《岳立天中》 楔 子 民国十七年春上,山城连着发生了几桩令人心惊的大事: 先是红枪会几千人众攻打县城。整整两个月里攻城不下,城墙外的护城河里横七竖八地躺了一沟的死人。那血流的,把几丈宽的一河水都染红了。 事后不久,城外那座闻名天下的千年古刹少林寺,突然被一帮军阀队伍重重包围。因消息泄漏,好几千僧人于头天夜里得以四下逃散。留下一座古寺被人油泼炮轰,大火延烧了七七四十九天。寺院里各处的殿堂、楼阁以及经卷、法器等,几至焚绝…… 这期间,又传来了山城教育会长杜先生遭人暗算的噩耗。紧接着,山城驻军首领、山城大家族吴拔贡三弟吴宗岙神秘暴死。吴老三死后,尸首竟还被高高地倒悬于他家庭院的那棵合欢树上。而那个晚上,吴家阖府上下十几口人,甚至那只看家的大黄狗,竟然全无半点知觉! 这些事,多年来一直沉积于山城人心中,始终是人们无法破译的悬疑…… 孰料,很多年以后,有人意外获悉了一个新的线索——有位当年的少林弟子,在军阀血洗少林的那个前夜随众僧逃散到山上。据这位流落民间、年近九旬的老人透露:当年少林寺被军阀炮击火焚的原因,除了因寺里僧兵曾参与过当年军阀间的混战外,似乎还与一位大户人家的女眷有着某种牵连—— 据这位看林老人说:那年春上的一天傍晚,一位年轻的女子带着一名丫头慌慌张张地逃进寺中来避难。寺里几位认得她的师父,用金蝉蜕壳之计将其搭救,又连夜将其送往嵩山幽谷中一座隐蔽的庵堂藏身…… 几天后,山寺突然就被一帮子来势汹汹的军阀官兵包围了…… 第一章 柔美如绸的黄昏梦一般悄悄降临了。 山野辽阔而悠远。一阵又一阵醺人的晚风,挟着草木嫩茎和野槐花的清馨气息,缓缓地吹过民国初年这片奇幽绝秀的山林野壑。 悄寂无人的嵩洛官道上,一辆铁轱辘敞篷马车沐着四月金暖而醉人的夕辉,隆隆地驶入这梦幻般的晚景里。古道被雨后的车轮碾出了深浅不一的沟辙,马车驶在上面不时地颠宕一阵子。路面浮着厚厚的一层沙尘,车轮和马蹄疾驰而过时逸起的尘埃四下翻扬着。从远处看上去,仿如团团流霓在涌动。 驾车的三匹骡马跑得十分轻快。驾辕的大黑骡子身材高大而健壮,毛色泛着黑缎子般的油亮,长长的脑门儿上缀着鲜艳无比的大红缨子。它的步子愉快而矫健,浑圆的臀部随着四蹄的迈动一闪一闪地抖着光泽。左右副驭是两匹刚刚成年、有着一身棕红毛色的牡马。三匹牲口"得得"作响的蹄声和着马铃"叮叮铃叮"的清越脆响,在寂寥的山野间很是惬意、很是悦耳地回荡着。 车把式是个性情快活的小伙子,黑红脸膛,五短身段。他一会儿转过脸去,喜眉笑眼地和后面车上的一位青年学生唠叨几句;一会儿仰脸看看天色,嘴里"驾驾、喔喔"地吆喝着牲口,不时扬鞭甩出一两声脆亮的炸响。 夕阳的霞辉披洒流泻在奔驰的马车上。坐在车上的杜雪如身段精壮,神采飞扬。他穿着一件这个时代读书人常穿的藏青哔叽纹长衫,脚登一双抓地虎靴。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洋溢着无法自抑的热情和自信。 道路两旁的山岩崖壑渐渐眼熟。 雪如清楚地记得:十二年前,自己正是在这处山岙子里和大哥分的手。 分别的情景一如昨天—— 那是一个冷雨凄迷的日子。 那年,天旱得厉害,整整两个多月了,这才是老天落下的第一场透雨。雨中,田里的秋庄稼细瘦伶仃的,玉蜀黍、谷子、豆子、红薯,所有的庄稼都瑟瑟缩缩地卷曲着褐色的叶子,远山重峦此时全都隐没在浓浓的雨幕和厚重的云层里了。 两天的急雨,沟辙里汪着半尺深的泥水。大大小小的石头冷不丁地戳在道路当间,铁轱辘马车在上面很艰难地颠着。三匹马走得很是辛苦: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用力地蹬着四腿,蹄子在泥水里不时打着滑。山风掀动着车篷上的油布,唿喇唿喇不停地响着。从顶篷漏下的水点"嗑嗒、嗑嗒"地砸在雪如的油衣上,听上去很有些怆凉的意味儿。 透过苍茫的雨帘望去,在白汪汪的山野古道上,大哥一直站在那里目送着自己。山风掀动着他身上的蓑衣,蓑衣草叶四下里凌乱地张扬着,仿如兀立在山岩上的一只孤鹰。 雪如仰脸望了望天空,天空明晃晃的一片。连绵不断的雨丝斜刺着、拥挤着从天上跌落下来,纷纷砸在他的脸上,飘到他的眼中。他一双亮澈的眸子立时模糊起来——从今往后,为了自己出外的读书花费,大哥不知又要多走几趟冒死的镖路、多闯几回凶险的关隘了。 山城南、北、西三面为少室、太室两山环拥。进出城关的各个路口,地势峭拔而险峻,各个关隘都有靠收买路钱为生的山大王。出山入山的货物十趟往往有四五趟都不太平。故而,山城富家商贾进出山隘时,总要花钱雇镖,以保行旅和货物的安全。 大哥是个护镖为生的武把头。 在山城这地方,做护镖这行其实最是一桩九死一生的营生了。因保镖护货尊奉的准则只有一条——人在货在!一旦失镖,倾家荡产也得把人家的货物赔上。故而,凭着一身功夫敢占山为王、劫富济贫的好汉着实不少;可是,真有胆气靠护镖养家糊口的人却是寥寥可数的。 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脚?果不其然,那年的伏天,杜老大带领镖队护着几车官银、蚕丝、毛皮和药材等贵重货物出山送货中,与一帮子实力强大的山匪遭遇了!交战中,杜老大的小腿着那匪首的大朴刀一刀,虽说即时敷上了祖传医治外伤的药粉,却因天气酷热、又在途中,更兼伤及至筋,从此竟落下了一些残疾。 是后,虽说终于置了些田产店铺。从此,出入开始有了绸衣车马,家中也是高阶瓦房的了,然而,仍旧不被上流人家瞧得上眼的——十二年前,离家求学的头天夜里,伴着窗外那一阵紧似一阵的风声山声,少年雪如第一次听大哥说起在知县大人寿宴上遭人羞辱的事情: 那年春上,杜老大接到了新任山城县太爷的一份请帖,邀杜老大两天后到县衙吃他的五十大寿寿酒。这几天,凡山城的士绅和大户几乎都接到了这样的一份大红帖子。 见县太爷如此抬举自家,杜老大便按他平素的豪爽做派,精心备下了一份礼物:上等五福捧寿平金缎两匹,寿星如意的大银锞子两对,外加三寸高的青玉寿星一尊。他没有料到,这份儿寿礼在所有祝寿的客人中竟是最丰厚的一份!故而被管事的安排在了上席,与吴家坪吴大财主的座位紧紧相邻。 说起这个吴大财主,论起家势来,眼下在山城方圆可说是首屈一指的,祖上曾有人中过进士,官至五品。家中不仅广置良田,山城和洛阳城都有祖上留下的店铺。他的一个胞弟现正做着一任州官。因而,在山城这块地盘儿上,无论官府大户还是豪门士绅,但凡有什么喜庆大事,都以吴大财主到席为主家的体面和荣耀。 那天,直到快开席时,那吴大财主才乘了一顶蓝呢小轿,在家人的簇拥下来到了嵩阳楼县署衙门前。主家听报吴大财主到时,大老远地出门接住,双手搀扶着领到上席来。那吴大财主一身明绸闪缎、满面春风地正要入席落座时,转脸一看,见自己的席位竟然和护镖卖命的杜拐子的席位紧紧相邻时,脸色蓦地一沉,未待落座便拂袖而去了。 众目睽睽之下,杜老大受到吴大财主这等轻侮,似乎毫无知觉。只见他大大咧咧地和左右宾客又是碰杯、又是猜拳,还不时开怀大笑一串。 然而,没有一个人能看得出来:就在那一刻,杜老大早已将半颗咬断的牙齿含在口中,和着一杯烧酒仰脖子送了下去!在热闹的觥筹交错中,他的腹内如同盘了一条青花吹风蛇,丝丝不停地朝外吐着凉气。虽说他那天穿了一件丝绵云缎的长袍,外面还罩着狐皮里子的马褂,可他依然觉着冷得发抖!手中那盛满烈酒的杯子,凭了多年练武坐禅凝聚的一团丹田之气以及他那天生的坚忍毅力,竟没有显出一丝一毫的颤抖来。 就在这个寿宴上,杜老大暗暗发下一个狠誓:从今往后,他杜家的子弟不仅要演武强身,更要发愤习文,求取功名,光复杜家祖宗的风光! 奔驰的马车拐过了又一道的山隘后,蓦地,就在道路的右前方,远远地,一条巨大的"卧龙"横亘于北野——那就是久违的、故乡的中岳嵩山啊! 雪如的眼睛有些湿了。 故乡的大山赫然矗立在那里,依旧还是那熟悉的轮廓,依旧还是那般的雄浑厚重,掩笼于晚岚淡烟之中。绕大山之麓的古颍河,此时满河波光仿如洇化的胭脂一般,于金红的夕阳下漾漾荡荡,渐远渐淡,迤迤逦地逦流向远方。河畔,大片大片的苇丛密密匝匝地,如羽的荻花缀着夕辉挥洒的金泊,在满天晚霞的辉映下,烁烁闪闪、明明灭灭地摇曳着、张扬着。 而那种神奇的感觉又骤然降临了—— 那似乎是一种超自然的感觉,它有些类似宗教圣徒朝山的情绪。自从离开故乡出外求学,每次踏上家乡的这片山野,这种神奇的感觉都会重新出现一次——那种感觉会像突如其来的潮水一样,一下子就漫过他心灵的堤岸,迅疾浸透他的肌肤和全身,渗入他的血脉……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悟出来:原来,那种踏上故土时骤然而至的神秘情绪,正是自己孤独的身心与列祖列宗安息的大地之母、与冥冥之中先祖的灵息刹然汇融时生出的一种亲和感、归位感和肃穆感呵! 暮色渐浓,旖旎的晚霞终于淡尽了。天空一下子黯淡了下来,大山更显得凝重而深沉,山野也愈加森郁而苍茫了。 远峰,古道,暮空。山野悄悄,宁谧如梦。 故乡山城,那熟悉而亲切的轮廓已近在眼前了—— 第二章 初婚那段诗情画意的日子梦一般短暂。随着丈夫宗岱的猝然去世,一切都刹然寂灭了。 傍晚,文菲踱过旧漆斑驳的月亮门,信步来到吴家庭院后面的小园子。 细雨初歇。园中的花草经了雨洗,显得青枝绿叶的一片生机。几树桃花已开到了败谢时分,每一阵风吹过,都会飘落一些雪似的花瓣,纷纷跌落在下面的花丛和青砖小径上。竹篱扎成的花圃里面,花间的土刚刚被翻过,散发着春天泥土特有的气息。 顺着弯弯曲曲的小径往后走,靠园子的北墙是一座小巧玲珑的六角亭子。这座亭子是吴家早年那位得中进士、官至五品道员的老祖宗修下的。亭子飞檐挑栋,静静地兀立在绿丛之中。因历经了百年风雨的沧桑、又疏于修缮的缘故,斑斑驳驳地显得有些破旧的景象。 步上小亭七八级的台阶,顿觉山风习习拂面而来,清凉之气一直浸透心脾。亭子里摆着四墩小巧的石鼓凳和一张青石雕花的小圆桌儿。刚来吴家那会儿,文菲和宗岱常在这里沐清风、就明月,摆一壶新茶、几碟干果,或是品茗抚琴、或是吟诗对弈…… 自从宗岱和婆母去后,这园子就难得有人进来闲逛了。平时,除了几个侄儿们跑进来掐掐花、捉捉蛐蛐儿的,家里也就只有文菲一人肯进来散散郁闷。 站在亭子里,满园景致和墙外的山峦林丛尽收眼底。园外,远山翠峰层层叠叠,颍河逶逶迤迤地流向远天。透过淡紫色的暮霭,隐约可辨掩隐在后山绿丛中古庙大殿的一角飞檐。午夜无眠时,吴家坪的人们便可听到从庙里传来晚钟的悠悠回响。 夕阳悄无声息地遁入了西面的山林。高浩幽远的天穹黯然苍淡了下去。一勾细细的新月仿如一支银簪似的斜插在半空。 这个时分的景致,一切都朦朦胧胧的,好像是在梦境里。 暮色中,一身素装的文菲如玉树临风。民国好几年了,她的服饰大多还是晚清时的样式:旧式袄裤,高高的元宝领,袖口、衣襟都滚了宽宽的花边。在山城,像她这样寡居身份的女子,春秋时节,最多只能穿类似身上这些湖青、雅白等素色面料的衣裳。到了冬天,则只能穿瓦青、黛黑、银灰等深冷色调的“丧服”。 这时,山风摇响了悬在小亭挑檐上的风铃,铃儿清悦而空泛地响了一串。文菲微微抱起了双臂,山风将暮天的晚凉透透澈澈地袭到了她的身上。 她步下小亭,朝前面的庭院走去。从小园过后庭,连着过了两处跨院,都没有看到一个人的影子。这两年,吴家明显现出了一种冷清衰微的气象了。 而三年前,吴家还是恁般地热闹呢:大哥大嫂一家五口,二嫂三嫂和她们的一群孩子,加上文菲、宗岱两口儿和五弟宗峦,老老少少十几口儿人,加上各房的下人,众人整日围在脾气温和、爱热闹的婆母跟前,一家子说说笑笑,吃饭时要摆两张桌子才能坐得下。若是逢年过节,再赶上老二、老三都从外面回来,加上小姑子、大姑子、大小姑爷,甚至老姑奶奶、老姑爷、表哥表妹们都回到吴家来,再请了族里有头脸、有辈份的近亲来作陪,家里就更是热闹了。 文菲来吴家时,公公已去世几年。婆母原是填房,性情又贤良又温和,不爱管家中的诸多琐事,只要儿女们能常过跟前来问候问候、说笑说笑就高兴得很。自从宗岱猝然去后,婆母也因哀思难遣,病病恹恹地,不到半年竟也追随爱子而去了。二嫂守完婆母的周年,第二年便随夫去了天津。接着,五弟宗峦也出去念书了。去年春上,老三在外升了个参谋副官,老三家的虽未将家当全数搬走,也是三天两头地被老三的卫兵接出去住,成日跟着一些长官的太太们打牌、看戏、听说书。说是外面这会儿都兴这种“太太外交”。 平时,大哥拔贡除了出门办事,一般只在前庭自己的书房读书、待客或查看账目、交待事务。大嫂的几个孩子白天都去了私塾堂念书,家中后庭和中庭的几处院落里,就剩下了大嫂和文菲,另外还有三两个下人。偌大一处庭院,冷冷清清地终日不见个人影儿。 这些年里,因大嫂身子一直不好,平素连屋门也不大肯出。文菲不回城里娘家的日子,妯娌俩一天到晚地守在一起。大多是文菲过大嫂这院来,陪她说说话儿,描描花样子,有时也念念书给她听。姐妹俩的情谊日渐亲密起来,竟是无话不谈的了。 文菲来到长房大嫂的庭院时,见大哥吴宗岳正在院中那宽大的砖坪上屏息凝神地练着太极拳。一袭天青色的绉绸裤褂于晚风中、暮色里显得飘飘洒洒地,举手投足之间,一种遗世独立的风韵廓然而现。 内行人可以看得出:这是太极拳法修炼到上乘时的一种境界。 这位吴家长兄,当年在嵩阳书院读书时就被人誉为有“七步之才”。光绪二十几年,被大清朝廷选为留京待拔的贡生,后来官至提督学政衙门里的六品官员。吴家那位官至极位的亲戚落势后,他在衙门中也被人挤兑成了抄写管理文书的差使。愤而之下便辞官归隐了。 回乡后,因他为人随和谦让,乡里乡亲的有什么事求到府上时,他能办的,都肯仗了自己的面子去办;不能办的,也总要好言抚慰一番。故而,在三乡五里的百姓中,口碑和威信还是很不错的,众人皆尊称他为“拔贡爷”。 拔贡的儿子兰影和竹影两人头抵着头,正爬在砖地上专心致志地玩着琉璃弹珠儿。拔贡的小童铁锁儿伏在那里,极有兴致地观看着。见文菲从后庭走过来,铁锁儿赶忙站直了身子,垂手点头叫了声:“四奶奶!”兰影和竹影见四婶走过来,也赶忙仰起脸来,亲热地喊了两声“婶娘”,尔后依旧抵着头玩他们的弹珠儿。 拔贡这时已合了太极,站在那里微笑道:“这两个孩子!刚才还嚷嚷着找婶娘评对子呢。这会儿只顾着贪玩了!”说着就对两个孩子吩咐道:“天晚了,快随婶娘回屋洗手去罢!”两个影儿听了,急忙从地上爬起来,一溜儿烟地先蹿回堂屋去了。 文菲望着两个侄儿笑了笑,辞了大哥、朝大嫂的堂屋走来。 自从宗岱去后,几年来,虽说在吴家依旧是锦衣玉食,当家的大哥和大嫂两口子,不仅对自己处处格外体谅关照,就是对城里自己娘家,无论年啦节的,也无论大小事,也从来都是安排得周周全全的。好些连自己都没有想到的事,他们都给想到了。 只是,文菲依旧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吴家这位长兄,一如吴家这重檐回廊的深宅大院一般,在他那温雅随和的后面,总好像还伴有另外一种抑人的高深和威重。 不过,眼下自己在吴家的情形,毕竟比未过门以前想象的要宽松得太多了。吴家的治家严谨在山城远近是出了名的。她听大嫂说过,早年公公在世那会儿,吴家宅院的前庭、中庭、后庭和东西各跨院,谁能出、谁能进,都有着明白的限制。就连自家后院的这个小花园子,家里年轻的闺女和媳妇也是不得随意出入的。除非逢上什么喜庆大事或是年啦节的,才专意为女眷和孩子们开了这园门,在里面为女眷们摆酒、请戏,或者请两个说大鼓书的女先儿来凑凑趣儿。 公公去世后,当家掌事的大哥拔贡,因平素性情超然,闲下来只喜欢读读书、勾勒几笔山水,或者吹吹箫、填填词的;要么就过河到后山的庙里去,和几个道士们对对奕、谈谈禅,或是切磋一下太极拳法和太极剑法。对家事竟是抱着一种“无为而治”的宽厚态度。渐渐地,吴家过去的好些规矩,竟没有人大理会了。 文菲来到屋里时,小丫头绛荷正在服侍大嫂喝药,屋里飘着一股子浓浓的药气。文菲的丫头紫瑾也在这里,帮着伺候几个孩子洗手、换衣裳。 大嫂见文菲手里拿着两枝桃花,知道她是刚从后园回来,忙催促紫瑾:“咳!紫瑾,快去后院儿把你四奶奶的‘一口钟’*披风取来。你看我,只顾让紫瑾帮着给影儿换衣裳、洗脸了,谁承想这么大的风,园子里潮气又那么大,你穿这么薄就敢跑进去疯!着了凉可了不得呵!” 文菲笑道:“我自小就是可着性子长的野人,哪像你大家闺秀、千金之体那么娇气?” 这时,几个影儿都已换完了衣裳。见婶婶过来,都拿着自己写的字和对子,争着让婶娘评说。文菲把小菊影和小兰影揽在怀里,夸小菊影的字写得工整,小兰影的字有了长进。紫瑾也已取来了披风,轻轻地为文菲披在了身上。 大嫂坐在那里,笑眯眯地看着文菲和孩子说话儿——大嫂属于那种传统类型的女子,性情恬静而温柔,从来没见她对谁发过脾气。 见天色尽黯下来,文菲便吩附下人将四下门廊的灯笼点亮。家人将屋里烛台上的蜡烛、门廊下的灯笼全都点亮时,昏黯的庭院一时便弥漫起了暖融融的辉光来。 西厢房门前的一株棠梨,此时正缀满一树雪似的花簇,花影随风微曳,在溶溶的灯光辉映下,摇出了一种淡极而艳的幽姿逸韵。 此情此景,令文菲一时神思缥缈起来…… 拔贡打完太极拳,先到内书房换了件家常的直罗夹衫,尔后才来到正屋,撩了衣襟在长几前的红木太师椅上坐下,笑微微地望着面前的一群孩子。铁锁儿这时早将一个青瓷缠枝的小茶碗递到拔贡面前。拔贡接了茶,轻轻啜了一口,又放在了身边的八仙桌上。 几个孩子见拔贡有闲,一时都围了上去。这些孩子们,对这位不苟言笑的拔贡爹不仅没有半丝的畏怯,反倒都喜欢偎着他、贴着他。拔贡这时逐个儿寻问他们,在学堂里念了什么文章?临了几张字?挨了先生的板子不曾等话。又掰开大儿子竹影的手察看了看——这个竹影,生性顽皮,不仅不爱读书,还老在学堂里调皮捣蛋,动辄挨先生的板子,常常被打得手心发红。 拔贡看他的手没有挨板子的痕迹,抚了抚他的头发,夸赞了两句。接着,又问偎在怀里的小兰影,今儿跟先生念了什么文章?这会儿能不能背一段上来? 小兰影听了,两手背在身后,很当回事儿地站在那儿大声背诵起来:“……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有一个人,在水游戏……”文菲和大嫂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 吴家大哥的脸上也露出了笑。 在吴家好几年了,文菲一直都看不大透,这位吴家大哥究竟是怎样的一副性情和对世事的喜好憎恶?无论什么场合、也无论逢什么事,看上去他始终都是那种高深却又超然的神情。处处都能维持着那种含而不露的风度。只有面对这几个孩子时,才略略能看出他的一些真性情来。 他属于是那种因长年在官场磨砥的缘故,为人十分稳健历练、城府极深且具有儒家温雅风范的男人。 这时,文菲说起近些日子因雨多天潮,城里娘的腰腿痛犯了,这两天自己想回家一趟,在城里住些日子照应照应的话。大嫂见说,转过去看着拔贡。 拔贡放下茶盅,略沉吟了一会儿说:“弟妹,在咱们家,因我常年在外忙和、你大嫂身子又有病,家里不免会有疏忽关照你的地方。你有什么不舒心的,一定要给你嫂子和我说出来,我们才好尽力补正呵。” 文菲忙说:“大哥大嫂对我的关照一直都是很周全的,我常感无以相报,何来疏忽之说?” 拔贡点点头:“咱们吴崔两家,从爷爷那辈儿就是换帖之交。如今世叔不在了,我又成日只顾忙外面的俗务,对世叔母难免会有失关照之处。倒让你在中间委屈受累。弟妹是厚道人,虽然不肯怨我们,我也自知惭愧。今后,我自会常派人过去照应问候着些儿。我看,咱家灶房上的张婶子,人还算厚道勤快。让她常去替你服侍服侍叔母,还靠得住。若是一味地只让你一个人前前后后的去忙活,外人说我和你大嫂不懂规矩事小,你也太嫌张忙了些。” 听大哥如此一说,文菲顿时涨红了脸。这个吴家大哥,话说得如此含蓄,听上去,既不让人失了面子,又婉转地表达了他的意思。若细细品咂,却还能品味出更深一层的意思来。文菲是何等聪敏之人?她暗自琢磨着大哥的话:想是自己往城里娘家跑得多、住得久了,才引出了他这番话的么? 想到此,一时就有些抑郁不快的心绪泛上来。虽说脸上也没有露出什么,毕竟屋里的气氛比刚才沉默了一些。 拔贡端起茶碗略啜了两口,微微掠了文菲一眼又道:“弟妹这两天若是回城里探望叔母的话,我倒想起还有一件事要先交待弟妹:过两天,我要出门一趟,为店里办些洋货。前些日子管家到京城办事,我让他们为城里的叔母捎回了几样同仁堂治腰腿痛和哮喘的丸药、膏药。另外还有别的几样东西,弟妹哪天回城且莫忘了捎过去。另外,拜托弟妹代我和你大嫂向叔母问个好儿,说我端午节进城办事,再去府上拜望叔母。” 文菲道了谢,心下却暗自感叹:这位吴家长兄,又要掌家治家,又要读书做事,又要保持做人行事的温雅有度,刚刚说的话略觉得沉了些,生怕冷了人的脸,又反过来再赶着说上这样的一番话来弥补弥补,也着实够难为他了! 正思量着,这时梅影和菊影两人跑了过来,嚷嚷着要学弹七弦琴。文菲便趁此向大哥大嫂告辞,领着两个影儿回西边自己院里去了。 来到屋里,紫瑾已点亮了两支苍白的蜡烛,罩上了六角描竹绘兰的白纱灯罩——自从宗岱下世那会儿开始,文菲屋内所有的红纱灯罩、红花锦被以及红纱帘帐等,就全部被人撤下,统换成了眼下这些冷素色的。 文菲脱下披风挂在衣架上,伏在琴几上教两个影儿弹了一会儿琴,又教了她们一支陕北小调。看看条几上的座钟,时间已经不早了,便让紫瑾哄两个孩子先去睡了。自宗岱去后不久,婆母为了文菲有靠,托了族人写约做证,做主为文菲过嗣了吴家近门当中的一个一岁多的小闺女,随几个影儿“梅、竹、兰、菊”之序,为她改名为菊影。大嫂仍旧怕年轻的文菲感到清冷,就令自己的大女儿梅影,一并也搬到了文菲的院中来,和文菲过嗣的闺女菊影妹妹一起,跟婶娘做个伴。这样,加上丫头紫瑾,人气儿多了,好歹热闹了一点儿,总算驱了些冷清。 说起这个丫头紫瑾,她和丫头绛荷一样,都是因为连着两季颗粒无收的大荒年里,管家拿几斗苞谷跟山里的人家换来的。那样的年景,连草根和树皮都被人剥着吃光了,待在家里也是等死。穷人家见有富人来寻做事的丫头,跪着、求着把自家闺女带走讨个活命儿。吴家却口口声声地交待那些经办的下人:宁可多拿几升苞谷,也要找中人写下契约,日后两下都不讨后账的好。 文菲嫁过来以后,紫瑾便被指派给四奶奶当了使唤丫头。宗峦刚去的那段日子,文菲身子骨虚弱,夜里一合眼就做噩梦,只好通宵秉烛读书,直待熬得困极了才敢睡下。紫瑾小孩子家,晚上瞌睡重,有时夜半踢掉了被子,反倒是文菲过来为她掖被盖衣的。有时生了病,文菲还亲自为她煎药喂汤地悉心照料,并嘱托灶房做些清淡可口的给她吃。 紫瑾四五岁上离了爹娘,如今早已不知家在何处、姓什名谁了。再想不到,竟能得遇着这么宽厚的一位主子!再看看东边院里的三奶奶,脾气大得吓死人!过去,绛荷服侍她的日子,那般喜俏机灵的一个人儿,却一天到晚难得着主子的一个好脸子。稍不如意,不是骂就是打。背后哭得跟个泪人儿一样,一听见主子叫唤,立马就得擦干泪水,赶紧作出一副笑脸跑去侍候。 家里下人在一起议论时,都说紫瑾比起绛荷有福,能遇上四奶奶那样脾性的人,真是前辈子烧了高香!虽说吴家尊卑长幼的规矩是很严格的,主仆二人表面也没有什么两样,私下里,紫瑾早把文菲当成自家亲姐姐看待了。 两个影儿在里屋睡下后,文菲重新坐到琴几旁,揭开罩在琴上的葱绿缎袱,就着柔和的烛光,抚了两下丝弦,玎玎咚咚地,略定了定刚才被两个孩子拨乱的丝弦,悦耳的琴音立时就在屋内嗡嗡铮铮地回响起来。 理好弦后,她屏神凝息,弹了一曲《寒江落雁》,不觉被曲中那旷古的寂清落寞情绪所感伤,引出一怀剪不断、理还乱的伤愁悲绪来…… *一口钟,一种式样像钟的披风,有夹、棉之分。系清末民初之际一种常见的御寒外衣。 第三章 这是一个有着两千多年历史的古城。它被五岳之一的中岳嵩山从南、西、北三面环抱着,静静地座落在一处极大的山岙子里。 嵩山就仿如修行于幽谷深林中的一位盖世英雄。它由太室、少室两组山势风格迥然不同的群山丛峦所组成:西面的少室山山势峭拔而旖旎,一如修行英雄那隐忍不露、热血激涌的内心;北面的太室山,气势雄浑而傲岸,仿如英雄那粗犷魁武的外貌。 比起有些中原重镇,山城虽说排不上行首,可借了大山的七分阳刚豪气,颍河的三分阴柔婉约,又凭着险要的地理环境和悠久的宗教渊薮,自有它积蕴丰厚、与众不同的地域文化特性——少室、太室两山的山上山下,寺院林立,庙观遍布。素有“山有七十二峰峦,七十二步一寺观”之说。 在这里,儒、道、释三教并存,历史文物俯拾皆是,到处可见前朝遗迹。城北,有历史上著名的全国四大书院之一嵩阳书院。城东,中原一带建筑规模最大的中岳庙傲岸而立,庙依中岳太室,整座庙院从山麓拾阶而上,一直攀延到半山腰的黄盖峰。城西,佛教禅宗祖庭少林寺,赫然矗立于少室山密林幽谷一两千年,以禅武结合而闻名天下,享誉古今。 山城有句俗语:“喝了少溪水,都会踢踢腿。”说的就是山城这一带的百姓,素来就有习武之风,生性大多顽勇剽悍。佛门净地的少林寺处在这种特殊的地理环境和人文环境中,为保佛门清静不受侵扰,寺院渐渐也开始供养了一帮子专司保寺护院的武僧。 不同于民间武术的是:由于少林寺组织严谨,操练精湛,故而,所修武功在代代相传的过程中,已把各武林门派中的精粹集大成于一体了。加之在练武中,他们将禅武结合一体,长期以来,便形成了一套独特的兼有实战性和防御性之长的少林武术来。久而久之,便有了“天下功夫出少林”之说。 在洋枪火炮还是神话的年代,个人武艺的高低是证实英雄好汉们胆略和实力的最高标准。天下仰慕英雄,英雄仰慕少林。于是,各路英雄豪侠们便风尘仆仆地赶到山城,或切磋武学,或较量武功,或拜师学艺。在此相聚,在此相约,又在此惜别。 人生代代无穷无已,高深威肃的中岳嵩山,傲然地屹立在小城之北。它居高临下,历经飘风急雨、日月雷电;睥睨着世事的变迁、朝代的更替,目睹英雄豪杰的斥叱风云和平民百姓的默默生死;鸟瞰着小城宁静的黎明晨空、黄昏的霞映碧河,也冷冷地俯视着杀机四伏的星光暗夜…… 雪如走到县署门外时,春日的朝阳刚刚跃出了东方地平线,高高的嵩阳楼廊坊沐浴在一片温暖而明丽的金色霞辉里。 这座历经了无数历史沧桑、象征着小城权力中心的县署衙门,虽说只不过是国家最低一级的行政官署,然而,在一般百姓心目中,它却是威严神秘、深不可测的,拥有着不可动摇的权威…… 嵩阳楼县署衙门前,一个背长枪、穿制服的卫兵,挺胸凹肚、目不斜视地站在廊台之上,对来客一副爱答不理的神气。当雪如刚刚自报姓名时,那神气的卫兵便立马嘻笑颜开起来,两步跳下台阶,双腿一并,“刷”地敬了个礼,嘴里一连声地叫起“杜长官”来,一面敬畏地报说:“报告杜长官,知县大人这两天等长官都等急了。早下过令了:只要是杜长官到了,不用通报,让属下直接请到县衙后庭。” ——当初,雪如为了寻求机遇,高等学堂毕业后整整五年都没有能顾得上回家一趟。他先是跑到南方,在工矿当过机械师,在报社当过记者,也曾教过书。后来驻扎在湖北的一位将军收罗各方人才时,听人说起杜雪如是工业学堂的高材生后,便提出约见一面。在将军官邸的小客厅里,将军和雪如整整谈了一个多时辰。内容涉及到国家、民族、实业、洋务等,谈话结束时,将军当即决定留用雪如。 因从军之事干系重大,雪如从湖北立即给工业学堂的好友孟翰昌和大哥分别去信商议此事。 谁知,还未待信发出去,翰昌已赶到汉口寻雪如来了——来告知他一个更为令人惊喜的消息:原来,翰昌的舅父被北洋政府派到河南任了要职。为了加强自己的势力,决定先提携几个亲腹上来。他为翰昌提供了两个可选择的官职:一是到山城县任县知事;二是到南阳学府做教谕官员。 翰昌当即向舅父提出一个请求:自己的同窗好友杜雪如,正是山城城关人。为人仗义忠厚,处事足智多谋。是不可多得的军师。舅父若能为他谋一席辅政的位置一并提携,上得任去,必将如虎添翼,做出过人成绩来。 翰昌的舅父答应可以从中斡旋斡旋。因提携的是自己人,所以一并连银子也不用雪如花费的。 临江楼上,清风徐徐,水波澹澹。 雪如、翰昌二人坐在一个可以俯瞰江水的小阁楼上,整整讨论了一天一夜。他们细细分析了当今之中国各方形势。眼下,南北分裂,几分天下。虽说当前是军政的天下,可他们念的毕竟不是军武学堂,指挥作战、兵法武略上终究不是自己的强项。 于是,二人拍下板:山城虽说地理险恶,贫脊穷困;然一县之长毕竟是一方土地的最高长官,且系雪如的故里,人情世故方面也好通融一些。在那方土地上,若能按着他们自己的意思,推行民国新政、倡办实业和新学……造福于一方,流芳于后世,红红火火地闹腾它一番,岂不是人生一大快事么?! 雪如随卫兵进了嵩阳楼廊门,一路走、一路浏览着署衙里面的布局:只见仪门两侧整整齐齐的两溜厢房,各屋门上,前清吏、户、礼、兵、刑、工六房的旧牌子还没有摘下。一些卫兵和衙壮们在院子里各自忙着洒扫庭除或浇花浇园。 顺着曲回游廊,绕过大堂,沿着一条青砖小径走了不大一会儿,便来到了后面的花厅。转过一处照壁,雪如一眼看见,穿着一身黑纺绸的汉昌的客房外。翰昌,正这时在花圃边的大砖坪地上打着少林拳。 翰昌的这套少林罗汉拳,正是在高等工业学堂读书期间跟着雪如学会的。从那时起,心志颇高的翰昌就开始天天早起练上一回,一直都未间断过。当他听卫兵报告杜学如先生到时,忙说“快快有请!快快有请!” 雪如见他这时正在那里一招一式打着最后几套拳,便站在一篷新萌的垂柳下,摆摆手不让卫兵通报,以免扰了他练拳。看他举手投足之间,一招一式刚劲而洒落——几年时间,翰昌的拳法又有了不小的进益。 翰昌打完一整套罗汉十八手已收了功,一转身看见好友杜雪如正已经站在绿柳下笑微微地看着自己。立马惊喜地叫了起来:“雪如?嘿!你这个家伙!怎么才回来啊?!” 他一面嚷着,三步并作两步地跳过来,一把搂住雪如的双臂,使劲地拍了拍雪如那魁实的两个膀子,一面就问起路上可平安?坐的什么车、怎么耽搁了这么多天等话来。 雪如道:“南北两方又开战了。这次仗打得很烈,火车全都用来拉枪炮子弹、士兵伤员了。等了好几天,才找到队伍上的一个老乡,乘了他们拉军需的闷子车才算赶回来了。” 两人走到屋里,翰昌拉了一条干手巾,一边擦着脖子和脊背上的汗水,一边问起外面这场战事的究竟来。 “还是北洋政府和南方政府两帮的军队。听说这欠战线全面拉开了,双方能动用和借调的兵力几乎全都用上了!”雪如道。 翰昌说:“我也听说了一点儿,不知情况这么严重。嗳!如今这天下,怎么弄成这样一种南北分裂、战祸四起的局势了?国家一日不大统,便一天国无宁日、民无宁日呵!” 翰昌让雪如先在小客厅坐下,自己走出屋门,叫住了外面的一个勤务兵,低声交待着什么事情。 雪如坐在那里,独自观察了一番翰昌这个临时居室的布设:这是后衙的一套正房。三间大小,红漆的顶梁,雕花的横梁,南式建筑的格子窗棂。一方四扇隔屏后面是翰昌的卧室,另外两间便成了这个小客厅兼书房了。 靠客厅的南窗,摆着一个很大的乌木书案,上面整整齐齐地摞着许多的案卷文书和、笔墨纸砚之类。靠东墙,有三四个红木架子的大书柜,上面满满地摆着各种书籍卷宗。另外就是一些县衙各任传下来的一些半旧的公物诸如太师椅、条几、矮几之类。书案边的两个石鼓花架上,一盆是长势很茂盛的兰草;另一盆是浓绿的叶间夹杂着簇簇艳红花朵的海棠。 两人坐定后,便闲扯起了在工业学堂几位同窗的近况::有在兵工厂做事的;也有在工厂做事的;,有的服务北洋政府;也有追随南方军政府的;还有出国留学和自己办实业的……还有的在学校时,是热血满腔、摩拳擦掌,立志要毕了业干上一番惊天动地大业的,,谁知一到社会上便颓废萎靡起来,混日子、泡舞女、吸大烟,挥霍着祖业和生命。 阳光透过雕花窗格斜洒进古老的厅堂,屋内即刻显得温暖明亮起来。矮几上的青瓷茶盅里闪着青莹之绿,透澈的盅底浮沉着细碎的嫩芽。一缕带着茶香的热气,萦萦飘绕在温暖而明丽的光照里。靠门外的当院,一株新萌的大叶杨,满树绿叶哗哗啦啦地不时喧响一阵。听上去,不像是树叶子在摇响,倒更像溪水的流动声。偶尔,有几声清悦的鸟啼从近处或远处的绿丛传来。 两人坐在那里议论了一番世事的变迁和动荡后,便分析起了山城的各方形势来。最后,初步议定了先要开办的学校和实业,以及建校资金的筹集等方面的事务。 两个多时辰不觉已经一晃而过。这时,一个卫兵进来进来报说:前衙有两位少林寺的僧人,一定要面见官府当家的,说有要事上报。 翰昌令卫兵先把客人带到前衙的小客堂茶水侍候,他和杜会长随后就到吧。 翰昌一边换了套制服,和雪如一齐从后庭来到前庭县署衙门的小会客堂。还未踏进客堂门,雪如一眼就看,见端坐在客堂里的两个僧人中,年长的那位原是大哥在少林寺学艺时的同门同宗大师兄——恒林大和尚! 雪如小时常跟着大哥起常到寺里走走,这位大师兄曾手把手儿地教过雪如学通臂拳、昭阳拳等少林寺家传拳法。这位大师兄面目生得也与常人不同::立眉突眼,厚唇阔鼻。不仅武功高强,为人也极宽厚仗义。少林寺周围的村民,不管谁家有了红白喜事或急难之事,他只要听说了,都会像俗家人一样,该随份子的随份子,该抚恤帮忙的也派人手帮忙。行侠仗义,扶危济困更是出了名的。因而,山城百姓们皆称赞他是“金刚面目菩萨心”。在山城, 雪如此时赶忙紧走几步跨到屋里,来到恒林面前,单手齐眉行了个佛家礼,一边道:,单手齐眉行了个佛家礼,唤了声“恒林大师兄!不知是您来到,师弟有失远迎了!” 雪如心想,多年不见了,恐怕这位大师兄不定能认出自己来了。谁知,那恒林大和尚两眼一亮,惊喜不迭地赶忙还着佛家礼道:“阿弥陀佛!原来是作梅(雪如如的乳名)师弟啊?阿弥陀佛!怎么一下子就长成大人啦?倒是和你家大哥的面目越来越仿了。” 雪如笑了,怪不得他也能一下子认出自己来!于是,。转身就为恒林大和尚和翰昌互做了介绍。翰昌也一边学着雪如的样子,行个了佛家礼:一边说“长老您好啊!早早在工业学校念书时,我堂时就听雪如说起你的大名的!学如对您真是佩服哟!今日能亲眼得见到长老,实在是翰昌的荣幸啊!” 恒林大和尚赶忙谦和地还礼不迭。寒喧一番后,众人按宾主之序坐下。 翰昌学如就问:“长老,今儿大老远从宝刹赶到大师兄敝衙来,对学生可有什么点拨之处么?” 恒林法师沉吟了片刻说:“孟大人!雪如师弟,贫僧今天来到县署,是专意报通报一件事情,并向官府告罪的,请大人按律发落罢!” 翰昌、雪如两人忙问出了什么事? 恒林说:“昨天天,天擦黑的时分,有十几个山匪下山到寺外的村子里骚扰百姓。砍伤了两个人,拉了两头牲畜,还抢了一些粮食和衣裳。,寺里接到村里的求告救后,赶去了百十个武僧,拦在山口和他们干了一仗。,其它十几几个跑山上去了,却却丢下其中一个糟踏人家媳妇、被人家男人用抓钩砸伤的恶徒。出家人慈悲为怀,众僧也把他抬进寺里,用气功和草药抢救了一番。阿弥陀佛,谁知他业果报当尽,半夜时分竟在寺里超脱了。人命关天,寺里也不敢私自了断此事的,,所以今儿特意赶来报官。人现停在寺里,的孟大人看看,按如今的民国法令,出了这等事故该当受什么处置?,贫僧是主当家的,情愿独自受领。只求不要牵连了众位弟子和寺外的百姓,贫僧方才心安。” 雪如和翰昌耳语了几句,翰昌点点头,转脸对恒林笑说道:“长老言重啦!哪里有受罚之理?正好相反,,我们还要代表山城的百姓,向你们这种除暴安良的侠义之举表示感谢呢!。为了山城百姓的安居乐业,对于这些骚扰危害百姓的山匪,人人都可以得而诛之。你们身为出家人,尚能如此不惧强暴,保护百姓的义举,此乃惩恶扬善的大义之举啊!至于那个恶徒情,你回去以后,派几个徒弟,黑下随便找个地方悄悄埋了就是他的大造化了。不过,你们也不可大意,包括寺外的少林村,近段日子要多加强些防范才是,以备着他们返回来会报复时吃了亏!” 恒林一听此话,连声念起佛来:“阿弥陀佛!贫僧谢大人不罪之恩!更感激大人的顾念之情。” 翰昌道:“为民除害,何罪之有?长老,为了能解脱你们出家人与这事的关连,,县署为此,县署这里再专门贴出一份布告来,,昭告全县各村镇的百姓知道:凡是,骚扰百姓者,人人可得而诛之。并且告明,官府近日还要继续缉拿其余潜逃的众匪恶盗。这样,这次打击山匪之事这样,就不再只是寺院、寺外的百姓与山匪之间的恩怨了,了而成了官府指令的行动。不然,让你们佛门清静之地为了救助我的百姓,反倒从此不得清静,就是翰昌的罪过了。” 恒林道:“这如何妥当?虽说贫寺一时解脱了,倒让你们担当了风险,这让贫僧如何心安?” 翰昌道:“何来风险?倒是寺僧这种解百姓于水火、救民众于危难的勇为,甚是令我感动。翰昌。我在山城任职,初来乍到,又兼人地两生,加之眼下县署武力有限,今后,在剿匪灭寇、安定地方之处,我等还需仰仗长老和寺院的你们大力协助啊!” 恒林念道:“阿弥陀佛!普救众生、惩恶扬善乃出家人本份。报国济世、平贼反寇之事嘛,孟大人只要吩咐一声,贫僧和寺里弟子理应一马当先。”。 公事了结之后,恒林唤过与他同行而来一直默默站在众人的身后的徒弟:“妙兴,你过来,这位是孟知县。这位呢,我来告诉你知道:他杜先生正是你恒栋师叔一奶同胞的兄弟杜雪如长官佐梅。从辈份儿上论,你也该称他一声一声师叔呢!” 听师父这么一说,妙兴连忙走上前一步,微微低头,恭恭敬敬地行了个佛家礼道:“知县大人好!师叔好!阿弥陀佛,今后徒儿要仰仗你们多多关照了!” 妙兴又是师叔、又是徒儿的,倒把雪如叫得不好意思起来。看模样,恒林大师兄的这位高足比起自己来,还要年年长好几岁哪!。于是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以后以兄弟相称就行,不必论那么真了。” 恒林忙说:“我不在跟前时,任你们怎么叫、怎么论都行;有我和或你大哥在的地方,你们还非得按辈份来不行的。出家人最遵奉就是这个规矩!就算你八十出家,认了个十八岁的年轻师父,该叫师父就得叫师父,该叫师爷、师太的也得叫师爷、师太啊。” 妙兴道:“师父说的正是。不管就算师父在不在,我都要以师叔相称的。好容易得遇着一位做官的师叔,我今后还想向他多讨些香火钱呢,岂有不认之理!” 见他一个出家人竟也是如此幽默随和,众人一下子都笑了起来。一时间,真诚把佛、俗两家之间的距离拉近了好些。 雪如仔细打量了妙兴一番,见他身穿一件宽大的灰色粗布僧袍,打着高高的绑腿,脚登一双罗汉鞋,生了一副一副清清俊俊的一副罗汉相。练功必先练气——都得先学会沉气、敛气。雪如曾听大哥说过,这个妙兴,因因家中贫寒,从小就被父母送到寺里,是恒林长老眼下最得意的一位顶门弟子。 雪如这时又把妙兴介绍给翰昌——说面前的这位,无论是在拳脚功夫还是刀、枪、剑、戟、三节棍、九节鞭、少林棍等各路兵器上,无不精通。少林寺秘不外传的气功“易筋经”和“洗髓经”,也操练得炉火纯青!素有“金罗汉”之称。 翰昌忙拱手道:“幸会!实在幸会!” 那妙兴见雪如当着知县大人如此夸赞自己,立时面红耳赤起来。恒林在一旁忙说:“师弟,你也太过夸奖他啦。” 大伙在一起说了会儿话,恒林大和尚抬头看看,日头已快当午了,便起身告辞。翰昌忙伸手拦住道:“长老,不必这么急着赶回宝刹。今天晌午由我做东,让酒楼做些干净的素食斋饭用过再走吧。今儿正好定下为雪如接风的,你们师兄弟、师叔侄之间也是多年不见的,我这就派人去请了杜大哥来,咱们大家正好聚上一聚,岂不是好?” 恒林忙说:“孟大人的心情贫僧领了。只是贫僧另有约在先了——我已好些日子没有见到雪如的大哥恒栋师弟了。今儿一进城,我已让一个小徒先过去告知了。恐怕这会儿他们正在准备中午的素斋了。与孟大人只好改日再聚了。” 翰昌见他如此说,只得作罢。因翰昌想亲眼见识一番恒林大和尚的武功,并得其亲教的,便说:“法师不嫌弃的话,改天我想和雪如君一起到宝刹去拜访法师。能蒙大师对学生亲自点拨一番,翰昌可是太荣幸啦!” 恒林道:“阿弥陀佛,孟大人若能光临寒寺,实乃寒寺和众僧的荣耀。点拨的话贫僧可不敢说;切磋一番,倒也是十分乐意的事。只盼孟大人能早一日到寒寺相聚才好。” 转脸又对雪如说,“师弟,大人哪一天莅临寒蔽寺的话,你可一定得提前向我提醒着点儿,千万可要派人先过去打声招呼儿,。我在那边也好及早准备一下。出家人虽比不得你们俗家,没有什么主贵、稀罕的东西,不过,山里面清洁干净的素食倒还能备得下几样待客。” 雪如笑笑应下了,转身对翰昌说起了少林寺的素膳是如何如何的美味、连古代的帝王吃了都赞不绝口的话来。 翰昌笑道:“哦?你可是勾起我的馋虫啦!哪天闲下,我可是无论如何都要到宝刹去叨扰长老、品尝一次才甘心啊。” 送走恒林、妙兴师徒二人,翰昌摇摇学如复来到客房。汉昌坐下说:“刚上任,好些事情都堆在那里急等着办。你又耽搁在外没赶回来,我一个人在这里,简直要焦头烂额了。” 雪如笑笑:“受命于危难,任重而道远。,又正值百废待兴之际,岂有清闲之理?” 翰昌道:“好在给你回来了,又是本地人,不仅对熟悉山城的风土民情,乡里乡亲的关系也便于疏通。以后,这些人来客往的事情你都得参与。来山城是你的主意,又是为你的家乡父老谋福,你这个做军师的,也别嫌烦和累。” “责无旁贷!跟你回来,就是想多干点事儿的。不过,眼下我想集中精力,先把女子学校和国民中学办起来!” 说话间,一个卫兵走过来:“报告知县大人,为杜长官接风的酒席已经备好,嵩阳酒楼这会儿已到了好几位客人了。孟知县和杜长官是这会儿就过去呢,还是等一会儿再过去?” 翰昌道:“哎!哪能让诸位久等,你过去通报,我们马上就到!” 卫兵一路小跑地去了。 雪如道:“翰昌兄,自家弟兄还用着这般客气?若说接风,也当是让我来尽地主之谊,先为你接风才是呢。” “你的东改天再做就是了。今儿呢,你是我聘请的师爷,又是本土人,刚刚到家,先和众位父老见个面儿。我呢,捎带着也解解馋,岂不是一举两得的美事?” 两人一齐出衙门朝西面的嵩阳酒楼走去,大老远就见嵩阳酒楼前面有四五个卫兵守在那儿。一见孟知县和杜会长来到,早跑到里面通报去了。接着就见几位乡绅模样的人急急忙忙地从酒楼走出来,站在门外的台阶下,笑容可掬地拱手相迎。 原来,翰昌一早就交待属下,令他们预订下了这桌酒席,并分头邀请了县署几位重要官员、城内外的驻军首领,还有这次和雪如一同回山城办教育的儿时好友申玉纯及几位山城名流来坐陪。 走近酒楼时,雪如从人群中一眼瞅见了胡狼哥。 这个胡狼哥,原是绿林出身。在山上时就练得了一手儿使双枪的本领,江湖上人称“双枪狼”。多年未见,狼哥的模样也没大变,依旧的一脸络缌胡子,胡子下面是一副颇为可观的宽下巴。上身穿了件黑色洋绸绉绸的马褂,下面是一条酱色竹布的扎腿裤,脚登一双青缎子抓地虎靴。衣襟下面,隐隐地露着双枪枪把上的红绸缨子。 狼哥一见雪如,喜得几步窜过来,硕大的拳头夯了夯雪如那厚敦敦的胸脯子,一把搂住膀子就嚷嚷起来:“啊呀,我的大兄弟!早几天就听大哥说你要回来,怎么才到家?路上不太平罢?” 未待雪如答话,又拍拍雪如的两个膀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嘴里啧啧地赞道:“兄弟!听说你可是咱知县大人的心腹啊!这次回来,坐的是咱山城县县署衙门里的第二把金交椅呢!还教育会长、宣传处长什么的,一大把的官帽翅儿哩!这叫啥?大哥过去常说的啥,‘寒窗十年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闻!’兄弟,这可是衣锦荣归啊!从今往后,在老少爷爷儿们面前,也该扬眉吐气啦!” 狼哥是一介武人,言谈举止中透着武人那种不拘苟小节的豪爽和豁达劲儿。 雪如道:“狼哥,芝麻小官儿,岂敢说‘衣锦荣归’四字?不过是借着有机会为老少爷儿们做点事情罢了。狼哥,还是先说说你吧!这次我回来,听说正好是你驻守山城,我可真是喜出望外啊!今后我们能不能在山城安安生生地办点事儿,还有老百姓的安居乐业,可是全指望你了。你给我透个底儿:在山城,你手下这会儿有多少弟兄?手里有几杆枪?有火炮没有?” 狼哥一点也不隐讳地说:“城里头有一个营的弟兄,这个营直接归我管。城外中岳庙薛祖悟师弟那儿,现也扎着一个营,那个营主要是樊大哥的后备兵力。不过,城里若有什么紧事,也得听我调配。只是,他们半个月前被大哥调走打仗去了。武器么,眼下只有百十根长、短洋枪,另外也有一门土炮。只要不是大军压境,我想,马马糊糊地先守住城不被人轰走,一时还能对付得了。” “这金箍咒儿一束,你这孙大圣还受得了吧?”雪如笑问。 胡狼哥抓了抓脑袋:“嗳!虽说还得受些管束,可毕竟也算十年的媳妇熬成了婆啊!”听他的语气里,有一股子掩饰不住的志得意满劲儿。 有关胡狼哥的队伍进驻山城的事儿,雪如回山城前就从大哥的家书中知道了。几个月前,豫西军阀樊钟秀在中原一带相继收服了附近好些的小股势力,占领了方圆好几个县的地盘,队伍号称“靖国军”。山城被攻占后,做为樊老二的结拜弟兄胡狼哥,就,被派任驻防此地了。主要任务就是扼守住山城城区和出山进山的几个战略要隘,同时还要保证前方军需的给养。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一般也不调用他的兵出城打仗。 这胡狼哥的功成名就感也是不无原由的。这个年代是军政的天下,平素里,这些驻军士兵也不愿得罪这些政府亲派下来“吃皇粮”的地方官员。因为一旦和官府闹翻,就等于承认了自己是土匪,必会被政府派重兵剿除的。而且,平时派粮派差的,也用得着这些地方官儿帮助按丁循户的征集上来。可是,若两下遇到什么过不去的争执,这些知县大人、地方议会什么的也颇知退让。因为,在当今这个群雄称霸的乱世,毕竟还是军爷手里的枪子儿和火炮说话算数。若想召见那更是难了——多数都是仗着手中的兵权,听调不听宣的。 这胡狼哥和杜家原是有亲戚的:他是雪如大嫂的娘家表弟。因早年在老家替人打抱不平惹下了人命官司后,不得已才投奔了嵩山有名的绿林豪杰樊钟秀的。当初在太室、少室一带,把守关隘、占山为王,效仿当年的水泊梁山好汉,专门干些替天行道、打富济贫的勾当。结果,从小打小闹最后竟踢腾到了好几千的人马队伍。到了清末之际,革命党活动更频繁了。有些革命党辗转寻到他们,拉他们入党。从此,他们便公开称起了革命军来,到处打官府、劫官银,神出鬼没,竟成了不小的气候。 樊老二的队伍占领山城之后,因这地方自古就有易守难攻、进退有余的“兵家宝地”之称。古官道西通东达,破山而开,是人们东去郑州、开封,西至洛阳的必经之路,乃天然扼喉之地。当初,樊大哥把山城这方军事重地交给狼哥时,曾反复叮嘱:山城重地,得之不易,不可等闲视之。胡狼哥深知自己身当重任,虽说成了一方土皇上,倒也从不敢有所松懈,对手下的管制也是十分严格的。 因一向服气大哥的忠厚仗义和为人处事。他的队伍进驻山城以后,有事没事地,便带着几个贴身卫兵来到杜家厮混。或是一齐练练拳脚、对对刀枪;或是谈今说古一番。 这次,正好翰昌、雪如两人到山城任职,也真算是天时、地利、人和占全了。诸如有胡狼哥这样的关系,大家彼此相互关照,对两人雄心勃勃地要在山城实施一番救国救民、振兴一方的抱负,自然多了一层的保护。 为雪如接风的大多皆是故知,因而众人都放得很开。从中午一直喝到日头偏西,直喝得昏天晕地的才散了场。雪如叫了县署的公车,先命人把烂醉的申玉纯送回家中。那胡狼哥摇摇晃晃、东倒西歪的,嘴里还嚷嚷着要跟着雪如一起回家看大哥。雪如怕他骑马不稳,只好将他扶上了马车,两人一同来到西关杜家。 大哥见是狼表弟到了,忙令家人上茶上点,又令灶房煮了一碗醒酒汤来。 雪如道:“狼哥,如今,有你的兄弟们驻扎在城里,我不拘做什么都多了几分的胆气。这可是我回来以前没有料到的好事呵!在咱山城,防务安全方面,是历任官员都最感头疼的大事,有好几任知县都是在这儿送的命。这下好了,那些匪啦盗的,岂是你这正规军的对手?所以,漫说县署衙门能吃几顿安生饭,就连山城的百姓,借你老哥的虎威镇着,也不愁没有太平日子过了。” 胡狼哥摆摆手:“自家兄弟,彼此照应罢!” 众人闲话间,不觉天已黑透。大哥备下的几样荤菜,胡狼哥都不爱吃,偏说要吃表姐擀的面条。大哥便令大嫂去做,大嫂在灶房亲自做好了面,命家人用一只托盘端了上来。狼哥探头去瞅,只见热气腾腾地盛了满满的一大海碗,上面还淋了厚厚的一层小磨油花儿,还放了些葱花和芝麻叶儿,狼哥捧着大海碗,狼吞虎咽地下了肚,方才带着卫兵告辞而去。 第四章 玉纯是一介“鬼才”。这一点,只有打小和他一起长大的雪如心里最清楚。 昨天的接风酒上,申玉纯和狼哥两人龙争虎斗,结果喝得大醉。酒宴结束时,雪如派人用轿子把他送回了家。因放心不下,一大早便提了两匣子老年人咬得动的酥软糕点、两盒蜜饯果脯和一小坛陈年老酒,一是拜望拜望几年未见的两位老人;二是看看玉纯,顺带商量商量女校的事情。 说起这个申玉纯,他和雪如同住在山城西关,两人是赤肚儿长大的朋友。 几年前,他跑到舅父的旧部当了兵。他供职的队伍开拔到汉阳后,不时过江来找雪如聚聚。雪如和翰昌两下约定回山城后,雪如便过江去,鼓动他一起回家乡做事。玉纯因在军中也没有什么硬实的后台,混了两三年,也不过在团部当个抄抄写写、递递送送的文职小官员,早已觉得乏味。禁不住雪如的三两撺掇,立马就摩拳擦掌起来! 两人原定好的:雪如这里一面处理一应的事务,一面等着翰昌的电报。因为,得不到翰昌舅父的准信儿,眼下的事也不能贸然辞去。 可是,这时玉纯家里突然发来了急信:玉纯的爷爷病重,想要最后见玉纯一面。玉纯才匆匆先一步独自赶回了山城。此事也算真巧,若再晚上五六天,他想走也走不了了——南北两军突然宣战,上司岂能允许他此时离开军队? 几年不见,玉纯的父母乍一见雪如竟长成了虎虎实实的一个壮小伙子,直喜得拉着手儿,半晌不忍放下。 雪如和玉纯的父母拉了一阵家常话,玉纯的父亲就吩咐家人去后面叫少爷过前庭来。不大功夫,玉纯便从后面赶过来了。 他见雪如穿了一件月白青的湖绸夹衫,好一副明眸皓齿、神清气爽的模样。自己呢,却因刚刚起床,一副邋邋遢遢的样子来见客,先自不好意思起来。 玉纯在一旁的红木椅上坐下,对雪如说:“昨天为你接风,大家一高兴,都放开了酒量。谁知竟喝了那么多,怎么回家的都忘了。到这会儿,我觉得眼前还直转圈儿。” 雪如知道,玉纯素来都不大胜酒力的。然而,他的拳猜得却甚是厉害,几乎很少有失手的时候。故而,平时同学好友相聚对饮,也不大见他有醉倒的时候。谁知,昨天偏偏碰上了胡狼哥,仗着英雄好量,猜拳上总也不赢玉纯,结果把个犟劲儿给激上来了,偏要和玉纯斗一斗的。一来二去的,狼哥输得实在不少,可毕竟有酒量在那儿撑着,倒也没显大醉;玉纯这里反倒过了量。尽管雪如在一边还悄悄地替了好些,害得狼哥不住地嚷他、罚他,终究也未能让玉纯免了一场大醉。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玉纯的家人这时过来说:“后面少爷的屋子已经收拾好了。” 雪如便起身向玉纯的父母告退,两人一起来到后面玉纯自己的屋子。 玉纯今儿穿了件土布的夹衫,一双苍白纤细的手垂放在红木太师椅的扶手上。这个玉纯,虽自小喜好武术拳脚,可单从身段相貌和言语做派上倒是一点也看不出来。他生就一副冷面书生相:直削的鼻梁,薄而有型的嘴唇,一双秀长的眼里总是含着些忧郁。加上他凡事漫不经心地,性情又十分内向,故而,在军队的两三年里,竟没有人发觉他身上还藏有相当高强的武功! 他平时练功的习惯也奇特:每天总是天不亮起身,独自觅寻一处冷僻无人之处,幽灵般地拳脚一通。只因为没有后台近人举荐,平素又不大善于奉迎上司,别人也只当他纯粹一介无大材料的文弱书生罢了。 且莫小看他表面文弱瘦小,身上除有高深的功夫,还藏着不易为外人看出来的热情仗义、思维机敏等过人之处,更有着常人不大有的一种暴发力。他像一把深藏于鞘、柔韧无比的宝剑,一旦出手那时,无论在拳脚还是兵器上,猝不及防之间的那种杀伤力,实有腾蛇袭雾、伏豹出击之厉! 申家在山城也算得上是颇为殷实的人家了。家里开着一爿祖传两三代的老杂货铺,另外也有不少的良田骡马。所以,玉纯自小倒没大受过什么艰苦日子。又因上面连着几个都是姐姐、最后才得了他这么个老生子,故而甚得父母疼爱。幼年时,因他的身子骨成日多病多灾地,他父亲便让他跟着雪如的大哥和新军退伍的舅父两人习武健身。此后,倒也真的不大生病了。可从外相上看,身子板儿依旧还是那样单薄,不似雪如那既精壮又魁梧的身段。 两人略叙了几句,便议起筹办女子学校的事务来。这时,玉纯的家人用托盘端来了热气腾腾的早饭。玉纯问雪如,见说吃过了,便挥挥手对家人说:“我这会儿还不想吃,先撤了下去吧!” 雪如忙说:“我又不是什么外人,还讲这个虚礼?你酒醉初醒,及时喝些热汤补补最好不过了!”玉纯这才让重新摆了上来。 雪如和翰昌已经商定,任命玉纯担任教育会劝学所的督学官,并兼任女子学校校长。谈到女校的筹办和教师的选聘时,雪如道:“这次办女校,不仅要让学生念书识字,更重要的是要引导她们反对封建礼教,反对旧道德和旧风俗,学习新生活。若能聘请到一两位读过新学、思想开明的女老师,是最好不过的事了。可惜,在咱们山城,恐怕一时还寻不到这样的人才。” 玉纯拦住他的话头:“慢着!雪如,这你可错了!这些年,你一直在外面,你怎么知道,咱山城寻不到这样的人呢?” “哦?山城也有读过新学的女子么?”雪如兴奋的问。 “你不知道,这几年里,咱们山城至少出了两三个省立完中、省立女子师范的女秀才呢!嫁到外面、离开山城的不算,眼下就有一位:省立女师毕业,若论起才学胆识和琴棋书画,恐怕连好些有学问的男子也未必能赶得上的。”玉纯道。 雪如忙问:“是哪一位?” “若说出来,这个人你也知道——我表妹,崔文菲。” “哦?是她——!” 雪如记起来了,儿时,玉纯常向自己提起过,当年自己也曾见过她两次:第一次是在中岳庙会上,雪如和玉纯几个小伙伴儿正好遇上她一家四口。玉纯隔着轿帘把一串冰糖葫芦递给她,不知玉纯当时和她说了些什么?雪如见她捂着嘴笑了笑,一双黑玛瑙似的大眸子忽闪忽闪地只管打量着雪如。再一次是在玉纯家里,那天雪如到玉纯家时,见玉纯正在院子里教她用飞镖掷树上的梅子。那天,她穿了件藕合色的撒花夹袄,两朵丫头髻上缠着长长的五彩丝带,五彩丝带直飘到肩上。齐眉刘海刀切一般整齐。一见雪如闯进院来,她转过脸来,用那黑玛瑙似的大眸子忽闪了雪如两下,“倏”地一闪,人就不知躲哪儿去了。 看来,大了几岁的她知道害羞了。 文菲从吴家坪回城的这两天里,天上一直飘着绵绵的细雨。 “春雨贵如油。”这样的和风好雨,──在山城可是多年也难得一遇的。 文菲的娘家住在城南关一座普通的青砖黛瓦小院里。院子不大,却是四四方方,有前庭也有后院。堂屋傍门一棵老石榴树,石榴花开得红艳艳的。南墙角上有一株大皂角树,墙头上摆着几盆草花。整个院落拾掇的又干净、又利落。 小时候,一家人跟父亲过着一种迁移动荡的军旅生涯。父亲告老还乡后,娘、文菲和弟弟才得以随父回到山城老家来安居乐业。然而,只谁知,过去因,加上父亲离开山城前原有正妻,而且正妻的娘家在山城乡下还是颇有些势力的大户人家。所以,当初跟父亲回山城后,颇受了一阵亲戚的冷落和岐视。父亲为了她们娘儿仨免受委屈,才专门另置了这处小巧玲珑的别院来安置她们房屋。 因正妻无出,中年得子的父亲对文菲姐弟俩便异常疼爱。自幼就令文菲和男孩子一样读书识字。文菲天资聪慧,不仅诗词书画样样过人,八九岁上便能抚琴、吟诗、对对子。父亲兴之所致时,偶尔也会让她在客人面前小试身手的。文菲小小年龄,每每出语惊人,令客人啧啧称奇,也给父亲脸上增色不少。 一次,城西的刘举人来家做客。他正在堂屋和文菲父亲说着闲话,见十来岁的小文菲手里举着几枝红石榴花从外面跑进来,问父亲花儿开得好看不好看?刘举人因早听人说,崔家有个女儿,小小年龄就聪慧过人、答对如流,便有心试上一试。他笑望着小文菲道:“石榴树上结石榴,一年结实几颗子?” 文菲转过脸去,望着刘举人,黑玛瑙似的眸子忽闪了几下,心想:这位刘老爷忽然来这么一句,恐怕不只是在问自家的石榴树一年能结多少石榴,而是出了一副上联,等着自己的下联呢! 这时,她一抬头,正好看见一对燕子从外面飞回来,落在梁间的燕窠里,哺育那呢呢哝哝的几只幼燕。于是顺口接了一句:“燕子窠里孵燕子,春半孵儿三两只。”答完,脸儿一红,转身便跑出门去了。 这下,直令刘举人惊愕地愣在那里了!半晌才转过脸来,对文菲父亲伸着大拇指夸道:“老哋!崔兄的千金果真了得呀!” 文菲父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娘的出身一直是文菲心中的一个谜。 文菲只知道,娘一定受过很好的教养,不仅颇读过几本书,也会得几个字画几笔花草鸟鱼。娘平素是总暗下心劲儿,决心要靠自己的这双儿女为自己争得在崔家的地位。因而,在教导自己和小弟上面所花费的心血,倒比父亲还多得多。别人家是严父慈母,崔家正好相反:戎马倥偬大半生的父亲,对儿女只是一味地宽爱。娘呢,反倒成了教导孩子的严母。 这种教导,──她就是要靠这一双儿女为自己争得在楚家应有的地位和面子的。使得文菲的内心和外在举止形成了一种反差:她娴淑沉静的外表是自小被母亲严格管教和束缚出来的;而热情奔放、渴望自由的心灵却是天生的。 文菲十五七岁那年,世代书香又与崔家几代交好的城西吴家坪吴拔贡家,托了城北付老爷做媒,为吴家四少爷求婚。文菲父亲当时既没应允也没有推辞,只向保媒的人提出要单独约见一下吴家四少爷。 几天后,翁婿二人在两家共同的朋友刘举人的府上见了面。文菲父亲与吴家四少爷单独攀谈了半日,大家又在一起用了酒饭。凭自己闯荡世面多年的经验,文菲父亲认定,这位大家的青年公子,算得上是一位知书达礼、温柔敦和的年轻人,这才答应放心地将女儿许配与他。 这时,女子学校刚刚在省城兴起。父亲拗文菲不过,与吴家商议同意后,她才得以到省立女子师范念了几年书。女师毕业后,她原打算再去读中西女子大学的,然而,所有的愿望却随着父亲的病亡猝然破灭了。 父亲去后,母亲只能指根本无法靠父亲留给她们母子下的并不多的一点田产为生,根本没有能力供给她再读什么大学。文菲这时才清楚,此生,自己想要成就一番巾帼大志的梦想怕是毫无指望了。 毕业后,她也曾在省城整整滞留了一个月。眼见同学们一个个回家的回家、嫁人的嫁人。家中有些背景的,也有极少进了政府做事的,也有出国留洋的,而她却是一无背景、二无资本。虽说,等在省城让人帮助找一个公立学校的教师职位,倒也不算难事。可是,禁不住母亲一趟一趟地派人来接来催。无奈,只得暂先回到山城再作道理。 回家以后,才知母亲急着让自己回来,原是因吴家催婚所致。见母亲和吴家已经商定下了婚期,文菲无可奈何地独自大哭了两场,最后也只得从命。 还好的是。于是,到了吴家后,文菲感到父亲为她选的夫婿还算没有错——家境富裕倒是其次,相处的日子里,文菲看出,那看吴家四少爷吴宗岱倒也是一位颇为温柔知音知之心的公子哥儿。因而,渐渐地也她想就把那份心高气盛的梦想给湮灭了。想来,此生虽不能按自己的意愿在社会上挥洒一番,可像这般,能天天,和丈夫一起,读读书、写写诗、散散步,有琴棋诗书相伴,不为生计发愁地一生闲适,也算是很不错的归宿了—— 孰料婚后不久,在山城流行的那场大瘟疫中,吴家坪一下子染死了老少一百多人。年轻温柔的宗岱竟也在那次瘟疫中不幸染疫而去! 父亲和、丈夫,命运中这两个不可替代的支撑者相继猝然离去,仿佛天塌地陷一般,使文菲而年轻的心灵几乎濒临崩溃的边缘。原本热情向上、充满自信的她,开始萌生一种宿命的困惑来。 春风春雨催人更生伤愁悲绪。 文菲伏在自己闺房的书案前,信手在一张小笺上填了一阕《捣练子》: 山竦竦,月溶溶,片片浮残云点点星。蜡炬成灰潸作泪,浥红痕泣透绢绫。 看了看,觉得犹不能尽抒伤情,于是又重填了一首: 心迥迥,意憧憧,寸寸柔肠缕缕情。雨骤风高惊入梦,叩窗夜漏到天明。 填完词,改了几番,却觉得没能够化出什么妙句来尽全,毕竟心中有些不如意。此时屋内的光线渐黯,她的心情也随之更加黯淡起来。 天空飘落的霏霏碎雨,积在瓦棱上,再顺了房檐落下时,聚成了大滴大滴的水珠。那水珠儿连绵不断地滚跌下来,砸在窗前新绿的蕉叶上,“嗑嗒、嗑嗒”,不停地响着。听上去空泛而单调,更添了人的几分惆怅和无奈。 正寂聊无趣时,透过蕉叶缝隙,忽见有人撑了一把青油纸伞进了院子。待那人将伞儿旋开时,文菲方才看清了:原来是萍踪浪迹好些年的表哥申玉纯来了! 文菲前天从吴家坪回来就听母亲说了,几年前跑到南方当兵投军的纯表哥最近回来了。眼下,正和人一起在城里办什么公立学校呢。听说还当了校长和劝学所的训导,这阵日子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回家吃。不知这么晚了,表哥冒雨赶来有什么事儿?想是这会儿公务忙完了,听说自己回城了,才赶着过来探望一回的? 因是自幼在一起长大的兄妹,也没有可避讳的。文菲出了门,站在顺廊沿下叫了声:走过来。 “表哥——!”文菲站在廊下叫了一声。 纯表哥收了油纸伞站在那儿,秀美的眸子满带笑意地上下打量了文菲一番:几年不见,表妹显得清瘦憔悴多了。见她这会儿穿着一身镶边的湖蓝府绸夹袄,梳着s型的圆堕髻、额前留着燕尾式刘海。,两只大眸子里含着一一种淡淡的忧郁和无奈,童年的活泼热情如今是了无踪影了。 “表妹!你几时回来的?” 文菲走过来笑道:“大前天后晌。”说着,抬头望了望天空:“上屋吧,天还下着呢!” 玉纯依旧站在那里:“日子过得可真快呵!一晃就是就是几年了!” “你整日过着萍飘篷转,云游四海的侠客日子,自然觉着快了。” 玉纯微微一笑:这个表妹,自小都是伶牙俐齿的,从没有让过自己一句! 这时,玉纯看见舅妈从后院一路赶了过来,一边热呵呵地招呼着他。玉纯便问候舅妈的腰腿痛可好了些儿?又问他上次带来的药有效没有? “前几天贴了两副,果真见轻了。”文菲娘笑道。 玉纯一边把手中的礼盒子交给了舅妈,一边用手拭了试头发上的雨滴。 文菲道:“娘!表哥还站在雨地儿里淋着呢。” 文菲娘道:“看看我,只顾着说话呢!快进屋擦擦吧。” 玉纯表哥一面朝屋走,一面道:“这点儿毛毛细雨儿,碍什么!” 进了屋,文菲忙拿了脸盆架上的干手巾来,让表哥擦了擦头发和脸上的水滴子。文菲娘张罗着为表哥沏上了热茶,又从里屋端出来一碟子敲裂了嘴儿、壳儿被炒得焦脆的松籽儿和白果放在玉纯身边的桌上。 玉纯笑道:“舅妈,我从小就喜欢吃这两样,你一直还记着呢?” 文菲娘道:“想着你早晚也要回来的。所以,闲下没事时,天天用小钉锤儿敲一些儿,放着等你回来吃。” 玉纯擦了擦头上的雨水,便坐在条几前的红木椅上,一边嗑着松籽儿,一边对文菲和舅妈讲起了这些年外面发生的新鲜事儿。 文菲在一旁,一味地只是想打听外面都开设了什么科目的高等女子学堂?每年留洋的人里面有多少女生?这会儿有没有在民国政府和在军队里做了事、担了职务的女子等等。 文菲一面听表哥说话,一面看他今儿穿了件瓦灰色毛葛料子的军式制服,人显得比过去又挺拔又精神的,眼神也比过去也多了几分的深沉、少了几许的顽皮。 玉纯和文菲讲着外面的事儿,心下也在暗暗打量着表妹:此时的表妹,儿时那份天真活泼、热情快乐的模样不见了,换却的是一种令人心痛的凄惘和迷离神情。 这时,不禁想起当年的事来:当年,只因母亲和两个姨妈年少不谙世事,一心要替那个被冷落的“元配”舅妈打抱不平的,因而,时不时总要生法子挤兑一番这个新舅妈。玉纯清楚地记得,在那年大年的家宴上,母亲和另外两个姨妈、一个婶娘合起伙来,挑起了一场是非,左一句、右一句地说,在这样的家宴上,按理说,是不当有“做小儿”的位置。令这个舅妈当时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实在无法下台。最后借故抱着儿子文茂,扯着文菲先去了。 姑嫂之间,从此再无法和睦了。 其实,玉纯打从十几岁时,就开始悄悄心仪这个表妹了。因而,在自己婚事上,一直都是“高不成低不就”的。最后,母亲问及他究竟想要个什么样儿的才满意时,他才吞吞吐吐地说,除非遇上一位琴棋书画样样过人、还要有一双天足的女子,他才肯谈婚娶之事。 母亲想了想,最后才有些恍悟,于是就试探着问他:“文菲表妹那样的,合不合你的意?” 玉纯登时涨红了脸,再也不说一句话。 后来,母亲为了他,开始一次又一次地托人或亲自登门向舅妈求和。当舅妈最后得知这个小姑子主动和自己求和的真正意图时,就对来人道:她的女儿虽是庶出,可是,就算老在家里,也一定要攀一门书香官宦人家的高台阶不可,决不会随随便便许给哪家开杂货店的土财主! 母亲无奈,只好又从舅舅那里打关节。舅舅虽心里也很喜欢这个外甥,却也不想拗了爱妻的心愿,因与文菲娘商议不通,事情便搁在了那里。 后来,玉纯忽然听说表妹被舅父许配给了吴家四少爷的消息后,竟然大病了一场。及至表妹从省城回来,和吴家四少爷成亲时,他还不得不强撑着送表妹出嫁。因为山城这地方的规矩是,打发妹子出嫁,一般得由一个娘家哥送到婆家的。文菲没有同胞长兄,其它几位表兄,舅妈也不大看得上眼,最后还是委托了他。他又不好明说理由推脱,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送亲那天,外人不知他原本就不胜酒力,更兼心内郁闷着一段心思,更是沾不得酒的。然而,经不住吴家亲戚的轮番热情劝酒,结果,弄得他在喜宴上醉得一塌糊涂,还莫明其妙地哭了起来。 众人还道是吴家家族人多客众,照顾不周,委屈了这位亲家表少爷了,心下俱都不安,都过来好言抚慰。最后,人事不省的玉纯是被亲戚们架到马车上的。 是后不几日,他便背着家里,跑到舅父当年的旧部投了军。 后来,玉纯在外面听说表妹文菲孀居的消息后,日夜兼程地赶回了山城,央求母亲再去崔家求亲。 谁知,这时母亲偏偏拿起大堂来了,说文菲表妹虽说人生得好看,肚子里也有学问,却并非什么福寿之辈!申家只有这么一个独生儿子,如何肯冒险让儿子娶回一个寡妇来家? 玉纯好说歹说,最终也没有说通母亲,一跺脚离了家,又是两载未归的! 玉纯原本内向之人,这一段心思,除了母亲知道,他从未向任何人吐露过。所以,文菲至今也无从得知,一向只是把他当成自家的同胞长兄。 表兄妹两人在屋里说着话,文菲娘起身去了灶房,准备留玉纯在家里吃晚饭。 玉纯也不客气,任由舅妈忙和去了——这些年来,虽两家的母亲不大亲近,可因他十来岁上就跟着舅父学刀弄枪的,和舅舅的其他两三个徒弟一起,一天到晚地跟在舅父屁股后边转。这样,除了一层亲缘关系,还另多了一层的师徒亲情。从没有因两家母亲的不睦而影响他与舅父、舅妈的来往。这多年来,与舅妈的关系一天天倒亲近了。舅父过世后,他依旧隔三差五地过来探望探望。就算出去在外的这些年,也从没有断了常常托人给舅妈捎信、捎物地回来。 如此这般,渐渐地,玉纯在文菲娘眼里,倒更像是自己的娘家侄子了,家中凡有大事,只要他在城里,总要让人叫了来商量商量。 此时,玉纯和文菲扯起了他们要在山城创办一所国民女子学校的事情。文菲觉得好惊奇:才几年的功夫?连这山野小县也要开办女校了?虽说几年前省城就有了女校,可那毕竟是省城啊! 表哥带来的这个消息,仿如一缕春风,一下子吹皱了文菲心内的一池静水。 这时,纯表哥把女子学校缺乏女教师,教育会长杜雪如请她到女校做教师之事,以及杜先生希望她勇敢冲破旧风俗、希望她能做山城女权表率的话说了一遍。 文菲听到这里,立时就觉着自己的心砰啊砰地剧跳了起来:“表哥,你说的,这……这是、是真的吗?” “平白无故,哄你做什么?” 文菲激动得一下子涨红了脸。她站起身来,在屋内走过来走过去:“哦,天哪!太出人意料了!” 转而,又见她面色沮丧地坐了下来:“嗳!表哥,只怕我娘不会同意我抛头露面、出门做事的。再说,还有吴家那边,恐怕也不大好说通……” 纯表哥神秘地一笑:“你顾虑的所有问题,我早已替你想好了对策。现在,只要你自己愿意,其它的一切你统统不用担心,吴家那里自有孟知县和杜会长他们去通融。其实,吴家那边,你根本就不用管他们!至于舅妈这里,你更放心就是了:待我略施小计,便可马到成功!” 文菲依旧有些担忧地问:“表哥,你说,像我现在这样,真的还能出门做事么?我心里慌得很!一点自信也没有了,也怕见生人了。又离开学校好几年了,我怕自己什么都难做成了!”说着,眼里涌出一些泪花来。 “你一个女子师范的高材生、女才子,你若做不好,还有谁能做好呢?表妹,我告诉你: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我当然会全力帮助你的。可是,你自己必须得先拿出些努力和勇气来才是!你的理想、命运、今生今世的成败得失,很可能全可在此一举啦!” 文菲似乎于漫漫无际的暗夜突然看到了一抹希望之光!她的眼中蓄着泪水,心脏咚咚地剧跳着,脸儿通红,两手攥得紧紧地:“天哪!正是这样。表哥,你可要全力帮助我啊!千万别让我白欢喜一场!若是那样,你倒还不如从来就不要告诉我的好!” 玉纯道:“表妹,只要你自己下定决心,尽管放心在家等我的消息好啦!” 待文菲娘进屋时,纯表哥转了话题,问起表妹新近又作了什么新诗?说好些年不曾读了,这会儿很想再看看。正好,堂屋的条几上有一本文菲平时常看的《李易安词选》,书里夹了两张小笺,文菲抽出来递过去道:“这两首是我新近填的。你愿看就看,只是别笑话我就是了。” 纯表哥拿起来,细细地读着,不禁连声赞叹起来:“表妹!你的词风比过去更凄冷孤绝了。句句皆是因情而发,故而毫无造作之嫌,读起来令人觉得格外清丽婉约、口角留香。” “表哥出去几年,嘴学巧了,会哄人啦!这不过是胡划一通,借以打发时光罢了。哪里就说得上清丽?又岂敢奢谈什么婉约?还‘口角留香’哪,真真让我汗颜!我闷在家里,成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快变成一个呆子了。你这般哄我,我倒还当成真话听呢。”文菲笑道。 “我真的是打小就喜欢你的诗词文章。像什么‘落红已是春尽,此恨不关风雨’啦,‘一夜伤心风雨冷,落红垂泪两无知’啦,还有什么‘独坐花荫下,抚弦待月归’啦等等清奇凄婉的词句,我至今都不曾忘却的。”玉纯道。 “快别再笑我了!统不过是仿制所得,全是少年时代的胡作非为。如今你还提它?真让人羞愧死啦!”文菲红着脸儿一面笑、一面说。 直到这会儿,玉纯才重又看到了表妹童年的一些影子来。 玉纯反驳道:“就算是仿制,也一样能成为好诗佳句的。殊不知古往今来,有多少大学问家又何曾忌讳过仿作的?只要用得入情、仿得精妙就算是佳句。你看,宋词上一句‘庭院深深深几许’,古人整句套用的又何止一两个?王子安的‘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八个字,今人借代的又有多少?” 这时,他又有意对舅妈说:“妗子舅妈,我这些年在外面,也算是长了些见识。可是,在女子中,像表妹这样有才的女子真是少有。她若生成男子,在我们这茬儿人当中,真没有几个能比得上的!混到这会儿,若说武略,至少也能像舅舅当年一样,混到了营长、团长;若论文韬,也早该在政府任个什么五品、六品的官职了。” 文菲娘听了这话,眼圈儿一时就红了起来:“不是我夸她疼她,这孝顺上是不用说的了。只可惜她生了个女儿身,这就先命薄了一半。又加上没了她爹,这还不说,更难的是又没了男人。没了男人倒也还是有限的,最苦的是她连一男半女也没有留下,竟比我还不如呢!”说着,满脸的泪水滴滴嗒嗒地坠落下来。 文菲听母亲说到此处,禁不住一时也滚下泪来。 玉纯见状,赶忙又道:“舅妈也不必为此难过。如今这年月,可不比过去的年代了。你不见,现在到处都是在倡女权、行新政的?我在外面,见到人家那里好些女子,有的在政府做了不小的官员;也有的干脆就在军政府当了女军官,骑马打枪和男人一样在社会上做大事、挣钱养家,神气得很呢!其实,凭我表妹的才学,我看,终究也会遇上出头之日的。” 文菲娘拭着泪道:“话是这么说,可女人毕竟还是女人呀!况且又是在这么个穷山窝儿里,哪里会有什么出头之日呢!我知道,你不过也是宽宽我和你妹子的心罢了!嗳!为她,我这心肝肠子不知都碎成几截儿了。” 文菲听母亲如此说,眼中的泪更是止不住了,哽咽道:“娘!和表哥几年不见了,不好好儿的说些高兴事儿,老提起这些伤心话做什么!” 玉纯见文菲泪眼朦胧的样子,心内也酸楚得很。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妗子舅妈,这会儿毕竟是民国了,你不知道,这时外面政府里的好些事情,还非请女子来做不行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在咱们山城这小地方,就算表妹能碰上什么出头的机会,恐怕你老人家也不一定肯让表妹出头露面罢?” 文菲娘说:“这你就看错你妗子舅妈啦。我虽不如你们年轻人有见识、有学问的,可也算是多少念了几年的书、识得几个大字的人,也算有些见识了。你表妹不拘在什么地方,若真有出头之日的时候,我才不会像那些小家门户的女人,只图着自己的虚名儿,倒去挡闺女的活路儿。” 玉纯这时转脸看着文菲,眨眼一笑。 文菲这时才明白,表哥说这一排子话,原是专为着激母亲露些真话的。不禁向表哥报之一笑。 第五章 玉纯第一次见识了吴家大哥为人那非同寻常的老道和历练—— 为请崔文菲女士做国民女校教师一事,这天上午,孟知县和杜雪如、申玉纯三人一齐,众人备了四个大礼盒,乘着县署的马车,后面跟着几个骑着马、披着油衣的卫兵,一路顶风冒雨地,专程到吴家坪走这一趟。 一路之上,行人十分稀少。他们算定了:这样的雨天,人们一般是不大肯出门的。因而,这时上门找人,大多是不会落空的。 吴家坪在山城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大镇了,镇上的各种店铺、药堂、酒楼和车马干店一应买卖甚是齐全。一条三四尺宽的青石街面,从镇子正街一直通到吴府大门外。 来到吴家门前时,众人跳下马车,站在那里观看了一番:果然不愧山城的世家首富!门前蹲着两座一人多高虎虎生威的石狮子,显出了平常人家没有的气派。一丈多高的院墙,一色的石头砌脚,一色的大青砖垒成。砖缝被白石灰勾得分明而整齐,更衬得吴家豪门的几分森严。从墙外朝里望,只见重重叠叠的是挑檐青瓦,葳葳蕤蕤的是百年古木。也估不出里面究竟有几进院子、多少房屋。 大门门楼修得也是格外高大,宽宽的青石台阶有六七级高。两扇朱漆大门上,一对铮光发亮的黄铜兽头足有一尺见方。门廊下的梁檐椽桷,皆雕绘着五彩的莲花、牡丹和朱雀之类花鸟。靠偏门不远的外墙上,还钉着一些用来拴马的铁环。由此可以想见:吴家当年那高朋满座、车马盈门的热闹景象。 众人的判断不错:在这样的雨天里,吴拔贡果然赋闲在家。 拔贡听报是新任山城知县等官员来到门上拜访时,忙令家人将正门和偏门全部洞开,自己匆忙换了一身客服,亲自出门迎客。 宾主坐定后,拔贡吩咐家人要用太室山顶上提下来的山泉、沏上开春后从少室山采回来的那罐新茶招待贵客。 众人寒喧过后,孟知县将专意托人从南方新带回的几样精致的礼物奉上:两盒上等的龙井、几匣精致的糕点,还有禹州孔家窑烧制的钧瓷双鹤大瓶一对。 拔贡接过那对花瓶细细地把玩起来,夸赞上面开片裂纹的匀整繁密,色釉窑变奇特艳丽。边观赏边叹道:“莫道世上黄金贵,不如孔家一把泥。家有万贯,不如钧瓷一件啊。这两件钧瓷,乃是孔家窑所出的上品啊!此等贵重之礼,实在令鄙人受之有愧!” 翰昌道:“大人过谦了!不过是学生老家所出的土产罢了。初次见面,在下还真怕拿不出手呢!” 拔贡抬起头来:“哦?孟大人的贵乡原来是禹州?禹州可是个好地方呵!素有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之说!” 翰昌笑道:“在座诸位的家乡,更是卧龙舞凤、英才辈出的一方灵土啊!” 拔贡望望雪如、玉纯两人笑道:“彼此!彼此!” 拔贡令人收起礼物,将茶上来。众人啜了几口,觉得清爽滑润、入口留香,便一致啧啧夸赞起来:“吴先生真乃京城归乡隐居的高雅之士!如此的雅兴雅趣,今儿真让吾等后生也跟着长了一回见识、品了一次好茶!” 拔贡自嘲地摇头笑说:“哪里谈得上什么‘雅’字!不过一介落伍的迂腐之人。素常无趣时,偶尔用来聊以自慰罢了。今儿呢,有心借着诸位贵客光临寒宅的机会,让众位也陪着我一起酸酸牙根儿倒是真的。” 大伙一听便笑了起来。 说笑了一会儿,雪如便代表孟知县将今天的第二个来意告知吴拔贡。 拔贡坐在那里,若有所思地端起茶啜了两口,尔后点头道:“嗯,不错!果然民国以来,改良新政,兴办教育,国家有望呵!你们刚刚到任,就这般不辞劳苦、四处奔走,尽心竭力地倡办女校,开化民智,造福山城,开我山城文明之先河!好!我个人先捐上三百大洋,虽不成敬意,不过略尽尽不才的菲薄心力罢。” 孟知县笑笑:“学生代表县署和山城国民表示衷心感谢!吴先生果然不愧山城一代名儒、教育前辈,值得我等效法学习啊!” 拔贡挥挥手笑道:“岂敢蒙大人如此夸奖?老朽啦!不过是略表些心力罢了。至于你们提到的那个什么……哦,让弟妹到女校教书一事,说实在的,我还真感到有些难为之处……当然了,我个人是很支持的!可是,这会儿的事情……虽说已经是中华民国了,外面到处都在提倡反对封建、解放女权;但诸位也知道吧,这吴家坪乃是一个人口众多的大家族,上下拢共有七八百口子的老少爷儿们。光我们吴家的近支,没有出五服的堂叔一辈儿,这会儿还有十多位长辈在上面。我这会儿虽说应了个虚名、当了个族长,也不过纯属长门长房的原故,加上众人抬举,推辞不掉才勉为其难了。我这人,平时懒惯了,大小事大多是听众人怎么说、就怎么办。这样的事,过去好像也没有听说有过什么先例。所以,说句实话,我一时还真不敢答复诸位。这样吧,等我哪天把族叔召集过来商议一下,然后再派人到山城给诸位个准信儿怎么样?” 翰昌和雪如相顾了一下。 雪如端起茶盅啜了两口茶,斟酌了一番道:“吴先生,你当年在京城和省府那么多年,在山城这一方水土上,无论是品行还是学识,都堪称是学生的楷模。想来,先生比学生更知教育乃我中华兴国之本,兴国强邦乃每个国民的义务。若人人都能尽应尽之务,国家富强、民族昌盛便是指日可待的事了。在山城,像崔女士这样的人才可谓凤毛麟角呵!今振坤女校各方工作已经筹齐,学生不日就要入学。单单缺了一位读过新学的女教师。想吴先生之胸怀见识,为了家乡,为了民国之大业,一定能体恤学生求才若渴之心、给予鼎力支持的。” 拔贡一面若有所思地听着,一面点头头。俄尔,好像想起什么似地,起身到门外,叫过一位管事的,不知低声吩咐了一番什么。进门以后,拔贡转脸对众人笑道:“这样的雨天,难得几位莅临蔽舍。我还放有两坛早年从京城带回来的贡酒,诸位赏脸的话,中午就请在寒舍略用些粗茶淡饭。” 雪如道:“先生乃清雅之士,学生怎好一再叨扰?” 拔贡道:“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众位也不必客气,穷乡僻野之地,虽无异珍奇味,倒还有两样清新的鲜蔬。哦,请继续用茶。”拔贡口气热情而客气,表情却是稳静而深沉的。 雪如看了看翰昌、玉纯二人,端起八仙桌上的缠枝牡丹茶盅轻轻地啜了两口,放下茶盅道:“吴先生——” 拔贡放下手中的茶盅,转过脸来:“嗯?” 雪如道:“吴先生,刚才学生所托之事,还望先生再思允准才是。孟知县一个外乡人,为了咱们山城的倡兴,今日亲自冒雨踏泥,专程从城里赶到贵府来聘请崔女士。若是让他扫兴而归,想先生也会于心不忍吧?学生这里倒有一个主意,先生看看妥与不妥——今天,既然孟知县大老远地来了,先生又是这般地诚心邀留,学生也没有别的太急要的公务等着办理,所以很愿意与先生对酌几盅。这会儿呢,乘时间还早,加上逢着这样的雨天,想必族里的各位老先生也不会远去。知县的马车现也闲在那里,倒不如这会儿就烦劳先生派两位管家,和学生一齐分头去接了各位老先生来到吴府,让孟知县在此与他们亲自相商如何?如此一来,商量成商量不成,自有我等应付,也免了让吴先生为难的境地。不知当否?” 吴拔贡兀自打了一个激凌:过去,他也曾听人说起过,杜拐子有个胞弟如何如何;今天一见,果然了得!这一军将得,直如一股子凉气扑面而来!只可惜,毕竟刚入道,行动还不懂得遮掩藏行,言语又锋芒太露了些!如此,虽能侥幸乘一时之势,恐迟早会有伤折之嫌! 他又沉吟了一番,方才抬头道:“岂敢岂敢!杜会长这番话倒让鄙人心下不安了。既然话说到这份儿上,那好吧!今儿单单为了孟大人的一片诚意,我也只好破它一回例了。这件事,我个人权且在这里先答应下各位了。以后不管众位族叔长辈怎么说道、怎么责罚,由我一人担待就是了,安有委屈孟大人和我们这些乡村野夫之辈商议公事之理?我们这里地处偏僻,一些旧习愚风依旧顽固愚昧。若有哪位年老昏花的,不知天高地厚,口吐轻重之词,我的脸面倒是小事,大人这里我可就要汗颜愧对了。” 孟知县面露微笑道:“如此,虽说在下解脱了,可家族的争论反倒要留给吴先生一人应付,在下心里又如何能安然?” 拔贡挥挥手:“大人冒雨踏水地亲自登门聘请我吴家之人为政府做事,既是重视人才,也是抬举我吴家!说句不知轻重的话——此乃小民合府的光彩啊!” 直到此时,坐在一旁的玉纯这才将脊梁靠在了后面的椅背上,暗暗长吁了口气。 返回的路上,玉纯在车上说:“虽说沾了点亲,打过两次交道,我今儿才知道,这老吴真不愧是山城的‘七步捷才’,说话滴水不漏,态度不卑不亢。不过呢,既生瑜,何生亮?比起雪如君来,他最终还是败下阵去了。” 翰昌笑道:“这就叫‘雏凤清于老凤声’嘛!” 这时,众人听见天上的雨点砸在顶篷上,仿佛催阵的鼙鼓一样。雨脚掀起的水汽混杂着湿润泥土的特有气息,一阵又一阵地扑到人的肺腑里来。 今天事情办得还算顺利,初战告捷,雪如心里又轻松又快活,满面喜色地望着外面的雨景,深深地吸了口湿润的空气道:“真乃好雨啊!” 众人皆探出头去,看那车篷外面的雨,虽不算大,却是斜斜地不停飘落着。朝远处望去,但见远处群山隐形、溪满沟平,山间田野,处处显出蓬蓬勃勃的喜人生机。 今年的麦子,注定是要有一场丰丰盛盛的好收成了。 这些天,文菲真有一种望穿秋水的感觉—— 自打纯表哥那晚冒雨走后,她在家从早到晚不住地惦着:不知表哥这会儿把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心内直埋怨表哥:这么些天了,成不成也该先来告诉一声啊! 连着下了两三天的细雨,今儿的天总算彻底放晴了。一大早,太阳柔暖而明丽的辉光便斜洒在了院子的角角落落里。 见是个好晴天,母女俩便把有些潮气的棉衣棉被拿出来晾晒。正忙和着,就见石头儿急慌慌地一路喊着、一路找到后院来:“大娘啊!大娘——!” 石头儿是文菲父亲乡下一个远房的穷侄子。自小少爹没娘的,因人品憨实,所以文菲父亲活着时就把他留在家里了,除了地里的活儿,平时也让他帮着跑跑外面的琐碎事儿。见他这时满嘴叫得蝎蝎虎虎的,大口地喘着气,脸上却是一团的喜色:“大娘!姐!我在县衙门口碰见俺玉纯表哥了。他领着几个骑高骡子大马的官长,说是知县、还有个什么会长的先生,过一会儿要来咱家拜访你老哩!” 文菲娘听了,一时满脸喜色,却也有些诧异,不明白堂堂的县太老爷为何会来到自家的门上拜访? 文菲心下却已猜着个八九不离十了,对娘说:“一定是表哥的朋友们出外游玩,路过咱家门口,说有你这么个舅妈,大家顺便来坐坐、喝一杯茶的事儿也是有的。” 文菲娘一听,觉得是这个理儿,于是忙让石头儿先到外面巷子里去迎着客人,娘俩儿急忙把剩下的衣被搭好,又把堂屋的桌子、椅子、长几之类匆忙擦了一遍。看看诸事利索,文菲便先避到自己的西厢房去了。 文菲娘略换了件整齐的衣裳,抿了抿头发,就见石头儿一路扑踏着,一溜小跑地跑进院门,一张脸儿激动地红涨着:“大娘,到了!到了!俺玉纯哥领着县太爷他们走到咱家巷子来了!”只撂下这一句,人又跑出去了。不一会儿,就把众人领进院来。 众人看这小院,四四方方、干干净净的,堂屋窗下一大株乍燃满树榴花的老石榴树,西厢窗下是一簇新发的、山城难得一见的一株芭蕉。正屋台阶旁边的青石台上摆着几簇草花盆景。看得出,这家人家虽说不上富足,倒也是勤瑾小康的人家。 玉纯指着头发梳得很是齐整、穿着一套官服的人说:“妗子舅妈,这位就是咱们山城新来的知县孟大人。” 孟知县笑容可掬地点头向文菲娘问候:“崔太太!您老身子骨结实啊!” 文菲娘满脸喜气地还了礼:“托大人的福,还算结实!” 玉纯又指了指另外一位身段显得比众人魁梧一些的雪如说:“这位是咱们山城县教育会长、宣传处长杜雪如先生。咱城西关杜鸿达杜老爷的二公子啊!” 文菲娘笑道:“哦!原来是杜老爷的公子!城里人谁都知道,西关老杜家的祖上做过皇封的文庙奉祀官呵!” 雪如笑容满面地鞠了一躬:“崔大婶子,您老好!” 文菲娘乐呵呵地道:“好!好!托各位大人的福。”一边说着,一边喜眉笑眼地把众位客人让进了堂屋。 众人坐定后,孟知县一边又道了打扰,一边令两个警务兵奉上几匣省城出的高级点心、两锡罐茶叶和两小坛的人参补酒:“崔太太,初次见面,实在不成敬意,不过略表晚辈儿的一些儿心意罢。” 文菲娘笑呵呵地收下,一时忙着又是倒茶又是端点心的。 大伙说了会儿闲话后,知县便道明了来意:“崔太太,咱们县城最近要办一所国民公立振坤女子学校。听人说,你有一位曾在省城念过女子师范的千金,所以今天杜会长、申校长我们几个专程登门来,特意拜请你的千金出山,请她到咱们国民学校去当老师。希望崔太太能以天下大事为重,热心支持咱们山城的国民教育事业啊!” 文菲娘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今天会这般兴师动众,连知县老爷都惊动了!原来是请自己闺女出门做事的!不禁就觉得脸上十分地光彩起来。她原本也不是那种没有见识的小家女人,平时也没有那么多的忌讳,故而也没有什么不允之理。只是转而想到:不知吴家那头儿是啥主意?自己此时答应下,将来会不会有什么不妥时,才有些犯了犹豫。毕竟,女儿是出了阁的,是人家吴家的人。 玉纯早已看出了她犹豫的原故,这时接上来说:“舅妈,吴家坪那头儿您也不用担心了。前天,知县大人和杜会长冒着雨赶到吴家坪,已经和吴家大哥说妥了。吴家已应允下了。” 文菲娘听了此话,顿时眉头舒展、满脸是笑起来。虽说言语上还谦让着,心下却已高高兴兴地应允下来。嘴里却道:“唤小女过来问一问她自己的意思再定吧。” 文菲躲在自己屋内,其实当即就已明白,在那边早已脱下家常的半旧月白土布裤褂,换上了一套淡青府绸、绣了花边儿的客服。听母亲召唤,便出了自己的西厢房,朝堂屋走来。 进得堂屋,她大大方方地略略颔首微笑着,大大方方地问候了一遍客人。脸上虽说倒还镇静,可腔子里一颗心却跳得咚咚的响! 这时,,玉纯表哥又过来逐一把客人向她做了介绍,。文菲才在一张红木椅上略略坐了下来。听他们说明原委后,文菲望着母亲微笑道:“听母亲的罢!” 其实,她心下早清楚了,看表哥那神情、听母亲那语气,分明母亲这里没有什么问题了。而且,这次她也是抱定了主意的,就算母亲不同意,她自己也要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的。 文菲娘笑吟吟地又谦虚了一番后,这才替女儿应承了下来。 直到此时,文菲心内才算松了口气。她看见表哥对她微眯了眯眼睛,心内感激表哥为了自己的事情,竟是如此用心地安排。 大家说了些学生和校舍的事,又说了其它的一些闲话。众人喝茶时,玉纯说起了文菲的琴棋书画如何如何的话来。 孟知县和雪如一听,一时都显得很有兴致:大家原本都是文人雅士,对诗词歌赋自然都是颇感兴趣的。平时有事没事,还想借题发挥、赋诗作词一番。如今,知道面前这位是多才多艺的女子,大家彼此今后都是同仁了,都想见识见识。孟知县和雪如这时都道:“只不知可有幸一睹?” 文菲一听登时绯红了脸,不知该如何是好。见纯表哥只是一味撺掇,也不好再故作姿态推辞,只得硬着头皮,去自己屋里选了几幅配了山水楼台、月树花鸟的诗词递过来。 众人传着看了一遍,一时都赞叹不已起来。 翰昌说:“这填词最是一样真功夫了:既不能落了俗套,又要字字句句顾及平仄、韵脚。还要有一两句的妙句来做点睛之笔才好!崔小姐锦心绣口,果有易安之才啊!我可是断不敢为此的。” 文菲听了,一张脸儿红得更是厉害,实在不知众人的这些赞誉是真是假?她转脸再悄悄观察杜先生:知道这位名震山城的才子有个绰号是“赤脚大仙”。这个绰号的来头儿她当年曾听表哥说过:杜先生幼年时家中贫寒,读书却格外用功。每天总是第一个赶到学堂,功课也总是倒背如流,对对子直对得先生拍案称奇。 有一天清晨杜先生去学堂上课,因到得太早,先生还没有开学堂门。他便歪在门外的青石板上睡着了。不想,因睡得太沉,被过路之人脱去了新上脚的一双鞋子竟也,竟毫不知觉晓。天亮醒来,发觉鞋子不见时,怕跑回家穿鞋误了读书,只好光着一双脚走进了课堂。同学见他赤着一双脚走进课堂,皆拍手大笑,一齐叫他“赤脚大仙”。先生知道原委后,却点头赞叹:“噫唏嘘!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 后来,又听说过他的文章怎生了得、诗词歌赋怎样屡屡夺魁。还有他的一笔好字——狂草飞龙舞凤,行楷遒劲有力,正楷俊秀工整。再后来就听表哥说,山城他们那茬儿的几十个学生中,单他一人考中了外面一所官办的高等学堂。 文菲思量着:他可是山城有名的才子啊!别的人也许倒好瞒哄一时,单怕在他一人面前出丑露拙!因而就想看看他是怎样评价的?于是悄悄打量他起来。见他这时看着那些诗文,面上露有赞叹之意时,心下才略略松泛了些。 文菲一面打量着他,一面思量:一晃几年,当年那个虎眉凤目的少年郎竟成了魁魁梧梧的青年汉子了!见他穿了件银白制服,脚登一双千层底的布鞋,英气勃勃的眉眼,举手投足既热情洒脱又不失轩昂儒雅之气。正犹自打量他时,再。不想杜先生正好也抬起了一双明澈的的眸子来看她,两人的目光实实在在地撞了个正着!这一下可真是让文菲惶乱!她倏地垂下眼帘,一张脸儿立马窘得绯红起来。 那杜先生倒是十分地洒脱。他望着文菲微微一笑,一面夸赞道:“好词!有意境又有情境!一开端,‘竦竦’、‘溶溶’连着两个重叠词,把山之高、月之清的情境跃然纸上;其二呢,‘迥迥’、‘憧憧’,又是两个重叠词,把风雨之夕的心境,抒得何其婉约尽致!”一面转过脸去,把手中的词递给坐在身边的孟知县:“你看,这上下两阕,‘片片’与‘点点’,‘寸寸’与‘缕缕’,可谓字字珠矶啊!我小时候就听人说过,山城的崔女士有易安之才。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文菲的脸更是红得厉害了,心也跳得咚咚地。 雪如又道:“崔小姐,咱们山城最近要同时开办好几所国民学校。眼下呢,有新学底子的老师又缺得太多,好些老私塾先儿都被请来披挂上阵先抵挡一阵子了。像崔女士这般的民国女才,开学以后,我想先请你多担两门功课,不知你可愿多当重任?” 还未待文菲答话,纯表哥便接过话头去:“雪如君,你不过只知道了我表妹国语、美术这两样本事,不知我表妹还懂音律吧,她自小就弹得一手好琴!而且,她的本事还不止这些。在省立女师读书时,她还主演过莎翁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在剧中反扮男主人公罗密欧一角儿。” 雪如道:“哦?这更让人喜出望外啦!实在料想不到,咱们今天求到的竟是这么一位全才啊来!这下,今后我们日后宣传新政、编演新剧,可就不愁没有人了。” “雪如君,你们山城果然是文武英才代代辈出啊!我前天翻了翻县志,得知康熙辛卯年间,全省在开封开科拔取举人,按定额一县不合一人的,可是山城的生员在那次乡试中,一下子竟有五人中了举!如今,又得遇崔女士这样的国民女才子,实乃推行民国新法、实行建国方略的宝贵人才啊!翰昌幸甚之至!有句古诗怎么讲的?哦,‘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翰昌故意摇头晃脑地吟哦起来。 大伙又笑了起来。 如此,虽说初次相见,可屋里的;气氛却是又热烈又融洽。大家彼此,倒好像是一群久别重逢的老同学聚会一般! 雪如笑道:“崔女士,咱们女子学校定在这个月的初六上午举行开学典礼。到时候,我派教育会的马车来接你。” 文菲忙推辞道:“这么点儿路,哪里用得着接呢?不用不用。” “那怎么能行?开学的第一天,你是咱们山城县第一位国民女教师,又是县太爷亲自聘请的先生。这可是让全城百姓注目的大事!再说,我们这次专门就是为了提倡女权才办的这所振坤女子学校。所以,接与不接,也关乎着我们对女权重不重视的问题。无论从哪里说,也是应该接你的。‘鼓瑟吹笙’的礼节,今天免了也罢了;若连车马也一并再免了,别看县太爷这会儿装糊涂,到了发薪水的时候,他可就要说我不重女权,借机剋扣我的俸银啦!” 大伙又哄堂大笑了起来。 直到众人去了好一阵子,文菲还觉得自个儿的脸上发着烫哪。她看看镜子里的面庞:自己的一张脸儿是这般娇嫣红润!一双眸子天哪!仍旧还这么明皓!想想自己,也真够张狂了:竟然胆大妄为到要做山城县第一位国民女教师了!这在山城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啊! 文菲走出屋门来到后院,山风拂来,温柔而轻软无比地抚着她发烫的面颊。春天的阳光明媚而灿烂,带着融融的爱意将她一下子热热烈烈地拥抱住了…… 第六章 孟知县肯定出什么意外啦—— 女子学校在众人紧张的筹措中,前后用了两个来月的时间,总算把各方事务准备就绪,开学典礼也定好后天举行。这天上午,雪如和公署的有关官员、女校校长及城里几个士绅,按孟知县昨天通知下的,相继来到县署衙门,商定典礼上的具体议程、所邀客人等事。 雪如看看人差不多已经到齐时,见翰昌还没有过来,便叫一个卫兵到后衙去通知孟知县。这个卫兵到后面转了一圈,回来报说孟知县溜街还没有回来。 雪如知道翰昌的有这个习惯:起床以后,先洗漱一番,再打上几路拳,舒舒筋骨。然后就独自来到清静无人的大街,溜上两圈儿,一边散步体察民情,一边筹划当天需要办理的公务。回来后,简单用些早饭便开始办理一天的公务了。 又过了将近半个时辰,雪如看看众人已全部到齐、等了一会儿了,依旧还不见翰昌过来,心下一时就有些诧异了。他出了议事厅,来到衙门口寻问卫兵:“孟知县回来没有?” 守门的卫兵答说还没有见回来。 雪如掏出怀表看了看,此时,比原定下的时间已经超过了近四十分钟了。翰昌他到底干什么去了?雪如心内更着急起来,便站在大堂边的一株老杏树下,眼睛却一直望着县衙大门口的方向。 过了一会儿,他来到议事厅关照一番后,又踱到了县衙大门外。站在衙门外的青石台阶上,眼睛朝着东西两边的街面上瞅着,脸上流露出焦灼烦乱的神情来。 青石铺就的街面上,稀稀零零地走着三两个挑担、背篓或推独轮车的过往之人。雪如又等了一会儿,返身回到衙署来,径直来到翰昌的卧室看了看,接着又到后面的小园,甚至茅房里都寻了一遍,仍旧没有见到他的人影。 这时,雪如看见一个卫兵正在井台上摇着辘轳往外提水。雪如认出,他是大哥一个好友的儿子,姓焦名凤鸣。因肚里颇有些文墨,也写得一笔好字,且还略通些武艺,雪如冷眼察看了几日后,见是个机灵靠得住、又知根知底的,便把他安置在县衙公署,令他直接跟在翰昌身边,做个靠得住的亲随。 雪如叫过他来,吩咐道:“凤鸣,你骑一匹马,到衙门外面的几条街上去寻一下孟大人。若见到他,就催他赶快回县衙来,众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凤鸣赶忙放下水桶,匆匆去了。 雪如又回到议事厅来,一边亲手为众位添了茶,一边不动声色地和众位客人闲唠着。 十几分钟之后,被他派出去的凤鸣回来了。 “二叔!”凤鸣有些气喘吁吁的。 “找到没有?”雪如一走到屋外,便急急地追问。 凤鸣道:“我骑着马跑了几条街,都没有见着他。我又问了问几家店铺,也没有人看到他。会不会遇见什么熟人,绊住脚拐弯儿了?” 雪如看了看怀表,此时,比原定下的开会时间已经过了近一个时辰了。如果情况正常,让众人在衙署里这般久等,决不是翰昌的做派! 雪如沉吟了一会儿说:“凤鸣,你再去给我办两样差事,分别到城北驻军你狼叔那里和城西关你大伯那里一趟,请他们俩赶快来县衙一趟。他们一到,你就到前面去通知我。” 雪如略整了整躁乱的心绪走进议事厅。进了门,抱拳对众位客人笑道:“诸位,孟知县禹州老家来了两位客人,咱不等他了,现在就开会商定吧!” 众人议说着,雪如坐在那里极力压抑住焦灼不安的情绪,令文书拿出笔墨纸砚来,先把众人议定好的几项记录下来,仍止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掏出怀表看时间。 这时,他觉着自己的手开始有些微微地打颤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一阵又一阵地翻上来。 坐在他身旁的玉纯,看出了雪如的反常来,诧异地盯着他的脸看了好几次。 待文书记录完毕,雪如拿过记录匆匆浏览了一遍,见众人没有什么异议,便指派几个属下分头办理发放请帖、采买杂物等事。随后对众人道:“驻军的胡营长还在后衙等着,我还要和他商议一下借用驻军兵力和仪仗的事。”接着,他转脸对身边的玉纯低声道:“你出来一下。” 玉纯出了门,看见雪如的脸色竟然苍白得吓人,吃惊地问:“雪如——出了什么事?” 雪如不作声,待走到一处背静地方才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脸来,只觉得两手剧烈地发抖,艰难地对玉纯吐出了几个字:“可能……出了桩天大的事!” 玉纯惊愕地问:“什么……” 这时,见凤鸣一溜小跑过来说:“二叔,狼叔和大伯都在后面等着呢!” 雪如点了点头:“知道了!凤鸣,你交待下面,一定要守好衙门,有什么事及时向我报告。” 凤鸣答应一声去了。 雪如转过脸来,玉纯发现,他的嘴唇都成青了:“玉纯兄,翰昌君他……他恐怕出事啦……”说着,转身大步往县衙后面走去。 玉纯一下子惊骇住了!也不及再问,连忙跟着雪如疾步向后衙走去。 此时,时辰已经整整过去两个时辰啦! 雪如十分清楚翰昌的品行,在山城,他的行为光明磊落,决不会有别的什么瞒人之事。在山城,他也没有别的什么亲友,所以也不会是被什么熟人耽搁住了。 情况正常的话,他是决没有任何理由丢下众人和诸多公务、如此不留一言地离开这么久的! 翰昌极有可能是被人绑架了! 雪如此时万分懊悔!他被自责和疚恨咬啮着,两个太阳穴跳得“霍霍”作疼。回到山城之后,自己只顾着踌躇满志地一门心思倡办教育、宣传新政,竟然忽视了山城匪乱猖獗的现实。翰昌若是出了什么事,所有的一切都将随之烟消云了! 众人在屋里紧急分析着各种可能:若知县果是被人绑走的,那么所为何事?是旧势力不容、还是仇家追索?是为要钱还是为着交换人犯?或者单单就是要县太爷之命与官家示威的? 若想要钱,绑一个刚刚到任、人生地不熟的县太爷,倒还不如绑架一个富家大户的肉票来得稳妥些呀!若是为了交换人质,目下监狱里也没有什么重要的山匪被捉啊?如此看来,此事便是因结仇所致了。 可是,翰昌来山城之后,可能会得罪哪些人呢?是否因为重新审理的两桩冤案和一桩积案,因此得罪下的人干的?转而想,如果是因这三桩事所起,眼下这三桩案子都已结清,人犯也已押送到省城、案卷也随之呈报上司,就算再把县太爷绑走,想以此要挟而翻案,不禁已经为时太晚,而且,根本就是自投罗网的事! 这时,雪如猛然记起了:两个月前恒林大师来禀报的那件事!翰昌的失踪极有可能与那件事情有牵连!难道是他们的报复之举么? 狼哥道:“咳!如果真由此所起,这事倒也不难办。过去我在山上时,听说过这样的事,也有绑了官府的人,索了重金又送回来的,也有的是为了交换他们某个弟兄的。” 雪如说:“可是,他们的人已经死了,我们拿什么去交换孟兄?都怪我!实在太大意了!咳!孟兄他若是出了什么意外,让我有何脸面见孟兄的父母双亲和省城的舅父大人?” 狼哥说:“二弟,你也不必过于焦急,事情还不至于到了你说的那个地步。就算他们死了一个兄弟,也不是孟大人亲手打死的,他们没来由一定要用孟大人的人头来替他们的兄弟偿命。山上的人也不是没个怕头儿的: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一般是不敢轻易杀官的。因为,一旦惊动整个官府、层层派兵来剿,那就是得不偿失的事情了!” 大哥说:“狼弟言之有理!他们若一定只是为了要孟大人的命,凭三两个功夫高深的人,夜里潜入县衙,人不知鬼不觉地杀个把人,那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么?何必一定要秘密预谋,再冒着天大的风险把人绑走做什么?” 雪如冷静思量了一番,觉得大哥和狼哥的话也不无道理。若事情真是如此,孟知县也许还有救!这样一来,他们把孟知县绑上山去,不外是为了两样:一是向县署要些银钱;二是想要以此为挟、谈拢某件事情! 可是,围绕太室、少室两山,大小共有七十二个山头之多,加上山城周围的乡下各村庄、各寺庙庵堂、各匪窝山洞,这方圆绵绵数百里,远的不说,单距县城近些的山匪劫帮,人马在三十人往上的匪众,少说也有十多帮子哪!此事竟究是哪一帮人干的?又如何尽快查出端底,早做准备呢? 狼哥接道:“几个山头上,我都还有能说上话的朋友,我先派人上去探听一下虚实。若真如二弟所说,孟大人的失踪,真的是和袭击少林寺附近村落那桩事有关的话,顺藤摸瓜,不难查到孟大人的下落。” 大哥点头道:“狼弟说得不错!大伙看看这样如何:咱们打听到孟大人的下落后,先求山上的朋友,首先要能暗中确保孟大人的安然;然后,再派人到山寨上去和谈,不管他们提什么条件,要多少钱,咱都要先答应下来,同时,要调集所有能调动的兵力,团团围住下山的所有通道。兵力上,狼弟那里有二三百兵力,我这里也可以聚起三四十号人马。少林寺恒林师兄那里,我估计,至少也能出个五六百的僧兵。只要能把他们下山的所有路口给彻底封死了,大军压顶,料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玉纯道:“为了牵制他们,确保孟大人无恙,咱们是不是设法也把他们的家眷捉几个,押到城里来。这样,到了万不得已之时,也可做为一张王牌打出去!” 众人都说:“此计甚好!” 雪如见大哥和狼哥、玉纯三人,此时都比自己显得冷静,自己也开始镇定了下来。他站起身:“兵贵神速!大家立即动手吧!为了大局不乱,知县大人失踪的消息,眼下不能泄露出去!” 玉纯道:“那,后天的开学典礼……是不是,推迟几天?” 雪如咬了咬牙:“……如期举行!” 众人所料不错:翰昌的失踪,果然是前不久袭击少林寺附近村落的那伙山匪干下的! 只说这天早上,翰昌在衙署的小园子里打完几路拳后,出了一身的透汗。他拉过搭在树杈上的干毛巾擦了擦汗,接过卫兵端过来的茶啜了几口,交待一声,便信步出了衙门,一路溜达在嵩阳路平坦的青石街面上。 这几天里,因诸般公务顺当,一连清理了好几桩有关税收、军饷、办校资金等方面的棘手事,心里甚是痛快!眼见女校也要开学了,来山城的时日虽说不长,可谓是初战告捷啊! 翰昌正专心思量着,再不曾提防,背后竟然会有人暗算——这时,几个扮着赶集山民的和两个抬着轿子的山匪,早已悄悄跟踪在他的身后了。其中两个担着青菜的匪人,看街上一时无人,不动声色地渐渐向他靠近。待行至他身边时,猝不及防之间,便猛地一下子将他蒙昏了…… “坏事!”凭着最后的意识,翰昌只觉得自己被人架上了一抬小轿。 醒来时,只见自己躺在一座阴暗的山洞里,身下胡乱铺着些干茅草,身边是一床半旧的棉被。就着微弱的光线打量一番:见这个洞有小半间房大小、一人来高。四处的石头洞壁上有着刀刻斧凿的沟壑,湿淋淋地浸着一层的水珠儿,浓重的湿潮之气一阵阵地袭人肌肤。洞口一道厚重的栏木栅门,铁一般横在几步之外,栅门外是一段窄而长的洞道。 他站起身来,觉得头有些昏,扶着洞壁走到木栅边晃了晃,栅门纹丝不动;叫了两声,也没有任何回应。 他仿如一头落入陷井的狮子般,使劲踹着那木栅栏,怒火烧得全身直抖:“操你妈的毛贼!” 他这样子激愤了好一阵子后,终于强令自己冷静了下来。 待稳了稳神细细思量,才发觉此事从头到尾都是预谋好的!他坐在那里,屏息凝神了一会儿,开始前思后想起来:自己来山城的日子不长,除了断清三桩旧案之外,他不记得自己曾得罪了哪家哪姓? 直到后来,他才恍然记起少林村的那件事来! 他颓丧地靠在那里,两眼定定地瞅着面前纵横交错的洞壁,蓦然间就被一种孤独悲怆的情绪包围了整个身心:难道,自己竟要出师未捷身先亡了么?想想来山城之后,刚刚开始缕顺了局势,几桩大事尚未做定,壮志未酬,竟要死在这些山毛贼子的手下,杳无声息地抛尸野壑,太叫他于心不甘啦! 翰昌掏出怀表,就着微弱的光看了看:已经是晌午时分了。他无奈地叹了叹气,这时,好像听见有什么动静传过来。 他一激凌!急忙透过栅栏空隙望过去:隐约地,见有人进到洞里来,手里好像还提着什么东西。再近一些时,他才看出了来人是送饭来的。 翰昌不禁心内一动:既然他们不立即杀掉自己,这会儿又送吃的来,可见他们劫持他这个县太爷的目的,并不只是为了一杀了之的。 有希望了!他定下心来,坐在那里迅速地想出几条应变和自救之策来。 心里一安稳,立时就觉着腹中有饥饿的感觉了。吃饭!从早上到这会儿,他一直空着肚子呢!打开笼屉一看:嗯!饭菜倒也不算差,蒸馍,面条,还有一荤一素两碟小菜。看来,他们还算懂得客气! 吃过饭,翰昌坐在那里又等了许久,依旧不见有人来提时,心下反倒有些急切起来。谁知,就这样,从中午熬到下午,又从下午一直等到晚上,他这个县太爷似乎是被人忘了一般就这么被晾在洞中。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这是山上的规矩:凡重要的肉票绑上山来,都要先晾一晾,杀一杀火气再“吃”的。这样的目的,是有意要让山下的家人着急,发出通谍后,肉票的家人就会忙着到处找钱、凑钱来山上赎人,答应他们提出的任何条件。 他就这样被困在洞中,眼见从洞口的光线由灰到暗,心知漫长的一个夜晚就要来临了。心想,此时,雪如等在山下,也不知急成什么样子、乱成什么情景了? 自己出门时只穿了件夹衣,随着更深夜凉,渐渐地就觉着洞中的寒湿之气逼人愈甚起来。他把一床潮漉漉的棉被围在身上,仍然难抵寒冷。加上心内有事,故而翻来复去,难以入睡。 半夜时分,刚刚迷朦了一会儿眼的他,忽然被什么动静惊醒了。这时,他听见有说话声传来,心内一惊:“要夜审了?” 这时,就见有灯烛光亮渐渐地游到近前来。就着灯光,翰昌只见一个身穿青布马褂的人,带着两个小喽罗来查夜。听他说话的口气,像是山上一个不算小的头目。他举着马灯,朝里面照了照,对翰昌意味深长地微微点了点头。转身离去的时候,却把一个什么东西“啪”地一下子,扔到了翰昌的脚下! 翰昌心中一阵狂喜,脸上却也不动声色。直等他们渐渐地走远、灯光也渐渐地暗下去时,他才急切地在脚边摸索起来,果然摸到了一样东西! 凭感觉,他知道那是一盒洋火! 他抖抖索索地,擦亮了一根,就着火光,只见那洋火匣子的洋画面上被人粘着一小片写着字的黄裱纸——是雪如那一笔熟悉的蝇头小楷: 正谋营救,见机行事。 弟雪如 翰昌的眼眶蓦地湿润了!只觉着一股子热热的暖流立时涌遍了整个身心! 天哪!如此重重密林幽谷,浩浩群山崇岭,自己刚刚失踪一天,就已经被他们打听到了下落!真无法料想,这一天时间里,他们是怎样的煎心焦首,跑了多少的路、动用了多少人马来寻找自己的! 此时,翰昌把心彻底放下了。他长嘘了一口气,思虑了一番明天可能会出现的情景和应对方法。然后,又划了一根洋火,把身子下的一些麦草点着了,拢了一堆儿火熏了熏洞内的潮气,觉着身上多少有些暖和气了。如此,不觉就有些困意涌了上来,歪在那里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直到九点多钟时,翰昌才见外面踢踢踏踏地过来了几个人,打开栅门,叫起了他。然后按山上的规矩,在他的眼睛上蒙上了一条黑布,一路牵着他带出洞去。 一阵怡人的山风清清爽爽地吹到了身上。霎时,翰昌便觉得有暖暖的太阳的气息抚在脸上、洒在身上,同时伴有花的气息和鸟的啼鸣同时送了过来。 他长长出了一口气,被蒙得眼睛略有些湿润。他这样,继续被人领着朝前走去。待被人扶着跨过一道门槛时,太阳的感觉立时就隐去了,身上立马又有些森森的凉意了。 当被人扯去眼罩时,翰昌睁开眼,渐渐看清了眼前的情景:这正是传说中典型的匪窟。看样子,好像是一座破庙的主殿。几尊年久失修的神像已经斑驳不堪,彩漆金泊早已被剥蚀殆尽。高高的神像下面,并排坐着三个活人。 按中间为大的规矩,当间坐的当然应是主匪了。只见他有三十来岁,黑团脸儿、八字眉,五短的身材,着了一套皂布的夹衫夹裤。脸上的神情倒也没有太大的敌意,甚或有些憨厚的模样儿。 这样的面相,倒与自己想象中凶煞恶神、呲牙咧嘴的样子大相径庭。 再看两旁的二人,年岁好像比中间的那位略小了三几岁,右首那人满嘴龅牙,一身皱巴巴的黑绸裤褂。民国好几年了,除了整日不大出门的老太爷子以外,大街上、人堆儿里,有清朝尾巴的人已经很难得一见了。而这位,头顶上竟还卧着毛烘烘的一盘辫子。不知何故,这位竟是满脸怒气,两眼还恨歹歹、恶汹汹地瞪着自己。 左首这位,黄白面庞,打扮比周围的人格外讲究些:宝石蓝团花长衫,琵琶襟的黑缎子马甲,胸前的纽扣上系着一条银光闪闪的表链。漫不经心的样子,其实,正在用眼角悄悄打量着自己。估计,这位可能是山寨上的军师。 下面,随意地站着三四个人,俱都是斜着眼悄悄打量着他,偶尔交头接耳一番,窃窃私语着什么。 见翰昌来到,三人对视了一下,中间的黑团脸儿站起身来,不卑不亢地抱拳一拱道:“县太爷驾到,失礼失礼!”话虽如此,口气却不算太谦卑。 地上,并排摆着两个树轱辘子做的大杌子,军师模样的人站起来,微微一笑,指着两旁的杌凳道:“山上也没有啥龙座凤椅的,大人请将就着坐吧!” 第一次面对传说中杀人如麻的众山匪,翰昌起初一阵心下确有些发慌。然而,他随即便命令自己镇定下来:杀人不过头点地!在这些人面前,越显得稀松,就越被人看不起。斗智归斗智,果真到了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那可是决不能在这些山毛贼子面前嬎软蛋、屙稀屎的! 他暗自运了运气,不卑不亢地走到凳前,端端正正地坐在了杌子上——这种坐势,内行人一眼就能看出,准是位身上有点子功夫和底气的! 坐定后,他抬起头,气势傲岸地与几个山大王对视相望。 几个匪首见这位洋派的县太爷、山城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学生官儿,狼穴虎口之中,竟还能够如此镇静,不怯不颤、气势轩昂,且还是一位内行,一时倒有些出乎意外了! 几个匪首楞了一会儿,冷不丁地,坐在右首的龅牙猛地站起身来,拍了一下他前面的桌子喝道:“摆什么臭架子?给我捺下重打他娘的三十大板,先煞煞他这个贪官的焰气再说!” 局势立时剑拔弩张起来! 翰昌突地脸色一沉,只见他一挺身子站了起来叫道:“他妈的!该杀杀!该剐剐!少跟老子来这阴一套、阳一套的!老子不尿!” 众匪一时倒全楞在那里了。过去,那些被抓上山来的地主老财、官家恶吏们,不管平时多么耀武扬威,一到了这里,没有一个不拉稀求饶的。 众人的目光一时都盯在了中间八字眉的大王脸上。 八字眉忙站起来,像是给两方劝架似地嗔道:“你这是干什么三弟?孟大人是我王石磙请到山上来的贵客,也是见过大天地、大世面的官家人,你拿吓唬尖酸流油土财主的那一套——不净是让人笑话么!” 一边就走了下来,一脸憨厚地说:“孟大人请坐!请坐!他这个人呢,外号是‘炮筒子’,在俺这山上,是个有名的王八肚子——直肠子。孟大人,你大人大量,别跟他一般见识。” 翰昌气呼呼地坐下了。 自称王石磙的匪首又道:“真想不到,大人年纪轻轻的,竟也是个不怕死的英雄!兄弟我平生最看重的就是这样的橛子汉了!佩服!” 翰昌一抱拳道:“承蒙好汉抬举!只是孟某初来乍到贵乡宝地,不知在何处得罪了众位好汉?今儿如此兴师动众地把孟某押上山寨,欲问何罪?” 那自称王石磙的匪首道:“大人有所不知,此举兄弟们也是万不得已才为之的呀!把大人请上山来,实在是有事相求。弟兄们也在一起商议过了——若是到大人你的衙门里去说吧,只怕轮不着俺张嘴吭气儿,衙役们就一通乱棍子把俺给夯懵了。不得已所以才把你请到山上来说两句话。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事,只是想求求大人:在大人当官之任,对山上的弟兄们高抬贵手,不要追逼太甚就是了。说实话,弟兄们落到如今这兔子钻窝儿的地步,也是给人逼到这一步的。虽说有时饿扁了肚子,溜到山下去打口野食儿,也是情不得已的事儿。大人你有你的阳关道,可好歹也给俺这些草民留条独木小桥儿过过吧?大人若能答应下来,我立马亲自把大人送下山,连一根汗毛也不会动大人的。兄弟们从今往后也不敢忘了孟大人,逢年过节,弟兄们一定不忘到府上拜会,送上几筐弟兄们自己打的野鸡野兔、几篓自己摘的野果山菜表表心。” 翰昌略沉吟了一会儿,点点头说:“听好汉说的倒也是真心话,孟某这里也就直说了吧:好汉不知,孟某生来也是最喜交结英雄好汉的人。嵩山好汉替天行道、打富济贫、抑强扶弱的侠义之举,孟某未来山城前就听人说起过。不过,你手下的个别弟兄做事也太有损好汉的名声了,好汉也应好好管束一下才是。否则,孟某人吃着国家的俸禄,能眼见着百姓有苦不管不问么?” 话音未落,只见长着龅牙的匪首忽地两步蹦了下来,窜到翰昌身边,指着翰昌的鼻子道:“哦?听你孟大老爷这话音儿,真是不打算给我们留条活路儿了不是?你孟大老爷上得任来,四下里张贴官府的公告,说什么要把我们一网打尽?我老表被人打死,临了,弟兄们却连丧都不得发一发、哭两声、送他一程……” 说到此,听那龅牙喉咙眼里呜呜噜噜地,颇是有些伤心难咽的样子:“我们还没有跟你论理哩!如今,我家大哥如此低声下气的求你半晌,你竟是这般不识抬举的东西!大哥,与他说什么好话?一刀砍了岂不痛快!?” 此时,只见那呜噜着的匪首眼珠子发红,脸上的肉四下里乱蹦达。说话间,头上毛烘烘的辫子忽地一下子滑落下来,在翰昌面前一悠一荡地发出一种多日不曾洗的怪味儿,令颇爱整洁的翰昌恶心的直想吐。翰昌咬着牙想:“妈的!老子有朝一日捉住你,非他妈的一刀革了你这根满清猪尾巴的命不可!” 此时,一直坐在那里军师咳了一声走过来,拍拍龅牙的肩膀道:“三弟!常言道‘冤有头,债有主’。咱老表也不是死在人家孟大人手上的,你拿人家孟大人煞哪门子恶气啊?” 说着,军师又转过脸来道:“他是个粗人,大人不必与他一般见识。鄙人这里倒有几句话,大人不知听没听过‘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一说?其实,兄弟们当初纵有一线生路,谁又肯上山做贼、遭人唾骂,让家中父母老少担惊受怕,成天提溜着脑袋活命呢?如今,兄弟们费尽艰险地把你请上山来,大哥又代表众位弟兄,低声下气地与大人说了这么多的软话,无非是想乘机和大人交个朋友,求大人给我们留条小路走走。说实话,我们若真是想杀你,昨天虽不敢说这个话,可今天你落到这个境地,要你的命,也就是咳嗽一声的事儿。就算官府派重兵把我们捉住,砍了头,我们这些草木之人,死了也就是死了。大人你可是金贵之躯、前程似锦哪!就算死我们一百个、一千个,也抵不住你的一条命金贵啊!” 翰昌沉吟了一会儿道:“若果如英雄所说的,孟某现就有一条青石大路,给众位指出来,只不知好汉们肯不肯一试?” 众人听了这话,一时都愣在那里时,坐在上面的王石磙这时却满怀兴趣地走过来,对翰昌抱拳拱手道:“哦?大人说的是什么样的一条青石大道?能否再说得明白一些,兄弟我倒有心听听。” 翰昌微笑道:“那我先请问英雄一句话:英雄闯荡江湖已有几多岁月?是想带着弟兄们永远吃这一碗打打杀杀的要命饭呢?还是另有长远打算、最终想要成就一番正果呢?” 石磙在大殿里转悠了两圈,然后走过来,紧挨翰昌身边的树轱辘子坐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手抚下巴、拧着眉头思索一会儿,叹气道:“咳!不瞒大人,兄弟是八年前被人陷害,不得已才困在了山上的。说心里话,兄弟我做梦也想着有朝一日能成个正果。可是,说句不怕你笑话的话:俺实在是害怕被人哄下山去,一窝儿给捂了啊。” 翰昌笑了起来:“好汉所虑极是!换了我处在你的境地,也会有这份担心。只是,不知诸位听说过樊老二、胡狼哥两位英雄的名字没有?诸位若有心,我倒可以为你们引荐一下。” 几人沉默不语了。 其实,他们哪个不认得那“豫西第一匪”的樊老二?当年,他在方圆百里的山头上,是众人公认的老大,当初他下山之际,也曾三番两次地派人来请过他们。只怪那时自己见识短浅,怕下了山没有什么好下场。谁知,当初跟着他下山的各山头的大王,听说如今至少也闹了个营长团长的,有吃有喝,扬眉吐气。有心这会儿再去投奔人家吧,恐怕这张脸还比不上人家的屁股值钱哩! 翰昌见他们一个个默不做声的情形,心下更有了些数儿。于是一脸诚恳地劝说:“孟某初来乍到,势单力薄,也有心招兵买马,保黎民百姓过上几天的安生日子。我看众位好汉都是有胆有识的,想必个个俱是身怀绝技之躯,兼有替天行道之志。众位好汉若愿意屈就,青龙出山,助翰昌一臂之力,为国民政府和山城百姓效力一番,咱弟兄们同心携力,在山城开创它一方清明自治之地,留青史一行名姓,从此也算上告慰了列祖列宗、下顾及了父母妻小,不比这整日成年地窝在山沟里的日子扬眉吐气么?” 王石磙脸上露出了喜色:“孟大人……果真?”转而又有些犹豫了:“嗳!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若真有福气下山跟随大人左右,那岂不是老母猪掉到泔水缸里——要吃有得吃、要喝有得喝么?只是……只是,这山上还有百十号弟兄,容兄弟在山上与众位弟兄从长计议一番,再下山去告知大人,不知道还中用不中?” 龅牙在一旁冷笑道:“嘁!石磙哥,要去你自己去,我可是不去!咦!算计哩还怪美哩!到时候,咱弟兄们一下山,让人家滚汤泼到老鼠窝儿里——一伙儿给浇了?还不胜喂少室山上的老狼哩!” 翰昌道:“山上弟兄众多,若有不愿下山的,也不强求!人各有志么。若不想受公事的拘束,翰昌只要在山城这方土地上为官一日,还可再另想办法,帮助众位过渡生计。只要弃暗投明,所有旧日之事一概不咎。翰昌保证不让一个兄弟受委屈。” 龅牙听翰昌这般一说,脸色也渐渐活泛起来,却仍旧地嘴硬:“兄弟若只认定在山上的日子痛快,就是不愿意下山穿你那牛鼻棍儿、戴你那马笼嘴儿,大人能奈我何?” 翰昌笑道:“那我就派人不时与你送些米粮谷种上来,交个绿林好汉的朋友。万一将来兄弟有被人诬陷的一天,也到山上来给你老兄当个军师混个饭吃!只怕是日子久了,你愿意待在山上,嫂夫人她还不愿在这荒山野岭终其一生呢!若她一时带着侄子跑下山去,你那时再扯急慌忙地下山去找,岂不落下个怕老婆的名声,被众弟兄们笑话么?” 龅牙听翰昌如此一调侃,呲了呲满嘴牙花子的大龅牙,露出难得一见的傻笑来。 王石磙听了翰昌的话,一时动了真情,嘴角有些打颤地道:“若真是这样,我在这里先替众位弟兄谢大人的恩德啦!”说着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给翰昌做了一个长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连连抱歉道:“咳!咳!你看看我这个人,真是撅屁股望天——有眼无珠儿啊!这里太腌臜了!请大人换个干净地方,咱弟兄们再说话如何?” “腌臜个啥?我看这聚义厅还不赖哩!”翰昌大大咧咧地说。 众人不依,一定要扶他换个地方再说话—— 第七章 话说王石磙等见这位孟大人也是英雄本色,便有心攀附一番,于是非要他换到东边的客房说话不可。 客随主便,翰昌便跟随众人离了正殿,过一处山间平地,往傍边的偏殿走去。 来到这处东偏殿,果见与刚才那里大不相同了:屋内摆着些雕花的矮脚椅、太师椅和矮几之类,长几上还摆着一台座钟,处处收拾得光洁可鉴。墙上还贴着一张关云长的画像。 到了这里,王石磙几人硬把翰昌让到了上座。只见几个小喽罗们一时来来往往地,忙和着将诸多干鲜果点之类,皆尽捧了上来。此时,众人说话的口气,显然已与刚才大不相同了。不仅客气,竟是有些谦恭了。屋里的气氛也热闹起来。 翰昌借机发挥起自己在学校练就的演说才华,一番慷慨激昂,将大清朝如何腐败懦弱、百姓如何生不如死、中山先生如何建立共和及救国救民的一番道理演说了一番。几个山上的人,本都是些无法活命才被逼上山为匪的百姓,听到这样鼓动人心的道理,一时皆频频点头,相顾而议道:“如今这民国政府的知县,果然与过去那耀武扬威的县太爷不是一路儿了。” 王石磙叹道:“大人,过去那些年,我自认自己也算得上是一条好汉了。可今儿听了大人这一席话,我才知道,自己不过是大拇指头比大腿——差得实在是太远了!这心里越服气,越憋不住有个想法。想说吧,可是,可是……这大闺女想男人——有点儿不好张口啊!不说吧……尖枣核儿搁舌头上——不吐也不得发呀!” 众人都笑了起来。 翰昌笑道:“咳!我这人也一样是个直筒子,最怕心里有话、嘴里说不出来。好汉有话尽管讲,成与不成,咱再商量!新媳妇进洞房——你是捏弄个啥哩?” 王石磙一拍大腿:“中!听大人说话,真好比那三伏天里吃碗调凉粉——痛快!兄弟,我看准了你是个人物儿!我、我……我王石磙实心实意地想与你拉个结拜弟兄!今儿我不知天高地厚、老着脸说出来了,行与不行,大人只管直说。不行,只做个朋友也够我的了。就这,兄弟今后也算有个指靠了。就算将来有朝一日被人关到木笼子里,脑袋后面别着亡命旗被人押到刑场砍头时,我想,凭你兄弟的义气和豪爽,也会给我送一壶上路儿的酒喝喝的!” 只见他话一出口,嘴唇便抖索起来,两眼里早汪了满满的一包儿泪了。 翰昌虽一时也有些动情,转念:这个山大王,突然提出要和自己义结金兰之交的话,不知是什么意思?许是想乘机敲定和自己的关系,以后他们再做了什么坏事时自己不得不“手下留情”么?然而,看眼下这形势,死在寺里的那个人原来竟是三大王大龅牙的老表。这样,只能顺势先拉住老大、见机行事才是上策了!于是便起身抱拳道:“承蒙大哥看得起!‘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孟某人果能结交众位英雄,做一场生死弟兄,今后在山城为人做事的,岂不又多了几个胆子、添了几副膀子么?这等快事,岂有不允之理?!” 王石磙听翰昌如此实实在在地说话,一腔子感动一下子噎在了喉咙眼儿里。原本利索油滑的一张嘴,一时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停了好一会儿,他一抹眼睛,对着外面高声喊了起来:“嘿!我说众位弟兄们,今儿王石磙我是招亲绣球跌到叫化子怀里——大喜望外啊!快把咱们窖里的那些酒坛子全都抱上来!今儿咱弟兄们得喝它个一醉方休!” 虽说这个王石磙,身上的确有些手段,而且也略识得几个字。平时加上又颇有几分的机智过人之处,不然怕也难率得了这百十号的人马,更不敢把堂堂一任县太爷不动声色之中就给架到山上来了。可毕竟还是山里的猴王,今儿一见这位年纪轻轻的县太爷,文韬武略,气度不凡,谈吐天下大事,慷慨激昂、头头是道,方才知道什么叫做真英雄了!由不得不打心眼儿里折服!且因早就存有一段“招安”之思,故而,灵机一动,才要求与翰昌结为金兰之交的。 他想,只要面前这位县太爷敢答应与他结交,就证明了刚才他所说的都是真心实意话。将来下山之后,他若翻脸无义,就别想在嵩山一带再收服别人、也别想在山城再混下去了!谁知,自己刚一提出,这位县太爷竟然毫不犹豫地一口就答应了下来,怎不令他大喜望外? 话分两头。再说这时的山下,少林寺的恒林大师兄一听说知县大人被绑一事,立刻就派大徒弟妙兴带了八九百的僧兵,和狼哥及县衙组织的三百多号人马,早把所有下山的出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狼哥、大哥、恒林大师兄和雪如等,此时已把方方面面的救援之计布设得严严密密。连山上三个匪首的六七个家小也被拿获,带到了城里看住。翰昌被关押的详细地点、山头上有多少兵力等,皆在一天一夜之内打听出了虚实。另外,也备下了各色的礼物、银子等,以备各种不测之需。 一切准备安排妥当之后,雪如写了一封信,令两个熟悉山路的人,备了一份礼物,按探得的地址和路线,一路将信儿送到了山上。 山上的众位大王见灶房正在张罗着结拜庆贺的酒菜,便携着翰昌来到外面随便走走看看。 众人伫立在山颠,只见暮春的山间葱翠满眼,带着野梨花芳香的山风徐徐吹来,令人一阵阵地心爽神快。五月的艳阳流洒在山上,更显得四处一片花明林幽了。 翰昌点头感叹着这山间奇美的景致,赞道:“风爽景和!这里实在是一处神仙洞府啊!有朝一日,兄弟若在山下混不下去了,也来投奔山寨讨口饭吃。” 几个人笑道:“大人说笑话罢!大人锦绣前程,又是一肚子两肋巴的学问,怎么会落魄到俺这种境地?你别看这会儿春暖花开山上怪好看,等到过了九月九,这山上不是风就是雨,冰雪交加地,再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那时,你就该想那山下的太平日子,想老婆孩子热炕头儿,一亩田两头牛的舒坦日子了。但凡有一点能耐,兄弟谁愿在这山上多待一天?” 众人说着,一时都面露凄怆之色。 翰昌不动声色地心想:也许,这才是他们把自己绑上山来的真正用心罢? 众人正在游看山间景致,突然有两个手下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报说山下有人送来了一封信。 众人急忙打开信,看说些什么?原来,山下的人已经获知了孟知县被绑在这座山寨的消息。眼下已把大王的一个姨娘、两个表弟,二王的一个侄子、三王的父亲和两个老表都带到县衙去了。另有少林寺武僧释妙兴率僧兵一千、官府和驻军官兵五百、城里自卫民壮三百,近两千人马已经里三层、外三层把所有出山的路口团团围困了。言说孟知县若有毫发损伤,他们定要荡平整座山寨,并要搜捕、诛灭山下所有能拿到的众匪九族! 山上匪众一时慌乱起来:他们再也不曾料到官兵此时已经神出鬼没地包围了山寨,更料不到短短的一天时间里,人家竟寻访到家门口来了! 翰昌这时倒反过来安慰众人说:“诸位兄弟,大可不必如此慌张,也不要惊动了下面的众位小弟兄们。其实,山下的弟兄这样做,统不过因我所起。我这里修书一封送下山去,便可保诸位的亲属平安无事。” 众匪一听,忙令人笔墨侍候。翰昌迅速写了封信,言道自己在山上完好无损,又承蒙众位好汉抬举,这会儿已与众位大哥义结为金兰之交。待与众弟兄们吃完结拜酒,自然会立即下山的。又反复嘱托:如今与山上的众位大哥已成了换帖兄弟,众位大哥的亲属便是他孟翰昌的亲人了,因而务请山下的弟兄们一定要好生安抚、款待才是。 信写好,王石磙立即着人下山去送,紧张起来的气氛一时重新松活了下来。 结拜大礼在大殿进行。按年龄,翰昌当坐序第四。众人喝了鸡血酒,盟了誓、行过结拜大礼之后,众位喽罗们便爬在殿堂下面高声齐称起“四哥”来。 一时间,十几坛子老酒一齐打开了封子,浓浓的酒香即刻就在大厅里弥散开来。 翰昌为了彻底收服众人之心,便在酒宴上有意地放开了酒量。他原本就是豪量过人,如今又不动声地收服了一帮子山匪,化干戈玉帛,岂不是太值得一贺的事了么?于是便使出他过人的交际手段来,在大殿里东闯西撞,不管识与不识,皆与众位拍肩搭背地称兄道弟,与人大碗碰杯,哈哈大笑,仰面喝酒。 众山匪见他虽然贵为县太爷,竟是这般义气豪放、英雄气慨之人,谁不想上前认识认识、攀攀近乎儿?一时,个个都争着围上来,俱都竖着拇指夸他是一条汉子。 这时,众人又见他如此豪饮不拘,反倒都怕他误了公事或喝过了量身子难受,一时你也替、我也替的,争得脸红脖子粗地,都抢着要替“四哥”喝。 众人虽是两个根本不同阶层的人,可在酒的世界里,俱都放开了拘谨。众人烘云托月似地把个翰昌围在中间,听他说笑,和他碰杯,除了被他有意搅和起来的热闹,大家彼此都是弟兄,哪里还分什么尊贵卑贱? 翰昌禁不住被他们的真诚和抬举所感动,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了真性情来,放开量只管和人碰杯。虽有王石磙等众人护着、替着,却依旧喝得酩酊大醉。 那王石磙见自己新结交的把兄弟醉得吐了一地,竟亲自来替他擦洗递水。把自己从山下抢回来的雕花顶子大床让给了这位知县义弟,又把不知从谁家抢来的两床一表三新的大红绣金缎棉被扛出来,给翰昌铺了一双盖了一双。自己呢,却把一扇门板放倒了,紧靠着翰昌的床摆下,自己躺在床板上亲自守着。饶这般,还是生怕再有什么好歹意外出现,门口又格外派了几个心腹亲信轮流守护着。自己也不敢睡熟,直守了整整一夜。 再说堵在山下的雪如等人,一俟见了山上捎下来的翰昌的亲笔信,一把拆开了,方知上面还未待动一枪一弹,危机就被翰昌自己化解了。不禁惊叹:好个翰昌兄!想不到竟还有这般的应变之智! 放下信时,只觉悬了一天一夜的心,一下子放松了下来。立马就感到了全身疲惫之至,两眼涩沉涩沉地睁不开了,脸上泛着笑,嘴里也不知咕哝着什么,一翻身歪倒在恒林大师兄那又硬又凉的禅床上,伸伸胳膊腿,觉得真是一生从未有过的轻松舒坦啊!迷迷糊糊中,不一会儿便酣声大作起来。 开学典礼按原定日子照常举行。 女校开学,在山城可算得上是一件从古到今从未有过的新鲜事。一大早,众宾客,学生,送学生到校的家长们便开始纷纷往学校这边赶。一班子鼓乐手坐在校园后院的操场里,《百鸟朝凤》、《大起板》等,一个曲子接一曲子地吹打着。那旋律隐隐约约地从后面传到前面来,听上去悠悠扬扬地,倒比在跟前还有韵味儿呢。 校门外的一大方空地上,车马人流很快就站满了一片。胡狼哥还专意挑出了百十号个头齐整的士兵,齐刷刷全副披挂地站在校门外。 城里的百姓听说今儿女子学校开学典礼,也赶会一样纷纷赶来,围在学校四周或爬在院墙听曲子、看稀罕。一向清冷寂寥的节烈祠一下子热闹得像赶庙会。 迎候在大门外的雪如因心中有事,眼看众位宾客源源不断地来到,看看怀表,时间差不多也快到了。因还不见翰昌影子,心内又不免有些焦急起来:虽说明知翰昌不会再有什么意外了——几个下山的路口关卡,现依旧还有八百多兵力把守在那里,除非大哥和恒林大师兄亲眼看见孟大人下山,才会正式发令撤兵的。 狼哥看出了雪如的焦灼,劝他道:“二弟,你也不要心急。其实山上的人论起规矩和路数儿来,比山下的人还要多、还要稠呢!分头拜别一番,你一句我一句的,都是时间。从山上到山下,至少得一个时辰才能下得来。下了山,还有这二十多里远的路,骑马也得差不多一个时辰才能赶到城里。” 雪如点点头,一面对向自己招呼的宾客问候着,一面却两眼不时地朝西瞅着。说话间,远远地就看见在西边的土路上,几个骑马的人影由小渐大地飞驰而来——是翰昌!只见他骑着一匹枣红大马,左右另有三四个骑马的人陪着,正快马加鞭地一路直奔这里而来! “咳!那不是嘛——!”胡狼哥惊喜地喊起来。 雪如觉着自己的眼睛一下子酸胀起来!他的心跳得咚咚的,脑袋随之轰轰响着,悬吊了两三天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 翰昌策马一直来到雪如等人近前时才跳下马来,一把撂了马缰,大步来到雪如面前,两人四目相望片刻,一句话也没说便紧紧地拥在了一起! 定了定神,翰昌搂着雪如的膀子转过身来,眼里噙着些不易被人发觉的泪花,一脸平静地笑道:“雪如君,来!我给你们相互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新结拜的好汉王石磙大哥!大哥,这位是咱们山城县的教育会长兼宣传处长,我高等学堂的同窗好友杜雪如!” 雪如抢先上前一步抱拳笑道:“王大哥,久仰大名!今日得见,幸会!幸会!” 胡狼哥与那王石磙,虽说昨天还是准备拚杀一场的阵敌,今天一见,正应了相逢一笑泯恩仇的话。狼哥这时夯了夯王石磙那圆滚滚的胸脯子笑道:“王石磙啊王石磙,你可真是豹子胆啦!竟敢跑到山下来了,就不怕官兵把你给捂住么?” 王石磙憨实地嘿嘿一笑,挠了挠头道:“狼哥!我还豹子胆哩!这会儿我连老鼠那胆儿也没有了!不过是啥呀,赖肚儿蛤蟆支个坯——硬撑着哩!” 大伙“哄”地一声笑了起来! 雪如笑道:“王大哥,今儿你正好赶上咱们女子学校的开学典礼。兄弟在山下见了孟知县写的信,料到你必会亲自护送下山的。所以,早也为你留下了一席座位。” 见杜长官也是这般随和亲切之人,而且众人个个都是毫不设防、一见如故的样子,那王石磙的脸上又是羞惭又是惊喜地拱拳道:“承蒙各位哥哥的抬举,那我今儿就把这张老脸一抹,屎蚵螂爬到砚盒里——也充它一回黑墨丸子当当?” 众人又爆出一串大笑来。 如此,几日来绷得紧紧的一张弓,倒被这位山大王的几句话一下子给缓冲了。 众人乐呵呵地簇拥着翰昌走进喜气洋洋、鼓乐喧天的校园。校园四周,到处都插着唿啦唿啦迎风飘舞的五色小彩旗,墙上张贴着好些花花绿绿的标语。打扮得花蝴蝶似的女孩子们,三三两两地站立在校园各处又说又笑。 王石磙故作惊谔地问:“老哋!今儿这是赶上啥好日子了?恁多的天仙女都下凡逛来啦?” 大伙听了禁不住又是一串笑。 这时,正在校园闲聊的宾客们,一见知县大人来到,俱都笑容满脸地走过来,纷纷抱拳恭迎。听众人问讯的口气,看来,至今俱不知晓这位县太爷被绑上山寨的真相! 跟在知县后面的王石磙,欢喜之余,不禁有些暗自吃惊。着实料想不到,山城小县,真真是藏龙卧虎啊!出了这么天大的一件事,他的手下竟然能瞒天过海,不动声色之中便翻过个儿来了!如今想想,比起人家来,自己那点子心计和手段,就想成一番正果哩?真真是小鬼儿想成佛——不知还得再修多少世哩! 自此,这个山大王算是吃秤锤铁了心——一门心思跟定了这位义弟,宁可马前鞍后、执鞭坠镫了! 文菲乘着县署的马车往城北的女校赶时,一路之上,见好些参加开学典礼的宾客和看热闹的百姓们,车马人流赶会似地源源不断往学校这边赶着。 山城振坤女子学校校址设在城北的节烈祠。 文菲曾听纯表哥说过,关于这次选择女校校址一事,他们几个也是颇费了一番心思的。地方太远了,怕住在城里的女孩子们来来去去不方便,近处又没有现成的地方。因政府拨下的经费有限,一时又不能盖新校。思来想去,还是“师爷”杜先生灵机一动,提议干脆把这座节烈祠堂改成女校! 此议一出,大家不约而同的击案叫绝! 这样一来,不仅解决了校舍问题,同时也赋这座戕害女同胞多年的封建堡垒一个全新的意义:他就是要在这座压抑迫害妇女的节烈祠里,设立一处倡言女子平权的大本营来! 文菲在离校园几十米的地方下了马车后,也不忙着往校园里进,独自一人站在人后面离校门不远的一棵枫杨树下,仰望着面前那高大的节烈牌坊,一时间竟是心绪如潮:那方沉重的雕花石柱和青石大墩,原来那虎虎生威的“节烈祠”三个斗方大字,在女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中,显得萎萎缩缩了。厚重的廊柱上新挂一块“山城县国民振坤女子学校”的校牌,字体遒劲而潇洒,在初升的阳光下闪耀着亲切的辉光。 校外的墙壁上,到处张贴着欢迎家长、新生和来宾的红绿标语。透过围墙,里面几株高大的野山梨和老杏树,正值花蕊落尽、浓荫秀子时节。满树密密匝匝的绿叶,在无遮无挡的春风里不时荡起一阵恣肆而欢快的喧响。 文菲觉得心绪难平,眼中一时热热地起来——哦,久违了!这美好宁静的校园情景、这阔别久远的校园笑声和这无拘无束生命的自由喧哗! 这时,她看见杜先生、纯表哥和一群县署官员,正站在大门廊下迎着众位来宾和新生。 杜先生从人丛中一眼看见了文菲。他一边笑盈盈地赶忙迎了过来,一边就把文菲向周围的师生和宾客做起了介绍:“各位,我来向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女士就是我们孟知县亲自聘请的崔文菲老师!她是我们山城县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教师!是我们山城新女性的骄傲!” 话音刚落,就听四下里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和赞叹声来。 文菲何曾经过这样的场面?一时竟羞得手足无措,一张脸儿也涨得绯红。那些女学生一听说面前这位模样好看的年轻女子就是她们的女老师时,“唿啦”一下子全围了上来。这个摸摸她散着淡淡樟脑味的素花滚边的宽袖褂儿,那个拉拉她在学生时代曾穿过的黛青色长裙,再瞧瞧她一双穿着软底鞋的一双天足,崇拜、稀罕得不得了! 其实,小时候文菲也曾被娘裹过几天脚的,可是每天都是又哭又闹踢腾得翻天覆。文菲父亲原也不是那么守旧的人,见女儿受那样的罪,心中老大不忍。对文菲娘说:“闺女真不愿裹,就不用裹了吧?看受那罪!”文菲娘反驳说:“让她可着长成一双大脚,将来恐怕连婆家也寻不下了。”父亲说:“要真因为有一双天足就寻不下婆家的话,我就养她一辈子!”文菲这才得以保全了这双天足。 后来,当她到省城女师读书时,见学校里那些官宦人家的千金们,原来大多都是一双天足!偶尔也有裹了小脚的,往往正是来自乡下的小家碧玉们,她们在学校倒成了人们奚落和讥笑的对象。吴拔贡那会儿刚刚被派任到省学政衙门做官,为响应光绪帝女子放脚的诏告,便给吴家坪家中去了一信,告诫吴家上下女子,即日起一律都要放足。文菲正好合乎了那时吴家择媳定下的“天足,知书”两个条件。 校园里,一棵满树绿荫的老杏树下,几个衣着不俗的客人正围在一起有说有笑。玉纯低声向文菲介绍说:“那边儿那几位,都是咱山城场面上人物:那位穿紫缎子长衫、戴眼镜的瘦高个儿是县议会的冯主席;紧挨他站着的那个白胖子是商会会长;穿铜色长袍、黑马褂的、花白胡子的,就是咱们山城半碗黄豆起家的大财主郜鸿成。我听老人说,郜老爷子小时候,利用家里仅有的半碗黄豆,煮成了五香咸豆,在嵩阳书院卖给那些读书的秀才们,赚的钱,又买了两碗生黄豆,再煮了豆去卖……老郜家就是这样发起来的财。后面那个戴礼帽、拄文明棍,和你家拔贡爷说着话儿的那位,就是城南关的刘老爷,前清北洋新军的六品武官。” 文菲乍一看见吴家大哥,一时就觉得满身地不自在起来:自己毕竟还是吴家的人。做国民学校老师这件事,虽说孟知县和杜会长他们事先已经亲自到吴家说通了;可是,自己到底还没能敢亲自到吴家坪一趟,情理上,似乎有些说不大通罢? 女校的事情一忙和完,县署便立即召开了一次有关安全防务方面的紧急会议。孟知县被山匪绑架之事,虽然已有各种流言传出,可还没有人清楚此事的确切底细。倒是一些如“县太爷英雄虎胆,独闯山寨招降纳叛”啦;“县太爷三顾茅庐,亲自聘请少室山山大王下山归顺官府”啦,之类的传说。 然而,翰昌和雪如两个人心里十分清楚:这不过只是一件十分侥幸的事罢了,并不是每帮子山匪都像王石磙这样早就存下一份弃暗投明之心的。如不加大打击匪乱的力度,他们在山城的权威和事业将会不断受到威胁。从另一个角度说,县太爷被绑架一事,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传到上司那里,山城的安全防务竟是如此疏忽、匪乱如此猖獗,百姓还有什么安全可言? 在山城防务会议上,众人七嘴八舌地商定下以后,城门要加派兵力严密防守。凡是进出城之人,只要发现行迹可疑,一律要严加盘查!近期,县署的主要官员要配备手枪随身携带;进出衙门一定要告假并且至少要携带两名跟随的卫兵。 翰昌宣布:“近期,要集中兵力,对那些盘踞一方、聚啸山头而且多次骚扰百姓、恶贯满盈的乱匪进行重兵清剿。先四处告示出去,若是主动招降归顺者,可以收编到胡狼哥的队伍中。有不愿当兵的,也可发放一定的安家费,所有往事,官府一概既往不咎。若敢继续留在附近山头占山为王、祸害百姓、骚扰地方的,一经缉捕,格杀毋论!” 此举果然厉害!随着一连串的招降纳叛和剿匪除霸举措,一时间,方圆百里内的土匪再也不敢轻举妄动、骚扰本境了。山城恢复了好多年来都不曾有过的平静。 在山城几次的集中剿匪行动中,少林寺配合县署民壮和驻军立下了不小的汗马功劳。翰昌雪如二人决定准备给予了他们旌表和嘉奖。 这些年,民间要求到少林寺出家和学武的人多了起来,恒林大和尚曾对雪如露出过想要广收徒众和俗家弟子的心思。翰昌担心寺院僧众过多会有聚啸之嫌,也没有吐口。后来,他和雪如一起到寺里去了几趟,见寺院内部戒律森严,管治甚密,这才放松了戒心。 雪如告诉翰昌:“少林寺虽有很浓重的入世意识,也肯参与尘世的战事,可是,历史上还从未听说寺僧有过与官府做对的例子。另外,因少林寺在历史上的几次辉煌,大多都与寺僧参与了匡扶国家的行动有关,颇有些‘皇家’寺院的烙印,传统上一直有严格的正统意识。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他们会给官府闹出什么乱子来。” 于是,在这次旌表和嘉奖的同时,县署为少林寺特许下了一条:今后,寺院可以广收弟子,同时也可以广收俗家弟子,大力弘扬佛法。同时,任命恒林为山城僧会司兼僧兵保卫团团总。鼓励他们要继续发扬扶危济困的传统,为山城发达和百姓安稳造福。 王石磙等几个山大王,在下山归顺官府一事上最终闹翻了:王石磙带着四十多个兄弟下山归顺官府;龅牙带着二十来个人,跑到西面较远的熊耳山一带,另立山头了;以军师为首的十来个人跑到天津地界做起了护镖的营生。 翰昌、雪如看出,王石磙此人也算得上有勇有谋的,好生调教一番,还是可以委用的。于是,便先委派他做了山城县署的治安巡长,负责整个城区的治安防务。虽说县署有人提出怕有养虎遗患之虞,建议将他的下属分散到侦缉队和胡狼哥的手下,再给他重组一班人马。雪如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若是将他的弟兄们分开,分明是对他的不信任,反倒有防人之心。”于是,他的原班人马一个未动,仍由石磙带着,分班轮流巡逻在山城里外。 那王石磙也是清楚人,见这等安排,知道他这个新结义的县太爷兄弟是真心信任自个儿,越发地尽心尽责起来。 第八章 这个季节给人的感觉真是好! 文菲觉得,这时的自己,真是从未有过的惬意和自由,从未有过的心旷神怡。连她自己都疑惑:这阵日子,自己哪来的那么足的精神头儿? 文菲在女子女子学校,除了担着女生的训导外,还担了任国语、教音乐、美术、女子手工和绣花等课。音乐课上,文菲教学生唱的歌,都是用陕北民歌或者东北民歌的旋律,重新填了自己写的内容健康活泼、生活气息浓厚的新词。如《洗衣歌》、《浇园歌》,还有反映童养媳妇悲惨景遇、宣传女权平等的《小桃红》、宣传三民主义的《吾民吾土》。这样的教法,不仅培养了女孩子们高尚的情趣,也激发了她们的上进心和做人的自信。 文菲没想到,这种创新的教学方法,竟然被杜雪如会长大为赞赏!不仅在着令大力推荐,还令山城其它各义学和公立学校的学生都要会唱这几首歌儿。 平时课闲下来,文菲总喜欢和同事们共同探索新的教学形式和人生、学问、社会等问题,翻看一下县署“快马班”从外面捎回来的一些报纸杂志。教育公署和劝学公所,正好设在学校后面不远处的一座庙里。文菲等几个老师,有事没事老喜欢跑来,听听杜先生和纯表哥他们讲讲外面的新鲜事儿、探讨争论一下国家民众等诸多问题,颇受了些杜先生那民主、激进思想的影响。 为着配合民国政府新政令的推行和实施,雪如叫来文菲,给她布置了一个特别的任务:让她试着编两出新戏的脚本来,由国民学校的师生们自己排练、在山城公演。 文菲兴致勃勃地接下了这桩活儿,人还未迈出杜先生的公署,心下便已开始构思起剧情了。自打接下这写剧本的活儿,她每天晚上改完作业、备好课之后,就开始了赶写脚本。只要一提起笔,便文思泉涌、闸都闸不住!天天都是鸡叫好几遍才睡觉。四五天里,竟把厚厚的一摞子脚本就摆到了杜先生的面前。 雪如读了几页,眸子闪着抑止不住的喜悦,一个劲儿夸赞道:“嗯!不错!好!太好了!” 一边夸着,一边道:“这两天,咱们分别到几所国民学校去转转,先挑一些有表演天份的学生出来,筛选以后,你领着,尽快把新剧排练出来!” 见杜会长如此赞赏,文菲心里觉得真是幸福极了! 黄昏,夕阳的霞辉映照在碧波潺湲的颍河面上。河滩上的苇荻密密匝匝,野花开得恣肆而烂漫。恣意的山风掠过山谷岩壑,吹过平缓的田野,来在这宁静的颍河边,扬起苇荻们一阵阵的绿浪。而那些薄羽似的荻花,随之在苇稍上头也欢快地舞动起来。河面上,一群群小头小脑的野鸭子在水中欢快地嬉戏着。,突然还会在波光流溢的水面上滑翔一阵,划出一道又长又深的水痕。夕光下,那划痕渐渐地漫延着,淡化着,使得金光闪耀的河面更加流光四溢起来。它们无论是凫游还是滑翔,都是那般的悠闲而和怡然,有着一种古老的意韵。这些野鸭,其实正就是王勃《滕王阁序》中“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中的“骛”。 望着黄昏夕照,仔细想来,除却这个“骛”,换了其它任何一种水鸟,也许都不会再再有同样美的的意境了的:比如孤雁,那气氛就显得苍凉了;若换成孤鹤,情绪又太寂寥了;若是鸥呢,画面又缺了点辽远……只有这个“骛”,才是那般的恰如其份、不可替代,寂静中透着辽远、恬淡中寓着壮美,真是一幅美不可言的画面。它们还会不时地突然欢快地在波光流溢的水面上滑翔一阵,划出的水痕又长又深。在夕光下,那划痕渐渐地漫延着,淡化着,而使得傍晚金光流灿的河面更加光芒四溢起来。 文菲思索着,象这种古老的鸟类流传到今天,不知它们已过了多少代?更不知随着天敌的侵害、人类的发展,还会不会继续留给它们这些可爱生灵一席生存的空间?看上去它们和大自然那么和谐完美地融为一体,那么的令人感动——每每看到这境致,文菲都会不经意地联想:当年那王勃祖师,若把“落霞与孤鹜齐飞”写成“落霞与双鹜齐飞”该有多好呵! 所以,每天放学,文菲宁愿多绕一点弯儿,也要带着她的学生,沿着河畔的这条的小小土路往家走。路上,一群活泼的女孩子们又是唱歌、又是说笑地。她觉得自己似乎忘却了她以往生活中所有的灾难和郁结,仿佛越来越遥远淡然了。 这两天,更让她感到得意的一件事是,天气已经是初夏季节了,夕阳斜辉颇有些热意了。她的额上浸着细细的汗珠儿。脸庞儿鲜润动人她编写排练的两出新话剧,一出《山怒》戏中表现一个童养媳被封建礼教迫害致死的悲惨故事,控诉了吃人礼教;另外一出《秋瑾女侠》,内容是宣传国民革命和解放女权的。在山城公演以后,没想到竟造成空前的轰动。起初,山城的。百姓听说都很稀罕,是新学的学生娃和教书先儿们自编自演的、又是过去从未见识过的文明新戏,只是为了看个稀罕。谁知,后来竟被,剧中人物的命运牵住了心,在台下直看得涕泗交流的,到了揪人心的地方,竟传来一片的哭声。 那几天里,山城人街谈巷议的话题都是国民学校师生演文明戏的事儿。此后,文菲和她的学生们走在大街上,发现人们的眼光里显然时,少了些轻薄,而多了些羡慕和赞赏。 而大片大片的麦田几乎是在人们的不经意中,便已泛起了青黄的麦浪。 这时节,知更鸟一入夜就开始了它那不知疲倦的歌唱了。而在白天,黄鹭婉转动人的啼鸣也开始回响在四处密密的绿丛。这些鸟的啼声把人带入了一种悠远古老的回忆之中:那是和遥远的童年、外婆、杏黄的梅子、火红的榴花,和淡淡的凤仙花香、村头月下的池塘蛙鸣、小桥苇丛的萤火虫、弹花娘清悦的琴声以及儿时所有宁谧如梦的往事分不开的。 文菲为这个季节和这个季节所带给她如梦的感觉所迷醉了。 课闲时,她喜欢独自坐在校园外山溪边的柳荫下,望着汩汩的清流、石缝里爬动的小螃蟹、游嬉着的小鱼,看水里飘逸不定的翠绿水草和倒映在水中的蓝空白云。她静静地侧耳聆听着黄鹭在远方树丛的歌唱,遥望碧草如茵的远处山坡上,羊儿用它们那粉嫩可爱的嘴唇啃吃青草的悠然景致和开遍山坡的矢车菊花。 生活真是美妙啊!这种美妙是文菲过去从不曾深切感受过的。少女时代,她总是喜欢努力去搜寻那些轻浅的春恨秋悲;而此时,她要充分去体会生活的美好,细细地去品咂和体味所有人生的美好——生命是珍贵的,她再不想轻易让它流逝了。 这时,就连她写的诗词也一改过去的伤感愁绪,呈现出从未有过的欢快和明朗情调,杜先生创办的一份油印小报上,常常发些她新写的诗。 她听表哥说:杜先生十分欣赏她这些充满活力的新诗,说这些诗有着一种鼓舞人心的激情。其中有两首,还被杜先生推茬到几所国民学校,做为范文让学生们背诵呢! 充实的日子如溪水般欢快! 这时的文菲,不知不觉已挣脱了旧日生活的荫影,对未来充满了一种隐隐约约的美好企盼。这些日子里,她发觉有一种莫名的情思悄悄地浸润着她的心: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对雪如君悄然滋生了一种深深的依恋和渴望来!她无法说得清,把握这种情绪是一种单纯的爱呢,抑或是,弱小对于强大的一种崇拜和敬慕之心? 她一路这般默默地胡乱思想着,不觉已走到自家门外的那条巷子里。抬头间,远远地蓦地就看见了自家门外那棵杨树上,拴着吴家一红一白两匹马! 文菲的一颗心一下子便沉了下去! 自己是什么人?不过是吴家的一个寡妇罢了!尽管当了国民教师,尽管这时不再梳着圆堕髻,也不再穿那些青绸灰缎的大衫,不再脸色苍白,噤声少语了,可是,她是吴家的寡四奶奶!是一个嫁到男人家不到半年就“妨”死了自个儿男人的女人!别人眼里会这么看、心里也会这么想,难道不也正是这回事儿么? 她的眼中蓦地噙满了泪水。 屋里,吴家长兄正坐在红木太师椅上和母亲说着话。旁边的紫漆八仙桌上,堆着一些花花绿绿的礼盒子。他穿了件黛青隐花湖绸长衫,胡须修剪得一丝不紊。手持一把黑绸大折扇,不时晃上两晃,神态依旧威重却不失温雅。见文菲进屋招呼他,略转脸对她点头笑了笑,又转过脸去继续和母亲拉着家常。说当年两家的交情旧事,夸赞母亲泡茶的功夫。 文菲瞅了一眼,知那极品的清茶还是孟知县、雪如君他们那次来家请她“出山”时带来的礼物。这茶是第一次开封——毫无疑问,拔贡在母亲心目中算是一等一的贵客了,所以到如今才舍得拿出来待客的。那茶被落滚的茶水一冲,静静地卧在青花杯子的底部,一旗一枪地,碧绿净莹十分好看。一种怡人的淡淡的清香,随之飘逸弥漫在屋内。 拔贡和母亲说了会儿话后,这才转过脸来笑问文菲:“学校还忙吧?” 文菲回答了他,也回问了大嫂和侄儿们好。 拔贡道:“你大嫂和我谈起你做新学先生的事,心下高兴得很:咱们吴家也曾出过两位办学堂、当先生的男子,如今又出了个女先生,真是吴家的风光啊!做老师是光明正大的事,别人说什么,弟妹倒也不用去理会。再说,这会儿已经是民国时代了,女子一样可以为国家、为社会做事。只是,你大嫂依旧有些担心,说你一个年轻女子,若这样常年来来去去的,叫人放心不下。交待说,不如就用咱们家的那辆轻便带篷小马车,平时在车棚里闲着也是白闲着,若每天用它接送你去学堂教书,也算派上了正经用场。虽说回家的路远了些,可天热天冷的,倒可免了风吹日晒、水里泥里的辛苦。这样,外人眼里,知道有家里为你做主,也不好说什么了。” 文菲想,他话里的意思,竟是为着让自己依旧天天回吴家坪呢! 见文菲低头不语,拔贡微笑了笑说:“前些天,我去天津老二那里,和他商定咱们家再盘一家洋货店的事,顺便捎了几样东西。”说着,一边打开了桌上的一个花纸盒子:“这是从天津捎回来的机器织的洋呢子。你大嫂和你一人一块,可以做件新式大衣的面子。这会儿外面正流行这个呢!”接着,又从一个精致的红色缎盒里取出一只小巧玲珑的闹钟来:“这只小闹钟,看上去挺别致的。你大嫂交待让给你捎过来,说你天天出门到学堂里教书,用得上的。” 文菲接了过来,见那小钟外壳明闪闪地镀了一层金,嘀嗒嘀嗒地响着。在山城,这算得上是很珍贵、很稀罕的礼物了。她略看了一眼便放在身边的小几上。 拔贡给母亲也带了礼物:两块天鹅绒的衣料,两盒专门治哮喘的丸药,一盒上等的长白参。又不厌其烦地一一交待了服用的法子。最后是小文茂的:一套上等狼毫,一支派克钢笔,两册画本。母亲谢过之后,便问起文菲大嫂的病好些没有?吃的什么药、请了哪个先生等。 说了会儿闲话,拔贡掏出怀表看了看,说时间不早了,就要起身告辞。文菲娘要留了吃晌午饭,拔贡说城西街李老爷新添了个孙子,捎话儿叫今儿过来喝喜酒的。文菲娘听了,也就不再强留他,和文菲一起,看他和坐在西厢房喝茶的家人一齐,出了大门一路去了。 拔贡去后,文菲望着桌上那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盒子,呆呆地半晌无话。 文菲娘边收拾东西边唠叨:“菲儿,论说你也没有该烦的道理。不说人家这几年对咱的处处关照,就是对你这一年倒有大半年住在娘家,人家也从不曾说过什么二话呵。这样宽厚的人家,你见过二家么?人家的这份心,也不过是想多留你在吴家几年,争些大户人家的脸面罢了。其实,凭那样的人家,若是一定不放你出门,咱们孤儿寡母的,又能挣蹬到哪儿去!你是不知道,多少人不知比你要强了多少,也不拘跑有多远,最后还不是一根绳子捆了回来?敲锣打鼓地吆喝,满村满镇地游街。受那罪不说,光被人作贱的,丢那人,再野的性子,最后有几个不疯、不死,好好儿过来的?” 文菲心下烦乱,也不理会母亲的絮叨,独自闷闷地回自己房里去了。 她独自坐在窗前,见半边残月仿如一只薄薄的风筝般,无骨无魂似地,飘浮在灰色的天际。觉着自己眼下的情形,其实也不过像是一页风筝,自以为已高高飘飞到了云霄天外,殊不知,命运的绳索仍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着…… 第九章 这年重阳节的登山,文菲一颗沉寂许久的心扉,一下子被人叩响了—— 从仲中秋节到重阳节这段日子里,山城素人有携朋唤侣、一起攀山登高的习俗。 这时节,秋高气爽,田地里的谷子、玉蜀黍、红薯、豆子、绿豆、芝麻和棉花等,所有的秋庄稼全都被农人收回家了。土地也被扶耧摇耙地统翻了一遍,麦种也耩下了。人们可以大大地松上一口气,进入一个漫长的农闲季节了。 这时,就连一些普通的百姓,也会纷纷放下手中剥玉米、编席子、扎荆筐之类的活计,从家院里走出来,在已经没有了暑热味儿的太阳地儿伸伸胳膊腿儿,或者到亲朋好友家串串门儿。有了兴致时,大家便相约到山顶的寺庙里去许愿、还愿;或者专门去登登高、望望远,亮亮眼睛舒舒心。 于是,他们会慢慢地顺着一处缓坡,从山脚一直攀到山顶,从半天云里向下看看这个世界变成了什么一副样子?他们会发现,着他们祖祖辈辈生活的这个小城,竟然是那么小巧!小巧得就像入了画儿一样!山脚下的颍河细成了一条若隐若现的白蛇。于是,他们就会生出一种天高地小、人生微缈的感叹来。 如果把山城的春天比做一幅淡远幽怡的水墨画,那末,山城之秋便是色彩绚烂的巨幅油画了秋的太室,满山野岭郁乎苍苍。崖畔脚下一丛浅淡、一丛幽深。不知名的鸟儿们,躲在浓密的绿丛中清丽而婉啭地啼鸣着。野葡萄、野山梨和山楂果,或是深红或者浅橙地缀在绿丛中甚是好看。山梨树或其它山杂树的叶子还没有被深秋的风霜侵袭,一坡一坡地堆绿叠翠着,满山的青枝绿叶似乎能拧出油汁来。它们仿佛知道这已经是它们生命最后的一段时光了,它们要抓住这点时光,再拼命地鲜活一番。 稍稍留心就不难发觉:就在生命的这个季节里,所有植物的那种苍青和浓绿,竟是如此的生机勃勃。这种绿,决非春季或夏季的那种鹅黄浅翠的轻浮之绿可比——这是那种深沉和苍重之绿!它能让人感觉出生命的里的最高升华与渴盼,它能浸透人的五脏六腑,渗入你的骨髓和灵魂里去。也许,而生命只有达到某种极致时,才会生出生出这样的一般的绿境来来! 为了陶冶学生们的高雅情致,雪如组织教育会下属的几所国民学校和义学,统一举办了这次野游爬山活动。 平素不大爱活动的文菲,才刚刚攀了一小半儿的山路就开始心慌气短起来。她望了望耸入云霄的山巅,觉得自己实在是不能爬到山顶了。另外,有四五个体质较弱的女生,见她们的崔老师不想再上山了,也围在她身边不想往上爬了。 文菲对纯表哥说,不如让她带着这几个学生,就坐在半山腰里,看看山间的景致也是不错的。纯表哥见她此时脸色刹白,一时连气都喘不匀了,也担心她硬攀到山顶会受不了。犹豫了一会儿,便交待那几个女学生一定要随时跟着崔老师,自己带着其它学生继续往山顶攀去了。 女孩子稍稍歇了一小会儿便恢复了体力,在四下采起野果儿野花来。文菲嘱咐她们不要远去,更不要往危险的山崖边儿采花。自己独自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一面看着几个学生,一面浏览着四下的山景。 这个地方正好处在大山的中心位置。从这里,不仅可以看到山下小城,也可以看到四处高高的山顶和崎岖入云的羊肠小道。四周那巍峨沉雄或突兀陡峭的山势和山岩,仿佛是整块的大石凝铸而成的。山石上所有的纹理都是斜刺着朝向同一个方向的。 她一面观赏,一面惊叹着造物主的神力,遥想着上苍是如何造设出了这巍峨的大山?造就出这粗犷豪放的山势呢? 她坐在那儿,静静地感受着大山的神秘与莫测、沉默和肃穆──这故乡的大山,它既没有不可一世的狂傲张扬,更没有奴颜屈膝的俯首卑恭。也许,这正是它无穷魅力之所在、正是她对这座大山滋生出的那种无以言说的依恋痴迷——痴迷到一种类似情爱的缘故么? 在大山脚下的崖畔,簇生着一丛一丛的芳草。这些花草和绿叶,好像是大山雄武中的一种温存和体贴。它们与大山相生相息、相依相偎着大山,靠着大山的宽厚而安宁地生存着,春发秋枯地、悄悄地展示着微不足道的自我。 文菲想,自己的生命正像这许多无名的小草野花一般,是一个微不足道者。对于命运,也一如嵩山脚下那弯弯细细、千曲百回的颍河水一样,有着太多太多的柔弱、无奈和屈从……也许是因为命运中有过太多的灾难,才使得她生出这种对力量的渴望、对强大的渴望么?遥望笼于淡紫色雾岚里凝碧叠翠的群山,文菲不禁遥想起大自然的无边无际,遥想玄秘的人生命运,感叹。遥想人在大自然面前,如同蜉蝣般缈小到无奈和可怜,一时不禁生出了一种对生命运无法把握的悲怆情绪来。 “怎么?没力气了?”文菲正独自感慨着,忽听见背后有她熟悉的声音响起——这是那种从在丹田发出的、很有底气和磁力的声音。 她的心立马“咚咚”地剧跳起来! 不用转过身去,她也知道:身后是谁来了!她一面强令自己镇定着一面转过脸来:果然是他! 面前的。杜雪如,一手扶着一株山树,正笑盈盈地望着自己! 他今儿穿了件白对襟的白纺绸便装,高挽着袖子,露出了半截子健壮的小臂,脚下是一双胶底的登山靴。在儒雅的后面,,分明还都透着另一种灼灼逼人、野气蓬勃的活力! 他就那样,一动不动、笑盈盈地望着自己;,透澈的眸子如一碧幽潭,里面浅浅地、也深深地,藏着一些儿令她心跳耳热的东西。 文菲赶忙移开自己的视线,心里咚咚地一直跳个不停。雪如的所有情形,她早就从别人的议论和纯表哥嘴里打听得明明白白:他比表哥小一个月,不知为何,至今尚未成家…… 凭着女人的某种敏感,文菲觉得:这段日子里,好像正有着一种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隐隐约约地徘徊在自己和杜先生之间……那是一种似梦若幻的情绪。它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仿如夜天星辰,又似晨曦朝露,明明白白,却不可捉摸…… 她辨不清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情绪? 可是,她却为此牵动,为此忧伤,为此遐想…… 这时,除了从什么地方传来了丁丁冬冬的樵夫砍树声音。几个女孩子在一片不太陡的山坡上安静地采着野花。四处一片只有静静的:静静的大山,静静的岩石,静静的和从身边习习流过的小溪。脚下,姹紫嫣红的小花在风中,无言地摇曳着,绿树碧草参差沃若,树丛偶尔有一两声清悦的鸟鸣。 此时,在这处小小的山坞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站得站得离自己这么近,近得可以隐隐地可以嗅见他衣裳上那刚刚浆洗过的味道、可以闻得见他那令人微醺、的呼吸——让人心醉的气息。 于是,一时,类似甜醉的幸福感和着一种淡淡的、因爱而生的苦楚,汩汩地流过文菲心室的每一处角角落落落里。然而,她再不敢抬眼似乎怕迎着直视他那亮澈的眸子似的、不敢直视只要和他的目光乍一碰撞,她他的目光了。只好就倏地赶紧垂着下眼帘来,一面低着头,用手帕拭着项上的汗水,掩饰自己无法抑制的慌乱。 天空,晚秋九月的太阳明丽而热烈。 这样,时光静止了好一会儿,她听杜雪如说道:“你的脸色有些苍白,看上去太柔弱了些儿。今后得多活动活动才好。来!这是一次难得的活动,,咱们一起慢慢往上爬吧。” 说着,他就把自己的手伸了过来。 文菲摇摇头:“我不行了。刚才我头晕心跳得厉害,那么高,我无论如何是上不去的。我坐在这儿,等你们下山好啦!” 雪如不由分说,伸出手一边把她身边的两个包儿撂在自己健壮魁实的肩膀上,一边一把就拉住了她的手儿:“别怕,咱慢慢往上爬。别忘了:你可是你的学生们崇拜的偶象呵!你总得给她们做个榜样吧?” 文菲的一只手儿被他握着,心跳脸红着,抬头望望上面,老天!还有那么高呢!心内又犯起了犹豫,笑着摇摇头道:“我怕我真的不行,我爬不上去的。半途中,会成为你的累赘的。” 雪如笑道蹲在她身边:“怎么会是累赘呢?恰好相反,我倒觉得还是一种动力呢!” 文菲不知他这句话是否含着什么意思?一边用心揣度着,一边微微笑着也不说话。 雪如催道:“再说,你还没有试,怎么就知道一定上不去呢?来,有我这个大力士保驾呢,你怕什么?放心,我不会把你搁在半山腰的,我相信你一定能上得去的!” 文菲看他如此热情,也不好意思再拗下去了。 几个女学生一听说杜会长要亲自带着大伙往上爬时,一个个兴奋得红着脸儿,喜滋滋地跃跃欲试,文菲见学生们如此提劲儿,只得努起劲儿,开始随雪如向山顶攀去。 一路上,文菲一双小巧而有些凉意的手,不时被杜先生握在他一双双温暖的掌中。于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幸福立时就荡漾在文菲的心间。这种感觉,就好像节日里喝多了米酒一样,一时间,令人的神思有了一种淡淡的醉意,的感觉,令人欲眩欲晕,令人飘然悠然地。 一路上,耳畔满是清悦的山鸟啼叫,眼前满是碧草绿树和突兀奇妙的山石岩崖。文菲觉得自己也,仿佛小一时成了一个个孩童,小成了那些天真快活的女孩儿,一面机械地随着雪如的牵领,一步一步地向着高远的山顶攀去……。 雪如一路关照着那几个女孩子的安全,一路向文菲和学生们讲些上山的常识:“上山时,不要只急着爬山而赶路。随时留心观赏两边,其实每一段山路都自有一番不同的韵致和妙处。细细品来,自然就忘了困乏。当你最终攀上山颠那时,你才会真正享受到人生的一种大境界,感到豪气顿生的一种情怀!” 他的声音充满一种令人心醉神迷的磁性,一种让人依恋和痴醉的韵味儿。 “咱们家乡的这座中岳嵩山,位,居五岳之中,是我平生见识过的几座山中最雄浑、最富内蕴的一座,也是最有个性的一座。” 文菲浅浅一笑道:“这可能是你偏爱的原故吧?” “真是这样的,绝非只是偏爱。与的咱们家乡的中岳嵩山相比,西岳华山过险而少了点儿情;东岳泰山过傲而少了点儿藏。而其秀美奇丽,与南方的峨眉山、黄山等名山相比,也是绝不逊色的。你仔细观察一下咱们的这座的这座中岳嵩山,一如我们的大中华一样,山势雄浑而不武,山韵神奇而不露。特别是少室山的三皇寨一带,那更是融秀、幽、奇于一体,不知你上去过没有?” 文菲摇摇头。 雪如说:“身为山城人,不到少室山上走一遭,实在是一种天大的遗憾!从山下看山,只能见其山貌而难识山之真形,只能度其山势而难得山之真韵。咱们家乡这座中岳嵩山,一山有二子,少室太室平分秋色,山势的个性也各不相同:太室山气势雄浑,少室山风韵奇幽!今儿这一遭,你也算是一睹太室之雄了。可惜你还没有见识到那少室之奇呢!那少室山上,风光旖旎秀美,其峭拔幽深,其苍茫翠葳,实在令人流连忘返啊!哪天,咱约上几位好友,一齐上去看看!” 文菲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 雪如接道:“你知道吗?历史上,有好几个皇帝和历史名人都曾游历过咱们的中岳嵩山。人道是‘登泰山而小天下’,我偏不服气!不信的话,咱们今儿一起感受感受‘踏嵩极而收中原’的气势!” 文菲的手被他攥在手掌里,连同他那火热的生命情绪也一并传到了她的整个身心一般。 她真希望能这样一直不停地走下去,哪怕一直走到生命的终的……此时,自己和他这般手拉手地走在一起,她能听得见他走路时衣裳发出的细碎声音、鞋掌磨擦在山道砂砾上的声响、他那微微的呼吸声,能嗅得见他身上那令人心醉神迷的气息;感觉着他的手握着自己手的力度和热度,她的心也随之泛起一阵阵涟漪来…… ——其实,从在家里见他的那一天起,两年多来,她说不清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自己终于再也也无法遏止对他的那份深深的抵挡恋情了。这种感情,既的高高、洁悠远,又缥缈如梦,似幻似真。 然而,因他在自己心中是那般的高远,故而,每每令文菲有一种望而却步的凄痛:也许,他对自己的所有关怀和温柔,统不过只是一种很普通的友情罢?文菲突然觉得有一种悲楚的情绪悄然袭来:虽说此时自己和他离得这般近、这般亲切,然而,自己的心和他的心之间,也许根本就是咫尺天涯的么? 想一想,难道他对他身边所有的人,不都是这般充满博爱和热情么?难道,他对一个还俗的道士,对邻里、对家人、对下人,甚至对一个逃离包办婚姻的女孩子,不都是这样关爱的么?那么,这一切,这种亲近,这种温暖得让人心醉令人迷恋的友爱,统不过只是暂时的、稍逊即逝的么? 蓦然间,文菲好像觉得自己的心像是一个精美透明的琉璃花瓶,一下子跌落在现实的地面上,连同满瓶清水,一齐迸溅碎裂开来…… 过了两道山岭、又上了十来级台阶后,抬头看见一座小巧玲珑的道观,赫然座立在前面不远的一处小山岙子里。观前的石拱横额上,刻着“白鹤观”三个篆体字。文菲在城里听人说,这所观里有位道号清元的道长,能断过去、知未来、破灾难。走到石廊下面时,雪如提议到观里看一看,倒正好中了文菲的一个心思。 进了观门,文菲看见观内有位三十来岁的道长,正坐在神像前的案桌边读着一本发黄的经卷。他穿了件灰色的粗布道袍,高拢着发髻,生得面目清瘦,秀眉俊眼。脸颊上略生着几颗雀斑,眼神中有一种超然的恬淡与宁静。 文菲心想,这位道长有一种超凡脱尘的气韵,大约就是人们传说的清元道长罢?她走到上近前,虔诚地在一个蒲团上跪下,先对着神龛里的嵩山老母像拜了几拜,然后把几枚铜板放入香案前的布施匣里:“仙师,请为我卜上一卦好么?” 道长放下经卷,充满慧智的两眼和善地望着文菲,尔后缓启薄唇道:“不知女善主欲知何事?” 文菲略一沉吟:“未来。” 文菲没有直接说出婚姻和命运来。她想,只要知道未来如何,一切自然也就包括在内了。 那道长说:“女善主可会写字么?” 文菲点点头。道长取出一支毛笔来,在神案上摆着的一方砚台里略润了润笔,遂将一张黄裱纸连同毛笔,一同推到文菲面前。文菲接过笔,略一沉吟,转脸看看外面的雪如,见他站在一座石碑前,正在,给几个学生指指点点地讲解着什么。于是便转过脸来,神使鬼差地竟在纸上写下了一个“杜”字。写完字,一时觉得自己像是偷了人家东西似的,一颗心心脏咚呀咚地跳得快要蹦出来来似了的!又看看雪如,好在他并没有要走进来的意思,就把那个“杜”字递给了清元道长。 清元道长接过字,仔细地打量着那上面的字。文菲这时观察了他一番,看他的气度,也可揣知是一位有着相当修行的高雅隐士。觉得他们这些人出家人,因为清心寡欲、远离尘嚣的缘故,比通常的俗人多了某种神秘的魅力。 道长默默地端祥了那个“杜”字好一会儿,提起笔,在那个“杜”字的上下左右四周各旁边划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符号。尔后便翕目沉吟起来,他那双纤细而略显得有些神经质的手,屈屈弯弯、腾腾挪挪地,不知算的什么路数? 那道长如此一番后,抬眼扫了一眼文菲道:“女善主,仰观天文,俯察地理,是以知日月星辰为明、山河土木为幽。天有明幽盈缺,情有悲欢离合。一如人生来去,宠辱得失,乍聚乍散,非聚非散。聚散得失皆有其因缘定数。亦一如天文地理,朝代更替,皆有其气运定数。此乃徊环往复之理也……” 文菲听着清元道长解的卦,觉着也太过于深奥了些,不像是给人解卦,倒更像是给人谈禅辩机一般,充满着玄幽和奥秘。正欲再追问明白一些时,却见雪如此时已朝这边走来。她一时沉吟在那儿,不好再张口深问什么了,心里却藏着一团扑朔迷离的疑惑。 雪如脚一踏进观门,过便嚷嚷道:“女士,运气怎么样?”一面俯身就要去看道长面前的那张纸上写的什么?急得文菲慌忙把那张写了“杜”字的纸张抢先用手盖住,一手团了起来抢过团起来放在自己衣兜里了,一张脸儿却涨得通红。 雪如笑道:“哦——!你也别藏了,收,我早看见写的是什么字了。” 文菲也不知他是真的看见了,自己写得字了还是有意调侃?心想:他若真的看见,倒好了!可是,他若真地看见了,会不会笑自己太轻浮?太不知天高地厚?站在那里,心下这样思忖着,一张脸红得更是厉害了,心里也咚咚地跳着,原打算再向道长问清些什么的,可碍着雪如站在跟前,又是那样一副意味深长、笑呵呵地望着自己,犹豫了好一会儿,也没有法子张口,只得向道长道了声告辞,转身离开道观。 出了门,从这里望去,见四处的山冈绿荫森森,一条细细的涓流从山顶迤俪而下,几个女学生正笑闹着,挤在一棵斜枝旁逸的千年老槐的树荫下,争着喝那清澈的泉水。也,有在泉水的下游洗手洗脸的、也有在泉溪里洗涤被汗水濡湿的手巾儿的。 文菲站在树下,望着满树槐夹儿,仍旧思虑着刚才清云那道长士的那番所断的谶语,神一时情显得显得有些寂寥无助。 雪如走到她面前站住,过亮澈的双眼来笑盈盈地望着她:“怎么,你还真的相信所谓的命运注定之说么?” “难道人生凡事不是有定数的么?”文菲反问。 雪如摇摇头:“我只相信,命运是可以靠人的努力改变的。定数也是可以靠人的努力打破的。” 文菲垂眼望着脚下的石头山草:“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你生为男子,当然可以靠自己的意志和能力去改变自己的命运。可是,一个女人,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有好些的不便了。” 雪如目光定定地打量着文菲,文菲抬起眼来看了他一眼,忙倏地又垂下眼帘,心想:他的一双眸子怎么那么清纯透澈?透澈的直让人心慌!这样清澈的目光,会把人的心思给一眼看穿的呵! 这时,她仿佛从雪如那清澈的目光中捕捉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内容。 从相识到这会儿,有些时候,她总有一种隐隐绰绰的感觉:好像……好像自己和杜先生之间,早已有了某种意会和默契么? 文菲悄悄抬眼望了望着他那无言思索的侧影,突然间,她似乎悟出了某种东西:原来,他身上的某种气质,竟然与自己心灵深处遐想化了的、沉雄的太室山和清奇的少室山,有着某种神似和相通之处呵!她突然悟出了:这一两年来,自己为什么喜欢独自静静地、长久地凝注着那两座对峙的山峦!而遥望着它们时,又为什么会从心底常常涌起一种莫名的、深深的激动! 雪如转过脸来,深深望着文菲的眼睛:“你说得也有道理,在中国,女子所受的制约和压抑,要比男人沉重的太多了;可是,现在毕竟是中华民国了。女子解放运动也不只是一句口号了。女子也开始有了主宰自己命运的机会。特别是像你这样的知识女性,其实中国妇女中有幸最先呼吸到民主和自由的空气、最先能掌握自己命运者。你只要勇于挣脱旧礼教的束缚,通向自由和。新生活的未来,正在满腔热忱地向你召唤呢!” 文菲手中拈着一朵无名野花,垂着眼帘一字不漏地听他说着,一面仔细地思量着的话里面是不是另有别的什么含意?然而,因为她的心灵敏感而高傲,自尊便成了她自信的最大障碍了——她不敢断定,自己的感觉是否真实:杜先生他真的?……他是那么高傲、那般完美的一个人!自己又是何等样人?怎么敢如此不知深浅、怎么敢如此好歹信马由缰、轻浮自贱地胡思乱想呢? 可是,她实在无力勒紧自己心的缰辔,去驾驭心灵里那匹渴望奔腾、桀骜不驯的骏马。她常常就这样,默默地碾转在痛苦漩流中无法挣脱。 雪如转过脸来,深深地凝注着面前的文菲,一时,心潮波涌再也无法平静了:面前的她,正是自己寻寻觅觅二十八年,第一眼看见就怦然心动的女子呵! 这两年多来,她的影像、她的笑容,她的不易为人发觉的热情和执著,无不深深地拨动着自己的心弦;他的目光,他的心,其实无时不刻都在暗暗关注着她哪!他无法想象,她怎么会蕴藏着那样的热情和能量?从她“出山”的第一天起,就开始忘我地投入到自己所推行的事业里:一个人兼着好几门的课,带领学生到街上游行、散发传单,亲自上台演讲,宣传新政,动员女子放足,编演新剧……不仅成了自己事业上不可缺少的同仁志士,更也是自己渴盼和心仪已久的女子呵! 他再也无法遏止自己的冲动和爱意,情不自禁禁地一把攥紧文菲的只手儿,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中,他的心剧跳着,他想把心爱的她拉到自己的生活里来!他,要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这么久以来,自己是怎样地思念着她、爱恋着她的!他要告诉她知道:他的生命中,因为有了一个她,自己对未来、对事业、对生活充满了怎样的一种激情!也因了她在身边,才怎样地。其实,很多时候,正是激发了他勃勃向上的雄心呵! 文菲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快要吐出来了!她刹然间感到了一种被灼热的感觉。她深深地低垂着眼睛,手儿就那么被雪如紧紧地握着,一张脸儿红得好像秋季着霜的山果儿一般,片刻间,直觉得自己一颗心像水一般地醉软了…………。 这时,有说笑声从山下隐隐传来。 透过树叶的缝隙,见下面又有一群老师领着学生们上来了。文菲赶忙把自己的手儿从雪如的手掌挣脱开。 雪如望着她说:“你看,快到山顶了,咱一起努力,再加把劲儿就到顶能成功了。”说完,又拽着文菲的手,重新向山顶攀去。 文菲一边随他往上攀着,一边用心品味着他话里的含意:刚才的感觉深切难忘,可是,也许那仍旧是一种错觉么? 前面是一块大山石,雪如用力把文菲拉上去之后,又把后面几个已经赶上来的学生也给拽了上去。然后,他站在一块突出的大石上,指着陡削的山顶对文菲说:“你看见最高的那个山头了么?那里就是峻极峰。中国古代有好几位帝王都曾登临到那里过的。据说,人站在那里,对着远空许个愿,日后都会实现的。你想试试吗?” “果真有那么灵验么?那我倒真想试一试。不过,我可没有想到,我们素以反封建、反旧俗而闻名的民国政府的宣传处长,也信这个?” “哦?难道只许你省立女师的高才生迷信测字算卦,就不许别人许个美好的心愿么?!” 文菲笑了:“平时,只当你是个不苟言笑的长官,人人都有些敬畏你的。谁知,你是这么风趣随和的一个人。” 雪如也笑了起来:“哦?难道我平时给人的印像竟然是个老夫子么?看来我得赶快改变。不然,把你给吓跑了可就后悔莫及了。” 文菲没有接他的话茬儿,只是暗自在心内揣度着他这句的话里又是什么含意? 就这样,两人一起走走停停,虽然也有些,劳累,但决不是令人无法忍受的那种疲惫。 终于,当她和雪如一起踏到最高的那处山岩时,往下一看,自己吓了一跳:天哪!不知不觉中,自己竟然也能攀到这么高的地方!而且,自己刚上山那会儿,原以为凭自己的体力,想要攀到绝顶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呢! 雪如和她并肩站在高高的山颠之上,遥望远方,只见天地万物顿收眼底。几缕雾岚在山腰萦纡飘绕着,给人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这时的雪如好像一个大孩子般,和学生们一起,圈着嘴巴向着远山呼唤: “喂──!上来喽──!” 群山纷纷回应起来。 雪如转过脸来,对文菲眨眨眼睛,微闭双眼,双手合十,做许愿状。文菲微微一笑,微瞑着眼,双手莲花捧起,思量许个什么愿?当她许完愿,睁开眼看看脚下,一时生出恐高的感觉,头晕目眩地有些站立不稳。 雪如看见,急忙扶着她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轻轻拍着她的肩说:“别紧张!放松一些,深呼吸。这是累的缘故,不要紧的,一会儿就会好了。嗳!就是这样。” 雪如关怀的声音亲切而关爱,像父兄,又像至友。好似一股暖流,轻轻地,缓缓地涌进她的身心之间,那感觉,真是又温柔又踏实。 她想,雪如之于自己的这种关爱,也许不只是一种普通的友情罢? 第十章 胡狼哥这人也怪,虽说是常年打打杀杀的,谁知,鸡鱼蛋肉之类的腥膻荤厚一概不喜欢,甚至连佛教徒忌讳的什么大小五荤——如葱、韭、芥、蒜、芫荽、辣椒和大茴花椒之类皆不喜欢。倒喜欢大嫂亲手做的芝麻叶儿面条儿和素扁食、素包子之类的。 众人对此都十分稀罕:怎么一个绿林出身的大男人,不喜欢大鱼大肉?倒偏偏喜欢素食,岂不是咄咄怪事! 雪如笑他道:“狼哥,你怎么是个全素的斋公?赶明儿你找恒林大师兄拜师,出家当和尚去倒省力。”他却自嘲说:“这可说不了,兴许将来我真的跑去当和尚也说不定。” 雪如再料不到:狼哥这句话竟成了一句谶言。 说起胡狼哥这班人马,当初进城时,直把山城百姓吓了一跳——只当又是哪帮子山匪打进城来了。只见涌进城门的二百多号人马里,什么打扮都有,为首的一二十个头儿,身上是一色的黑洋绉绸的功衣,人人脚上都是软底子的抓地快靴。腰里一色的黑扎巾里,别着各式各样的盒子枪,也有挂着长枪、刀剑、飞镖、匕首之类的。兴冲冲、气昂昂地高首阔步在嵩阳大路上,着实威风得意! 他们初来时,县署就贴出了告示,告明百姓刚进驻山城的这支军队,是不骚扰百姓和地方的正规军,百姓尽可以放心安居乐业。可是,人们依旧还是惊惶不安,好长一段日子里大街上都是冷冷清清地的,漫说行人了,就是鸡狗也被主人关在院子里不敢放出去了。 过了一段日子,百姓们看他们虽说说话还有些痞子气,却也没有什么大差不是之处。除了通过县署征些军粮、军饷外,倒也帮助官府翦灭了好几起骚扰百姓的土匪。渐渐地,各店铺门面便重新开门做起买卖,其它三教九流的营生也跟着开张了。 这段日子,因雪如又要办学、又要参与县署的各种政务、事务,大到剿匪、禁毒、拜会上司,小到公立学校的办公费用乃至老师们的薪水等级评定,以至调解各方纷争、迎送接待,宣传和落实民国约法、平反冤狱、整治贪吏和乡里恶霸等等,忙得真是不亦乐乎。有时,七八天还难得回家一趟。这天傍晚好容易才抽了个空到家里看看,刚一进门,就见大哥和狼哥以及凤音、同音两个侄子,加上大哥的几个徒弟、狼哥的两个卫兵,众人都聚在院子的空地上练着拳脚刀棍。 见雪如回家来,大哥说:“老二,我看你这阵子只顾忙着公务,是不是把武功都给我荒废啦?” 雪如笑笑:“这段时间太忙啦,顾不过来。” 大哥“哼”了一声:“再忙也不能荒了功夫!来,你先给我趟两套通臂拳来看看。” 雪如摇头一笑,甩掉外衣,先站在那里运了运气,接着便打了几套通臂拳。出手的同时,带出了一阵呼呼的风声。 这是雪如自小从大哥那里学来的一手绝活。它必得是禅拳结合、长期精练方能达到上乘境界。雪如儿时因也曾跟着大哥修练过坐禅和气功,故而在大哥手把手的教导下,倒也颇得了几分的真功夫。 雪如几路拳下来,收了功时,略显得有些气喘。 杜老大抚着下巴点了点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哇!今儿你这趟拳,不过全是仗了老底子的光。虽说还不算拖泥带水,毕竟气力接不大上了。” 说着,大哥自己也来了一路。虽说脚下有残疾,可出手的干净利落、一招一式的暗藏机锋,直让一圈儿的内行赞叹不已。收了功时,不颤不喘,脸色依旧。 狼哥道:“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啊!若是单看二弟的拳,倒也有一唬儿;可是大哥这一出手,这高低上下可就给比出来了。大哥,你的这套通臂拳,可真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果然宝刀不老啊!你可不能偏心,改天也得传传我这个外姓的兄弟!” 杜老大一笑:“我看你平素也坚持坐禅和练气功,只要想学,也不难学会的!”一边说着,一边顺手把身边一个徒儿手中的一把开山刀要了过来,撂给他:“来,狼弟,你先和二弟来一套空手夺刀我看看。” 雪如伸伸臂、握握拳,又踢了踢腿道:“我看,大哥今儿分明是要出出我的丑啦。明知我不是狼哥的对手。” 胡狼哥将刀在手里“唰唰”地抡了两抡:“你门里出身,平时也不知比我多得了多少的真传!我还不怕呢,你倒怕个啥?” 雪如道:“虽说早年跟着大哥练过几天,可这些年我一直在外念书,平时也不大记得练习,功夫真是有些荒了。狼哥,你手下留点情,别让我在这么多徒弟们面前丢太大的人就是了。” 胡狼哥道:“哦?那你先说好,倒是许下我多少两的贿银?哼!你也不想想,大哥今儿是专意要亮亮你的。我有几个胆?敢行私舞弊?偏不留情,招打──!” 两人连着过了一二十招,雪如虽说功底硬实,毕竟没有整日棍棒不离手的狼哥功夫透彻,那刀夺得颇是费了一番的周折和力气。后来,到底还是狼哥不露声色地让他了一着,那刀才算让他夺了过去。 不过,这点虽可瞒得过一旁观看的众位,却瞒不过大哥那双老道的眼神。 大哥摇摇头又叹叹气:“老二呀,你可千万不能把武功丢了哇!在咱这一疙瘩,每天出出进进的,身上若是没有点功力,不定哪天就会吃亏的。你看你狼哥,这会儿人家都使上两杆洋枪了,枪法百步穿杨,出来进去的又有好几个卫兵跟着。可他每天半夜子时,准时起来打一趟井拳,练几路轻功,白天该干什么不也是干什么?” 雪如听了,不禁暗暗惊叹起狼哥的毅力来:他是个有心人,想有一番大作为的,所以才能这样一点也不宽纵和放松自我。一般的粗武军士,这时又都是有枪有炮的,还有几个看得上这拳脚功夫的? 说来,这井拳的练法是:每晚子时,乘天地万物寂空无人之时,阴阳之气交融之际,对着一方水井,空打三百拳,功至三百天后,据说仅那一团“真元之气”,就可以把井水从好几丈深的井底里给击窜出来。 雪如想,与狼哥相比,自己的确是有些松怠了。于是对大哥反省道:“大哥说的是!其实没时间练几趟拳,也是搪塞之词。我这一段时间,的确是有点耍懒了。” 大哥说:“我也知道你事务太繁忙。可是,每天能抽出一点时间练练拳、坐坐禅,不仅能强身健体,而且每遇大事还能让人稳得住气。眼下,你的武功虽还说得过去,可毕竟缺了点定力。加上你先天元气就不太足,故而,一遇事就显出了你的‘气’弱之处了。坐禅、练功,都能大大增强你的底气和静气啊!” 雪如被击中似地怔了怔,他静静地感悟着大哥的话,点点头道,“大哥,小弟记下了。” 这时,狼哥透露说,樊钟秀近日要来山城视察公务的消息。说等樊大哥来山城时,一定得介绍雪如和樊大哥认识认识的话来。 雪如心想,眼下政府软弱,各路豪杰皆独霸一方,无不想成就一番雄心,于是就造成了如今这种军阀割据的局面,最遭殃的就是百姓了!自古就有“得中原者得天下之说”,特别是山城这地方,又系中原之中的一方“兵家宝地”。各路英难都紧紧地盯着它,于是你打进来、我退出去的,山城百姓更没有一天的安生日子了。谁进来照例都要催一次军饷、征一番军粮的!加之山城土地贫脊,收成很低,比起外面的人原本就很难活命了,还怎么再当得起这些当兵的三天两头地折腾挤榨呢? 他思虑着,若真有一方势力庞大的军阀,能在山城这一带常期盘踞,吸饱了血的蚊子,百姓或许可以乘机缓口气了!若县署和乡绅能与他们周旋得好,百姓不仅可少受些盘剥、少被人刮磨几番,兴许还能借助些他们的势力,少被其它兵匪骚扰些也未可知呢!狼哥和老樊是拜把子弟兄,若他的队伍能常驻守山城,诸样事情也好商量些。 如此看来,哪天这个“豫西第一匪”的樊将军进城了,还真需要隆重接待一番,并由狼哥从中牵牵线、拉拉近乎呢!于是问道:“狼哥,接待樊将军的各样事务,你都准备齐全了么?还缺些什么?” 胡狼哥道:“有了你帮我筹齐的那些军服,又搞了这么长时间的操练,再加上申校长教的那几首歌,这次,樊大哥来了,一定会大吃一惊的!伙食上,我已经搞了几头猪羊,还有白面、老酒。加上大哥在咱家菜园子里拔的两麻袋红白萝卜和两大捆粉条,这两天早上,我又派人到集上买了两麻袋的白菜、菠菜、葱,还有几十斤豆腐和豆芽。差不多啦!” 当雪如问及樊大哥的归属时,狼哥道:“北洋政府的吴大帅和南方都想拉咱。前些时,吴大帅几番托人找樊大哥说和,想要收编大哥的队伍为国军哩。可是,大哥他一直都没有吐口。” “哦?我一直担心你们势单力薄地,这倒是个很不错的机会,樊司令为什么不愿意招安?”雪如问。 “二弟,这里面可是有曲曲弯弯儿哩!樊大哥是咱们豫西数一数二的好汉,眼下,兵力已逾数万,又占了好几个县的地盘,已经成了大气候了。这老吴呢,既想收编咱的队伍,又不想同意咱占下的这些地盘归咱驻守。樊哥呢,虽想早日求得正果,可是,见他老吴的心不是太诚,所以,也不能轻易就让人给套上笼嘴儿。这天下的事,不管干啥,得看准机会才能把‘宝’押上。” “嗯,所虑极是。太急着出手的货,往往会让买主怀疑不地道。” 二人正闲谈着,狼哥突然一脸正经地道:“二弟,哥有个要求,不知当不当讲?” “狼哥请说来听听。你我兄弟,怎么突然说话扭扭捏捏了?”雪如诧异地望着狼哥笑道。 狼哥挠了挠头皮笑道:“你回山城的这些日子,我亲见耳闻,真正知道兄弟你是唱戏的拿掸子——不是个凡人。你这个军师,不仅脑瓜子灵泛,又有一肚子两肋巴的学问和见识。我缺的就是你这些本领。我想求兄弟一样儿事:闲下时,你能不能也捎带着给哥也当个军师?哥知道,你这会儿正在县署做事,是个真正吃皇粮的,成日公务也忙得很。不过,你公务有闲下来的时候,能不能多跟哥多聊聊,说说你们书本上的那些兵法啦、社会啦什么的,让哥也跟着长长见识。另外,我这里有什么事,你也常给参谋参谋!老哥我学精细了,做什么事也不会出大差错了,至少也不会给你这个当兄弟的脸上抹灰了,只不知你愿不愿意?” “只要狼哥吩咐一声,兄弟乐意效劳。就怕兄弟才疏学浅,又没有领兵打仗的经验,单凭念了一两本书,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恐怕辜负了狼哥的厚望。” 胡狼哥高兴地说:“只要有兄弟你这句话,就算是看得起我这个粗人了。今后,能有你这个军师,我做事就胆壮了,也不怕人笑话我不懂规矩啦!” 两人正说着闲话,突然,几个士兵慌慌张张跑来,报告说有一大群学生聚众闹事,正在大街上发传单、搞演说,还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问长官是不是派兵去街上镇吓镇吓? 狼哥道:“老哋!这不是在聚众造反么?” 雪如忙止住:“哎——狼哥!这可不是造反!这跟山匪作乱、乱民暴动也不一样!他们这可是爱国的举动,是给政府壮气的呀!” 胡狼哥不解,为何闹事跟闹事还不一回事? 雪如知道,这个问题一时半会儿不大容易能跟他说清楚,就简单地说:“大战之后,几个老洋鬼子国家在法国的巴黎订立了一个和约,这个和约是对中国权益的公然侵犯。因政府腰杆不壮,想要在这个和约上签字。所以,就引发了这次全国范围的‘外争国权,内惩国贼,抵制日货,反对不公平和约’的一场运动。咱们城里的学生们也是支持这项运动,这是爱国的行为!咱们不仅不能干预,相反,还得大力保护和支持才对呢!” 胡狼哥拍拍脑袋恍然大悟:“哦!是这档子事!我说老弟啊,刚才我还说,这往后的世道和以前不同了,这啥事儿还弄得怪费思量哩。有时,把我这个当哥的糊弄得迷里迷瞪的。所以说嘛,老弟你今后不管大事小事,都得随时给我把着关才是,可别让你这个当哥的闹下啥笑话儿。你看,刚才你要不拦住,这学生娃子们的一片爱国热心肠,咱还真当成驴肝肺给整治一伙不成呢!我日它奶奶的大鼻子、老洋鬼子,也他娘地太欺负咱中国人啦!咱它娘的手里的盒子炮也不是烧火棍,不信就崩不死它个龟孙子!” 雪如笑了起来。 樊将军一行到达山城,是在一个暮秋的傍晚。 那时,一轮浑圆的夕阳正好坐在西面少室山的山巅之上。夕光下的山野河溪明明灿灿,崇山群峦的轮廓透明而清晰。 迎接樊将军的山城士绅和学生们,早已等候在西城门外多时了。远远地,人们看见那位传说中的山大王,在一群侍卫官们的相伴下,催马扬鞭踢踏而来。当他看见列队迎候在城门外的众人和胡狼哥那一营排列整齐的士兵时,大老远地便吁马收缰,十分矫健地跳下马,将马缰扬手一甩撂给了身边的侍卫,和他的部下一齐大步走来——这对迎接的众人,这也算是一种十分敬重的还礼了。 晚霞的余辉里,他英武的身姿显得挺拔而俊美。一身银灰呢子的将官服,腰间扎着一条两寸宽的皮带,外面披了一件皂色呢面子、大红丝绒里子的风衣,脚登一双齐膝深的马靴。在一群军官和侍卫的左右簇拥下,众星捧月般地向众人走近。 当胡狼哥把代表知县出城迎候的雪如介绍给樊将军时,雪如注意地观察了他一番:面前这位山大王出身的将军,年龄和自己倒也不差上下,五官儒雅而清秀,言谈举止有一派儒将风范,和自己原先想象的大不一样。 按照礼节,樊将军被众人接到城里以后,各方代表轮流摆了好几天的接风酒。 大家这般热情抬举,其实都是按雪如和翰昌事先盘算好的,也不过是希望这位军爷不要过多骚扰地方、少一些苛捐杂税,让老少爷们多过几天安生日子罢了。谁知,这位将军竟是性情中人,倒被山城人的这种热诚所感动了,反复对左右叮嘱:山城人豪侠仗义、为人厚诚是自古出了名的。所以,在这方水土上,事事处处都得按规矩来,不可凉了民众的心、辜了百姓的意。 在山城的几天里,樊将军参观了几所义学以及平民工厂后,又听狼哥介绍了杜雪如帮助他筹划军服、操练士兵等事,发现杜雪如不仅是个有真本事的人物,更是一位可深交、可共事的忠厚侠义之士。及至两人把酒论英雄,谈起当今国民、社会的诸多问题来,有很多心思和见解,竟是不谋而合!那樊将军喜不自禁,觉得自己人生遇到了一位知己朋友。 雪如也没有料到,这位传说中的“豫西第一匪”、靖国军司令,对一些国民大事,竟然颇有独到的见地。在谈话中也得知,原来他早在推翻清廷的活动中,就参与了革命党人组织的武装起义活动,遂感更亲切了。 谈话更深一些时,老樊自己的出身:原来,少年时代,他也是个希望能通过读书和科举获得功名前程的秀才。后来,因为被一个乡里恶霸欺负,便逃到少林寺拜师学武。出师后重回家乡,略试身手便一下子打死了那个地头蛇。为逃避官府缉拿,不得已才逃出家乡,开始了替天行道的营生。 当雪如听他说起曾在少林寺学过功夫的话,便打听他师出少林的何门何院?学武拜的哪位高僧?谁知,不说则已,一说出来,两人更是喜出望外啦!原来,他与雪如的大哥竟然是少林寺同宗同门的弟子! 这般一说明,彼此更觉亲近异常了。樊将军说,若按寺里的辈份相论,他还当叫大哥一声师叔的。当下就决定:一定要上门拜见一番师叔不可。 于是,两下当即就定下了约见的日子。雪如告知大哥后,杜老大少不得令家人张忙一番,又请了山城的名人士绅和几位少林寺同宗的俗家师兄弟们做陪。这次酒席倒也颇为别致,除了酒,三四桌酒菜皆是用全素做成。大伙在一起热热闹闹地聚了一番,叙谈了山寺和俗家几位师兄师弟、师父师叔乃至师爷等人的近况和下落。众人谈得尽兴,也饮得尽兴,直喝得昏天暗地方才罢休。 由此,两人的关系自然更密切了。又是因年岁相同的缘故,故而两人单独在一起时,倒也不拘什么辈份,仍以兄弟之礼相处、相称。 如此,樊将军在山城的日子里,一直都要雪如亲陪着。雪如就目下中国的局势,也对樊将军在用兵和布阵方面,提了一些颇为精辟的建议,直令行武多年的樊将军拍案称奇!他发现,这个新结交的朋友,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智囊人才!于是便开始一而再、再而三地,请求雪如跟他一起打天下了。 雪如在诸多观念上,和反叛出身的樊大哥有着不同之处。他认为,眼下之中国,救亡图存的根本问题就是开化民智和倡兴工业,唯其如此,才能真正实现兴邦强国的大计。所以,每当樊将军提及让他和自己驰骋天下的话题时,雪如都顾左右而言它,不做正面回答。 可是,求贤若渴的樊将军却是不依不饶,非要雪如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不可。雪如发现,这位行武的朋友,有那么一股子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倔劲儿。因而,一时倒弄得推也不是、允也不是了。 为了两下关系的稳定,为了山城一方的安定,私下和翰昌商量后,雪如便答应了做樊将军的高级参议。只因有政府的官职在身,一般情况下他也不必跟着部队走南闯北,只在山城设一处军务督办所,主要公干是参与司令部重大军事行动的筹划和决断;同时,也负责靖国军在山城附近几个州县驻军军纪的整肃和监察。 樊大哥在山城休整了十多天后,突然又接到了外面的紧急军令:他的主力队伍在豫北与吴大帅的北洋军接上了火,请立即增派援兵。 这天下午,雪如来到樊大哥驻扎在嵩阳书院的临时司令部,第一次参与了军事部署和动兵决策。众人商定下:兵分两路,一个旅的兵力前面先行出发;另外一支兵力,明天夜里由樊大哥亲自带领,悄悄出发,绕道行军,对敌军形成强力合围之势,突然出击! 会议结束后,两人在屋内继续抵膝而谈。 阳光静静照在暮秋季节幽深的院里。偶尔,可听见风儿掠过后面太室山那高高的屏障,一路来在古老的书院,纷纷掀动着各处殿堂挑檐上的风铃,铃声摇响了空泛如梦的乐音。门外的砖坪上,有全副武装的卫兵在阳光下悠游着。旁边几个厢房里,可以听到士兵们在悄无声息地整理行装武器。除此之外,偌大的院子里寂无声息。而于这寂静中,仍旧可以感受到一种大战前的躁动气氛。 樊大哥亲自为雪如添了茶,尔后望着雪如说:“老弟,临走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要和你商量一下。” 雪如说:“樊大哥尽管讲来。” 樊大哥道:“我在山城的这些日子,觉得咱山城这地方的百姓对我樊老二也真是有情有义。所以,这次开拔之前,我想着给山城的父老乡亲们也办点什么事情,做为我的一份回报?老弟,你权且当我是沽名钓誉也行、收买人心也罢,你一直在地方,又是山城人,依你这个参议的高见,看看我该做一样什么事情,才能既有益于当代百姓,又能流芳于后世呢?” 雪如点头思谋起来——这段时间,他正着手为那些有心上进、却无力出外继续深造的贫寒子弟办一所高等义学。可是,因山城教育经费有限,民国政府内忧外患,入不敷出,根本就别对其存任何指望;为这个事儿,他已经和另外几个热心的乡绅们一起,大伙捐了一大部分,剩下的一部分眼下尚无着落。如果樊将军这时能助一臂之力,高等义学的事就能敲定了。 他对樊将军说:“樊兄,你可不要轻视了‘沽名钓誉’这四个字。俗话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我觉得,愿为自己、为子孙在这个世上留下个好名声的人,在这个俗世上,已经算是十分难得的高尚了。樊兄且看当今的红尘乱世之中,能重名誉而轻钱利的又有几人呢?果然连名声也不看重的,以兄弟之见,这个人世间恐怕也只有两种:一是那些臭名昭著、无恶不作的寡廉鲜耻之徒,为了搜罗钱财,饱一己之私欲,哪怕是乡里近邻、爷娘亲友也要渔猎一番。他们当然是不会看重什么名、什么誉的!再一种就是,那些修隐世外的高洁之士,管它什么滚滚红尘、功名德绩,一心修炼的只是清静无为之境,极乐长生之道。” “而你我兄弟,本系凡尘中的大俗人,存着一段重名节、惜声誉、行道义、奉忠孝之心,能急人之难、扶人之困、救人之危之举,比之那些不肯拔一毛而利天下者,更或损人利己、图财害命、鱼肉乡里之辈,本当高扬举颂的事,你倒还有什么顾虑?我毫不忌讳,我这个人可是十分看重功名的。看来,樊兄果然是当过几天和尚、念过几天佛经的,虽系志在天下的英雄,倒比常人还讲究清名!老弟我是自愧弗如呵!” “不过,樊兄若有‘功在当世、泽被后人’的心愿,我倒还真能为你提供一个机会:你以为,办学如何?” 樊将军问:“哦?办学?” “对!做什么事都莫过于办学!有史以来,教育最是一桩惠利当世、名传千秋、功德无量的善事。目下,我中华国力衰危,科技落后,正值大力倡兴教育、开化民智之际,我们有几个同仁志士,眼下正筹划着在山城筹办一所高等义学的事,这所义学的目的,是想为那些有心上进、又无力求学的贫寒子弟们提供一个深造的机遇。贫家子弟往往更懂得读书上进,将来也最有可能成为兴国救民的栋梁之材。所以,办好这项事业,意义是很远大的。如果樊兄也能参与捐资,助兄弟促成此事,山城百姓和这些学生们,自然会铭记将军的侠义和布泽,此其一;其二,将来这些学生毕了业,据其个人自愿,也可以充实到你的军队里去,做为具有高级素质的军官候选人,岂不是一举两得的事情么?” 樊将军听到此处,眼睛一亮,蓦地站起来道:“嗯!好!好!就听你的,资助办学!我出两千块大洋!” 樊将军武人出身,做事也爽快。他立即就让卫兵去叫军需过来,交待立马抬来两千块大洋,要雪如当面验收。 “老弟,此事就全权拜托你去办理啦!”樊将军道。 雪如道:“义不容辞!等学校建成后,我请你出面验收并主持开学典礼。今天,我先代表县署和全县百姓,谢谢你的义举!” 说着,雪如站起来,向樊将军十分庄重地鞠了一躬,并抱拳一拱。 “哎哎!自家兄弟,你还给我来这个客套?折煞我啦!你快坐下,我还有话说呢!今儿你一说起办高等义学的事,倒勾起我另多了一件事相求呢!” “樊大哥请讲!” “愚兄忽然生出一个想法,不知能成不能成?” 雪如道:“讲出来再商量。” “我想,能不能在你那个高等义学开办的同时,再开一个青年军官培训班?这个班是专门为我的队伍培养军官人才的。有愿意前来考取的考生,只要是身上有些武功,另外多少通些文墨诗词、脑子灵泛的年轻人就行。这个班的学生,读书期间的一切费用全部由我承担……就按副排级军官的待遇吧。” 樊将军接着说:“这个班的开的科,不仅要有普通班的国语、常识、算术,更主要还要开设一些兵法、武术、操练及武器使用和其它训练课,比如骑马演习啦什么的。另外捎带着,也把我队伍里排级以上的军官给统统训练一遍,跟着也学些兵书啦、文化啦啥的。至于军事教员么,可以让司令部的人轮流来兼任。这个班的费用,你也大约估算一下需要多少,我另外支付。除了国语、算术、常识等这些普通文化课以外,其它的,与你那个普通班不搅。不知老弟意下如何?” 雪如不禁暗暗惊叹:这个老樊!竟敢想着自己办一处军武学堂呢! 两人正在商议高等义学的事情,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吵吵嚷嚷地。老樊喝了一声:“外面怎么回事?”话音刚落,一个小个子的卫兵便跑进来报告说:“报告司令!有几个百姓闯进军营喊冤告状!还说非要见司令不可。咋也轰不走!” 樊将军沉着脸问:“状告何人?” 卫兵道:“状告兵差支应局的经办。” 这兵差支应局,原是县署下面的一个设置。后来,两下通过协商,就变通为由樊军司令部派遣几个人、地方配合的形式了。谁知,这样一来,虽说县署在征集军粮军饷时,不再与百姓发生直接冲突了,可因他们这些人不再受制于地方,做事竟有些嚣张起来。下面的村镇对此事早有微言,雪如一直想对樊将军提及此事的。因见他就要离开山城打大仗了,才决定先把此事放一放,等以后有机会再说。谁知,今儿百姓竟自己告上门来了。雪如这时在一旁对老樊低声耳语了两句,樊将军的脸色立马变了,厉喝一声:“放进来!” 相继涌进门来的,是几个衣衫褴褛的乡民。 这季节,眼见已是入冬的天气了,雪如看他们却是一色的打着赤脚。因常年赤脚走山路的缘故,所有的脚皆是一色的粗砺宽大。其中,有一个年纪稍小些的,浑身打着哆嗦,见雪如很注意地看他们的脚,便惶乱地把自己那双满是泥污的脚躲躲闪闪地缩到别的脚后,从人缝里探着头来,又惊怕又好奇地偷偷打量雪如和樊将军等人。 这群乡民中,领头的那个人看样子有二、三十岁,生着一副大刀眉,一脸的灰头土脑,脸上还带有几道伤痕。身上的破棉袄,早已看不出原来的底色,上面大大小小地摞满了不同颜色的补丁。 他们进得门来,见是两三个官长模样的人端坐在那里,也不敢立马就说话。在大刀眉的带领下,一群乡民扑扑通通地全都跪了下去。几个人先爬在地上磕了一串头后,才跪直了说:“青天大老爷,请给草民做主啊!” 樊将军和雪如忙让他们起来慢慢讲话。大刀眉领着站了起来,看看樊将军,又看看雪如和另外一位参谋官。雪如对大刀眉点点头,指了指樊将军道:“老乡,这位就是樊钟秀司令。你们不要害怕,有什么委屈只管对他讲来。” 大刀眉听了雪如的话,眼看着樊将军说:“樊司令,俺几个是栗坪的,今儿大清早摸黑往城里赶,专一是来送军粮的。俺今天告的是那个收粮的先生,他昧着良心在秤上做私。俺们几个在村里,当着一村老少爷们的眼看着,明明称好的足足十石粮食,可运到城里来,怎么就变成了九石半了?不是俺不想忍这口气,回去叫俺咋向各位老少爷儿们交待哩?听说,这次交粮,被坑秤的也不止俺这一个村。君赵的人说,他们也是这样被不明不白地就短了半石多的粮食。他们不敢吭,俺气不愤、上前问了几句,说这些粮食先不入库,再用人家粮行的大秤过过究竟少了多少,谁知,那几个收粮的先生就让两个扛枪的兵打俺。说俺这是想聚众闹事,说再敢多说一句,就捆到樊司令这儿来给崩了。可俺在山里面也听说过樊司令你的大名,都传着你是杀富济贫的宋江再世哩!所以,俺几个才打听到你在这儿,到这儿告御状来了。请将军为小民做主!” 那个年岁小的和另一个年岁大些的,在人群中抬起破棉袄袖子擦起泪来。雪如在一旁听了,心里便觉得这位年轻的乡民真是有胆有识的主儿。先是能有胆量和主意,敢直接找樊将军告状,这就不像是一般懦弱农民的举止。更何况,一个普通的乡下人,在一位传说中的“山大王”面前,竟能叙述得如此暗藏机智,更是不多见的啊! 看来,今儿也活该兵差支应局的那些人倒霉。明知樊将军还没有离开山城,还敢继续妄为,这不自找死么? “多行不义必自毙”,看来,今儿他们也真是作到头儿了。 再仔细看看这位领头说话的乡民,原来顶多也不过二十岁出点头儿。只因日子艰难,人长得老相了些。乍一看,倒像是三十来岁的中年汉子。 樊将军听了,一张脸登时发青了:“日他先人!老子的名声生生叫这些乌龟王八蛋们给毁了!” 一边铁着脸,一边对着外面大叫:“来人哪——!” 随声跑进来两个卫兵,樊将军令叫军法处的长官来,命令他们立即带人下去查办。 几个乡民见樊将军如此,扑通一下子全都跪下了:“谢谢青天大老爷!” 雪如扶着他们站起来:“各位父老乡亲,你们面前的这位将军,尊奉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他带兵打仗,就是为了平定天下不平事的。以后你们有什么委屈,都可以直接找他报告。我保证,你们做事只要占理,一定会得到公正廉明的了断!” 雪如的一番话,让几个乡民一个劲地点头,眼光中满是崇敬和感动。 一旁的樊将军听了,不由被激生出了一种大济天下百姓的豪侠之气来。又感叹雪如不显山、不露水地替他做了这样一番宣扬。 众人去后,樊大哥仍旧还在那里气咻咻地骂着:“王八孙!不是这几个乡民来告状,日它奶奶地,真想不到有人竟敢在老子的眼皮子底下作恶!还打着老子的旗号?” 雪如说:“其实,好些长官的名声,恰恰就是毁在底下那些狐假虎威的贪官污吏身上了。比方说,这会儿,就算你手下一个普通的士兵、一位普通的官吏,做了一样有损于百姓的坏事,百姓不知他们姓甚名谁,可是人人都知道你是谁,都知道他们是你手下的兵,自然会说,‘还是老樊的人干的。’一颗老鼠屎坏一锅汤的事情可不稀罕。” 樊将军点头称是,当即就请雪如以这个为题,改天专门给他的部下上一堂训话课。另外,他要雪如立即承担起督察的职权,并在县城四处发布公告广而告之:今后,只要他的队伍和手下,有胆敢借他的名义欺压、讹诈百姓的,受害者一律可以直接到他这里或杜参议的靖国军驻山城军务督办公署告状。一经证实,立即军法处置。不管他是谁!哪怕他是我老樊的亲娘舅,我也决不姑息迁就! 第十一章 按山城的习俗,已故死者去世的日子,叫做“周年”。这一天,死者的近亲都得到坟前祭悼一番的。 拔贡父亲周年的头天下午,吴家派了文菲的丫头紫瑾和一个管事的进城来,专意接四奶奶回吴家坪烧纸钱、上祭祀。 文菲未进家门,就看见了吴家停在大门外面的新式胶轮小马车。屈指一算,转眼已是好几个月没有回吴家坪了。 进了院门,见吴家管事的正在天井的石榴树下帮着娘摘石榴,见文菲回来,忙点头哈腰地招呼:“四奶奶回来了?” 文菲乍一听到吴家下人的这种称呼,不禁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勉强对他点头笑了笑。这时,抬头就见紫瑾笑吟吟地端着一个筐儿从屋里迎了出来,亲热地跑上来扶着:“四奶奶回来啦?让紫瑾好想。”说着眼圈儿竟泛红起来。文菲笑笑,一面就扶着她进了屋,细细地问起吴家大嫂和几个侄女、侄儿的情况来。 紫瑾说:“大奶奶病了,躺床上十多天了,天天跟我念叨心里想四奶奶的话。说‘四奶奶这么心硬,从四爷的周年到这会儿,足足有四五个月没回去看她一眼了’。明儿是老爷的周年,大爷派小的来接四奶奶,正好可以回去和大奶奶说说话儿了。再有,大奶奶交待说,三奶奶跟前新添了个白胖大小子,这阵日子也正在家坐着月子呢。四奶奶这次也可顺便过过礼数儿。若是礼物一时不凑手,也不用另备了,大奶奶说,那里现已为你备下了。” 文菲被她一口一个“奶奶”地,叫得心里乱乱糟糟的,一时坐在那里沉闷不语着。这时,母亲走了过来,把筐里的十几个红皮大石榴一个个放在桌上的一个包袱里系好,又把一个早就备好的大礼盒从里间掂出来,摆在八仙桌上:“菲儿,你回去照看照看吧!这是做人的礼数儿。顺便替我带个话儿,过些日子,地里的秋收完了,我再过去看看你大嫂、大哥和你家三嫂母子俩。” 文菲乘着吴家的胶轮带篷小马车,一路出城往东,不紧不慢地走了快一个时辰,才来到吴家坪镇子最西面的吴家大门外。 吴家的建筑与当地不太一样,从院子到大门,都讲究一个气派宽大。院子里种着好些山城不常见的树木和奇花异草。这样的建筑风格,很有些类似什么山陕会馆、山东会馆的建筑格局。可是,本地一般的商家百姓,倒是忌讳这种过于宽大的庭院,恐怕自家“降不住”。说吴家祖上出过好几个六品以上的官员,还有中了进士的,他们家当然能镇得住这般大宅子的。 文菲扶着紫瑾的手儿上了台阶、进了门,迎面是一尘不染、宽大敞亮的前庭院落,院落两边的厢房前各有两处砖砌的花圃。平素,这处前庭大多只有拔贡一人在此读书、待客、议事,或是查看各处报上来的账目。所以,除了跟拔贡的人,其它家人一般不在这里停留。 整个前庭这时静悄悄地,花圃里开着一篷篷黄的、白的菊花。这时,文菲看见那棵高大的合欢树下,穿着家常直罗衫的拔贡正低头给笼子里的鹦鹉添水。见文菲她们回来,拔贡转过脸来,微微颔首一笑,眼睛略不经意地在文菲那剪发上顿了一下,虽说脸上并没有什么惊奇之色,文菲这里却已经觉得脸上有些微微发热了。 这时,梅影、菊影、竹影和兰影姐弟几个人,听说前面报信儿的家人说婶娘回来,早一窝儿蜂地跑到前面,一齐扑上来,有拉着手的、有拱在怀里的,又是“四婶”、又是“娘娘”地你喊我叫,不知怎么亲热才是了。就连吴家的那条大黄狗闻声也扑了过来,一边呜呜地叫着,一边亲热从人缝儿里挤过来,舔着文菲的手和衣裳,尾巴摇得实在欢实。 文菲的心一下子热了,眼睛不禁就有些湿润。她摸着孩子们的头发和脸蛋儿,一段日子不见,觉得个个都见长了。 “四嫂!”文菲听见有人叫,忙回转头去看——原来,五弟宗峦也回家来了!他站在廊檐下笑呵呵地看着她,身上穿了件湖青的绉绸夹衫,外罩着一件明缎小坎肩。梳了个时下很流行的中分式发型,发线劈得又白又直。这打扮,不像是个正读书的学生,倒更像是一位初入道的年轻商人!文菲刚来吴家那时,他还是个脑袋后面拖着个小辫子、额头剃得油光锛儿亮,穿着个小花绸袍子,手里拿了风筝满院子疯跑的顽皮少年。才几年时间?一下子就成了眼下这大小伙子了! “五弟,你多早回来的?” “回来好几天了。”宗峦惊喜地上下打量了文菲一番:“四嫂,你这打扮,跟刚来咱们家时一模一样。那会儿,我不敢往你跟前去,只敢站在人群后面偷偷观看你这个新娘子。总觉得你不像是个新媳妇,倒更像我去京城时看到的那些洋学生。” 文菲笑笑,转而想:这会儿又不年又不节的,他怎么突然这时回家来了?不会是又出什么事吧? “五弟,你正读书呢,还没到放假时间,怎么突然就跑回来了?耽误了课可不大好补回来呢!” 初夏那时候,文菲就曾听大嫂说过,五弟在学校里参加了学生的大游行。结果和军阀士兵发生了冲突,被抓进去关了好些天。最后,还是二哥跑去,花了大钱、又托了熟人,才算把他保释了出来。这时,莫不是又有了什么事,被学校开除了么? 宗峦见四嫂问,转脸看了看在站在那边树下给鸟儿添谷子的大哥,垂下眼睛,低声说:“咱们先过后面看看大嫂吧。” 过了垂花门,宗峦才停住脚对文菲说:“四嫂,你不知道,我这次是生生被大哥逼回来的呵!他连着写了好几封信,催着非要我回来帮他料理家事不可。他说他这些时身子骨不好,每天夜里出虚汗。还说,我在外面总是让他又操心又挂牵的,若出了什么大事,让他如何面对地下的父母?所以要我立即回家来的。若不回家,就断了我在外面的一切费用。” 宗峦叹了口气:“我以为他是吓我呢,也没大在意。谁知,这两个月他真的就断了我的一切费用。我先是找同学借了一些,后来看看也不是长法,只得先回来了。你回来的正好,你可要和大嫂一起,帮我在大哥面前说说话儿、求求情,还是让我出去念书吧!以后我谨慎一些就是了。我想考取南方陆军学校或者武官学校。你不知道,这会儿,外面的世界轰轰烈烈的,大凡有点儿热血的年轻人,谁不想着做些报国济民的大事?我可不愿守着这老宅子当一辈子老夫子!” 文菲沉吟道:“说说倒也可以。不过,我觉着大哥可不像是那么好说话儿的人。你别看他平时挺随和的,他执意要做的事,恐怕是不大容易被人改变的。” 宗峦一听文菲这样说,情绪一时有些低沉起来,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文菲劝他道:“五弟,你先别烦恼。不是还没试么?就算说不通,其实在家也一样能做事的。你不知道,咱们县城现在一下子办了好几所的国民学校,这会儿正缺少像你这样读过新学的老师呢。大家若是知道你回家来了,立马就会请你到城里去当老师的。” 宗峦叹叹气:“嗳!四嫂,我真怕自己读不成大学,这辈子就再也没有机会出去了。大哥对我真是不公平:二哥三哥都能出去念书做事,为什么偏让我守在家里?是不是因为我是庶出,出去读书花销又太大,才硬要我回来的?” 文菲忙拦住他的话头儿:“五弟,千万可不敢这样猜疑人。话说到这里,我倒要替大哥说句公道话了。我来咱家这么几年了,不管是你四哥在时,还是这会儿剩下我一个人,看得出,大哥对咱们倒比对老二老三他们还多了几分关心呢!若论亲缘,如今没了你四哥,我自然不如你们手足弟兄亲近。可是,大哥漫说是对你这个亲兄弟了,就算对我这个外姓人,又何曾有过疏远冷淡呢? “我想,这里一是因为咱们是最小的兄弟;二呢,大哥也许有意逢事多关照咱们一些,就是生怕咱们心里会有什么委屈。若说大哥是那种锱铢必较的吝啬人,就更说不通了。据我旁观,大哥决不是那种轻情义、重钱财的人,你可不敢有这样的想法,让大哥知道了岂不冷了他的心? “这次大哥一定要你回来的原因,恐怕真是有他的难处。他平时也是一个喜爱清静的读书人,这两年的体力也大不如以前了。家中这么大的一摊子,里里外外真的是力不从心了。我过去虽说还能多少帮大嫂和大哥一些,这会儿做了国民教师,也不能常回来了。这一大家子人,加上一群孩子,几处店铺,田里的事,再加上大嫂的病,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连一个人都不能替他分担一星半点了。正好你又出了那样的事——在外面差点没惹出大祸来!别说大哥,就是大嫂和我,不知都为你搦了几把汗哪!你想,他若真是那等吝啬贪财、多嫌我们的人,倒应该怕我们多待在家、怕我们多过问店铺、田租的事,该早些打发我们远远地都去了才是道理吧?” 宗峦说:“经你这么一解,我也觉着是这么个理了。可是,四嫂,我才不在乎什么家产祖业,更不想因此被圈在这所老宅子里了此一生呢!” 文菲一笑:“你倒还有的说呢,你毕竟还是个男人!归终还能按着自个儿的意思去做事、活人、闯天下的。我要是像你这么想,这么心野,几年前恐怕就该闷死了。” 宗峦转过脸来,仔细地看了看文菲,笑道:“四嫂,你还这么年轻,品貌才学又都是一等一的人物儿!小弟说句不怕你生气的话——你若有重新生活的想法,在吴家,我会第一个站出来,坚决支持你!” 文菲脸一红:“好哇!你出去这两三年,长大了!如今竟敢拿我寻开心了?哦!我明白了,是不是想把我早些打发出去,你好多分得一份家产田地啊?” “四嫂,小弟说的是真心话!你明知道我不是那等人!我真的是替你着想!你在吴家守了这么几年了,也足以对得起我四哥了。我要是你,怕它什么?我肯定要勇敢地挣脱束缚、选择未来、争取女权!” 见宗峦一副同学少年、意气用事的样子,文菲不禁感到好笑:“越发跐鼻子上脸了!你自己还架不住乖乖地跑了回来,反倒鼓动我一个弱女子做反封建的马前卒?是想要我给你做个以身试法的先驱么?” 叔嫂两人一路说着,不觉已走到了后庭,在几个侄儿的簇拥下来到大嫂的卧室。大嫂一见文菲,一时就要撑着下床。文菲赶忙紧走几步,一边拉着大嫂的手令她莫动,一边仍旧扶她靠在被子上,自己就坐在她的身边。 几个月不见,看上去大嫂的身子骨儿更见虚弱了。她穿着一件宝石蓝的纺绸夹衫,更衬得脸色的黯淡。宽宽的衣袖里,露出两只瘦得青筋暴突的细手腕。眼窝儿也更显深陷了。 文菲心内不禁一酸,脸上却微微笑着:“大嫂,你的气色倒比夏天看上去好多了。这阵吃的什么药啊?看样子还挺有效的。”虽说只是一句安慰的话,可对病人却是很有好处的。 大嫂一听这话,果然露出些欣慰的笑来,摸着自己的脸说:“哦?果真么?前几天,听人说教堂里洋大夫的药灵,你大哥求他给开了些西洋的药水药片,试吃了三四天,觉得比咱们自个儿熬的那苦药还管用哪!这两天,我也感到身上轻爽了。” 文菲说:“我在省城念书那会儿,同学们生了病,也都爱到洋人的医院去看大夫。平时,吃好几付苦药都治不好的病,到了人家那里,两天就清爽了。觉得有效,就只管吃一段日子试试。就是那苦草药也不要停,两样一齐用,想来药力会更强,效果也会更好。” 大嫂笑笑:“你说的也有些道理,我就试试吧!兴许好利索了也说不定。” 大嫂为人忠厚,在妯娌们当中,就数她和文菲两妯娌的情谊是最好、最投机的。宗岱刚去世的那些日子里,多亏大嫂,一天到晚地陪着文菲,一面劝解她,一面宽慰她,使她好歹熬过了那段日子。从那时起,妯娌俩的情谊就日渐深厚了起来。 文菲这时解开了带来的一个包袱,里面是一大包的白果儿——白果儿炖老鳖最能滋补,对体弱的人还不会热伤。所以,一入秋,文菲就交待纯表哥给自己收集一些。他的公署门前有一棵千年的老白果树,奇得是依旧年年结果。从秋风乍起时分就开始零零落落往下掉果子。表哥让看门的老道士每天早上扫地时捡起来攒着,晒在簸箩里,一个多月竟攒了这么大的一包儿。 放下白果,文菲又抖开一个小包,露出了里面七八个红皮的大石榴来。文菲拿出一个最大个儿的来:“你爱吃石榴,城里咱娘专门捡出来这些个儿大、皮儿红的放着。谁也不让动,说专意给你留的。宗峦、影儿他们都有了,这几个单单是给你的。”文菲说着,便把那个大石榴递到大嫂手里。 大嫂高兴地接过这个长得已经裂了嘴儿、还带着一枝绿油油的叶子、露着里面的紫红晶亮石榴籽儿的大石榴,放在手掌里满心喜爱地把玩着:“嗳!还是你,大小事都记着我。其实,喜欢吃它的味道倒在其次,我更喜欢的倒是它这模样儿。平时绣花,总爱摘下一个来,照着它的样子描花样子。剥开了,晶晶莹莹地闪着、齐齐整整地排着;散开了,放在手里,满把红宝石样,光闪闪地看着喜人!让人都舍不得吃到肚里去呢! “我娘家门前就有一棵大石榴树,每年总能收一两篓子的果儿。小时候,从它坐蓇朵开花那会儿起,一直到它结了指头肚儿大小的石榴,就天天仰着脸,盼它变红、变熟的一天。有时也淘气,不等长熟,便踩着一个高凳子,悄悄够着偷摘下一个,剥开了,还满是白籽儿,只得扔了。怪可惜的!于是,一天一天地掰着指头,等‘七月初七牛郎织女相会日’。到了七月七的夜里,邻居家的几个小姐妹都被我叫来了,一起坐在我家院子里的凉棚下,看星星、看天河,看看天上会不会出现牛郎和织女相会?拿了石榴、枣子、梨子这些鲜果,摆在盘子里供拜牛郎和织女。这会儿一看到石榴,禁不住就让人想起了娘家、想起小时候的事儿来。” 大嫂说着,眼里就有泪光闪烁起来。文菲抓住她的手,一时也觉得鼻子酸酸地起来。 两人说了会儿话,大嫂呶呶嘴说:“妹子,你先去老三家的那边看看吧,去晚了少不得又要生出是非了。你不知,三个闺女,这回终于得了个儿子!把一家子上上下下支使得陀螺似地。大月子里,动不动就哭一出子,嚷嚷着非要管家去洛阳叫他男人回来不可!也不知究竟是谁对不住她了?你大哥赶着给她换了两三个使唤的人过去,没有一个侍候住的。最后还好,专意把六婶儿叫来,十几天了,倒还没有听她说一声让换人的话呢。” 文菲站起来,大嫂拉着手儿仍不舍得放开:“过那边,也不用多坐。久了,不定她说哪句话不中听,又得惹你心烦。出来也先别回你的院子,直接过来再和我说会儿话。” 文菲弯腰替大嫂抿了抿耳鬓上的一丝乱发,拍拍她瘦骨嶙峋的手:“你等着我,我过去放下东西,马上就回来陪你。你想吃什么,今儿我也没事儿,在家侍候你一天,亲手给你做好了。” 大嫂听了,心里一热,眼里的泪珠儿一下子就跌落了下来,马上又拭干了,笑着对宗峦说:“五弟,你陪你四嫂一起过去看看吧。记着,莫久坐,去去就回啊!” 宗峦应了一声,拎起了文菲专意给三嫂和小侄儿准备的那个小花缎包袱儿,跟着文菲出了门。 一出门,文菲眼中的泪禁不住就流了出来。赶忙擦了擦,又打出笑脸来。 宗峦皱着眉头担忧地说:“四嫂,你看大嫂这病,眼见好几年了,好好歹歹地总也不见好利落。” 文菲叹了叹气,叔嫂两人沉默着走到老三的房院来。 进了门时,见老三家的正拧着一双眉头,捣着一个名叫翠苹的小丫头的脑门子,不知数落着什么。她身上穿了件水红底子、银绣大朵牡丹花的缎子夹衣,一对大xx子把衣裳撑得几乎要胀开。下面是一条撒腿碎花松绿底子的夹裤,脚上趿了双缀着大朵子红花的绒拖鞋。一对金丝镶翠的大镯子,衬得她一双腕子更是白白胖胖的。滴水形的翡翠耳坠儿,在她肥厚的耳垂上滴溜溜地晃得人眼花缭乱。 一见是文菲、宗峦两人进了门,老三家的立马儿惊诧诧、夸张地叫起来:“啊哟!老天爷!真是稀客、稀客哟!快快,翠苹,你还死着一张脸站那儿做什么?快给你四奶奶看座!” 还未待文菲落座,老三家的又忙不叠地唤起来:“六婶——!六婶啊——!” 她的喊声落了一会儿,才见矮矮胖胖的六婶颠着一双小脚跑了过来。 说来,老三家原来使唤的那个喜俏俏的丫头绛荷,因为老三回来使唤了两次、夸了几句小丫头子机灵的话,老三家的便醋性大发起来,口口声声说“小狐狸精勾引她男人啦!”,闹着非让管家领走,远远地卖掉不可。 最后,还是大嫂出面做主,说来吴家这么多年了,漫说是卖个人了,就是卖个猫儿、狗儿的事也从没听说过。老三家的既不喜欢,调她到别的屋里使唤不就成了么?于是绛荷才得以留下、派给梅影了。 文菲过去也曾见过这个六婶儿,她有五十来岁,男人冯六儿是专门跟大爷出门办事的人。六婶这人年轻时见过世面,说话办事利利索索的,人也生得喜眉笑眼,脾性也灵泛得很。 六婶这时脚不沾地儿一溜小跑儿来了,支叉着两只湿手,一面笑呵呵地问三奶奶有什么吩咐?一面问文菲几时到家的?文菲笑着回答了。就见老三家的皱着两道八字眉问:“你是跑哪儿去了?叫了这么半天才过来?” 冯六儿家的一边拽出掖在衣裳大襟上的手巾擦着手上的水,一边笑道:“三奶奶!我在后院的井台儿给小少爷洗尿布呢!早听见你喊了,两手的洋胰子沫儿赶着在水里涮了涮,这才跑了过来。三奶奶有事交待俺?” 老三家的拧着眉毛说:“怎么该着你去洗尿布?那些人是干什么吃的?你是照顾小少爷的还是洗衣裳的?真想干洗洗涮涮的活儿,明儿专门去洗好啦!” 六婶笑嘻嘻地说:“哟,我就是舍得离开三奶奶,我还舍不得离开大胖小少爷呢!小少爷的尿布让别人去洗,三奶奶你倒放心,我可是不放心呢!我怕那洋胰子涤得不干净,尿腥气洗得不清气,蛰着小少爷那小嫩屁股蛋儿,可是了不得的!所以,小少爷的尿布我从来都是自己亲手洗的。不过都是趁着小少爷睡了,才赶着去洗的。我这耳朵可是听着动静呢。他那儿一醒,我立马儿就跑去抱了。” 文菲坐在那里,心内不禁暗暗赞叹:六婶这人说话可真是够机智的!怪不得能服侍得了这个脾气怪戾、一身骄气的三奶奶。听大嫂说,她不仅能把这位三奶奶哄得不责怪她,反而还能落不少的好处呢!三天两头,三奶奶不是赏她一块大洋、几尺衣料,就是两件还有七八成新的绸缎衣裳呢! 三奶奶听她这样一解说,脸色果然一下子松和下来,又满脸是笑了:“咦!听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哩!还不快去把小少爷抱过来,让她四婶子看看吃的胖不胖?” 冯六儿家的一双小脚又颠颠地一溜小跑去了。转眼,就见她两手托金宝贝似的,小心翼翼地把小少爷给抱来了过来。因那小少爷此时还正睡着,老三家的接过孩子,一边解了小襁褓,着意将那孩子给逗醒,一定要让文菲看看她的胖儿子眼睛大不大?脸儿白胖不白胖?一边就口口声声地夸起她的儿子如何如何聪明、这么大一点儿就会在梦里笑、如何如何能吃、能睡一番话来。 文菲抱过来,看着小侄子的脸儿也笑着夸了一番。把孩子递给宗峦后,就把花缎小包袱抖开,把自己添的几样礼物拿了出来:一对如意大银锞子;一个缀着锁儿的银项圈;一对镶了小玲铛的银镯子;城里平民工厂自己生产的三四种花洋布各五尺;金花、银花平金缎各六尺;另还有一件花缎棉里的小披风。老三家的看着一大堆的礼物,乐不可支地收下了。嘴里说着:“你一月能挣多少?咋花这么多的钱!” 文菲放下东西时,心里就想着,这位吴三奶奶是个是非人,最好不要在这儿耽得久了。谁知,文菲这里还未来得及说出告辞的话,老三家的就已经快嘴快舌地问起了文菲在外面做教书先生,一月到底能有几多大洋可挣?又问学校里有没有男老师,男女之间来往不来往等等一些不明不白的话来。一边问,一边用审视的目光上上下下地睃梭着文菲,观察这位吴家寡四奶奶的神色和反应。 文菲情知她安的什么心,便不软不硬、暗藏机锋地回敬了她两句。正好也省了告辞的话语,转身径直出门去了。 见老三家的刚才那不醒事的样子,出得门来,宗峦赶忙劝慰文菲:“真是少见的粗人!四嫂,你大可不必跟她一般见识。” 文菲冷冷一笑:“真要跟她一般见识,还能活到这会儿?三年前就该尽忠尽烈了。”遂想起几年前老四刚去那会儿,老三家的家里外面到处对人说她是克夫命,刚进吴家半年就克死了自己的男人等等。若不是大嫂那时的百般宽慰和关怀,文菲真不敢说,自己能不能熬到今天? 晚饭后,大嫂也撑着起来,坐在正厅的太师椅上,和拔贡一起听五弟和文菲逗孩子、说外面的新鲜事。 梅影打从文菲下午进门到这会儿,一直都缠着文菲,求婶婶带她去县里的新学念中学。又喳喳不停地说:她娘跟她说,将来也想要她考外面的大学,像四婶那样做个平权女子。最好比四婶还要高,出国留洋去才更好呢!又说她也和爹商量好了,爹已经答应她跟四婶去城里念新学了。 文菲看了拔贡一眼,拔贡点头微笑道:“想念就去念几天吧,这会儿也时兴这个啦。” 梅影欢喜地拍起了手,又瞅着文菲的头发说:“四婶,那我明儿可就要开始去城里念书了!学堂里还有没有新书哇?念书的女同学是不是都得剪发?要是剪发,你这会儿就给我剪吧?也剪成你这个样子好么?” 文菲笑着摸摸梅影乌溜溜的大辫子说:“要剪要留你是自由的。不过,我看这个样子倒比剪了还好看的。再说,你留了这么些年,怪不容易的,一下子剪了挺可惜!” “不么四婶婶,我就要剪你这个样子!爹比娘三民主义!剪发和放足这两样儿,都是爹先允下的。那年,就是爹爹从衙门回来给娘发了话,娘才给我放的脚!这会儿,我听说,好些没放脚的大闺女,连个好婆家都寻不来呢!都哭着后悔死啦!嗳!反正我是放了脚的,从今往后,再不怕寻不到好婆家啦!”梅影一脸自得地说。 大家“哄”地一声大笑起来! 大嫂笑得泪都出来了,揉着眼说:“真不知羞!放脚就是为了寻好婆家的呀?这么小一点儿的人儿,知道什么是婆家?还满嘴地胡说,就不怕人家笑话么?” 梅影道:“我怎么不知道?婆家不就是外婆家么?” 大家一听“哄”地又大笑了起来。大嫂笑得捂着胸口儿,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文菲笑得直不起腰来。宗峦把一嘴的茶全都喷了出来,还呛着咳了好一阵子。绛荷和紫瑾在一边捂嘴笑着,一边赶忙找来毛巾给五爷来擦衣裳。拔贡也忍俊不禁地笑了。 大嫂一边指着梅影笑道:“这孩子,从小没有见过外婆,也真难为她分不清。”又抑不住笑了一阵道:“你说得很对——外婆家正是婆家!” 这时,就连平素不苟言笑的拔贡也笑出声来! 几个影儿虽不知大人在笑什么,可这种快活的气氛却是不常有的,也都在一旁嘿嘿地傻笑。 稍停了一会儿,宗峦又在一旁说:“要上洋学堂么,光剪头发、放脚还不行,将来你要想出国留洋啊,还得用火钳子把头发烫成一卷儿一卷儿的,就连眼珠子也得用靛青点成蓝颜色的才成呢!” 听五叔如此一说,梅影“哇”地一声拱到文菲怀里:“啊?我才不要那个样子,花脸大妖怪。” 众人又笑了一阵子。大嫂今晚这么放开一笑,此时在红纱灯光的映照下,脸色也显得红润好看起来。 说笑了一阵,听见座钟叮叮铛铛地响了下。看看座钟,不知不觉已经九点了。文菲怕大嫂身子困,便领着梅影和菊影两人,起身向大哥、大嫂告辞,回到自己的院落去了。 文菲令紫瑾服侍菊影、梅影两人先洗脸洗脚睡下,自己又备了会儿课、看了会儿书。这时,随着静夜和微风,她仿佛听见前庭隐隐地有洞箫声传来。 起初,她以为是风声,侧耳又静听了听,果然还是箫声,吹的是一支颇为伤感的曲子。文菲问坐在一旁烛下扎着花儿的紫瑾:“这是五爷吹的么?年纪轻轻的,怎么吹这么悲伤的音律?这可不大好啊!” 紫瑾说:“哪儿呢!五爷才不吹箫呢!五爷爱吹笛子和洋笙*。这是大爷吹的。这些日子,他天天黑下都吹上一阵子。听着还怪好听哩。” 文菲道:“好一个丫头!你竟能听出来是箫、是笛子还是洋笙的声音么?” “这有什么难?箫听着让人发愁,好像看见天阴下雨一样,让人直想哭;笛子一吹,人听着,跟到了绿茵茵的山坡和河边一样,又敞亮、又新鲜,让人开心!洋笙更好听了,听着,跟看见一群仙女飞在云彩上一样。” 文菲歪着头想了想,觉得这丫头的话真还有些那么个意思呢。不禁一笑,这孩子,倒是蛮有几分悟性呵!又独自屏息聆听了一会儿,觉得那箫吹得还是颇有些功力的。不仅音韵沉郁婉约,指法也十分地谙熟圆润——好一首古曲《梅花三弄》。 文菲听着这箫,心内思忖着:人们都道吴家大哥有超然物外、清高恬淡的隐士风范;难道他那般稳成渊默、含而不露的一个人物,人生当中也有什么失意和憾恨之处么? 看来,这天底之下,每个人都有着自己不为人知的喜怒哀愁。只不过平时都深深地压抑在内心,不为外人所知罢了。 第十二章 小孩子家,真是性急得很。 第二天,天还未亮,梅影等不到丫头绛荷叫她,自己就摸黑穿衣起床了。文菲给她梳了一对羊角辫儿,辫梢上系了一对桃红绸子的蝴蝶结,又换了一套花洋布镶灯草边的新裤褂。好歹说着,才算草草吃了一点东西。用手巾胡乱抹了一把嘴,便站在院里一遍一遍地催起婶娘来,急着立时就要上车到城里念书去。 小菊影原本是文菲过嗣的女儿,这时见梅影跟着自己的娘要到城里去,也哭哭啼啼一定要跟着去。一时众人都赶过来,好哄好劝了一阵子,才算止了哭。文菲令梅影和爹、娘、五叔等分别告了别,又劝大嫂不必担心,一切自有她随时关照着的。这才携梅影一同上了车。众人又一直送到大门外,大嫂搂着一抽一咽的小菊影站在那里,一直目送着马车拐了弯。 原先,以为梅影是半途进的班,功课不一定能赶得上,文菲便连着给她补习了好一阵子的课。谁知,这梅影竟聪明得很,不到一个月里,成绩就赶了上去,国语和自然还成了班上名列前茅的学生。 这段日子,由于大嫂的病,加上梅影刚入学,文菲只得天天陪着梅影一起来来回回地从山城到吴家坪。每天晚上,除了为梅影补课之外,宗峦、梅影、菊影、竹影和兰影,再加上大嫂,大伙围在一起,或是下棋做游戏,或是画画儿写字,一家子在一起显得又热闹又快活,一座吴家百年大宅,一反素常的冷清、空寂气氛。 然而,吴家老宅里,有一个人可是看不下去了。 在家坐月子的老三家的,也不忌讳什么月子里不能见风的习俗,每每东院串了西院逛,也不讲什么主子身份了,竟在下人面前说起了不三不四的闲话:“谁家见过这样的?一个寡妇人家的,倒出去抛头露面,教什么书!成天和男人混在一堆儿。在家里吧,一个守寡的年轻嫂子和一个没成亲小叔子,成日没黑没白地待在一起!吴家现今可真是没有规矩了。将来出了什么丑事,这吴家坪可就炸窝子啦!” 文菲以往在吴家时,一般也是不大与老三家的往来的。这会儿,更不想和她搅那份闲气了。谁知,老三家的闲得太无聊,有事没事的,总要磨蹭到大嫂或文菲这里来,靠在门框上,一手托着个包了瓜籽的手绢,边嗑边四下里吐着瓜子皮儿。见了文菲,便斜着一双眼睛,抖着一条穿着水红花缎散腿裤的胖腿,似笑非笑地望着文菲,没话找话地搭茬儿:“哟,教书的大先生回来了?嗳!看你天天出来进去的,真是让人眼气啊!早知道女人念了书也能和男人一起出门挣大钱,我真恨我当年怎么没有念两本书!如今也有名堂出去散散心了。” 文菲一笑:“你这会儿要想念也不晚么!我明儿给你报个名儿,省得成天闲得难受。” “哎!我的命不好哇!就算念了书,我也没那个福份。我这人天生的怕见生人,也比不得你没拖没挂的。老四家的,我真不明白,不是说办的是女校么?怎么让那些大老爷儿们掺乎进去做什么?男男女女的,成日在一起混,把人家女孩子带坏了怎么是好?” “三嫂,这个你倒别担心。虽说男男女女地在一起,可是,政府给每个人都发有一个过节耍的那种大头娃娃。平时大家都戴在脸上,所以,谁也看不见谁的脸,也不知道谁是男的还是女的。” 老三家的不知何意,把个眼珠子瞪得溜圆:“啥?有这事儿?” 文菲撂下这句话,转身自己也憋不住笑了。也不再理会她,径直朝前面大嫂的房中走去。 谁知,老三家的虽说言语尖酸,心却不大能打得过弯儿的,一点也不知趣,前脚跟着后脚也过来了。 文菲便和大嫂说着天上地下的闲话,谁也不大接她的话茬儿。 宗峦从店铺回来了。照例先来到后院问候大嫂一番,又问了四嫂一些学校的事儿。老三家的见宗峦回来,夸张地打起招呼来:“哟!五爷回来了。瞧瞧,这会儿还真像咱吴家的二掌柜呢!”忽然,又想起什么来了:“嗳!五爷,昨儿我怎么听冯六儿家的说,洋布店的吴老奎来找大爷,说是想给你提一提顾老爷家的二千金。那门亲事你允下没有?听说,顾老爷的那个二千金的脾气可是不大好啊!” 宗峦也不接她的话茬儿,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一边就对大嫂说起了外面正传说的一个什么稀罕事儿来。 老三家听了一会儿,在一边瞅了瞅文菲、又瞅了瞅老五,倒三不着两地笑道:“哎!我看着这两年,咱家五爷越长越像老四了。老四家的,你倒说说看:他们哥儿俩长得像不像啊?” 文菲也不理会她的胡嚼。心里明白,这个老三家的没事找事,无非是宗峦和自己的关系有些亲密的缘故。 宗峦和宗岱系同胞弟兄,母亲原系拔贡父亲的小妾,元配病故后才把她扶了正。文菲过门时,他不过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孩子。所以,从来就没有在他面前讲过什么忌讳。继母和宗岱去后,平常给他做鞋做衣,对他多关爱了一些。宗峦也当自己是亲姐姐一般看待。没想到,就连这点手足亲情,老三家的也想从中生出些是非来!看来,若想心净耳净,老三家的在吴家坪的日子里,自己最好还是少在吴家待的好。 晚饭后,文菲向大哥大嫂说起因来回路途太远,耽误备课,所以这两天自己还想回山城住的意思。拔贡听了,也不说什么话,放下手中的五彩小盖盅径直出门去了。文菲坐在那里,一时窘得满脸通红! 大嫂何等的聪明人?见丈夫冷了四弟妹的脸,忙在一旁陪起不是来,说拔贡近来常对孩子和自己,还有那些下人,都是这样无端地发脾气给脸子看。又道,多不过还是为了她的病,令他常常上愁,脾气才越发地古怪了。 文菲也没有什么好计较的,大哥原也没有说什么让人受不了的话来。自己只是觉得,再待在这个家里,实在有一种无名的压抑和窒息感。她常常在梦中梦见自己生出了翅膀,一下子飞出了这重重的高墙深院。 她不敢想象,如果不是纯表哥和杜先生为她打开了一扇通向自由人生的窗口,让她有了今天,在这座郁闷得令人窒息的老宅里,自己最终会不会发疯? 晚秋时节,到处都是一派凋零残败的景象。天空迷迷蒙蒙地落着些似雾非雾的细雨。院子里,从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上,不时飘下几片叶子,纷纷跌落在潮湿的地面上,发着空泛而失落的声响。一时“夜半梧桐三更雨”、“庭院深深深几许”等好些凄清寂冷的句子,也一如这秋日的黄叶般纷纷飘飞而来,跌落在文菲的心灵上。 然而,如今的她已经不再是昨天的自己了。为什么还要继续留在这里?受这种莫名的压抑、听那些恼人的二话呢? 第二天,虽说学校放秋假,她仍旧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就要离了吴家回城里去。可是,吴家的家眷们出门用车,一般都是由吴拔贡和大管家发话才行的。文菲交待管事时,管事不敢就派马车,先回禀了老爷。拔贡见说,以为是因昨晚自己一时心性躁了,冷了这位弟媳。所以,今儿才使性子要走的。于是,便让小僮去唤四奶奶来,说他有话交待。 文菲来到拔贡的书房,一进门就见拔贡的脸色有些青黄,眼窝儿也有些发黑,像是一宿未睡的样子。 拔贡见文菲过来,指了指一旁的椅子说:“弟妹,请随便坐吧。” 文菲虽说来吴家已经好几年了,可今儿还是第一次到拔贡的外书房。这是那位发达的祖宗传下的,靠书房两面的墙壁都是书架,书架上摆满了各种书籍。两个墙角分别摆着古董架和长青类盆景,屋子正中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楠木大书案,桌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各式的文房四宝。文菲想,这么丰富的藏书!果然是一代饱学之士呵! 文菲坐下后,拔贡抚着前额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弟妹,昨儿怪我太烦躁了些。所以,今儿把弟妹请过来,特地请弟妹涵谅。弟妹,我想,咱们这个家越来越冷清了。一天天,一个个,说去都去了。有时,我真是有些害怕。你看,如今除了你回家来的这些日子,大伙儿在一起还有些生气,一家子热热闹闹地围在一起说说笑笑。就是你大嫂的病也显轻了,你几个侄儿也快活了。平时,你不在家的日子,稀稀落落的三几个人,整日不见一点儿的热和气儿。所以,大家都是欢天喜地盼节气似地盼着你回来。 “如今,为了这个家,我也是焦头烂额的。我这个人,平时最怕的就是那些家常琐事。过去我在外面做事时,就曾对二老提过,四弟宗岱为人忠厚公平,性格温和,又重亲情轻钱财。家中若想得长久安宁,最好由他来掌管家事。谁知,四弟他竟先我骑鹤仙归了……” 文菲一听此话,眼圈立马就红了起来。 拔贡叹了口气:“最终,偏偏轮到我这个性子急躁的人来掌管这个家了。所有的家事和田地铺子的事倒还有限,最着难的就是你大嫂的病。操了多少心,请了多少先生,吃的药方子怕能摞一本子了,却总也不大显轻。这里里外外的,我一个人常感到心力不支。因了这些缘故,平时为人做事对人便有不大近人情了。今儿对弟妹说这些,也不是抱屈,也不是牢骚,不过是希望弟妹能体谅一些罢。” 文菲听了拔贡这番话,心下不禁有些感动。原来,大哥倒也不全是为了维护礼数和家族规矩,更多的还是出于一种留恋情分。又想,大哥原是读书人,也是清闲惯了的性情。如今,他人生仕途甚不得意,还不得不因一家之主的身份,被诸多家务琐事终日纠缠。更兼大嫂的病,也更增了他几分的忧愁。 别人又有几个知他一腔难言和苦衷的?外面,有族里的七八位近亲族叔和老少爷儿们;家里,又有几个兄弟、弟媳们,诸多事情,若是不按祖宗的先例和章法料理,也会有人问他个不是的。太松了不成样子,太紧了又遭人怨恨。做这个家长、族长,也确实够难为他了。 遂又想起,夜里他吹的那些忧伤的曲子,恐怕他内心也是纠结着一段愁肠苦楚、无可诉处的。看来,在这世上,大家彼此活得都不那么轻松。如此,若设身处地替大哥想想,自己倒显得有些狭隘、浮躁了。因一时无话可说,便沉默不语了。 “你们放秋假。弟妹若是没有什么太紧要的事,能在家中替我再陪陪你大嫂就好了,她昨晚又不大好了。看这光景……难得你们姐妹的情分比别人好,加上弟妹知书达理,又会宽慰人心。若能多和她在一起些时光,乘势开导开导她,对她的病兴许大有好处也未可知!” 文菲听了这话心里酸楚起来,反过来又劝慰了大哥一番:“大哥也过于心重了。大嫂也不过生来禀质弱了些,加上有小兰影时身了吃了亏,只要好生调养,慢慢就会好起来的。倒是大你自己更需保重才是。这个家,里外上下的,全指望大哥一人的。我们这些弟弟妹妹们,虽不能替大哥分担一些儿,心下却还都是知道承情的。所以,大哥自己得超脱时,也该超脱一些、珍重一些儿才好。” 吴拔贡听了文菲的话,望了望她,微微点了点头,一时显得很有些感动:“多谢弟妹的体恤!其实,我倒也没有什么大关碍。只是有时心里觉得躁,说出话来少了些涵养,有时未免会冷了弟弟妹妹们的热心。众人若都能像弟妹这般知道体谅人、懂得人,我也足以自慰了。”说着,脸上露出几许惆怅戚怆的神情。 文菲来吴家迄今为止,还从未见拔贡有过这般失魂落魄的情形。想不到,像他这样一位人们眼中的“超逸高士”,时时处处讲究“行藏”的肃重温雅之人,原来也有着常人的脆弱之处啊! 文菲辞了大哥,直接来到后庭看望大嫂。来到大嫂床前,看她的脸色,果然比昨天有些虚肿和苍黄了。 见文菲进来,大嫂忙喝下了丫头绛荷端上来的那碗苦药,接过茶杯漱了漱嘴。见丫头捧着盂子去了,大嫂拉着文菲的手儿,令坐在自己身边:“妹子,听说你论真和他怄气了?看在咱们姐妹的份上,别太给他计较,啊?更不要因为他的缘故,生分疏远了咱们姐妹的情谊……”说着,两眼便滴下泪来。 文菲摇摇头:“咳!你这哪里的话?别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我只是不想再听老三家那些不咸不淡的话。” 大嫂点点头:“这我心里倒也清楚!嗳!自打老四去后,妹子在咱家这些年,真是受了不少的窝憋。你大哥又不知体谅人,再给你淡脸子看。我夜里唠叨了他几句,他也知自己唐突了,嗳声叹气,一夜都翻来覆去的,也没有睡好。妹子,我也不是为他抱屈:咱们家这么一大摊子,里里外外地忙下来,也不是一桩轻松的事啊。加上,我这不争气的身子骨,一点不能替他分担倒还罢了,反而还处处给他添忙加累的。所以,他心里烦闷,脾气也大不如以前随和了。还有你不知道的呢……”大嫂压低了声音:“我只告诉你一人知道:这会儿,他也吸上那鬼东西。” 文菲吃了一惊:“老天爷!你说的是大烟啊?” 大嫂忙来捂文菲的嘴:“我的傻奶奶,你可真是疯了!敢这么大声儿嚷嚷!” 文菲忙压低声音:“大哥他……他怎么也染上了这?大嫂,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啊!” 大嫂叹叹气:“我今儿告诉了你,你可千万不能再让外人知道——特别是老五。他最担心的就是老五也在外面染上。所以,平时管束他管得紧着呢!出门办事都是派老成的管事跟着。嗳!其实还不都是怪我这个病?害得他成天不得安宁,才学会了吸那东西的解闷儿。” 文菲心内蓦然预感到:吴家当家的两口子是这样的情形,如此看来,吴家倒真的是令人担忧了! 吴家有这么大一份家产,一时倒也不怕被盘尽的。可是,烟毒最大的害处主要还不是钱财方面的损失,重要的就是对人身心的摧残,那才是最令人惊心的! 大嫂听文菲说了这么一番话,眼中的泪水更是涌泉似地源源不断了。她哽咽道:“我怎么不想劝他戒掉?我虽不如你上了新学堂、见过大世面的,可我家在莲花镇方圆几十里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人家了,小时候我也跟着家里的私塾先儿读了几本书、认得几个字的。岂不知那东西的厉害?可眼下我自己尚且顾不住自己,如何有气力再去规劝他?我倒是不怕死,怕只怕终究有一天我突然去了,撇下你几个侄儿可怎么是好?我也不是那种拈酸吃醋之人,早就劝他另接一个来,一是能替替我,二也好夜里陪他说说话、倒倒茶的。说了多少次,可他就是不听,真是让人烦透了!” “这话我就不明白了:大哥不肯娶小,这是对你用情专一,你倒还烦恼什么?若是大哥娶个三妻四妾的家来,你反倒高兴了?”文菲道。 大嫂冷冷一笑:“你也别取笑我,我是不懂什么情呀爱的,可我毕竟还不是个太糊涂的人。像我这样,格格蔫蔫病秧子一个,成日一身的药气!天长日久地,还有什么可讨人喜欢、讨人恋爱的地方?对男人,我还算清楚的。所以,我不知几番催他再接一个来。并不是我犯贱,专喜欢人和我拈酸争醋过不去的;我只不过是想趁着这会儿还有一口儿人气儿,说话还能使动人的时候,横竖对她好一些就是了。姐妹们在一起有了情分,就是我死了,老爷把她扶了正,只要她不是太阴毒的人,日后不要太苛薄了我的几个孩子,我在地下也就合上眼了。” 一句话说得文菲凄然起来。她眼里忍着泪,却笑着拍了拍大嫂的手说:“你瞎说些什么?咱家又不是没有请先生、抓药的钱,这天下还有治不了的病?你这会儿就是想死,阎王爷还不肯收你呢。你不知道,其实人都是一样的,但凡身子骨弱一点,都爱这么胡思乱想。越是身骨弱,成日病歪歪的人,其实越是能活大寿限。你没听人家说‘病娘娘,活百年’的话么?” 大嫂微微笑问:“我不信,难道还有这样一说么?” 文菲道:“骗你做什么?别人不知,你还不知?那几年,我的身子骨比你的情形还不如呢!弱得动一动就喘气心跳。我也整日想着,说不定明天起来就穿不上鞋了呢!” 大嫂点点头:“这倒也是的,那时我也天天都劝你,凡事想开一些的。看你这会儿,油光水滑的一个人儿,看着都想让人咬一口。” 文菲笑了起来,又说:“可不是么?其实人身上的病,大多纯是因自己心情不好才带出来的。你也一样,不过是赶上月子里公爹没了,又撑着身子去尽孝,身子骨受了点儿亏,所以比常人弱了点儿。又怎禁住加上大哥卸任回来?其实,做官有做官的好处,也有做官的不好之处。虽说受人抬举,看着风光;可是,父母妻儿的常年不得见面事小,勤谨公务,察看上司脸色也不算;殊不知,那仕途宦海的人情世故也险恶得很哩!不定哪一步不慎,照样惹来滔天大祸!人常说:‘千里去做官,为了吃和穿。’你想,凭咱们家,就是不做官,咱这辈子不说,就是影儿他们那辈一子,咱们的孙儿辈,只要不是狂花滥赌,又能料理得当,还能缺了衣食费用么?我约摸着,大哥罢官回家那桩事儿,恐怕才是你真正的病根儿因由呢!你呀,也太看重男人的功名了。” 大嫂道:“好妹子,你说的可不正是么?若论起来,我正是从你大哥回来以后才开始觉得窝憋呢!” 文菲点点头:“这就对了!你若听我的,凡事想开一些,心境一宽,福也来了、寿也来了。我保你用不了一年半载,身上的病准会云消雾散。” 大嫂握着文菲的手:“你这些话,听得我心里竟有些清爽了。你不知道,我常想,若我前世作孽还不算大的话,愿老天爷保佑,怎么着让我能遇着像你这样一位脾气又好、又知书达理、又爱护这几个影儿的一个好妹子,来替替我,也替替他。我就是立马死了,也没有什么可牵肠挂肚的了!” 文菲正听得专心,蓦然觉得大嫂的话不大对味儿,略翻了一个个儿,一下子红了脸:“哦?人家好心对你,你却狗嘴里不吐象牙,连我也编排进去了?看我今儿不收拾你个痛快!”一面就去挠她的胳肢窝儿。大嫂一面讨饶,一面在棉子上笑得喘不过气来,脸上一时就有了点儿红晕。 两人笑罢,大嫂说:“嗳!成日也没个可说可笑的人。你和宗峦一回家来,我就觉得心里爽快。只可惜,我担心……的是,你终究还会离开我、离开咱家么?”大嫂的嘴唇有些颤抖,两眼紧盯着文菲问。 文菲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尔后抬起头来,看着大嫂的眼睛说:“大嫂,我们都没有姐妹。我打从第一眼看见你,就已经把你当成了亲姐姐了。我知道,你也当我是你亲妹妹的……眼下,我倒真说不准今后会怎样。可是,你这个当姐的,难道真愿意看着我就这样一辈子么?” 大嫂一听此话,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她紧紧地握着文菲的手,心里一下子充满一种透悟后的轻松和一种失落的无奈。眼里顿时浸满泪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第十三章 这一年,山城人平生第一次见识了机器是怎样织布的! 工业学校第一批学生开始实习期间,县署就开始发动众人,合伙投资办起了这所集纺织、印染、缝纫为一体的平民联合工厂。 在山城这地方,土地缺少且贫脊,开办联合性质的实业,不仅便于技术管理和统一督导,还可以解决一些剩余劳力,达到推行中山先生“兴实业实为救贫之药剂,为当今莫要之政策”的建国方略。 翰昌和雪如,自然比他人更清楚兴办民族实业的重要性。在山城办成一系列的实业,是他们实现人生价值、展示人生宏图十分重要的一步。 他们决定了:山城有的是煤,这次办厂,要买就买目下最先进的用蒸汽机带动的大型织布机! 机器从天津辗转运回来那天,好多的百姓都跑来看稀罕啦! 天啊!这么个奇形怪状的庞然大物?人老几辈子也没见过的洋玩意儿,它果真能像巧媳妇一样纺花织布么?如此,还未等机器安装点火,众人便早早地挤在那里,一个个立着脚等着瞧热闹呢。只是,谁心里也不相信:就凭这个大铁墩子?也能织出白生生的洋布来?怕是变魔法的吧? 在众人的建议下,选了个旧历的黄道吉日点火试机。 这天上午,当锅炉被工人添了煤、点了火,一时旺旺地烧起来时,果然见整台机器所有的齿轮,在众目睽睽之下,轰轰隆隆一下子嗡响起来。蒸汽机喷着白汽,所有大大小小的铁齿轮你咬着我、我衔着你地,随之也嘎嘎轧轧地猛然响起,吓得那些观看的人一下子捂着耳朵跳开好远。 谁知,这一开机,竟然给了雪如当头一棒! 当蒸汽机开始带动新型织机启动时,机器刚刚转了没几圈就卡住了壳。机器上的棉纱,一次又一次地被绞在了机器里,怎么也拽不出来。好容易拉了出来,白生生的棉纱没有变出一寸的细白洋布,反倒成了黑乎乎的乱麻一团。 众人一时都楞在那里了。等了好久,只见两个师傅和雪如一起,拿着些尖的、长的、扁的等奇形怪状的铁家伙,在那机器上又是敲又是拧的,忙和了好一阵子,弄了一手鏊子底样的灰。接着,又重新开了机器,轰轰隆隆,又响了一阵子后,拉出来的仍旧是一团沤麻样的东西。 如此反复好几番后,围看的众人脸上便显出了很扫兴的样子。这样,不觉半日过去了,众人渐渐地失去了耐心,与己无关的人纷纷去了,最后剩下的只是几个为买这台机器投了银子的人。 原来,雪如他们几年前在学校用的,还是那种比较原始的小型织机。而这次购机时,大家在一起商量了,因山城地下到处是煤,所以不如干脆选择目前最先进的蒸汽机带动的大型织机。这种机器比起他们六七年前在学校实验操作的机器,有了很大的改良。所请的师父,虽说操作上还算熟练,可在修理上也不太内行的。 此后的一连几天里,他们什么也顾不上做,一天到晚地守在机器旁边,一次次检修、一次次重试。如此,生生毁了一堆从天津买回来的细白棉纱,依旧没有一尺布织出来。 后来,几个投了资的人看竟是这种情形,心下就开始焦急起来:反复打听是不是机器本身出了什么毛病?是不是被那些大鼻子的老洋毛子骗了? 他们为这台大机器可是投了不少的银子,自然担心自己的血汗钱会打了水漂儿。 大伙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争论着,有建议把机器运回天津换一台的,有嚷嚷再去请个高手儿的老师儿来看看,毛病究竟出在哪儿了?也有的说,若只管这样抠扯来掰扯去的,一旦把机器弄坏了,最后变成一钱不值的铁疙瘩,白花花的大洋可就全砸了!还有的干脆说,不如把机器退了得了!咱没有那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儿! 雪如和师傅几个人在一起,把各种原因都分析过了。他们肯定机器本身是不会有大问题的,因为在发货前,他们是当面试机、当面包装装车的。于是又有人怀疑是棉纱的问题,找来等级最好的样品纱,再次试机,仍旧不行。 如此这样,连着几天,大伙眼见着送进去的是白纱,扯出来的依旧是绞在机器上黑乎乎的乱纱,一些投资的人心内便开始恐慌起来。有人开始托中间人传话儿过来:“今年店里的生意不好,能不能这会儿先把自己所投的资金抽出一些来?等生意上磨过个儿来再填上?” 那些天里,把个雪如急得,牙龈肿得喝口水就疼得捂着脸打颤。他和师傅一起,日夜蹲在机器旁边,一遍又一遍地试机、一个部位一个部位地修检。自始至终,眼看着那些白生生的棉纱都变成黑乎乎的乱麻,把机器缠得走不动还说,还打了好些的针。 雪如一时觉得自己那头都胀大了!这些问题是他在工业学堂读书时根本没有遇到过的。再加上,这会儿的机器,比好几年前试习那会儿的机器改进了不少的部件,有些新功能,就是看着图纸也不大好弄透。 有人便开始抱怨起来:秀才造反十年不成!织不出来布,也不知究竟是驴不走、还是磨不转?杜老二这小子也真是的,在外面混了几年,就以为修成正果了?拿着众人成千上万的血汗钱,买回来这么一大堆废铁。老天爷,白花花的一堆大洋呀!撂水坑里还能听两声咚儿响哩!他也真是太张狂啦!看他小子咋收场? 这时,有两个人反复托人提出要退股。可是,为了办这个厂,从请师傅、购买机器、棉纱,到建厂房,运输费用,除了众人合股的六七千大洋,县署出的三四千大洋外,大哥为了支持他,几乎把家中所有能变成现钱的东西都变通成钱了。这时再退股,分明是火上加油的事! 万事开头难!眼下,事业只是开了个头儿,为了让人家知道自己一诺千金的为人,翰昌、雪如两人商议,一面劝阻退股的人,说红利马上就要到手了,机器出毛病是暂时的事儿,还是先不要退的好,免得后悔;对坚决要求退股的,想法子也要先把人家的股金还上。要好合好散,将来什么时候想重新入股,随时都可以再重新入股。 大哥听说后,悄悄把家里一爿眼下生意很不错的油坊也给盘了出去。又帮助四下打点了一些,凑了一千多块大洋,让人送到厂子里来交给二爷。 雪如望着大哥派人送来的钱,眼一酸,却狠命忍住了。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一连七八天里,白天晚上蹲在机房。夜里掂着一盏洋油灯,和师父们就着图纸,一个部件一个部件地检查、试机。最后,大家大胆地决定——与其送走修理,一来一回不知又得耽误多少日子,干脆,卸开底坐和内机查找! 这样,最后终于发现了:在底坐和内机的隐蔽处,主机的一颗螺丝在运输中松动了,另外连接部分也有一颗大螺丝不知什么时候丢落了。想来,大约是从许州往山城的路太颠簸的缘故,一路之上颠掉的。 问题恰好就出在这两颗螺丝上了。 他们把工校一台小型织机上的锣丝,卸下来两颗同型号的拧到了这台机器上。再次开机试验,哈!棉纱开始走动啦!缠纱的故障终于排除了! 随着机器轰轰隆隆的巨响,那庞然大物终于徐徐不断地吐出了细白细白的洋布来。一尺、两尺……一丈、两丈…… 雪如兴奋地跳起来,在厂房里打了个二踢脚!连脸上的油灰也顾不得擦一擦,立马就和几位师傅、工人连夜开始干起活儿来。他亲自打下手,运送棉纱,接送布匹。看着师傅忙和着接线查看,听着机器轰轰隆隆的响声,眼见一尺又一尺白净耀眼的白洋布织了出来,雪如激动得像个孩子,俏皮话一串接一串,逗得厂房里几个工人师傅笑声不断。 等到天亮众人再来到机房时,见雪如和几个织布的工人师傅,正倒在成捆的棉纱上酣声大作,旁边是一堆白花花耀眼的洋布! 众人惊喜异常!争着用手摸着、看着这些细白磁实的洋布,个个激动得手打颤。真没想到:才一夜功夫,就能织出这么大的一堆布来?这要不是亲眼看见的,咋也不会相信呵! 自打试机成功以后,就见人们接二连三地把一匹匹、一捆捆白生生的细洋布从厂房里扛出来,人背、车载、驴驮地运走。 除了供给城里的几家店铺外,平民工厂新建的洋染坊每天也要用一部分。他们试着用西洋进口的洋铁筒子里的染料,染出了过去城里的土染坊从未染过的银灰、洋红、天青、孔雀蓝等各种颜色的布来。又试验着用新法子搞了蜡染、扎染和模版花布印染等,一样样终于印出了各种花色来。 这些用西洋或东洋染料印染出来的布,比起老几辈子在土染坊染的布,一是不易褪色,二是颜色鲜亮,着色均匀。又因少了运输、采买等好几个环节的费用,比起从外面购进来的花洋布成本自然也低得多。 如此,价格又不贵,穿在身上感觉又细柔软和,摸上去手感却是又平实、又挺括的。比起绸缎之类,又多了结实、耐洗的好处,更适应家常穿着。因而,不管是一般百姓还是富门大户,随常都喜爱用它做衣裳。 那一阵子,平民工厂后面那宽大的院落里,晴天日头下,满院子横横竖竖、层层叠叠几丈高的晾布栏杆上,从早到晚,整日地都晾挂着山城人过去从未见过的、又细腻又鲜亮的各色花布。大伙一传十、十传百,连乡下七村八里的老乡们都专意跑来看稀罕! 他们站在那里,望着五彩缤纷的花布,一个个都看直了眼:老天爷咧!几辈子见过这么多的布哇?这么鲜亮的颜色,这么好看的花朵子!真是做梦也没看过的景致啊!几辈子才能穿得完啊? 一时间,家境差不多的人家娶媳妇、添孙子,都要进城来买上几尺、扯上几丈回家去,或做衣料,或做蚊账、被面、床单。最是那些寻常百姓家的女人,一看见这般漂亮的花布,一颗心一下子就能给迷住了!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成了飘荡在半空中的花朵子布了。各自盘算着:老哋!何时自家也能扯上几尺来?哪怕天天只是放在箱子底上,时不时拿出来当花儿、当画儿地看看,隔些时拿手摸上一摸,也算不枉活一生了! 各自心里盘算着:不知夜里要熬几灯油、坐上几个月亮地儿才能多做下几样活计,积攒下几文私房钱,抽空进城去,也买回来几尺光鲜光鲜?一边这样遐想着,一边就盘算着要买的话,该买红底白花的还是白底蓝花的好?是大朵子好看还是小朵子美气?应裁成大襟的还是直襟的?甚至把要盘什么扣子,镶滚什么花边都想了一遍。 这样,待她们连明扯夜地为人绣花、掐麦草辫子、做针线活,终于攒够了买布的钱,姐妹们便相约来到城里、来到店铺,让伙计把架子上那一匹又一匹的花洋布拿到柜台上来,看看这匹再摸摸那匹,眼热心馋地掂量好半晌。及至终于看定了一种花样,嘶嘶啦啦扯上几尺,回家拿出来,向蹲在太阳地里晒暖儿的街坊邻居喜咧咧地夸耀着。 那些布织得又磁实、颜色又鲜亮,印的花朵朵子也好看,在太阳底下闪着贡缎一般的光泽。这些鲜亮亮的花洋布,在乡下山里姑娘媳妇们的手里传过来递过去的,眼里都是透着压抑不住的喜悦和艳羡! 洋布织出来了,羊肚子毛巾、床单一类的洋纱织品也水到渠成地一样样生产出来了。城里乡下立时都传开了,传着城里有个平民工厂,能纺、能织还能染,一台机器织出来的五彩花布,比过去百十号人、百十台土机一齐撂一天的梭子出的活儿还多哪! 这两三处实业的兴隆和红火,一时带动得山城开办实业成了风气。结果,其它新型机器如榨油、冶铁、采煤等实业的开办也开始形成了气候。 好些家里有些资本的人纷纷动了心思,私下商议着筹资集资,然后人托人、脸托脸地找雪如他们,想让帮着请师傅、学技术,怎样也开一样实业?工业学校里,还有两个月没有毕业的学生,早就被人盯得紧紧的了。早早地就托人送礼,找到当初出钱供养这些学生的主家儿,商议着合作办厂的事儿。 雪如趁热打铁,撺掇大金店一位家境不错的朋友,几个人合伙投资,从广州购回来第一台蒸汽采煤机,在山城首家使用机械采煤。结果,不仅出煤量大大超过人工挖掘,而且比起人力一镢一锹、一篓一筐地挖煤运煤也安全多了。 机器采煤,在地下煤源丰富的山城,一时又造成了很大的轰动。连着好长时间里,天天都有远远近近的老乡来看稀罕。而这个时候,就连外面平原地区的好些州府县城,还没有听说有哪里使用蒸汽机的,人们甚至还不知蒸汽机是个什么玩意儿呢! 先后购进的两台蒸汽机,首开了山城实业从工场手工业朝机器大工业发展的一代先河。 忙忙碌碌地,转眼又是一年的秋凉时节了。 这天上午,众人正在县署后衙商议公事,卫兵报说门外有几位少林寺的和尚,要见知县和杜长官报一件大事。 来山城后,少林寺众僧对官府的诸多事情一直都是尽力支持,故而两下交情日渐密切起来。翰昌和雪如听说有要事,忙令卫兵将他们先领到前面的小议事厅,说他们随后就到。这边匆匆部署了一番会议内容,两人便一齐到前面来见客。 领头的是恒林大师兄的大徒弟妙兴。雪如和翰昌一眼看出众僧脸上强抑住的悲楚,连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云松恒林大和尚于昨夜子时圆寂了!云松是恒林大和尚的号。 雪如心内蓦地一沉,一时悲楚难忍起来:这位大德高僧,一生为山城百姓,为少林寺的发扬光大是鞠躬尽瘁了!他的一生,不仅在武学、禅学和品行方面的造诣极高,就是在治病救人方面,也有着妙手回春的医术。 他主持少林寺期间,山寺的发展达到了一个繁盛时期。除了修悟佛法、精研武学和医学之外,在除暴安良、普渡众生方面也做下了无量善事。平时,无论遇有天灾人祸还是百姓们的红白喜事,他都肯相帮相助,故而,被山城百姓誉为“金刚面目,菩萨心肠”和“佛祖之慈”。 更重要的还有,打从自己和翰昌回山城的这些年里,县署每次组织的剿匪行动,山寺都是积极主动出兵出力,为百姓的安居乐业,为寺院的光大,为山城各样事业的倡兴立下有汗马功劳啊! 安慰并送走了众僧后,雪如、翰昌与山城的十几位士绅和百姓代表商议,他们虽没有资格为恒林长老建一座七级僧塔,可一定要为长老立下两座不朽的丰碑。而且,要立,就要立得气气派派、高高大大地! 雪如和几位地方乡绅及县署官员连夜拟定并撰写了碑文,找工匠赶时间打磨刻写。碑制好后,并排竖立在了山寺正门外的东面。右边一座碑上刻着“登封县僧会司兼少林寺保卫团团总云松大和尚懿行碑”。左边一座碑上刻着“登封县僧会司兼少林寺保卫团团总恒林大和尚懿行碑”。 两座行碑果然称得上是高大气派,又着意加盖了碑廊坊檐。行碑上有一副楹联,上联是:“天宫玉楼随心自在”,下联是:“佛国金世任意逍遥”,横批是“山高水长”。整座行碑雕工细腻、风格别致,雕有龙凤花草图案,并刻有“禅登天庭”和“武功彪炳”八个篆字。 接着,雪如带着县署的好几位官员,和地方各界绅士一起参加了寺僧们为这位高僧举行的隆重超度法会。 事后,雪如留在少林寺,又耽搁了几日。原来,恒林大师这两年里广收弟子。目下寺院人丁兴旺,已拥有出家弟子三千,俗家弟子也有近千。偌大的人口家业,迫在眉睫地面临着要推出一个新的当家和尚的大事。只因寺院内部门派众多,各门派都有各自独特的过人之处。所以,少林寺自古以来在推选掌门人的问题上,都存在着严重的分歧和争议问题。弄不好,便会引起大的纷争。 因关乎着几千僧众和山城门户安全的大事,若单让寺里众僧们自己去解决,又怕留下什么遗患争端来,将来会对整个山城的局势产生不稳定的影响。也正是这个原因,少林寺长期以来就有由官府任命或者政府提名产生当家和尚或临时住持的惯例。遵循这种惯例,为了便于把握和制约,县署决定这次仍旧还由官府出面,把寺里当家和尚的事情顺顺当当地安排好。 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翰昌和雪如看出,妙兴这个人无论在人品、武艺还是外事接待方面,都算得上是颇有能力的,而且又系恒林大和尚的大弟子,平素做事也能做到公平坦白、以德服人。因而,雪如便代表县署,把寺里几个门派的当家和尚召集在一起,提出任命恒林大和尚的弟子释妙兴为山城县僧会司兼少林寺僧兵保卫团团总之职,负责僧寺事务,并依旧配合县署做好剿匪铲霸,山城治安之责。 几个门派的僧人代表见官府做主,大局已定,倒也没有表示出太大的争议和不满。事情于是便这么定下了。 第十四章 清晨,文菲来到学校时,携了一份雪如他们宣传处办的《新国民》半月刊,边走边翻看着,朝后面雪如和纯表哥他们的办公署走去。 在这一期的《新国民》里面,有文菲最近写的一组新诗。其中一首十四行抒情诗《太阳神》中有这样几句: ……挥洒着满天的云霞你朝我走来 我恣肆地为你涂抹壮丽的背景 渴盼裹挟着生命的狂飙燃烧着 自由的世界是一片灿烂的光明 曾以为再也难挣脱阴暗的藩篱 也曾为此有过无数祈求的美梦 当你把永久的辉芒照耀在大地 我从此再不会惊惧严冬的恫恐……! 纯表哥曾对文菲说,杜先生最喜欢的就是这几句。说这里面跃动着一股子巨大的生命热情和生命火力,有着十分鼓舞人心的力量,诗境也很壮美。还说文菲写的这些新诗,一反她旧日诗词文章的忧怨和凄迷,这实在是令人惊喜的变化!这才应该是崔文菲——一位挣脱了封建羁绊的新女性真本色! 文菲过去从未写过新体诗,更没有这些豪迈奔放的情绪体验。其实,这几首诗是自己某种激情下的一泻而就之作。旧律诗虽有旧律诗的优雅和含蓄,然而却无法如此淋漓恣意地表达某种自由、奔放的情绪。 好长一段日子以来,文菲觉得自己的心境是如此的明朗而轻快,对世间的一切都充满着少女时代的浪漫情怀。这时,她发现自己很容易就能被一样细微的美好事物所感动。几乎生命里的每一刻钟,她都是怀着满腔的柔爱去感悟、去品味的。 也许,这就是因为生命中有了某种希望的缘故?或者如佛理所论的,人的一生,其实就是身心对五蕴之苦的一场漫长体验,那么红尘世俗中动人心弦的真爱,不正是这茫茫苦海中一处令人迷醉的风景么? 出女校后门,有一大片杂树林子。林子深处的不时传来各种鸟儿的啼唱。林间有一条隐约可辨的小径,一夜北风吹得小径上落着厚厚的一层黄叶,几乎把路都给盖严了。走在上面,不时发出簌簌地声响。穿过林间小径,十几米外一座红墙黛瓦的旧庙观赫然而立在那里。 这座道观是唐代留下的建筑,看上去已经很古旧了,可因过去观里的烟火还算旺盛,一直有人居住着,所以十几间殿堂还算整齐。因这一带不常走行人的缘故,环境也十分幽静。加上离女校和工校都很近,雪如他们的教育会、劝学所的临时办公署设在这里了。 观门前矗立着一棵葳葳蕤蕤的银杏树,树有十几米高、好几围粗。据老年人说,这棵老银杏的树龄至少有千年以上了。直到如今,每逢春夏季节,不仅满树青翠,奇得是,竟然还稠稠密密地结出好些的银杏果来。 此时,满树的黄叶已经飘零已尽,文菲俯身捡了几片地上的落叶,托在掌心细细地打量着,这些银杏叶子,犹如一枚枚小巧玲珑的金扇一般。叶上的纹理是如此精致而清晰,美得令人惊叹、令人爱怜!不像是大自然的造化,倒更像经手艺精湛的工匠细心打制出来的金泊一般。她用手儿轻轻抚了抚那上面的浮尘,爱怜地夹在杂志中间,起身沿着一条卵石小径朝观里走去。 这段日子,她常常不由自主地找些理由往这里跑。名义上是找纯表哥的,其实,根本不过是想见见“他”罢了。前些天,因她连着来了好几次都没有看到“他”的影子,心下虚落落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表哥虽在,可又怎么好明着向他打听呢? 这时,她的心“别、别”地跳着,祈求着但愿今儿能看到“他”罢! 这样想着,刚拐过影壁墙,蓦地,她就觉着自己那一颗心跳得快要蹦出来了:哦!“他”在那里! 他穿了一件白洋布的小褂,和纯表哥两个人在院子当间,又是刀、又是棍地练着武术。纯表哥打小儿就跟着父亲舞刀弄枪,身上那点子功夫,文菲自然早就见识过了。没承想,平素温文儒雅的他,身上竟也藏有这般犷武雄勇的一面!真令她生出一种此时方见英雄本色的感叹。 他手里是一根六尺长的少林劈山棍,看他上劈下扫、左拨右翻地,只听那棍子在空中呼啸生风,晃得人眼花。纯表哥手中是明晃晃的一把佛陀大刀,也是左砍右劈地,闪闪寒光耀得文菲连眼也不敢睁了。她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口,紧张地握着拳,看他们真刀真枪地练着,真怕谁一不小心失手伤了对方! 两人打了好一阵子收了刀棍时,文菲才松了口气。看他们两人的头上、脸上和嘴里,到处都冒着腾腾的热气,文菲赶忙把搭在树杈上的干毛巾取下来递给二人擦汗。 雪如接过文菲递来的毛巾,一边擦着脸上的汗,一边喘着呼着热汽问她:“来这么早呵?” 文菲一笑,只见他那宽厚的胸脯子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地,洋溢着蓬勃诱人的青春活力。那活力穿透薄薄的衣褂,飘散在初冬清冷的空气里,令文菲一时有些意乱神迷起来。 “想不到,你身上也有这么高强的武艺呵!”文菲笑道。 雪如一笑,露出了两排洁白闪亮的牙齿。这一笑,使得他一张脸少了一些沉毅,平添了几分的孩子气:“在咱山城这地方,我这点儿功夫岂敢妄称‘高’字?这话要是让外人听见,可是会笑话你的。等哪天有空,我带你到少林寺去见识见识,你就明白什么才叫做武艺高强了!” 这时,纯表哥想起刚才雪如的一个什么破绽来,站在那里和雪如争论了一番,两人空着手又比试起来。 见他们切磋武功,文菲走开了一些。看见纯表哥刚刚耍过的那把佛陀大刀支在一旁的树干上,顺手便掂了起来,胡乱朝空中一砍,不禁“嗳哟”一声,就觉着胳膊闪了气儿。心里诧异:怎么刚才表哥拿着,耍得像舞台上的马鞭一样轻松自在,谁知拿在手中,份量竟这么重? 雪如忙走过来:“要紧么?要不我给你捏一捏?我多少还懂得一点儿按摩术呢!” 文菲红着脸抚着膀子说:“没大妨碍,略闪了一下气儿。”雪如却不由分说就伸出手来,自管帮她捏摩起来。文菲心内咚咚地跳着,一会儿就觉得果然好多了,不禁望着他感激地一笑。却见他那一双明澈的眸子,此时也正深有含意地笑望着自己,文菲的脸一时就热了起来。 纯表哥拿着那把佛陀大刀在手里“唰唰”地抡了两下,撮起嘴朝那寒光闪闪的刀刃上吹了吹说:“你什么都想摸摸玩玩儿!你当这是什么好玩儿的东西啊?这可不是你的七弦琴!这是能砍头杀人的兵器!看见没有?刀刃多利呀!碰碰就要流血伤人的。” 说完,把大刀“啪”的一下,挺牛气地插入了刀鞘,又拍了拍刀把儿:“怎么样表妹?要想玩儿,咱就玩真格的。你也跟着我们练几招儿吧?过了节,我们俩跟樊将军走的时候,跟樊将军说说,看能不能带你也一起去。这会儿,外面好些队伍里都有女兵了。” 文菲听他突然说起这话,忙问:“你们,你要到哪儿去?” “跟樊将军打天下去!怎么?这事儿你还不知道啊?哦,这两天,雪如我们俩个正商议着这事儿呢,大体也算是定下了。怎么样?古有花木兰,今有崔文菲!咱也闹它个巾帼英雄当当,岂不是人生一大快事么?” 文菲突然听他说他们要投军走的话,骤然惶乱起来:“怎么?你说,你们……你们真的要去当兵么?” 这几天,她听说高等义学军官班的学生,除了两个成绩格外优秀被选送留洋以外,大多都到樊将军的队伍去了,还有几个普通班的学生也跟着去了。到了军中,统被樊将军任命为排级以上的官职。难道,雪如和纯表哥两人也要……去了么? 玉纯接着说:“樊大哥那儿已经派人来催过好几次了。雪如这人,逢什么事必得拉我一起下水。这两天,我正和两位老人商量着这档子事呢。不是为等我,他早走了。” 文菲的脸色一下子苍白了。她望了望站在那边的雪如,见他正正低头擦着颈上的汗水,文菲又看转过脸来,看着表哥道:“前些年你还没有疯够啊?这样的乱世,打来打去有什么意义?纯属春秋无义战!如今,刚刚有机会做点正事儿,你又要半途而废!再说,你们家就你这么一个儿子,我不信姑姑、姑父就肯肯放你出去南征北伐?你倒是活得潇洒,就不管不顾二老了么?” 文菲嘴里这么激烈地说着,声音明显地颤抖起来,一双亮亮的眸子闪着无法掩饰的惶恐,嘴唇也有些发颤了。 表哥也不看她的脸,只管望着远方说:“这回投军和以前不一回事儿。这次是跟着樊大哥干大事,是英雄用武的机会到来了。我和雪如到了军中,一般又不参与打仗,直接留在司令部的参议处。我和雪如这点很相似,都不甘过平平淡淡的日子。再说了,我们俩都是自小习武,哪个武人不是志在‘铁马金戈大散关’的?咳!自古忠孝难两全啊!做为男子汉大丈夫,理当四海为家,干下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怎么能贪图富贵温,缱绻风花雪月?‘埋骨何须桑梓地,天下无处不青山!’再说了,而且,这会儿正值军武称王的天下、群雄争霸的年月,各路英雄都在极力招揽人才。我等这时出山,正好顺了天时、应了地利、得了人和!将来建功成大业,马上得天下,那可是鹏程万里、未可估量的事呵!” 纯表哥说着,仰天长叹了一声,高声朗诵起来:“‘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朗诵完,转过脸来,看着文菲那黑玛瑙似幽幽的两眼问:“表妹,漫说我了,你若生成一介男儿,难道就甘愿厮守在这小小的山城,宁可做一辈子的教书先生么?” 文菲一下子被他的话镇住了。她转过脸来,无助地看着雪如:他、他……他怎么从未对自己流露过这个打算,突然之间说走就要走了?见雪如仰头瞅着树顶上那砣子乱草搭的老鸹窝,根本就没有反应!心想,他怎么是个木头人哪?! 文菲望着他,忽然之间,就觉着自己的头轰轰地响了起来,“老天!难道?难道一切压根儿都不过是自己在自做多情么?难道他对自己他所有的关爱和亲近,统不过是自己的一种误解么?而他只不过因了和表哥情同手足的关系,也是把自己当成自家妹妹一般关爱的么?” 她的心乱极了,思维一时混乱起来下:“实在是这样的!细的确,细想来,自己和他之间,的确是谁都从未曾向对方明明白白许诺过什么呀!人家要干什么事,又该着和你商量什么呢?!” 一时间,她觉得天旋地转起来,几乎控制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了。她拚命地遏制着自己的情绪,深深地低着头,紧紧地咬住嘴唇——女人呵女人,有几个又能明白这个道理:其实爱情对于女人来说,正好似一把锋利无比的宝剑,当她一旦被它那炫目的光芒和神威所诱惑、所吸引的同时,接下来,必然会被那无形的利刃经意或不经意地伤害!此时的文菲,仿佛看见自己的一颗心骤然已被那无形的利刃所刺伤,正向外汩汩地喷涌着殷红的血! 她觉得自己的心很痛!可是,她却在极力地掩饰着自己情绪,极力控制着不让自己流泪——她不能连这点儿可怜的自尊也丢掉了!怎么也不能再失却剩下的那点儿可怜的自尊了!可是她不知道,她此时像是发了热病一样,睫毛肩膀抖动着,脸色和嘴唇都已经青白起来,一汪儿泪水在眼中堆得满满的,几欲夺眶而出! 雪如实在不忍再看她这个样子,转过脸来低声对她说:“你呀你呀!你可真是个傻丫头!怎么我说的话你不信,倒相信他的鬼话?嗳!看来,我还是赶不上你们兄妹近啊!” 雪如的话一落音,文菲立马抬起眼泪眼迷朦地眸子来,定定地望着了望他那明澈深情的两眼眸子和笑意盈盈的脸庞。只那语气,那笑容!难道还有什么不是明明白白的?她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一下子温暖起来,所有的雾浓霜寒顿时融化了! 耳畔,快活的鸟雀们连着串儿地、清悦无比地啼叫着! 文菲像个小女孩儿一样,一眶子泪水再也闸不住了! 她赶忙蹲下身去,装着系鞋带的样子,却偷偷地拭掉了泪。心想,自己怎么会那么痴、那么傻迟钝?怎么连表哥有意逗自己的玩话也分辨不出来了?自己明明应该清楚:就算自己和雪如之间还没有明明白白地说过什么,可是两人分明都已十分清楚:彼此早已是两心相许、心心相印了呵!而且——连纯表哥都早已看出来了!想到此,想到竟是这般忘情,自己直羞得一张脸儿通红着,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玉纯在一边忍俊不禁地笑起来!一会儿,又煞有介事地长叹一声:“咳!雪如君啊雪如君,我当时就料定了,别看你前几天嘴上说得如何坚决、如何热血沸腾,说不定到事头儿上就会临时变卦、临阵脱逃的!你还不服气!这不,应验了我的话不是?明明已经商量好的事儿,有人在那边又是‘红浥’、又是‘泪痕’地,‘鲛绡’还没湿透呢,你这里可就变卦了不是?嘁!我真为你脸红!怪不得这可真是人们常说:‘玉人在侧,英雄气短’啊!我看到时候你怎么对樊大哥回话?” 雪如也不答他的话茬儿,两眼却意味深长地望着文菲笑而不语。文菲红着脸想要说一句什么,反击一下表哥的,谁知,憋了半晌竟连一句话也没有想出来。心想,自己在别人面前倒还有限,可在这个表哥面前,打小儿就算得上是灵牙俐齿从不曾让过他的。今儿是怎么啦? 她只是涨红着脸,顺手把表哥的衣裳递过去,接着又把雪如的衣裳拿在手里,先看了看,这是一件半旧的洋纱薄袄。暗暗用手摸了摸,觉得里面的棉花瓤子薄薄的一层。心想,这么的天气,这么薄的袄儿,穿在身上怎么能挡得住风寒?也不知为他做的棉衣和毛衣他见了没有?大小胖瘦如何?又不好张口问,一边沉思犹豫着,一边就把衣裳递了过去。 雪如微笑着,接过她递来的衣裳披在身上。 纯表哥一边穿衣裳,一边对雪如眨眨眼大笑起来。再看看文菲那被窘得酡红的脸,对雪如说:“雪如,我表妹这些日子活得可真是激情高扬啊!你看,脸色都红成一片朝霞了。” 文菲摸了摸自己发烧的面孔,不知这个表哥又想说什么臊自己的话了?雪如看着文菲的气色说:“果然是比两年前健康多了。当初刚见她时,身子骨看上去那么单薄。刚开学那阵儿,她一人兼着好几个人的课,每天还要跑两三所学校代教音乐和美术两门课。那会儿我可真是担心她被累垮了。谁知,不仅没有垮下来,反倒一天比一天更健康了。这会儿,岂止是她人活得热情激昂?连好写的诗也充满激情了。就拿最近发在咱们《新国民》上面的几首诗来说吧,那种跃然纸上的活力,实在令人振奋呵!” “做人是做人,写诗是写诗,这是两码事儿!说句心里话,我倒更欣赏她以往那种清丽婉约的风格。她这会儿的诗,我总觉得好像学生游行时喊的口号。没有一点儿的女人味儿了。诗不是宣言,怎么能写成邹容的《革命军》?” 文菲心内不服,正要反驳他两句时,就听雪如指着玉纯笑道:“哦?你呀你!我算看透了:成日价的嘴上装模作样地嚷嚷着反对封建、解放女子、推行女权!的;其实,骨子里并非如此!这下暴露了不是?难道中国女子在感情上、精神上都必得是忧郁伤感,像那种‘寻寻觅觅、冷冷清清、戚戚惨惨凄凄’和‘才下眉头,又上心头’之类,你才觉得甘心?那才是女性应有的一种阴柔之美么?” 纯表哥反驳道:“诗词文章毕竟不是口号!那样,倒还不如都跑到大街上多贴几幅标语、多来几次演说更来劲儿、更直接!倒还能多招引几个看稀罕的百姓!” 雪如道:“照你这么说,所有刚阳的诗句都该划入算是口号、贴到大街上去啦?诸如‘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还有‘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河山,朝天阙’,所有这些豪放诗句,统统都得列入口号之流,张贴到大街上做为鼓动人心的口号么?” 玉纯反驳道:“你说的那是男人的诗。我们这会儿谈论的主题是‘女人的诗味儿’!我的杜大才子,你不要偷换概念行不行?” 雪如笑笑:“好吧,就算我偷换了概念。那末,还有‘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呢?李易安是男人还女人?” 文菲击掌笑了起来:“真是太好啦!老天!这下可算替我出了一口气!我是斗不过纯表哥一张铁老鸹嘴巴的。不过,雪如君这一出,表哥可是棋逢对手了。怎么样?理屈词穷啦罢?” 玉纯冷冷一笑:“什么棋逢对手?怎么理屈词穷?谁还不清楚,今儿这阵势,分明是英雄救美么!” 文菲一下子又红了脸。 玉纯又道:“你自己清楚,打小儿,除了和你打架儿上我还能占点儿上风之外,做什么又是你的对手了?如今这下更好了,你们俩可以合起来了,像这样一文一武、一唱一和地与我斗,我从此文的、武的都不是你们两人的对手啦!不过,你也别太春风得意、从此就不依不饶起来——我就此休战、甘败下风还不成么?再说啦,你的诗是在赞美你心目中的英雄,你的太阳神,又不是在赞美我!我凭什么要喜欢?就算满天下人都反对,只要有你的英雄为你鼓呼高扬,你还不足矣!” 文菲一张脸儿红得更是厉害了。原来,纯表哥还是读出了诗里面的某种隐情!故而只是低着头抿嘴儿笑着,再也不接理会他的茬儿了。 雪如笑笑,岔开了话头儿为文菲解围:“玉纯兄,我正要告诉你一件事,近段时间我可能忙一点。先要到省城办些教育上的经费,回来再拐到洛阳巡阅使署吴大帅那儿拜会一下——他前几天托人捎信,说,让我最近去他那一趟,不知有什么事?这次几所国民学校的考试,你得多操心了。带几个属员,到各校多转悠转悠。这次,我打算选出几位品学兼优的学生,保送出去读高中和女子师范。咱们山城教育发展得这么快,急缺新的师资力量,得先尽快培养几个出来才行。” 玉纯说:“你只管去吧,家里的事我自会照料得过来。我只是有些为你发愁:这方方面面的应酬,凭你一月那几十块大洋的俸禄,如何招架得住呢?” 雪如笑道:“不是有那几项实业上的红利补贴着么?单指望那几十块的俸禄,哪里会应付得过来!” 玉纯摇摇头叹道:“怪道呢!你原来竟是这样应酬的!我真是服了你了!人家做官是‘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你们倒好,做了官,反倒要用自己办实业的红利,再往官场的应酬上倒贴银子!除了知根知底的人,说给外人谁会信?人家还要撇嘴呢!” 雪如笑道:“外人信不信又有什么关系?其实,当了官,毕竟亲戚朋友没人轻视、没人欺负了。老少爷儿们见了也恭敬、抬举了。如今,又兼带着投资办工厂、办实业的,不都是借了官署的名义?咱们办的实业,说句实在话,比人家不知少了多少的麻烦、少花了多少的冤枉钱。拿些出来做为疏通各方关系也是应当的。其一,这些都是人情世故,就算老百姓之间,逢年过节也要走走亲戚不是?人家方方面面,平时都没少关照咱们山城,理当知恩图报;其二,因和这几个上司、将军的关系融通得好,咱们山城这两三年里,老少爷儿们不是比往年安生多了?其三,咱们这样的兵家宝地,凭什么安安静静地,又办学校又办实业?面子上,人家对咱们也算得上是礼让客气了。仅这一条,咱们不知又比别处沾了多少便宜去呢!其实,人只要活得自在,有事干,有朋友,有酒喝,还不是人生最大的快事么?积攒那么多的钱财做什么?” 玉纯点点头:“说的倒也是。若不是做了官、交了这么多有权有势又有枪杆子的朋友在后面给咱们支撑着,凭咱们几个就想办成实业?听说,外面多少人,身家性命都投了进去、银子成千上万地扔,办的实业连个响儿都没听见,都打了水漂儿的真是不少。别的不说,光招那风、点那眼,各方大爷、二爷们的捣腾挤兑,早把人给活活挤兑憋闷死了!像咱们小小山城的实业这般红火的,外面来的朋友都说,真是少见的稀罕事!” “正是这个理嘛!” 文菲见他们说起公事,便独自踱向门口的几株野山梨树下,仰脸瞅着树桠间一只叫得又清悦又欢畅的画眉。这时就听见雪如在后面叫她: “哎──!” 文菲转过脸来站在那里,看他笑模笑样的不知要说什么话? “你怎么……就走了?”雪如走过来,伸手扶着文菲身边的树说。 文菲望着他那双明闪闪、亮澈澈的大眸子也不答言。 雪如依旧情笑望看着她。他的笑灿放在初冬温暖而明丽的阳光里,浸着细汗的、轮廓分明的脸庞和丰满的嘴唇,被朝阳镀着一层暖暖的金辉。一头黑发又浓又密,旺盛一如雨后的春草。壮壮实实的样子,给人一种野气蓬勃的魅力! 这画面让人感到了一种梦幻般的朦胧美。仿如西洋油画里那些涂着大块金色背景的人物风景画。 文菲看他直到这会儿身上还往外冒着汗气哪!宽厚的胸脯子和魁梧粗壮的两副膀子,直把他身上的衬衫撑得鼓绷绷的。透过衣褂,他那一起一伏的胸脯微微泛着淡淡的、好闻气息,那气息直令文菲有些欲醺欲醉起来。 有那么一会儿光景,文菲似乎觉得自己的灵魂已游逸于躯壳之外。而携着灵魂的那个她,缥缥缈缈地,仿如在云中漫游一般。恍惚迷离中,她几乎就要伸出手去,去抚摸那温和的笑脸、那闪亮的牙齿和宽厚的胸脯子,证实一下这梦幻般的画面,果然真真实实地存在面前么? 她觉得自己的呼吸就要窒息,自己的心就要跳出来了…… 雪如就那样笑微微地,一语不发地注视了她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你说:我该怎么谢你才是?” 他的声音里面透着一种令人不可抗拒的磁力性,亲切而深情,温柔而圆润,令人欲眩欲晃。 文菲一下子缓过神来,望着他微微一笑:“谢我做什么?” 雪如定定地望着她:“你还装糊涂?怎么你给我做的棉衣、织的围巾,怎么也不事先对我说一声,就悄悄放在那儿了?我差一点当众嚷嚷出来,问是谁把那么漂亮的衣服忘我这儿了?后来,还是玉纯兄提醒了我,他说:‘怎么没有人忘在我桌上?倒偏偏忘在你这个大傻瓜的桌上啦?’他这一提醒才让我悟了过来后来,。顺手拿起来试试,竟是专意比着我的身段做的!这才疑惑着,这兴许真的是哪个海螺姑娘专意为我做的吧?于是才再后来思量着:这个世界上,除了你,还会有谁这么关心我的冷暖呢?” 文菲的脸一红又垂下了眼帘,心内却是暖意融融的。原来,那些衣裳他早试过了!又想起刚才那一阵儿,自己怎么还会那般的犯痴? 那几件衣服,她是大前天黄昏时分,用两个土布包袱分别包着,趁屋里没人,悄悄分放在雪如办公桌上和纯表哥桌上的。谁知,正要出门时,正好纯表哥进门,问她做什么?她笑笑说,给表哥织了件毛衣,不知大小如何?一面就解开放在纯表哥桌上的一个包袱,抖出了一件枣儿红毛衣来,让表哥穿上试了试。纯表哥眼瞅着雪如桌上的那个包袱,意味深长地点头笑了笑说:“我不信,你是单为我来的?”文菲当时堵了他一句:“没人把你当哑巴卖!” 这时,她莞尔一笑,故作不解地问:“什么棉衣单衣的?你别冤枉我,我可不知道。还不快穿好衣裳?小心着凉啦!”说完,微微转身便往前面的校园去了。 雪如一笑,一直望着她出了月亮门。 第十五章 吴拔贡驱车从吴家坪赶到山城刘举人家时,山城的天空正纷纷扬扬地飘着入冬的头场大雪。 这次,刘家大老爷为他老太爷子做寿,听说光帖子就下了百十份。刘家在山城也算得上是家大势大的人家了,当年,这位刘大老爷曾经官至北洋新军五品武职。 拔贡是到得较早的上席贵客。 说起来,拔贡那位做过道员的小叔,娶的正是这位刘老爷的堂妹。而且,拔贡叔侄俩年轻时和刘家堂兄弟同是山城嵩阳书院的生员,彼此还有过好几年的同窗之谊。因而,这次拔贡备下的寿礼颇算得上丰厚:上等藏青和宝蓝五福捧寿金团花明缎各一匹,剪绒里子、贡呢面子的大坎肩一件,外加寿星如意大银锞子一对。 因早年曾在京、省两地多年的缘故,比起一般的山城人,拔贡的衣着打扮,从来就不落俗套。不仅讲究面料,更讲究做工和色调的搭配。就连身上戴的饰物诸如眼镜、怀表、折扇也是精心配设的。 拔贡今儿穿的是一件黛青色底子、五福捧寿团花缎的长袍,外罩一件大毛的背心,头上一顶漳绒面子的暖帽,脚踏一双皮面的靴子。白金丝框的眼镜闪着些温暖明亮的辉芒,掩去了神情中的几分肃重阴郁,增添了些温雅与和蔼。蓄着时下很流行的一字型胡须。他坐在为贵客准备的上席间,除了偶尔向问候他的人点点头示意一下外,也不大主动与旁人闲话,只是低头独自品着茶。 这时,他听见管事的报说山城教育会会长、宣传处长杜雪如先生驾到时,不禁抬起头,在人群中很注意地观察了一眼:这位时下在山城正如日中天的新派文人杜老二,比起当初在吴家坪家中见他时,显得更多了几分的精气神儿。 今儿这是私人宴席,倒看他在这样的场面是怎生打扮的?只见他戴了顶青呢礼帽,他身上穿着一件做工十分考究、剪裁也十分合体的银青羽缎长绵袍,外罩一件镶了宽牙子、平青金撒花的明缎小小坎肩儿,琵琶襟上密密地缀着十几颗闪闪发亮的银托箍、红白玛瑙珠儿的扣子。项上随随便便地搭了条这会儿外面已很时兴的银白长毛围巾,脚下是一双棉皮靴子。只见他;进得门来,一路洒脱地向两旁的客人们拱手抱拳,一路微笑着向众人示意。年轻而沉雄的眉宇间,洋溢着一种无法自抑的自信,透出了只有他这个年龄才会有的那股子洒脱不羁的自负和神气。 拔贡听人说,这位新贵自从回到山城的这几年,搞什么工校、女校、义学、文明戏,办实业、买蒸汽机、搞地方自治等等,又和人合伙办了好几处的实业,俱都十分红火。更重要的,在山城,人人皆知他是知县的军师和幕僚,是身兼几样要职的重要官员。捎带着,自己也发了大财,如今动辄便一掷千金,出尽了风头。 拔贡还听说,这位新派人物有个令人费解的举动:他每次和人打完麻将,起场儿时,总要扒拉到地上一些大洋或铜板,这些钱,是用来赏赐那些掂茶倒水、服侍打牌的下人。可令众人不解的是:为何这位财大气粗的二老爷要用这种方法赏人? 拔贡估摸着,杜老二这样的举动,本意可能是不想让人家承他的情。可是,做下人的毕竟是做下人的,他们恐怕未必会领他的这种情!相反,杜老二这样做,人家下人还会认为,他是看不起这些下人、不屑于亲自赏赐人家呢! 吴拔贡是什么人?无论谁做的什么,目的何在,他一眼就能看穿根本的。杜老二的做派,他自然看得透透澈澈:无非是想在老少爷们面前炫耀自己的出手大方,无非是想让别人称道他的重义轻财。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杜老二回来的这些年里,杜家失落多年的风光果然重现了:听人说,那当年曾为吴家护镖卖命的武把式杜拐子,这会儿再没人敢在背后直呼其号了。如今,在山城西关咳上一声,地面都会震上几震的。家中每天都是车马盈门,高朋满座,成了山城显赫一时的杜大老爷了。 这不,杜老二的到来,着实令人群躁动了那么好一会儿。人们纷纷站起来,争着与他打招呼,点头哈腰、打恭作揖。 无疑地,他是今天这个宴会中最重要、最尊贵的客人之一了。他的到来,颇令主人感到脸上多了几分荣耀。这时,就连那旧日颇看不起杜家的刘大老爷,这时也亲自迎着,一边上前拉着手儿,一口一个“世侄儿”,和那杜老二热切地数落着他叔父杜鸿飞,当年在嵩阳书院念书时的什么逸事,惹得一圈儿听者皆捧腹大笑。 前些天,拔贡还听族人议论着杜家的这样一件事:说是杜家有个小羊倌,放羊时让羊啃了人家的谷子苗。人家不知是杜家的羊倌,教训了几鞭子。谁知,这下可了不得了!第二天杜家竟然派了两个背盒子炮的卫兵跟着,和羊倌一起,专门把一大群羊轰到人家的谷子地吃谷子苗、示威呢!最后,听说还是人家人托人、脸托脸地,好说歹说地又请了一桌酒赔不是,才算了结此事!如此这般,不是仗势欺人又是什么呢? 拔贡抚弄着手中那盏烫金梅花缠枝的小茶盅,凝视着厅堂地上那熊熊燃烧着的炭盆,心内涌出一种昨日黄花的情绪。想当年,吴家满门正值辉煌之时,眼前的这位,那时上学堂连鞋子都没得穿,被同学讥笑为“赤脚大仙”。其家中父兄,也不过是靠给他们这样的富家豪门护镖卖命、挣几钱银子聊以为生罢了。 曾几何时,吴家竟渐渐失却了它当年的风光。嗳!人生替代、荣华浮沉,真真一如当年刘禹锡老夫子“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的情形呵! 一时间,便有些淡淡的怅然和失落感浮升上来。虽说自己平时所修所求的是道家的超怡和自然,可是身处红尘俗世之中,人毕竟不容易超脱诸多的羁绊。而且,这个庸庸俗世上、滚滚红尘中,又有几人不是以眼下成败论英雄的? 吴拔贡犹自感叹着,再想不到:此时,正有一人对他虎视耽耽着──山城驻军首领胡狼哥! 胡狼哥和杜雪如坐在一席。想起自己刚进驻山城时,因军费匮乏,派人带着他的信求到了吴家坪他吴拔贡门上时,那拔贡竟然连面也没有露,只是让管家拿出了五十块大洋、几桩子小麦打发了完事儿。 当时,胡狼哥倒也没大在意。这会儿,因他也不大清楚吴、刘两家旧日的姻亲关系,所以一听吴拔贡为姓刘的棺材瓤子的老爹祝寿,出手的礼物竟比给他们二百多号弟兄的衣食费用还多时,气便不打一处来了。暗暗骂道:真它妈的太小瞧老子了!我老胡的队伍在山城也没有白吃干饭啊!护城、剿匪、围山,没少帮百姓和官府干流血流汗、冲锋陷阵的事儿。两次剿匪,弟兄们都有伤亡。 加上,又想起了当年杜家大哥在知县老爷的寿宴上,曾被他家老爷子吴大财主当众羞辱的那桩事来。如此,那胡狼哥越想越恼,随着酒意的渐浓,越发地看那吴拔贡左右不顺眼了。气性一动,忍不住就生出了要他在众人面前也灰灰脸儿、出出自己恶气的心思来。 这个胡狼哥,平时为人坦爽仗义,恩怨分明,诸般都好,单只是有些贪杯。而且一喝过量,十有八回总会招惹出点儿什么事来。众人不知这些底细,见他英雄好量,你也劝、我也让地,禁不住他又是个实性之人,不多一时就飘飘然起来。哪里知道,他原本窝了几分气,又多喝了几盅,渐渐地便开始把持不住自己了。 一时,就见他将自己茶碗里的茶水一扬手泼了,端起酒坛子,咚咚咚地倒了满满的一碗酒,一手端着,一路摇摇晃晃地绕过地上熊熊燃烧的炭火盆,径直来到吴拔贡所坐的席前。只见他将手中那碗酒往拔贡面前的桌上一放,大大咧咧地一抱拳:“嘿!吴先生——!” 拔贡正兀自沉思着,冷不防有人对自己大声说话。抬头一看,原来是驻军首领胡狼哥。只见他敞胸露怀,高挽着袖子,两胯间鼓鼓囊囊地各别了一把盒子枪,一手端着一碗酒,醉意醺醺地站在自己面前。 “吴先生,胡某今天借花献佛,敬吴先生这一碗酒。不知先生赏不赏脸?”说完,他便将那碗酒送过来,高高地举到拔贡的面前。 拔贡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了胡狼哥一会儿:虽说面前的这位的脸红得像个关公,可是,看眼神倒也不像是醉得不通人事。在山城,两人虽说都算得上是场面上的人,也曾见过两次面的。可是,私下并未有过什么特别的交往啊?今天,这样的场面,当着这么多的宾客,姓胡的冷不丁地从那边跑到自己跟前来,无事无非地用茶碗倒了这么一大碗的酒来敬自己,实在不知他的用心何在?但是,仅凭感觉,拔贡也能揣度个八九不离十:来意定然善不了! 其实,平素吴拔贡从不大在意这些打进城来的各路兵马。他的胞弟吴宗岙现正在洛阳巡阅使署做事,虽说只是个不起眼的文官参议,毕竟宰相府里当差的——个个都抵得七品官。山城这地方又是吴大帅的所属领地,吴家平时也算是有几分底气的人家了,所以向来也不大把胡狼哥之类的杂牌军放在心上。若是不知深浅地上门刮油来了,吴家也不迂腐,颇懂得花钱消灾的道理,不过只是让管家看着打发便罢了。这些驻军大多也知道吴家的势力和“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一般来说,皆懂得两不相扰的好处。 拔贡站起身来,闪闪的镜片后面,目光深邃难测。他早听人说过,面前的这位当年在少室山一带占山为王,杀人越货,弹无虚发,是江湖上有名的双枪狼。他略扶了扶白金镜框,微微一笑道:“胡长官真是太客气啦!我不过是一介酸腐的儒生罢了,向来是不胜酒力的。怎能比得胡长官,正当盛年又兼英雄好量?我恐怕是经不住这一大碗的。不过,既然今天胡长官如此看得起我吴某……” 拔贡停住话头,将自己茶盅里的残茶一扬手泼在一个盂子里,搬起桌上的酒瓮子,咚咚咚咚,满满地也斟了一碗,虽说那酒斟得有十成之满,却是一滴也未洒出碗来。斟完酒,他两手举起说:“我就破它一回例。不过,有来不往非礼也!不才承蒙胡长官如此抬举,也应回敬胡长官一碗才是。如此,咱们二人共同碰了如何?” 胡狼哥捋了捋袖子,端起酒碗高声喝道:“好——!碰了就碰了!” 两人同时将自己手中那满满的酒碗向对方的酒碗碰去,只听“钢琅”一声,各自手中那满得不能再满的酒,竟都是一滴也没有洒出来! 只这一碰,两人便同时觉出了对方并非等闲之辈来!狼哥这里却是更不曾料到:原以为吴拔贡只不过是一介秀才而已,再想不到,竟然也是个暗藏不露、功力高深的主儿。心内不禁一震,望定吴拔贡片刻后,一仰脸便将手中的那碗酒咚咚地灌了下去。 这边,拔贡面带微笑,很有风度地双手将自己手中的那碗酒举到面前,徐徐地饮下。 席间的众位宾客一见,不由地便啧啧称道起来:“咦?老哋!胡营长英雄好量,我们原是久闻大名的。只是……相处这么久了,竟不知拔贡爷也有这般的豪量啊!怪不得胡营长专意敬你一人啊!” 狼哥一听这话,气性越发地给激了起来!自己原想着过来羞辱他一番的,不想反倒让他露了一次脸!这如何使得? 正在那边的酒桌上给老少爷儿们敬酒的雪如,看到了狼哥径直端了一碗酒,独独跑到拔贡的跟前去敬酒,当即就意识到——这个狼哥!今儿成心是想借酒盖脸之际,给拔贡爷弄点不舒坦的事情罢? 起初,他倒也不以为然!因他曾听长辈说过,当年,叔父杜鸿飞和这位拔贡爷、刘老爷等五六个山城嵩阳书院关系很不错的同窗,后来,不知为何几个人突然分道扬镳了。从此以后,吴、杜两家之间便开始有了嫌隙。表面上虽说都还说得过去,也没有过什么明显的冲突,可彼此心下却都有数儿的。后来,加上那吴大财主儿在知县大人的家宴上当众着意轻侮大哥之事。多年来,杜家上下人等,无不以此事引为奇耻大辱。虽说自己因耻于此事,包括对翰昌这样的近人也从未提及和流露过,可内心却决非是毫无芥蒂的。 如果事情放在他人身上,雪如一定会当即就上前去设法劝止的。今天面临这等事,一是因为两家原本就有的间隙,忌讳上前阻挠,反而遭致不必要的嫌忌;二也并非是不想所以,虽说已看出狼哥今天像是有意寻衅时,雪如只有任由他去了。 实际上,他却在远处十分留意着事态的变化。可是,及至后来,在远处看到两人斗酒时,明显已觉出了两人之间那股子袭人的寒气时,心下反倒又犹豫起来:此事万一闹起来,后果是利大还弊大呢? 这时,又见那边的胡狼哥放下酒碗,把嘴一抹道:“吴先生,看来你说的不胜酒力之言,纯属谦让之辞!先生原来竟有这般的豪量!”说话间,见他又端起了酒瓮,“咚咚咚咚”地,分别又把两个人面前的茶碗又倒了个十成的满。倒完酒,将其中一碗端起来,再次举到拔贡面前,自己则一手端起另一碗:“吴先生,好事成双!胡某再和你碰一碗!请吧!” 这一碗酒,多说有半斤,少说也有四两之多。拔贡一碗已经下肚,虽说酒力不胜,然凭着修炼的功夫,倒还能支撑得住,不致有什么醉态。然而,平素却是从未有过这般狂饮滥喝过的例子。而且,不管对方用心何在,自己刚刚饮过的那碗,毕竟算是给了对方一个面子了。虽说这个不知轻重的丘八有些唐突无礼之处,可自己在众位老少爷们面前毕竟没有失了大礼,也暗藏锋机地借此镇了一镇这个狂徒! 谁知,这姓胡的竟毫不知趣,倒步步紧逼过来了。真是秀才见了兵,有理说不清呵!看来,自己过去一定是哪个地方说话办事不留心,无意中得罪了这个夯武之夫了?否则,他今天也决不会这般跟自己过不去的。 想到此,拔贡那张修养很好的表情虽说还未变色,可心内毕竟开始有了烦恼。见胡狼哥将第二碗酒又直直地戳到自己面前,便面带微笑,轻轻地用手往外一推——两人的手便在空中僵峙住了。 满满的一碗酒,外人眼里看来不过是你推我让罢了。然而,他们两人却是十分清楚的:这已经是在进行一种膂力的较量了!一种寒气通过那不大的酒碗,渐渐地传递到了彼此的全身! 拔贡面带似笑非笑的表情,不动声色地望着胡狼哥,心内却想:凭你小小一介山城驻军营长、不入流的杂牌军!就想跟我吴某斗?也太不知天高地厚啦!这般想着,嘴里却道: “哎呀,胡长官!你可真是太抬举我了。可是,不才的酒量实在是有限。刚才那一碗我已经是舍命陪君子啦!这第二碗,真的是实难从命啦!” 狼哥望着拔贡,心想,他若不饮下此碗,今天的事岂不反让他占了上风么?若达不到羞辱他的目的,反倒显得我是灰溜溜地败下阵去!岂不更窝囊、更晦气了么?他只要饮下这二碗,不管他的酒量撑得住撑不住,都算是在我老胡面前嬎了个软蛋,在众人眼里灰了嘴脸儿。所以,这第二碗酒,我无论如何得让他喝下去才是!嘴里却道: “吴先生!你是真人不露相!不过,刚才众位可是都亲眼领略到你的豪量了,胡某才敢不知深浅地如此敬让!当着众位,我胡某说话板上钉钉——只此一碗了!吴先生若再推托,就是不愿给胡某做人的面子喽!” 雪如在远处思虑着:照这样下去,他们两下若是再僵持一会儿,那老道的拔贡肯定会接过那碗酒去的。然而,他也是决计不会再把那第二碗酒喝下去的!紧接着,他会把那碗酒放在桌上,然后当着全体宾客的面拂袖而去,给那狼哥办个不大不小的难堪! 那时,一旁的众人即使嘴上不说,心内却都会一致反感狼哥的无礼!也会认定今儿狼哥这样的做派,分明有强人所难和仗势逼人之嫌! 最主要的还在狼哥那里——不管他此时是真醉还是假醉,他当然都不会容忍拔贡拂袖而去的轻篾;更不会看他如此扬长而去而善罢甘休的! 若真到那了那时,一旦生出更难预料的事端来,不禁搅了大伙的兴,也会因此而得罪了在城中家大势众的刘家——而那刘家呢,因和吴家乃是世交,又有姻亲关系,若今天的这个寿宴被狼哥搅砸了,岂不恨透了狼哥么? 若大家从此便会一致认定了胡狼哥是一介粗野无礼、不可交结之辈,如此一来,他今后在山城的为人处事,势必会受到影响。将来就连樊大哥那里,恐怕也会受到舆论的牵累。樊大哥若是“挥泪斩马谡”,将他调到前线去打仗,自己在城里便陡地失去了一派力量。樊大哥就算另派来守城的人仍旧是自己人,毕竟不如狼哥是自家兄弟。如此算来,岂不是因小失大了么? 想到此,雪如也顾不得吴、杜两家的忌讳了,紧走几步过来,两手将两只袍袖左右各一挽,露出雪白的洋纱实地的里子来。只见他微微一笑,先伸出两手,反掌扣了下去,分别握着二人推峙着的腕子,往那桌面上轻轻一按,就见满满的一碗酒稳稳地便搁在了桌上当中! 雪如一边依旧按着二人的手,一边面带微笑地说:“嗳!我说吴先生!胡营长!你们二位只管这么敬来敬去的做什么?若两位高手都先自醉了,周围的这几位爷儿们岂不要捂嘴偷笑了么?他们又不多喝,又瞧了热闹,把便宜全得了去了。若依我言,你们二位先请稍坐,我先来插个花儿怎么样?我先干了这一碗,得个酒司令,然后我和周围的这几位爷儿们轮流过一关。” 说着,雪如同时松开了拔贡和狼哥两人的手腕,伸手将那碗酒端了起来。周围的众宾客一听便嚷嚷起来:“杜会长,你就是喝了这碗,当了酒司令,我们也不敢跟你斗酒啊!我们哪里是你的对手儿?不消两个回合,我们这一圈儿全得出溜儿到桌子底下去不可!” 这时,大伙都笑呵呵地指着胡营长道:“杜会长,我们权且督阵,不如你和胡营长大战两个回合,才算得上是文韬武略、龙威虎势、旗鼓相当呢!” 雪如笑道:“不行不行!和众位秀才过过关,我还敢勉强逞逞能。胡营长乃久经沙场的武将,我岂是他的对手?你们这不是明摆着赶了羊羔子跟老狼斗么?” 众人这时都望着拔贡笑道:“哦,这会儿我们才品出来了。原来,杜会长过来插的这一朵花儿,用得是围魏救赵之计呵!” 拔贡听了,呵呵大笑一串,心内却在恨恨地想:“哼!少跟老子玩这套双璜把戏!” 雪如笑道:“各位,平素咱爷儿们也难得一聚。今儿又值天降瑞雪,倒真是一个喝酒的好日子!今儿咱爷儿们统统都放开酒量,薄醉一回又何妨呢?来!我呢,用这个大碗,各位老少爷儿们想用碗还是愿用杯,都各自随意。不敢和我来的,咱一齐先碰一杯。敢和我来的,稍等片刻怎么样?” 听雪如如此一说,众人自然高兴,一时都找杯找碗倒起酒来。 胡狼哥虽说有几分醉态,可还算不上是糊涂。他心内清楚,雪如刚才在那边的酒桌上劝来劝去的,喝的实在是不算少了。若平白再有这一大碗下肚,不翻江倒海才怪呢!正欲伸手上前拦阻时,谁知,刚才被雪如捏过的那只臂腕,这会觉着竟是酸软沉麻,一点儿的力气也没有了! 他心内一惊,剩余的酒意立时就给吓醒了!此时,方悟出刚才是自己造次了!看来,雪如为了阻止一场不上算的纷争,暗中竟使用了大哥传给他的点穴功,封住了自己臂腕的经脉穴位!稍稍动动还可以,就是提不起力、举不起手腕子了。 狼哥心想:这个老二!自打大哥那次对他劝诫之后,这一年多来,身上的功夫进益可实在是不浅啊!可是,表面仍旧装出一副醉态,满嘴嚷嚷道:“不行不行!你急什么?我的戏还没有唱完呢!要碰要敬,也得等我敬过吴先生才轮到你呢!诸位,刚那一碗我是敬过吴先生的,杜会长喝了也不能算数。大伙既然和他碰了一杯,也得和我再碰一碗才行!” 众人道:“哦?原来今儿胡营长是成心要我们大伙醉成一滩泥他才高兴啊!我们可是不行,我们认输就是啦!要来,我们推举杜会长和你来!你敢和他来么?” 胡狼哥道:“有什么不敢?来不过我还赖不过么?没听过,秀才见了兵,有理说不清么?” 众人见他竟是这般识趣,也这么憨实,一时都大笑起来,不觉把对他刚才粗鲁举动的不满给冲淡了。 雪如笑道:“所以,我这个秀才不和你斗武!要想斗咱就斗文。我只和你猜拳,你敢不敢应战?” 狼哥一听便哇哇大叫起来:“猜就猜,谁还怕你不成?” 众人在一旁都拍手叫好起来:“哈!这才称得上是真正的楚汉争霸呢!不过,二位也别用大碗斗,就用这小杯子,我们也好多见识见识文官的机智、武将的顽勇!开一回眼界!” 雪如望着众位点头笑道:“胡营长,你竟敢待在这里?你也不看看,这一圈儿坐的都是什么人?哪个不是满肚子墨水、鬼精鬼精的秀才爷啊!咱要斗酒,也不能在这个桌上斗,让他们看戏啊!” 拔贡笑道:“诸位,你们这会儿可明白了:杜会长不只是在‘围魏救赵’,更是在‘暗渡陈仓’嘛!” 众人大笑了一串,看雪如对众人抱了抱拳,扶着歪歪斜斜的胡狼哥一路回那边酒桌去了。各自依旧热热闹闹地猜起拳来。 第十六章 雪如拉着东倒西歪的狼哥回到原来桌上,一边朝他的臂腕点捏了两下,一边附耳道:“狼哥,‘将军赶路,不追小兔’!” 狼哥顿觉麻木僵硬的臂腕恢复了自如。 雪如道:“待会儿酒宴罢了,我还有事呢,咱家大哥给你打点下了几样年货。你跟我一齐回家看看,还缺什么也好及早再备。这段日子,大哥问我好几次了,说你这阵子都忙些什么呢?弟兄们有些日子没见面了!” 狼哥抚着自己仍旧还有些酸麻的臂腕笑道:“哦?我可是清楚,你这次用的是什么兵法,嗯……‘假道伐虢’?好像不大对!‘瓮中捉鳖’?嗳!更不对了,那我岂不成了王八啦?反正,我清楚你是想把我哄到家里去,让大哥来收拾我的。” 雪如笑道:“哦?你也知道有个怕头儿?” 狼哥挠了挠头皮,呵呵地笑起来。 寿宴结束后,胡狼哥和雪如上了县署的官轿,冒着细细飘落的碎雪,一齐来到城西杜家。杜老大见狼哥来到,忙令下人拢了旺旺的炭火,又沏了酽酽的热茶来。叫管家也过来,四人凑够手儿,大伙就在西厢房里摆开了麻将。 此时,屋内当地烧着一个一搂多大的火盆子。盆子里堆满了东金店出的上等好炭。这种炭,一是烟少,二是耐着。过去,这些好炭大多都选出来,做为上贡到宫内御用的。只见那蓝红相交的火焰正熊熊烈烈地烧着,不时有一两声煤核儿噼剥爆裂的炸响。屋内烤得暖气烘烘的,却不知那门外的雪是越下越紧,转眼之间便是漫天皆白了。 杜老大靠窗而坐,他略掀了掀窗上的帘子,只见外面半空中铜钱大的雪片,正争着抢着,扯絮拽棉似地漫天飘舞着,不禁满脸喜悦地赞了声:“哈!真是好雪啊!” 众人听他这般一说,一时俱都站起来,掀了门帘子或窗帘子,探头瞅了一阵外面的雪景。一时都转回来坐下,一边议论着天气、世道,一边嘎啦嘎啦地打着麻将。 这时,大哥跟前的老四儿子发音了掀棉帘子进门来。他先问了一遍众位长者好,接着便将身上的棉大氅脱下交给左右,自己坐在火盆上一边烤着手,一边探头望着二叔跟前的牌。 这个发音,自打巡警学堂毕业后,年纪轻轻地就被翰昌任了个山城侦缉队长之职,专司缉拿杀人凶手、烟毒贩子等刑事案件,整日忙得也是不沾家。 雪如转脸扫了他一眼,低声说:“你先到堂屋去,停会儿我有话问你。”发音点点头先自出门去了。雪如出了两圈牌,让狼哥的副官接过牌,自己起身来到堂屋。 发音见二叔进了屋,忙让自己的卫兵沏一杯热茶端上来。雪如摆了摆手,让卫兵先回避一下。发音看了一眼二叔,见二叔的脸色沉着,大不似往日,怯怯地笑了笑问道:“二叔,有事教导侄儿?” 雪如坐在那里,思索了一会儿道:“发音!我怎么听说,你头些时候派了两个背枪的卫兵护着咱家的羊倌儿,专门把咱家的羊轰到人家谷子地里,吃人家的谷子苗。有这回事儿么?” “哦——!二叔,你问这事儿呀!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见二叔没放脸,发音看着二叔的脸小心地说:“二叔,你见天教导侄儿呢,我怎么敢做那等横行乡里的事?事情是这样的:那天,咱家的羊倌刘贵儿到书院山坡上放羊。羊走到书院的谷子地边儿时,那只头羊领着羊群就跑人家谷子地里去了。刘贵儿人小,一时轰不及,轰了这头儿跑了那头儿。书院的胡二赖子看见了,不论分说,夺过羊鞭没头没脑地直摔了刘贵儿几十鞭,临了还抱走咱一只小羊羔,说‘赶明儿让你家大人来,先赔两斗谷子再牵羊吧’!刘贵儿哭得琉漓喇叭儿样,跪下跟他求了半晌他也不理。刘贵儿丢了羊,吓得也不敢回家了。天黑透了,家里人想着他是叫狼吃了哩,派了几个人去找,才在城墙边找着他。家里人为这事儿都气不愤!我打听了一下,原来那个胡二赖子,仗着郜天豹郜镇长是他舅,成日地专干些欺男霸女的恶事儿,书院那一片儿的百姓都是敢怒不敢言。连一个小孩子家也不放过,手上脸上抽得净是血淋子!临了还不作罢,还要再抱走咱个羊羔!这不成了‘蹊田夺牛’了么!我是咽不下这口气,才想着去煞煞他的焰气的!” “哦——!”雪如点点头,“若真是这样的倒还罢了。我怎么还听说,又让人家请了一桌酒好赔释是咋回事儿?” 发音道:“他托了他舅郜天豹郜镇长,非让坐一起说说话儿不行。我说不去,郜叔手下的人说,已经在嵩阳酒楼订了席,郜叔等在那儿呢。我怕硬不露面,老郜叔脸上过不去。那天,老郜叔当着众人好骂了他一出子。我还替他拦呢,说算了算了,不知道是老郜叔的外甥,要知道是郜叔的外甥,我就直接找郜叔理料他了。只要他以后不再欺负乡里,不在老少爷儿们面前逞强,过去的事就不提了。” 雪如点点头道:“发音,咱们老杜家能有今天,真是不容易啊。你被县长委任了这等差使,既是看我的面子,更是对咱老杜家为人做事的信任。无论如何,你让背枪的卫兵护着,专意轰着羊群去吃人家的谷子苗举动,太欠妥当。说得重一些,人家会说你仗势欺人!说得轻了,你也架不住别人说你逞强!这件事,你想和他斗,也并非没有更好的法子——他有欺男霸女的恶迹,你可以私下找几个受过他气的百姓,让他们到警察局去告状。那时,你再怎么办,不都是名正言顺的事了么?像你这样,虽说是他们先逞霸道、作恶欺人在先,可决保不定外人会说二话的!你也念了好几年的书,如今好歹也算是戴了顶子的公家人啦!搁大清时代,顶不上金顶珠子的八品,也顶上个九品的官儿了。今后,无论说话办事,凡事都得先动动心眼子、找人商量商量,可不能只凭着性子了断事情了。” 发音正襟危坐道:“二叔,侄儿一定记牢了。” 雪如这才放松活了颜色,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有错不怕,就怕知错不改!走吧,再陪你狼叔坐一会儿。” 叔侄俩一齐来到西屋时,狼哥道:“你们叔侄俩说什么悄悄话儿去了?用了这么半晌?” 发音笑道:“狼叔,我二叔刚才教导了我一番。我身上到这会儿还冒着冷汗呢!” 狼哥道:“谁一天都有个三昏三迷的,只有亲近的人才会点拨你。漫说是你这个当侄子的了,你不知道,刚刚在宴会上,连我这个当哥的还被他点拨了一通呢!” 众人说笑着,接着出牌,不觉外面的天色便暗黑了下来。 其实,诸如麻将、牌九之类的玩意儿,雪如原本是最厌恶这些虚耗时光的把戏了。然而,类似的诸多应酬,雪如自打回到山城以后,为着公务和各方关系的周旋,却不得不耗费了许多的光阴去陪同,去敷衍,有时甚至是整日整日地去虚与委蛇。 渐渐地,回乡的这些年里,他也悟出来了:一个人,想要真正能在社会上做成点儿事情,还必得放下所谓的清高和酸腐,做一些自认为是毫无意义的应酬不可。还必得花费诸多的精力和财力,把上下左右各方面的关系融通好,把人情做好不行。这几年里,在这样动荡不安的大局势下,山城还能平平安安地办学办实业,实施民国新政,很大程度上,恰恰正是因了他们能圆通玲珑地处理通顺了诸多关系。 这时,雪如手下一个跟班儿的掀开棉帘子进来,走到雪如身边略站了一会儿,微微弯腰低声报说:“二爷,县署来了公家的人,说是洛阳大帅有公文发到县衙了,有紧要事找二爷商量呢!您看您老是这会儿就过去见见呢,还是让他先在客厅喝着茶,等您完了这圈儿再过去?” 雪如说:“哎——哪能让人等着?你说我马上就来。” 家人应了一声赶忙过去传了。雪如站起身来,令侄子发音先接着出牌,对众人说:“我有点儿公务到了,你们先玩儿,我去去就来。”说完,略掸掸衣装、整整领子后,便掀了棉帘子出门起身到正厅去见客。 过了约半刻钟后,雪如才又回到屋来。进了门,在门槛边的一块蒲团上先跺了跺脚上沾的雪,又抖了抖棉袍上的雪花说:“果然一场好雪啊!” 胡狼哥嘴里叼着烟斗,一边哗哗啦啦地洗着骨牌,一边乜斜着眼问:“这么晚了,县署的公人冒着雪跑来,是不是有了什么紧要公务?” 雪如心里一笑:甭看胡狼哥这人表面上大大咧咧的,对县署的行动竟是这样敏感!看来,他这个粗武之人心下也很清楚:因现在国家处于这种很特殊的时期,各地的军、政两界,这时都是各自为政又相互依存、相互防范又相互利用的关系。故而,很多时候,这些“墙头草”地方官府的举动,很可能就隐伏着某种政治和军事动向。 狼哥的防备之心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前一阵子,樊大哥的队伍和北洋军打了几仗后,最后,吴佩孚不得不做出了让步,两下终于正式签订了收编协议。樊部提出的条件同部队可统归北洋军指挥,可樊部属下所占领的地盘,仍旧还由老樊部下驻守。每年,北洋政府按定额拨给一定的军饷。老樊的队伍随时听从北洋调兵。 收编以后,樊将军陪着吴大帅,在山城视察了一番军事部署和防守情况。当时,翰昌和雪如仍旧精心安排,组织学生和百姓以各种形式慰问和夸颂。在山城的日子里,吴大帅凭着他政治家的敏锐,发现杜雪如乃一介治政方面的智囊人才。因而便和雪如商议,请到他洛阳官邸做事。他下属八大处中的参谋处、军械处、政务处和交际处四个部门,可任由雪如挑选!雪如当时推辞说,事关重大,他考虑考虑再回答大帅罢。 大帅临回洛阳前,又反复要求雪如跟他到洛阳去。而且又特意泼墨挥洒,当众作画,给雪如留下了一幅大写意的“下山虎”墨宝。那画足有六尺多高,用墨虽不多,可那番疾风卷云的酣畅遒劲跃然纸上,风格气势也颇为雄浑犷放,确有一代名儒大将的气魄。画的下角,光那方“吴子玉印”四个篆体字的朱红落款就有茶碗大小。从赠给雪如的这幅“下山虎”中堂上可以看出:这位活跃在当今中国北部上层政治和军事界的风云人物,对雪如之流有志士绅的欣赏和看重确是非同一般的。 雪如知道——自己面临着一个巨大的人生机遇。毫无疑问,跟着这位拥有重兵、人称有“洪宪之志”的北洋重臣麾下做事,前程自然未可限量。然而,雪如是和翰昌是一起回山城的,眼下,两人正同心一德地兴新政、搞实业、办教育,闹得红红火火的关口,岂能丢下翰昌、另生攀附之心?再说,樊大哥和吴大帅之间关系微妙,按雪如的为人准则,当然是宁可放弃飞黄腾达的机遇,也不能失掉忠义名节的。故而,对他也只是一种敬重和佩服的感情;至于大帅的赏识和知遇之情,虽打心底表示感谢,却是万不能领受的。 狼哥大约是怕大帅的委任下来了罢? 雪如撩了撩棉袍,在桌前重新坐下。他一面接过骨牌,两手哗哗啦啦利索地摆着,一面对众人说:“洛阳巡阅使署下来了一个通知:光绪年间的变法英雄,康有为老先生明天要来咱山城。一是讲学,二是想登临一下咱们的嵩山,赏赏山间雪景。交待让咱们布置一下,准备欢迎接待的事。另外,因这位变法英雄当年在京城变法时,和咱鸿飞叔有交往,故而特意点名要我陪他游山和叙旧。孟知县让我晚上过公署一趟,商议如何接待和陪游。” 听说是接待大清风云人物康老头子之事时,狼哥才略略放松了些神情。他虽是一介武人,却也闻听过康老夫子的大号。他嘘了口气,嘴里骂道:“原来这个老不死的棺材瓤子!这会儿又打哪儿拱了出来?这大的雪天,他倒想着游山观景哩!存心不让人安生。二弟,你别理他!看谁能怎么着你?” 正在抱怨着,就见他的卫兵也掀了帘子进来,递上一份洛阳巡阅使署来的电报,电告胡狼哥:明天让他派兵,专程迎接和保护前来山城的康老圣人的安全。并告知了康老圣人到达山城的大约时间、护送人数等。 雪如在一旁指着胡狼哥道:“这吴大帅存心是不想让人安生了。你不理他,看谁能怎么着你?” 胡狼哥抓着脑袋,一边咧着嘴笑骂:“它娘的!现今头上有了这道紧箍咒,不得不听调遣呵! 在山城,东、西十里铺,自古就是人们迎接和送别尊贵客人约定俗成的地方。 雪如一早便吩咐了教育会的属下,各自分头赶到几所国民学校去,通知师生赶到教育会县署门前,大家一齐出发到城外的西十里铺,等候迎接康有为老前辈。 雪花不紧不慢地飘着,众人分散站在路旁的几个茶棚里静静地等候着。 站在县署官绅一堆儿的雪如,这时扫了一眼挤在学生堆儿里的文菲:见她今儿穿了件深红呢面子的风雪袍,领口和帽沿上镶着褐色的兔银狐毛,,手上戴着一双棉手套,脚登一双包着皮脸子、纳着牛皮底子的雪靴。山风吹过,帽沿儿上的毛羽长便纷纷颤动着起,更衬得她一张脸儿红朴朴的嫣然动人。 她被一群女学生围着,快活地说说笑笑,不时带着学生跺跺脚、蹦蹦腿儿雪如驱寒。看她一脸兴高采烈的,也不知她们正说些什么可笑的事儿? 雪如在远处悄悄打量她时,,也正好她这时也转过脸来一眼。一眼看见站在那边的雪如目光正在看自己,便对雪如调皮地眨了眨她那黑玛瑙似的眼睛。 雪如微微一笑,赶忙把脸别转开了。心内想:怎么她一天天地,倒愈发显得年轻活泼了呢?二十五六的人了,平时和学生们一起,又是踢键子、又是跳绳的。在女校里,和那些十八九岁的女学生站在一起,有几个的面相倒比她还显得老成呢。 等候着的众人,不时地伸着脖子朝西面望望。大伙的兴致都很高,三五一堆儿地围在一起有说有笑,一心一意地等着一睹当年变法英雄的风采,起初,倒也没有觉得天冷难耐的。然而,随着站的时间久了,无遮无挡的山风便显得十分刺骨起来。众人渐渐地都觉得有些寒气凛烈起来,各自不停地活动着有些冻僵的腿脚,不时搓着有些麻木的手和脸。 如此,直等了一个多时辰,依然还不见老圣贤的踪影,人群便开始显得有些焦急起来。只怕老英雄会因这大风大雪的天气,临时又改变主意不来了。这样捱着,又等了一会儿,突然有人惊喜地高声叫了起来:“啊?快看!那不是来啦么?” 大伙急忙都朝西望去,只见从那纷纷扬扬、迷迷茫茫的雪途中,由远而近地驶过来一辆带篷的马车。于是一下子都活跃起来:“来啦!真的来啦!” 马车渐渐隆隆驶近,众人此时已经看清,那是一辆带篷的轻便马车,由三匹枣红色的马拉着。车门上还插着一面绣有“孔教会”字样的三角小红旗,小旗于风中展展地飞舞着。 马车行至众人跟前时,车把式吁住了牲口。老圣人掀开车帘,见众人全都站立在这严寒的风雪途中等候着自己,心中很是感动,忙扶着卫兵慢慢地下了车。大伙热切地挤上前去,争着一睹老英雄的风采:只见他白髯飘逸、鹤发童颜,仿如嵩山山岩上的一棵不老松,真是颇有些仙风道骨的韵味哪! 他慰问了众人一番后,便向左右寻问起当年在新军做过武官、和自己有同志之情的山城杜鸿飞的后人今儿来了没有?众人一齐指着他身边的雪如道:“这位就是杜鸿飞先生的二侄子,杜雪如杜会长。” 雪如早年曾听父亲和大哥说过,叔父杜鸿飞,早年在新军做事时,支持康梁变法,并与几位变法领袖有不浅的交往。只是料不到,这么多年了,康老英雄竟然还能记得他和故乡在山城,而且还惦着他的后人! 老英雄上下望了望雪,两手紧紧地握着雪如的手,一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一面激动难已地摇了几摇雪如的手,又抬起手拍了拍着雪如的两肩,禁不住两就眼湿润起来,哽咽着声音连声道:“嗯!像!太像了!和你叔父杜鸿飞的眉眼身段,生得跟一个人似的!在洛阳,我就听子玉兄说起过你,称赞你的才学和机智。这次出门,他还特意托我向你问好呢!嗯!果然是将门虎子、将门虎子啊!” 一面唏嘘着,一面对左右道:“嗳!弹指一挥间,鸿飞兄转眼已经为国捐躯二十余载矣!想当年,那鸿飞兄上马杀贼、下马草露布,文兼武备,何其英飒啊!” 听老英雄提及自己的叔父,雪如一时禁不住也心酸起来。因怕老英雄耽在雪地里久了会感受风寒,忙和众人一齐催促他先上车,等赶到城里再细说。 老英雄却携了雪如的手,一定要他同乘一车、在车上说话儿的。雪如只得从命,扶他一同上了车,众人开始往城里赶路。 在车上,老英雄重新提起了当年他和雪如叔父的交情,提及变法失败后,雪如的叔父和几位维新同志先后逃出京城的事。老英雄一路走,一路仍旧感叹和唏嘘不已地。不觉就到赶了嵩阳楼县署衙门前。 翰昌等人早等在了那里,众人一齐接过老英雄和洛阳的众位官员,稍稍歇息了和闲聊了少许便开始用起了为老英雄接风的酒。 酒后,众人簇拥着老圣贤来到明伦堂,以孔夫子的“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题,为前来听课的众官绅和众学生们讲学。 讲完学,众人簇拥着老圣贤从明伦堂出来。连着下了几天的茫茫飞雪,不知何时已悄然停歇,天也彻底放晴了。举头那时,猛见空中一轮清明之月辉辉煌煌地映着白雪铺盖的朗朗大地,那月真是又大又圆,像刚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皓洁银亮。老人不禁兴致骤然,邀请陪同的众人一同乘兴登上了嵩阳楼。在嵩阳楼之上,伏栏举头,太室、少室二山清亮的月下隐约可辨。 老圣贤当即口咏了一首《岳雪初霁夜登嵩阳楼》: 吾爱孟浩然,夜静清诗发。 开楼醉寒月,积雪堆青天。 众人一齐叫绝起来,称道果然堪比当年七步成诗的曹子建了。 老圣贤踌躇满志,抚髯沉吟片刻,尚觉意犹未尽。就在众人议论的当儿,接着又口咏了一首《嵩阳楼》: 山县关城早,天寒日暮愁。 夕晖千仞雪,吾爱嵩阳楼。 月出松石上,诗清情复幽。 后人今不见,应共忆斯游。 众人又是一阵叫好,雪如忙叫人快拿纸笔来,当即录下了。 次日,雪如陪伴老圣贤和洛阳巡阅使署的几位官员,开始了登游嵩山。 雪如脱下棉袍,专意换上了一套平时练功穿的黑马褂,一条青丝板带扎紧了腰;下面打着高高的绑腿,脚踏一双抓地虎爬山靴,带了一本《说嵩》,同行的除了山城的几位官员士绅和山城驻军一行二十多人之外,后面还跟着雇来的四五个嵩山挑伕,挑着茶水、饭食、糕点等,众人浩浩荡荡地一路踏雪攀枝,沿着当年汉武帝登嵩山时走的那条山路,从山脚直向嵩岳主峰峻极顶攀去。 因山路上尚有积雪,为安全起见,众人走走歇歇,说说看看。如此,一直到了晚上才到了半山途中的白鹤观。 当晚,大伙就歇息在了观内两间石头砌的拱洞里。又租借了观内道士的火盆和几双棉被,热了自带的饭菜。喝了几杯热过的老酒后,老圣贤的精神气明显已经恢复过来。这时他兴致十足地来到房外,站在青石台阶上赏了一会嵩山明月夜景和灯火零星的山下小城,不禁又诗兴勃发,令雪如等笔墨侍候。只见他就着那清明的月光,挥毫又成一首《投宿嵩山白云观》: 行行青冥里, 暮扣翠薇室。 踏响松香月, 柴门松萝深。 大伙未待墨干,就凑在那里,就着月光和松明火把欣赏起来。这个说“行行青冥里”意境最佳;那个道“柴门松萝深”韵味更幽。于是,又听老圣贤就在那雪地里月光下讲了诗的律和韵,又说什么时候得了佳句,甚至也可不用太讲究律韵的话来。大伙纷纷称是,才拥着老人进了拱洞。 第二天一早,众人略吃了点干粮,就开始往山顶继续攀登。直至近午时分,大伙才踏上了嵩顶的峻极峰。站在山顶,众人遥顾群山丛峦,此时此刻,真有一种伫立于浩空云端之上的感觉,但见极目之处,尽皆是白茫茫的雪野和嶙峋突露的耸天石岩。 从山顶俯瞰山下,小城和山野被一片皑皑的素雪覆盖着,玲珑剔透仿如琉璃雕刻般,万般景致尽收眼底。尚未曾结透冰的颍河水,此时蜿蜒逶迤地朝远方细细流去。远山诸峰轻笼于几许晴雪后的紫云雾岚中,恰如一幅古韵淡洇的水墨画般隽永绵远。 大伙感叹:此番山河景致,比起春日景和时分,倒更多了一种雄浑冷峻、凌空孤绝的大气。 冬天,暮色降临得快,不知不觉一天就过去了。眼见头顶的天色一点点暗黑下来了,望望山下,却还深幽无边的样子。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更何况山上还堆满了残冰积雪?下山时,路滑道险,不知更比上山艰难了多少。 大伙小心翼翼,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着走,天色渐渐已是伸手不辨五指了。抬头往上看,中天虽有一轮煌煌之月,那月光映出的路却是靠不住的;看四周,一时间绝崖阴森,峭壁无涯。众人正进退无门之时,忽听有人说:“长官,那边的山岩上好像有个山洞。” 雪如忙令众人举着松明照了照:果然是一个山洞!往里探头望望,见那方石洞倒有一间屋子大小。再往里看,便是又狭又长,不知究竟有多深了。看样子好像还曾住过人的——地面上铺着一些散乱的山茅草,还有几块山石和两堆灰烬。 雪如一见大喜,忙把老圣贤先扶进洞去,尔后和几个人商议:大伙今晚暂且就委屈一宿,先挤在这个洞中歇息下来,天明再做打算。又令众人不要离得太远,各自出洞去,在附近折些树枝枯草回来。众人把柴收集一起,在洞内点着了,望着红红的火苗,众人方才舒了口气。几个卫兵顺带把饭菜架着烤热,众人简单用了些,一时就觉着身上暖和多了。 老圣贤这会儿在洞中烤了火、喝了几口热酒,顿觉暖和多了。亏他体力还硬实,不多时便已缓复过来。这时,众人忽听外面有风吹雪涌和断枝裂石之声。回想起刚才一番有惊无险的经历,觉得倒平添了几多奇妙意趣来。 第十七章 次日天刚一亮,众人出了山洞来到外面时,极目之处,但见整个太室山崇山峻岭之间,竟然是千山耸银、万壑撒玉的景致。但听四处风微啸、松低吟,满目空旷、萧然之状,令人涌出一种天高地远、凄绝寂怆之意来。 这时,几个寻路的人很快就找着了下山的路,大家仍旧护着老人慢慢下山。如此光,不急不躁地,直到至午时分,才走到了山脚下的嵩阳书院。 下午,。康有为又把书院游历了一番,观赏了汉武帝当年赐封的“大将军”、“二将军”两棵千年古柏,浏览了一番碑林,又听雪如讲了程门立雪的故事。然后,坐着早已备好的车轿,一直来到了山城高等义学。 康有为细心观察,在这所高等义学读书的学生们,个个皆是礼义谦让,人人都是品学兼优,不禁生出满腔的感叹和钦佩来:没有料到,在这样的山野小城里,又值当今这样的动荡乱世,竟还有这样一群有气魄、有胸襟的士绅们,竟然自己出资筹款,培养一代国民栋梁之材,感慨实在是难得的很!不住地点头感叹道:“实在是可喜可叹!我中华后继有人,大有希望啊!” 此时,老人小小山城的士绅们竟能有如此远大胸怀,这般重视乡民教育事业;自己提出要为这个高等义学亲赠送一个校名。雪如喜出望外,急忙亲自研墨展纸侍候。老英雄略一沉吟,饱蘸浓墨,挥笔写下“育英学社”四个苍遒拙朴的魏碑大字,下署“癸亥冬康有为题”,;旨取古人“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之意。 雪如就当即命人照着镌刻,刻好后旋即挂在了义学大门上——既做为校名,亦以此激励当世、策动后人。 育英学社 众人在县署略喝了会儿茶、歇息片刻后,雪如等早又备好笔墨,请康老英雄再为他们正在修订的乾隆版县志赐墨题字,康老欣然润笔,题下“登封县志”四字。 题完县志,老圣贤说:“世侄,在山上,我见山顶上的峻极宫已很破旧了,希望县署有朝一日能重新把它修缮一番。咱们踏着那么深的雪上去也真不容易,我再写三个字留下,作为咱们登上中岳极顶的一个纪念吧。以后有朝一日重修时,再把它刻石镶上。” 雪如真是求之不得,听他一说,赶忙又是喜呵呵地研墨展纸侍候。 从太室山下来,只歇了一晚,老先生的精神气儿就恢复了。一面问雪如山城还有其它什么景致值得一游的?雪如道:“在山城,值得一游的地方太多了。恐怕十天八天也是游不完的。而且,你这次来赶在冬天,嵩山是这样一种风光。若先生明年春天能再赶来游一遍,就会发觉嵩山的另一种风致;可是等你到了秋天再来看嵩山,那满山的郁郁苍苍,红叶山果点缀其间,韵味更与四时不同了。” 老先生抚着胡须,吟了两句当年乾隆皇帝登临嵩山时所作的两句诗:“嗳,这可真是‘好景一时观不尽,天生有份再来游’啊。” 回到古嵩阳楼县署衙门时,早已是霞光散尽、天色黯黑时分了。 第二天,按原定好的路线,众人策马驱车往城东的中岳庙游览。 众人一来在太室山下中岳庙的中华门前,便觉出了这方山、这处庙,比之少林寺之奇伟、少室山之幽秀来,另有一种太室山的雄浑恢宏之处——刚一踏进中岳庙的中华门,众人即刻就感到了一种类似皇家气魄的那种咄咄逼人和雄伟傲岸之处! 甬道两旁尽栽千年古柏,株株高耸挺立,阴风森森,幽径冥冥。整座庙宇依坦缓的山坡而建,所有的殿堂亭台皆高大而雄旷,但见碧瓦黄顶、飞檐雕甍,比起少林寺来,确是另有一番大气。 过了天中阁,老圣人站在甬道上,前后左右遥观了一番,不禁惊叹道:“不错,果然有‘小故宫’之势啊!” 在峻极门东掖门,有一块高大的图碑。雪如指着上面奇形怪状的图形对大伙说:“这五幅图叫做明代五岳真形图,是中华五岳的岳徽。五岳图既分别代表着五个岳的方位,又是道教代表五岳的五个符录,是用来镇山避邪的。” “按照道教五行的解释,东方属木,西方属金,南方属火,北方属水,中央为土。这表示大地是由五行组成,也就是五行见在之意。这五幅图分别概括了五岳山势的主要特征,是五岳中仅存的一幅了。若按这五岳真形图的解说是:东岳泰山如坐,以其宏伟著称;西岳华山如立,是以险峻领骚的;南岳衡山如飞,则以秀丽而出名;北岳恒山如行,是因奇崛而领先。说我们的中岳嵩山如‘卧’,以雄浑而称雄。” 众人听了,再次凑近前去仔细揣摸了一番那碑上的五岳真形图,品咂和回味了一番,都以为解得还算有理。 雪如转而却又道:“不过,若以晚生所见,我们这中岳嵩山若单单只以‘雄浑’、‘如卧’来概括,恐怕是不足以尽道嵩山之全部神貌的。因为,中岳嵩山是一山二子,除了太室山之处,还有西面的少室山。可是,为什么这幅五岳真形图会对岳的另一子少室山之山势忽略不提呢?我想,个中的原故,不过是因中岳的道教徒偏爱其所依、所据的太室山。因而才只以太室山的貌势而概之整个嵩山了。然而,这是不大准确的。” 见众人疑惑地望着自己,雪如笑道:“众位大人若疑惑为何晚生会说出这般不知轻重的话来?‘不识中岳真面目,只因未到少室顶’。待明日或者后日,众位有兴致的话,咱们一齐再到少室山一睹其真面貌,诸位自然会看到中岳之奇险幽秀的另一面。不过,那少室山的山路比起太室来,可是更显险峭陡拔呵。山城的少室山,若论其秀、其幽,古时就有‘小黄山’之称的。只不知众位可愿冒这份艰累风险,以验证学生之言虚实?” 众人一听,纷纷感兴趣地说:“哦?果如杜会长所述,又老英雄也有兴致的话,咱大家不妨去感受感受!” 众人把偌大一座中岳庙从前到后统逛了一遍后,一时间都嚷嚷走得腿脚酸痛。于是,一起来在道会司的客房略略休息了稍许,用了茶点果品,方才告辞了庙中住持,一路出门策马继续往观星台、三阳宫、法王寺和永泰寺各处游览了一遍。见识了只是听说过、从未见识过的永泰寺大殿前的一棵千年“菩提树”。 从永泰寺出来,众人顺便来到了寺院北侧的太子沟。站在山下,众人但见这里乱石如云,山泉轰鸣。流水千回百转,山石嵯岈峥嵘,其险厉之势比其它处来更是别有一番苍天造化之气! 众人赞叹道:“杜会长,漫说到少室山去了,仅只到了这里,我们就已经开始相信你所说的中岳嵩山千变万化的真面目了!” 面对如此天然胜境,众人无法想象上苍当初是怎样造就了这种奇异景象和地理风貌的?不知当年这里究竟发生了怎样巨大的山体运动?发生了多大的洪流,才冲泻而成了这壮观景致的?康老英雄和他的随从皆感喟道:“实在是想不到,中原这方小小的山城,竟然是‘一岭林壑一片绝,一座寺庙一处奇,处处是风光、一步一景致啊!’” 次日大清早,众人都撺掇说:机会难得,莫如乘势再到少室山看看。康有为禁不住众人都一致鼓劲儿,便也兴致勃勃地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好吧,咱不妨舍命走它一遭!” 见老人这般提劲,大伙便带了干粮茶水,备了其它爬山登攀所需的物件,鼓足劲头往少室山攀去。 众人一开始攀登少室山,就开始体味到了中岳嵩山决非“雄浑”、“如卧”所能概括的真义来——只见山崖岩石神韵各异,石林飞临、古松倒挂、虎啸猿啼、一步一景。其险峻之势着实令人耸然生惧。 众人一路艰险一路感叹,整整一天才闯过了南天门。迎头时,赫然看见三皇古寨耸立头顶云间。 又走了半个时辰,终于攀到三皇古寺。 这座古寺是依一处巨大的岩屏而建,寺前有一方宽阔的山涧平地。众人伫立于平岩之上,遥观四面八方,但见群山耸玉,万壑披银,石林危耸,险岩竞雄!一时间,直疑是身处琼楼玉宇,不知天上人间? 此时,又见天浩云低,乱枝虬柯;间有松翠空谷,风吟绝岩。遒劲的溯风骤然吼响,遍山涌起涛声,众人一时几乎无法稳脚!雪如领着众人来在十几丈高、十几丈宽的天然屏障下避风。谁知,顿然觉得狂厉山风统被挡在了山石之外,连脚下那些干枯的小树也纹丝不动了。 雪如指着更高一处的峰峦对众人道:那里就是当年金宣宗皇帝躲难的地方——三皇顶。 沿屏障,原有一股小山瀑,只因天寒地冻,山瀑从山顶上流经岩崖的途中,就开始结成了冰凌,渐渐地聚成了眼前这琉璃般的大冰挂。 众人就着将昏的天色仰头俯看,但见那条几丈长的大冰挂,直如一条银龙攀飞青冥! 众人唏嘘感叹道:老天爷!真是好一番造物主鬼斧神工的杰作啊! 雪如怕老人受了寒,两手搀着他来到一座用山石砌成的拱洞内避风。众人又开始打量起这人造的拱洞来——见那洞壁足有三尺多厚!墙表用一色的大砖石砌就。据在山寺上修行的僧道们说,这个洞不算大,但却是冬暖夏凉。众人果然就觉得有股子暖意醺人,却无潮湿阴霉之气。 众人拾了些干柴在洞里燃起来,雪如又令跟的人砸了几块泉水冰挂上的冰凌来,放在一只铜壶里煮开修行者自己采制的少室绿茶。山上也没有什么精致的茶具,僧道们送来了几只干净的大瓷碗,众人端起来品了一番——这样的山泉山茶,真个是清醇无比!在山下的凡间俗世上,如何能够品得到这样甘冽自然的清茶啊? 这时,山上的僧道又送过来了一些春上他们自己采集腌制的山荆芥、黄花苗等诸多山蔬。众人就着干粮尝了尝,果觉清香满口!比那荤腥之类还要入口留香。于是个个夸说起来,言道出家人真是自有出家人的乐趣!像这样的山菜,可是俗世上再难得一品的神仙佳肴啊! 夜色降临时分,一轮冷冷的山月孤漠地悬挂在半空,清银似的月光映着四处嵯岈突兀的峰峦叠嶂,微微反射着一些灰白的辉光。众人静静地赏了一回少室月色,不禁生出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寂冷凄绝之情来。 众人又感慨了一会儿,当晚便躺在寺僧给打的山茅草地铺上,倒头便是一夜酣睡。 第二天天刚微亮,众人呵护着老英雄,说不尽的几惊几险,直到天色暗尽,打点时分,众人才一路就着油松火把的亮光下得山来。次日,山城的众名流和官绅,请老英雄吃了饯别酒。如此,直到农历腊月十六把老圣贤送走,众人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第十八章 送走康有为一行人,雪如才脱出身来,分别到几所国民学校察看了一番今年学生的考试成绩。 来到振坤女校时,见玉纯、文菲等五六位教师正忙着汇总成绩。大家见杜会长来到,一时都围了过来,要他说说这几天陪同老圣贤游山城的情形。 雪如叙说了一遍,翻翻学生的成绩册,见大多都考得不错,有几位的成绩还相当优秀,不禁心下欢喜。和玉纯商议了一下后,雪如对各位老师说:“好!各位辛苦啦!晚上我请众位到嵩阳楼吃酒,犒劳犒劳大家!春节,每人再加发十块大洋的奖金!” 两位年轻老师一听高兴得叫了起来!是晚,众位一路拥着雪如,乐乐呵呵地畅聚了一场,直到半夜时分才尽兴而散。 酒宴结束时,一轮浑圆的明月正在当头。清银似的光,映着地上的白雪和被白雪覆盖着的太室、少室诸峰,给人一种既明澈清晰、又若梦若幻的感觉。 山野和小城万籁俱寂。雪如送文菲回家的路上,全城已很少见到谁家的窗口还有烛光了。除了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吠外,整个世界静得令人心虚。 地上的白雪被月光映得仿如水面一般,脚踩在上面发出了细细的格吱碎响。文菲听着雪如那沉着的呼吸,看着他那宽厚的身影,一时竟有些微微醺醉的感觉。 一路上,雪如兴致高昂地和文菲谈着他为山城设计的蓝图。又把县署的一些变动告诉了文菲:“年前年后这一段日子,我得和翰昌一起研究一些新的施政动向,如嵩山绿化、灯会和庙会。因各项公务安排得紧,好多事情都赶着要办,所以,这段时间恐怕我不能来教育会这边了。你若有什么事,让纯表哥过去说一声,我马上过来。” 文菲听了,立时就被一种失落的情绪攫住,半晌默默无语:前些天,连着好些天没有看到他的身影,心里就有些空空落落的。如今这一去,岂不是更难得一见了么? 雪如看她的情绪一时有些沉默了,望望四处无人,便,停下脚步,把她的一双手儿握住在自己手中:“你的手怎么这么凉?是不是穿的太薄了?”一边伸手摸了摸文菲身上的衣裳:“这么冷的天,你穿的可是有点薄。明天一定要记着加衣裳呵?”一边就解身上大衣的扣子,要脱下给文菲披上遮风。 文菲赶忙拦住:“快别!你不知道,我打小就是这样——天稍冷一点儿,就是手冷脚凉的,穿得再多也无济于事。再说,我就要到家了,你这一脱,自己反招了凉、伤了风怎么是好?你就是脱下,我也不穿的。” 雪如见说,只好依了她。一面握着她的手又是呵气又是摩挲地为她暖着,一面一边用自己宽厚的身子为文菲挡住北面的风口。文菲顿觉着阵阵暖流涌上心来着,鼻子一酸,眼睛便也有些热,心中那虚虚落落的滋味又泛了上来。她想,爱一个人,为什么还会同时伴生出一种令人无以言说的苦涩呢?许是自己爱的太刻骨铭心了么?抑或是爱的彼岸太遥远了?或者,人生的真爱,根本就是一种彼此间永远的渴望、始终的遗憾? 这两天,说话就要放寒假了。长长的一个寒假,,这一别,真不知哪天才能见着他?此时,她多么渴望能偎在他宽厚之怀享受他的爱抚和热情啊!可是,她不能让自己流露出这种渴望,也不能让雪如感觉出自己的渴望,更不能给自己爱得心苦、爱得欲泪的人一种轻浮之嫌…… 于是,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抑制着自己的情绪,脸上是一种淡然到冷漠的沉静。 雪如握着她的手说:“其实,我哪里就会一去好些天就不回来的?我抽空就会回来看你的。另外,我有个提议,不知你愿听不愿──今年年下,你别再回吴家去过年了好么?你得设法从旧生活的阴影和忧伤里走出来才是。你说是么?” 文菲低头沉吟着。 雪如笑笑说:“我想起了一件事,这事还要托你帮我办办呢。” 文菲笑道:“我能办什么事?” “这件事还非你莫属呢。” 文菲笑问:“什么事?” “你在家等着。这两天,我准备下一些纸笔和颜料给你送过去——我想请你帮我画一些画。” “画什么画?派什么用场的?” “这个么,暂时留个悬念,且听下回分解。这两天你在家,先把那个《水浒全传》找来读一读,再把其中“武松打虎”和“拳打镇关西”两段故事仔细揣摸一下。我想让帮我画个简单的连环画。” 文菲一笑:“做什么呢?神神秘秘的样子!” 雪如握握她的手笑道:“天机不可泄露!那咱们就你看这样定下好不好?大年初三,我和玉纯兄一齐过来给老人家拜年。你可一定要在家等着我啊!另外,还有……家里若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你可千万要给我留一些。你不知道,我这个人,打小儿就嘴馋。” 文菲一下子笑了出来。 待走到文菲家门前时,雪如站在廊下,把文菲的手握在自己手中,凝视着文菲月光下那亮闪闪的眸子。沉吟犹豫了好一会儿,又紧紧地握了握,这才毅然地转身去了。 文菲站在那里,看着雪如的身影消失在夜色深处时,忽然感到了一种失落。 因为,她分明隐隐地感到了雪如和自己分手时流露出的某种怅然…… 她不禁有些隐痛泛上来。其实,她是那般地渴望他的爱抚、渴望他那融融之怀呵!可是,她怕自己给雪如造成一种轻狂的误解——因为,自己毕竟是吴家的未亡人!她总怕雪如会在乎自己的这个名份呵! 文菲没有想到,正是因了她的这种冷静,深深地阻遏了心灵同样高傲的雪如对她的渴望——每每分手那时,他都拚命地遏制住自己想要把她拥吻入怀的热烈渴念。然而,文菲那冷静到淡然的神态,每每也在隐隐地刺痛着雪如的心——他误把文菲的这种漠然,当成了她依旧沉浸在过去情感的伤痛和追忆中,还没有能够忘却的缘故! 他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他的心上人,那个已投身于国民女子新教育事业,那个在宣传妇女解放、呼吁女权运动中,是那般勇敢无畏的新女性,在意识上怎么可能还没有把自己先给解放出来呢?怎么还会那般再意自己的“寡妇”身份呢? ──就这样,两个年轻人皆因而,都因为太热爱对方、唯恐失去彼此的缘故,加上天性里的自尊、害怕遭到拒绝……等等诸多复杂的顾虑,使得他们热烈的爱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进展缓慢——两心默默相许已经很久了,却一直还是徘徊在某种朦胧而痛苦的精神之恋里…… 真不知道,先祖们当初为何选中了这片贫脊、坚硬的土地做为他们繁衍子孙、耘作生存之地的? 山城的土地,绝不像平原地区那样,田地表层有着厚厚的、肥沃的黄土底基。也不像平原的土壤那样,抓一块土圪瘩在手里,稍一用力就能碾成粉末。那样的土地似乎能抓出油来,撒上什么种子都能健壮地发芽生长,对雨水和干旱都有着极强的承受力。 山城的土壤,充其量只能说得上是砂土。田间地头里,到处横布着大大小小的碎石。冷不丁地还会有大块的石头戳在中间。就算最好的田,表面的砂土也不过只有一两尺厚罢了。往下刨三尺深,大多都会露出原始的地壳来。 这样的土地当然是积不住什么墒水的。因而,山城有史以来都是非旱即涝,很难遇到什么好年景。满山草木、遍地庄稼尽数枯死的场景是很常见的事。 这里,山风凛烈而遒劲,高梁之类头重脚轻的农作物,是根本无法在此存活的。然而,一旦存活下来树木,生命力倒也算得顽强,因为,它们的根系往往扎得很深很透。它们咬定青山、抓根地母,将根植入那凌厉而坚硬的岩缝石隙,所以,但凡遇有一场透雨滋润浇淋一番,那些表面上似乎已经枯死的树木,便会汲足了水份,眨眼之间重新泛绿、得以复活。 山城的街道也不似平原的城镇。除了嵩阳县署衙门一段由官府出钱铺就的青石板路以外,东南西北四关所有的街道路面,至今仍是些大小石头铺垫而成的路街。经年的黄沙碎石虽说填实了石头中间的缝隙,可总也难以打磨平那些突兀而出的石头棱角。因而,山城的女人们不管纳下多么结实的鞋底、帮上多少层的鞋面布,只要上了脚,过不了几天准会被磨穿了鞋底、碰得开了鞋脸。 生存虽有着太多的艰辛,然而,生命里毕竟也有快乐的希望和幸福的梦想。比如,也许,他们眼下就能盼到一个很不错的年景,也许哪家的亲朋好友要娶媳妇吃喜酒,或者城东起了中岳庙会,城西搭了大型擂台。这时候,他们就会带上干粮,跑上十几里、几十里甚至百十里的路途,翻山越岭地去看一看热闹。 他们要么还会在农闲季节里,相约去少林寺看看那些武僧打拳,顺便到殿堂里给神佛上上香、许个愿。或者结伴到山上,去网几只黄羊、山鸡,采一些木耳、蘑菇和草药什么的,拾一篓山核桃、野松籽、白果儿等等。也或者,到清澈见底的少溪河和颍河边的石缝里摸一串螃蟹、抓几条泥鳅、撒几网草鱼……所有的这些,似乎都能构成他们艰涩生活中的一份快乐。 过大年,也可算得上是他们漫长艰涩之后一份不小的快乐了。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争将新桃换旧符。”过年,最重要的就是贴春联了。这时节,就连普通百姓家那歪歪斜斜的门框上,决不会有哪户人家忘了在上面端端正正地贴上一副鲜艳夺目大红春联!虽说所有春联的内容不外乎是些“年丰人寿、风调雨顺”之类,可是人们相信它能驱除邪秽,带来吉祥。 其次就是包扁食*了——大年的日子里,就连乡下最困窘的人家,也会想方设法让孩子们吃上一两顿扁食的。也许,那扁食馅儿里除了粉条豆腐之外,根本就见不到什么荤腥油水,可是那份吃扁食、过大年的快乐却是同样令人兴奋的。 家境稍稍好些的人家,或许会想着怎样生法子给孩子买一串鞭炮、给老人添一件新衣。添置不起新衣的人家,也会乘夜晚孩子和老人睡下时,把他们仅有的一身衣服,连夜浆洗一下,放在火膛边烘烤干了,整整齐齐地叠好,第二天,一家子就能穿上干干净净的衣裳过大年了。 年景好的岁月,当爹的兴许会在城里赶集时,意外地给自家闺女捎回来一朵令她惊喜万分的红绒花儿。于是,在整个大年里,闺女的一张笑脸儿便会像爹爹买回来的那朵红绒花一样红艳而俊美了。 一年中,似乎只有大年这个节气能给人间带来这种神奇的感觉——它是无形的,却又是催人的。它含着某种令人躁动的气息,随着腊八、祭灶的到来,这种“年味”一天天地会越来越浓郁、越来越弥漫了。到了腊月二十四五,这种气息便达到了一种极致。这时,城里乡下的人家都开始慌着赶集、办年货了。这几天里,不管是穷人还是富家,也不管是挑担的还是背篓的,人们赶着马车、推着小车,或是骑着驴坐着轿,远远近近地都赶来了,所有的集市都挤满了赶集的人群。 大年前后的这段日子也是山城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了。这时,赶集的人们会被冻得手脸发木,嘴里哈着热气,身上穿着老棉袄,双手揣在袖筒里,缩着脖子,胳膊肘上挎着结实而沉重的荆篮子,从集市的最东头儿转悠到集市的最西头儿,一家一家地瞅着、问着、比着,看哪家的肉更肥一些、哪家的爆竹更便宜一些。脸上装作很不在意的模样,漫不经心地看货问价。直到最后,才蹲在那里挑挑拣拣,大声小气地发誓赌咒,狡黠地与商贩们讨价还价。 几家杂货店和洋布店门前,这两天也显得要比平时格外地热闹。人们挤挤扛扛的你进我出,一应的年货这两天下得都很快。城里大户人家开的店铺里那些平素细俊灵秀、稳稳重重的伙计们,此时一个个忙得鼻子上浸着细碎油亮的汗珠儿,手嘴不闲地关顾着每个买主儿。 从祖上起,杜家都有年关抚恤贫困的习惯。也不管年成如何,只要家里不是到了饿死人的地步,都要尽可能帮助一些比自己更急困的亲友。这时,大哥和雪如一早就盘算,今年年下,家里要拿出多少钱粮来、需要扶济日子贫困的人家。从腊月二十就开始领着家人,分别到需要扶济的亲友乡里门上慰问一番,捎些米面粮油或是几块现洋,一筐煤炭,或是丈二八尺给老人娃娃添新的布料。谁家有病人的,凤音顺带跟着,给病人号号脉、诊诊病,开个药方子。病人的家人拿着这个药方子,年前直接到杜家的药铺子抓药就是了。伙计们都知道规矩:掌柜的赶在年关开下的这些药方子,一概都是不能收钱的。 除此之外,其它一些需要拜见的长辈和曾经有恩于杜家的朋友、世交等,也都要按着每年开列的单子,统统走访一遍。 少林寺的大师兄恒林那里,自从大哥还俗以后,据每年家中年景的好坏,总要或多或少给捎去些年货。因年年如此从未间断过的,所以,虽说恒林大师兄如今已去,可是大哥仍旧令两个家人吱吱咛咛地推着独轮车,早早地送去了一一车白菜萝卜和黄豆香油、豆油、粉条,并一些施舍的僧衣、僧鞋;另还有从家中煤窑选出的上等好炭两麻袋。 返回时,妙兴依旧也像往年师父活着时一样,顺车捎回一些他们自己采集晒制的木耳、蘑菇等精致山货。彼此也不在乎东西是什么、来往多少,不过纯属一种情分罢了。这和民间百姓们之间走亲戚是一样的,你来我往地,亲戚越走越亲;长时间你不来我不往,亲情自然会渐渐疏远淡漠了。 这两年里,因洛阳各位上司对山城诸样事业给了很多关照,腊月二十三祭灶这天雪如和翰昌一同,带着山城的土特产松鸡、木耳、香菇、猴头、香油以及收拾干净的筒子羊之类,另有几匹平金彩缎,几匹花洋布和专为发孩子们压岁钱而备的银光耀眼簇簇新的大洋,皆用梅红纸包好,用五彩丝带扎得整整齐齐的,一份一份地事先分发好了,各色拜年的货物拉了一马车,在十几个卫兵的护送下,众人从早上出发,傍晚时分正好赶到了洛阳城。 到了洛阳,当天晚上开始,两人就分别给几位上司拜了早年,直到腊月二十五晚上才赶回山城。 腊月二十七一早,雪如忙完了公家的诸事,一身清爽地赶回家里,看看年货都办齐了没有? 一踏进院子,就见屋里院里来了十多个乡邻。进屋一打听,才知道他们都是来求自己给写春联的。 “二十八,贴花花。”春联的规矩,是要赶在农历腊月二十八那天贴到门上的。大哥说:“他们有的都来过两三趟了,看看你今年还有时间写字没有?若有的话,就坐一会儿。若公务没有忙完,你就忙你的去,让风音和同音两人写也行。” 这时,虽说杜家晚辈里字写得好的已经有好几个人了,可大伙心里都想要雪如的“真迹”不可!都说想图个贵人的字、一年里都能沾些吉祥富贵气儿。而且,在乡邻面前也好夸耀夸耀,也借以抬抬自家门楣和脸面的光彩。 见众人如此说,雪如便笑着地将众位乡里让进了西厢房。屋内,大哥早令人拢了旺旺的炭盆,屋内已烧得暖暖烘烘的。家人这时把一张八仙红木桌擦得锃光发亮,雪如脱掉了外面的团花面子银鼠里子的马褂,只穿了件家常的直条府绸棉袍,利利落落地运了运气、搓了搓手,屏神静气地在桌前端坐了下来。众人喜呵呵地进了屋,开始你研墨、我割纸在一旁侍候起来。 雪如一边润笔的当儿,一边早已打好了腹稿,开始为求字的亲邻们写起春联来。无非是些“春满人间福满门”之类的吉利话罢了。谁知这一坐下,竟再也站不起来了——左邻右舍见了,竟接踵而至地纷纷跑来讨字了。于是,你走我来,整整一天的时间里,除了吃晌午饭,雪如一直也没能站起身子。直到傍晚快掌灯的时分,总算打发完了众人。 望着最后一位乡邻喜滋滋地托着墨迹未干的大红对联一路去了,雪如才站起身子,走到院子里。他望着远空,长长地舒了口气,捶了捶有些酸痛的腰背,运了运气,跳起来在空旷的青砖地上打了一套罗汉护身拳。 他淋漓恣肆地挥洒着拳脚四肢,于出拳、踢腿之间带出的呼呼风力中,充分体味着生命火力四溅八溢的惬意,感觉着自己年轻的肌体和筋骨伸展着力时发出的咯咯吱吱的声响。 一套拳下来,全身心顿然感到了一种极致的快慰! 他站在院中,静静地望着渐渐黯淡下来的浩远暮空,大口大口地呼吸了几口山城那特有的清新空气,觉得真是轻松无比。 这时,迎年的鞭炮声已经在四处此起彼伏了。家家户户拉风箱的呱哒呱哒声、火炉子呼呼的吹风声和通哧通哧剁扁食馅声四下里响起,榨萝卜、煮肉特有的香味儿和着炊烟的温馨,枣花馍掀开笼屉后散出的馍香气以及过年的所有气息,一时间,在山城的空气中浓浓淡淡地飘溢开来。 山城过年,除夕有熬夜的规矩。说这叫做“守岁”,也叫“熬福”。 大年的头天夜晚,家家户户过年的食物都备办好了,一年里所有的事务也都理清了,人总算该松一口气、静下来细细地品尝一番这种难得的清闲了。这时,一家子老老少少地守在一起,围着红红的火盆,嗑着瓜籽、说着闲话儿、嚼着自家熬的红薯灶糖,听四处爆竹一连串地炸响声,尔后,吃着刚捞到碗里热气腾腾的扁食——一年中,能有几次可以这般尽情享受的时光呵! 到了大年初一,天还未亮,四下里便此起彼伏地响起了爆竹声。爆竹砰砰啪啪的炸响声一下子就能让人精神振奋起来,于是,还在沉睡中的人急忙也赶快起了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恐怕只有这天赶早起床的人们,才是自己真正心甘情愿的罢。 天还未亮,雪如便离开县衙,一路赶回西关家中,和家人一起吃团圆年饭。 杜家的大门门廊下,早已高高挂起了两只宫式的大灯笼,红光映着左右门框上雪如亲笔书写的一副大红春联和两扇大门上啮牙咧嘴的门神。 见二爷回来了,全家便准备开年饭。这时,蒸着几十大碗鸡鸭鱼肉和枣花馒头的四层大笼屉掀笼前,全家老少上下十七八口人,站在高高的青石台阶上和街上,看下人帮凤音的大小子心宽撑着一根丈把来长的竹竿儿,燃着了一挂两千头的五彩花鞭炮。鞭炮震得整个巷子的地面都发颤了。那些小个儿的爆竹中夹着大个儿的“雷子”,劈劈啪啪地炸响一串,伴有一两声咚咚的震响,听上去格外的热闹。 鞭炮嘣嘣叭叭地响了好久一通后,,然后,众人便开始在祖宗的牌位前摆上了刚掀笼的、热气腾腾的各样热菜和刚捞出锅的扁食,在大哥的带领下,全家男女老少一齐跪在那身着大清官服的祖宗画像前磕了头、拜了年。 拜完祖宗,接着就是一群侄子辈儿和大哥的几个徒弟,给大哥、大嫂和雪如三位做长辈的拜年。 大哥膝下的四个儿子和凤音的两个小子、凤音媳妇、大哥的三四个徒弟和家人,这时齐刷刷地站成了一排,就要跪下给大哥大嫂和雪如叩头。 雪如笑着拦阻道:“如今,全天下的跪礼都免了,咱家也免了罢。鞠个躬代替算了。” 大哥不答应:“二弟,这是老辈子传下的规矩,如今虽是中华民国,不兴跪拜大礼了,但对自己的祖宗和长辈,又赶在这大年下,这个礼数小辈们可不能免。” 几个侄儿听老爹这样一发话,早笑嘻嘻地扑通扑通跪成一排,趴在地上规规矩矩地磕起了响头。雪如坐在那里哈哈笑了起来。 受完叩拜,雪如笑呵呵地开始给晚辈们发压岁钱了:每个侄儿分别是大洋十块、文房四宝各一套。大侄媳妇大洋二十块,外加吉祥如意的大银锞子一对儿,,三四个成了家的徒弟和家人也是每人大洋十块。除此,另有雪如他们自己工厂织的洋线袜子两对、羊肚子毛巾两条。 那个被捡了条小命儿的小羊倌刘贵儿,今儿也是一表三新的棉裤、棉袄和新外罩、新棉靴,压岁钱是大洋三块,另有二爷送的字贴、砚盒、毛笔和画本一套。 凤音家的两个小子也打扮得人模狗样的,一色绸缎质地的长袍短褂,项上挂着克锒锒作响长命百岁的大银锁子。磕完头爬起来,一边把个二爷叫得又脆又甜,一边就粘过来伸手要压岁钱。雪如笑着各赏了三块大洋,另外又赏了洋画各两套、连环画各两本。两个小子喜欢得什么似的,当下就头抵头地爬在一只小兀子上出神地翻看起来,连年饭也顾不得吃了。后来还是侄媳妇硬给拉了起来,才极不情愿地坐到饭桌上。 这时,家人已经把饭上齐,七碟子八碗地摆了一桌子,两张八仙桌子挤得满满的。早些年,杜家过年连一顿像样的扁食也很难吃上的。那时的饺皮是掺和了大多的杂面,扁食馅也不过是白菜豆腐粉条的素菜而已。这时的年下,家里的盘盘碗碗中是大块大块的鸡鱼蛋肉,白面馒头枣花馍蒸了几笼几篓、堆得到处都是。过年了,不仅老老少少都能添身新衣新裤,就连跟着大哥的几个徒弟和家里的两三个下人,也能人人添身新衣裳穿穿。 一时,屋内四处都是热气腾腾的,空气中飘溢着饭菜诱人的香气。地面上摆着旺旺燃烧的火盆,火光照得人人脸上都是一团红光。因天还未大亮,屋里四角的锡台上仍旧高照着大红蜡烛,望着济济一堂、吃着丰盛年饭的子孙弟子和老少家人,红光奕奕的大哥一脸的满足。杜家能有今天,他实在是知足啦! 吃过年饭,按习俗,,大伙就要开始相互走动拜年了。 这一天,不管穷人富人,人人都是一脸轻松的笑意。人们之间也不管平素有什么隔阂,这时似乎都愿意忘却以往的不快。彼此见了面都是一脸的喜气洋洋,相互争着打招呼:“年过得好呵?”个个声音里透着平常日子里从未有过的客气、喜气和温柔。 大街小巷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散落的爆竹纸花。空气中缭绕着爆竹燃放后的淡烟,飘溢着炮药硫磺的特有芳香,连风儿也显得格外温情了。走在街上,只见家家户户的门框上都贴着鲜艳夺目的大红对联,人人都穿着新的或半新不旧然而却浆洗得十分干净的衣裳。 积了一冬的残雪融化了。地上湿润润的,太阳明晃晃地普洒在大地之上,给大年又添了几许的明丽和暖意。耳畔,偶尔会从哪里传来一两声冷不丁地儿童们放单炮的炸响。 过年,它能激起人们不常有的热情,使人暂时忘却了平常日子的忧愁和艰困。它无形却又无处不在的绵绵温情,仿如一面巨大而轻柔无比的棉絮,温暖地铺满了人间。 天一大亮,胡狼哥就带着几个卫兵赶过来给大哥拜年了。大哥的两个孙子一见便扑了上去,要摘他腰里的盒子炮玩耍。他们的爹凤音看见忙过来吓唬说:“咦,老哋!这能是你们玩的东西?这是盒子炮!走火了可是了不得!”一边拉着、劝着,要他们到外边去放爆竹玩耍。狼哥大咧咧地笑着摘下枪,一边说“没要紧”,一边就把子弹夹卸了下来,让卫兵领他们到外边去学瞄准、放空枪玩儿。 狼哥这里刚刚坐稳,玉纯和翰昌等也先后赶来了——因今年年下山城有好些事要忙,故而,翰昌派人把家眷也接了过来。大家干脆就在山城过年。山城今年年下有官府组办的赛花灯,大家都来凑个热闹岂不皆大欢喜! 大伙见了面,相互道了年好,又闲叙了一会儿,便摆开了麻将桌。狼哥、玉纯、翰昌和付营长四个人正好够手儿,雪如坐在一边喝茶观局。众人一边打着麻将,一边顺带商议起元宵灯节的诸多事宜来:灯节期间,除了王石磙、发音的巡捕兵力要全部出动外,胡狼哥和城外付营长那里,也分别各抽调百十号兵力,在山城的城里城外、四关街道和大小胡同里巡逻视察。 这时,不时有亲戚邻居来家问年好的,也有好友和徒弟们来拜年道福的。雪如不时站起来过堂屋去,和大哥一起应酬一番、说几句话儿。如此,热热闹闹地,不觉就到了中午。杜老大命开了大笼屉,就在家中的正堂屋和西厢房各摆开了八仙桌,大伙在一起尽兴用了飘着一层油花儿的热得烫嘴的年饭和老酒。 下午,众人仍旧围着火盆打麻将、拉家常。晚上,杜老大仍旧留下几位没有走的客人用了饭,直到了天尽黑了下来才把客人全部送走。 第十九章 大年初三的上午,雪如和玉纯携了礼物来到文菲家里。 文菲娘这时正为年下家中人口清冷心下难受呢:她独自坐在客堂里,想着从前文菲爹在世时那种车马隆隆、客人盈门的热闹情景,禁不住就有一种凄凉感涌上心间。平时倒也不觉得,到了节啦节的,见别人家老老少少地团聚,自家门却是冷冷落落地,实在不是个滋味儿。 这会儿,忽见外甥带了朋友来家拜年,文菲娘真个是喜出望外! 她乐呵呵地接过雪如手中的礼物,一边忙着又是沏茶又是让坐地,又将节下备的所有点心、瓜子尽数端出来摆在桌上。因知雪如是文菲的同事和上司,所以又令文菲的小弟文茂到西厢房去唤姐姐过来。 其实,文菲在自己的西厢房那里,透过新糊的纱窗,早就看到是雪如和纯表哥来到了——她今儿一大早起来,为了雪如和纯表哥来家时能暖暖和和的,早已就把一些柏壳松壳之类,壳地拢在火盆里燃着了。这时,满屋子被烤烘得暖暖烘烘的,还飘着些儿淡淡的松柏香味儿,专意坐在自己西厢房里,单等着表哥和雪如两人的到来呢! 此时,她站在自己房中,心里“却是怦怦”地跳着,一张脸儿也“腾”地红了。小弟文茂一路叫着,跑过来唤了好几遍,她又故意地磨蹭了好一会儿,才顺着,房廊,缓缓走到堂屋门前,掀开棉帘子时,一眼就看见雪如正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眼笑意盈盈地望着她。 雪如看她今儿穿了件绸缎料子、藕粉色撒金花缎宽襟小袄儿,领口和衣边都镶着花团锦边;下面是一件酒红色的撒花散腿裤,耳垂上也多了一对儿从未见她戴过的滴溜溜、活泼泼的绿松宝石耳坠儿——这身装饰其实是她很用心设计出来的。虽说文菲的衣着从来不追赶时尚,大多仍旧是过去的样式,不过因裁剪合宜、做工讲究的原故,所以穿在她身上,倒比有些穿了西洋长裙、西式大衣的时髦女子更有一种动人的风韵。 雪如只觉得耳目一新:节里几天不见,比常日竟——多了几分素常没有的妩媚和娇艳来来。 文菲的小弟文茂有八九岁的样子,长得和姐姐一样眉清目秀,如今也在国民学校读书了。文菲拉着他手儿,让他过来叫表哥哥和大哥哥来着。雪如早备下了几样礼物:一对小巧玲珑的银锞子,一个银锁,外加两套洋画和从洛阳捎回来的万花魔筒。文茂从未见过这般神奇的东西,一下子便被它那变幻万端的色彩和花样迷住了。他一边傻笑着拿在手里,一边眯着一只眼边转边看。 玉纯自然也备下了给舅妈和表弟的各色礼物。文菲娘按着文茂的头,要他跪下给两个大哥哥磕头的,早被雪如一把拉起,说是同辈份的兄弟,没有跪的理。文菲说,虽是平辈,可毕竟还有师生之谊的,至少也得鞠个躬才是呢! 雪如听了,只得让小文茂鞠了个躬。文菲看弟弟一本正经地鞠着躬,在一旁抿着嘴儿偷笑。玉纯倒是大腿翘在二腿上,装模作样地受了小表弟鞠的几个躬。 不一会儿功夫,小文茂就和雪如厮混得透熟,拽着两个大哥哥的手儿,非要他们和自个儿一起到外面去放表哥刚给他带来的花炮。 两个人于是很乐意地跟着小文茂来在院子里放了起来。两个不用说自会逗这小文茂,放炮的招数儿真是层出不穷,喜得小文茂在院子里又是笑、又是跳的,乐不可支。脖子里戴着雪如刚送给他的银锁,随着他不肯安份地上窜下跳,那银锁上的玲铛也珂珂琅琅、清清亮亮地响个不停。如此,平素寂寂冷冷的青砖四合院,一时显得热闹非常起来。 文菲娘本来就是好客热情之人,如今见家中这般热闹,心内实在是乐得很,非要留二人在家吃午饭的:“今儿你们都得在婶子这儿吃饭。今晌午就尝尝我盘的三鲜韭黄馅的扁食咋样儿?” 雪如笑问:“哦?韭黄馅儿的扁食?这可是稀罕物儿呵!大冷天的,婶子你是从哪儿买来的韭黄啊?” 文菲娘道:“买哪里买得到呵?这是我自个儿在红薯窖里捂的,还是当年在北面跟一个团长太太学会的。说来倒也不难,也就是把秋里的韭菜根儿移出来,用几层草苫子捂好,靠着地窖里的暖气儿接着长下去。隔几天掀开淋一点儿温水,一两个月里就成了,长到年下正好可以割下吃了。” “呵!那我今儿可真是有口福!不过只是太麻烦婶子了。”说完,他悄悄对文菲眨眼一笑。文菲想起雪如说过他“好吃嘴”的话来,不禁捂着嘴笑了。 玉纯道:“雪如,我舅妈盘的扁食馅,你一尝这一辈子准忘不了。那可真是再鲜美不过的,想想都能让人流嘴水!小时候,我可没少混吃我舅妈包的扁食。也就怪,只要是包扁食,多远的地方我都能“闻”得见,故意蹭着赶了来,还赖着不肯走,非得混一顿吃不行。” 文菲在一旁笑了出来:“雪如君,你不知道,我纯表哥和有个人一样的,也是个好吃嘴的主儿。小时候,只要一听说晌午包扁食,任他平时再怎么懒、怎么滑,那会儿可是又勤快又有眼色的。也不用别人烧火,自个儿慌着又是抱柴禾又是添水、拉风箱、加煤的!弄得一脸一手的黑灰!这里扁食还没煮熟,我大老远地就能听见他一声接一声咚啊咚地咽口水声。只要哪一口咽不及,落在炉子里,那炉火一下就能给浇灭了!” 大伙“哄”地一声大笑起来。 文菲一边说话,一边就束上了水裙,高高地挽起袖子,和娘一起又是和面又是择菜地忙和起来。 面和馅儿端上来时,雪如、玉纯一见,也赶忙在火盆上坐着的一个铜盆里洗了手,非要一显身手,帮着包扁食不行。 屋子因被文菲烧得暖暖的,雪如便脱了外面的丝棉新袍和羔毛坎肩,露出了里面的一件宽松厚实的银白色毛线衣来。这件毛衣文菲当时不过是估摸着他的身段织的,没承想穿着这般合体。 文菲娘看雪如也是这般家常,也就把他当成玉纯一样的晚辈,由着他们了。 文菲没承想,雪如竟是这样手巧——他包的扁食,不仅馅儿填得实在,样式也十分别致,还捏着很好看的花边儿。文菲娘笑着,说数雪如包的扁食最好看,文菲听了,把他捏的扁食拿起一个来,端端地放在手心儿,细细打量了一番道:“嗳!雪如君!若让我来评价,你包的这扁食也不能算好。你想,这么好看、这么精巧的东西,让人怎么舍得咬烂它、嚼碎它呢?” 雪如反驳道:“哦?照你这么说,倒是玉纯兄包的那些烂柿饼好喽?那倒是让人舍得咬烂吃掉么?” 玉纯在一旁抗议道:“哎——!打住!打住!我说雪如君呵,你这是怎么说话的?难道果然听不出人家这是在是明贬暗褒么?你不领情倒也罢了,我这我这心里还不够委屈?怎么连你也攻击我起来?你想想,若是,没有我有意包的这些烂饼子,哪儿衬得你那牡丹花好呢?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文菲听了,笑得两手握不住扁食皮儿,她用沾满面醭的手指着几个歪歪扭扭、扁啦叭叽的扁食笑道:“老天!我这会子才明白!怪不得你专门包了那么一堆令人不忍卒睹的东西来!原来,你竟是专意为着衬托人家杜先生的好儿呢!嗳!你这人也真是的,干么要窝窝囊囊地给人家当陪垫呀!表哥,他既然这样不领情,你今儿也该包出几个好的出来,让大伙见识见识,省得从今往后别人老冤枉你,你这会儿又立马露了脸儿、亮了真本事,岂不是好么?” 听文菲此话一激,玉纯便呶起嘴来,拿着劲儿左捏右拧地,一心要模仿雪如包的那样带花边的来。谁知,捏弄了半晌也没见他包出一个有模有样的出来,结果更弄成成了歪瓜咧枣的了!脸上也不知怎地,还蹭了好些的白面粉。大伙看了,更是笑得也止不住! 屋里接连不断的笑声,这是自打文菲父亲去后的这些年里,崔家第一次有了这般的洋洋热烈喜气和欢笑。 中午,一张八仙桌摆得满满的,文菲娘又从厢房取出一坛自己酿的老米酒来倒上。雪如真是没有料到,被人看作女才子的文菲,不仅针线女红上那般精致,今儿见识到,她做的饭菜也是这般别致!挟起来尝尝,不住地点头赞道:“嗯!色、香、味俱佳!”文菲嘴里谦虚着,心里却是是美滋滋的,一张那脸儿越显得娇艳了。 大伙喝了米酒吃了扁食,一起动手收拾干净了桌子。玉纯又提议,四个人,正好够手儿,下午大家陪老太太打麻将! 文菲娘果然有兴致!雪如坐在文菲娘的上手儿。文菲不大会麻将,一会儿少了张牌,当了“小相公”;一会儿又多了张牌,当了“老相公”。玉纯老说牌不上手,疑惑说是不是舅妈会摆牌?雪如说“姜还是老的辣”,大伙儿相互抱怨着,不明白怎么几乎每一局都是老太太赢? 只听呼呼啦啦地摆了一圈儿又一圈儿,又是铜板、又是银元的,众人的钱一个劲儿地往老太太那边儿聚。小文茂笑嘻嘻地守在一旁专门收钱,眼见一个小洋铁钱匣子叮叮琅琅地往上涨,老太太喜得更是合不拢嘴了。 三个年轻人边打麻将,边轮流说些天下有趣的奇闻笑话儿。如此,自始至终把文菲娘哄得乐呵呵地,有时笑得干脆连麻将牌都摆不成了。 闲话间,文菲娘就问起了雪如跟前有几个孩子的没有的话来。玉纯抢着回答:“他不过和我一样,连媳妇儿都还没有定下呢,哪里来的孩子?不过,人家杜先生可是胸怀大志之人,他是立志一定要先立业后成家的。” 文菲娘听了这话,仔细地看了雪如一眼,便不再言语了。这其间,她一会儿偷偷地打量打量雪如,一会儿又看看自家的闺女,嘴里虽没有说什么,可脸上的神情,心里倒好像是明白了一点儿什么似的。也不说明,只是更加留心观察起雪如的举止言语和风度做派来。 如此,众人一坐下来下来就又是半天。不知不觉地,就见那窗纸外面的天空渐渐地黑了下来。文菲娘又交待灶房点火做饭,亲亲热热地一定要留二人吃了晚饭再走的。 雪如、玉纯也不推辞,仍又留了下来。大伙坐在一起,热热地吃了文菲亲手做的风味儿别致香甜的芝麻香酥馅的汤圆和几样小菜,稍稍喝了几盅米酒。又说了会儿闲话,雪如和玉纯才告辞而去。文菲娘要家人掂了马灯去送,两人执意不要,说顺便走走说说话的。 走到街上时,但见天上数点碎星闪亮,地上几家灯烛微明,偶尔传来一两声谁家顽童放的冷爆竹炸响。两人因刚从屋内出来,又喝些热酒,身上脸上俱是燥意,倒也不觉山风的寒冷。缓缓地走着,听那残雪就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碎响。 这样走着,玉纯突然兀自笑了出来。雪如扭脸诧异地笑看着他:“可笑什么?” 玉纯也不回答他,只管抿着嘴笑。好一会儿才道:“你说我可笑什么?你倒还装模作样来问我?你心里其实再明白不过的。我来问你,今儿这大长一整天,又是这样的阵势儿,一群精明过人的人儿,分明事先挖好的坑儿,让老太太一个人跳独脚舞,老太太岂有不栽的道理?你这一县之长和北洋大臣的军师,加上我表妹那个鬼精鬼精的人儿,俩个人合着伙子、生着点子唱双簧,把老太太一人蒙在鼓里,把个老太太哄得‘浩浩乎不知其所止’,‘飘飘乎羽化而登仙’!不是算定了的好事儿,合计着如何做人家女婿的么?今儿这事儿,我怎么看怎么象是一副丈母娘相女婿的阵势。看来,你这个女婿我舅母嘴上虽没有说,心里还算认可了罢。” 雪如一听便也大笑起来,笑了一阵说:“你呢?这会儿倒来说嘴,刚才我看你那小板鼓子敲得也够卖力气了。你也难逃一个同谋连带罪!” 玉纯笑道:“嗳!我算什么?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裳罢了!” 雪如笑道:“怎么是为他人做嫁衣裳?这应当叫做‘为朋友两肋插刀’嘛!” 初四,拔贡领着梅影梅影和菊影,乘着带篷马车过山城来拜年——其实,年前腊月二十,他就已经派人进城,送过来了猪肉、羊肉、活鸡、香油、米面、木耳、山菌和衣料等一应的年货。今儿来拜年,照例又带了些糕点、白酒等物。 文菲娘喜滋滋赶忙接到屋内。小菊影一见了姥姥就扑了过来,偎在怀里,把个姥姥叫得甜丝丝、脆生生的。文菲娘揽过来,眼里瞅着,心下不禁就有些心酸起来:何等乖巧灵俐的一个小人儿!可惜毕竟不是自己闺女的亲生骨肉。一边就搂在了怀里,又把梅影也搂在了怀里。 拔贡这时嘱托两个影儿给姥娘和婶娘磕头拜年。两个影儿便跪在地上的一个蒲团上磕起头来。文菲娘赶忙扶两个孩子起了身,从条几上的一个矮花瓶取出两个梅红纸包儿,一人兜儿里塞了一个。接着就问吴家大哥,怎么竹影、兰影和文菲她大嫂没过来? 拔贡说俩个小子太淘气了;文菲她大嫂节下里因客多,略累着了一些儿,加上天气又冷,所以没过来。让捎话向婶子拜年,说天暖和一些儿再过来看望婶子的。 这时,文菲娘拿出年下做的各色点心招待拔贡。她知道文菲的过嗣闺女小菊影,每次来,最爱吃的就是自己做的红薯芝麻糖。所以,腊月二十三祭灶的前一天,就已经熬做好了大半竹筐儿,都是滚了炒面和炒芝麻花的。这时也端了出来,让梅影和菊影两人吃。 文菲给两个影儿的礼物是,每人两方自己绣的牡丹花手帕,每人一对扎头的金边大红绫子,一人一件自己的手工——滚着三道韭菜边的花缎子小坎肩。两个影儿看见这般漂亮的红绫子头绳和花衣裳,立时嚷嚷着就要穿上,还要婶娘再重新梳一个别致的辫子和发式来。 文菲和拔贡说了几句话,便把小姐妹俩领到自己屋里。当抖开两人的辫子,手抚着她们那又粗又亮的一把黑头发,文菲的心底立时便有一种母爱的情绪泛了上来,拿了一把桃木梳子,细细地将两人的头发梳拢通顺了,又为她们分别扎了个式样很活泼的羊角辫儿来。 女孩子果然比男孩子爱美,扎完小辫儿,姐妹俩笑嘻嘻地对着镜子争相照起来。 中午,娘儿俩少不得又是一番忙和,文菲亲自下厨,细细地安排了一桌子饭菜。这时,文菲娘又着人去叫来了外甥玉纯做陪。 下午,拔贡、吴家管事、玉纯陪着文菲娘,大伙又打了会儿牌。太阳快落时,因路途远,拔贡便带着两个孩子起身告辞。只是,那小文茂因舍不得两个小伙伴离开,在地上赖着又是撒泼又是打滚地,哭闹了好一场。大伙哄了他好半晌,都说他大小是个当舅舅的,总得有个当舅舅的样儿才行,怎么倒像个小孩子? 最后还是吴拔贡说:“过几天灯节时,我再带你两个小外甥女儿和你的两个小外甥都过来,让你领着他们四个一起去看耍狮子、玩龙灯好不好?” 文茂这才住了哭,一边抽噎着,一边巴巴地看着她们被管事的抱上马车,隆隆地去了。 初五,雪如和玉纯陪着翰昌又过来给文菲娘拜了回年。翰昌这时心下已知道了雪如和文菲两人的事情。为了玉成两人的好事,也特意赶来捧人场儿的——这可更是文菲娘没有料想到的了!只觉得,今年的这个年过得可实在是意外风光呵!不仅在左右邻居面前,就是在山城所有的亲戚好友面前,也争足了脸面!心下自是喜欢得不行,再想不到,这一切都是雪如、文菲和玉纯等为着哄老太太高兴,也为着将来而故意安排下的。 初六、初七两天,文菲和弟弟一起分别拜访了住在城里的姑妈和两个叔父。虽说文菲娘自己平时很少到丈夫的婆家的这些亲戚家里中去,但在礼数上倒还是从不输理的。文菲娘想的是,自己娘家无人,在山城,自己这两个孩子不管逢什么事,总还是免不了要靠夫家的这些亲戚们来帮办的。因而,每年的几个民间节日,如端午节、仲秋节和春节这三个大节气,总要打发派文菲和文茂,带着她自己亲手做的各色点心分别走走。 因知道表妹表弟初六要来,玉纯早早地就催母亲,准备下了好些表妹平素爱吃的东西。自己一大早就亲自到厨房里察看扁食馅盘得如何?交待需要准备几个蒸碗和几样热菜、凉菜。另叮嘱家人,将小表弟喜欢的各样点心、瓜籽和芝麻糖等装碟上桌。甚至表妹表弟回去压篮子的东西都事先过问了一番。 待文菲姐弟俩儿来到姑妈家时,一家子亲亲热热地接着迎进屋里。玉纯娘见侄女今儿穿了件藕淡粉色的撒花缎袄,外罩着一件新样式的风大衣,衬着被外面的冷风吹得红朴朴儿的脸蛋儿,一张脸儿俊得真像三月里乍开的桃花。比前些年更多了几分妩媚和喜俏。 玉纯娘一边拉着手儿看不够、亲不够地,心里却有些酸酸地起来。她清楚,自己的独生儿子至今不肯娶亲,正多是为着他这个表妹的缘故呵!遂想起去年,婚事一直耽搁到了这会儿。春上,寡居的侄女竟被知县老爷亲自带着人马,光明堂皇地登门拜请为国民学校的女先生!山城人知道此事后,一时传得又风光又体面的。看来,这会儿天下的规矩果真和往年不同了。她的心随之便有所动了,于是私下和玉纯父亲商议后来,愿意再托托人去提提亲。可是,当她时向儿子露出想要托人去提媒的口风时,儿子却沉着脸半晌也没有说话。末了才撂下一句:“可惜——正月十五贴门神,晚半个月了。人家早有人家了!” 玉纯娘心里“格登”一沉,忙又问男家是谁?谁保的媒?是多早晚的事儿? 玉纯沉默了半晌他也不言语,最后才叹了叹气道:“你想会是什么人家?她看上的人家,自然是既有学问又有本事、人品家势都是一等一的!”。 玉纯娘更是懊悔不迭了。 文菲和小弟文茂,倒从来都不计较老一辈儿之间的是非恩怨,一进门就把个老姑叫得脆生生、甜丝丝的。玉纯娘拉住侄女的手,禁不住心下后悔,若不是自己一错再错的,恐怕这会儿孙子都会叫奶奶啦!更为儿子心下难受——直到年前,自己好说歹说,流泪乞求地,他个犟驴总算勉强应下了一门并不大如意的亲事。 玉纯这里呢,平素性情虽也是干脆利索之人,格外细心,又总是肯替人着想。可明知两家老人一向不睦,怕怕事情成不了,反倒更伤了表妹的心,故而,虽有对表妹的一点私心,却从未敢有过稍微的敢有过半点的表露。及至后来,觉出舅妈和母亲两人都心有所动时,表妹却已经是心中有人了。加上雪如是自己的至交挚友,又方方面面都强似自己,他更不敢存半点私心了,于是便一心玉成他们二人。 他想:这大约就是佛所说的“因缘”吧?大凡人世万物,姻缘也罢,相知相遇也好,还有亲仇恩怨、成败得失等等,无不有“因缘”二字在里面主宰着。不然,为何自己和表妹从小青梅竹马却至今无缘无份?而雪如和她两个人却是一见钟情、两心相许呢? *扁食——即饺子。 第二十章 初三那天,雪如和文菲悄悄约下了:正月十五元宵节,在文菲家门外不远的那棵老柿树下聚齐,带着小弟文茂一齐出门看灯。 节日的日子,过得好像比平素要快得多,一眨眼就到了十五元宵节。因年前夏秋两季收成都不错,年头里头又连着下了几场的大雪。临到节日的这些天,雪早早地开化,反倒是天光地净、晴天好日头的温暖天气了——分明很是预兆着,今年又又是一个很不错的年景。 年前,雪如就令宣传处早早地发布了公告:凡县城四关的大户人家和临街的店铺,今年都要捐灯参赛;下面的各村镇也要出“故事”、闹花灯。并在告示中公布了:今年哪家出的灯新奇,哪盏灯引得观看的百姓说好,哪个村镇的故事精彩,县署要对其专门奖励的。由县署和四关的士绅名人共同评出状元一名、榜眼两名、探花五名。到时候,由县署的官员和士绅,敲着锣鼓、吹着喇叭,把金字大匾亲自送到那得了名次的人家门上。 多年不遇这等热闹事了,又逢上这样的好年景,谁肯放过这等又露脸又凑趣的机会?一般人家倒也不在乎这点子花费,大户人家更乐意凑这份儿热闹了。慢说是官府下令赛灯了,就算往年年景好、自家有了兴头时,还要或大或小地扎它个把儿灯聚聚人、开开心,寻寻乐子呢!更何况,这回若是上点儿心思,果真能把那灯儿扎得好、扎得奇的,说不定还真能光彩一番、斗个名次呢!到时候,再能让县里的父母官敲锣打鼓地,把镌着金字的大匾送到自家门上,岂不更是得了彩头和荣耀么? 因此,那布告刚一贴出来,好些店家和大户便开始跃跃欲试起来,慌慌忙忙地一早就开始准备起来,倒把个过年的事放在其次了——纷纷私下里四处打听,想方设法聘请各处扎灯的高手巧匠,派人出门采买各色扎灯用的花纸、彩绸和竹篾、洋蜡等,聘请操练舞狮、耍龙、踩高跷的师傅和班子…… 山城的灯会按例是三天,正月十四、十五、十六。今年是丰年,便格外延长到正月十九。果然,到了正月十四这天,天刚一落黑,就见各家店铺纷纷亮出了各自的“宝贝”来:全城大户人家和沿街店铺扎好的各色花灯相继都挂出来了,眨眼之间,便挤挤挨挨地挂满了整整一条嵩阳大道和西关、南关三条街面。 正月十五是正会。这天,就算规矩极严的人家,这天晚上家里的年轻闺女媳妇也可以破例放一回风,由家里的大嫂大婶们带着出门去赏赏花灯的。只因这天的灯会上,人们不仅可以尽情地看灯,也可以看到城里年轻好看的闺女媳妇,所以,正会这天晚上,比另外几日更要热闹几倍! 天刚落黑,文菲就催弟弟快些洗脸、换衣裳,姐弟俩商量着一起到街上看花灯的。其实,娘嘴里不说心里也清楚,女儿今晚不知还想看谁呢!只是反复叮嘱着:不要往人多的地方挤、要早些回家等话。文菲一面柔声细气地答应着,一面催促弟弟快些。 这晚,文菲穿了件中式的素色棉袍,一条长长的围巾把一张脸儿蒙了个严严实实,只露着两只忽灵灵的大眼睛。小文茂挑着一竿姐姐给他扎的莲花灯,穿着一件缎袍子,戴了顶青缎子瓜皮帽,蹦蹦跳跳地跑到大门前抢着去拉门栓。 随着大门的打开,一片清幽幽的月光随即流淌到身上和院门里来。 文菲站在高高的台阶上,觉着有一阵清凉的晚风,伴着那清清如水的月光,透透地吹过自己有些燥热的脸庞。巷子东头,一轮浑圆的明月泛着银红的辉芒,正巧挂在一株已经有些袅袅娜娜的柳树间。 文菲对着明明的夜空双手一掬,然后紧捂着两双手问说对文茂说:“小弟,你猜我捉到什么啦?” 小文茂跳起来就要掰姐姐的手:“快让我看看么!” 文菲双手一伸:“我捉了一捧月光!,可惜被你这么一看,全跑了!”姐弟俩一齐笑了起来。 刚走到巷子里,文菲一眼就看见了雪如的身影——他笑微微地站在那棵歪脖儿的老柳树下,正等着自己呢!今晚,他穿了一件黛青色羽缎的长袍,外罩着一件团花锦缎面子的小坎肩。今年节下雪如穿的这几件衣裳,从裁剪到缝制都是文菲自个悄悄动手、仿制外面新样式做的。穿在雪如的身上,更衬得他那副身段的魁梧和洒脱来。 文菲姐弟俩走近时,雪如忙拉下围巾向两人打招呼。一边故意地问文茂:“哎,小老弟!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呵?” 文茂一眼就认出了是年下认识的杜哥哥,笑嘻嘻地几步跑上前,一把拉住手儿:“咦?杜哥哥呀!我们要去看灯呢,你去不去?” 小小年纪,倒一口的山城土语,雪如笑了起来:“哦?那可真是太巧啦!我正想着,怎么总也遇不见一个熟人?看灯,大家一起看才热闹呢!” 文茂高兴地说:“那咱们一起去吧!” 文菲在一旁说:“文茂!你让他跟我们一起干什么?你不知道,别看他那么大个子的人个子,他可是个最好馋嘴的主儿了。待会儿,我给你买什么好吃的,当心他会跟你争嘴吃的!” 文茂知道姐姐是在逗自己,大度地说:“那就多买一些,请杜哥哥吃个够嘛!” 文菲和雪如都笑了起来。 文菲点点头:“哦!我知道了,肯定是大年原来他初三那天,他把你的心给收买下了!好吧!既然你答应了他,那就,让他跟咱们一起去好了。不过,待会儿人多挤不动的时候,可得让他来驮着你看灯啊!你长得像个小江猪儿一样,才行,我可是驮不动你的。” “好!就这么定好啦。到时候,我来驮着文茂看灯。,不过,你要给文茂买什么好吃的,可得有我一份儿啊!”雪如一本正经地讨价还价。 文菲捂着嘴笑道:“好吧!,看在文茂的面子上,就,让你跟我们一齐好了。” 文茂小孩子家的,见又多了一个看灯的伙伴,更是喜出望外了。他一路不停地上窜下跳,手中那盏小莲花儿灯随着他的跑跳,也左蹦右跳地晃悠个不停。 雪如和文菲看他如此欢实,在后边偷偷地笑着。文菲又怕他跑得太快被地面上的石头棱子绊了跟头,在后面嚷嚷道:“你倒是慢些跑哇!看手里的灯笼要轰了!” 小文茂一听,赶忙放慢脚步、拿稳了手里的灯笼。 三个人走到大街时,只见各式各样的花灯早已被各家的主人们纷纷挂了出来、点亮了蜡烛,前来看灯的人们也开始显得挤挤拥拥起来。有好些从乡下跑来观灯的人,从后晌起就开始陆陆续续往城里赶,有的跑了好几十里、甚至近百里的路途。他们中有骑马的,也有坐车的;也有几个人搭伙儿结伴步行走来的,也有用独轮车推着老娘来的。城里、乡下、山上,大家都跑来赶这个几十年都未遇过的热热闹闹的灯笼会来了。 天解人意似的。这晚的风虽说还有些清凉沁人,却已经是扑面不寒了。吹在人身上,颇有些清清爽爽、春风怡人的味道了。 这次花灯会,虽说是山城四街和县署衙门前并嵩阳大街同时举办的,但因花灯的主赛场是在嵩阳路,因而好些觉着自己扎那灯敢跟人拚上一拚的人家,大多都愿把灯挂在衙前街上来。因而,这里比起其它四街来,更显得格外热闹了些。 圆月初上时分,灯会上各色的花灯已经挂满了整整的一条嵩阳大道和衙前街。远远望去,那人间的众多灯儿映着天上的一轮明月,天上的明月也普照着地上那无数的花灯,上下左右交相映着,辉辉煌煌烁烁闪闪,真是好看极了。 这时,站在街当间放眼望去,只见三条街的灯市相连,真个是灯火通明、辉煌一片:这个是硕大无朋,那个是样式奇巧;有的是以玲珑剔透引人,也有的是因色彩绚丽赢眼。灯多了,挂出来怕人家认错了,为了众人好分辨,好些灯笼的主人在那灯上标明了出灯人家的店名、姓氏。 如此,各色花灯风格别具,形态不一,直令观灯的众人目不暇接。再加上那些红男绿女的欢声笑语,影影幢幢地游走徊徨,更兼孩子们手中举着的那些别致小巧的走灯,那一番朦胧迷离、那一种缤纷喧闹的升平景象,令人生出一种天上人间的幻景来。 再看那整个一条街上的各式灯笼:这边是双羊抵头,那边是猴子攀树;一会儿是八仙过海,一会儿又是孔雀开屏,真让人目不暇接了!直把个小文茂喜欢得抓耳挠腮,又拍巴掌又嘻笑,实在开心极了!这时,他突然神秘地捧着双手问:“哎!杜哥哥,姐,你们猜猜,我捉到什么了?” 雪如笑道:“这个季节,你总不会捉到能一只蛐蛐或者萤火虫吧?我猜猜:是一只麻雀?” 文茂摇摇头:“不是!” “小老鼠儿?” “也不是!” 文菲笑了笑接道:“嗯!你自然是不会猜着了。那么,就让我来猜猜小弟捉到了什么——一定是灯光!对不对?” 文茂开心地嘻嘻地笑起来:“对——了——!姐姐刚才捉到了一捧月光,我这会儿就不能捉到灯光么?” 雪如在一旁笑了起来,心下实在是好喜欢这充满情趣的姐弟俩。 不一会儿功夫,大街上便开始挤拥不动起来。众人正看得入迷,忽听一声震天雷响,大伙一齐转脸向那响处望去:呀!就见那边南面的半空云里,冲天飞起一团五颜六色的烟火来——原来,这是南边玉华春酒楼的伙计们在他们家的二楼房顶上燃放起了焰火。一时间,人群潮水一样地往街南头儿涌去了。 雪如把文茂驮在背上,一手紧紧地拉着文菲,也不往人多的地方去挤,只选了一处高岗的地方,三人就站在那高岗上仰头观赏起来。不一会儿,忽听郜家胡同那边锣鼓咚咚锵锵、鞭炮乒乒乓乓地一路响过来:原来又是一条长长的火红色龙灯舞了过来。只见一群着了一色黄衣黄裤、腰间扎着一色红扎巾、头上裹着一色白羊肚子毛巾的艺人们举着一条几丈长的龙灯,那长龙在月光和各色灯火的辉映之下,越发地活了一般。整条龙身上的金色鳞片闪闪亮亮,一路摇头晃脑地狂舞着,一路从胡同里游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一色装扮的锣鼓手壮威! 那龙儿一俟来到县衙街和嵩阳大街,舞龙的众艺人看见人群潮水般地挤了过去,益发地舞得欢实而热烈起来。就连那些锣鼓手们也敲得格外热闹、甩得格外卖力,两只胳膊上上下下挥舞着,一时把那些系着大红绸带的鼓捶、大镲什么的,扔到半空再稳稳地接住抓到手里,直闹得人眼花缭乱! 文菲对雪如说:“这些传统的民间艺术,实在有一种撼人心魂的魅力啊!” 驮着小文茂的雪如赞同道:“这和中国武术一样,之所以有着它永不衰竭的生命力,不仅因为它里面凝聚有着一种丰富的传统文化内涵,更主要的,它们还具有着一种人类的阳刚美和力量美。不同的是,武术更注重的实用性;;而龙灯另有一种原始图腾的文化内蕴,更注重的则是观感上的美。” 文菲点头笑道:“英雄所见略同……”话音未落,就见众人潮水一般涌到他们身边来,紧接着又浪谷一般涌了过去。一时间人声鼎沸、嘈声杂错,几乎要淹没那些锣鼓声和爆竹声响了。 雪如赶忙一手扶好背上的文茂,一手拉紧了文菲的手儿,朝人众稀少的地方挪了挪脚,免得文菲被人挤着了。文菲的手儿被雪如紧紧地握在他那温暖的掌中,握得那么顽强、那么执着,令人无以挣脱。她平生第一次觉出了雪如那令人无法抗拒的热情!可她又实在担心:千万可别遇到什么熟人!这情形太让人难为情啦!一边就把脖里的围巾朝脸上拢了拢,抬眼看看雪如,他,倒是一脸的坦然和坚定…… 这时,两人只觉得脚下的地面“咚”的一震,接着一声冲天雷的炸响,文菲忙捂住了耳朵,紧接着,众人便看见一条火线从地面一直冲到黑漆漆的半空云中炸响了,一下子在云霄里寂灭,随着又是一声的炸响,刹那间,只见一朵焰花在夜空里四下爆开,竟然爆出了千百万朵红艳艳的火花来!尔后又似流星一般地迸溅洒落下来,撒开了满天的辉煌和绚丽,一下子耀得人目眩眼花——原来,刘举人家开始放起了焰火! “众生滚滚红尘里,唯我煌煌碧霄中。”文菲一边仰脸观望着灿放在夜空的焰花,一边顺口吟了这么两句。心想,人的一生,若能够像这焰花一样恣肆地辉煌一回,就算只是刹那间的事,就算是从此永远寂灭了,也当是死而无憾的事呵! 刘家的焰火朝天一炸,只见那些观看的人流也如同炸了窝儿的黄蜂一般,“嗡”地一声,有挤过来的也有涌过去的,一时间竟不知自己的脚该往哪头儿跑、自个儿的眼该往哪边望才是了。 这时,雪如和文菲听见身边有几个人,一边看花灯焰火、一边热热烈烈地高声议论着。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说:“老哋!我活这么大了,还是第一次过这么热闹的大年哩!” 另一个年轻些的说:“我听人家说,刘举人家为了这次能夺魁,一入腊月就派管家去湖南置办烟火去了!听说来回一趟,花了足足有上千块白花花的大洋哩!” 另几个人一齐惊乍乍叫着:“咦——!老哋!” 雪如听了兀自一笑。他们说的刘举人家花了上千块大洋采办焰火之事,虽说未免夸张了些,可刘家年前一早就派人到湖南浏阳采办花货倒也属实。他转脸对文菲笑道:“咱山城人,不拘做什么,争胜心都是很强的。不做则已,一做就想争老一、拿排头儿。看来,这次赛花灯,还真让那些豪门大户们一个个较上真劲儿了!” 然而,打从晚清到这会儿,五六十年间里,山城的确还是头一遭逢上这么热闹的大年!想到这些都是自己和翰昌一起谋划下的,雪如不免就有些踌躇满志的得意来。 杜家这次也捐了灯。 杜家的这座灯是以巨大而称雄的,大小几乎赶得上一堵墙壁那么大。它被固定绑扎在两棵大杨树之间。灯壁的四周用五彩画笔绘着“武松打虎”和“鲁智深拳打镇关西”两出故事。挑檐和四围的棱条上,缀满了五彩绉纸做的流苏。灯里的横隔上,一共点了六六三十六根大蜡烛。这座灯以它的造型新颖、空前巨大而吸引了好些的人在灯前留连围观。 文菲走近那灯一看,便微笑了起来。原来,这座灯山上的画竟是自己画的! 放寒假时,雪如交待她把“武松打虎”和“拳打镇关西”的故事,用七彩画笔按一定的尺寸给画出来。文菲当时问他要这做什么用时?他只说“你只管画来,至于什么用处,到时候自然就会知道的”。 这会儿她才明白了——原来,那些画竟是为着做这盏大灯山用的! 文菲虽略通绘画,可平素也只是画些花鸟虫鱼、仕女楼台什么的,从不曾画过这样的粗犷人物和连环画。勉强画完后,自己还觉着很不满意。雪如看过后却喜欢得什么似的,一个劲儿地夸好。这会儿看上去,那些人物儿经那烛光的透映,加上红花绿叶、山水亭台和解说文字的陪衬,彼此相互搭配在一起,赶在这样的夜晚,又是在这样情景下,加上画壁前的人影晃动、欢声笑语,倒是栩栩如生,还颇有些韵味呢! 雪如低声对她笑道:“年前,我把这些画拿回家里,工匠和家人全都挤在那里看起来,问我这些画儿是谁画的?当听说这是我聘请国民学校一位女先生作的画时,个个惊奇得不得了!都夸赞说:‘这是谁家的闺女呀?怎么这么心灵手巧、这么有本事?’” 文菲抿着嘴微微一笑。 雪如笑望着她,接着说:“大伙儿看着那些画儿,又听我说这位女先生琴棋书画样样都能拿得起放得下,而且还会演新戏、做针线裁缝时,更是啧啧称赞起来。都说这样一位神仙似的巧闺女,将来也不知轮得上哪家有福的公子娶回家当‘囚子’呢!” 雪如停下来,笑着望了望文菲又说:“他们谁又想得到?其实,这位心灵手巧的女子,正是他们杜家的人儿呢!” 文菲一下子红透了脸,别过脸去,咬着嘴唇装出专心看灯的样子不理会他。 这晚,就连那些卖五彩面人儿、吆喝小点心、卖江米甜酒和冰糖葫芦等等小买卖的,也俱都在自个儿货摊儿的担子上挂着一两盏制作精致的小花灯来:如小青鱼儿、小蛤蟆、小走马灯和莲花小灯什么的,也不求夺魁,但求凑个趣儿。那些红红绿绿的五色小灯儿映着各色的小吃小玩,既当了照明,又招了生意。 雪如为了哄文茂不瞌睡,逢有卖什么稀罕玩意的都给他买来,把文茂逗得倒比大人还有兴致。如此,三人直逛到中夜,把所有的灯都一一地浏览了个遍,又赏了会儿天上那轮清亮得透人心肺的月亮。看看阑珊的人影和灯火,小文茂的眼皮儿也不住地上下打架,雪如才恋恋不舍地送文菲姐弟俩往家走。直看着文菲吱吱咛咛地关上门,才独自踏着一地清银银似的月光去了。 到了白天,好些离城近的镇子,大多都凑趣出了节目。一般都是由各村富裕些的家族出资领头,带着众人打了五颜六色的花脸儿,穿了各色的戏装,装扮成戏剧或传说中有名的神仙鬼怪和各种民间传说中的人物,敲着锣鼓,吹着响器,坐着马车一路耍着舞着拥到城里来。赶到会上后,拉开一个圆场子,表演着各种传说中的故事——这是一种自娱自乐的民间传统艺术活动。山城人叫它“玩故事”。 过节了,大家都乐意挤进城里来看热闹捧场儿的。一时间,从早到晚街上到处都成了耍狮子、舞龙灯、玩旱船以及二鬼扳跌、猩猩怪、推小车和猪八戒背媳妇等等各色民间杂耍表演的天地了。你拉场子围一个大圈儿,我敲锣打鼓地招罗众人。个个脸上涂得花里胡哨的,身上穿着花红柳绿的戏装、扮着各色人物精怪。这时,只听到处是锣鼓咚咚锵锵,大小锁呐呜里哇啦,闹得竟比年下那几天还要热闹好几倍!如此,一直闹到正月十九那天才算尽兴。 翰昌和雪如他们,当下召集了商会和乡绅代表,几十个人在一起评出了十几家灯儿制得奇、焰火放得热闹、“故事”玩得有意思的,分成状元、榜眼、探花三个等级,由县署派人,吹吹打打地把镌着明闪闪金字的大匾额送到门上或者村里。 第二十一章 “麦盖三层被、枕着蒸馍睡。”田野里,因去年冬天的几场大雪,再加上今年春季的雨水格外丰沛,所以,刚一开春,返青的麦苗就绿油油地显出了丰收的兆头来。如今兼着这些风和日暖的好太阳,节后不久,路旁的小草开始纷纷钻出了地面。 寂寞了整整一个冬季的柳树们,最是迫不及待的了。枝条上的芽苞一天天鼓胀起来、一天天地爆出了星星点点的新绿,接着就在暖春的风中飘飘荡荡、娇柔婀娜起来。而杏儿、李子的花苞儿这时也已经在枝头爆出了散乱的碎红,蜂儿也开始忙碌地盘旋其间了。 渐渐地,不知不觉中,人们已经能嗅得出那些混杂在空气中的菜花、桐花和榆钱儿的芳香,闻得见空气中草叶的清气和槐花一阵又一阵的清芬了。它们几乎全是在悄无声息中,在一个个平平常常的早上,没有一点儿张扬地,蓦然之间,就已经绽放在早春的阳光里了。 野外的风儿吹在身上,开始有些熏熏的醉软之意了。从这个时节的风中,人们已经可以嗅到了春天那草长花飞的清芬味儿,感觉到了春天那种独特的、类似情欲的惑人气息。 这几年的春季里,为了配合县署的植树计划,雪如组织全县各国民学校、所有义学的师生们,年年参加统一布置的植树活动。他估算了一下,县署各部门的官员们除外,只说全县各乡镇学校和义学的三四千名学生,每年按一人植两棵树算,下来就是五六千棵树!常年坚持下去,实在也算得上是一项了不得的工程啊。 今年一早,雪如就把任务分派到各国民学校和义学了。这几天,各公立学校、各乡镇义学和山城各公署,除了个别留守人员外,大多都停下其它事情,分头下去参加各处的植树活动了。 振坤女子学校的植树任务是四百棵,这在所有国民学校里算是任务最轻的了。因考虑到这些女孩子的体力不如男孩子,所以雪如专门安排了几个民工用独轮车帮她们运送树苗,植树地点也派在离县城不远的崇福宫附近的山坡。而这时工业学校、义学和高等育英学社的那些男生,大多已经放了春假,和县署其它的官员们一起进山育林去了。 天还未大亮,雪如便跟女校师生一起,一路朝崇福宫方向赶去。后面是吱吱咛咛推着独轮车的民工,车上摞着大捆的树苗。 山城这时还沉浸在黎明的酣睡中。仰面看看,天空净蓝得直让人心醉!穹庐似的天空如一面反扣在天尽头的蓝色玻璃大罩,湛蓝的天幕上缀着几颗闪砾的晨星和一勾弯弯的晨月。太室山静静地矗立在山城的北面,几缕雾岚轻柔地缭绕在山巅之上。 女孩子们难得遇上一次这样的活动,头天晚上大半夜都还睡不着觉。这会儿个个都激动的脸儿通红,如一群出窝儿的雀儿般,吱吱喳喳地,一路走一路快活地说笑着。 这两年,这些女孩子在学校接受的是一种全新的教育,她们的意识一天天地觉醒了。在女子学校,除了读书之外,更重要的就是要她们树立起自身解放的意识,反对封建礼教,要求婚姻自由,反对父母对她们包办的婚姻。 山城的放足运动是和女校开办同时进行的。 在放足运动中,雪如动员那些国民学校的男孩子们排着队,他们各自手中打着一面三角小旗子,从课堂来到大街游行,配合宣传。小旗上面写着“我坚决不娶小脚女子为妻”、“小脚是封建残疾”、“我不喜欢小脚女”等等口号。 围看的大人们,见那些旗子上的标语口号,再看看这些八九岁的小学生们,不禁感到可笑,四下传着:山城这帮子新派儿文人,这手儿宣传的招数也真是想绝了! 谁知,这一手儿倒还真的起了作用:过去,那些狠心裹女儿脚的当娘的,原本是怕自家闺女有了一双大脚,将来寻不下好婆家的。,如今,因了这些宣传,还真有了效果。先是一些富裕和开明些的家庭,小伙子说媳妇首先提出的就是不愿娶小脚闺女。接着,那些差不多的人家为孩子定亲时,也开始提出不要小脚女子。而哪个当娘的不想自家女儿找个识字的、家境好些的婆家呢?于是,小脚顿时失去了它的价值。 放脚以后,雪如组织学校大脚的女孩子们演文明新戏、上街演说。她们有意散着高高的裤脚,穿着漂亮的洋线袜子、绣花缎鞋、小皮鞋和新式胶鞋。那一种健康之美,自然要比扭着菜角子似的小脚要充满青春气息、要活泼好看!这样一来,带动得那些没有到学堂来读书的女孩子们也都纷纷放了脚。 这些奇特的宣传方式,使沉默在大山里的这座小小山野古城的放脚运动,反倒比外边一些平原地区还闹得红红火、有声色! 学校里,她们的女权意识也开始渐渐觉醒了。有的女孩子来校念书前,家中原给定下了娃娃亲的,也有家中给包办的婚姻自己不同意的,过去也不敢公开表示反对;现在,好几个都对家里说要退亲。若有家中继续相逼的,她们就以出走山城、远走高飞做为要挟。学生里有一个名叫金娥的,当初来报名时,她就是自己偷跑来的。今年年下,家里给她定下了一门亲,男方四十出头了,是个富甲一方的大财主。老婆死后,见这会儿兴起了新式女子,想要续娶个念书识字的女子做填房。于是便托人求到金娥家,许下了一百亩地和八百块大洋的娉礼。金娥的爹娘高兴得像是漫野地里拾个金元宝一般,金娥宁死也不从!没有等到开学就悄悄跑到城里,藏在了崔老师家。 开学以后,她娘家人派人来学校抢人。众位师生一边把金娥藏了起来,一边和他们论理。后来,惊动得孟县长和杜会长出面做主,用民国新法了断了这桩公案。 女子学堂的这些闺女们,仗着一双天足,当然是再不怕走远路了——不到一个时辰,师生们便赶到了太室山南麓的崇福宫。 到了目的地,雪如站在一块大石头上首先做了一番动员: “同学们,今天我们走了这么远的路,还要完成几百棵植树任务,是要付出不小的劳动和汗水的。可是,再过几十年,我们今天种下的树苗,就会成为一片苍青翠绿的风景。这片绿色的风景,正是我们这一群山城县历史上第一期国立女校的学生们植下的!那时,你们当中也许会有人来到这里,来到这已经绿荫成林的地方,那满眼的绿色,正是对咱们今天所付出的汗水和辛劳的最大回报……” 文菲静静地站在人后,看着雪如充满激情地做着动员——他这个人,好像与生俱来就有着一种宣传和鼓动的天赋似的!和他待在一起,不由自主就会受到他身上那种热情的感染和鼓舞…… 雪如是负责和督导嵩山绿化的官员之一。他带着女校的师生在崇福宫植完了几百棵树苗后,第二天一早便跟着县署的两位吏员上了少室山。 在山上植树的日子,雪如每天早上起来,照例要先坐在大石头上遥看一番远山近崖的景致。 少室山的春光自与其它季节不同—— 清晨,天刚刚泛亮,太阳还未出来,湛蓝湛蓝的天穹上缀着最后几颗闪烁不定的星辰和一弯薄得透明的晨月。脚下的青草野藤缀满了夜的寒露,新发的小青杨在恣意的山风中发出流溪般的哗响,山楂花细碎的小花芬芳扑鼻。鸟儿滴滴溜溜叫得甚是清悦。 远处,陡峭奇拔的群峰轻笼于一片晨岚之中,显出一种与太室雄浑风格迥然不同的清雄之势。千沟万壑、崖畔山腰那丛丛草木,此时多已爆出了点点的嫩绿,东一片、西一篷,这里一片鹅黄,那里一簇浅翠。春的少室,着实令人流连难舍! 初春的山风斜掠过屏障似的山崖,吹在身上还是很有些劲道的,猎猎不停地张扬着他身上的衣襟。进山没几天,雪如一张脸便被阳春的日光和遒劲的山风染成了黑红色。 此时,两只苍鹰悠然地盘旋在少室山的最高峰峦上——那就是少室山的御寨峰。 昨天,雪如曾跟着一位高僧,腰中缠着绳索,一路蹬岩攀树地一直攀到了山顶。那里可真是一览众山、风光无限之处啊!雪如在上面捡到了好几枚古代铜钱、骨质钮扣和一些古人留下的兵器稼具的残骸。这证实了一个古老传说的真实性──这里确有过一支流亡的皇室及他们的皇家卫队,在此躲避过一时之难。 一时间,雪如就开始觉得眼前雾蒙蒙地起来了。只见东一缕、西一片、薄如游丝的云雾悄悄涌了过来。霎即,这些云丝便开始浓稠起来。大团大团地聚拢在了一起,人在浓雾中挪动行走,只觉得缥缥缈缈、如梦如幻,令人一阵阵地感到心虚。这时,随便向外挥一下手,或在空中随意地拨拉一下,围在身边浓如绵絮似的雾汽,便好像扯得动、推得开的水浪一般,即刻向四外翻涌而去…… 透过蒙胧的雾层,雪如看见正东方的天际有那么一团晕光微微浮动着,那晕光穿透雾层,越来越明艳、越来越夺目时,雾霾却随之稀薄、淡然下去了,丝丝缕缕地开始飘游撤退到了远处。 当浓雾终于收尽时,雪如低头一看,见自己全身的衣服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湿漉漉的,裸露的手臂上挂了一层星星点点的露珠儿。 而东方的朝霞这时开始泛出那俏艳动人的胭红了! 太阳,破雾而出的太阳,新鲜得仿如刚刚洗过的金镜一般光灿耀眼!草叶明晰了,绿树明晰了,远处的所有山岩陡峰也明晰了。只有淡淡的、薄薄的,罗纱般的山岚笼着更远一些地方的山峰。 少室山,你究竟蕴藏了多少人世难得一见的神妙之处呢? 沉睡了漫长一个冬季的大山是被育林的众人惊醒的。 此时远远望去,只见四下的山岙子里、缓山坡上,到处可见人影在云雾间徊徨游动──这不是上山砍樵的樵夫,也不是山间修行的仙道高僧,这些都是参加封山育林的山城学生、官员和百姓。几年来,他们已经在这片人迹罕至的山崖沟壑植下了成千上万株的树苗。 转眼雪如进山已经有十多天了。白天,他在少室山这一带四处巡察各队的植树情况,帮着挖坑、填土、种树,派人下山联系树苗、树种和食物。晚上和师生们一起挤在这座被人叫做三皇寺的古寺里,寺里眼下还有三四个修行的僧道和他们的四五个徒弟——在少室山一带,这样的小庵小寺至少有二十多处,大都属于少林寺的子孙庵堂。众人未进山之前,妙兴就派人进山,向这些庵堂的管事和尚交待过了:在封山育林的这些日子里,各庵堂都要尽可能多地为上山育林、积德行善的人们提供食宿方便。 靠古寺旁的山崖上,有一小股春夏不断的清泉从山顶流泻而下,流到这里便汇成了一股不小的瀑流。再从这里飞溅而下,顺着岩缝一直流到山脚,汇入颍河,最后流向了远方的大海。晚上躺在寺里,听那瀑流的声响,仿如天鼓一般。寺堂前有一方类似平台的平地,对面正好是千岩万峰。两旁是曲涧回绕,深谷幽壑。背后是巨大的山石屏障,在这里建寺,正好可挡住冬天寒风冷雨的侵袭。 在少室山上,这里算得上是一方难得的修行净地了。 若清晨的少室是一个含羞的少女,傍晚的少室景致则是一位风韵万千的少妇了。收工以后,夕阳刚好坠落在对面的香炉峰后面。只剩下些许的晚照斜辉轻洒在满山嵯岈峭绝的石林之间。 雪如站在一块突兀的山岩上,放眼望去,见陡削矗立的林石在夕光霞辉的映照下,反射着一色橙红的金辉。身后,那一胍从山顶飞奔而下的瀑流迸射着细碎的水花水珠儿,仿如天女信手撒向人间的五色珠矶一般,明明灭灭,烁烁闪闪地飞溅于四面八方!此时,极目环顾山峦四野,处处山石岗峦都是金光辉耀的,仿佛到了传说中的西天极乐世界一般! 这简直就是一幅用金泊镶嵌起来的、富丽堂皇的画面啊! 这时,从远天飞过来一群晚归的黑鸟——在半山腰的一个岩洞里,是它们这个部落的窠穴。当它们快要滑落到山岩的时候,啼声蓦地变得深情而娇懒起来。它们携侣唤伴,和着风之涛、山之韵,仿佛絮说着离别的思念、团聚的亲柔,悠然地、毫无设防地慢慢飘落于山岩巢中。 怪道人有“近山知鸟音”之说! 在山里的这几天,雪如觉得自己好像也能听得懂这些晚归的鸟语了──这是无法描摹的天籁之音啊!谁能想到,这样美妙而柔情的鸣啼,这样娇嗲如絮语般的呢喃,竟然会是一群山老鸹——寒鸦的啼声呢? 雪如正在侧耳谛听鸟音,忽听有人唤他。寻声望去,只见两三个人一路攀着那道崎岖的山径朝山顶爬来。 雪如赶忙迎过去,原来是县署的一位同事,带着凤鸣和另外一个卫兵专意上山寻他来了。只见那同事一边喘着气,一边两眼瞅着四下那幽秀迷人的山景说:“嗬,怪不得呢!原来杜会长躲在这神仙住的洞天府地,修心养性、享受清闲来了!” 雪如笑笑,把他们领到自己临时借住的山寺禅房里,用山泉煮的水为他们冲了茶。三人喝着茶,说为找杜会长,他们几乎用了一天的时间。封山育林把好几条通往山上的近道都给封死了。他们是从城南到宝丰寺、又到莲花寺,最后总算找到了这座被密林遮掩的三皇古寺来,专意来传达孟知县的话:要他立即下山,明天上午县署要召开县政会议,商议组办中岳庙会的事情。 雪如记起了——在春节那些天里,雪如曾对翰昌提议说:今年是一个难得的风调雨顺年,百姓的日子稍稍也能得些温饱了。如果由县署出面,组织一次春季中岳庙会,于官府、百姓和商家几方面都是大有好处的事情。 山城的中岳庙会,是山城自古以来传统的商事贸易活动。人们历来都是通过庙会的兴隆与否,来观察世事太平与否以及民间百姓富庶情形的。清代景日昣在《嵩岳庙史》上曾有过这样的记载:“古者日中为市,蓄取诸离离。文明象也。国家太平,声灵四讫。则得旅通,重驿至。山珍海味,俱以锦乡盛之……或当军旅繁兴,岁失尺有,商不络绎。毂击肩摩之盛,立为城邑……”。 在诸如元宵赛灯、兴办庙会、兴办教育和实业、施行新政这些兴盛山城、利益百姓的决策上,雪如和翰昌几乎都是一拍即合的。这次举办庙会之事,一经雪如提出,翰昌立马觉得这件事办好了,影响定然不会小的。于是当即就拍了板:待植树活动一结束,立即召开县政会,专门酝酿筹办此事。 翰昌是个急性子的人,庙会是农历三月中旬的事,这才是二月下旬,他在山下已着急起来。 眼看天色已晚,雪如等人不及在山上用餐,只带了几张烙饼、两壶山泉,另带了一盏马灯急忙寻路往山下赶。好在雪如对这段山路还算熟悉,带着大伙抄近道摸了下来。虽说紧赶慢赶,快到山底时,天色已经完全黑透。最后一段路,众人点亮马灯,就着微亮好歹总算平安地下了山。 第二十二章 远近闻名的中岳庙庙会,无论对山城的百姓还是官府,都是一桩隆重非常的盛事。 第二天一早,乘众人还未来到,雪如和翰昌两人在花厅的小园子里一齐打了几套少林拳,又把今天这个会的几样议程简单列了一下。 参加这次县政会的,除了县署的一些官员外,还请了驻军的胡狼哥、中岳庙驻军付营长、商会三个会长以及中岳庙的道长等十几个人。众人听说这次会议是专门商议组办中岳庙会的事,都兴致高昂起来。热热闹闹地商议了邀请外地戏班子助兴和戏台的搭建,需要邀请的各地商贾、洛阳巡阅使署上司、省署上司,各地大小商家小贩大致的税收数目等诸多事项,并定下要向周围各州县城镇张贴多少告示等具体事宜。 最后,众人着重商定了庙会的安全一事。议定下,这次不仅要在会场周围安排一定兵力,进出太室山和少室山东南西北的各关隘、各路口,也都要派兵巡逻把守,严格保证来往商家进出山隘的人身和财产安全。县署所有武装不仅要全部出动,还要再组织一些身上有功夫的民壮参与这次庙会的防卫——要绝对保证这次庙会不出一丁点儿的乱子才是。 因这几十年里连着的兵荒马乱、世事动荡,自古以来颇有盛名的中岳庙会,到了今天,只剩下由附近一带百姓自发形成的小集市。外乡人宁可少挣几个钱,也不敢过五关斩六将地,到山城这方兵匪麋集的动乱之地赶什么庙会了。 民国这几年,翰昌、雪如他们和驻军、民团及少林寺武僧配合,对各处山匪重力打击,搞了几次大的围剿,过去那种匪盗成风的恶习总算有了好转。加上,这会儿吴大帅在豫西一带山区又对包括樊大哥在内的绿林好汉进行了安抚和招安。故而,西去洛阳、东达许州、郑州等各处的官路,比过去几年也平安多了。 尽管如此,仍不能掉以轻心,不可排除还会有临时聚起的劫匪抢劫过往商家甚至伤人性命。一颗老鼠屎毁一锅汤的事必须杜绝。 如此,十几个人连着议了两天两夜,才算把各方防务之事商定下来。这次,山城发布举办特大庙会的公告,足足抄有上千张之多。公告说明,只要是在山城境内,官府绝对保证商家的人货两安。在山城境内因劫匪失货伤人的,一经查明,山城将全额赔偿商户所有损失。 三月初十,庙会如期开办了。 众人没承想,多年不办的庙会竟是出人意料地热闹!除了本地和周围的商户以外,远方的商户更是源源不断地云集到山城来,头两天就显出了格外红火的势头。 此时正值阳春三月,风和日丽,天气不热也不冷。县商会还请了两班子有名气的戏班子,一班是唱梆子的,一班是唱越调的,在中岳庙前路南、路北各搭了一座大戏台唱对台戏。且不说那锣鼓弦子、唱念做打如何的热闹,红男上来、绿女下去如何花哨,单那台子下面的叫卖声、吆喝声以及呼朋唤侣声早已是人声鼎沸了。 商家摊贩有搭棚的、有露天的,货物中,日杂百物、绫罗绸缎、中外奇珍应有尽有。更兼玩杂耍的,卖大力丸的,老鼠药、钢针、刀剪犁耙、种子畜牲、粮棉丝茧、山货土产的,吹糖人、捏面人、看西洋景的,凉粉豌豆糕、诱人的登州千层芝麻大烧饼、香味窜人的西华逍遥镇的牛肉胡辣汤、油滋滋的河上街水煎包、黄酥焦脆郾城的馓子油馍……真是令人眼花缭乱! 人置身其中,真真如落入大海潮水一般,四处嘈嘈切切、喧喧嚣嚣、熙熙攘攘、挤挤扛扛,你来我往地川流不息。不说那专门做小买卖的,就是普通人家,也是家家户户倾窠而动,老老少少全都来赶参加庙会了。也有专门为着看戏的,也有凑热闹开心的,更多的还是想一边趁着赶会,一边顺带买些必需的农具、种子、菜籽之类。 这次路途最远的,听说还有陕西、山西和山东等地来的客商大贾们。翰昌、雪如带着人,专意到会上慰问了这些路途遥远的大商户,请他们说说对山城,庙会的看法,欢迎他们年年都来参加山城庙会。感动得这几位商家大户,逢人便夸耀山城父母官如何开明和气、礼贤下士。 庙会从第一天开始,整个由商贩摊子拉开的场子便一天接一天地向远处延伸扩展着。从庙里到庙外,东、南、西三个方向一下子往外扩了一二里地远,还是挤挤拥拥地水泄不通。 果然一派百年不见的热闹景象呵! 庙会整整举办了一个月。从洛阳、郑州到许昌、开封,各商家根据听到信儿的先后而络绎不绝赶到山城参预庙会。最远的竟还有从陕西、山西和山东等地来的客商大贾们。这次庙会下来,各项收费加起来不仅让县署增加了相当可观的一笔收入,就连城里城外的驻军,也因安全防护有功而得以聚了不小的一笔军费。洛阳军政界、洛阳巡阅使署和开封地方政府的上司,也都应邀派员来到山城亲临视察,众人见到这种场面俱都十分惊喜。值此刀兵乱世,竟然还能看到如此盛大热闹的庙会!赞叹山城县署此举,不仅惠利了各方商贾和山城百姓,也开疏了山城商贸、刺激了百行各业的红火。 那边庙会的各方事务刚一结束,山城的局势便立时就显得紧张起来了——原来,上司吴大帅的主力与另一派势力较大的军阀全面开战,几乎出动了他属下的全部兵力。所以,庙会还未结束,城外中岳庙付营长带领的那个营就被调走了。 只因山城正在举办庙会,为了山城安全和庙会不发生意外,大家商定老付的队伍出发赶在后半夜悄悄离城。故而,山城兵力减弱的消息一时没有外人知道。 如此一来,山城里里外外只剩下胡狼哥这一个营的兵力了。外松内紧,众人不免紧张起来。胡狼哥立马加紧了对城外消息的打探和城内巡防守城的兵力,不敢有稍微的懈怠。 这年头儿,因南北各地到处军阀混战、各自为政,全国局势一直都是飘摇不定。因民国政府财政入不敷出,近段时间,上司拨下的经费已远不足以维持几所国民学校的正常开支,教师们的薪水也有两三个月没有足额发放了。 县署和教育会为此事连着开了好几次的会,研究了好几套的自救方案。其中一条就是利用当地的优势。比如,再遣散一部分佛道两教的小堂庵小寺观,把庙产寺田收归教育会做为学田。另外,几座大些的寺庙也要据各自情形,捐出一些庙田或是钱粮来维持办学。 尽管是官府命令,考虑到这是在无偿征用人家的田产,担心这中间可能会遇到一些抵阻情绪,故而,为了减少一些隔阂,在征用中,要尽可能多讲道理,尽可能让人家口服心服,决不能因此留下什么疙疙瘩瘩的事情。 有人担心说,这里面最不好说话的恐怕是少林寺了。因为,少林寺目下家大业大,所占的土地总体上虽比其它寺庙多得多,可是,这些年因兵燹匪乱、苛捐杂税,好些人为了逃个活命,纷纷背井离乡,弃家跑到寺庙出家修行了。寺里的僧众一下子增加了一两千。这样一来,若是按吃饭的人头平均摊下来,他们的土地也不算太宽裕了。另外,有好些远处和外县的土地,因常年争端,其实也只剩下名义上的亩数而已,实际上早就没有收回的可能了。最主要的是:这几年里,少林寺对官府派下的各样剿匪除霸活动都是积极响应的。不仅常常帮助出兵出力,还且还屡有僧兵伤亡。所以,此事更须慎重才行。 因为雪如和少林寺的特殊关系,翰昌就把这个难题交雪如去处理了。 雪如带着教育会的两个同事来到了少林寺。先私下和妙兴商议了一番,妙兴个人自然愿意支持雪如和翰昌的事业,他和雪如等人在一起先斟酌了一番后,才派两个徒儿到各院去,把众位当家和尚叫来,说县署杜长官有项公务要和众位长老相商。 几位当家和尚其实和雪如也是十分熟识的——去年秋天那段日子,雪如专门抽出了好几天时间,以山城官府的名义,率领几位县署官员到山城周围诸县,经过多方斡旋周折,帮助少林寺索回了几百亩被人霸占多年的土地。 两下彼此关系亲近,故而说话也无需绕什么大弯子,略做了几句铺垫,雪如便开门见山地把县署的决定告诉了众位当家和尚。 因诸位当家僧在雪如面前也敢说实话,所以,也把自己不大乐意的理由明着摆了出来。雪如不急不躁,耐心地向众僧做了一番解释,说国家眼下内忧外困、困难重重,根本指望不上。为了能维持学校办下去,咱也只能自己想法子解决了。又说,教育乃救国之本,倾巢之下,安有完卵?国家若是亡了,无论是大家还是小家都难以保全。如今,俗世上的大家富户们,大多还都捐了钱物呢!能眼看着学校一处又一处停了课、娃娃们都成了白丁,不管不问么? 见雪如不紧不慢却说得颇有道理,众人也无法辩驳,一时都不吭声了。妙兴呢,原本就是一介豪爽之人,而且从来都不大在意这些身外之物的。他巡视了众僧一番说:“寺院以普渡众生为本,理当济危救困。念书识字,便能明是非、辨善恶、开慧心、去顽痴。办学,素来就是功德无量之事,出家人且莫为身外之物所执著牵系,请各位斟酌。” 《此页插混元三教图》 妙兴如此一番话,虽说个别还有微词,及至后来在雪如拿来的册子上看到,山城所属领地的所有大小寺庙这次都有募捐的份例,而且有些干脆连全部庙田和殿堂都被官府收回,并且还遣散了修行的僧道时,几个人也就不再争辨什么了。况且,少林寺自古就有辅助国家、救助危难的传统,加上,办学校毕竟是一件功德善事,出家人性情原也随和,也没有坚持不同意。 于是,事情就算这么定下了。 雪如平时也难得来寺里闲逛一趟,妙兴和众位当家和尚有心留他在寺里说说话、吃顿素斋。雪如也不推辞,便道:“也好。不过时间还早,不如咱一面闲走,一面说话。顺带各处看看。” 众人如此,从前面的钟鼓楼,一直走到后面的千佛殿、永化堂,把东、南、西、北各处浏览了一遍。妙兴一路对雪如讲解着寺里的传说,在重要的寺碑前,还向雪如介绍了碑文的出处和典故。 在大雄宝殿前侧的一座《混元三教九流图赞》巨碑前,妙兴驻了脚对雪如说:“你来看这块碑。碑碣的正中画的这是一幅释迦、孔子、老子三人的合体像。” 妙兴指着碑面上的人头像对雪如介绍说:“这幅像,若从正面看是佛教祖师释迦牟尼;若从右面看呢,则是头戴儒巾、为儒家所崇拜的孔夫子;再从左面看,又是头挽高髻、为道家所尊奉的老子。这就是儒、道、释三教融合的一个证明。这个碑说明,少林寺不仅承认释迦、孔子、老子都是至圣先师,还承认九流各有所施,为善殊途,百家一理,万法一门。目下,这座碑在全国范围内是独一无二的,也是禅宗祖庭少林寺包融诸子百家文化的一种印证。你再细看这上面的赞语。” 雪如站在碑前,凑到近处,看那碑上的一段赞语是: 佛教见性,道教保命,儒教明伦,纲常是正。农流务本,墨流备世,名流责实,法流辅制。纵横应对,小说咨询,阴阳顺天,医流原人。杂流兼通,述而不作,博者难精,精者未博。日月三光,金玉五谷,心身皮肤,鼻口耳目。为善殊途,咸归于治,曲士偏执,党同排异。毋患多歧,各有所施,要在圆融,一以贯之。三教一体,九流一源,百家一理,万法一门。 因家中祖上和少林寺的关系,雪如平时颇受了些禅理的影响,所以对佛教怀有一种十分亲切的感情。故而,每面对神秘的宗教玄机时,他总是忍不住要探寻一番个中的道理来。他默读完赞语,又站在那里沉思了好一阵子,似乎从中悟出了点什么:佛教和中国的道教、儒教,三教都讲究一个“圆融”,圆融是自然生存的必要法则呵! 众人漫游到藏经阁时,妙兴把雪如带到了一块巨石前停住了脚步。面对这方奇特的巨石,悟性极高的雪如蓦然就感到有一种撼动心灵的情绪涌上了心间。不待妙兴解说,他马上就悟出了,面前这块巨石一定是人们传说中神秘的面壁灵石了! 他肃立在那儿,敬仰了一番画石上达摩祖师的神韵,看到旁边有一首后人作的《面壁石赞》,便站在那里细细地揣悟起来: 少林一块石,都道是个人。分明是个人,分明是个石。石何石?面壁石。人何人?面壁佛。王孙面壁九年经,九年面壁祖佛成。祖佛成,空全身,全身精入石。灵石肖全形,少林万古统宗门。 雪如站在石前,默默念诵着谒赞,久久地凝注着面壁灵石上隐隐绰绰的达摩祖师影像,心内觉着有一股气流渐渐从丹田涌上来。 此时此刻,他仿佛忽然看到了意志坚拔的先贤的灵光渐现,正阖目打坐在山中那方狭窄幽暗、阴冷潮湿、一席之地的山洞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忍受着无尽的孤独和寂寞!伴着山风山雨,山月山岚。随着星移斗转,日出日落,不屈不挠地追求和思悟着一种普救众生的大哲大理,整整九年!日积月累地,灵影竟然印入这方石中! 其实,人世间无论哪一种追求,无论哪一种大道的探索和得悟,不是人类历经漫漫岁月的磨砥所成?不是从迷茫到开悟、从愚钝到明晰的? 许久,雪如才从沉思中抬起目光吁了口气。和众人一起来到前面经堂。 这时,经堂传来众僧的诵经声。雪如心内一动:乍一听,这些诵经声很像是当年自己在私塾学堂里念四书五经时那种念书声。 此时的雪如,蓦地生出了一个新鲜的想法来。 他在经堂外叫住了妙兴和几个当家和尚,说关于收回一部分寺田办学的事儿,他突然想起一个主意,不知合不合适? 众僧道:“请杜先生说来一听。” 雪如说:“把寺田交由县署办教育用,何如由寺院自己来办两个学班?教育会可以帮助抽出两个新学老师,具体事务可由寺院自己出面操办。这样一来,不仅可以保住寺田不被划走,又因为招收的学生仍旧是寺院周围的百姓子弟,这样,寺院和周围百姓感情益深了。就算寺里的不识字的小沙弥们,也可以跟着学些文化。这对他们今后读经学佛都有辅益作用。而且,办这个学班的同时,还可以在正式课目外再借机开些佛学、禅武等课程。可以请寺里佛学造诣高、又能讲经谈禅的高僧们讲一些佛法禅理。如此,对启迪和开悟众生善行正信也是大有裨益的,岂不是一举多得的好事么? 出家人见事情与弘扬佛法牵联上了,一时禁不住个个喜笑颜开起来,一致称这可真是个一举多得的好办法!皆把刚才的不乐意一扫而光。 大家当即兴冲冲地把雪如让到方丈室,围在一起商量起来:教室是现成的,可省下一笔开支。由寺里腾出两间空房来,再砍些山木做些椅子桌子,课堂就算落成了!只不过寺里每月把教育会派来教书的老师薪水发了,也是有限的。 大伙当下又把学校的名称定下了,就叫做少林学堂。 这妙兴原本也是英雄本色,佛学和武学造诣都是颇高的,对世事很有自己的观察、判断和领悟力。通过观察,他看出这位俗家师叔不仅是一位品行高洁、学识渊博的人,按佛家的说法,也是一位素有善缘善根的“善知士”。故而,在交往中感到格外亲近和投机。 中午的席间,两人又谈起有关武学方面的问题。因谈得投机,斋后,两人干脆来到院子的砖坪上磋商比试起来。直到日头偏西,雪如等人才告辞离寺。 雪如这里和两位随从已经打马跑出了好远,返回头时,见妙兴他们一群僧众仍旧还伫立在山口,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们几人的背影。影暮色里,渐厉的山风将他们宽大的僧衣吹得猎猎飘起。 雪如一边对他们挥了挥手,令他们返回寺院,一边在心里感叹:都道是出家人对人冷淡漠然,其实他们倒比好多俗世上的人更懂得珍重感情哪!只是因为有些出家人在俗人面前,既有着一种清高和超脱的自得,潜意识里却又残留着世俗的自卑,故而表面看上去,有时会着意露出某种冷漠清高或者故作高深。 其实,真正得悟和超脱凡尘的高僧,面对芸芸众生和大千世界,神情应是微笑平和的、悲悯宽容的。 第二天,翰昌听说事情安排的这般妥当,嘴里念着:“善哉!善哉!怪不得吴大帅和樊将军都争着要你做他们的高参,果然一介高才啊!” 雪如笑道:“啧啧!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让人倒牙起来了?别人不知,你还不晓?只不过我这个人生得比常人笨了一些,所以遇事脑子不得不多转转圈儿。生出的法子许就能用一点儿。哪里就称得上高才了?” 翰昌笑起来:“善哉!善哉!你的脑子若是笨,那满天下就没有一个能人了。” 雪如笑笑:“来山城几年,连你也入山随俗了,满口的‘善哉、善哉’。不过,这点我倒要充充内行了──你若是和和尚、沙弥们打交道,最好多念几声‘阿弥陀佛’,人家才感到亲切。” 翰昌道:“咳!宗教上的名堂真是复杂,把人给弄得五迷三道的。我说雪如,你们家乡的宗教怎么这么兴盛?我一来山城就发现了这点。其它地方,百八十里顶多有座小寺小庙也就得了。可这里呢,又是少林寺、又是中岳庙的,不仅寺庙众多,建筑也格外雄伟浩大。从名气和阵势上说,少林寺和中岳庙这两座寺庙,在咱们中原乃至全国,都算得上是一流的气派。若从众多上论,除了这两处较大的寺庙之外,那些已经毁坏的、只剩下遗址的暂且不论,光说眼下,佛、道两教的寺、观、塔、宫、庵、堂、阙、洞等等,听说大小不下百十处之多。这可真是个奇怪的地域文化现象!雪如,你认为,山城这种特殊的人文现象,是不是有它的地理原因?” 雪如说:“问得好!据我所知,若是论寺庙建筑的形式来说,也许山城比起南方有些著名的寺庙稍逊一些。可是,若从方圆仅有百十里这么大小的山野小城,竟然会有上百处之多的寺庙来说,山城可是当属魁元的!这种文化现象,正有着它特殊的地理原因。山城地处中原腹地,中原又乃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发祥地,而儒、道、释文化又是中国文化的核心部分。这中岳嵩山呢,居于中国五岳之中,人说,‘天下名山僧占多’,这中岳嵩山当然是出家之人一方理想的修行之地了。这些出家人所追求的大都是一种‘静’气。修建寺院庙观当然都会寻觅高山幽谷、人迹罕至的地方,以求远离俗世、不被打扰。这奇幽秀美、绿荫蔽遮的中岳嵩山,自然就成了教徒们追寻的风水宝地了。 “第二个原因,我个人的认为是,宗教大多提倡四大皆空和宁静无为、甘于现状的隐忍精神。它既是一种精神需求,又是一种社会需求。只要人们不能主宰明天,不能主宰和把握自我的命运,面对巨大的精神和生存重荷时,很多人会以遁入宗教来做为人生的避风港。在这里,宗教对人心、对社会,无疑地是能起到其它任何东西所起不到的安抚和安定的作用。 “对于咱们这方的百姓来说,本身的土地资源稀少而薄脊,加上自古就是兵匪猖獗,更兼官府盘剥,天灾人祸,所有负荷最终几乎全部都压在百姓身上了。人类面对苦难时,做为个体的人,这种忍受到了一种生命无法容忍的极致时,除了反抗,人就必得去思考另一种解脱的方式——宗教,自然就成了抚慰人类苦难,寄托人们精神和心灵的一方净土。 “所以,山城这地方正像你所观察到的,的确是造反的人多,出家的人也多。还有一些既没有勇气造反、又留恋红尘俗世的人,就成了在家修行的居士,他们把自己的未来和命运寄望于宗教神佛,并诚心供奉三宝,寺院庙观自然而然就应运而生了──这大约是山城宗教发达的又一个原因吧。除了这些外部的原因外,这里面似乎还有一些宗教和寺院内部的原因……” 翰昌道:“说来听听。” 雪如接着说:“你也别听得太认真了。这不过只是我个人的理解,一家之言罢了!咱们嵩山禅宗祖庭少林寺,其实早在达摩初祖到来之前,在中国的宗教界就已经有了一定的名气了。以至后来禅宗达摩祖师仙临嵩山,更使少林寺发扬光大起来,因而也开始更多地吸纳了天下的修信之人,这是其一;其二,少林寺自古以来都是子孙僧相传的,久而久之就产生了像咱们俗家一样的‘五服家族’,并有了嫡、堂、从堂的区分。亲疏之间也像咱们俗家一样,各自分家另住。 “据说,从清代以来,少林僧人就已经分到了十八个门头,也就是十八个子族。这些门头都各成一家,各家也都有自家的庄院、家产、田地和耕畜等,就像俗人的家族一样。虽属同宗同族,财产却分割的明白。贫富也不均匀,相互之间也存在着借贷、买卖等现象。随着这些门头和家族越来越多的衍生,于是,围绕少林寺就产生了这些众多林立的‘子孙堂’——小堂小观。但是有一条,所有这些子孙堂之间若有了什么纷争,最后仍旧还是由少林寺的掌门,也就像咱们俗家的家族祠堂的族长来最后定夺裁决的。 “少林各门子弟们起名,比咱们俗家百姓有着更为严格的辈份界限,如排到这会儿辈份上的素、德、行、永、恒、妙、体、常、坚、固……一辈一辈排下去,虽说寺院的子孙庙堂和徒子徒孙越来越庞大,却一点也不会乱了辈份的。如此这这诸多的内部原因,再加上山城这方山水民风的外部环境、社会因素等等,地就造就了山城这地方宗教的兴盛和发达。久而久之,便形成了山城这种在全国范围内都是十分特殊和罕见的宗教渊薮。” 翰昌点点头:“嗯!言之有理!” 雪如接着说:“其实,人类生命的本原是向望自由的。而无论是选择反抗或是选择忍受,都需要有一种勇气,都需要寻求一种文化力量的支撑。比如造反的人,便打着‘官逼民反不得不反’、‘替天行道’等,出家的人,便是‘看破红尘’、‘六根清净’、‘四大皆空’,事实上,统不过是人们为自己不同的行为选择,所寻求的一种文化支撑罢了。” 翰昌把手搭在雪如肩上摇了摇头,又叹了叹气道:“雪如,在学校你就是我们那茬儿人的中心人物。凭你的才学思想、文韬武略,决非池中久留之物呵!” 雪如哈哈大笑起来:“翰昌君,连你也取笑我起来?我若能像你这样既有杀伐决断的个性、又有龙韬虎略、急流转舵的大气那就真好啦!我对自己是最清楚不过的:遇事爱犯犹豫,有时还执迷不悟。虽说还不致于沦入鸡鸣狗盗之辈,也不过是干个军师、当个清谈的门客罢了!一生也做不来什么惊天动地之事的。” 二人正闲话间,卫兵过来打断了两人的谈话,急报城外有一帮叫做定嵩军的人马正朝山城开拔而来。眼下城门已经紧闭,看样子,两军要在山城打一场大仗了。 山城兵力减弱的消息到底还是泄漏出去了…… 第二十三章 一听说山城被另一帮子军阀包围的消息,雪如当即握了一手汗! 翰昌道:“咱们先过去问一下情况。它娘的,老胡这一仗不知能不能撑得住?撑不住就该有大麻烦了。也不知那一帮子是人还是鬼?闹不好,就成咱和百姓的罪孽了。越窝馕了。” 门外卫兵将马牵了过来。二人接过马缰,也没有叫卫兵陪伴便打马往驻军营部赶去。路上,边走边聊着,雪如说:“不管它是人是鬼,反正他们不是怕阎王,就得怕皇上。其实,不管世事如何变化,我们尽我们的良心、能为百姓和这个时代的进步办点我们愿意做的事,也就是我等弟兄真正的为官目的了。” 翰昌笑道:“这些当兵的,日子倒真的比我们还痛快呢!走哪儿打哪儿,打哪儿吃哪儿,占一个城市就是王。末了,一招安,官也有了、财也发了,名也垂了、史也留了。有时,我真是羡慕他们这些军人,活得真是自在!” 雪如摇摇头:“都照如此,都想着得马上天下,最终弄得民不聊生、哀鸿遍野、千村薜苈、万户萧瑟,这时外国人再乘虚而入,中华民族一下子全完!其实,解决中国的问题,根本方法还得靠教育兴国、实业救国和科学强国。” 翰昌叹叹气:“不瞒雪如君你,其实我这会儿觉得越活越糊涂了,越来越不明白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救国之本了?我常常想,中国究竟怎样才能真正解决国家的前途、国民的命运这些的问题呢?我甚至怀疑咱们信奉的三民主义,怀疑孙中山和北洋政府,像这样乱打一气的,咱们搞的这一切,保不定有一天也会被给战火毁了不可!就算不毁,成日这样提心吊胆地,净想着如何应付各路英雄了,哪里还有多余的精力财力去办正经事呢?” 雪如在马背上思索着翰昌的话,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辩驳他了。不觉就到了胡狼哥他们的军营。 翰昌看了看军营门前全副武装的士兵道:“不管战局如何,只要他号称是正规的国军,倒也没有什么太难对付的。这几年里,我最头疼的就是那些山大王,不仅骚扰百姓,还专与官府作对。成天剿也剿不完!捂住这里,那里又冒出来一股子。剿了旧的,新的又聚起来了。今儿看着还是老实巴交的百姓,一转脸突然就成了杀人越货的胡子了。我觉着,你们山城人身上,好像天生都有一种匪性似的!” 雪如驳道:“你说的匪性,准确地说,应该称做反抗性才更准确!其实,民众的反抗大多都是因为无法忍受生活的艰难、赋役的沉重和当今这种兵匪如麻的骚扰,不堪重负之下,才揭竿而起的。反抗声势小的被人称匪称盗,可是最终能成大气候的,不正是人们所称赞的绿林好汉或者英雄豪杰么?像古代的刘邦、项羽、朱元璋、李自成、洪秀全甚至陈胜、吴广、宋江等,还有这会儿好多成了一定气候、手握重兵的几个大军阀,不都是如此么? “中国自古以来就有‘胜者王侯败者贼’一说。反过来再说了,普通百姓谁又不想安居乐业呢?可是太软弱、太顺民了,最终也会落得个任人宰割的下场。” 翰昌点点头:“百姓的造反,从某种角度来说,对人类的进步和发展,也有着一定的敦促作用。” “刚才没有给你讲完——我想,这也是山城宗教比较兴盛的第二个原因;宗教大多都是提倡四大皆空和宁静无为、甘于现状的。也可以说,它是一种精神的需求,也是一种社会需求,只要人们不能主宰明天,不能主宰和把握自我的命运,它就能起着对人心的安抚作用和对社会的安定作用。因为宗教大多都是提倡和鼓励人们无欲无刚,逆来顺受的。 “对于咱们这里的百姓来说,他们的生存环境和生活重荷无疑的要远远外面平原地区艰难许多。因而,宗教在咱们这里就成了人们苦难之中的一种精神需求和寄托理想的一处净土。因为,面对苦难,人的态度要么是忍受,要么就是忍受不了的反抗。除了遁入宗教,你无法选择其它的回避方式。忍受,无疑是令人痛苦而压抑的,于是宗教在这里相应就起到了它寄托精神梦想的作用。所以,山城这地方正象你所观察到的,的确是造反的人多,英雄也出得多,相反,受压抑的人和渴求心理抚慰的人多,寺院庙观于是应运而生也多了起来──这是山城宗教发达的外部原因。 “还有一个内部原因就是,这嵩山少林寺从古到今,都是子孙僧相传。久而久之,于是也就产生了象俗家“五服家族”的嫡、堂、从堂的区分。而亲疏之间也象俗家一样分门另住。从清代以来,少林僧人就已经分到了十八个门头也就是十八个子家族。这些门头都各成一家,分门另住。各家都有各家的庄院、家产、田地和耕畜等,就象俗人的家族一样,虽属同宗同族,却分家另过,贫富不均相互之间也存在着借贷、买卖等现象。随着这些门头和家族越来越多的衍生,于是围绕少林寺就产生了这些众多林立的‘子孙堂’但是,所有的这些子孙堂都从属少林寺这个掌门也就是家族族长的统管。如此这诸多内部加上外部、地理加上民众的原因,才造就了山城这地方寺、观、庙、庵等的兴盛,宗教氛围越来越浓的文化现象。” 汉昌恍然大悟,“哦,听你这番论说,我明白一点了。” 学如接着说,“其实,两人在胡狼哥的军营前跳下马来。两个守门的卫兵认得是县署的两位官长,急忙敬了个礼,接过马去拴在院子里的杨树上,跑步到后面找营长报告去了。 翰昌、雪如站在军营的院子里,见士兵们各自正忙着收拾枪炮子弹、搬箱子扛东西,一种大战前的紧张和躁动不安的气氛充溢在整个兵营里。 胡狼哥正在指挥士兵们往城墙垛子上运弹药、垒掩体,见报说雪如他们来到时,从后面匆匆走到前面来,边走边拉起一条擦枪布擦了擦手上的油灰,一扬手扔了出去,快步走过来对两人笑道: “这定嵩军来势还它娘的挺凶的!啊?日他奶奶的!对付我这一个营,听说鳖子一下派来了一个团!打吧!老子的队伍闲他娘的年把子啦!弟兄们手心儿早痒啦!正想放它几枪听听响儿哩!” 雪如提醒他不可轻敌,又帮着他把敌我两方面的武器兵力优势、劣势分析了一番。顺带还提了两套防御方案:一是加强城头守兵,特别是后半夜的守兵决不可麻痹大意;二是在用兵方面尽可能地避免伤亡,不要正面硬抗,要会使一点巧劲儿。 最后,他把县署慰劳士兵们的六百块大洋交给他。正说话间,见雪如的大哥也派人用两辆独轮车推来了两只杀好的筒子羊和两袋子白面、青菜等食物。 雪如一面指挥家人将东西送到后面伙房,一面问:“狼哥,你派人通知樊大哥没有?” 狼哥说:“昨晚就派人送信去了。不过,樊大哥就是知道也是干着急,援兵一时肯定是没什么指望的。听说眼下前线的形势也很紧,兵力伤亡也不小。” 雪如沉默了。虽已明显感觉出这次形势的紧迫,可自己做为民国政府的地方官,是不能明显参与其中的,也不能组织城里的兵壮和百姓们参与。如果地方百姓和官府参与了这些军阀之间的争执,不管偏袒的是哪一方,将来一旦形势有变,就会把地方牵涉到军阀之争里去,最终导致全城百姓们跟着遭殃。 当然,如果是对付土匪攻城那就不一样了。他可以动员全城百姓和县署的所有兵力,大家同仇敌忾、全力对敌。因为,土匪攻进城来,主要目的就是烧杀抢掠。故而,虽然十分惦挂这场战事,却也不能公开帮什么忙的。便对狼哥说,若有什么他个人能帮得上忙的事,只管派人找他就是了。 胡狼哥也是明白人,嘴里说:“你们都是文人,领兵打仗能帮上什么忙?快忙你们的公务去罢!” 因城外的枪炮和攻城声不断,城内百姓们心下自是惶恐不安,所有店铺和人家一时都是关门闭户,街上几乎看不到有行人来往。 雪如清楚,这次交战,双方都自称是正规的国军,故而与百姓的利害关系还不算太关紧。就算一旦破城而入,只要组织民间搞个“欢迎”仪式,再两次“慰问”,送些犒劳士兵的酒肉,这些自命隶属南方军政府或北洋政府的军阀,一般也不敢放任下属像土匪强盗那样,在所占领地里任意胡为,滥杀无辜的。因而通知下面各国民学校:不到紧要关头,各学校依旧要坚持上课。只是,各校老师一定要严格管束自己的学生!上学、放学,都要由老师亲自带队,一定要把每个学生安全送到家中、交待给他们的家长,不许学生到城墙上观看两军交战。 这样,虽说战事进行了半个多月,可城里的几百名学生倒也没有一个因战争或流弹引起意外伤亡的。 这次两军激战,虽说胡狼哥的队伍占据的地型有利,但因对方火力强猛,加之围兵强大、武器精良,城墙的有几十名弟兄先后阵亡,剩余的士兵也大多挂了彩。而且,城内积存的弹药也越来越少了。雪如见有失守的危险时,便来到城墙上,劝说狼哥不妨可以暂且弃城,带着弟兄们乘夜悄悄撤走。先保存住实力,改日再打回来就是了。 谁知,那狼哥已经打红了眼,且还有些顽忠的禀性在内,说什么也不肯听:“二弟,樊大哥既然把这个城交给我,我老胡就得人在城在!人亡城亡!” 雪如见他如此认真拗劲,也不好再说什么,拍拍他的肩膀,道了一声“珍重”,沉甸甸地离开了城堡。 虽说狼哥立志顽抗守城,然因敌我双方的力量悬殊过大,狼哥这一个营的兵力,最终未能抵挡住敌方的猛烈进攻而失守了。结果,包括胡狼哥在内的百十号伤兵被全部活捉了。 论说,如果胡狼哥不是腿上中弹不便行走的话,单凭他身上的轻功和硬功,对方根本不可能活捉到他的。不过,即使如此也很难说——凭狼哥的性情,即使能逃得脱,恐怕也不肯丢下百十号弟兄独自逃生。 若按这时军阀混战、穷兵赎武的形势,不管哪方军阀都在千方百计地扩大自己的兵力。而这些当兵的离家出来,行军、打仗、卖命、挡炮子儿,统不过是为了混一口饭吃罢了。谁给一碗稠饭,他就是谁的人,就给谁卖命。故而,对愿意投降的俘虏,敌方长官一般的做法都是先将他们关上一两天,吓唬吓唬,然后再给一顿饱饭,编号一分,转眼就变成了自己的兵了。用兵紧时,甚至连衣裳也不用换,问清名字,直接交给下级军官,这就是他的兵了。 可是,只因定嵩军的兵力伤亡惨重,不仅死了好几十号,还伤了百十号人,因恶气难平,所以一打进城来,也不讲什么礼数了,竟贴出了告示,要将胡狼哥等百十号俘虏以山匪论罪,统统砍头示众,为他们伤亡的弟兄报仇。 这些年,各地大小军阀之间,打打和和、和和打打这么久了,真还从未听说过有谁在战争结束后,会这样大批斩杀俘虏的! 雪如闻讯后大惊!急忙和大哥等人一起商量如何营救胡狼哥。 杜老大一面令大儿子凤音配制了祖传的救治刀枪外伤的药,去到定嵩军军营里帮助救治伤号;一面又一边托一位认得这帮队伍中一个不大也不算小官的朋友,请到家中喝酒。 酒过三巡,众人喝到脸醉耳鸣之际,大哥乘机塞到他兜内一张一百块大洋的银票儿,提出让他想法救救被俘的亲戚胡狼哥。这位倒也挺仗义的,把他队伍中的两个当官的伙计都叫到大哥这里。大家一同商议如何搭救。 可是,杜家要救个把儿普通士兵倒也好办,晚上私下找个机会,悄悄放了就是!难就难在偏偏要救的正是那第一首领胡狼哥。他是首犯,目标太大,谁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放了他。事情一旦泄漏或被上司发觉,那可是崩脑壳儿的事呀!几位一时都犹豫起来。 雪如道:“大家彼此都是军人,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想必各位都还明白。其实,一样都是为当官的卖命,一样都只是为了吃粮才当兵打仗的,也都是为生计所迫,才不得不抛家弃小、四海为家的。谁也保不定将来有兵败山倒之时、败走麦城之日啊!若大家都这样大批地斩杀俘虏,既不合兵法规矩,也不合乎情理呵! “当官的可以不体谅咱,咱自己可不能不体谅咱当兵啊!诸位都是英雄,在战场上谁不恶心那些稍有风吹草动就弃城而逃的懦夫?那胡狼哥若是一介软蛋稀屎之辈,恐怕众位也看他不起的。他错就错在太顽勇啦!如此之人,如此之兵,众位忍心他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囚场上么?咱虽不敢说有诸葛七擒孟获之胸怀,难道咱们还不如被人称为奸贼的曹孟德侠义有肚量么?各位兄长,小弟请众位三思!” 雪如的一番话,道理明明白白,直说得那些人唯唯称是。都一样是当兵吃粮出身,心里自然清楚:上司这样斩杀俘虏的做法是有些不妥,是不符合兵法礼数的。可是,谁也不敢去充那个大头龟、明着提出反对的话。 最后,大伙终于议出了一个计策来:因为这次要砍头的人太多,漫说是在山城了,就是外面,也不曾听说过的事。如果是杀三个五个,那杜家这个亲戚的命除了神仙下凡,恐怕任谁也救不了他了。如今呢,好也好在要被砍头的一下子就是百十号人!所以,大伙估摸着,斩杀到了末了,不管是守卫的士兵还是观看的众人都会没了大兴致了。若等到那会儿大家都大意了,兴许也有可能从中做做手脚! 于是定下来:把胡狼哥放在最后面行刑。如有可能,千方百计也要留他一条性命。不过,如果到时候真的局势不允许,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了。 事情商定后,杜老大又花银两买通了两个刽子手。他们见有长官当头,又买了人情、又落了银子,自然也乐得刀下留人一命,为子孙积一次阴德。 大家商议之后,又分头给执行的监斩官们送去了数目可观的大洋。这年月,尽管当兵在外,谁不想有朝一日回得老家去,添上几亩不薄的田地,牵回一头拉犁磨面套车的牲口?这正是大哥的精明之处——遇上非办不可的大事时,要么根本就别送礼,送了也是白搭进去,要么就得送上一份准能敲定大事的厚礼!这次可是买一颗人头的关天大事,倾家荡产,也得把事情给夯实啊! 因杜家此时在山城不仅是有威望、有权势的山城地方官绅,更兼杜家一贯重义轻财,为人仗义,人缘口碑这帮子刚进城的官兵也已有耳闻。故而,负责这次监斩的头儿们,倒也愿意因此在城里结个人缘儿、留个后手交个朋友。将来保不定会有什么事情求人帮忙的。所以,心下倒也乐意救下杜家这个亲戚的一条命。更何况还落了人家这么一大堆白花花的银子? 如此,方方面面终于全部都打点到了。一切安排妥善后,雪如和大哥这边准备救人并为将要“上路”的众位兄弟送行。 过午之后,城西红沙校场便笼罩在一片毛骨瘆然的杀气之中。红沙校场在山城西关的城墙外。这是一片十几亩地大小的红沙荒地。地面平整却寸草不生,自古就是山城武人约定俗成的一方舞台。早年,官府在此或是演兵习武,大摆擂台,招纳勇士,为朝廷选武、荐武。山城一些争强好胜的武师们,有时也聚齐徒众,明为在此教习徒儿,演示武功,实则是为了炫耀个人实力。除此之外,还常有民间帮会在此自发举办的打擂比武。 红沙校场自古以来还是山城官府斩杀人犯的场所。 老辈人说,红沙校场这地方就是因为年年有人被砍头,血流得太多了才把地给染红的。虽说此话并无考据,然而,山城历来年年都会有十个八个人在此被官府砍杀,倒也是实话。 虽已是入春天气了,山城的气候却仍旧冷得让人缩头缩脑。从黎明时分开始,天空就是阴阴郁郁、浓重浓重的。萧瑟的西北风掠过太室山谷,野野地吹到城里来,掀起了地面上的一层红沙,血样的沙土在地面上打着旋,然后又被一只无形的鬼爪撮着似地直撮上灰蒙蒙的半空中。于是,半空中便有了一团血柱儿似的旋风,那旋风一路嗖嗖地吹着鬼哨儿, 一只独脚一路蹭着血色的地皮,快速地滚走游动着。 天刚大亮,天空便开始飘落起了细雨。而平素山城是很少有这么一入早春就落雨的。 山城人打从上午就开始兴味盎然地往城西红沙校场赶,人人都想一睹为快。一下子将有那么多的脑壳儿要被一个一个砍下来,这可是山城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新鲜事儿!这样的热闹岂能让它白白错过? 过午时分,寒风更凄烈地号叫起来。终于,一群衣衫褴褛的国民革命军被另一群衣衫褴褛的国民革命军弹压着,于寒风中缓缓地向城西的红沙校场走去。他们身上又烂又脏的军装,在凛冽的山风中飘曳不已。 因多日的战事和这几天牢狱、饥饿的折磨,他们大多已灰头土脸地模糊了五官。远远看去,脸与脸之间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区别,甚至也没有什么个性的差异。然而当他们走近了,细细地分辨才能看清,那一双双的眼睛里却透着不尽相同的内容:有的麻木,有的悲哀;有的怒目圆睁无所畏惧;有的低垂眼帘面无表情。 囚犯们缓缓地走着,走着这段从生到死的人生末路—— 除非是天兵天将突然驾临,谁也没有能耐解救他们的性命了! 这些士兵们毕竟在城里也帮着打过土匪。由商会出面说情,说是想要犒劳一下死犯。驻军首领听了,觉得人反正要死,便答应下了。其实,不过统是杜老大一人安排布置的罢了。 众人把几大坛子的老酒和几大箩筐的肉包子担到了刑场之上,就在那布满红色沙土的地面上,百十个大海碗白晃晃地排满了一地。哗哗啦啦满满地斟上,那浓郁的高梁酒香便立刻扑向四方。 众兄弟们也不客气,有的狼吞虎咽地大口吃着包子,有的只是一个劲儿咚咚地灌酒。也有的呆呆地立在那里不吃也不喝,久久地望着人众、天空,凝视着远处笼罩于浓云冷雨之下的太室、少室山峰。也许,他们正在心中默默地向远方的白发父母和妻儿、亲友诀别吧? 胡狼哥咚咚地灌下一大海碗的高梁老酒,用袖子把嘴巴一抹拉,目光亮亮地朝围观的人群瞅了瞅,眼中有似泪非泪的光在闪烁。最后,他抱着那硕大的老拳朝四周拱了拱,高声喊:“兄弟们,来世再相聚啦!” 跟着就有几位俘虏抱拳应道:“大哥,来世再聚!” “好哇——!”人群中有人叫喊。 监斩官和刽子手因私下都接了重金,便有意地磨蹭着开斩的时间。而且,有意将胡狼哥等推开,先从后面拽出了几个士兵拉到刑台边。 斩杀终于在人们焦心的等待里开始了—— 刽子手是驻军专意请来的两三个几代相传、专一以此为业的人——只见他们头包红巾,身着血红布褂,半袒着一只膀子,生得虎背熊腰。手中是一把磨得闪亮耀眼的鬼头大刀。那刀让人看了,直觉得自己那脖子也痒乎乎地难受。 斩杀开始了!原来,那砍头的动作并非人们通常想象的那样,抡圆了刀,然后再朝人犯的后脖子上“咔嚓”一声砍下去的,这是是一种很艺术、很专业的斩杀技艺。在这方古老的土地上,它不知已流传有多少朝代了。 这种杀人法是借用了巧劲儿的一种杀人法。刽子手手中的那把大刀,在出手前原是先紧紧地贴着背肘反握在那里的。一待监斩官传令,开斩那时,只见一道寒光闪过,他手中的大刀随着他把胳臂向前那么很利落地一弯曲的同时,眨眼功夫,也不听有什么咔嚓之声,也不见他举刀,就有一颗离了膀子的人头,咕噜噜、闷塌塌地跌翻到了地面上。 一团红云似的血柱儿冲天喷去。 刽子手手上那明晃晃大刀刀刃上,便沾了几点花瓣样的星星之红…… 绝活儿! 有人又在叫好! 灰暗的天空中,细碎的冷雨渐渐地稠密、紧迫起来。清亮的冷雨将刀刃上的温热和地面上的浓红混绞在一起,然后再渐渐地稀释开来。恰如一瓢冷水浇在火红的烙铁上一样,开始有一股子连一股子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随着纷纷四溅的冷雨扑散开来,扑向所有等待死亡、观赏死亡或执行死亡者的嗅觉里。 地面上那些已经没有意义的头颅们,一如那天上的雨或地上的血一样,渐渐地稠密起来。 斩杀者把这些猎物每十个串成一组。因而,在每砍掉十颗人头之后,就会走过来两位面无表情的监斩官,从落地的第一颗头查起,每颗人头、每颗人头地再分别打量一番,验明正身。在监斩官的眼中,宰杀这些同类的生命也不过像屠夫们宰鸡杀猪一般,是很平常的本份罢了。 雪如毕竟不像大哥,在生死场上千锤百炼出来的。儿时,他好几次都想跟着大哥出趟镖长长见识。大哥因有两个弟弟都是没成人便夭亡了,只这一个同胞兄弟,平日里格外亲爱,岂肯让他跟着自己冒生死之险?虽逼着他学些武功,也不过是为了让他遇到万一时不致束手待毙的,从未目睹过这等惨烈的血腥场面。此时,他眼睁睁地看着平日活蹦乱跳地百十号熟悉的面孔,一个个地人头落地却无计可施。如果不是杜老大紧紧地抓住他的一只膀子,恐怕雪如早已控制不住要发作出来啦! 他只觉着自己那五脏六腑仿如被火烧着一般,腹内翻江倒海地滚着,几次都要把肠胃给翻出来,却又被意志拚命地强压了下去。但那眼眶里的泪水却是无法控制的——在惊奇观望的攘攘人众中,只有他一人在悄无声息地独自泗泪迸溅!杜老大也不转脸,低声道:“你这样子!怎么能干大事?!”转而对左右的人说:“扶你二爷回家!” 雪如推开了左右,他执意要看看:这些活生生的面孔、这些熟悉的年轻生命,是怎样被同类屠杀的?他更放心不下的是胡狼哥——不知他能否在这屠刀之下逃生? “回去!”杜老大极低地吼了一声。他的目光望着屠场,声音和表情却是一副不容抗拒的坚决和强硬。 两个家人硬是架着雪如的膀子把他给架出了人围。 一离开刑场,雪如立时大口大口地喷吐起来,泪水也随之滚滚而涌。他那颗善良的心此刻仿佛被无数把尖锐的利刃同时刺戮般巨痛难忍,悲愤堵得他几乎要窒息过去了!他无法理解,更无法接受:天下怎么闹成这副情景啦? 斩杀仍在很有秩序地进行着。 渐渐地,那耀人眼目的明晃晃的大刀,显见已开始涩钝起来了,那被砍断的人头落下时也丝丝连连地不怎么利索了。人高马大的刽子手的动作竟有些不那么济事了,胳臂的挥洒也不似先前那般干脆而利落了。于是,十分好看的斩杀表演渐渐成了一种沉重而单一的重复工序。当最初几颗人头咕咕噜噜坠地那时,还有少数观望者高声叫一两声好的。到了末了,当六七十个横七竖八的尸首和头颅已经把一座洼坑渐渐堆满那时,天上的雨落得更急了起来。最后,竟夹杂一些碎冰碴子唿唿啦啦发着金属般的响声从天上落下来。望上去,这地上的血水,竟仿佛是从天上倒下来似的。 巨大的血腥气浓浓地翻卷起来,又被烈烈的山风吹散、再扬起、吹散…… 果然,到了天擦黑的时候,围观的百姓和士兵早已是兴趣索然了。而无遮无挡的山风这时也更加凄烈地惨叫着,肆无忌惮地抽向肉体还活生生但感情已经麻木的看客们。 这时,跌落的人头已经和僵硬的身躯混在一团,监斩官也早已懒得再去一个个地审视那头颅生存的可能性,血那东西溅在身上毕竟会留下些晦气的。周而复始的重复,最终让人们的耐心和兴致也磨蚀殆尽了。 渐渐地,人们已经感到了屠杀的无趣,一个又一个地退去了。再渐渐地,凄风冷雨终于将最后几个看客也驱散皆尽了。 此时,渐渐急剧起来的冷雨越下越大了。厉烈的山风带尖利的呼哨儿,反倒遮掩了受刑者痛苦的面孔和无声的呜咽。那接了大把洋钱的刽子手和监斩官,果然言而有信,胡狼哥的脖子只被象征性地用刀刃划了一下完事儿。 这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守兵们也早已急不可耐,各自搓着冻僵的手、跺着发麻的脚,打发着难耐的凄冷光阴。而这时,号手终于迫不及待地吹响了收兵的号声。淋透冻僵的众兵们倒像是自己获了大赦令般,兴高采烈、争前恐后地倒拖着长枪往城里的军营跑去。他们知道,等待他们去饕餮的晚餐将具有犒劳和奖赏的意味,也一定是十分丰盛的! 待众人一离开,杜家等候在一旁的几个下人立即用一扇旧门板,迅速将狼哥抬跑了。 狼哥死里逃生,被抬到杜家一座隐蔽的磨屋里救治刀枪之伤。可连着几天的日子里,他只是阖目打坐,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一任众人无论怎么说、怎么做,他只是静无一言。 当时,大哥和雪如以为他是因伤心过度或是受了惊吓的缘故,一个劲儿地劝慰他、开导他:男子汉大丈夫当拿得起放得下才是,胜败乃兵家常事嘛!劝他不可过于伤心、节哀顺变云云。让他等待伤口养好之后再去找樊大哥的主力部队,迟早再杀回山城来为弟兄们报仇雪恨就是了。 然而,任凭众人怎么劝说他仍然只是一语不发地阖目打坐。十几天后的一个夜晚,伤口刚刚结了痂的胡狼哥乘众人不备,留下一信悄然离开了杜家。信中说他已勘破红尘、四海为家云游去了,要大伙莫再寻找他的下落——寻,也是白寻。 雪如和大哥扼腕叹息,却也无奈──这中岳嵩山自古乃中国佛、道两教的发源地,堂观林立,好些僧道根本就是在某处隐蔽的山洞中修行的。这里林深山险,若是逃亡躲藏于原始森林之中和常人无法攀援的山岩洞穴或庵堂中,有搜寻者想要把这绵绵数百里大山的每一座庵、堂、庙、观、山洞、草棚和天然岩穴统统找寻一遍,派个千儿八百号人,寻上月而四十恐怕也难得其下落踪影。 况且,这胡狼哥已坚意出家,即使找到他的人,劝不回他的心,空留一个躯壳又有何用?人各有志,也只好随他去罢了。 无论如何,反正他已绝非红尘中人了。如今能有幸从刀下逃脱性命,跳出了凡尘乱世的五蕴之苦和六道轮回的茫茫苦海,去修悟一种自度度人、自觉觉他的大道,在宗教意识颇为浓厚的山城,也算是一种挺不错的人生选择了。 孰料,几年之后,出家为僧的胡狼哥竟又重开杀戒,干下了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这是后话。 第二十四章 其实,拔贡还没看文菲的信,就已经有了某种预感—— 年前,梅影放寒假回吴家时,她婶娘曾让她捎回家过一个包袱和一封信。大奶奶抖开包袱,见是两件四弟妹自己的手工针黹:拔贡的是一件紫底金绣明缎面子的棉袍;她的是一件提花菱纹缎面的丝棉大袄。看那做工,从裁剪缝纫到盘扣、缀襟、滚边,每一处都是花了精心功夫缝做的。 夫妇二人见了东西,不免涌出一种又怅然、又感动的情绪来:这个弟妹,又要教书、理家,还要照顾病母幼弟。做这般精致的针线,真不知熬了多少个灯夜呢!如今,人没有回来,只是让梅影捎回了东西和书信,心里不免就有些空空落落的滋味儿。 只因吴家大奶奶身子弱,故而,自从四奶奶过门以来,吴家的诸多家务,这个四奶奶不知不觉地倒替大奶奶担当了多半儿。过去几年里,吴家的亲朋好中有了什么红白喜事,吴家应随多少的份子,添什么东西,都是文菲和大嫂二人商议着定的。逢年过节,需要置办的衣料、年货乃至各样花粉、丝线、爆竹等等琐碎事务,也是妯娌两人一起,先拉出来一个大略的单子来,再由拔贡交待管家,按着单子到外面四处采买。 而今年年下,因四奶奶在城里娘家过年,吴家的所有琐务全都落在了大嫂一人身上了:家里要煮炸多少鸡鸭鱼肉、准备多少扁食馅儿、蒸做多少笼馒头包子,以及需要宴请哪些亲戚朋友,甚至要为几个孩子和两三个丫头各添什么新衣、封赏下人多少洋钱及至家里各处的灯笼、窗纱、垫袱是否要更换,前庭后院的洒扫庭除派谁去分管等等杂务,样样都要大奶奶亲自交待下。结果,里里外外一个节气忙下来,大奶奶竟累得躺在床上好几天都没有歇过来。 其实,自打她到山城教书以后,就很少有待在吴家的机会了。平常的日子倒也不大明显;可一逢年下节里,吴家人来客往的,众多亲戚中就不时有人问起这个话头的,也有的言外已有责怨之意了。只因年前崔家太太有话捎来,说“今年身子骨儿不好,想要留女儿在家过一个团圆年”,故而拔贡夫妇倒也有话搪塞。 可是,过了年,又到了开春,转眼好几个月了,这中间,她除了让娘家下人来过一趟,令丫头紫瑾帮助寻了几件换季的衣裳带回去,自己竟然连面也没有露——这可是过去从未有过的事呵。 如此一来,在族人当中,难保就有人生出微辞了。大家仿佛有了一个共同的感觉——这位年纪轻轻、相貌姣好,又读过新学的吴家年轻寡妇,成日风风癫癫、抛头露面地,又一去不回,恐怕早已有什么是非隐情种下了。这样的事,若是放在过去,就算吴家不吭,族里的长辈中早就有人出来说话了。若再有好是非者参与进来,恐怕连家法也要嚷嚷着动用动用了,借此呢,也可欣赏一番别人家出丑倒霉的热闹。 只是,在吴家坪这块地方,如果不是颇有威望的拔贡发话,倒也没有人敢公然提出来要怎么着这个寡四奶奶的。再说,看这年头儿的阵势,天下的好些规矩也不大像从前了。城里那一帮子洋学堂出来的年轻官老爷们,革除旧弊、实行新政,闹腾得正火。专意反对这些旧规矩。听说对虐待童养媳妇、干预寡妇再嫁和买卖人口的,一连处置了好几桩。城南有一个婆家人逼死寡妇的,主谋竟被县衙按逼死人命论罪,关进了大牢。 拔贡内心和夫人一样,当然不愿这个弟媳被人伤害——且不说四弟宗岱在世时,和自己的情谊就远比其它弟兄要亲近,而且,文菲和大嫂二人的感情,也比别的妯娌们格外亲密。再说,弟媳的丢脸,当然等于吴家家门的耻辱。所以,尽管二弟宗岩、三弟宗岙和两个弟媳妇、几个姐妹们年下回来,提及四嫂时,都面露不满之色。可见大哥坐在那里沉着脸不说话,也不过牢骚一番作罢。 族里的长辈中,有人偶尔提及此事的,拔贡夫妇倒还替这个弟媳极力开脱一番。说咱们吴家如今能出一个官办新学的女先生,也算是咱吴家坪的荣耀啦!如何反倒成了丑事?再说,如今,天下都讲三民主义,女子和男子享有一样的权利了!咱们吴家也不能太拘于旧俗了。 因众人平素都很看重拔贡,见他如此遮拦,又说得十分有理,便无话可说了。 这次,清明节前几日,拔贡夫妇专门嘱托在城里念书的大女儿梅影梅影,别忘了提醒四婶娘一声,节前抽空回家祭祖上坟。 这天正好赶上学校放春假,文菲觉得应该对吴家有个交待了。 她回来以后,和吴家老少一起来到后山的吴家大坟,为吴家诸位先亡者添坟祭悼。 这天的太阳柔和而温暖。山野的绿树、青草早已浓成了葱翠的一片。山风熏暖而有力,山鸟的啼声此起彼伏。 文菲在宗岱的坟前烧过纸钱,又令菊影过来,给地下的爹磕了头。这时,就见片片纸灰被山风扬起,在坟前飘飘飞飞地盘旋不定着。文菲兀自待在没踝深的草丛中,默默追忆宗岱的音容笑貌。 这时,有鹧鸪的啼声传来,啼声幽怨而缠绵:“咕咕、咕——……” 远处,起伏的黛山依旧,青山绿野也依旧。 五年前,新婚不久的她,也是在这个花明绿幽的季节里,和丈夫宗岱一起来到这吴家大坟为祖宗添坟。那天,也有悠远的鹧鸪啼声从远处的山坡不时传来。 只是,那天鹧鸪的啼声听上去却是悠远而动人的,而今天的啼声似乎含着某种无奈和幽怨。 转眼已经五年多了!宗岱的坟头,如今已生满了葳蕤茂盛的青草和野藤。 文菲心想,这也许应是最后一次来吴家大坟了。她不知道,宗岱的在天之灵会不会谅解自己对新生活的追求?对他的“不贞和背叛”? 从坟地回到吴家,文菲交待紫瑾:将自己出嫁时带来的几件衣物和书籍收拾好,放在一个荆条小箱里;吴家婚前婚后为她添置的所有珠宝首饰,全部封好锁上,依旧放在梳妆镜前的手饰匣子里。待她走后,把一份清单连同钥匙、首饰匣全都交给大奶奶,请大奶奶为自己过继的小女儿菊影放好。母女情分一场,她恐怕也只有这点念物留给她了。 她走到前庭,和大嫂说了半日闲话,又亲自服侍她喝了药。怕她困乏,便扶她先躺下歇息,说过一会儿再过来看她。大嫂拉着她的手,两眼幽幽不舍地望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松了手躺下。文菲帮她扶好枕头、盖好锦被,这才离了大嫂独自来在庭院浏览起来。 她抚着走廊的朱漆栏杆,望着重重的亭台挑檐和草树砖圃,心想,也许这是自己最后一趟回吴家了么?也许从此就要远远地离开这曾经生活过的庭院了么? 想到此,心里不禁蓦地生出一种空空落落、惆惆怅怅的情绪来。 她从前庭一路来在后面的小园。 园内,花草、小径和亭子依旧。 这座小小的园子,曾陪伴她度过了许多孤寂的晨昏,也给她带来了痛苦的回忆和几许慰藉。这深深的回廊、重重的飞檐,曾是那般的高不可逾。无论是在梦中、还是在幻想里,她曾无数次地渴望飞离它幽深的束缚,渴望一种梦幻般的奇迹发生。可是,她不明白:为什么渴盼已久的梦幻就要成为现实的当儿,自己的心情竟会这般复杂?伴之即将挣脱的轻松,同时却也抽出了丝丝缕缕扯不断、理还乱的离愁别绪呢? 吴家,毕竟曾给过她许多的关爱和佑护,毕竟她和宗岱曾在这小园有过欢笑和梦想。而且,自从宗岱去后,一家之主的长兄和大嫂对自己不仅从未有过什么为难之处。相反,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城里母亲那边,凡事往往还给了特别的关护。因而,使得她将要离开这里时,同时被一种莫名的沉郁的负重感、浮升的空落感,交错撕扯着她柔弱善良的心。 她觉得,自己仿佛正被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给网住——这张无形的大网,给人的感觉既轻软温柔却又顽韧无比。她觉得,自己或许能挣脱得出自己的身躯,却不大容易能挣脱得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灵拘缚…… 还有一桩让她牵肠挂肚的事儿就是,当年过嗣给自己做女儿的小菊影,这孩子是从两三岁上就开始跟着文菲的,虽说服侍她吃喝睡觉、穿衣拉撒一干杂事不过是家中的丫头们照管的,可母女毕竟相处这么好几年了,天天厮守在一起,文菲教她弹琴、背诗,领她捉迷藏、掐花儿、捉蚂蚱、走娘家,小菊影早就把她当成自个儿亲娘了。将来离开时,吴家恐怕是不会让她把孩子带走的。那时,留她一个小人儿在这里,真是可怜呵! 诸多原故,在吴家的两天,她把早就写好,想要亲自交给拔贡夫妇的一封信揣在兜儿里,手儿摩索来摩索去的,一直想寻个适当的机会拿出来递过去。可是,直到那封信窝在兜里快要被揉碎了,她也没有勇气拿出来。她觉得,自己既没有勇气面对大哥那温雅亲切却又沉抑悒郁的目光,也没有勇气面对大嫂那一副留恋失落的神态。 离开吴家时,那封信已经在兜里搓得破碎不堪。回到城里好几天后,她又思虑再三,重新抄改一遍,才交待梅影梅影把信给她的父母捎回去。 其实,这般犹豫的原因,倒不是怕惹恼了吴家。只是觉得,人家吴家的情分宽厚,自己,若尽不到情义礼数,她怕自己心里永远都不会安生的。她只是想尽可能把事情做得更婉转一些,尽可能少刺伤些人心罢了。 在这一封信中,文菲措辞委婉地对大哥大嫂这些年的关照表示了真诚的感谢,并问候和嘱咐了一番大嫂保重身子的话。最后,才把自己今后想要独立生活的打算略说了说。只是,因为语气太含蓄了,有些该说的话依旧没有能说清楚。 虽说文菲的信写得十分委婉和含蓄,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吴家深情厚义的感戴语气。可是,先打开信的大嫂一边看着,一边已是泪眼婆娑了。一种骤然失落的感觉蓦然袭上了她的心头──当然,她并非不想文菲妹妹此生能有个好的结果;也情知她年纪轻轻地、跟前又没有撇下个亲生的骨肉,加上赶在这样一个到处鼓呼女权的时代,吴家最终怕是留不住这个人的。她伤心的只是,如此一来,自己和文菲姐妹二人,今后必将是天各一方,很难再也有难相相伴相慰的日子了! 大嫂把信儿递给身边的拔贡后,一双苍白而削瘦的手儿微微地颤抖着,兀自拭着滚滚不尽的泪珠儿。因为表面温顺的大嫂,其实也是一位天性极敏感的女子。因长期的病苦压抑,加上这两年里,她隐隐感觉出拔贡对自己的某种淡然,更使她变得脆弱和孤独起来。可是,有文菲妹妹在的日子里,文菲天性中那无法掩饰的向上和热情,两人的友爱相互安慰,毕竟给她带来了不少的快乐和希望。 后来,随着两人情谊的深厚,柔弱的她对这个外柔内刚的弟妹的情感,从一种纯粹的闺中姐妹情谊,渐渐地,竟然演化成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几乎类似对异性的依恋情结,这种情感对她的吸引,在某种成份上,甚至会超过对拔贡的情感依恋…… 如今,文菲果真要去了!乍然间,叫脆弱孤独的她一下子如何承受得了?想想,今后的日子里,撇下自己一人,在这偌大的深深庭院里,更如何去面对那份无边无际的冷清和寂绝?从此往后,更有谁来到闺中,寂寞的自己相伴相慰、说几句悄悄话、打趣玩笑,谈外面那热热闹闹的世界呢…… 吴家大奶奶独自在那里悄悄地抹着泪,而伫立在窗前的。拔贡,此时也是满脸憔悴、神情郁郁—— 他兀自两眼望着窗外雨意绸缪的天空,久久地沉默不语着。得虽然他早已预感到,这个弟媳保不准有离开吴家的一天;可乍然间,他仍旧感到了一种骤然,感到某种十分珍贵的东西失落的无奈和怅惘。 这几年里,虽说内人病体缠身,毕竟有这个弟媳在吴家,上上下下地偌大一摊子繁琐家事,她倒能不张不扬地,处处帮着打点得有条有理、一丝不紊。着些儿,自己也省不少的心。而吴家的上下家人和孩子们,仿佛也都格外喜欢和依恋她。有她和宗峦在家的日子,一家子就有说有笑、的热热闹闹地,倒把个素常沉闷空寂的庭院平添了好些生气和意趣来。 如今,她陡然就要离去了,外人,吴家坪的族人,自己的亲友家人如何看、如何评论,倒也先不去理论它;然而,单他个人的内心深处,似乎也有些无法接受。这个寡居的四弟妹,天性中蕴藏着一种无法掩饰的鲜活魅力。她仿、如散发着青春魅力的漫天大雪里的一篷莹莹新绿,一株百年庭院里热情淡极而正艳的梨放的灼灼之芳花。它带给人的葳蕤生机是悄无声息的,清新娇艳也是不自觉的,并无半点做作的俗媚——它是吴家这沉闷宅院里令人耳目一新的一方动人景致。它的高贵明丽、它的清新娇绿,只配属于吴家这座豪宅庭院,岂能放任谁想要把它折去就折去了么? 拔贡遥想当年在京城念书时,也是一位向往社会改良、向往变法和革新的热血青年;也曾支持过光绪皇帝的变法维新,也曾为谭嗣同等六君子血溅法场而痛泪愤悲;曾因大清帝国的摇摇欲坠而忧心忡忡,也曾为国家民族命运的危亡而心如火焚;更有过一腔济世救民的勃勃雄心…… 孰知,人生根本就不是当初同学少年想象的那么回事儿! 当自己春风得意、踌躇满志地步入宦场之后,仕途多舛、命运不济,加之后台坍塌,自己最终竟被人逼成了一介隐退归里的“高士”。 其实,他自己最清楚,他并不想这么老早就沉寂于乡野山间,做什么隐修世外之高士的。怎奈,京城那个位至极权的亲戚倒台后,因自己一直都是受着他的荫蔽,哪里晓得宦海的凶险艰恶?加之当时的自己又正值年轻气盛,书生气十足,根本就不知道赶紧用金银珠宝去讨好新上司。被挤出仕途,当然是注定的事了。 时光如白云苍狗,一晃十几年便流逝过去了。旧日曾有的辉煌,早已在岁月的流水中折戟沉沙、锈蚀殆尽。旧家族的氛围、多年的宦海生涯,又使他养成了一种很强的克己力和极深的城府。而无人独处时,他又隐隐觉得自己的内心深处那种仍旧不甘就里的执拗:自己一介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拔贡,难道就这么一年年、一天天、日出日落、悄无声息地衰颓下去了么? 他的心灵长久以来,便是在这种情绪的纷纭中挣扎、颠宕的。他的精神时时陷入那种遥想和浮腾、幻灭和缈茫的纠葛之中,无以自拔。 然而,他有一种想要抓住什么的欲望。 可是,他究竟想抓住什么,连他自己似乎也无法说得清楚:希望?情爱?生命?权威?或也许是某种激发生命热情的企盼兼而有之? 也许,此生什么都已不再属于自己了么?也许,这种企盼是遥不可及的、梦一般凌乱无序的。 在而且这个喧嚣的俗世上,在滚滚红尘中,他找寻不到一个可以诉说自己心灵和梦想的人,也找不到一种能激活他生活热情和生命欲望的支撑。 他因而常常感到某种来自心灵深处的困惑和疲惫。一种暗暗的焦灼和忧虑,一种无可奈何、流水落花的情绪。他因而常常感觉到一种孤独!那是一种深深的、简直是是从生命本能到心灵极处的孤独,是一种“寻寻觅觅,冷冷清清”的旷古惆怅,是“飞红万点愁如海”的、令人断魂的孤冷和孤绝。 于是,每日的烟瘾也渐渐地更重了些,开始生出一种不求有未来,——唯求获得片时梦幻的安欢慰愉——其实,少年时代在京城读书时,他就清楚此习的必然恶果,并曾在政府的禁烟运动中慷慨激昂,亲手点燃过洋毛子的鸦片箱。 想不到,十几年后的自己竟也抽上了!可是,人生失意,心志落拓,内心郁结着这一层又一层的烦闷无了却之处、也无倾吐之人,不过拿来图一时之慰籍,也顾不得许多的后果了。 这是暮春一个没有阳光的阴郁天气。 他走到天井一角的碧桃树下,手抚着一枝桃花,望着郁郁沉沉的天空和飘零如雪的花瓣,觉得人生荣华衰枯,恰如面前这满树春花,一时赫赫扬扬,风流占尽;一时又纷飞零落,无可寻觅。 他叹了口气,叫小童来,把家传的龙泉宝剑取来——自他从辞官归隐乡里之后,他便开始演练起了上乘的太极拳法和太极剑法来,并跟着中岳庙的畅元道长修练学习各种道家功课,时常和他谈谈禅、悟悟道。在他的人生观中,不能说不是受了道教“清静无为”的影响。他极力想让自己进入道家那种心静、神虚的境界,以求达到一种“淡乎若不系之舟,泛乎若深渊之静”的境界。 风挟着梅雨季节到来前的一种潮湿和阴霉,徐徐地吹到这座古老庭院里来,催促了身边的花瓣的凋零飘飞。残花于是似雪一般,簌簌不停地坠落着。庭中的青砖坪上,总有一层又一层清扫不尽的的苔藓和零丁成泥的残花。 他接过宝剑,拔剑出鞘那时,只见一道寒光刹然四射,剑气迸溅洒落在庭院四角。这把宝剑流传已也有近百年了,因为保存完好,剑光锋芒依旧灼灼逼人! 他心下清楚:自己如果不是每天坚持演练太极拳和太极剑,或多或少驱了些残积于体内的毒素,恐怕他的身子骨早已不是目前这个状态了。 他入定入静,屏息发功,在那一树繁花之下,外柔内刚、飘飘逸逸地挥洒起来。 几套剑术下来,他便觉得有些虚汗在背上了,不禁又多了一层的忧患。虽说他也常想着要咬牙断了这毒瘾的,可是几次小试后,觉得实在难以支撑,末了也只得作罢。 他插剑入鞘,踱进自己的书房,将剑挂在柜上,背手伫立在窗前,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发起呆来。这两年,他总是这样,常常会莫名其妙地就陷入了一种无法排遣的伤感和沉思之中。 透过窗纱,他看见时,他看见五弟宗峦挟着一摞账本顺游廊朝后庭走去。 日月飘忽,转眼小弟也这么大了。遥想当年,娶了京城一位红顶要臣的外侄女的二叔,刚刚被放个了七品州同的缺,自己也在京城被选为大清朝最后一轮的留京待任的拔贡!喜报到家时,宗峦正好衔草落地。 一时间,阖家上下,亲戚友人,乃至整个山城上自知县士绅,下至黎民百姓,哪个不是竟向趋往道贺?谁人不羡吴家的吉星高照? 然而,二十多年来,辉煌荣耀有几时?一切皆成过眼烟云。自己的一腔抱负、功名努力,只剩下这书香世家的重重深院、百年老宅了。 小童过来送茶时,拔贡接过茶盏啜了两口,沉吟了一会儿,吩咐小童去唤五爷过来见他。 宗峦这段日子明显感觉到大哥情绪的低沉,问过大嫂两次,大嫂吞吞吐吐也没有说出什么所以然来。宗峦在家的时日不常,却已经感觉到这个家,还有大哥身上某种沉靡萎顿、令人担忧的情绪了。 他跟着小童来到大哥的书房,一面观察着大哥的脸色,一面问:“大哥,有事教导小弟么?” “五弟,你先请坐。铁锁儿,给你五爷上茶。” 宗峦坐下后,大哥深幽如潭的目光望着他好一会儿,宗峦一时有些不自在起来,心内反省着,是不是自己的言行有了什么不到之处? 茶上来之后,拔贡捧起茶盅啜了一口道:“五弟,这茶你觉着如何?” 宗峦微微品了两口,放下茶盅道:“我虽不大懂得茶,可也觉出了一种沁香爽口。这是什么茶?” 拔贡点点头:“这是中岳庙太清师父赠我的,是开春在太室山山岩上亲自采的野山茶芽。” 宗峦又品了一番,笑道:“果然比通常的新茶更清远了一些。这些修行人,倒有这些闲情野趣儿。” 兄弟二人略说了会儿闲话,拔贡便道:“五弟,今儿叫你过来,主要是想和你谈谈你的终身大事。” 宗峦道:“大哥,我还小呢,这事儿不急。眼下,还是先想法子,把大嫂的病治好才是要紧。” 拔贡摆摆手:“你大嫂那病也就那样了。中医、西医都求过了,都没什么更有效的药。再说,为她的病把你的婚事耽搁了,也是没有道理的。你这会儿比我成亲那时已经大了两岁了,也该定下了。你能不能和我说说,你心里想要个什么样儿的?我也好照你的意思去物色。” 宗峦红了脸,低头支唔着:“这个……怎么说呢?!” 拔贡一笑:“这又有什么不好说的?喜欢什么类型的就是了!” 宗峦低着头,沉吟片刻说:“若论说么,自然是要知书达礼的为好。最好是读过新学的女子!还有,得要有一双天足。当然,温柔贤慧温柔、能理家处事也很重要,还要能理家。我想,嗯……能像我大嫂和四嫂那样的人品,当然是最好不过了是。若是像三嫂那样的,人长得再好,家势再厚,我也决不敢苟同!” 拔贡点头一笑:“这样,我心里就有数了。” 他端起茶盅啜了一口茶,沉吟了一下说:“我说出一个人,不知合不合你的意?” 宗峦说:“说说看。” 拔贡望着宗峦微微一笑道:“你看,你四嫂的人品如何?” 宗峦吃了一惊!,心想,定又是三嫂在背后瞎嚼舌头,被大哥知晓了。了脸儿一时竟通红起来:“大哥何出此言?” 拔贡摆摆手:“你别急,我是认真的。再说,咱们这里不是也有兄弟易娶的风俗么嫁?我是看,你和你四嫂也算谈得来,才有了这种想法的。我的意思,如果我做主把她易嫁给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宗峦一下子涨红着红了脸,忙说:“大哥,这如何使得?咱家又不是乡下那些小门小户的人家,传开了,岂不让人笑话?。再说,这事就算我同意,四嫂她也不会同意的。把事情说白了,大家以后还怎么再见面?我们叔嫂还怎么相处?” 拔贡道:“我只来问你:若是她那里没问题的话,你的意思怎么样?” 宗峦沉吟了好一会儿:“大哥,说心里话,我自然也不想瞒你:四嫂那样的女子,在人群里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了,我这里倒真是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可是,她如何会瞧得上我这个大俗人?凭她对我说话的口气、神色,我就是长多大,在她眼里也终不过还是个小孩子。而且,我如何比得当年四哥——四哥读书比我多,琴棋书画样样都拿得起、放得下的。这事儿,我看别提,提了也不会成的,反弄得大家都别别扭扭的多难看。” 拔贡说:“你说的虽也有些道理,不过,只不知你想过没有:你四嫂在咱们家也守了这么好几年了,也没有留下自己亲生的一男半女。她又是个念过省城洋学堂的女子,若替她想想,能够做到如今也真算难为她了。真算难为她了。我今儿对你说这事儿,意思有两个:一是不忍心她如此冷清一生;二也不想随便什么人辱没了她。虽说她的才貌人品是一等一的,可凭咱们吴家的家势和五弟你的人品,加上吴、崔两家的几代交情,我觉得,,你也是足以般配得上她的。” 他叹了口气又道:“当然了,想促成这事,我这个当大哥的原也有点私心在内。我是个喜欢清静的人,过去,从未想过寒窗十年,最后会落到在家中当家理事的地步。你大嫂的身子骨弱,又不能多少帮我料理着些儿;若是能得着你们两个人,里里外外地帮助操持操持这个家,关照一下你们的几个侄子,我也能清闲清闲,也可以多陪陪你大嫂,出去到外面看看病,也兴许你大嫂的病就能好利索了。还有,你这个四嫂,你的几个侄儿侄女全都喜欢挨靠她,下人也都拥戴。若能促成此事,无论对咱们吴家,对你,对她,都算是一桩福事。最主要的是,你们叔嫂之间无论是说话还是脾性儿上,还算得上是颇投机的,不比那从未见过面的,成了亲,好长一段日子还像陌生人。再加上若是脾气、心思、模样不投心,一生就更难和睦相处了。所以,才有了这个想法。只不知你能不能理解当哥的这份心?” 宗峦听了大哥的这番话,一时沉默下来。虽觉得事情来得突兀,可毕竟也被大哥的真情话所感动。真没有想到,平素那般温雅威重的大哥,竟也会有这么多的愁苦和忧虑!而且,为人处事,把亲情看得比什么都重。像吴家这会儿这么大的一份家业,他自己不想把揽,倒想放手让自己这个异母兄弟去管理!搁别人,争还只怕争不到手呢! 而自己这个做弟弟的,竟然从来也不曾感觉到大哥有过什么烦心之事,更不曾对大哥有过任何一点的安慰和关怀,反而至今还怨恨着大哥断了自己求学的路子! 如今想来,二哥三哥都出去了,四三哥下世了,四五几个侄子侄女还那么小,大嫂又是一身的病。别的人,像大哥这样,早就三房六妾的了。大嫂病了这么几年,他却一直独善其身,若是大嫂一日撒手西去,几个孩子该如何是好?全家上下,谁又为这个家操心费神一点了?谁又曾安慰过他呢?想他一个当年曾轰动山城上下、才华横溢的留京贡生,六品官员级,如今竟落到整日为些家务琐事操劳烦心、事必亲躬的地步,真不知怎样难为他呢! 这样想着,鼻子就酸酸地起来,眼睛也湿了。沉默了一会儿,他深情地望着大哥那张显得憔悴的面孔道:“如果大哥是这样打算的,我就想想吧!” 拔贡面露微笑,点点头说:“嗳!你能这样,也算懂得体贴大哥的心了。” 离开大哥的书房后,宗峦的心绪一时有些茫然无从的感觉。他在游廊上信步走着,经过西跨院时,略犹豫了一会儿,脚不由人地就踅了过来。 吴家祖上有个习惯,宅中,无论前庭还是后园,多植各种树木,如合欢、槐树、枣、杏、梨、核桃和倒垂柳等。四嫂住的这处院落中,有两棵高大的核桃树,一走进院来,立时就给人一种绿荫森森,清风吟吟的感觉。树丛中,一只黄鹂鸟嘀嘀哩哩地溜得正欢实。院中,两厢门前的长方形小花圃子里,几株玫瑰开得也正艳香扑鼻。 他站在那里正犹豫着,坐在花圃边正跟六婶儿说着闲话的紫瑾,一眼看见五爷过这院来,慌得什么似地一溜小跑过来:“五爷!有什么事吩咐么?” 宗峦忙摆摆手:“你忙你的,我闲着没事儿,随便走走看看。” 虽说宗峦这么说了,紫瑾依旧悄没声息地跟在后面伺候着。 宗峦见堂屋门开着,便信步跨过门槛来到屋内。四下瞅了一番,见屋内仍旧收拾得淡雅清净,香炉里正笼着熏香。虽说女主人难得回来住几天,这院中平时也只有两个侄女菊影、梅影和丫头紫瑾、绛荷住着,可屋里竟没有一点儿的霉湿气味儿,反觉着淡淡的有一股幽香沁人心脾。 宗峦顺口夸了紫瑾两句。紫瑾笑道:“小的哪会想得这般周全?这都是大爷、大奶奶交待小的话。有时大爷大奶奶还过来看看桌上落灰了没有?四奶奶喜欢花,问新开的鲜花插了没有?就是二爷、三爷他们那边,成年累月地不回来一趟,大爷、大奶奶嘱咐小的天天过去开开门窗通风,晒晒铺盖、扫扫灰呢。” 宗峦听了,心下不禁更是感动起来:难得大哥大嫂!连这般细碎的琐事竟也替人想得如此周全! 屋内靠窗的红木琴几上,一条松绿撒花的缎袱搭着一张七弦琴。宗峦掀开缎袱,顺手拨了两下琴弦,弦音令人动心地颤了两声。宗峦抚着琴弦沉思了稍顷,一面小心翼翼地仍旧把那缎袱盖好了。抬头望望墙上,几幅装裱过的诗词画屏皆是四嫂文菲自己的手迹,风格清丽幽婉一如主人的品貌气韵。 靠琴几的红木雕花长椅上,有一块儿水红绢子盖着的、绣了一多半的花绷子。宗峦拿起来,见绷子上绣着胭脂红的芍药花,配着几片莹莹鲜嫩的葱绿叶子,傍边栖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彩蝶儿,蝶儿绣了一半,蝶翅儿上还插着一枚连着一根丝线的、仅有半寸长短的小银针。 宗峦一笑,这般纤细的一根小银针,真不知怎么捏得住? 书桌上,一只美女耸肩形的钧瓷花瓶里,插着三四支半吐半露的鹅黄色月季花,花儿不时飘出一阵阵令人心醉的芳香。宗峦坐在桌前,见桌上摆着一些书籍和旧文稿,他信手翻了翻,见有一幅勾描了山月和亭台楼榭的信笺,上面是四嫂那一笔娟秀的蝇头小楷填了半阕《蝶恋花》: 英落纷纷云蔚蔚。清芷蘅芜,暗暗侵罗袂。檐下霖霖千点泪,泠泠且为花魂酹。 宗峦看了,不觉有些酸楚起来:母亲去后,这位寡居的四嫂无论是在衣食起居还是心灵安慰上,像亲姐姐一样处处关照和呵护着自己。可自己怎么从未想到过她寒风冷月的独守日子,又有什么凄清寂落、忧郁痛苦之处呢? 宗峦对四嫂蓦然生出一种过去从不曾有过的怜惜之情来,他眼中闪着泪,顺手。遂研了点儿墨,提起笔,略润了润,意欲在四嫂的这篇残稿上上面也和出下半阕来。谁知,这《蝶恋花》是仄韵,四嫂偏偏用的又是个险韵。宗峦在纸上斟酌涂抹了半日,凑字尚且凑不来,更别说拿出什么意境、情境的了。 最后,叹了叹气掷笔作罢,自愧才学不抵一个女子。 第二十五章 定嵩军的长官当初不知想过没有:他们一气之下一下子砍死了靖国军的百十号伤号和俘虏,那樊老二如何能咽得下这样的恶气? 新打进城来的这支队伍,起什么名字不好?偏偏起了个“定嵩军”。且不说这样的名字如何令山城百姓心中不忿,及至后来再看他们的做派,就更让人难以忍受了:他们攻进城来,因兵力损失过大,一进城便是一副怒气冲冲没事找茬儿的架势。刚一站稳脚跟儿,就气壮壮地向县署要求加派各项差赋和军需粮饷。还颐指气使地支使县署派人到四下村镇催粮催饷。不容分说就勒令限期交纳上来几万石的军粮。 翰昌哪里料到,自己北洋政府委任的堂堂一县之长,如今竟会受这些乌合之众的指使?最终,还是雪如压住了他的火气:“何苦与他们硬碰?权且忍下一时,看看形势如何再做道理吧!况且,凡事都是事在人为,咱们眼下只能用心思和他们周旋,万万不可轻易惹恼了这些丘八们。其实,无非是多办几次酒席招待、私下多给当官的塞几两银子、多说些好话罢了。一旦闹翻,咱们倒也好说,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天下无处不青山!走他娘的得了!可是,如此一来,不仅连累了众多百姓,咱们好容易创下诸样事业不也泡汤了么?” 如此,经过明里暗里的多方活动,加上几位主要官长私下各贿了些银两土产,最后,他们果然同意把军饷数目降了不少。 尽管如此,山城城里乡下的所有百姓,仍旧还是被摊派到头上颇为沉重的钱粮税赋。整个山城,从城里到乡下,从富户到贫户,家家未能幸免。而且,这支队伍里因有不少被收抚的匪盗地痞之流,军纪又没能严格地整顿规范过,进城不多日便与百姓发生了好几起的纠纷。及至后来,两个小头目还私自开枪伤了做生意的百姓。 百姓到县衙告状,翰昌也没有法子问案子。派人到军营去交涉,人家根本就是爱理不理的。 翰昌气得直咬牙!这时方才清楚:能有一支关系融洽的队伍驻扎在城里,虽说不上是百姓和官府的福份,却也实在不是一桩坏事。于是,众人一时都格外怀念起那胡狼哥来。私下里个个恨得咬牙切齿,无不盼着樊将军的队伍能杀回来,将这班子远乡的兵痞子轰出去。 为了山城百姓的安宁和他们倡办的事业能兴盛平安,雪如悄悄派了大哥的两个徒弟,交待他们日夜兼程,尽快找到樊大哥,把山城已经失守、胡狼哥全军覆灭的紧急军情报告清楚。 当樊将军得知山城驻军全军覆没,特别是跟着自己南征北战多少年的百十号弟兄,竟然是被对方逐个儿砍了头的恶讯时,一时心痛如绞,怒火烧得他全身哆嗦起来。 他手下的弟兄们听到这个消息,也个个愤怒暴跳着,嚷嚷着立即就要打回去,给百十号惨死的弟兄们报仇! 于是,老樊迅速调集了部分兵力,征得洛阳上司的电准后,亲自率部日夜兼程往山城赶,并立马对占据山城的定嵩军发起了进攻。 其实,在砍杀了百十号俘虏之后,山城的定嵩军长官立马就有些后怕了。他们料定,那樊老二恐怕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所以,早就重兵驻扎,防备森严,把个山城部署得固若金汤一般。结果,两军一直激战了十多天,虽然城里的一方伤亡着实不小,可破城依然没有结果。 眼见仗打得这般激烈却久攻不下,城里的雪如便担心起来:如此僵持下去,城外老樊的兵力伤亡加重,精力和军备消耗过大,这时一旦再有敌军后援赶到,两下夹击,后果就难说了。自己毕竟是人家的高级参议——尽管他反复声明,做参议官纯属尽尽兄弟和朋友义务,拒绝收取任何报酬的。可是,不管樊将军的主力部队打到哪里,每月都照样定时派人把雪如的那份军饷给送到家来。 雪如平生做人,最信奉的一条准则就是一个“义”字。莫说他与樊将军是剖腹亮心的知己了,就算只是一般的朋友关系,遇上困厄之际,他也不会做壁上观的。况且,这支匪兵驻在城里,弄得民声沸怨,长此下去,必生祸乱!他必得设法出城去看看外面的情况,决不能再这么继续拖下去了。 然而,几次想闯出城去,都因防守严密而没有成功。后来终于打听出了,定嵩军里有一个山城颍阳镇的人,在军中做了一个不算大的排副。于是,托了中间人,私下请了酒席又花了钱,说是城外有个亲戚,这几日要娶亲,他是主婚人,得出城去应酬应酬。于是,乘他那排人轮守巡防时,掩护着穿了一套旧衣裳的雪如,悄悄顺着一处稍低些的城墙,黑咕隆咚地溜下了城墙。 谁知,里面看着墙低的地方,外面却是又陡又高,加上伸手不见五指,虽说雪如运了点轻功,落地时仍旧重重地摔一跤。而且,因站立不稳,一只脚刚着地,另一只脚便踩到河泥滑到河里去了。好在他的水性还好,河水也不是太深,三几下便扒拉到河那边去了。 雪如刚刚趟到对岸,立刻就惊动了在城下河那边围守着的一班子士兵们。有人惊叫了一声“有奸细”!唿啦一下子,一群当兵的立马就一边拉着拴、一边围了上来。 这时,曾驻扎在中岳庙的付营长走过来,就着手里的马灯,一眼就认出了雪如。他立时喝退了众兵士:“老哋!你们真是一群有眼无珠的瞎子啊!你们当他是奸细么?他可是咱们司令的高级军事参议杜长官啊!还不快去找一身干衣裳来给杜长官换上?” 雪如一边往下脱湿衣裳,一边笑道:“两军交战期间,无论是进城还是出城,当然都应严格盘查的。他们这也是尽职尽责么!” 付营长等人见士兵递过来一套干衣裳,让雪如赶快先换上。一面立即就让军士牵了几匹马来,又另叫了几名卫兵,众人一起护送他连夜赶往驻防在嵩阳书院的司令部。 此时已是凌晨时分了。虽是入春季节了,可是夜风依旧凛冽得很。雪如和军士们赶到城外的嵩阳书院时,樊将军刚刚睡下。当听卫兵在外面报说是城里的杜参议连夜赶来时,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嘴里高叫着快快请进屋来,早就跑过来拉开门闩、跑出门来。见了雪如,一把握住双手,连连摇着:“哎呀我的智多星兄弟!你可来了!” 雪如说:“我在里面也是急得喉咙冒火,只是城门把守得十分严密,就怕有人往外送信儿。我几次都没有混出来。今夜好容易混出来,又落到护城河里喝了几口恶水,还差点没让你的手下当成奸细给崩了!”一面说着,一面就连声地打起了喷嚏。 此时,樊大哥才看清了雪如那身半旧的瘦军装,一面催卫兵快去找来一套大号的军官服来,一面把自己的军大氅亲自给雪如披上。又令几个勤务兵分头快去沏滚热的酽茶来,让伙夫下一碗鸡蛋面条,炒两个菜、热一壶酒来。并再三地嘱咐:面里要放多多的姜块,让杜参议好好暖暖身子,免得伤风着凉了。 说话间,雪如又是几个喷嚏,樊大哥忙拉过一床棉被围住了雪如。 两人这才坐下来,雪如把胡狼哥被救的详细情况向樊大哥谈了。樊大哥哪知还有这些情节?虽说打打杀杀多少年了,却依旧还是性情中人。听雪如亲临其境地将那次屠杀描述一遍,一时竟是涕泗滂沱起来!又庆幸那胡狼哥毕竟逃得了一条性命。接着又大声骂道: “这个混蛋!这会儿也不知躲哪儿享清福去了?要是看见他,我非得狠狠地骂他一通!胜败乃兵家常事的道理也不懂了么?守不住,你不会先弃城?逮住机会再夺回来不就成了么?哪个军人不是提着脑袋九死一生过来的?若都这样,经了一回的生死就熊了、动辄就看破红尘了,能成什么大事?” 谈起破城之事时,雪如说出了自己的担心:这场仗,决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一旦敌军的后援赶来,里外夹击,后果将不堪设想!若没有很快破城的把握,莫如尽快撤兵,或者尽快再增求援兵。 老樊说这时已是进退两难了:继续再攻吧,又怕这时敌人突然增加援兵。若是撤兵也不好,众人都知道这次是自己亲自带着兵来攻城的,如今攻了十几天没有攻下来,反倒撤了兵,不仅落了个窝囊,今后在带兵和处世上,声威和气势都会受到影响。可是,自己的主力部队在外面,一时也不敢轻易拉过来。就算能拉过来,这会儿也早来不及了。 雪如沉吟着,有心把自己早已想好的一招借兵之计告知他,又怕将来因此而留下什么隐患,心内一时犹豫着。 樊将军道:“兄弟!我知道,你这次既然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出城见我,肯定是带着什么锦囊妙计出来的!你有什么计策尽管讲来,这次成败我可是全指望你了!” 雪如站起来,在屋内踱来踱去,好一会儿才开口说:“樊大哥,看来……也只有……‘借兵’这条计策可用了!” 老樊果然一下子来了兴致:“借兵?哪里有兵可借?” 雪如望着窗外的茫茫夜空,沉吟了半晌才说:“……少林寺!” 老樊一拍大腿,兴奋地高叫起来:“老天爷!我咋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我和妙兴原本是师兄弟之谊。他若能派一帮子轻功好的僧兵助咱们攻城,咱们再多扎些云梯,城下的弟兄集中所有火力,突然发动攻击,掩护那些武艺高强的僧兵三两下攀上云梯,只要到了城墙垛子上,短兵相接之时,长枪短枪什么都使不上了。那时,又有几个人是少林寺武僧的对手?如此,攻城还成什么问题?!” 雪如点点头:“正是这样。不过,樊大哥,你也不要太乐观了。释妙兴肯不肯答应出兵还说不定。按常理,这些出家人平素倒也乐意帮助民间百姓扶弱抑强、周济困厄的。比如抗匪、剿匪、赈灾之事,只要是县署和百姓求到门上时,他们从未推诿和犹豫过。可是,这次情况就不大一样了。当今国事,几分天下,鹿死谁手,尚未定夺。这次两军交战,也是南北之争。所以,事情就很难说了。” 樊大哥低头沉吟了一会儿说:“当年,唐王李世民和王世充之争其实也是政权之争。那少林寺僧兵不也参与进去了么?我想,什么事都是依人而定的。我和这位师兄,当初在少林寺学艺时关系就比别人亲近。你知道,他也是一位仗义豪爽的汉子。想来,今天师弟遇到了急难之事,求到他的门上了,他总不能一点都无动于衷吧?” 雪如心内情知,那释妙兴原是英雄本色,不管多为难,最终也会答应增派援兵的。可是,他更担心的是,他们是出家人,毕竟比不得那些单纯吃粮当兵的军人——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天下为家,四海吃粮的。这樊兄若能在中原一方长久站住脚倒还罢了,将来万一有了什么大的闪失,丢下这些出家人,恐怕连退身之处都没有了。正像他们这些地方官员,一般情况下也是不能参与军阀争端的道理一样。 可是,事到如今,自己也真是拿不出更好的破城之策了。这条借兵之计,虽可能遗患寺院,可是那些“野猫”盘踞在城里,早晚都是祸害。再说,救兵如救火,无论如何,眼下得先把城破了才是最紧要的事。 樊大哥看了雪如一眼道:“老弟,你这么吞吞吐吐地,我就知道你是犯犹豫了。我岂能不清楚,让他们出家人参与进来会留下什么后患么?可事到如今,咱还是以大局为重吧!事后,再商量个两全之策就是了!” 雪如刚才喝了点姜汤,这会暖和多了,他脱身上的大衣时,忽然想起了一点,忙对樊大哥道:“明天,你先准备一些军服来。妙兴若是答应出兵的话,攻城时,让那些僧兵们换上军装,就可暂避一些嫌疑了。” 樊大哥喜得什么似地:“妙计!好兄弟!事情就这样定下吧:明天天一亮,咱们先到少林寺去搬兵!回来再商量攻城的事。啊!天助我也!老弟,今晚我能睡着啦!睡觉!睡觉!明儿再说!” 雪如看看怀表,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两人草草地睡下,不一会儿,雪如就听见那边床上的樊大哥鼾声如雷起来。 未几,就听卫兵来叫了。雪如睁眼一看,窗子外面的天空已经发蓝,伸手摸出怀表看看,已经快六点了。这时,就见那边的樊大哥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三下两下便穿好了军装、蹬上了马靴。 雪如一边穿着衣裳,一边暗叹:樊哥果真是军人做派啊! 二人匆匆用了些早饭,便带着几位属下和六七个卫兵,一路打马正西,朝少林寺赶去。 山野静得如梦一般,路上没有一个行人。直到快赶到少林寺时,才遇着一个推着独轮车的乡下人。大老远地,当那乡下人一看清迎面过来的竟是一群当兵的,吓得一把撂下独轮车,叽哩咕噜地就往路旁沟里的灌木丛中拱。众人看他看见当兵竟吓成那样,心内觉得好笑。也难怪,这些年老百姓也真是被当兵的吓怕胆了。 众人小心地让马也不理会他,各自绕过那翻倒的独轮车和撒了一地的红薯,只管催马扬鞭赶路。在寂静的山路上约跑了一个时辰,方才赶到了少林寺山门前。这时,太阳还未露出东山呢! 众人下了马,站在寺院外,但见寺院四周古木参天,群山宁谧。群鸟在树丛间叫得甚是好听,晨霭在四处的山岙和峰峦间袅袅依依地缭绕着。透过寺墙,可以看到寺内殿堂那些雕梁画栋和挑檐翘甍。院里隐隐约约地传来了晨钟梵铃和众僧们的阵阵诵经之声,并有香柱焚燃的异香不时飘来,直浸人心。 樊将军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这些出家人,占着这样一方好山好水,世外仙境,无忧无虑地过着神仙似的日子,真是羡煞人啊!若不是为了这班子弟兄,连我也要生出几分禅心,重新回来,再次剃度为僧了。” “大哥不过说说笑话罢了!殊不知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朝。你乃是一介真英雄,怀着一腔荡尽天下不平事的雄心壮志,面对纷纭世界,浴血奋战,扬马疆场,以图开创一片朗朗乾坤。你能甘心以五尺英雄之躯,藏匿于这荒山野岭之中?” 樊钟秀哈哈仰面大笑一串,眼中立时就有泪光闪动:“兄弟,得千军易,得一知已难啊!” 叩响山门时,正好寺僧们做完了早殿功课。这时,有两个眉目清秀、一身僧衣的小沙弥从门缝里探出头来,见是一群当兵的,脸色一下子就变色了,结结巴巴地问:“请、请问施主,这、这么一大早来到寺里,是、是、是上香的还、还是寻人的?” 樊大哥将手一挥道:“快去——!向你们当家的妙兴和尚通报一声:就说他二十年前的师弟樊老二樊钟秀回老家进香来啦!” 雪如认得这个小沙弥,他叫释常明,是妙兴徒孙,人很机灵,很得妙兴的宠爱。雪如便道:“常明,快去通知你师爷知道!” 那小沙弥这才认出了穿着军服的雪如——这位师太,常来寺里走走。剿匪、演武、给学生讲课、带人来寺里游观,每次都是妙兴师爷亲自陪同,寺里的僧人大多都认得他。 见原来是他领的客人,小沙弥释常明立马露出笑脸来:“啊,原来是师太和师爷来啦?哦哦,请进,我这就去禀报。” 说完,常明交待另一个小沙弥领众人进了山门,他自己却乐颠颠地蹭、蹭、蹭一路疾跑着去禀报了。 樊大哥转脸对雪如道:“嘿!我都忘了你在这里比我高着一辈儿的事儿了!刚才那小和尚叫你师太,却叫我师爷!待会儿,那妙兴叫你师叔,我也不过只是个师兄而已!真叫我这心里酸溜溜地哩!” 众人听了都笑了起来。 大清早,一群背枪挎刀当兵的,说说笑笑,高首阔步地走在宽宽的甬道上,那些做完早课打此路过的沙弥们见了,一个个探头探脑地,不知这么一大早,来了这么一大群背盒子炮的官长,是怎么回事儿? 当妙兴听到常明通报十几年不见的师弟樊钟秀突然到来时,实在是惊喜异常!扯急慌忙地带着一群僧人赶到前面来迎接。阔别多年,师兄师弟一见面,实在是激动!彼此拉着问了几句,妙兴就把众人往寺院后面的方丈室让。 “嗬!不瓤啊!混上当家的啦?”樊将军打量着方丈室的布置笑道。 妙兴一笑:“阿弥陀佛!贫僧一介,不过借着雪如师叔的关照,混口清淡斋饭吃吃罢!” 老樊道:“哦?听师兄这话里的意思,十几年不见,如今一见,还没等我的屁股把椅子捂热呢,你就拐弯抹角地向我讨布施了么?” 众人“哄”地大笑了起来。 两人叙了一番别后各自的情况和几位师兄弟的下落,妙兴就吩咐人到素斋馆去安排中午的斋饭——交待说:今儿晌午来了几位贵客,准备两桌丰盛的素斋。 在妙兴等几个当家僧人的带领下,樊将军、雪如和几位军官在寺院前前后后游了一遍。转眼便是十几年了,故地重游,每一步似乎都能引起樊将军的一番感慨来。他一路走一路说,就连殿前堂后的一枝一叶、一圃一园,也让人倍感亲切。 未几便日上正午了。 众人一起来到后面的斋房,干干净净的斋堂里,早摆好了两张八仙桌,桌上摆着寺里只在接待贵客时才肯拿出来的精细餐具。几个利利索索的小沙弥们见众位客人落了座,便接踵而至地将那一盘子、一碟子的菜肴相继端了上来。 出家人的素斋虽说没有荤腥辛辣之类,但因烹调手艺格外上心,又是些珍藏的山珍之类,倒教好几个没有吃过素斋的军官夸赞不已,竟把有些个素菜当成是荤腥了。 几个军官争得脸红脖子粗地,说这个一定是爆炒腰花,那个绝对是红烧酥肉,而且振振有词地说:“当年,少林寺十三棍僧救唐王,为建大唐皇朝立了大功。故而,唐太宗李世民特许,全国只有嵩山少林寺一家寺院的和尚可以用荤。因为少林寺不比其它寺院,这里的和尚要天天演练武艺、保家卫国的。所以,少林寺的和尚从那个时候起,便开始动用荤腥了。这就叫做‘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雪如和樊大哥、妙兴在一旁听他们这般争论,俱都哈哈大笑起来。妙兴转脸对他们说:“哪里是什么肉呀肝的,这些统不过是用面筋、木耳、豆腐、香菇和笋干等素菜为原料,加上刀工和烹调仿制所作罢了!少林寺同样也是释迦牟尼的弟子,岂能是俗家皇上下诏就可改变其戒律的?师祖们尚且没有破戒,咱这些做弟子的又岂敢啖腥哙膻?” 听他们如此一说,几个人起初还不服,待又细细地品尝一番,这才发觉,所有菜蔬果然全是纯素! 妙兴对众人言道:“出家人所说的戒荤腥,其实不仅只是指有生命的肉类,肉类只属于腥类;另外,还有大小五荤,如葱、韭、芥、蒜,甚至芜荽、辣椒等厚味的东西,都属于荤味,也是不得食用的。还有牛奶、鸡蛋之类,严格地说,都是不得食用的。” 一个副官惊叹地说:“其实,虽说这些菜没有咱俗家的腥膻荤厚,可这些素食斋饭的,倒一点儿也不亚于咱们俗家饭菜的滋味!早知道当和尚吃这等神仙饭菜,我们都不想跟樊哥南征北战了,干脆,妙兴师父,你把我剃度了,在这里当和尚罢!” 妙兴笑道:“你们要真是当了和尚,可是决计不会有这样口福的!平时也不过是些缺盐少油的粗茶淡饭罢了!今儿这一桌子素席,可是俺寺里按招待皇家王公的等级特做的客饭啊!” 几个人都笑道:“啊?不是顿顿都吃这个啊?那当和尚还有什么乐子?俺不当了!不当了!”。 斋后,樊大哥也不绕弯,干麻利脆地就把自己求师兄出兵帮忙的话给倒出来了。 妙兴毕竟出家已经这么多年了,长期受佛教文化的潜移默化,把那份世俗功利和纷杀争斗之心早已渐渐淡化,一口回绝说,自己是一介出家人,岂能参与凡尘乱世的是是非非、杀伐争斗呢? 樊大哥反复说,这次自己如果得不到师弟帮助,就会在军事上处于极端失利的状态,说不定会退兵远撤,从此一蹶不振起来。 妙兴起初一直强调自己是出家人,不想因此而贻害了寺院和众僧。但是,当他听说师弟百十号受伤的弟兄被俘后,竟被一个个活生生砍去头颅,心中陡生一种悲悯愤慨之气。 这时,他兀自思虑着:过去常听师父、师爷们说,原来寺院僧众少时,不管是山匪还是刁民,甚至敢明目张胆地闯进寺来,抢夺僧人的衣物被褥。就是捉拿住了也无可奈何,仍旧得放人出去。否则,你在明处,人家在暗处,寺院甭想有一天的清静日子啦!如今外面这形势,漫说是弘扬佛法、坐禅练功了,光应付山里山外各路大小土匪倒还可以,若是遇上那些持着炮枪的军队硬要驻防在寺院里,尽管这会儿他手下也拥有好几千的弟子,可是凭些肉身凡胎,即使能飞檐走壁,又能挡得住枪炮子弹么?这样的乱世,末了恐怕连寺院也难以保全的。 他想:樊师弟的队伍眼下已被北洋政府收编,自然也算是国家的军队了。自己帮他攻城,也就等于帮助国家打乱兵了。而且,历史上少林寺的每一次中兴,都离不开红尘俗世中政治力量的支持呵!今后,自己若能背靠师弟这棵大树,对寺院的安宁和兴旺,兴许还能多一份保证呢。 这妙兴原本就是英雄本色、侠肝义胆,更兼私下也抱有一番渴望建功立业、光大寺院的雄心,加上雪如考虑着城里百姓的安宁和诸多事业的倡兴,也帮助樊大哥做了一番动员,架不住最终答应了派兵援助。 大丈夫一言既出地动山摇。 樊大哥说:“既然如此,寺里今后恐怕想脱也脱不清干系了。莫如把原来的僧兵保卫团扩成僧兵旅,妙兴就担任旅长。今后,寺里僧兵不仅要练武,更要学会使用洋枪洋炮。这会儿,就连人家山上的土匪都会使枪弄炮了,你们这么大一座寺院,光是凭着肉身凡胎,再好的功夫,也抵不住人家的洋枪炮子儿!武器弹药由我负责配备,再定期补助你们一些军饷。除了紧急情况之外,平时寺僧也不参与外面的什么战事。只做为一支守卫山城的后备军。这样,夺下山城后,前有重兵把守,后有少林寺的这座后盾,就算有什么情况发生,主力部队一时援救不来的话,也能里应外合,救一时之所急了。” 一时,也不容雪如分说,樊将军便给他任了个少林寺僧兵旅参谋长的衔在头上,交待:隔三差五过来走走,和妙兴研习一下新式兵法,帮助操练操练僧兵。 雪如本已兼着樊大哥的高级军事参议了,这会儿看人家妙兴为了兄弟大义,把一切都豁出去了,自己也没有推辞的理由,便也只得点头应下了。 妙兴和众位当家和尚商定后,樊将军来到了大雄宝殿参拜了佛祖,在佛祖面前立下宏愿:“少林俗家弟子樊钟秀,有朝一日做成大事,一定为佛祖重塑金身、大兴寺院。” 天遂人愿!第二天晚上,恰好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而且夜幕刚刚降临就刮起了大风。一时间飞沙走石,山吼林号。樊大哥集中了所有的兵力和火力,用自制的几门土炮,朝着西北城墙离城门不远的一个地方,猛烈地一阵炮击,轰开一个豁口,接着机枪掩护,众人迅速架上七八架云梯,一伙子武功好、又有轻功的僧兵和士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登上了云梯,占据了一方城垛。短兵相接,更发挥了他们武功的优势,一下子便扯开了一个口子。接着,有人立即打开了城门,众兵一涌而入。 果然是兵败如山倒,还想顽抗的士兵见此时城门洞开,纷纷投降缴械。 樊军大获全胜。 第二十六章 山城百姓个个立着脚等着看大热闹哩——上回被砍掉的才是一百个脑壳,这回,被砍掉的该是三百脑壳啦!老哋!这得砍几时才能砍得完哪!那脑壳得摞多大一堆啊!红沙教场的地上的血,还会有下脚的地方么? 众人都知道,这次靖国军破城而入,除了缴获定嵩军的好些枪炮、子弹、马匹之外,一下子俘虏了定嵩军的三百多号人! 喘息稍定,众人首先商定起了如何处理几百号俘虏的事了。樊将军手下的弟兄此时同仇敌忾,嗷嗷怒叫着,一定要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自己百十个兄弟的血不能白流!敌方这三百多号俘虏,同样也要按盗匪罪论除,也要昭告百姓,砍头示众!拿他们的头,来祭奠众弟兄的在天之灵。 山城百姓呢,这时也有因恨定嵩军打进山城后加粮加差、蛮横无理,故而单等着看樊钟秀将这帮子人杀了出出恶气的;也有对哪帮子军阀都一概抱有敌意,单等着看他们相互杀来杀去地解解恨的。这两天,无论城里乡下,茶馆酒肆,店铺饭场儿,百姓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到处都在议论着有关这几百俘虏要被砍头示众的话题,兴奋地说:“定嵩军,定嵩军,这回该当它奶奶的一回‘嵩镇军’了!” 眼见百姓和手下的弟兄们,众口一词地要求砍了这二三百号俘虏的脑袋,樊将军一时也犹豫起来。 雪如觉得此事大为不妥,赶到司令部劝说樊将军:“司令,此举万不可草率决定。最多也只能把三两个定嵩军首领处决掉,其余被俘士兵且不可处斩!” 几个弟兄们一听杜参议反对此事,登时就急得脸红脖子粗起来:“杜长官,我们这次反攻山城,不就是为了给屈死的百十号兄弟报仇才杀回来的么?他们能杀我们的俘虏在先,我们为什么就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放了他们,漫说活着的弟兄们气不平,就是地下的百十号弟兄也不会答应!” 中岳庙驻军首领付营长说:“杜参议,这可是你死我活的流血打仗啊!可不能怀妇人之仁!如果说这里面有你新交结的几个朋友,咱倒也可以网开一面饶他不死。可其它的人,咱一个也不能留的!” 有几个不大了解雪如底细的军官,见他极力替这班子俘虏开脱,便在那里低声嘀咕起来:“他不过一介白面书生!领过几个兵?打过几次仗?懂得什么叫你死我活?” 雪如听了微微一笑,依旧平和地劝慰众人:“各位弟兄稍安勿躁!听我慢慢说出个中道理来。如果说的无理,咱们再听从樊大哥的决定;若说的有理,还望弟兄们再斟酌斟酌。” 樊将军说:“众位听听杜参议的道理吧!那些俘虏现在那里关着,眼时又跑不掉,大家急什么?” 雪如巡视了众人一番,沉稳地说:“其实,杀掉这二三百号俘虏,的确是能大大地出一口恶气,报了我们弟兄们的仇。可是,出了这口恶气之后,接着就会带来几点遗害,我今列举出来,供众位弟兄思虑。其遗害有三:一,大伙想想,如果把这三百多号兵士免去死罪全部收编,这些人一定会因樊将军的大仁大量和不杀之恩而感激涕零,从此会不惜一切地跟着司令拚杀疆场、冲锋陷阵。如果杀掉他们,岂不是平白地损失了一大班子兵力了么? “二,如果杀了些俘虏,将来我军再与其它部队打仗交战时,敌方军官就会对他们的士兵宣扬说,‘你们和樊老二打仗,拚死也是死,投降也是死。老樊这人逮住俘虏是要杀头示众的。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地,他一次杀了多少定嵩军的俘虏。’如此一来,敌军士兵定然会作拚死抵抗。这样自然会对我军造成不必要的大伤亡。 “三,因这次是樊大哥亲自督战的,我们所有的对手将会就此事乘机对樊大哥发难,会对大哥的人品、名声大肆攻击和诋毁。他们会说樊将军是如何如何一个不仁不义、不懂礼法、杀人不眨眼的魔王。 “我们在百姓眼里一直就是礼义之师,所以百姓才赞成我们、期望我们的队伍驻扎在山城。众位,我们大家都是樊大哥的心腹,也都是跟定樊大哥的人!岂能因小失大,效法那些乌合之众的做法?大伙冷静冷静,仔细思量思量:其实,这些俘虏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执行上司的命令罢了。如今,因为他们和我们打过仗、他们的长官下令斩杀了咱们的人,我们为了出口恶气,也反过去再杀了他们手下这些普普通通的俘虏和伤号,因此造成对我军、对司令的一连串的不利来,大伙好好算算这个账,是不是有点得不偿失呢?” 听雪如一说,众人一时面面相觑,全都楞在那里了。 他们都是出生入死的军人,杜参议的每一句话都是掷地有声,道理又说得这般透彻明白。大家都是领兵的官长,当然知道事情是这个理儿。只不过心下一时有气,暂时别扭不过来罢了。 众人沉默起来,待稍稍冷静了一些,又议论争执了一番,最后,终于一致赞同了杜参议的意见——除把少数几个敌军首领问斩之外,其余俘虏全部留命。并且按杜先生的提议:受伤的给治伤;愿回老家的可以回家;不愿回家、愿意跟着樊司令继续当兵吃粮的,欢迎留下! 其中还有两个败军首领,已被划定了要被枪决的,只因当初曾参与过救助胡狼哥,这次雪如说情,也留了他们一条性命。 樊军司令部贴出告示,说明将三个杀人不眨眼的首恶处决,并不是因为两军曾经打过仗的原因,而是因为他们不该违背天理良心,违背“两军开仗,不斩俘虏”的自古用兵之道,竟致百十号受伤被俘之人成了刀下冤鬼!这般草菅人命、滥杀无辜,理当天诛地灭的! 众百姓们看了布告,开始还颇觉意外,及至后来便霍然开亮了,都说:“看看人家樊将军!这才叫做宰相肚里磨舟船啊!” 再说那些被俘的士兵们,原本一个个都抱定了必死之心的:你先杀了人家的俘虏在先,人家返回头来再杀你,那是天理报应,没有什么好说的,也没有什么可怨恨的。 如今,谁能料到竟然还会有活命的机会?又见樊将军果然让军医和郎中们来在军中,为那些受了枪伤的弟兄们一一包扎伤口。士兵们感动得哭了起来,有个受伤的士兵跪在那里,大声喊了起来:“樊将军,大仁大义啊!” 这一喊一哭地,竟惹得好些人都跟着哭了起来!嘴里叫着樊将军,说一定要当面叩头,感谢将军不杀之恩的。后来听说谁愿意回家也可以回家时,有几个士兵们站出来说:“樊将军这样的大恩大德,谁要再提回家的话,真他妈的不是人种啦!” 结果,几百个士兵里,竟没有一个提出要回家的。有的说:“从家里出来就是活不下去了,回去也没有啥好的活路儿。”也有的说:“就是回去,不几天还是要被人抓走。倒不如跟着樊将军这样大仁大义的将军打天下,不仅能报司令的不杀之恩,兴许还能熬个出头之日的!” 樊老二看到这种情形,连自己也被感动得湿了眼睛。直到这时,他才算彻底悟出了雪如的高明之处来:毁灭一个人的肉体其实更容易些,可它绝不如征服一个人的心要高妙得多。征服一个人、一个群体,远远超过打败一个人、消灭一个群体的意义和价值要高得多──不战而武,不武而服,才真正是用兵的最高境界啊! 樊将军夺下山城之后,后来又曾失过一次城,并再次被少林寺派援兵收复了。如此,这些队伍频频地你打进来、我退出去,城里百姓竟也见怪不怪了。 樊将军每次来山城,大多时间都要拉上雪如,或者请他巡察操练士兵,或是在一起打牌、说话儿。有时也拉上他,到少林寺去和妙兴切磋一番武功。这段日子的好些兵力部署和意向,都是在这样的场合议定下的。 这天一早,雪如按头天樊大哥专门交待他的,穿上了发给他的那套长官服和马靴,依约来到红沙校场。 大老远地,就看见樊大哥的几位高级军官正围着一匹高高大大的黑色骏马议论着什么。众人一看见他,一齐高声招呼他过去。 “杜参议,你来看看——这匹马怎么样?” 樊大哥一手拿着条马鞭,一手拍着那匹全身黑亮如缎的战马问雪如。 雪如虽说不十分懂得相马,可因平素时常骑马、家中也喂了几匹马的缘故,倒也略知几样相马的路数儿。他挽了挽袖子,仔细察看了一番马的牙齿、四蹄、耳朵和形体,见此马面相骁勇、额门坚毅,全身通黑油亮、无一点杂毛。再看马的身架,胸脯宽厚、臀部滚圆,前腿笔直,后腿弯曲——所有良种马的特征,它几乎全具备了。 最后,又看了毛的旋毛——这也是骑者最计较的一环。自古以来,战马最忌的就是两眼下面各有一旋,那叫“滴泪旋”;其次就是正马背上,若生一独旋,人称“驮尸旋”,也是骑者大忌;这匹马的旋生得却是甚好——马臀左右,对称各有一旋,这正是有名的“吉祥旋”,也有人称为“将军座”的。 雪如拍着马鬃点头赞道:“嗯!好马!只不知是什么地方的品种?” 樊大哥笑道:“嗬!老弟,我真没有想到,你对相马竟还有如此高的造诣啊!告诉你吧,这可是正宗的大清贵族“正黑旗”血统!” 众人听了皆笑了起来。 “来!你再骑上溜几圈儿,看看跑得如何?”樊大哥说。 雪如挽了挽军服的袖子,一面接过来樊大哥递过来的马鞭,一面笑道:“今儿在各位内行面前献献丑吧!”他先抚了抚马背,尔后踩着马镫、抓住马鞍,翻身一跃便跳上了马背。接着,脚下马靴一磕、马缰一抖,坐下的黑骏马立马就像箭一般地射了出去! 雪如骑在马背上,只觉得耳畔风声呼呼,大地从脚下奔驰而来。好马果然不同呵!它仿佛与人之间有着一种默契,“达达”的蹄声如疾雨击鼓,飞马奔驰,人就仿如在云中飘飞一般,给人一种大酣畅、大自由的感觉! 如此,雪如在马背上纵横驰骋着,不知跑了多久才吁住了马,翻身跳下马背来。他一边拍了拍马背,嘴里不住地赞叹着“果然一匹好马啊!像一股黑旋风”!一边就将缰绳递给了樊大哥。 樊大哥笑道:“黑旋风?好!好一个响亮的名字!这匹马就叫黑旋风吧!杜参议,我决定把黑旋风送给你啦!怎么样?你还看得上眼么?” 雪如一听,连忙推辞道:“不行不行!这怎么可以?这样名贵的一匹战马,你们行军打仗的才最需要它!给了我,岂不辱没了它?” “谁说辱没了它?那是它的福份!再说,你是我的高级参议官,怎么着也算是半个军人了。送你别的,还怕你也看不上眼呢!我看,你平时单就缺了一匹像样的坐骑,所以才决定把它送给你的。” 雪如道:“这怎么行?你们一圈儿都比我更需要它!” 站在一旁的几位长官道:“嘿!我们一圈儿倒是个个都争着想要它!只可惜,司令只认准了单送给你一人的。你也别推辞了,这马今天是非你莫属呵!” 老樊道:“老弟,这黑旋风现在已经是你的了。你看上看不上,今后再怎么处理我就不管了。” 雪如一笑,爱怜倍至地摸了摸马鬃、马背,又抚了抚马的额头道:“嗳!这可真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啊!不过,若说心里话,我觉得还真和它有点缘份。好吧,那我可就不谦让了。你再想想,给了我可别后悔!” 樊大哥道:“好!这会儿你正好用得上它了,今儿咱们玩儿个马上射击。”一面说,一面就令一个卫兵递上来一个黄崭崭的牛皮枪套。樊将军接过来打开枪套扣子,从里面掏出一把光泽四射的驳壳枪,拿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递过来:“你原先使的那把德国二把盒子太笨了。这次我给你搞了一把新的,一同试试新吧!” 雪如笑道:“看来,樊大哥非要把我培训成一名标准的军人不可啊!” 众人都道:“艺不压身,这会儿又得了黑旋风,两样正好都派上用场了。你看见没有——那边树杈上吊的小瓦罐儿,今儿谁击中一个就是二十块现大洋啊!” 雪如这才看见,在红沙校场周围的树杈上,小灯笼似的吊着好些小瓦罐。说着,几个军官已各自跳上马背,一边打马驰骋,一边开始马上射击的练习了。 樊大哥和雪如坐在树下的木椅上,一面看那些军官们打马射击,一面和雪如讲了些飞马射击的基本要领。 待那几个长官退回来时,雪如便带上手枪、跳上马背。他一面打马奔驰,一面打开保险,瞄准那些小瓦罐连连开枪射击。几圈下来,打了十几枪,竟也射中了两个瓦罐! 下得马时,众位长官都道:“嗬!杜参议,你再多来演练几趟,司令的奖金恐怕得让你一人拿光了。” 这时,一个卫兵过来报说:杜参议有个乡下的堂叔,有事找到校场来了。 众人一听杜长官有客到了,赶忙令马弁将马接过去,都说:“还不赶快把老人家请过来?”一面说着,就一齐动手收拾树下的桌子,将几把椅子重新掸了掸、摆放整齐。雪如远远看见,原来是自己乡下没有出“五服”的豹子叔来了,赶忙一面叫着,一面紧走几步,上前双手搀着,扶到树荫下的椅子上坐下。 雪如见豹子叔穿着一件粗布的旧夹袄,一双赤裸的大脚穿了一双露着脚趾的鞋子。几年不见,人看上去竟这般显老了——一张脸挤满了纵横交错的皱纹,原来那红脸膛的快活小伙子,竟成了眼下这蹙蹙巴巴的小老头儿了。 雪如小时候常去乡下玩,那时豹子叔还是个壮小伙子,二十多岁,天生一副快活性情,成日一副乐呵呵地。闲下来时,老爱带着雪如到田野里和山沟儿里玩:抓蝈蝈、烧毛豆、掏小雀蛋儿、套野兔儿。最得意的拿手戏就是烧嫩玉蜀黍棒子——从田里掰下来,才六七成熟的,带着玉蜀黍皮儿撂进刚熄火的锅灶洞里,用没有灭尽的灶灰埋好。停一阵子再扒开那火灰,在地上磕净了皮上的草木灰,剥了焦干的黍皮,露出里面黄澄澄的、外焦里甜的玉米棒子!诱人的玉米的香味儿便一下子扑散开了。那实在是世上最美味的点心啦! 可是,这才几年不见,豹子叔怎么说老就老了?屈指算算,才不过四十八九岁的人嘛!看样子,豹子叔上有老下有小,再加上兵燹匪乱的,这日子过得实在不松泛啊! 豹子叔见周围站了一片虎势势的长官,个个都是挂枪带刀的,脚下的马靴亮得耀人眼,一时拘谨得不知该怎么着才好了,一脸的惶然,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才是了。雪如这时又是叫叔,又是让坐让卫兵上茶。 豹子叔坐下以后,转脸见一圈儿的人都站在那儿,心下不知人家这是敬他的礼数,忙又站起来说:“你们坐吧,我蹲惯了。” 雪如笑着,硬是把他又按在了板凳上,他这才勉强挨着板凳角儿坐了下来。雪如让他喝茶。他畏畏葸葸地捧着茶水,扫了众人一眼又放在桌上。把两只粗砺的大手不停地在衣襟上擦着,仿佛自己的一双手上沾有什么脏灰似的。他看雪如这时穿着一套灰色呢料的军官服,脚登一双齐膝高的马靴,人显得又威武又英俊的,就问他什么时候当的兵? 雪如笑说,他眼下还是在县署混事。这几天里,因樊将军人手忙,他先过来跟着当两天的跟班儿小衙皂,吆喝个路、打个旗儿,混一口闲饭吃吃。 众位军官在一旁一听,“扑哧”一声都笑了出来。因知道雪如平素出手大方,慢说对自己本家叔了,就是对街坊邻居乃至陌生的路人,从来都是不吝钱财的。这时都笑着戏谑道:“老叔啊,你可莫让你这个侄子给哄住了!他是怕你老跟他讨盘缠钱哩,你别信他,在俺这堆儿人里面,除了那位留胡子大将军,就数你侄子挣的银子最多啦!比起我们,不知他多拿了几份的军饷和俸禄呢!” 雪如啮着白亮的牙齿笑了起来,一边就问豹子叔地里收成怎样?婶子身子骨还铁实么? 豹子叔答说:“你婶子还中,就是腰老犯病。今年夏季的收成不算赖,秋里的苞谷长得也很好,红薯收得也不少。”一面说着,一面就找自己来时擓的荆篮子,原来卫兵帮他放在一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了:“你看看,要不提收成我都忘了——咱山里也没有什么主贵东西,这是你婶子出门时叫我给你捎来的,临来时才烧锅专一煮的嫩苞谷。这会儿摸着还热哩!大家伙儿都尝尝吧。”说着,豹子叔就颤颤巍巍地把那捂盖得严严实实的笼布掀开,露出了下面大半篮子黄澄澄的煮玉米来。一时间,四处飘起了新玉米煮熟后的香味儿。 雪如一见是煮玉米,高兴地说:“豹子叔,你还记得我好吃嫩玉米啊?”一边就招呼众人:“来来,伙计们,都来尝尝!樊大哥,我这个老叔种玉米可是个高手!你看看,这棒子又大、籽粒儿又饱。” 樊将军接过去看了一番:“嗳!如果年年都像这两年的收成,百姓的日子就好过了!来,来,都来尝尝咱老叔家的苞谷!” 众军官也不客气,纷纷走过来,一人拿起一穗儿便啃了起来。豹子叔见大家吃得香甜,脸上露出了一些满足的笑来。 雪如一边啃着玉米,一边问堂哥跟前新添了个小子还是闺女?豹子叔喜眉笑眼地说这回终于添了个大胖小子。雪如问起了个什么名字?豹子叔说叫个正年,意思是想着自添了这个小孙子,年年能像今年风调雨顺好年景。 雪如点点头,又问家里有没有什么不顺心的事?雪如这样问着,其实心内早已猜出了:这位老叔,若不是遇上什么实在过不去的事儿,也不会在秋收大忙时节里,赶这么好几十里的山路进城来闲逛。 雪如这里一问,豹子叔便嗳了一声,却欲言又止。 雪如忙问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豹子叔用他那粗茧斑砺的手揉了揉有些昏花的眼:“论说,也没有啥大事儿。庄子里有个大户,相中了咱家里那片靠着山泉的老地──那地呢,正好挨着他们家的老坟地。去年收了秋,他家觅了个风水先儿看了看,说满山梁子只有咱家那块地的地气最旺。说如果能和他家的老祖坟连成片,将来后人里面,辈辈都能出七品以上的大官儿。文人里不仅能出贡生举人,保不定还会出个京官儿、进士哩! “打那儿起,他们家就四下里托人说话儿,想让咱家把那块地卖给他,还说价钱可以任由着咱家要。不想要钱的话,想要地,用他家比咱家大的那块肥地给咱换换也中,另外还可以再加点钱,再饶一头牛也中。我没敢愿意。这里的原由,二侄子你是知道的,这块儿地不是咱祖上一辈一辈传下来、传了好几辈儿的地么?再就是,咱那块儿地有一点别处没有的好处,那就是天再涝、地再旱的年景,人家地里打不出一升半斗时,咱那地少说也能打出三两斗的救命粮呵。就是为这点,他就是出的价再高,我也不想卖呀!” 雪如点点头:“那是!老辈子传下的祖业,又是块旱涝保收的好田,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咋能说卖就卖?” “谁说不是哩?谁知,就为这,他就三天两晌午地找起茬子来。前几天,说你堂嫂子没满月就从他家祖坟前过了,血光扑了他家的风水。其实你堂嫂子早就满月好几天了,这阵子地也不算忙,秋还没熟透哩,地里的活儿也就是刷刷玉蜀黍叶子、割割豆子不是?家里有你堂哥,加上我这个壮劳力还有你婶子、你妹子三四个人哩,不满月咱也不敢用她下地呀?结果,几个人先是逮着你堂哥打了一顿。又放出话说是让给他家祭风水哩,说得一头猪、一只羊,再放一挂一千响的鞭炮,还得请个道士给破破晦气!私下又捎信儿——如果把咱家那块地卖给他家当坟地,啥事儿就两清了。要不,从今往后,算是白想安稳了! “唉!家里一时半会儿的不是凑不出这一头猪、一只羊么?我看这事儿,就是借钱,弄了猪羊,也不定就能利亮哩。人家叔伯弟兄十来个,听说有个亲戚还在外面当着啥官儿哩!这下真是惹不起也躲不了啦。我实在没法子才来找你,想让你从中间托个人情,能跟他家说和说和就说和说和。都是乡里乡亲的,看看能不能光弄两只鸡、一个猪头祭祭算了?” 雪如一听,脸都气得变色了。还未等雪如开口说话,旁边站着的几个军官早耐不住性子,满嘴地日骂了起来:“我日它奶奶的,这是哪个赖种?也他娘的太欺负人啦!还让杜参议说和说和给他弄两只鸡?xx巴也不给他个丈人弄!欺负到咱爷儿们头上来啦!杜大哥,这事儿你也甭管!俺当兵的怕什么?干的就是提溜着脑袋吃饭的活儿,管他马王爷几只眼,先崩了他个龟孙去!” 雪如见弟兄们怒火中烧,反倒怕事情闹大了,乡里乡亲的不好收场,赶忙拦住说:“弟兄们,我看这事儿吓唬他们一下也可以。千万可不敢动真格的!想他也不过是个乡下的土财主儿,仗着有些田地和人势,在他那几亩地界上逞个强梁亮罢了。略微吓吓胆儿就破了。切不可认真对着人开枪!” 樊将军扶着腰间的手枪盒子:“我生平最恨的就是这些欺乡霸里的畜牲。妈的,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哩!得教训教训它个赖种,叫他知道知道刀是铁打的!不过,杜参议说得也对,别动真格的。真撂倒几个,咱当兵倒好说,一拔腿就走了。可老叔因此和他们种下大仇,今后麻烦就大了!” 那些军官们应了一声,立马就四处喊各自的卫兵牵马来。校场里,一时四处尘土飞扬,满是跑步声、马蹄声,真仿如临战一般了。 雪如在背静无人处叫住豹子叔,从衣袋里掏出一把大洋就往他的衣裳兜里塞,豹子叔挣着、捂着自己的口袋,说什么也不要。 雪如说:“叔,你别嫌少,我今儿出门时身上也没多装钱。这点儿权当我给俺小侄子添的喜岁钱,等我忙完了这段公务,再带人去乡下看望看望你和婶子。别人见了,知道咱家后面有人有势,以后谁也不敢再欺负你了。今后,不管遇上什么委屈,你只管来找恁这个侄子就是了!” 豹子叔的眼睛立时就有些红了,雪如心下禁不住就有些酸酸的难受起来:才几年功夫?一个壮实快活的庄稼汉,硬是被岁月磨砥成了一点性子都没有的枯缩老头儿了。 一个卫兵牵过樊司令刚刚送给雪如的那匹“黑旋风”来,笑盈盈地请老叔上马。又两手扶着豹子叔踩着马蹬上了马背,又教他如何两手紧抓住马鞍子的前铁圈,如何拉住马缰等等。 因雪如知道这位豹子叔年轻时也骑过马,所以心下倒也放心。雪如见豹子叔骑在马背上,走好远了,还一步三回头地转回脸来,恋恋不舍地看着雪如。 见他们一路吆吆喝喝、怒气汹汹地一路去后,雪如心下却又有些耽心起来,问樊大哥:“别闹出什么乱子来吧?” 樊将军骂了一声:“鸟!能乱到哪去?顶多枪走火!”又道:“其实,我的这群兵里,很多都是跟老叔一样,因为在家受不了各种窝囊杂碎气,最后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摸不着门儿,才跑来当兵的!谁它娘的太太平平地,放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不过,愿意抛家舍小成日跟枪子儿过不去的?都是逼上梁山的啊!” 雪如叹叹气:“这正是官逼民反的道理!中国的百姓,其实能忍则忍,都是这么着一天天忍着熬煎过日子的。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愿背造反的名声。这个老叔,我是最清楚的:他是个老实本份的人,一辈子胆小怕事、为人诚厚。长这么大了,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他跟谁红过脸、翻过脸。今儿这事儿,不是到了实在过不去的地步,他决不会跑来找我的。” 老樊说:“杜参议,你原先跟我说过的那个搞自治的事情,我看趁着这一阵日子还算平和,咱不妨先搞起来试试。像今儿这一类的事儿,天高皇帝远的,若不是老叔来说,咱也不会知道。如果搞了自治,我们在各村都派了特派员,漫说有了其它什么动静,咱们一早就能察觉。就连那些土豪劣绅什么的,自然也得收敛一点,恐怕也不敢这么胡作非为了。” 在下面乡镇搞地方自治,是雪如好几年以来的心愿。前一段,因为忙着办学校、办实业,县署也没有那么大的人员和实力。如今樊大哥既然也有这个心,县署和他的队伍联合搞,实行起来恐怕就容易多了。雪如这时把自己酝酿好久的几个想法对老樊说了一番,老樊立时就来了兴致:“好!这两天你先拿个方略出来,咱们大家在一起叨叨。定下来以后,我专门给你拨一个连的兵力,由你发令调用!” 雪如道:“我愁的就是人手不够用。这回有你给我撑腰,我的底气可就壮了!” 第二十七章 在山城,到少林寺去看和尚们练武打拳,算得上一桩事十分有趣的乐子了。 文菲虽也曾跟母亲一同到寺里上过几次香,可惜都没能看到过他们练拳的场面。这天,雪如带人到寺里视察僧兵练武和军训情况,便让玉纯叫上文菲和另外两位老师,大家一同到寺里考察一下少林学堂的教学情况,顺便见识见识僧兵演武打拳的场面。 按事先约定的时间,文菲穿了件素色直纹的洋布旗袍,提着一个准备给寺院的布施包裹出了家门。待出了门,朝东一看,大老远果见巷子的拐角处停着一辆带篷的马车。纯表哥站在车辕边,正和一位背对着这边的军官说着什么。 文菲四下里瞅了瞅,心想雪如怎么没过来?转而想,兴许是他不好意思才委托了纯表哥来接的?心下正思量着,待又走近了一些时,那个军官转过脸来了——这一下倒令文菲吃了一惊:这军官原来竟是雪如!只见他斜背着一支手枪,脚穿一双齐膝深铮亮耀眼的马靴。他那一副魁梧壮实的身段,如今穿上这身银灰呢料的军官服,看上去更显得英武逼人的了。 文菲抿嘴望着他,又笑道:“你这样打扮,是去寺里么?可别吓住人家那些出家人了。” 雪如笑道:“樊大哥给我派了个少林寺僧兵旅参谋长的衔儿在头上。今儿咱们一是去看看他们的演武比赛,二呢妙兴和老付非要我讲些兵法不可。所以,也要装扮得像那么回事儿才是。” 文菲笑着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不过,我看你穿军服,倒是更好看啦!” 雪如笑起来:“真的么?那我以后可要天天穿军服了——你可别嫌烦呵。” 纯表哥在一旁戏笑道:“得!得!这下完了!这回可是你自己亲口说的,他穿军服好看!看你出了口的话怎么收得回去哦?雪如君果真要和我一起投笔从戎去了!” 文菲红着脸,也不接他的话,一边扶着雪如的手就上了马车。 雪如和纯表哥一左一右地坐在车辕上,赶车人轻扬马鞭,马车便缓缓启动了。拐过巷子时,见那边的大路上有七八个当兵的等在那里。见马车出了巷子,众人的目光都迎了过来。 文菲认得其中一个当官的,是这会儿驻扎在城里的薛营长。他是南关人,夫人得病死后,经雪如大哥的撮合,继娶的是雪如乡下的一位远房堂妹。狼哥兵败出家之后,雪如便在樊大哥面前举荐了他。后来,为了城里百姓和诸多事业,又设法使得他成了山城的驻守长官。 这位老薛生了一副宽宽的翘下巴、深眼窝,身材又粗实又高大的。他常爱和狼哥一起串到雪如和纯表哥他们的公署,或是闲聊或是练武,有时也喝喝酒、打打牌。为人性情爽朗,平时爱说笑、爱打趣儿。 这会儿人多,见坐在车上的文菲,因知文菲还没有过门,只是点头一笑算是打招呼了。 这时,一个卫兵牵过来“黑旋风”,雪如接过缰绳,一翻身十分轻捷地跃上了马背。纯表哥骑了一匹枣红马,和雪如并辔而行。一行十几个人全部是骑马,只有山城国民中学的校长和育英学社的一位老师加上文菲三个人是坐车。清悦的马铃声和着得得的马蹄声,回响在清寂的旷野和山路上。 文菲一路浏览着四月春日的好景致:大山脚下,古道两旁,所有的青草绿树在这个季节里都各自展示着它们葳葳蕤蕤的生机。大叶杨、爆炸柳、山楂树、野山梨等,挤得满沟满坡,在寂寥的山野沟壑间无拘无束、恣意放任地展示着各自的娇媚。 最多的就是那些野生的刺槐,沟壑岩崖到处是它那平平常常的、淡淡泊泊的纤纤之叶。在它的枝枝梢梢之间,满缀着一嘟噜、一嘟噜清白的花串儿。在这些绿的叶、白的花丛中,偶尔也会闪过一两丛嫣红夺目的野山桃或满树雪似的山梨花。山风拂过,总有一些粉的或白的花瓣,纷纷地飘离树枝,飘向深不着底的崖底沟谷。 四月的景致这么美好!清新又暖人的风儿令人心旷神怡,空气中飘满了野槐花清甜沁人的香气。文菲大口地呼吸着家乡之春这独特的气息──这是能把人带入遥远而熟悉的童年、拽入童年那亲切记忆里的空气,这空气中饱含着野山梨花的清高素雅、山楂花的孤傲香冷、山桃花的灼灼恣情和小草嫩叶、麦苗嫩竿儿以及油菜花儿的气息。 文菲一路兀自陶醉着,不觉已赶到了寺外的山口。她发现,越靠近山寺,山间参天的古树就越多,林子也越显得茂密茏葱,环境也越幽静,而四处山涧沟壑的树木野草也就越显得绿浓叶稠。文菲想:这或许是古寺灵气使然? 在寺院山门外的一大块空地上,已整整齐齐地站了一些同样灰布僧衣的沙弥,见雪如等人来到,不约而同地行起了佛家礼欢迎客人。 众人跟着几个像是专门负责接待的僧人,上了台阶又跨过高高的山门门槛,顺着大甬道往里走。一路之上,只见两旁的小马道和各大殿前的平台上也站着不少的僧人,各自都在做着演武前的准备。 这时,大伙先分成两路:雪如和薛营长等驻军长官到妙兴的议事厅商议演武事宜;纯表哥和文菲等人到后面的少林学堂检查教学情况。约定上午十时演武正式开始时,大家再来在妙兴的客房聚齐。 寺里的当家和尚派了两个机灵的小沙弥,专门负责照应纯表哥他们几人。文菲见那个年龄小点儿的沙弥,生得虎头虎脑、明眸皓齿的模样,最多不过十二三岁,却十分懂得谦恭礼仪,像个小大人似的,便好奇地问他今年几岁了、家在哪儿、有没有父母、为什么要出家、法号是什么等等。 这个小沙弥灵俐地说,他今年十三了,七岁上出的家。俗家就在山城,家中父母双亡,也没有什么近亲了,师父赐法号释常明。又说师父规定,平时除了练功、念经和做杂务以外,天天还要到寺里的学堂跟着念书识字。如今已念了好几册国文、算术和历史,临完了好几本的贴子。 众人来到一处十分幽静的偏殿,只见此处几篷翠竹、一圃迎春,整个小院落里,到处都是绿荫森森的。有着雕花窗棂的禅房已被临时改成了学堂,学生们正在里面齐声朗诵着一首李白的《静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大伙站在课堂外面听了一会儿,才走到课堂里面,坐在后面的置上听老师逐句讲解课文。之后,又检查了老师的备课情况、学生作业等。这些学生里面,成绩占前几名的竟都是寺里的小沙弥。其中,给众人带路的这个释常明,门门功课都是前三名。 出了学堂,小沙弥释常明按妙兴和杜长官吩咐的,把文菲领到了后面的白衣殿来,找妙秋师父进香上供——昨天妙兴就派人到后山通知了她,让她今儿一早从初祖庵赶过来,专门负责接待女宾的。 文菲独自跟着小沙弥释常明来到白衣殿见过了女尼妙秋。文菲见她有三十来岁的模样,一脸的慈眉善目。虽是灰布僧衣,脸上却依旧可见年轻时的动人风韵。她身边跟着两个身材瘦小的小徒,文菲听见妙秋唤她们体净、体清的,心想:这大约是两个小尼的法号。 妙秋迎着文菲进了殿,令体净、体清为女施主看座、上茶。入寺随佛,文菲先拜过了观音菩萨,行了修行居士的礼,尔后将事先预备下的二十块大洋、一匹平民工厂自己织染的灰洋布,布施给了妙秋。妙秋在禅堂的香案上击了三下钟磬,表示受领。 拜完佛,两人便坐在那里随意攀谈开来。因相互都感到了气质和出身的相近,所以,谈起话来十分投机。当文菲问及妙秋何故出家时,她也不避讳:原来,这妙秋本系宦门小姐,和一个自小相识的画匠青梅竹马、两心相许。可是,家中硬是逼她另嫁一个将门之子。当发现她竟与一个穷画匠私订终身后,使尽了种种手段拆散他们,最后不惜合伙设计,把她的恋人害死在了大牢之中!她知道真相后愤然出家,就到少林寺初祖庵削发为尼了。 文菲不禁被妙秋这一段凄美的故事深深地攫住了心,一时竟泪眼婆娑起来。这样,她们虽无更多的言语,却一下子产生了心灵的碰撞。这是那种无须记起、但也决不会忘却的一段友谊,是执手相看泪眼的无语凝咽,更是一种心灵与心灵的交融。 妙秋带着文菲出门,信步来到千佛殿前,看到乾隆亲手撰书的一副楹联:“山色溪声涵静照,喜园乐树绕灵台。”文菲正欣赏着那两行字,转脸见雪如和寺里的妙兴等众位当家和尚,带着几个军官和纯表哥他们,一路指指点点地朝这里走过来。文菲见雪如那步履高扬、英姿飒爽的样子,禁不住莞尔一笑。 雪如的眼也尖,大远就看见了文菲和妙秋两人,便领着众人朝这边走过来。待走近一些时,雪如笑着招呼文菲:“哦,崔女士,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常给你提起的、外号金罗汉的释妙兴英雄。” 又指着另外一位身段高出众人半个头的武僧对文菲说:“这位名叫释妙法!妙兴的师弟。力大无比,人称‘二鲁达’,一会儿你就会看到他是怎样单手举起一个大石磙的。从他身上,你就清楚‘武艺高强’这四个字,可是不能乱用的。” 又对妙兴和妙法两人说:“这位女士就是咱们山城国民学校的第一位女教师,崔文菲崔老师。” 因知妙兴不是外人,老薛这时便在一旁戏谑起来:“杜参谋长,你还忘了介绍,这位崔女士……还是……还是咱参谋长未过门儿的……那个、那个哩!” 众人都笑了起来,文菲一下子红透了脸!心想,这个老薛!实在让人下不来台。 听老薛如此一说,妙兴便不露声色地却是很注意地打量了文菲一眼,抬手行了个佛家礼,平平和和地微笑着答了句:“女施主辛苦啦!” 文菲对妙兴和妙法两人还着佛家礼,一边道了声:“阿弥陀佛!弟子打扰师父啦!” 妙兴立马就觉出了文菲原是一位在家修行的善知士:“哪里!欢迎居士常来常往。” 文菲打量了妙兴一眼,见他神情平和,一双眼睛却如碧潭般幽深无底,藏着某种含而不露的高深智慧;他身后的妙法,生得人高马大,憨憨厚厚地笑着,一眼睛也是充满内秀。 众人在寺内浏览了一番后,就见两个年轻的沙弥过来报说,前面的演练已准备好了,请众位就座观武。 妙兴做了个请的手势,大伙一路穿堂过院地,来到一片空地上。 文菲还是第一次和这么多的僧人这么近距离地接触。她发觉,他们并不像过去听说的,说出家人大多是些没有个性和特性的人群。当然了,外人真有那种印象,其实也算不上错误,因为他们出家人所追求的正是一种“藏行”。只有真正走近他们生活、走近他们灵魂的人,才能发觉他们也像平常人一样,也是个性迥异的,对人对事不仅很细心、很随和,也很真诚、很有责任心。 阳光温暖地铺洒在寺院里。禅林高大古老的树上,传来鸟儿悦耳的歌声。地上没有一片落叶和积尘,各处的殿堂飘着香火,响着钟磬声。 演武开始了。 在那方不大的青石平台上,众僧们先按着编制,一排一排地出来,集体演练着各种套路和拳法。雪如一边观看,一边低声对文菲讲解着:这是小洪拳、罗汉拳;那是通臂拳、昭阳拳等等,又给她解释着各路拳法的不同特点。 文菲看他们的动作整齐而利落,气势刚武而犷勇,举手投足虽说一点也不显得张狂,然而那一招一式之中,却是处处暗藏机锋。他们在平台上演练着,坐在好几米远的台下,文菲就能感到他们出手抬足之时带出的一股凛然风力,每一拳每一腿,无不透出一种阳刚之美和力量之美。 文菲不禁为这之惊叹:这实在是一个充满勇武之气的群体呵!遂又想到,他们这一群人,为着寻求一种解脱自我和众生苦难的理念,宁愿牺牲个体生命的一切欲求,忍受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清苦和寂寞众! 他们的坚忍和坚韧,从某种意义上,也反映了我们整个民族的某种共性:含而不露、善良宽厚。然而,当面对凶恶和暴行,当忍无可忍一旦出手那时,便充份显示出了中华男儿那刚阳勇烈的英雄本色来。 集体演武结束后,从僧兵中挑选出来的二十多个高手的擂台赛正式开场了。 文菲总算第一遭见识了深藏不露的少林功夫。 如此,一直到日头偏午,整个演武、比武才算结束。 下午,雪如和妙兴、妙法坐在一起闲谈时,说到了樊大哥在豫西一带,连着攻克了十几个县城的赫赫战绩,并在山城和附近几个地方试行的地方自治。 妙兴听了,点头赞叹了一番,又沉吟了一会儿,说他有一个感悟,觉不知当讲不当讲? 雪如笑道:“你平时是如何一个爽快之人!大家彼此又都是兄弟,怎么倒这般嗫嗫哝哝起来了?什么话不可以照直说来?” 妙兴低头斟酌了一番道:“你们几个人,这几年里和樊师弟文武搭配,的确创下了不小的辉煌,我在这里也常听人谈起你们。不过,据我的感觉,热情和智慧有余固然可喜;然而,但凡世间的万事万物,总是失寓着得,得也寓着失啊!我想,师叔若能在定力方面再细细地参悟一番,无论对山城你们的事业还是对樊师弟,或许更有些益处!” 雪如蓦然沉默了。 他静静地参悟着他的话,内心感叹这位僧人果然厉害!莫看他平时是一介武人,一不显山二不露水的,而且也不大出寺,这会儿才看出来,因他长期修炼坐禅,对世外的一切其实竟有着常人所不具备的敏锐的参透力! 妙兴所说的“定力”一说,其实雪如自己平素也已有所感觉:在平常处世虑事中,因为急于求成,常常会有些躁动的情绪,这在佛学上叫做“执著”。 妙兴起身走进自己的寮房,过一会儿,他手里拿着一卷东西走了出来:“师叔,这幅达摩祖师面壁图,也许能帮你悟出些禅机来。” 雪如双手接过来,就在那长茶几上展开了:画面上,是正在深沉打坐的达摩祖师,落款是清乾隆年间一位修行者的法号。 此画虽师出无名,内里却蕴含着一种凛然袭人的磅礴大气! 雪如久久地凝注着图上阖目打坐的达摩祖师半晌无语,一面品味着刚才妙兴话头的禅机玄理。 这时,几个军官从外面回到方丈室来。雪如掏出怀表看看,把画仔细卷起来收好,起身向妙兴等众位当家和尚告辞。 趁雪如和妙兴等在方丈室议事的空闲,文菲又来到白衣殿和妙秋说了会儿话。文菲原本就是一位在家修信的善知士,听妙秋这时谈禅说法,觉得颇有感触。直到小沙弥常明过来叫她,这才起身向妙秋告辞,随众人一起离开了山寺。 文菲掀开车帘转回头看时,只见妙兴、妙法、妙秋一群人伫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目送着这边。他们身上那长而宽大的灰布僧衣,在遒劲的山风吹拂下飘飘逸逸一如玉树临风。他们背后那株巨大的老山梨,满树繁花的花瓣儿,正随风纷纷扬扬飘然而下…… 此情此景,仿如梦一般美好。 这年春上,雪如、翰昌在老樊的辅助下,在周围几个镇子相继搞成了自治的试点。自治村里,临街的墙上全都涂了白灰,街道也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两旁还种了树、栽了花。街墙上,张贴尊老爱幼的标语,提倡戒赌戒烟、孝敬父母、讲究卫生;组织青壮年自卫团,举办各种形式的集体和个人演武比赛,强身健体,抵抗和防御土匪侵袭,以及宣传一些民国政府的新政等等,一时间被百姓赞说不已。 正当这时,上司突然一纸调令下来了:调翰昌到东南方一个偏远的小县城去任职,这实在令雪如和众人感到意外! 后来才知道,北洋政府又换了一任大总统,翰昌的舅父落势,他提携的好些人这次大多都被调到偏远地方了。 大伙儿一听说这个消息,立时就陷入一种离别的怆然情绪之中。翰昌君在山城这些年里,和雪如一起,为山城创办了许多造福百姓的好事,颇算得上一任清官了。眼见百姓拥戴、安居乐业、各样事业正值红火热闹之时,翰昌却要离开众人了,怎不让人沮丧失落? 翰昌自己倒是挺想得开的,说那地方虽说离家远了点儿,可是距离武昌的位置很近,田地富庶,交通也还算便利,更是各派政治力量活动频繁的地段。因此倒也容易接触和见识到高层次人物,更能了解一些民国政府的内幕和动静。 几位至友聚在一起为翰昌开了饯别宴会,众人从正午一直喝到月上西楼。谈到人生和社会诸多问题时,皆感叹世事的多舛难料。纵观目下中国,竟是这么一番景象!漫说国家、民族的命运终将怎样了,其实,就连自个儿的命运,谁又能把握得了呢? 翰昌说:“雪如,临行前,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你的几个军政界的朋友,对我们山城的许多事情,的确帮了很大的忙。这些年,有老樊的部队驻守这里,山里的那些土匪也没大敢进城骚扰过。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这些大小军阀的防守,没有谁的防守是铁板一块的。特别是咱山城这地方,形势更是复杂,哪一路神仙不是两眼紧盯着这块‘兵家宝地’的? “这两年,你和樊大哥的来往明显是多了一些,在外人眼里,关系早已是非同寻常了。我最担心的就是:如果樊大哥一旦失利,势必会影响到你的处境。所以,倒不如我们一同走得了!毕竟兄弟之间能相互照应,我做事心里也就踏实多了。” 雪如道:“翰昌兄,这几年,咱们弟兄在一起做事,实在是酣畅快意。只是,我眼下在山城还有几样没有了结的事儿。等办完这几样事情,我立即就去南方找你。我想,最长也不过是一两年的日子吧!” 翰昌点点头:“好!那就这样定下了!你的官职,我在那边替你谋划着。一有机会,我立马通知你。” 这两年,樊将军因和雪如的情谊深厚,自然而然地和翰昌也成了好朋友。听说翰昌要走的消息后,他专意从外面赶回山城,也为翰昌举办了一场大型的送别宴会。 酒会上,气氛很有些沉闷。雪如见酒一时下不去,便提议大伙不妨轮流劝酒,又出主意说,每人必得说出一句劝酒令来,这劝酒令还必得是一句带着酒字或隐含着酒意的古诗。说得不对题,或是提不起酒兴的,大伙可以评断劝酒的人自己把酒喝下去;若是说得贴切,翰昌君就得喝下。 老樊在一旁一听便嚷嚷起来:“不成不成!这怎么行?你们仗着自己一肚子墨水,想出这点子来,分明想要灌倒我这大老粗么?” 大伙都笑他,说老樊你这是在耍赖!谁不知道你是秀才出身?见这会儿是军武的天下,因怕人说你秀才造反、十年不成,竟也充起粗人来啦? 大伙都不依不饶,又说这个劝酒的法子不俗。老樊设若再说话,先罚他三大杯下去!老樊看看赖不过,只得噤声作罢。 玉纯首先端起了酒杯,他想到这几年里孟县长领着他们几个,为山城做下恁多的造福乡民之事,一时动情地哽着声音说:“翰昌君!这些年里,你为山城百姓做下了许多的福事。我先代表山城老少爷们敬你一杯,祝你此去鹏程万里,一路顺风!‘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请君饮了这杯吧!” 翰昌接过酒,一饮而尽,眼中有泪光闪动。想想来到山城,有雪如、玉纯和老樊这几位相携相帮,虽说是只身在外,大家整日厮守在一处,倒也从未有过孤独之感。家中虽有高龄的老父老母,可老家禹州和山城毗邻,在任上的这些年,时不时的还能回去探望一番。如今,翻山越水、只身一人地要到几百里外的地方去上任,今后大家彼此若想再见,恐怕已不是一桩太容易的事了。想到此,情绪不免更是低沉起来。 老樊哈哈一笑:“我说你们这帮子秀才!婆婆妈妈地真让人受不了。这么简单的一个调任,怎么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若是我等军人,三天两头儿地南征北战,整日把脑袋掖在裤腰里,如果也像你们这样,分别一次就闹得这么黏黏糊糊、悲悲切切地,这人还有打仗的胆量吗?听我这个粗人也凑一句:‘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来,好兄弟!喝它个一醉方休,才是英雄真豪杰!干了三杯!” 众人一听都笑了起来,行武出身的军人,果然比书生要多几分的豪爽、少几分的优柔,都赞叹他将帅豪气与众不同,却说翰昌君也不用饮三杯,先饮一杯,再和樊将军碰一杯得了! 翰昌接过酒道:“都像樊大哥这样豪爽,我也别去上任了!大醉三年,岂不痛快?”说着,一饮而尽,又和樊将军碰了一杯。 雪如也端起一杯来:“翰昌君此去南方,定能够重新建树一番辉煌功业!我们大家希望你不要忘了中原父老,也不要忘了故乡朋友,常回来山城来看看!‘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啊!翰昌君,也请干了兄弟的这杯吧!” 众人都道:“好!雪如正好表示了我们大家的共同心愿,翰昌君,你可要记住:‘苟富贵,勿相忘’啊!” 翰昌听到这里,不觉已是泪水涟涟。他接过雪如手中的酒杯说:“‘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众位,翰昌此去,茕茕一人,富贵恐怕无望,孤军奋战却是注定下了。我如何能忘了故乡?如何能忘了这几年里弟兄们携手并肩,情同手足,兴新政,办实业,建学校……共创辉煌的日子?” 翰昌说不下去了,他高举酒杯,礼让了一周之后,一饮而尽! “好!”众人见此,一致喝起彩来。你一句我一句地,依旧说说笑笑,都在设法极力提高兴头儿,然而,那种离愁别绪却一直萦缭在席间和人们心中,无法挥之而去。不多时,众人俱都有了些浓浓的醉意…… 因翰昌在山城人缘好,又尽心为百姓办了好些福事,所以,接着又是商会、又是县议会和众乡绅,一连几天里,大家都挨着排定了饯别的酒会。后来,商会和山城的几十个乡绅,又联合送他了两块匾额,上面分别用金字书着“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和“清正廉明” 几天后一个细雨蒙蒙的日子,众人或骑马或乘车搭轿,一直送翰昌送到城东十里铺。一路之上,缠绵雾雨虽不稠密,可也把众人的衣裳头发都打得透湿了。 在雨中,翰昌和众人一遍遍地握手告别,和雪如更是恋恋不舍。两人一时眶中都浸着泪光,握着手,道了一遍又一遍的珍重,雪如说,一到地方就赶快报个平安。翰昌说,一到地方,立即就给来一封平安信儿。 末了,满腔话儿也不知再从何说起,这真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雪如勉励了他一句:“翰昌兄,‘丈夫志四海’——”便哽着喉咙说不下去了。 翰昌用力握了握雪如的双手接道:“雪如君,‘万里犹比邻’!” 跟随翰昌迁任的王石磙,见他们如此难舍难分,心中老大不忍,在一边劝解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请杜会长带着诸位回去吧!” 这几年来,这个王石磙果然对翰昌一直忠心不二。无论派给他什么公务,从未有出现过偏差。这次,当他得知翰昌要离开山城的消息后,马上回到乡下老家,把诸事安排好,打好行李,和另外两个一同下山的伙计一起,铁定了心思要跟随翰昌闯荡天下。 翰昌不曾料到他竟是这样的忠义之士!见他执意如此,也只得答应他和自己一起上任了。 此时,雪如又反复嘱咐了王石磙和另外两个兄弟一番:一路之上,一定要照顾和保护好翰昌,途中切不可贪酒,不可轻易招惹是非。三个人一再请杜长官放心,说他们一定会尽力保护孟知县安全到任的。 最后,大伙才依依挥手告别,眼见翰昌等人登车催马而去。细雨霏霏之中,车轮隆隆起动,沉重的车轮碾起的泥浆把轮子都糊满了。翰昌一边在车上对众人挥手,一边左巅右晃、渐行渐远地去了。 车马迤逦,四周是一片苍茫的山野和连天蔽野、蓊蓊郁郁的碧树芳草。众人直望着载他的车马渐渐地消融于那迷茫的丝丝碎雨和苍青葳蕤的古道尽头…… 第二十八章 樊将军知道,自己终究是要被人逼“反”的。 樊将军的兵,大多占着山城这块地盘。他在山城的日子,总是拉着雪如,有时谈谈用兵,有时部署一下山城和其它防地的军事动向。有时也一起到少林寺去和妙兴、妙法等切磋一下武艺。 这天,樊将军等正在少林寺方丈室后面的天井练拳,有个卫兵过来报告说“洛阳巡阅使有份急电”,并立即呈了上来。 原来,是巡阅使发来的电报,三天后是大帅的五十大寿,邀他到洛阳一聚。 樊大哥看完电报,冷笑一声便递给身边的雪如:“杜参议,不知这个老狐狸又想玩什么花招儿了。近些日子,听说他对我的队伍发展过快起了疑心。加上这两年里,我对他一直是听调不听宣的,他更防范我了,连原先答应的军饷都拖欠半年多了。这次‘宣’得可真是妙!我若是去了,说不定他就会找个什么理由把我给套住;我若是不去呢,那就更证明我目无上司、怀有二心,就可以找借口打发我了。” 雪如道:“愚弟以为大哥所虑过甚了——虽说在收服你之前,你们两下也曾打过几次恶仗,他为此损失的兵力也实在不少;再加上你这两年的势力壮大,他对你自然不能不防。可这会儿你毕竟成了他的属下,他还要靠你们去对付和他形成抗衡的南方几股军阀和东北军阀呢。 “所以,就算他对你已有了藏弓烹狗之心,也不见得这时就会下手,更不会用不避耳目的方法除掉你。至于寿宴,你前去无妨。前天我也收到了同样的一份电令,咱们正好可以一起前往。我估计,此番寿庆,前去祝寿的宾客除了他的亲信下属,全国各界的显要达贵肯定也少不了。目下,大帅在整个北半拉中国已成最大的声势了。他若真像人所说的,有洪宪之志、有称雄天下之心,眼下正值用人之际,岂会因小失大,自己坏了自己的名声?” 樊大哥点头笑道:“兄弟说的有理!”转而问道:“老弟,你帮我筹划筹划:这次去洛阳我该花多少钱,拿些什么贺礼合适?” 雪如道:“若以兄弟的见识,送金银财宝实在有些俗了。现大洋扎眼,又有了以塞责之嫌。以兄弟之见,最好送些有特色的东西,比如地方土特产、古玩之类。情礼并至,既拿得出手、人家接着又高兴,还没有贪贿之嫌。” 老樊抓抓头皮:“我操!这倒让我作难了!就是有钱,这一天半晌的,我又上哪儿去弄这些玩意儿呢?” 雪如笑道:“这个倒不难。我那里倒还有几样闲东西,比你这会儿现去准备还好呢!我那里现放着一台明代的端砚,大帅是个儒将,自然喜欢;另外,还有一对上品的钧瓷双龙大樽,开片和窑变都还算得奇特,还是当年我和翰昌一起在他老家禹州搞到的。另还还有一样就是,妙兴开春时送了我一株百年野山梨根修成的大盆景。这会儿,枝枝梢梢上正坐了好些似开未开的花蓇朵儿,总有一百朵还要多。咱们用一条红缎带子写上‘百花贺寿’的字样挂在上面,正好可以让他摆在厅堂里。既古朴拙雅,又有意境情趣,岂不甚好?” 妙兴在一旁笑道:“哦?一个老树根竟有这样大的用处?嘿,只要你们喜欢吧,少室山上满山遍野有的是。以后我让人多多刨些下来备用!” 雪如笑道:“你们不稀罕的东西,我们这些俗人可是拿它当大宝贝看呢!像老白腊树根、栎树根、榆树和山楂树根什么的,只要造型天然有趣就行。像吴大帅那样的风雅之士,肯定会喜欢的。”又转脸对老樊说:“我看,有这几样也就足够了。其实人情送礼么,倒也不全在乎值钱多少。只要别致有情趣,人家就会稀罕、就会看重;太贵重了,也不大好,一是好像你有求于他,让人心下反倒不安了;二呢,也仿佛你在下面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财、剋扣了多少军饷。” 老樊点点头道:“老弟所言极是!” 雪如道:“我回去以后,吩咐家人把砚台和钧瓷用五彩丝线和大红丝绒扎好,再用红木盒子盛了,加上那株老山梨树盆景,明儿一并给你送过去。” 樊大哥道:“这些主贵东西你都给我用了,你自己拿什么上供?” “我和新上任的谢县长一齐过去。寿礼一并也备下了:一尊白玉寿星,四匹平金寿字团花云缎,还有四匹我们自己工厂出的各色花洋布。这几样礼物,做为我们这些地方官员的贺礼,意思倒也不算太薄。”雪如笑道。 “这……我讨好上司,倒让老弟破费!似乎有些于情不通。”老樊犹豫道。 雪如笑道:“这算得什么破费?平时送你,还怕你嫌它碍事、没地方放呢!这会儿,既派上了正经用场、又解了你的急,岂不是两全其美的事?” 樊大哥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后天,我们一起动身,跟一个警卫排。妙兴师兄也跟着去,大家一律都穿军服。” 妙兴问:“后天什么时辰动身?” 樊大哥道:“两天的时间呢,松松泛泛地就赶到了。你们就在寺里等着——我和杜参议从城里出发,赶到这里山口再过来叫你就是了!” “好!这样我可就不怕半路上有谁会抢走这些宝贝喽!我那几样东西,这次权且就算是抵了你的镖银吧!”雪如道。 众人都笑了起来。 众人到洛阳,见识了大帅的寿宴场面是如何的热闹:五六百各界达官、士绅整整摆了几十桌酒席,往来的车马人流几乎摆满了半条大街。仅从康有为老先生专意赠给大帅的一副手书寿联上,便可揣知吴大帅此时在当今中国军政界的实力和势力之盛:牧野鹰场,百岁勋名才半世;下联是:洛阳虎视,八方风雨会中州。 这一段时间,虽说名义上河南省府仍旧设在开封,可是,由于吴大帅的巡阅使署设在洛阳,故而,实际上洛阳已成为省城各方官员的常驻要地了。这样,大帅的寿宴之后,雪如和谢县长、樊老二等又在洛阳逗留了几日,顺便又分别拜会了教育、实业和财政厅的诸位上司,方才赶回山城。 这两年,因有老樊的队伍驻在城里城外,山城的百姓、学校和各项实业倒也没有受到太大的骚扰。可是,近些日子,因老樊和吴大帅的关系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山城的局势便开始显得有些紧张了—— 原因是由远在千里之外的广州引发的: 前些日子,南方军政府内部发生了动乱——陈炯明突然背叛孙逸仙。他的作乱,竟致造成了南方整个军政府局势都开始动荡不安起来。这时,北洋政府却暗自窃喜起来:此时,若乘虚而入,便可一举灭掉孙中山的残余势力,除去多年的心腹之患! 这段日子,因樊将军队伍兵力发展的势头过于迅猛,显然已引起了吴大帅的高度警觉——其实,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对这个老樊放松过戒备!故而,一听说南方军政府发生动乱,吴大帅立即对樊部下达了一个命令:全军整装待发,随时听令南下。然而,却并不说明如何用兵。 这可是从未有过的蹊跷事! 老樊立即召集众人,紧急分析吴大帅此次调兵南下的真正动机何在?是要他去攻打孙中山?还是要去攻打陈炯明? 雪如分析说,两种可能都不排除。因为,虽说大帅这时表面上仍旧受命于北洋政府,若他真有洪宪之志,恐怕也会效法洪宪当年的做法:一方面逼宫,一方面投机革命,争取民心而倒戈孙中山,借机登台;也不排除他有自立山头、拥兵为王的可能;或者,更还有渔翁坐等鹬蚌相争之利的美梦。 然而,无论是打谁、保谁,他既然仅仅只是派老樊的主力去单独作战,从北到南,千里迢迢,几个月的行军下来,粮草、军饷和药物,哪一样一时跟随不上,整个队伍就会难以自保了!而且这一路之上,中间要跨越好几个省份,经过好几派军阀的领地,恐怕到不了目的地,半道上就有被人吃掉的危险!就算樊部的主力过五关斩六将、大难不死,能闯过层层关隘赶到广州,到那时,无论是打谁保谁,生死也是难以预料的! 老吴的借刀杀人之计是显而易见的。 如此分析下来,众人不禁个个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眼下的情况,显然已经面临到了某种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了!吴大帅这里,更显然早有防止老樊可能背弃自己的准备,他不同寻常地特别委派了他的两名亲信特派员,于昨天下午就赶到山城了,不仅在表面上说是送慰问信和饷银、弹药,而且以帮助樊部整顿士气,操练为由,就算驻在老樊的司令部了。单等着洛阳吴大帅的命令一下达,随时监督樊部南下。 樊将军和雪如等人,天天打着在一起打麻将、喝酒听戏的幌子,几个人躲开监视,悄悄商议应对之策。 雪如读大学时就信奉中山先生和他所领导的革命。虽然目下自己身为北洋政府的地方官员,北洋政府眼下仍旧掌握着北面的大半个中国,可是,南方军政府北伐护法的呼声却一直高嚷不断。他心内也早就希望有一天,革命领袖孙先生能够铁肩担道义,一统天下。他相信:唯其如此,中国才会真正有强大起来的希望。 樊将军这里呢,清末时期就信奉革命,也曾参与过革命党人组织的武装行动。加之与雪如交往的这些年里,更是每每受其影响,又岂肯对自己崇敬的人下手呢? 雪如分析,目下孙先生能够调用的兵力肯定匮乏。否则,量他小小的一介陈炯明也不敢如此猖獗。这时候,若樊大哥投奔他去,正好也是一个绝好的政治机遇——既可为孙先生济困解难,又可避免被他人吃掉。而且,今后一旦有了孙先生的支持,这南方之路上,老樊就不再只是孤军一支了! 如此,雪如乘势鼓动樊将军:莫如干脆直接和广州的孙中山取得联系,求得最后的生存希望!要拜,就拜个真佛!跟着没有容人之量者,一来不容易修成正果,二来也容易被人暗算,成不了大气候。 经过几天的利弊权衡,樊将军终于接受了这个建议。由雪如亲自起草,他们给孙先生写了一封密信。又派了几名心腹亲信,扮做长途贩卖山货的商人,日夜兼程送到了广州。 其实,孙中山过去就对樊将军的人品有所了解,知道他曾多次搭救革命政府派往北方的官员,人品德行也十分忠厚、仗义。故而,一见到樊老二的信着实喜出望外!雪如分析得果然不错:此时此刻,孙中山正急需北方能有一支革命武装力量。遂立即致电:邀请樊将军尽快亲自赶到广州会晤,共同面议北伐和国民革命大计等具体事宜。 樊钟秀接电后十分激动!他没有想到,孙先生竟对自己这般重视!在中国当今的政治大舞台上,自己虽有做一番大事的雄心和壮志,可是,目下比起其它实力雄厚的大军阀,自己的力量还是微不足道的。有了孙先生的这面大旗,今后,他就可以一跃而成为过河卒子一往直前,跟着孙先生做驰骋天下的大事了。 他和学如把家中诸事悄悄安排给了雪如等人之后,带着几名贴身亲信,称临战前先回老家探望一下二老双亲。实际化妆出发,乘火车径直赶到了广州。 在广州,他受到了中山先生的热情接待。孙先生任命他为建国豫军总司令,并亲自授与他一面“国民革命军建国豫军”军旗。 为了防止吴佩孚有疑,会晤一结束,樊将军立即乘火车星夜兼程赶回了河南。樊将军广州一行可谓是兵贵神速! 刚从广州回来,广州那边的情况便告急了。孙中山电告樊将军:立即率部进驻广州!而这时,吴佩孚几乎同时发出了电令:部队即刻开往广州! 当主力离开了河南,离开吴大帅的控制区,樊将军便着令手下除掉了两个特务,公开打出孙先生亲赐的“中华国民革命军建国豫军”军旗,浩浩荡荡地一路向南方挺进。士兵们一路跋山涉水,待赶到广东时,个个已是衣衫褴褛的了。然而,这支队伍仿如一支天兵天将般突然降临,在孙先生的指挥下,与南方其它的革命武装力量迅速取得联系,一举击溃了叛军,大获全胜。 直到这时,吴大帅方才知晓樊老二已经投奔南方革命政府的真相,气极败坏却也追悔莫及。因樊部此时已成气候,一时也奈何不得他。加上目下北洋军与奉系军阀的主力全线开战,暂时也顾不得分出兵力来翦灭他了。 然而,从此樊钟秀与吴大帅算是公开反目了。是后的几年当中,吴大帅开始了对樊钟秀主力部队紧追不舍的、一次比一次更紧迫的讨伐、围剿和打击。这也是造成樊部主力后来频频挫败的主要原因之一。 这次,樊将军的主力出兵到南方打仗之前,雪如的三侄子杜同音正跟在樊大哥身边做事。樊将军心下清楚,此一去千里迢迢,两军开战更是生死未卜之事,而雪如年近三十尚未有后。他把大哥身边的几个儿子都视为己出,特别对这个老三侄子同音更是偏爱有加。于是,在主力出发前,特意派了几名卫兵,从一百多里外的驻地连夜把同音给一直送回山城、亲自交给了雪如。 见樊兄这样一介戎马多年的将帅,竟怀有如此的妇人之慈,雪如一面感叹他的仗义和细心,同时也不能不为他又多了一层的担心:人常说,“慈不领兵,义不理财。”像樊兄这样领兵打仗的将帅之人,天性竟还如此至善至信!恐怕他在险恶诡谲的政治风云和世事变幻中,早晚难免会有吃亏的时候。 雪如写了封长信,一面表示感谢,一面在信中再三地嘱咐了一些珍重的话。同时,又让文菲亲手为他做了两双千层底且包了皮脸的布鞋和两套换洗衣服,另有一些治疗头痛脑热、拉稀上火的常用药,一样样地包好了,详细地写上功能和服用方法,托来人给带过去。 如此,一个多月之后,第害,西洋物西粟花,真是沙砾满布的土地。学如面对这满眼美艳却浸透第12 樊将军便从南方发来了电报报捷——他们在南方打了个大胜仗,被孙中山称赞为“中原革命劲旅”。眼下,主力正日夜兼程地往河南赶。一面缀有中山先生“笃信三民主义,实行建国方略”题词并由孙先生亲授的军旗,一路朝河南老家猎猎飘扬而来。 樊兄总算是得了“正果”了。 樊将军从广东回来不久,又和南方军政府联合北伐取得几次大捷,声威在中原一带已成虎势,大军到处所向披靡。不到半年时间,乘势一下子占领了豫西的二十多个县镇。 这时,盘踞于河南地界的冯、吴两大军阀,因见他渐成气候,显然已对各自在中原的地位构成了威胁之势。不约而同地对他开始了毁灭性的打击。一旦获悉他的主力所在,便立即派重兵围追堵剿过来。 由于来势凶猛,加之腹背受敌,樊军的主力一下子陷入了不及招架的境地。因队伍一直不能得到休整,后方粮草又被两军截断,队伍很快就陷入了困窘。特别是石羊关一战,两军发射的枪炮,几乎把双方各自所据守的整座山头都给掀平了! 战役结束后,两山山崖和崖壁上的树木野草无一幸存,密密麻麻地留下了成千上百个弹洞。 面对当前大军压顶、两军夹击之势,谁也无法料算老樊前程命运的吉凶祸福了。 东、西十里铺,送别的杨柳青了又枯,枯了又青。而此时的山城,各路大大小小的军阀你来我去,雪如已经明显感到了一种疲于应付的厌倦。一种忧患迷惘的低沉情绪,开始袭上了他年轻的心臆,生出一种凭自己心力无法驾驭的深深的无奈来…… 因这段日子事务较忙,雪如好几天没有回家看看了。大哥令家人过来,嘱他这个礼拜天务必抽空回家一趟,说有事情要商议的。 原来,大哥叫他不为别事,又是催他把亲事定下一事。 这几年,每当大哥谈及自己的婚事时,雪如总是搪塞说先立业再成家的话,说是不遇上一个情投意合的,宁可不言婚娶。亲戚朋友来说的媒茬儿,他一个都不愿意。迁就来迁就去转眼就是好几年,大哥一天比一天更坐不住了。 雪如刚一坐定,大哥便说起城东绸缎庄王老板家有位千金,人如何如何的贤慧、脾性如何如何的温柔等。见雪如一直笑而不语,又说起城南的郜财主亲自登门来过,说他的连襟兄、白坪的梁大财主,托他向杜家提亲:梁大财主家有个千金,颇能识得几个字,模样也生得周正,芳龄二十一尚待字闺中,为的就是想寻一位读过书、有志向的人。 雪如听了只是微笑,任凭大哥说什么,就是不开口说话。 其实,雪如一直打算瞅个合适的机会,把自己和文菲的事向大哥摊明的。不料,前段日子一桩大事接着一桩大事,加上他们的婚事又非同寻常,料定必会有些阻力的,故而,时机不成熟也不能贸然端出来,反把事情弄乱了。于是,才这么一天天地耽搁了下来。 大哥见雪如抱着葫芦不开瓢的样子,抬眼打量了他一眼说:“老二,我还是那句老话,你的亲事真的不能再拖下去了!你也不看看你多大岁数了?到时候你打光棍儿可别后悔哟。这阵子,我看山城也不像前些时闹腾得那样厉害了。听老郜叔说,梁大财主那个千金,人品模样还算不错的。我看,事情就这样定下算了。娶媳妇可不是当画看的,人那一生呵,过日子比树叶儿还稠哩!非长得跟七仙女一样才中?镜子里的烧饼——中看的,往往不中吃啊!” 雪如笑起来:“大哥,我早想对你说,关于这事儿……你也别操心了。我呢,这会儿,心里面也已经有点数儿啦。” 大哥听兄弟这样一说,很是注意地看了他一眼:“哦?那你也得给我透个信儿才是啊?是谁家的千金?是你场面上的朋友给你说下的?这样也好!如今也兴这么着了。不过,你也老大不小的岁数了,既然定下了,就该早些娶回家来才是。娶媳妇儿又误不了你干正事儿!你公务忙,这些事也不用你亲自动手,房子是现成的,其它东西,家里人手多,说办就办齐了。只要你言一声儿,啥你也别管,有我和你大嫂操持就足够了。不过,你也早些给我这个当哥的透个气儿,什么时候办?想办多大的排场?我也好早些准备啊!” 雪如低头沉吟了一下:“大哥,等过两天我把山城初级师范的事办妥了,再和你专门商定此事吧。” 大哥松了口气,心想,若真的是他自己定下了亲,他这个当大哥的总算可以去掉一块心病了。既然已经定下人家了,再等些日子接亲也行。 第二十九章 雪如文菲二人的婚事,实在不能再拖了。 这天是农历三月三的日子。雪如和文菲、玉纯几天前就商定好了,大家一齐去山野踏踏青,顺带商定一下如何把两人的事情告诉两家知道。 三人出了后门,沐着三月怡人的春风,漫步走到后面的少溪河畔,拣一处茂密的草丛坐下,闲谈了起来。 玉纯道:“这些年,虽说外面的局势这么乱,可是你雪如君活得也够洒脱的:学校也办起了,工厂也搞成了,各路英雄豪杰也都维持了。凭你的本事,无论在谁的麾下,最终也能成为当今风云人物的智囊而纵横天下!我就不懂,你怎么偏偏乐意就窝在这个小小的山城?难道果真想做传说中的‘隐者’和‘文侠’么?” 雪如不反驳他、也不赞同他,只是仰面哈哈一笑起来。 玉纯说:“你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是吗?这几年,且不说怎样游说于民间,办了几所学校实业,推行了多少新政,光那些你来我走的军阀兵痞,凭你斡旋其间,就让山城官府和民间少了多少流血争端和战乱是非呵!” “玉纯兄,我都有些飘飘然了!本来么,在县署正是干这一角儿的。加之父老乡亲也抬举,不过尽些本份、求个人和事兴罢了。哪里就像你说的,就进入了什么‘隐者’的境界了?人说‘大隐隐于朝,小隐隐于野’,我既没有隐于野,更没有隐于朝,无非虚度了三十余载而已,哪里配谈得上‘隐’字?更何谈什么‘侠’呵?”说罢,慨然长叹一声。 文菲听他们又是野又是朝的,笑道:“能像你们兄弟二人这般自在的日子,我看当今怕是没有几个人了。此时此地,尔辈难道不正醉在陶武陵先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意境里么?你们在此赏太室之明月,望少室之流霓,沐嵩岳之清风,饮颍河之甘醴。念天地之悠悠,叹千古之须臾!;如此神仙也似的日子,真不知还有什么不能满足的?” 雪如、玉纯一听都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寂静的山野河畔。 玉纯笑着指指文菲说:“雪如,你听听,真真是信手拈来、出口成章呵!表妹倘若托生成个男子,还有你我之辈的立锥之地么?咱们俩呀,恐怕为她扶马坠镫,她也不定瞧上眼吧?” “纯表哥,你什么时候学了这么乖巧灵俐的一张嘴?刚刚才让杜先生飘飘欲仙了一番;这会儿呢,又轮到我陶陶而醉了。” 玉纯晋也笑了起来,,转而又叹叹气说:“今儿,我和你们二位也有事商量呢。我可是不管雪如君如何恋家,我这个人倒真的不是能每日里‘沐沐清风,望望流霓’就能满足的。我的功名之心至今难已。功名,固然是又一样的人生枷锁,可毕竟也能成为一展鸿图大志的好风力啊!樊大哥这次再回来的话,我真要跟他跃马疆场一番了。若能干出点名堂,也算不枉活此生了。” 说笑归说笑,听他如此突然认起来的这话,倒让雪如吃了一惊:“怎么,玉纯兄,何出此言?” 文菲嘴一抿笑道:“雪如君!表哥又在玩什么玄虚了!大约又想要勾引你去投笔从戎的罢?这回,我可是再不会被你吓住啦——我真敢跟你们一起去当一回花木兰!你信还是不信?” 玉纯说:“我说的是真话。其实,我早就有这个想法了,不过一直没有拿定主意罢了。我看,当今除了军政能最终握定天下,其它都是空话。再说,我也不是当一个教书先生就能满足的。再窝在这小小山城里,我怕我终究会憋出病来的。” 两人这才感到他不像是在说玩笑。 雪如阻止道:“纯兄,你家姊妹中间就你一个男丁,伯父这两年身子骨又那么虚弱,父母都正值你尽孝之时,怎么能这时离开?眼下,山城也有很多事可干嘛!我正在谋划着,下一步得找几位愿意投资的伙计,咱们再联合办一家造纸厂。还有,咱们的初级师范得尽快办起来。如今咱山城城里、乡下,这么多的国民学校和义学,新学教师人材亟缺。上次我去洛阳,军政两方面都已经答应了,说等局势缓和一些,就设法给咱们再拨一部分经费。这所师范学校,我可是全指望你呢! “翰昌兄已经走了,狼哥也享清福去了。樊大哥也撤出了豫西,咱们的背景和后台越来越弱了。眼下,山城也就只剩下,我想咱们弟兄二人,怎么能再分开呢?玉纯兄,大丈夫咱们不一定非得南征北战才算活得潇洒。 “若说雄心,我这个人虽不敢妄称有鸿鹄之志,可也决非是燕雀之辈!我直到如今仍旧认为中山先生的教育救国和实业救国,才是目下中华强国之本。当今天下群雄争霸,四分五裂,逐鹿中原,鹿死谁手尚难分辨胜负。与其贸然从军,何如在家乡做一番实实在在的造福乡里、惠济后人的根基事业呢?” 玉纯道:“办实业、办教育,固然也是一条报国之路。可是,你也见了,山城本来就是兵家重地,这些年来有过几个宁日呢?大大小小的军阀,你打进来我打出去的,频繁得跟刮风下雨一样。哪家军队吃粮打仗不是从老百姓这里搜刮的?加粮加差还是好的,若是遇到那些野猫子兵,见什么抢什么,稍不如意就连打带骂!咱们整日周旋于这些兵兵匪匪之间,几家厂子店铺挣的钱,大部分倒白白填还了他们! “我爹就是前些时西军打进城来,硬要他交两百块大洋的防务费,接着就是这次的白狼军,也硬从店里拿走了一百块大洋,还扛走了两匹洋布,硬是给气病的。我想好啦:既然成日价受这些乌龟王八蛋的气,何如咱们自己也拉出去干它一场痛快呢?凭你我的本事,不在南面的队伍混它个师长,也能在北面的队伍弄它个旅长。我也是放心不下老父亲一个人——这些日子,他的病,情形实在令人担忧。否则,我早就一走了之了。” 文菲见说,眼中的泪珠儿禁不住就扑簌簌地滴落下来。暗自思量自己这一生,虽说遇上了雪如他们,这几年里也不算虚需度年华;可毕竟是个女儿身,事事处处怎么得像他们男人一样,想说怎样就能怎样的?远的不说,就连和雪如的婚事,好歹这么几年了,仍旧还是这般坎坎坷坷地,至今还没有结成个什么正果来。更无法预料,将来的事,由不由得自己的打算?。想到此处时,竟是泪水涟涟的了。 看文菲和玉纯一时皆是这等的情绪低落,雪如望着远处的山峦,似乎一时也是感慨纷纭。他发现,他们这一代的的文人,有时迸发豪言壮语,倒也是热血沸腾的,其实本质上却是极其软弱、不堪一击的。按道理说,文人若想成就什么事,从运筹帷幄和大政方略上,应该要比那些粗莽的绿林好汉有头脑、有点子的。可是,纵观今古,凡起大事建功业者,往往并非那些真正意义上的读书人。故而,中国历来就有“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之说。 就连自己最崇拜的孙先生,领导国民革命多少年,不过还是因了那些觉悟的士兵们自发而起,星星之火终成燎原之势的。及至推翻满清、建立共和,天下一统的事该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了吧?可是,最后竟弄得大权旁落、南北分裂。一会儿恢复帝制、一会儿讨袁北伐,以至如今这般,闹得长年兵燹战乱,更置民众于水深火热之中了!如今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这时,雪如打破了沉寂,谈起如何把两人的事向两家摊牌的话来。 玉纯说:“二位,你们的事情怎么说也不能再拖下去了。其实,我也知道,你们把婚事一拖再拖的根本原因在哪儿,我知道,无非是我这个表妹不幸生的丑了一些么!丑又有什么好可怕的?好在,她的心地倒还良善。这个世上,就是生得再丑也得出门见人,丑媳妇最终还得见公婆不是?所以呢,表妹你也不要有什么好怕的,咱横竖豁出去了还不行么?” 一句话把雪如和文菲逗得笑了起来。文菲摸着自己的脸笑道:“表哥,乍一听,你是可怜我呢。仔细再听听,这话怎么不是滋味呢?我果真丑得那么厉害?以至到了令人不忍卒睹的地步?竟连门儿也出不去、连人也见不得了么?” 玉纯用手点说点指指文菲,转脸对雪如说:“雪如啊雪如!我说今儿你可是亲眼见识了,我这位表妹是不是个,难侍候的主儿?嗳!你夸她吧,她说你是奉承她;你贬她吧,她又听着不是滋味儿,真真让人不敢张嘴说话了。我说雪如啊,你可得想好了,要想娶她过门儿,你还真得有点儿胆量不行。!光她那张伶牙俐嘴,恐怕你也不是对手儿!” 雪如望着文菲又笑了起来:“哦?果真有那么厉害么?我倒想见识见识!” 说笑一会儿,三人商定就在最近两天把事情的真相告知大哥知道,纯表哥负责通知吴家和舅妈。至于婚事,等樊大哥近这几日回山城后再办是最稳妥的。而且,在此之前雪如已经和他说定,由他做证婚人,玉纯做主婚人的。 然而,樊大哥这里偏偏又出了桩大事。故而,两人的婚事又给耽搁了好长一段日子—— 吴大帅这人,平生最恼恨的一件事就是下属对自己的背叛。虽说他的主力前段日子在与奉军的激战中元气大伤,但在信阳刚刚休整了一段日子之后,就与陕西军阀联手,突然大军压境,一下子给了樊部以致命的重创。 这一战,樊军几乎损失了近大半的兵力! 可是,因前番的教训,吴大帅生怕樊老二日后再有恢复,故而竟对他紧追不舍起来,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只要略有余兵,便立即对其发兵征讨。不容有半点的喘息的机会。 船漏偏遇顶头风。建国军好容易逃到了豫西一带的山区,还未待稍稍站稳脚跟,谁知意外又与另一派军阀发生争端。双方激战数日后,包括主帅樊大哥在内的司令部被敌军重兵团团围困一隅,单等其弹尽粮绝之时,来一个瓮中捉鳖。 在这生死关口,妙兴在少林寺接到了紧急军报。他立即挑选几百名精干的僧兵,星夜前往营救。围兵再不曾料到,樊钟秀在什么地方竟还藏着这样一支天兵天将!转眼之间,那围了一重又一重的包围圈一下子便被撕开了一个口子,一场短兵相接的血战后,众僧冲了进去,挟着樊大哥等人突出了重围。 谁知,就在众人快要撤离到安全地带时,一颗流弹飞来,正中妙兴的胸部!就着惨淡的月光,众人眼见妙兴的嘴里往外大口大口地冒着血,樊大哥紧紧地抓住他的手,如同万箭攒心般痛楚!眼睁睁地看着他阖眼西归了。 樊将军和众僧抬着妙兴的尸体,一路顶着悲风凄雨,一路哽咽着赶到少林寺。众弟子一见,登时悲声齐放,整座寺院立时笼罩着一片哀痛的阴云。 这次失利,是樊将军自起事以来,无论在军事上还是在心理上,都算是最惨重的一次了。而且,若不是妙兴师兄用性命相救,恐怕魂归西去的就是自己了。 老樊在寺里听说:当初,妙兴师兄闻听自己被陷重围的消息后,立即挑选了几百名僧兵,临出发前,寺里一位高僧看出来他的面相有血光之灾。当时众人都苦苦劝阻他不用亲自赶去,只要多派些精兵、令几个靠得住的弟子带人前去解救就是了。可是,师兄为了此番营救能够万无一失,坚持非要亲自带兵前去不可。临去之前已经有话交待下了:他若一旦西归,寺院今后决不要再参与任何凡尘乱世的争端了。众僧们从此要清清青静静地悉心修行,以免遭致无妄之灾! 众僧见拦他不住,只得任他去了。 谁知,此一去果然魂登天庭! 樊大哥闻知真情后,更是悲痛欲绝! 一个阴风瑟瑟、尘土四起的日子,妙兴的尸骨被众人安葬在少林寺东坡的一处空地。 男儿有泪不轻弹!樊将军此时长跪在师兄那高大的新墓旁,那一番痛彻肺腑的悲泣,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禁不住泪下。 雪如在一边泪如雨下,一边俯身劝慰着樊大哥:节哀顺变! 男人间的友谊,情到深处时的那种侠肝义胆,直令山河动容、天地摇撼呵! 妙兴的阵亡、全军的失利,对樊大哥的打击实在太重了。雪如最担心的就是,樊大哥原就是少林俗家弟子,万一此时也陷入痴迷、看破红尘,走了狼哥的路子,便不时过来与他排解一番:“樊大哥,胜败乃兵家常事。古人云:‘大丈夫所待者时,所守者道。时不来也,如冥鸿,如雾豹,奉身而退。时之来也,为云龙,为风鹏,勃然突然,陈力以出。’此时,你不妨暂且坐山观阵,以待时来运转。其实,人生世事,风云变幻乃是常理。如今你正好利用这个机会,从长计议一下,总结一下失利的原因,暂避一时之风头,待时之来时,再乘势而起绝不为迟。” 樊将军颇以为是。而且,他也确感心力疲惫,便听从雪如的劝导,暂且隐遁在少室山上的几个古寺中,每日里习文演武、研读兵法、修身养性。如此神清心静地过了一段时日后,果然参透了好些过去不曾明白的道理来。 正如雪如所料——时光未足两月,樊大哥的机会便突然来了:南京国民政府来电,通知樊将军立即组织旧部,并拨款十万军饷,任命他为国民革命军第十三军军长,率部南下,与大军会师于武昌,然后再挺进北伐。 雪如得信儿后,赶忙带人赶到山上通知樊将军。 众人在山上商量了一番,近日,山城已被敌对势力攻陷。为安全起见,这次行动决不能让任何外人发觉,最好悄悄动身。 雪如来时,已带了两辆带篷马车,连行装和盘缠一并也替樊大哥备下了。车马现在少林寺西面的塔林等着。按雪如设计下的:樊大哥化妆成富商,从三皇寺到二祖庵,然后一路绕道从西路出发! 众人一时都忙着帮樊大哥剃须修面,又粘了一个花白的假胡子,还戴了副阔边的眼镜,身穿一件宝石蓝的明缎长衫,外罩着一件古铜色团花马褂。跟班儿的五六个人,个个皆是黑衣短打。 妆化好之后,雪如叫过来山寺里的一个小沙弥,指着樊大哥问,知不知道面前这位老爷是谁? 那小沙弥望着樊大哥瞅了半晌,说是不是上山来许愿的大施主? 大家一听都笑了起来。 这次送别,雪如提议:“前一段日子大家都是沉沉甸甸的。这次趁此机会得好好放松放松。眼下正值阳春三月,此番既是送别,又借机游玩一番,岂不是一举两得?” 这个提议立马就得到了大伙的一致赞成。于是,众人开始沿着一条陡峭的山路从三皇寺出发,下了两道山梁,又上了一道山冈,站在山崖间的一条羊肠小道上,面前就是少室山的原始森林了。放眼望去,见处处皆是春和景明,野花缀英。众人一路走、一路流览着这奇幽绝秀的山川景致。 樊大哥到底是军人出身,一会儿便拉了众人好远一段路。这时,他在前边嚷嚷起来:“你们磨蹭什么?还不快些跟上来!”雪如在这边高声道:“樊大哥,怎么你跑得跟攻占山头一样?你违约了,得受罚啊!” 樊将军在那边哈哈大笑起来:“我倒忘啦这茬儿。好罢!我先坐在这儿吹吹山风,凉快凉快!” 雪如等众人好一会儿才喘着气攀了过来:“樊兄,你可真是归心似箭哪!” 樊将军笑道:“知我者,雪如君也。我说杜参议,这次你干脆跟我走得了!不然,我就用枪押着把你给押走。” 雪如道:“樊大哥,说心里话,这几年,大伙费尽心血,好容易才办起来的几所工厂和学校,因局势动荡,眼见几所学校和工厂已处在风雨飘摇的关口,我想再抗一抗!若这时扔下,我放心不下,也于心不甘啊!” 樊将军调侃道:“我看,你最放心不下的,恐怕是你那个红粉知己吧?” 雪如一笑也不辨白。樊将军叹叹气:“嗳!这次是赶不上喝你们的喜酒啦。因为我,又耽搁了你们的好日子。你们只管办吧,等哪天我回来,你再补我的喜酒喝就是了!”前段时间,雪如文菲原已定下婚期了。只因樊大哥的失利、妙兴的阵亡,两人只得把婚事又往后推了。这次下山前,樊兄将自己备下的一对镶翠的金戒指和一对赤金镯子交给了雪如——算是做为他送给两人的一份贺礼。 如此,一路走走停停,一行人来到二祖庵山门时,已是夕阳西下时分了。 只因这少室山上山下山的路格外崎岖难走,所以一般的外乡人,以为太室就是嵩岳的全部风采了,往往忽视了风景更为神奇旖丽的少室山,因而也就无缘得以见识中岳嵩山深藏不露、灵气四溢的另一面。 殊不知,这少室山比之太室山来,更是一步一景观啊!每拐一道山岙,每翻一座山头,每一段深涧谷壑和峰回路转,都有着它令人叹为观止之处呢! 在二祖庵前,雪如和樊大哥握手告别——这两年,因雪如常来常往少林寺,又兼了少林寺僧兵旅的参谋长,众僧大多都认得他。为避人耳目、免生意外,雪如决定和樊大哥就在此地分手。 雪如等站在山头上,直看着樊大哥一行的身影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在山下的密树林丛里。 送走樊将军,伫立在少室山巅的雪如遥望群山崇峦,满怀思绪仿如山间那大团大团急走的游云般翻涌不已——遥望少室丛山群峦,千谷万壑间,碧草青树连天蔽峰,郁乎苍苍无边无际。如此美奂美伦的秀美山河,何时才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宁静呢? 面对茫茫的群山崇岭,雪如不禁放声高诵起了岳飞的《满江红》来: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一阕结束时,满眼泪水潸然迸落。 这时,他听到,那条被人称做响谷的山壑骤然吼响了,而整座大山也开始在脚下颤动了。 一时间,山间所有的草木、所有草木的每一片叶子全都随之躁动起来,它们在酣畅的、无遮无挡的山风中恣肆地挥洒着、呐喊着、张扬着、摇曳着。风起于青苹之末。其实,整个大山的动荡不安,正是由这些纤小的叶片发起的。莫看平时它们是那样的微不足道,可谁能够想象得出,当它们叹息一般的细碎声响聚集起来的时候,竟能够聚合成这一如雷鸣、一如山洪的巨大声响呵! 在那狂劲的山风中,在那大团大团的乌云下,蓦地,雪如看到了一只正在风中孤独飞行着的山雀。不知何故,弱小的它,硬是顶着那强劲的风头,硬是向着风的上游做着拼命顽强地抗挣!它一次又一次地被那巨大的暴风吹向后退,却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它的逆风而行的飞翔。于是,一个奇迹出现了——巨大的狂风和小鸟,竟然就那么对峙在半空中静止不动了! 这可真是一场强大者与弱小者之间的一次征服与抗挣的决斗啊!看样子,只要它还有最后一丝气力,它就决不肯后退的!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刻,哪怕只要后退一寸、妥协一点,就会立即坠入那无边无际的渊谷,再难有生还的可能! 风终于停息了。 少室山风,来的陡然,走的也迅疾——它多变而又狂暴,它热烈而又宁静。 那只鸟儿早已了无影踪…… 然而,不管它此时是死了,还是仍旧幸运地活着,做为一个微不足道的生命,它曾经竭尽全力地努力过、拚搏过,它已经把生命中最辉煌壮美的瞬间,永远地定格在这个世界上了。 第三十章 雪如和文菲二人的事情,因妙兴的阵亡、老樊的失利,加上山城乱匪、乱兵的,竟一而再,再而三地给这么耽搁下来了。 前些天一直是连阴雨,听家人说大哥的老腿痛又犯了。雪如这天忙完了公务,顺便拐到街上的点心铺子,要了两匣子刚出炉的新鲜点心和几斤油馃子,回来探望一番。 大哥正坐在当院的太阳底下和两个街坊说着闲话儿。一见雪如进了院子,立马泛起笑来,嘴里却说:“你不忙你的正事,又跑过来做什么?我这是老毛病,虽好不到哪儿,究竟也坏不到哪儿去了。” 雪如在大哥旁边的一只条凳上坐了下来,和两位街坊闲聊了几句。两位街坊怕弟兄二人有什么家务事要说,便告辞去了。 送走了街坊,大哥一张口便又提起了雪如的婚事来:“二弟,上次我给你提亲,你说你心里已经有数儿了,今儿你能不能给我这个当大哥的透透气儿?你说话就往三十靠的人啦,既然定下了,就赶紧办办吧!别让我成天为你的事儿焦心发愁了!” 雪如道:“大哥,前段日子,因妙兴阵亡,樊大哥惨败,我也无心谈什么婚娶之事了。而且,我这个婚事,原定下的樊大哥做主婚人,所以也得等他回来才行。前两天,我接到他的信儿了,说是很快就会打回来了。这次,他一回来,咱立马就办。” 杜老大道:“女家是谁,是咱山城的人还是外面的?怎么你一直也不对我说清楚?这里头是有规矩的,咱得先托人到人家女家去过过礼、定定日子才是,等老樊回来也就不误事了。” 雪如正打量着此时是否把此事告诉大哥时,就见凤音媳妇这时从后面过来,手里端着一碗刚熬好的汤药,便乘势打住了话头,服侍大哥喝起药来。 雪如心想,此事还是再和玉纯和文菲两人商量之后再告诉大哥的好。于是便转了话题问:“大侄子凤音呢?又上山采药去了?” “哪里是专为着采药呢?这个倔驴!跟我说,咱山城缺水,说什么也要到山上去寻一道大些的泉眼引下山来不可。这阵子走火入魔啦!只要一听谁说哪儿哪儿有泉眼,也不拘多远,也不管真假,非得跑去看看不行。跟疯了一样,也不知跑了多少冤枉路,铺子里的事也顾不上了。回回进山都是背着一大兜子的干馍,一去几天不见个人影儿。我也懒得说他了,由他的便儿吧!前天黑下,给人号脉治病时,听人说老龙沟那儿有股大泉眼,拦都拦不住了,又跑去了。这不,四五天了还没回来。我放心不下,昨儿后晌我叫大福他们俩人上山去看看!” 雪如赞道:“大哥,引泉下山是造福一方百姓、利在当代、功及后世的善举。县署也曾多次议过这事儿,只是花钱太多,眼时还干不成。前年,县署农林科的人也进山去找过几趟,在山里待了近一个月,除了几眼小山泉,也没有寻到什么大股的泉水。凤音是咱们老杜家有志气的儿孙,若真能寻到大股的泉水,引下山来蓄个大水库,也算是抢了个头等功啊。” 大哥脸上露出了笑:“人老几辈子也没有做成的事儿,他小子那成色?” 雪如笑道:“有志者事竟成么!可惜这个凤音,当初若能出去念几年的书,也是块儿干大事的好材料儿。咱家,也只单他一人没能出去求学。有时对我说起来,我看他心里也挺委屈的。” 大哥叹了口气点点头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哪儿能个个都出去呢?漫说那时候供不起,就算这时能供得起,也总得留一个在家守老铺儿呵。” 雪如心里清楚,其实若按杜家早年的规矩,家中那顶皇封五彩蟒袍和金顶珠子顶戴,倒是非长子长孙莫属呢!所以,长门长子倒是最应该出去读书上进的。 “大嫂去哪儿了?” “西院恁七嫂昨天半夜生了个小子,她一早就过去了。说末了再拐去做做礼拜,这会儿可能在福音堂里吧。” 除了军队、山匪、各路好汉把个小小的山野古城弄得热闹非常之外,这些年,宗教竟争也是格外热烈的:太室少室两山的山上山下,除了大大小小佛教的寺、院、庵、堂外,还有大大小小好几十座道教的庙、宫、观、洞,总有七八十处之多,另还有些五花八门的民间帮会,白莲教、红灯照、红枪会……后来更热闹了,竟然又重西洋跑来了个蓝眼、白脸,脸当间生着一副奇大且鹰嘴状鼻子的洋教士! 起先,这蓝脸勾鼻的洋和尚,只是用西医西药地为众人免费治病,听说,西关街坊里有两个得了痨病的,竟被洋人治好了!还有好些中药治不好的急病,那洋人也给治好了好几个,还对人说他们的病是上帝给治好的!一传十,十传百,加上人家洋和尚一点也不清高,不仅平易近人,还主动上门为人治病送药,布道讲经又通俗又浅显易懂。渐渐地竟收买了不少的人心,拉了不少的佛道两教的信徒过去。后来,竟闹得城关这一片的好多人都开始转而信起了天主教来。 哥俩儿正说着话,就见凤音家的两个小子野马似地跑回家来,一进门就喊爷爷。一见二爷也在,立马儿就粘了上来。大哥见两人一脸一身的土和汗,便嚷嚷说:“人来疯!看把恁二爷的衣裳给趾蹬脏了!先找恁娘洗脸、换衣裳去!” 两人纽股糖似地粘在二爷身上,哪里肯听?雪如将两个小侄孙一边一个搂到怀里,抚着二人浓密的头发说:“大哥,心宽、心鉴弟儿俩长得这么魁实!一点不仿凤音那清瘦的身板儿。” 大哥充满慈爱地望着两个孙子笑道:“隔代相传嘛!都说他弟儿俩倒仿咱弟儿俩。” 雪如问两人:“你们不在学校老老实实读书,这么早跑回家,是不是又逃学啦?逃学,二爷可是要打屁股的! 心鉴抢着回答:“谁逃学啦?谁逃学啦?今儿是礼拜天,不上学。老师让在家放风筝呢!我的风筝让俺哥给挂树上了,我让他赔我呢!” 雪如这才想起,今儿原是礼拜天。于是笑起来:“哦?就算二爷冤枉你们了。你别让你哥赔你风筝了,这样吧,今儿二爷给你们做个大大的风筝,再领你们去放怎么样?” 小弟兄俩一听此说,高兴得一蹦多高!他们清楚,这个二爷,只要一带他们出去,一准有好吃的、好玩的等着呢! 雪如好久都没有好好感受一下扎风筝和放风筝的那种童趣了。他喜爱孩子,今儿也没有其它公事,就忽然想和孩子们一起无拘无束地疯上一回。 想到此,他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年轻了起来,所有的烦恼似乎一扫而光。 他兴致勃勃地领着两个孩子先到杂货店里买了竹篾、彩纸和风筝线,然后回到衙前街自己新置办的小院里,领着两个小孙子很快就把风筝的骨架扎好了。接着就开始糊纸,花花绿绿的,不大功夫便糊成了一支蝴蝶风筝,头上还拧了两个长长的蝶须,粘了两只黑眼珠儿。 瞧着活灵活现的花蝴蝶风筝,两个孩子直乐得手舞足蹈起来! 就在他开始扎风筝时,早已派了下人去叫文菲和玉纯都过来——大家难得清闲一天,一起去山野放放风筝、赏赏春光倒不错的。 文菲来到雪如的住处时,见他早已将一支漂亮的大风筝扎糊好,只剩下缠风筝尾巴了。文菲一见这么漂亮的风筝,惊奇得不得了:想不到雪如竟有这么巧的一双手儿!她高擎着风筝,在半空中感觉着它的张力。一时间,觉得自己变成一个快活的小女孩儿了。正好玉纯也赶到了,一看这阵势就嚷嚷:“哟嗬!我还当是什么急事呢!想不到,你还有这份童趣啊?” 小时候,雪如和玉纯常在一起放风筝的。几十年后的今天,能重新拾起童年的天趣,真是一件快事!玉纯也兴奋起来,他一边帮着缠风筝线,一边对文菲说起他们童年扎风筝、放风筝的趣事来。说有时扎的风筝飞得很高,有时不知咋回事,无论如何也上不了天,不是头重就是尾巴沉,任怎么也找不出毛病来。 那时,两人就只好抱了膝,坐在麦田地垅望天兴叹,把那不争气的风筝冷落在密丛丛的麦苗里。 四月的阳光竟是如此的灿烂!风儿又是那么的爽快!每一阵清风吹过,都带着一缕浓浓的菜花和甜甜的桐花的芳香。山脚河畔,新萌发的小青杨叶子在阳光下闪着油绿油绿的光泽,在风中不时地发出流溪般欢快的哗响。 正值麦苗拔节,这时的山野比任何季节都更让人流连:田野里,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盛开着,灿灿金光耀得人睁不开眼睛。齐膝高的麦苗又整齐又茂盛,郁郁葱葱大片大片地望不到尽头。而远处的太室山和少室山诸峰,此刻笼于淡淡的雾岚中,在这些碧草青苗的衬托下,更显得凝重而苍雄。 手抚着青青的麦叶,好容易才找到一条稍稍宽些的田埂。雪如带着孩子从中间穿过去,一路感受着露珠儿落在皮肤上凉浸浸的感觉,耳畔满是两腿碰撞着麦苗时发出的嘘嘘沙沙的细响。望着每一阵风吹过时所有麦苗不约而同地朝着同一个方向弯垂摇曳的模样,在春天的麦田行走,感觉真像是踩在一片软绵绵的云团上一般。 麦丛中,偶尔会间杂一些缀着粉色小花的灯笼草或攀援植物如达碗花、野扁豆等。走在这样的麦间,望着这些葱青茂盛的麦丛,嗅着秸秆略带着甜丝丝青气的味道,听那一片风吹叶动的沙沙声,而这时的天气不冷又不热,大山是那般宁静而质朴,阳光是这么温柔而明丽,看着小山雀在田野里欢快地飞来飞去,是怎样的惬意哟! 看着雪如他们几个兴致高昂地放着风筝,文菲独自坐在一片茂密的春草丛里,尽情地感受着大自然的美好和自由。 她轻轻地闭上眼睛,这时,就是单凭嗅觉也能感觉出——这是在仲春的季节里。在这个季节里,空气中飘满了新萌植物那嫩青的气息,也飘满了花草那带有野性的芳香。 放了半晌的风筝,雪如又提议大家到红沙校场去骑马。 家人这时已经把黑旋风牵来了。这匹马,过去一直都在驻军大营的马厩里养着。自打樊大哥的队伍兵败撤离山城时,雪如才把它牵回家来,和家里那些磨面拉车的牲口们一起委屈在牲口棚里。 这时,玉纯早把校场边的几棵杨树上甩上了几块用绳子坠着的石头,先自跳上马去,绕校场兜了几圈后,就在马背上甩出飞镖,连着击中了三四块的石头。这一招儿,直惊得心宽和心鉴两个娃娃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玉纯跳下马来,一边喘着气,一面称赞:“好马!果然是一匹好马啊!” 雪如笑笑,轻轻抚了一阵黑旋风的鬃毛。接着,就见他抓住马鞍圈,一个翻身跃上马背。缰绳一抖,黑旋风便箭一般地射了出去,围着那阔大的校场疾驰起来。此时,只见那黑旋风四蹄腾空,踏起的烟雾一如流云翻滚,飞扬的雄姿仿如急走的黑云。接着,也不知他打哪儿就拔出了一把手枪来,随着几声枪响,只见两块石头应声坠地! 文菲惊愕地屏住了呼吸——老天!他什么时候学的马上打枪啊?!一边情不自禁地跟着两个孩子跳起来,一边拍着手叫道:“嘿!雪如君!” 纯表哥转过脸来,意味深长地望着她点头一笑。文菲知道自己忘情了,羞得脸一红。 好久,雪如才勒马吁住了飞驰的黑旋风,牵着马向这边走来。 玉纯笑道:“雪如君真占尽风流啊!” 这时,两个孩子也想学骑马,只是又有些害怕,雪如、玉纯便将他们抱上了马背。他们坐在马背上,虽说觉得挺新鲜却是战战兢兢的样子。如此,被人这般牵着马缰,溜达了几圈后,便觉着没有太大的意思,吵着下来了。 雪如把马牵过来,撺掇文菲也上马试试。文菲心内虽有所动,却又有些犹豫。最后,架不住雪如和纯表哥两人的一味撺掇,便扶着雪如,蹬上了马鞍。 刚刚跨上高高的马背时,文菲还有些胆战心惊的,不过,毕竟儿时常坐在父亲的怀里在马背上跑过,而且父亲也曾亲手牵领着马缰,让她独自在马背上小步跑过,骑马对她来说不算陌生。这样,当雪如在前面拉着马缰小跑了一段后,渐渐地生出一种勇气来,竟向雪如要过缰绳,自己试着在空寂的校场上慢跑了起来。 这样跑了一段,看到那边正注视着自己的雪如,蓦然间,她也不知打哪突然来了勇气。一时,所有的恐惧全都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有一种想要纵马奔腾的欲望、一种想要扬鞭飞驰的雄心和渴念!只见她一磕马臀,略一抖缰绳,那马儿便一下子放开四蹄,在宽阔的校场奔驰起来。 随着马儿的飞驰,文菲觉得自己的脸庞被呼呼的山风儿有力地磨磋着,耳畔满是马蹄踏扬大地发出的得得声响。此时,她觉得自己的身心是那么的自由,好像是飞翔在霞云之上的一只大鹏鸟,又觉着自己仿佛已经轮回到了远古那金戈铁马的古战场,在历史的沧海白云间奔突,在荒漠的边陲和青青的大原上纵马驰骋!一种搏击和征服的快意迅速涌遍了她整个身心——这真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生命体验啊! 站在校场一边大杨树下的雪如和玉纯一时惊呆啦!他们再没有料到,平时一向温柔恬静的文菲,这时竟然突发出这等的英姿和风采来!两人一面赞叹,一面手心里都为她攥出了一把湿漉漉的汗水。 “真没有想到,表妹她竟是如此琴心剑胆之人!可惜可惜!可惜脱生了个女儿身,真是投错胎了。”玉纯紧握两手,目不转睛地望着飞驰的黑旋风。 “我也没有想到,她身上原来还藏着这么一股子英武之气……嘿——!我说你手里的缰绳放松一点!速度放慢一点!太快了会头晕的——!”雪如正和玉纯说着话,见马儿飞奔到这边时,忙对文菲高声喊道。 文菲在山风和旷野中飞驰着,任头发四下里飘散着,绸质的衣衫在风中忽啦啦、倏猎猎地飘扬着。在马背上飘飞着,远处平缓的山坡和校场四周,那大片大片开着蓝紫色碎花的苜蓿草,仿佛大片从天而坠落的彩锦般…… 如此,一直跑有十多分钟后,文菲才觉得略略有些眩晕的感觉。她渐渐松了手中的马缰,吁马减速后方才勒住马,缓缓地向雪如和玉纯他们站立的地方踏踏而来。 雪如有些痴迷地笑望着她:此时的文菲,一张清丽的脸庞在明媚的阳光下红润动人,额头上反射着一些细密晶亮的汗珠儿,饱满而润泽的嘴唇蕴藏着一种对生活的渴望,一双黑玛瑙似的眸子闪着自信的光彩。 自信本身就是一种美丽! 几年前,她那忧怨悲切的心绪,苍白无色的脸庞和警觉如小鹿般的神情,和这会儿相比,真是判若两人!心内感叹:这才应是她的真性情,也正是最令自己渴望和醉心的健康之美啊! 这时,玉纯家的一位长工气吁吁地跑来:告诉玉纯,他父亲在家突然犯病啦快不行了!。 玉纯的脸色一下子苍白起来! 自开春以来,父亲一直都说肚子疼,有时疼起来满床打滚。吃了好些药、扎了好多针,还请洋教堂的洋人看了,也没有控制住病情。这次,怕是情况不好啦! 雪如把心宽、心鉴安置给家人,急急和文菲、玉纯一起赶到申家看望伯父。 玉纯的父亲病故了。 文菲是晚辈,按礼要为姑父守孝七七四十九天。等诸事处置完毕,雪如的大哥又问得紧,两人这才重新议起婚事来。 雪如决定先把实情告诉大哥,让大哥帮自己操持此事——樊大哥那里已经没有指望了,刚刚接到他的消息,半月前,在于西北一支军阀的交战中,因兵败被俘而宣告下野了。 事到如今,文菲倒也不在乎吴家和母亲这两方的阻力了。她心思已定,不管他们如何反对,她都会毅然和雪如走到一起的。可是,她无法不在乎杜家大哥的态度——杜家大哥若是执意不同意这门儿亲事,她想,自己无论如何是不好走进杜家大门的。 虽说雪如已在衙前街另置了一处房宅,两人婚后也不和大哥一家住在一起的。可是文菲清楚,雪如与他家大哥的深情厚谊,长兄比父。从他念中学到大学,十年间的所有花费,全是大哥一个伤残人供养出来的。若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而导致他们兄弟的关系生份了,自己又怎么能心安理得? 还有,自己从童年时就曾耳闻目睹母亲所受的种种委屈。如今临到自己,她实在害怕也会面临到同样的处境和命运!这也是她眼下最感困扰和烦恼的心事了。这几年,尽管有了民国新法,可人们意识里的痼疾仍旧是顽冥不化的。她无法不受世俗的影响,她实在太在乎自己的身份了。雪如是杜家满门的荣耀,若是公然娶一个寡妇回去,肯定会遭到很大阻力的。因而,她内心一直很自卑,也很焦虑。 然则,事情也实在不能再这么一味的一拖再拖下去了。这几天日里,她一边只有一边等待着雪如和家中商谈的结果,一边,一边惶惶不宁地的度日如年。只盼杜家大哥不要太反对,这边才好再接着向吴家和母亲宣布两人的婚事。她发觉,自己这时真是从未有过地惶恐和脆弱!每日里,一早一晚都要虔诚地跪在母亲常常祷拜的观音像前,悄悄祈求一番,但愿佛祖和菩萨能保佑自己事遂心愿。 当雪如向大哥谈起,自己想在近日里操办亲事时,大哥听了实在是喜出望外! 老二的婚事,一直是杜老大最大的一个心病!兄弟回来的这几年里,他也记不清究竟有多少人给他提过亲了。有时,人家上门提亲的亲朋好友说了哪门亲,杜老大觉得再没有一点儿不合适的道理,这里都答应下人家了,他却一下子就给推掉了,有时弄得他这个当大哥的简直都不敢再见人家了。 谁知,这次竟是他自己主动提出要成亲的话,单不知这小子看上的是哪家的名媛门闺秀? 谁知,不提则罢,一俟问明清楚,这杜老大那脸色骤然就然变了色:“我说老二啊老二,你真是吃了豹子胆啦!竟连人家吴家的节妇也敢去招惹?你还想在山城再混下去吗?” 雪如笑而不语,直等大哥把火气发完才心平气和地说:“大哥,小弟清楚你是为小弟操心担忧的原故。可是,不瞒大哥说,小弟迟迟没有定亲的真实原因,其实就是想得遇一位可心的女子。崔女士实是小弟平生所遇第一奇女子,更是小弟事业上可遇不可求的同志。回山城的这几年里,无论办教育、兴女权,还是宣传新政、编排新剧,哪一样都未离开过她的有力辅佐。况且,小弟已与崔家小姐定下了终身,事到如今,我一个堂堂的男子汉,怎么能失信于人呢?” 杜老大听了,沉默了半晌,长叹一声道:“既然你说到这里,我也无可奈何了。不过你可得清楚:像那吴家,不仅家族庞大,家势雄厚,而且上结官府,下交兵匪。手下有人有枪不说,两个胞弟现在外面也混得很有头脸。你也知道,杜、吴两家,从上一代起,就开始有些嫌忌了。吴家又是极重脸面人家,岂会轻易放他家的节妇公开再嫁?而且,再嫁的竟还是咱们老杜家?我担心的是,如今咱家的情形也不比往日了——翰昌走了,老樊败了。无根无底的,他吴家一旦撕了面子,要毁你一介小小一个书生,可是易如反掌的事啊!” “当然!毁我杜老二易,可毁你杜老大难啊!小弟来和大哥商量这事儿,就是想仗着大哥这座山。只求大哥为小弟作主谋划,成全此事。”雪如道。 杜老大叹了一口气:“你也先别捋摸我,我先托人打听打听吧——摸摸吴家的意思,人家是否同意放人。若是吴家不同意,崔家能同意这门亲事也好说;若是崔、吴两家都要崔小姐立志守节,你就别痴心妄想这好事啦!” 雪如抱拳拱手:“小弟全仰仗大哥成全啦!” 杜老大虽然心内老大不同意雪如和文菲的婚事,却也不忍太拂了他的心愿:兄弟眼见已经三十岁的人啦!一直不肯定亲,原来,平生也就为了这么一个心愿……自己这个当大哥的,纵然一百个不乐意他娶一个寡妇回来,却也少不得仍要思谋着托谁去崔家门上求亲?若崔家同意了这门亲事,吴家那边就是不愿意,也不好硬说什么──因为崔家小姐在吴家并未曾留下一男半女。何况这会儿的民国新法也是支持寡妇再嫁的。 另外,杜老大过去也听说过文菲那个女子的。心下也承认,她的知人确是个知书达懂礼的好女子。若单单对崔家小姐本人的人品才学评价上,他觉得自己也说不出什么二话来。而且既然二弟的心意已定,他自己就是执意不同意,也没有办法阻挡住他的事。毕竟兄弟大了,翅膀也硬了。若是硬挡着,不仅于事无补,只怕最后连兄弟情分也要伤及的。而且他心里也明白,男女之间的这点子事儿,一个人若是拿定主意硬要喜欢一个人,那是任凭什么也难撕扯得开的可是八匹骡子也拉不回头来的。 第三十一章 崔太太见杜家派了山城有名气的付老财和郜老爷两人,携了大礼,郑重地来到家里为杜雪如提媒时,倒也不觉意外。 从那年年下见过雪如以后,心下倒也中意。后来,私下也曾试探过女儿两次,心内更有了数儿。她觉得,雪如的人品和才貌也足以也配得上自己的女儿。只是一时心下还仍有些犹豫和顾虑——吴家那边,这些年来情分一直不薄,无论大小事都是处处关照细微。如今,若是不经人家知道就自作主张聘了人家的媳妇,只怕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虽说女儿这两年里一直在娘家住,那也不过是吴家的厚道罢了。 想到此,她便答复媒人说,过两天和女儿商议一下再给两位媒老爷准信儿,一边就派外甥玉纯去吴家探探口气。 玉纯曾和吴家大哥打过好几回的交道,虽知吴拔贡为人心智高深,稳健不露,可毕竟也算是开明知礼之人。心想,他应该不会太干涉守寡多年又年轻无后的弟媳妇改嫁的。受舅母之托的玉纯,挑选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带着两个家人,打马携礼来到了吴家坪。吴拔贡见是亲家表少爷申玉纯来到,忙让到内客堂,令人上茶上点招待。一面就寻问了亲家太太和姑太太的好,又叙了些家常的闲话等。 说起表妹文菲的事,玉纯也不犹豫、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地地就把自己的来意端了出来。 听了此话,拔贡那手中的茶碗便有些微微地晃动起来。一张修饰得很优雅的脸变得粗糙起来,他镇静着声音问:“哦?是这样的……” 他沉吟了片刻,稍稍啜了口茶,尔后缓缓地放下手中的缠枝五彩盖碗,转脸问道:“请问申少爷,求亲者是哪家望门的公子?保媒者又系何人?” 玉纯不假思索地说出了杜雪如的名字。 不想,拔贡一听到杜雪如三字,把个惯常的温雅和肃重一扫而光。只见他脸色蓦地一沉,“铛啷”一声放下五彩盖碗,冷笑一声道:“哼!这位新贵回到山城以后,口口声声倡女权、兴新政、办女校,原来只不过是为他的诲淫诲盗遮羞罢了。” 玉纯万没料到他竟会如此混说,“铛啷”一声也放下盖碗,那茶碗中的水顿时溅了一桌子:“吴先生!我看你知书达理的,真没想到你竟然会口说出此言,这样污蔑别人的人格……我老实告诉你:如今是中华民国的天下啦!,按国家今天的法令,中华民国的女国民不仅有权再嫁,甚至也有离婚权力的。我表妹的事,恐怕你是干预不了的。再者,我想明白告诉你:杜雪如和崔文菲两人是真诚相爱,决不是什么男女苟且之举。今天,我来通知你知道,完全只是出于人情礼貌,并不是非要征求你的同意不可的。” 玉纯少年意气的一番话,直噎得令拔贡一时气得脸色发青,一时连一句辨驳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玉纯言罢,也不告辞,愤然起身大步而去。 回到山城后,玉纯气咻咻对雪如说起了自己见到拔贡的实情:“我真没有想到,吴拔贡竟会顽固无理至此!” 雪如冷冷地一笑:“其实,这个结果恰在我的意料之中!不过,他就是不同意又有何妨?即便是满天下都不同意,我也照样要把我的文菲娶回家。” 两人商议定下了:雪如这两天还要先到省城走一趟——上面已经批下了山城办初级师范的一笔经费,他得把那笔经费取回来,顺便再采办一些机器配件和一些原料,看望看望几位上司。诸事下来,大约需要二十来天的时间。玉纯在家拟定好初级师范的招生方案,然后把招生公告张贴出去。这样,他一回来便可着手录取学生了。一俟师范的事情办利亮,他立即带着文菲出门去旅行结婚。回来以后,在嵩阳楼大宴宾客,公告众人。到那时,谁又奈何他们? 且说拔贡自那日被玉纯一顿顶撞呛白,这一气,实在是非同小可!心想,自己生平以来,何曾被人这样不当一回事地蔑视过?如此,对杜家的忌恨不禁又多出了几分。每念此事,不由自主就攥出一手的冷汗来。 其实,四弟妹与杜雪如的事情,山城到吴家坪的路途又不算远,他不可能听不到一点儿的风言风语。他一直在试图做着一种努力,最后,即使不能留住她,至少也得有吴家的允准才行。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最重要的是,在他的意识里,似乎早就有一种定论:这些年,杜老二活得未免太得意了些!崔文菲再嫁谁都行,独独不能再嫁山城新贵杜老二。 因了某种偏执和无以言明的嫉恨,使拔贡铁定了心:无论如何也要阻止此事! 拔贡心想,自从崔家老爷子去世以后,这几年里,吴家可是从未薄待过她们孤儿寡母呵!他想,崔家太太对他的话应该还是言听计从的。 事情不妨可以先从崔太太那里做打算。 打定主意之后,他就派人到城里去劝阻崔太太,说是吴家大爷的意思——崔家小姐任凭再嫁谁家,吴家概不阻拦;单只有一条,若是嫁护镖卖命的杜拐子家,吴家却是决计不会答应的!他吴家的未亡人,岂能与下九流人家的子弟结亲?传扬出去,不仅有辱崔家的门楣,也让吴家没有脸面在山城做人。 崔太太见吴家长兄对杜家竟然是这样一种顽梗态度,一时倒被吓住了:想不到事情会是这样的!看来,吴、杜两家之间一定有什么解不开的圪瘩了。因而,一时也不敢再答允杜家的提亲了。 事情一时就僵在那儿了。 虽说文菲在母亲面前据理力争,说这分明是吴家借故从中做梗——人家杜家做保镖才多少年?过去祖上也曾是皇封的七品文官么!然而,母亲只是顾及和听信吴家的话,任文菲怎么说也说不通了。 文菲无奈,只得托表哥玉纯亲自来劝解母亲,夸说雪如的好处。可是,母亲说吴家这些年情深意厚,人家的意思也并不是要阻挡文菲再嫁,只是不同意再嫁杜家。又说,崔家如今孤儿寡母的,如何得罪得起树大根深的吴家?又推说,这件事情现在先别提了,等事情“落落滚儿”再说罢! 再说吴拔贡这里,先是着人到山城崔家传话阻止崔、杜两家的亲事;紧接着,便托了山城有身份、有财势刘老爷和胡老爷保媒,携了大礼来到崔家,欲和崔家新续旧亲──娉崔小姐与吴家五爷结百年之好。 乍然间,文菲娘觉得此事着实来得有些意外!因平素也不大出门,遇到这样的事,竟不知如何回答两位媒老爷了。然而后来还是禁不住两位大老爷巧舌如簧,夸说崔家小姐为人如何如何娴淑大方、知书达礼,吴家上下如何如何没有一个不敬爱、留恋她的。故而,吴家才委托老朽做这个媒,聘崔家小姐与吴家五爷为婚,以完吴家阖家老少之愿的。 渐渐地,文菲娘就被二人说得有些犹豫起来。暗自揣想,吴刘、崔两家几代交好,吴家自始至终又是这般重情义、懂世故,这些年里又事事处处都是殷切关照、格外看顾,着实令人感动。更主要的,吴家不仅家道厚实强似杜家,且又系山城名门、书香世家,自然比护镖看院出身的杜家名声好听。如今,见又是这么三媒六证地下大礼,又是这般光明磊落地行事,心下不仅就有所动了。 及至后来见到媒老爷拿来的吴家五爷的照片时,不仅怔住啦:那相貌神态,那眉眼五官,活脱脱就是几年前的女婿宗岱再现么!遂想起她那早死的女婿,为人是如何的温柔和蔼、如何懂得行事做人的规矩,一面看着照片,一面禁不住就流起泪来。又怕因女儿与杜雪如的事情而结仇了吴家,故而,也不及细细思量一番,也不与女儿商议,当时就应承了下来。 文菲知道母亲也不和自己商议,竟然这般安排事情时,真是啼笑皆非!她一张脸儿涨得通红,第一次对母亲发起脾气来……埋怨母亲怎么能这般糊涂?只贪图人家的家财门第,这样天大的事情,也不和女儿商议一下,竟然就答应了人家!如今这算是怎么回事呢?张扬开了,叫她怎么见人?!又叫她如何辨白? 崔太太见女儿倒把自己的一片苦心,说成是贪图人家的钱财!不由地流着泪气恼道:“我是为了贪图吴家的钱财?不答应吴家,看着你一天天地耽误了岁数,恁娘有朝一日突然伸腿去了,丢下恁姐弟俩,我就是死了,又能阖得上眼?说到底,我还不全是为你着想么?好!好!任着你的性子,由着你和那杜家二爷好,我们孤儿寡母的,又怎么得罪得起那家大势大的吴家?”一边数叨,一边抱怨自己的命苦!若是文菲爹活着,她如何会耽这份心?如今,好歹已经红口白牙地答应了人家,又收下了人家的彩礼、又在婚书上捺了指印,怎好出尔反尔再说“退婚”二字呢? 左思右想都是为难,一时竟伤心悲痛地放声哭了起来。小弟文茂见娘哭着又是找刀又拿绳地,非也要寻死、要一死去见地下的爹时,一时吓得也哇哇大哭起来。 家里一时竟是鸡犬不宁了。文菲见状,只得强忍烦恼,反倒过来劝慰起母亲来。自己也禁不住泪流不断地,心里一时就乱成了一团麻。雪如去省城办事这才几天功夫?家中竟出了这样让人不尴不尬的事! 因又气又急,一夜翻腾到天明,第二天起来时,头疼耳鸣地,咽喉疼得连口水都不敢咽了。 玉纯听说吴拔贡竟想出如此下着来,便觉得自己往日也太小看这个吴拔贡了。见文菲着急上火的,便安慰说:“表妹,你也犯不着这般着急!事情还没有到那个地步。你还怕吴家这会儿敢闯进城来抢亲不成?”如此,一面安慰着文菲,一面心里灵机一动,便交待文菲:立马按他的授意写下一信,让梅影梅影傍晚放学后,给他五叔捎回家去。并亲自把梅影叫到校长室,特意嘱咐了两句话:这件事,事关重大!吴梅影一定要按校长的嘱托去办——这里有一封信,回家后,只能悄悄直接交给她五叔一人,决不能让家中任何二人知道此事。 晚上,宗峦打开梅影捎回的信后,未及读完,就已臊得出了一脸的来汗来!他不知四嫂早已有了心上人的实情!而且,四嫂的心上人竟是山城很有名望的杜雪如先生! 这个杜先生,他当初也曾亲见过的:自己刚回家的那段日子,杜先生曾派人把他叫到城里,亲自和他谈了想要聘请他到县立国民学校当老师一事。他和大哥商量此事时,大哥言说,之所以让他回家来,一是他在外面惹了祸事;二就是因为家中事务太忙,才要他回来帮助料理的。否则也不会硬要他停学回家了。所以,怎么能为了挣那么几块大洋,而丢了自家的事情? 后来,宗峦又听说杜先生在城里兴办教育、开办实业、倡导女权,几年时间,把个山城搞得气象一新。 如今想想,自己又是何等样人?竟敢在人家中间扮演这样一个可笑的角色?如此,放下信便径直来到正庭找到大哥,把自己其实原本就不愿意结这门亲事,如今又知道四嫂已经有了心上人,自己所以更不愿当一个多余之人的话告诉了大哥。说,也自己的婚事,可另做打算。况且,这会儿年纪还不算大,也不在乎拖一两年。 拔贡一听此话,便清知宗峦一定是听了谁的挑唆了!不然,原本过去曾经答应得好好儿的,怎么突然就坚决反悔了呢?因心内烦躁,也不及思量就恼怒起来,破口喝斥了几句,说宗峦实在是没有血性、没有主见的男人!哪里有刚刚答应的好好儿的事情,突然就反悔的?这样,让他如何去面对崔家太太和众位主婚人、证婚人?又说,如果崔家小姐嫁了护镖卖命的杜拐子的兄弟为妻,那吴家今后的脸面往哪里放?吴、杜两家上一代就曾有过节,两家多年就不来往。他们这样做,难道不是公然对吴家的蔑视和报复么?! 宗峦听大哥如此说话,觉出了他的偏激。刚刚辩了两句,就见大哥一时气得脸也青了,手也哆嗦起来,也不忍再与他争执下去,兀自忍着一腔的烦恼,含泪出门去了。 因左右为难,加上一肚子的委屈无处可诉,不禁伏在自己的书房哭了起来。心下实在不明白:一向沉稳大度的大哥,为什么在这件事情上一反常态地偏执和无理呢? 大嫂闻听拔贡对五弟发了火,急忙让绛荷先来看看怎么回事儿?当听说五弟一人正在屋内独自落泪难受时,赶忙扶着丫头亲自过来,倒替拔贡一个劲儿地给宗峦赔起不是来。 宗峦把自己的烦恼向大嫂诉说了一遍,大嫂听了,叹叹气说:“咳!看来,也只有我才懂得他的心事!若按理说呢,你和文菲两人其实真是很般配的。而且,若论文菲的人品才识,脾气模样儿,恐怕在山城你也再难寻出第二个来。若论年龄呢,她也不过只比你大三四岁。我看,除了她曾是你嫂子这点儿之外,你们二人无论性情还是爱好,哪一点都是再合适不过的。说句私心话,别说是我,就是你的几个侄儿,谁又不喜欢她、留恋她呢?她不仅人品宽厚随和又能持家,就连家里的下人,说起来也都想她能留在吴家。你大哥和我,也不过是不想让她冷清一生,也不想她随便嫁个粗人,所以,才有意要成全你的。” 宗峦红着脸争辩:“大嫂,这叫什么成全呵?再说,我何曾要谁成全了?而且,人家已经有了心上人,我从中插这一杠子,算是做什么呢?就算我心里喜欢她,全家老少都喜欢她,凭着咱家的势力,再把她强娶回来。可是,她心里喜欢的是别人,我就是守着她的人,守不住她的心又有什么意思呢?再者,我们也不能因为四嫂的人品好、脾性好,就因此霸拦住人家!想留人家,也不能用这种方法啊?!” 大嫂叹了口气:“你说的也有道理。嗳!真不知怎么着才好了!” 宗峦闷闷地坐在那里一会儿:“大嫂,你也劝劝大哥吧!事情办得好,四嫂就算离开了咱家,也会常回来看看咱们,也不枉了大家情分一场,见了面还是亲亲热热的多好!弄得不好,大家原本是多年的亲人,一转脸倒成了仇人。你想,这人生一场还有什么意思呢?” 大嫂的泪水一下子滚落了下来:“谁说不是呢?可是你大哥那个脾气,你还不知道?他是谁不谁都能劝得下的人么?看上去倒是凡事随和,其实……只有我一人心里清楚不过。我这个病,这些年也算把他连累得够受了,连我自己都对自己灰心了,我还能劝得动他什么?岂不更也是自讨没趣?” 宗峦听大嫂这般说,便沉默不语了。他拿定了主意:这次,自己决不能再妥协了! 拔贡见宗峦突然如此坚决地反悔,为防不虞,竟一意孤行地撒银子花钱,邀请了好几位有头脸的人做媒人、证人。大伙坐在一起,干脆写了婚书、摆了谢媒酒,兴师动众地下了重礼,一并连年下婚娶的日子也定下了。心下思量:你杜雪如再狂,恐怕也不敢一下子得罪这么多的山城权威,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强娶别人未过门的媳妇吧? 谁知,一时间,众人竟对拔贡此举传为美谈了。有人竖起大拇指称赞:拔贡爷果然不俗!如此开明宽和阔,。使世上无旷男怨女,实在是开了山城文明新风。 文菲的同事们从申校长那里知道了真相后,大家都支持和鼓动她要和旧势力坚决抗挣到底!大家说,如果连咱们国民女校的女教师也向封建势力妥协了,那咱们办女校、倡女权还有什么意义? 玉纯道:“表妹,我看,这件事不是那么简单的,这里面恐怕还有一种新旧势力之间的较量……”他坐在办公桌旁,一只手敲着桌子,一边沉思着什么。突然,眉头一扬,冷笑一声:“表妹,你现在再给吴家老五写一封信,其它什么也别说,只说让他尽快到城里来一趟。哼!此计若能行得通,我定要叫那吴拔贡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让他在山城众百姓面前碰一鼻子灰不可!” 宗峦见大哥竟是这样一反常态、不近情理地“安排”着事情,真不知该拿他怎么着才好了!正值烦恼无奈之际,梅影蹑手蹑脚地走过来,看看四下无人,又悄悄递给了他一封信。 看了四嫂的信,宗峦原打算一早就出门进城的,谁知家里偏偏来了几个客人,大哥坐在前庭的书房里一直陪着。因怕引起他的警觉和追问,所以,宗峦也不敢贸然出门,直俟到上午十点多钟,才见大哥和客人一起出门去了。 宗峦赶忙溜出家门,一气走了二十多里的路来到山城女校。来到文菲和玉纯两人面前时,已是通身大汗、口干舌燥了。 文菲和玉纯正等得心焦,一见宗峦,玉纯劈头便埋怨起来:“我说老弟呵老弟!我真不明白,你们吴家是怎么回事?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我们成日地提倡解放女权、反对封建礼教,你们怎么还敢这样摆布一个弱女子?话又说回来了,我就不信,像老弟你这一品人才和家势,也不难寻到一位两情相悦的女子啊!哪里就会到了打光棍的光景了?咱先不说吴家把这事安排得如何让人感到别扭,如果你们一个有情、一个有意的,那又另当别论了。咱单说说,如今我表妹已经有了心上人,你们为什么还硬要去拆散人家一对有情人、硬要她寡嫂嫁弟呢?你也是受过国民教育的新青年了,难道竟连‘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也不懂得么?” 宗峦劈头就被玉纯这一通话打下来,直噎得满脸通红,连一句说话也不出来了。 文菲对玉纯使了个眼色,赶忙拧了一条湿毛巾递给宗峦:“来,五弟,看你出这一脸的汗,先擦把脸吧。表哥,这事儿怎么能怪得着五弟?”一边说着,一边又倒了碗茶,用两只茶碗相互倒腾着、吹拂着,待茶稍凉了一些,两手端着递到宗峦手里。 宗峦感激地望了望四嫂,接过茶碗咚咚一气喝了下去。放下碗时,用手抹了抹嘴,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申大哥,我虽不比你们都是在社会上干大事的,可也决非愚昧无知之辈,岂不知婚姻强求难得幸福的道理?所以,我一接到四嫂的信,便赶着跑来,就是想让她替我拿个主意的。” 玉纯这才气平了一些:“我说呢!想老弟你也是受过国民教育的青年,不至于会那么愚腐顽固。老弟,你看事情如今已经闹到了这步田地,杜先生又不在家,咱们总得想个什么法子应付一下才是吧?” 宗峦沉思了一会儿:“我也想了,眼下只有一条路好走,那就是我立即离开山城,逃婚出走!” 玉纯拍了拍宗峦的肩膀道:“好!不瞒老弟说,咱俩想到一处了。” 文菲忙拦住:“五弟,那怎么行?你出去怎么生存呢?” 宗峦苦笑笑:“天下之大,还愁混不出一条活路来?” 文菲望着宗峦说不出话来:这个宗峦,果然长大了!也真的越发像他四哥的脾性了——表面上温柔文弱,其实却是蛮有主见的。 玉纯道:“事到如今,也只有这个法子还算比较妥当。恁大哥如今已经弄得山城上下沸沸扬扬,又请了山城名流做证婚,他的目的就是想先造成一种木已成舟的声势。这样一来,雪如君即使带着我表妹出走,也难免会落一个拐带人家未婚媳妇的名声,你家大哥那时就会乘势发难。如果按宗峦贤弟的主意,他先逃婚在外,雪如再带走你,那吴家大哥就无话可说了。这样一来,既可避免你们几家发生纷争,雪如君和表妹也可以解脱一些了。” “可是,五弟能逃到哪里去呢?再说,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你出去怎么让我放心!若有个好歹闪失,让我如何向你死去的四哥交待?”提起宗岱,文菲顿时泪流满面。 “这个倒也好办!”玉纯打断了文菲说:“我在武昌还有几个朋友,宗峦贤弟可以先到他们那里做点儿事。其实,也不用在外面多长时间,单等山城这边的事情挽住以后,我给贤弟捎个信儿,他立即就可以回来了。” 宗峦说:“这样更好了!其实,申大哥不知,四嫂却是清楚的:我在家里早就觉着苦闷得不行了!这次正好是个机会。至于你说的兵荒马乱,如今,倾巢之下,安有完卵?满天下还不都是一样的。我看,事情就这样定下吧:申大哥,你现在就写信!事不宜迟,如果被家里发觉,我想走也走不了了。所以,要走马上就得走!” 文菲说:“那怎么行?你总得拿些换洗的衣物、行李才好出门啊。” 玉纯拦住:“咳!表妹,贤弟说得有理,夜长梦多!他不能再回吴家坪了。衣物盘缠有什么难办的?我看我们俩的身段倒也差不多少,这个由我去准备就是了。为了万无一失,我亲自送老弟到许州搭火车南下。你们两位看看,这样安排还有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 宗峦感激地说:“老兄为小弟考虑得这般周详,小弟先拜谢老兄了。” 玉纯感动地说:“老弟,你为了成人之美,眼看就是天寒地冻的季节了,竟要独自背井离乡、远走他方,实在让老兄感动!要说谢,倒该我谢谢你才是呢!” 玉纯站在那儿,郑重地对着宗峦拱了拱手。 大伙当即便分头行动起来。 文菲回家煮了些鸡蛋,弄了一些路上吃的,又帮宗峦打点好洗漱用品。宗峦给大哥写了封信留在文菲这里,等自己到了武昌再让梅影捎回家去。在信中,他把自己出外做事,并已向崔家退掉婚事的意思告诉了大哥大嫂,请大哥大嫂宽谅并放心等一些话。同时,也给崔家太太和县署官长各留了一信,目的就是为了等他出外以后,文菲和雪如也好有个文字做凭证的。 一切安排停当后,宗峦便上了玉纯家的带篷小马车。玉纯骑上马,带了防身的单刀和飞镖等。另外,家中赶车的把式身上也多少有点子功夫。两人一同护送宗峦出城。 文菲又再三再四地叮嘱了宗峦一些路上要小心和及时添衣裳的话,心想,这个小弟为了自己,不顾天寒地冻地,竟要离家出走,独闯天下,不禁一时又是泪水涟涟的起来。 宗峦这时握住文菲的一只手,声音哽咽地说:“四嫂,其实大哥这人也挺可怜的。大嫂快不行啦,他一直是那样郁郁不得志。我发现他竟在吸食大烟,身子骨被拉赘的一天不如一天了。二哥、三哥呢,只是各自在外面快活,一年难得回来三两趟。就是回来,也是拿了家中店铺该得的那份红利,不过看看问问,随即就走了。家中里里外外大小事情,都是他一人一手操劳的。他原本也是个读书人,也不是乐于此计的人。 “我想,大概正是这诸多原因,他才硬要留住你我在吴家的。你过去也曾因这些劝过我,我当时还不大明白。在家的这一两年中,耳闻目睹,总算能理解他一些儿了。他千方百计留住你我,也不过是觉得你我还算是他靠得住的两个人罢了。临走前,我想对你说一句话——你也不要因此太怨恨他才是。我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这里还有一事拜托,就是你不管人到哪里,大家情分一场,不要从此一去就再不回头了!好歹也抽空回去看看,替我问问大嫂、亲亲几个侄子好么?” 一句话说得文菲悲声呜咽起来。这个五弟,自己一直还当他是个孩子!谁知他什么道理都知晓了。如今,竟懂得这般替人着想,这般地看重手足之情。看来,也不枉了平常拔贡对他的情分呵。 这时,就连平素不大在外人面前表露自己感情的玉纯,也在一旁红了眼圈。嘴里却催促说:“看你们这副样子,倒好像生离死别似的。过一段日子,吴家五少爷逃婚出走的事张扬开了,吴家没有理由再怪罪别人时,雪如带上你到外地成了婚。那时事情都平息了,宗峦老弟还待在外面做什么?” 宗峦苦笑道:“如果能在外面混出个人样,恐怕我也未必就想再回到山城了。” 马车启动了,文菲就站在那儿,一直望着他们消失在远处的山路尽头。 第三十二章 孰知,玉纯、宗峦在半道上就出了事! 这段日子,听说匪盗又猖獗起来。玉纯、宗峦一路出城,快到轩辕关时,玉纯想,只要这道关隘不出茬子,前边的路就太平多了。 谁知,怕中偏偏有鬼。正在担心时,蓦然就见从前面的山坡树丛里斜跳下来一伙子山匪。迎面拦住了道,人人手握兵刃,个个满面凶相。虽说玉纯身上的功夫敌他三两个是没问题的,可明知宗峦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怕两下纠缠起来伤了他,于是便令家人和宗峦不可造次,看他们待要怎样? 这些人过来搜寻了一番,见他们身上除了一百多块大洋和几样衣物外,并无太多的值钱东西。又见那宗峦面皮细嫩,着绸穿缎的打扮,便知是一位富家的精贵少爷。这送上门的买卖,留下做个肉票,再索它几百大洋岂不更好么?于是,把随意穿了一件青布夹衫的玉纯当成了管家的角色,咄令他回去,再送一千大洋过来,他们这里便放人回去。 玉纯情急,连忙拱手抱拳地说起好话来:“诸位好汉,请先放这位小兄弟过去,我情愿留下做人质,让车把式回家拿银两来赎。”谁知,那些山匪执意不允,一口咬定:少两千大洋,这个少爷便死定了。 玉纯原想拚个你死我活的,却又怕连累伤及了宗峦,只得咬牙隐忍了。一边安慰宗峦不要害怕,说人家不是想要他的性命,只是为了要钱的;讨价还价,终于以一千大洋为价。又好歹恳求他们:各位老兄,请千万不要难为了这位小兄弟,他马上返回城去取钱赎人! 宗峦到底经事少,就见他眼中泪汪汪的像个大孩子,拉着玉纯的手恋恋不舍,眼中满是求生和求助的神情:“申兄,你可千万早些过来啊!” 玉纯鼻子一酸,赶紧好言抚慰了一番,又专门让车把式留下陪伴他,独自打马朝城里奔去。 玉纯气悻悻地返回山城后,原想请求老薛和县署派兵,帮助自己剿灭了这伙山匪,却因平不知山上的兵力如何、防守怎样,官兵冒然剿围吃了亏,那宗峦更因此而出了意外! 因雪如不在城里,他也不敢把此事公开告诉文菲知道,便独自四下悄悄凑起钱来。一千块大洋决不是个小数啊!第二天,他东奔西走了整整一天,甚至抵押了一些东西,也不过才凑了六百多块的大洋! 玉纯怕宗峦在里面受罪,更怕到了约定时间,那些匪众酷残宗峦,黄昏时分,先携了已经凑好的六百多块大洋赶到山口——余下的四百块大洋,怕明日凑不齐时,山匪对宗峦下手,便决定明里暗里一齐下手:今天先到山寨上趟趟路子当晚独闯山寨,凭着自己的功夫,乘夜劫走那吴宗峦!若得不了手,明天再做道理! 他来在山口时,果见几个山匪正等在那里。玉纯道,他因没有凑齐赎金,故而,先把凑到的这一部分交来,并要求亲见大王、余下的请求大王再宽限两日。 匪徒一听此说,便把他领到了山寨之上。 玉纯一路之上,想要暗暗记下路径的。可是,到了第二道山口,一双眼睛便被人用黑布蒙了起来。 玉纯因心下有事,便凭着记忆,清清楚楚地记住了自己共拐了几道弯儿、大约走了多少步。 到了山寨上之后,山上的人言说他们的白大王不在,二王和三王商意了,同意申先生宽限到后天傍晚。又道,若是后天再不把送钱全部送来,就莫怪他们撕票啦! 且说玉纯放下大洋,出了山寨,也不回城,直接打马赶到了少林寺。在寺里,找到妙兴的师弟妙法,说明此事后,妙法当即就叫了一位武功和轻功好的另一位师弟,三人在寺里商议了一番,天一黑便摸到了山上! 在山寨上,三个人直寻得头昏眼花,也没有找到宗峦的影子!无奈之下,只好捉了一个巡夜的匪徒,明晃晃的短刀逼到脖子上,寻问前天被拿到山寨上的肉票关在哪里? 这匪直惊得全身哆嗦,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从他结结巴巴的话中,三人终于听了出来:原来,那个肉票在今天天刚亮时,就被那白大王派人送到吴家坪去了!又说,弟兄们原来不知,那个肉票竟然和他们白大王沾点拐弯亲戚!这是昨夜审问时才知道的。 原来,他们的大王当晚提审宗峦时,问他姓什名谁、家住哪里时?当听宗峦报是吴家坪人时,大王问:“你是吴家坪的人?认得吴拔贡么?” 宗峦道:“如何不认得?他正是我家大哥!” 这匪头一听便愣住了!原来,这个匪头名叫白凤才,家住金店黄村。他老娘就是吴家坪的闺女。按辈份的话,他该叫吴家兄弟一声舅老爷的,也知道,在吴家坪自己的亲娘舅和吴拔贡的私交还是颇近的。虽说他也曾见过吴拔贡两面,可从没有见过这位吴家的五爷。 “这可真是大水冲垮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啦!”白凤才一俟问清宗峦的来历,赶忙亲自动手松绑,又忙令人摆酒上来为舅老爷压惊。虽说宗峦执意要求立即下山的,可因天已黑透,这匪头生怕途中出了意外,不好向拔贡爷交待,便好言抚慰,说第二天一早立马亲自送他下山。一边早着人立即下山赶到吴家坪报信去啦! 且说拔贡夫妇整整一天不见五爷的踪影,到了晚上,一家子上上下下已经四处找得翻天一般。此时的拔贡,心下不禁有些后悔起来,愧不该对小弟发那么大火,逼他太甚,如今人也不知去了哪里?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叫他如何对地下的父母交待? 拔贡夫妇二人和几个管事的唉声叹气地坐在那里,一面派人各处打听,一面直坐到夜里凌晨时分。众人说,若是五爷有心出走,怎么屋里的钱、柜上的钱一分都没动?或许是出家修行去了还是出了其它意外?正在焦急难耐时分,门上的人突然跑了过来,报说有人报知五爷下落来了。众人一惊,赶忙接过来人,那人将信奉上,又一五一十地叙说了事情发生的原委。 拔贡看了白凤才写来的信,方才知悉了事情的原委。听送信人的描述,知道又是那个申家表少爷干下的好事!竟然给自己来了个釜底抽薪之计!心想,若不是遇到白凤才的,一旦让老五逃出山去,自己费尽苦心安排好的一切落了空事小;自己在山城众人面前丢了人,倒那姓杜的趁了心又落了便宜,岂不是太晦气了么! 因知道宗峦此时完好无损,拔贡毕竟松了口气。如此,心下反倒暗暗感谢起这位山大王来:若不是他,自己这次输得就太惨了。 拔贡自然知道江湖上的规矩,他把两百块大洋和两包烟土交给来人。嘱托立即连夜赶回去,并捎去他的信说这个老五原是私自逃婚出走的。若不是碰上外甥途中拦住,真不知还会出其它什么意外呢!又专一写了一封信,一面交待:千万莫放这个老五独自下山!明日一早,可直接派人把老五送到吴家坪来。 山上的匪头见拔贡爷不仅不怪罪,反倒说是帮了他的大忙,又写了这样一封感谢的信,觉得这拔贡爷果然会做人!因拔贡爷另有话是:城里那个申家少爷也太多事了!他有钱没处使,想往山上送,你们只管接下就是!然后再告诉他:弟兄们已经把五爷送回吴家坪交给五爷的大哥教导去了!申先生这里就不必费心了!” 玉纯哪曾料想到这中间又出了新的曲曲弯儿?一听事情竟是这样的,真个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了!觉得自己真是从未有过的窝囊! 妙法赶忙劝道:“申先生大可不必为此烦恼!只要那吴家五爷平平安安了,其它事情还不好重新再议么? 玉纯见说得有理,也只得依旧。玉纯先封了那个巡山匪徒的穴,令其不得报信,三人匆忙下山去了。 果然,宗峦自被山上的人送回吴家坪后,当即就被拔贡死死地看管了起来。 拔贡因怕事情再生变故,当下急忙乘车来到城里崔家,要崔家太太一定要管教好自己的闺女,说他即日就要拟定为吴家五弟和崔小姐两人提前完婚。又放下了一千块簇新的大洋,每百元一扎,皆用五彩丝线绑得整整齐齐的,做为置办文菲嫁妆的礼金。另有十二色聘礼,不日就令媒人送过来。又说,现如今崔家小姐与吴家五弟已有两家婚书和媒人为证,已是他们吴家未过门的媳妇了。这中间如果出了什么差错,将来要对薄公堂的。到那时候,就顾不上几代的情分了,既丢了面子,又丢了几辈子的交情,闹得不好看也不好收场了。而且,那杜雪如也逃不脱要担待一个拐骗人家有夫之妇的名声。故而,还望崔家太太这里千万看好自家女儿,且不要等出了什么丑事就迟了。 文菲娘见说,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只道是有了聘书、媒人为证,再无法反悔的。加上心内也确被吴家这些年的恩德和诚心所感动,就天天劝导起女儿来。一面说应下吴家这桩亲事如何如何妥当;一面让她远离那杜家二爷;又说,现今人家吴家这般抬举,又这等光明正大地行事,再无不妥之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自古礼训,如果连娘的话也听不进去了,以后就别再出头露面,到学校当什么教书先生了。又说一个女人家,虽说眼时每月能挣得几块大洋养家糊口,又怎么能当得一辈子的生计? 文菲也不理会娘的絮叨,心里自是拿定了主意。 待雪如在省城各处办完公事,采办了棉纱、纸张,又拜访了上司和旧交,直忙了二十多天返回山城时,吴家这时正四处张张扬扬地说,赶在秋里就要为五爷和崔小姐办喜事了。 当雪如从玉纯这里闻知吴家竟然托了大媒,把文菲再次聘给他家五弟的真情后,不禁震惊了!起先,他想那拔贡老爷软硬兼施,种种手段,目的无非是要阻挠文菲走出吴家、竭力维护他们吴家虚伪的门面罢了;事到如今方才看出,原来,这位拔贡用尽良心要阻拦此事,目的已决不是那么简单的了!里面,恐怕还有更深的用心和内容! 因怕文菲为此事过感压力,雪如有意安慰她说:“你只听我的,不要在意他怎么做!你放心,他决不敢公然到城里来抢亲的!兵来将挡,水来土屯!不管他用什么手段,都有办法对付他。眼下,只等我把师范的事情办好,咱们就立即出门完婚!” 文菲见他如此自信,心绪才算平缓了一些。 雪如回来的这些天里,白天夜里都住在育英学社,忙着录取新生和开学典礼的各样事情。 这天傍晚,天已经黑透了,教育署的几位同僚点亮了油灯,仍旧忙着拟写通知和请帖。这时,就见县署的两个卫兵急急忙忙跑来,说是到任才几个月的山城新任县长谢金鞍有封急信要面交杜会长! 雪如看了信,原来是谢县长要自己见信后,即刻赶到县署见他,有十分要紧的公务和他相商。 雪如不敢怠慢,立马就跟着卫兵来到了县署后衙。 原来,城外出了大乱子了——据报,昨天城外中岳庙民间自发组成的小庙会,突然被一帮子红枪会匪众冲击,匪众们在庙会上到处贴发露布、鼓动赶会的乡民造反。一股匪众已经占领了城北的嵩阳书院,另一股匪众正往城的菜园开来,看样子,两帮匪众想要形成合围之势攻打县城!十万火急,谢县长把县署的官员以及城里有头脸的人物全都叫在一起,让大家共同商议出一个应变之策来!—— 说起这红枪会,原是旧日白莲教和义和团的一个分支,随着百姓生计益艰,入会的人日渐多了起来,因而成了一股颇有势力的帮会组织。近两年才开始在山城一带流行起来。起初,官府只当他们这是为了防御土匪扰乱而成立的民间自卫组织,也没大注意;这时才发觉,来势竟是这般凶猛! 据内线人说,这次来势凶猛,可能会聚起县城周围十多个村镇的好几千乱民共同暴动。眼下,几个红枪会头目正在到处筹资买枪借粮,各处人马已经纷纷赶往总部嵩阳书院。 山城显然已经处在危急之中了! 面临此等迫在眉睫的大事,所有其它一切事情只能统统暂先放一边了。众人心内都清楚,这些乱民一旦攻进城来,不仅杀官府、砍大户,夺取和占领山城的驻防权,烧杀抢奸无恶不作,血流成河的灾难是注定了的。 因而,驻军和地方自然而然就结成一体、共同抗敌了。 于是,一支由驻军和官府、乡绅和百姓组成的武装开始了紧急的防守抗敌准备。 第二天,雪如便通过旧日关系了解清楚了:这次暴乱,是因为军阀队伍的加征粮差引起—— 说来,这位薛团长也是山城人,和雪如还有一点拐弯亲戚——他的夫人是雪如没有出五服的堂妹子。后来经雪如引荐,一直在樊钟秀的属下做事。而樊将军因两个月前的一次激战中遭遇了空前惨败后,便被迫宣告下野。他原属的所有旧部,零零落落地被其他几帮子军阀分别收编了。 因老薛是本地人,对山城的地理和防守情况还算熟稔,被收编后,经雪如、玉纯等人的多方斡旋,末了,新上司便委派他驻守山城了——权且负责山城东西要道的防守遏制和军需饷银的筹集供应。半月前,老薛突然接到上司的一道指令:因外面的主力与另一势力的军阀血战激烈,要他在山城设法再加征一万石军粮,以供前方主力调用。 一万石军粮,按山城这会儿十几万人口分下去,每人虽说只合十来斤粮。然而,这里面因有个原故,所以,这一万石粮食却是无论如何也征收不来的。这个时候,山城有句民谚就是“官如梳,兵如蓖,土匪更如剃刀剃。”说的是这两年来,山城年年打进来、退出去的大小军阀队伍都有好几茬子!而每一茬子当兵的打进城来,无一例外地,首先都是逼着县署配合他们,到四处各村镇去派粮派差、征收军饷。 在老薛的这帮子队伍驻扎山城之前,山城百姓早已不知被官府、山匪和各路大小军阀们搜刮有多少遍了!再加上,山城去年夏季又逢上大旱颗粒无收的荒年;秋庄稼又因蝗灾,造成了大面积的减产。山城百姓可以说是喘着气才活过来的。今年还好,春上虽说不上风调雨顺,家家倒也打了一两袋子新麦,自家还没有舍得尝尝新麦面是什么味儿呢,当兵的又打起主意来了! 老薛是本地人,清知山城连年旱荒严重,加上这些队伍轮番的挤榨,百姓早就没有一点油水可挤了!虽说刚刚麦罢,可老乡们刚打回家的这两袋子粮食,除了补去年欠下的窟窿,剩下的只怕连留粮种都还不够哩!于是便对上司解说道,这一万石军粮这会儿收起来,恐怕老作难!能不能减些数? 上司一听,立马就拍桌子打板凳地日骂起来:日恁奶奶!老作难?你它娘的作个啥熊难?老子在前方流血打仗,弟兄们死的东一片西一片地!大腿肠子脑花子眼珠子都搅缠在一起啦!临上阵,你还能不再叫他吃顿饱饭?你它娘的成日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吃香哩、喝辣哩当土皇上!你倒作难啦?日恁先人!你个赖种半个月里不给老子凑齐这一万石粮食,看老子不一枪崩了你个鳖儿!” 军令如山,薛团长怎敢不听?于是分头派兵下去:命令就是一家一户地搜,也得把这一百万石军粮凑齐! 下面各村的百姓,一俟闻听官兵要把他们刚刚打的救命粮征为军粮的消息,家家户户顿时都开始四处挖坑掏洞地藏起了粮食。收粮的官兵们下来,因寻不到粮食,竟四下里和百姓发起了火并事件。 最后,导火索是因一帮子官兵到城西收粮时,开枪误杀了一位年迈的老汉,结果一下子引起了这次民怨的大爆发—— 那天傍晚,一帮子当兵的下到城西金店收粮。收到村里一个外号叫二愣子家里时,几个当兵的里里外外翻了一通,竟没有翻到一粒粮食!当兵的对二愣子又是推又是拽地,日日骂骂半天!怎奈,这个二愣子就是要粮不要命的货!他梗着脖子说:“你们搜也搜了、翻也翻了!就这屁眼儿大的一块地方,我就有粮食,还能藏哪儿?” 那些当兵的因催了几天的粮,眼看上司规定的期限已到,在下面听了几天的难心话,眼看连定量的两成还没有催来,回得城去,恐怕就是挨不了枪子,也得挨当官的一通子臭骂和责罚!个个也正憋着一肚子的火气,心想若不收拾它俩刺儿头、杀鸡子给猴儿看看,只怕是弄不成事儿了!于是领头的排长便破口大骂起来:“日恁娘!不交粮食,扒他的房梁、扛他的被子顶数!”说着,几个当兵的便从屋里撂出了二愣子那两床摞满补丁的破被子和两件被棉袄烂棉裤来。二愣子望着自己那几样家当,一直还是咬定没有粮!几个当兵的果真就开始爬上房顶,三下五除二地掀起了二愣子那草屋上的麦秸来! 那二愣子见这群当兵的果真扒起房子来,一时犯了混,从地上操起一块石头就要和站在当院的那个排长拚命!一个当兵操起枪,朝着二愣子的脚下就放了一枪! 却说因二愣子家被当兵的闹得厉害,院里早招来了一群老老少少的村人。当兵的一放枪,围观的村人“轰”地一声便跑散了!众人回过头时,只见同村里的一位白发老汉孤零零地独自倒在了正当院! 众人以为老汉吓瘫在地了,走近前一看,老汉两眼圆睁,脑后“咕咚、咕咚”地往正外冒着红血! 原来,那当兵的放那一枪,恰好打在了院子当间的一块石头面上,反弹回来,不偏不斜地正好弹到了这位老汉的后脑勺上!可怜这个白发老汉,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登时就气绝身亡了! 说起这位老汉,他在这个村子中是辈份最高的一位!在村里算得上是德高望重的。今天过来,原是想要劝解一番、莫让这个二愣子不知轻重吃了大亏的。谁知,二愣子没挨上枪子,他反倒把自己的一条老命给搭了进去! 只因老汉这一死,一下子引发了四乡民众压抑已久的怒火来! 几个红枪会头目乘机义旗一挥,到处发布告示,言说山城官军逼民太甚,强征军粮,不惜开枪打死七旬老人! 乡民闻听,更是众怒齐发!一时间,竟然一呼百应地起来造反了! 这就是事情的真正起因! 雪如向谢县长和老薛建议:事不宜迟,一是要立即发出公告,赶紧减免军粮,迅速缓和紧张的关系;二是要赶快派人抚恤死者家属;三是要马上派合适的人出城去,和这次起事的红枪会头目通融谈和,看能否通过协商的办法解决? 此时的谢县长,早已急得嘴上起了一圈儿燎泡。他一面即刻叫人去张贴公告,一面就思虑着让谁去担当这个说和的使者更合适?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只有交给雪如比较靠得住。于是就和雪如商量,看他愿不愿当此风险?因他这几年来在山城一直是办教育、兴实业,在百姓中不仅人缘好,而且很有威望。加上同时兼着县署和民间的几样职务,所以,可同时代表民间和官府两方的利益。 虽说面对的是一群什么样的人,雪如心内并没有太大的数,而且两军交战先斩来使的事儿自古并不少见。加上这是一群乌合之众,因而出城去说和的确是一桩很冒险的事。可是,为了城里城外千家万户的百姓们免遭一次大的流血和灾难,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下了。 谢县长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半晌才说:“雪如君!真义士也!” 离开县衙,雪如当即找到玉纯,又叫来其他几个在山城方圆为人处事德行和名声较好的士绅,大伙聚在一起,连夜商定了具体议和的内容和应变对策。 第二天天一亮,雪如便率众人绕道出城,携了点心、担着白酒、赶着活羊并各色礼物,一路来到城北红枪会总部驻扎地嵩阳书院。 众人来到了书院外的大草坪时,看见一些站岗的农民手中各自拿着红缨枪、大刀等各色兵器,成排成队直挺挺地守在书院四处。这时,有两个小头目模样的人走过来,朝雪如等众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见打扮气度、所携礼品,情知不是一般人,还算礼貌地问做什么的?雪如悄悄塞给了他几块大洋:“大哥!我们是城里百姓推举的人,特意和你们当家的来谈和的。烦请大哥替我们禀报一声。” 那小头目倏地将钱装进衣袋:“几位稍等,我进去说说看罢!” 雪如一行在书院外面等了好久,好些起事的乡民,见了他们这群人,便交头接耳地朝他们纷纷议论和探看起来。过了有两袋烟功夫,那进书院报告的人才过来传话:“几位请回罢!俺的头领不见!” 雪如沉吟了一下,从衣袋里掏出一封事先写好的信,又格外连同信,再次加了几块大洋:“这位大哥,我这里有一封信,烦请大哥再辛苦一趟,请大哥直接交给你们的首领梅锦献大哥。这位姓梅的和我家大哥有交情,我想以私人的名义和他叙几句。” 那小头目面上一时便露出了作难之色,想了想,依旧点点头说:“中!我再去试试吧!” 只说那小头目又跑了进去,把雪如的信直接递给梅锦献后,梅锦献打开信看了一遍,对左右道:“哦!这位杜雪如的大哥杜作栋原与我家二叔有过生死之谊。他说不谈公事,只叙私情。若是再推辞,倒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这样吧,不如我个人见见他,打发他走就是了。” 这屋内坐的四五个头目,原是各村临时凑集起来的。原本也是各怀心思的,这时,听梅锦献说想要以私人之谊见见,相顾了番,倒犹豫起来了。黄村的王老虎道:“大哥,这位杜会长和老叔有私人之谊,大哥既然想见,我们何妨一起见见?另外,他既执意要见,兵不厌诈,我们不妨和他们来个缓兵之计!” 梅锦献点点,令那小头目出去传话。 再说雪如等众人此番在外面正等的心焦,突然就见那个传话的小头目颠颠地跑了出来,雪如见他脸上露有欢喜之色,知道这次通报成了,忙迎了上去。还不待问,那小头目便道:“中了!中了!杜先生,几位请吧!” 其实,这几个人在乡下,平时也常听人赞誉杜雪如的为人。刚一进书院正门,见他们已经等在先贤殿前的平台上来接了。 雪如打量了他们一番,见中间几个主要头领衣服整洁,谈吐还算礼貌,倒也不像是粗鄙野蛮之辈。根据大哥所述,雪如想,正中间那位四十来岁、身穿黑仿绸衫裤的,大约就是这次的主要首领梅锦献了。 果其不然,就见他拱了拱拳:“不知是杜先生驾到,多有得罪!” 一边令左右接过礼物,一边就和众头目们一起,把雪如等让到了殿里。 雪如打量了一番,殿堂里,除了四处横七竖八地摆着一些桌椅之外,庭堂的里里外外,就连廊下都堆满各色的刀枪棍棒等兵器。果有一种大战来临前的凛然杀气。 雪如道:“梅大哥的叔父,梅亭远梅老先生,在咱们山城一带也是数得着英雄的!我听大哥说,当年梅老先生和我家大哥曾携手同护过好几趟的官银。” 梅锦献一听,顿时面露笑容:“哦!我小时候也听家叔说过此事,说和西关的杜作栋师同护官银、血闯石羊关的事儿!” 雪如微笑道:“这样说来,咱们两家也算是世交了!” 梅锦献遂问起雪如的大哥近况如何?雪如一一说来,又托梅锦献问候梅老先生好。 叙了会儿闲话,虽说梅锦献明知雪如一行这趟出城求见的本意,却仍旧问道:“这次惊动杜会长亲自出城约见金献人等,不知所为何故?” 雪如这才说明了来意。 梅锦献没有正面回答雪如,却对坐在他左右的两个人道:“哦,白老弟、王老弟!这位杜先生的大哥就是山城有名的镖师杜作栋先生!当年和我家二叔曾有生死之谊!”转脸又对雪如道:“杜先生,既然都是自家人,我们也不瞒你,这次,官府和驻军真是欺人太甚!四方乡民实在忍无可忍啦!不是我们胆大,竟然犯上作乱。杜先生不知听过一句话没有:‘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啊!” 雪如点点头:“各位先生,金店之事,实出意外不幸!前一段日子,我出外不在城里,回来才听说了驻军加征军粮之事。这两年收成不好,乡下民间,这一万石军粮确实不好再挤了!特别是开枪伤人,更是视民众如草芥之事!县署和驻军眼下已将那几个开枪打人者关押收审了!在城里,县署已经决定,这次军粮之事还可以商量!我想,事到如今,以杜某之见,若能从双方的共同利益出发,能不动刀枪的,还是不动刀枪的好。上天有好生之德!刀枪一举,眨眼就是流血伤命的事啊!” 坐在梅锦献一侧的白凤才冷笑了一声:“杜先生虽说可信,可城里的官兵我们却是不敢信的!我们单怕这里刚一收兵,转眼更是血流成河了!” 王老虎也接道:“杜先生!这次起事,并不是我们三个发起的!这是百姓们自己活不下去,才要起来造反的。‘妻贤夫祸少,官清民自安。’百姓们也是实在无路可走了,这才举起义旗、替天行道的!” 雪如点了点头,做出了颇为理解的神态,又说:“几位民间英雄的扶危济困之举,雪如早有所耳闻!雪如的意思是,一动刀枪厮杀起来,转眼之间,不是爹娘没了儿子,就是妻子没了男人!还望各位看在城里城外皆是乡亲百姓的份上,设法动员一番,尽可能平息一下乡亲的火气罢!” 众人正在屋内议事,突然就听外面人声喧天起来——诧异之间,就见殿堂外面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只见他们嘴里嗷嗷地叫着,口口声要官府的人算账!要杀人者偿命!后来,竟然众口一声反复喊着:要活命!杀进城!吃大户!除官兵!…… 白凤才冷笑一声:“杜先生!你可听到了?这岂是我等想要阻拦得了的?” 王老虎也接过去说:“杜先生,我们这样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也是百姓们自己想要给官府和驻军一点颜色看看的。不过,杜先生尽可放心!弟兄们就算打进城,除了几个罪大恶极、民愤极大的贪官恶豪之外,我们会规束弟兄们秋毫无犯的。杜先生为人仗义忠信,弟兄们在城外也早有所闻!今天诸位既然敢出城来这里和众位乡亲见面,平时的口碑为人肯定是好的。所以,决不会有人骚扰诸位城里家中的一草一木、一猫一狗的。” 雪如和几位同行的人都解释说,他们今儿来面见各位,并非只是为着个人的安危所虑。一是受全城百姓之托,二也是出于为诸位当家的和城外的百姓着想。大家彼此还是能和则和,以解决问题为上上策,尽可能避免这次流血。又道,各位好汉若有什么要求,来的几位还是能说上一点儿话的。 梅锦献这时发话说:“这样吧!既然杜先生亲自来了,也是看得起我们。杜先生,你带领众位先回去,容我们几位兄弟在一起好好商量一下,再派人给城里送信如何?” 话说到这份儿,雪如便点了点头:“好吧!杜某仰仗各位啦!” 殿堂外,起事的乡民仍旧在不停地嗷嗷叫着。梅锦献皱了皱眉头,忽地站起身来走外面,不知训几句什么,那些人才渐渐地声音息了下去。 据雪如的冷眼观察,明显觉出为首的梅锦献的几分友好。有心私下和他说几句话,又见白凤才、王老虎等四五个人,一直不离左右,有得暂且隐忍着、等待时机。另外,在说到谈和之事上,雪如也看出了,其实他们之间还是颇有异意的。 末了,雪如见天色不早,便带领众人告辞。红枪会的四五个头目也虚让了一番:留雪如在此用饭。雪如等人说,出来这么久了,恐怕家人会操心。这时,只见那梅锦献乘众人不备,抢先一步匆匆赶到外面,不知外面守着的几个人交待了几句什么,尔后又匆匆来到屋内,礼让了雪如等人一番。因见留不住,便叫住一位站在廊下的青年:“金科儿!天色晚了,路上太乱,杜先生是好人,别让出了什么意外,我们就太对不起人了。你带着几个弟兄,一路护送杜先生他们回城罢!” 雪如感激地看了梅锦献一眼,嘴里却什么也没有说。 几位红枪会当家的首领,纷纷走出门来,一直把雪如等人送到大门,又送到书院外面的宰相碑下,这才停了脚步,站在那里再次拱手示意着。 一俟离了书院,那被梅锦献叫做“金科”的年青人,悄悄地扯了扯雪如的衣服。雪如会意,步子就放慢了一些。待众人前面走了几步后,金科儿这才小声对雪如道:“二叔!刚才我金选哥让我转述二叔:这攻城一事,眼下不是我们梅村一家能拦得住的事了。不过,将来二叔的亲戚朋友那里,二叔尽管放心好了。” 雪如一面表示了感谢。一面从衣袋里取早已备好的四张银票,低声交待:“这里一共有两千五百块大洋的折子。你留下五百,其余的悄悄交给你大哥梅锦献!说我的话:让他帮忙设法再动员两个当家的伙计!大家毕竟都是乡亲,能不动刀枪还是不动刀枪的好。最后真是挡不住众人,进了城时,也请私下多关照关照城里的百姓。日后,我和城里诸位还有加倍奖赠的!” 因此番议和未果,城里官兵只好尽力调动各方力量、紧急加派防守兵力、准备迎战了。而此时,县署的眼线也已有消息报来:红枪会已经开始从四面八方向山城合围了! 此时,县署所有的其它事务一律全都停了下来,众人准备全力御敌。城里四关百姓也各自抽调了丁壮,轮流到城墙上守卫抗敌。 山城驻军首领薛团长不敢有稍微的松懈,亲自带人到各处巡察城头的防守情况。一切还未完全准备就绪,就见红枪会开始从四面围到城墙根儿下面的护城河岸了。 众人站在城墙上,只见远处乌鸦鸦地一片人头攒动,看样子真有好几千的人马。有抬梯子的,搭河桥的,纷纷向城河和城墙靠近。 雪如这时依旧附耳劝县长先不要轻易开枪伤人,让他代表官府再对城下的人众喊喊话。于是,谢县长便操着一个洋铁喇叭筒对着城墙下喊了起来,谁知,他刚张嘴喊了声“老乡们……”,“啪”地一声冷枪打来,一下子打飞了县长头上的帽子。 他身边的薛团长一下子被激怒了,立即下令士兵开枪射击。 因地势有利,城上无人受伤,城下却很快横倒了一片。城下人见此,急忙撤到了射程之外,定定地望着城墙,等着上司的命令。 这时,忽然又有内线人报说,这次攻打县城的红枪会头目,与城东吴家坪的吴拔贡私交甚好。听说这次攻城前,他曾送了红枪会一千块大洋。如果吴拔贡能出面与红枪会头目从中说合说合,城里这方把粮差给减了,再私下招抚一番,说不定私下就能把事态给平息了。 薛团长一听此话,顿时火冒三丈起来!他咬牙切齿骂道:“日它娘的这个老狐狸!原来是他给我捣的蛋!看他成日那不阴不阳的德性,就不是个好玩意儿!他家兄弟吴老三,更不是个好鸟!原来,跟着吴佩孚屁股后边那时,八杆子打不着的,竟认了什么祖、归了什么宗!这会儿,吴大帅败走麦城了,他妈的不仁不义投靠了大帅的仇敌,又溜起了新主子的沟子来。什么东西!老子逼粮逼差?从古到今,几家当兵的不是靠老百姓养活的?奶奶地,他倒是不缺钱,硬拿着白花花的大洋让人跟我过不去!真他娘地活腻了!我要不立马崩了他个鳖子,我就是个赖种!” 见他如此动怒,雪如忙劝阻道:“祖悟!当前大军压境,燃眉之急未解,咱务必要以大局为重、以和为贵呵!万不可因小失大。” 因这位老薛该叫雪如一声堂兄的,加上平时对雪如为人和才智也颇为服气,故而,凡有什么大事时,也肯听一听雪如的主意。这会儿听雪如如此劝说,便不再言语了。 谁知,他当面不吭,几天后,到底瞒着雪如,惹出了一场天大的事情来——此是后话。 且说谢县长听了内线人的情报后,马上派人去请吴拔贡到县城来一趟,说是有重要事情要和吴先生商议。拔贡当即就跟着差人赶到了县署。可是,一俟他得知县长这次找自己来,竟是要求自己出面到嵩阳书院去说服红枪会停战之事时,拔贡立马就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来——谢县长突然单单只把他从吴家坪叫来,又专门委托他去做这个和事佬,肯定出不了那一千块大洋的事! 拔贡一边在心内暗骂红枪会两个头目如此不仗义——竟然把此事有意泄漏了出去,让自己夹在中间无法做人!于是,只得推说自己平素是清淡之人,从不过问和介入这些凡世纷争的。又主动解释说,前些日子,有两个红枪会的头目曾经到吴家坪借过钱。可是,当时他如何知道他们借钱是为了造反所用呢?若知真相,自己再蠢,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如今,事情已迫在眉睫了,只怕吴某人微言轻,难以当此重托,有误大人的要事。故而,还望大人另请高明。 可是,县长大人却反复晓之以厉害,并且软硬兼施、好说歹说,让他为了山城父老乡亲的安危、为了避免双方的流血伤亡,一定要尽些心力。 拔贡见他误会甚深,一面暗暗叫苦,一面只好硬着头皮答应说不妨试一试。 第三十三章 拔贡离开县署后,一路走、一路悔叹自己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懊悔当初自己不该把那张借条烧掉!否则,今天也不会传出自己拿一千大洋去资助红枪会攻打山城的话来。 他已经预感到:此事自己恐怕已难脱干系了。不然,为什么县长一定要由自己去当这个说和人?可是,人家红枪会能因为他送了人家区区一千块的大洋,就肯听自己调遣了?而且,自己真的去说和了,人家又真的听了,那不恰恰不证明了自己正是红枪会攻打山城的主谋了么? 此时,他听说山城已经被几千反民重重围攻了起来。他想,山城眼下的情形,可以说是风云难测!自己这时再留在吴家坪,恐怕还会有什么新的是非再重新生出来。不管是城里还是城外,哪一方势力自己都是得罪不起的。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近些日子莫如先到外面躲一躲,等事态有了定局再做道理罢! 再说,这时城里城外已经正式开仗了!东西南北的各城门也皆已关闭严紧。城外的红枪会会众,也越聚越众多了! 守城士兵和县署卫队的伤亡天天都在增加。薛团长真怕此一仗失手啊!此时,他突然灵机一动:既然那吴拔贡与红枪会有染,若能把他绑到大营来,将来不管胜败如何,大小都可做为一样向红枪会讨价还价的“宝”。想到此,也不待与人商量,立即就派了十来个人,令其当夜就摸到吴家坪去,以询问议和结果为名,想法子先把那吴拔贡给弄出来! 老薛的属下一帮子人马悄悄出了城后,径直朝东行进。一路之上,只见天上刮着扑面的黄风,直打得人眼都睁不开,半边残月都刮成了黄惨惨的了。待赶到吴家坪时,已是家家关门闭户了。他们在吴家那威森森的黑漆大门前停下马来,在外面擂了好一阵门,里面才有人问话。他们慌说是队伍上三爷派回来的人。听说城里正作乱,三爷指挥打仗眼下又回不来,委派属下回来看看家里安全不安全。 守门的在里面一听是三爷派回来的人,从上面的过街楼洞里就着昏淡淡的月光往下瞅瞅,见果是几位军人,没及细想就忙忙欢喜地打开了大门。 当他们一涌而入时,才发觉他们不像是三爷派回来的人。但是再想拦阻早已来不及了! 其实,大爷出门时原有话交待下的:他不在家的这几天里,因兵荒马乱,如有外人来寻,也不用开门,隔墙打发走了便是。这时,管事的只是后悔,却也得小心地侍候着,战战兢兢地只在心内祈求:花钱消灾,不管他们要什么,只要先打发走就是了。 来人坐定后,望了望屋内的摆设,啜了口茶才说他们是县署派来的人,找吴家大爷有急事商议。管事的又是上茶、又是上点,说大爷昨天就出门到许州办事去了。一面说着,一面向账房使眼色,将几摞大洋拿了出来:“长官一路辛苦!这是一点小意思,不过是小人孝敬长官的茶钱。” 那个长官一边不经意地摆弄着那些钱,一边冷冷一笑:“哦?才两百块啊!比起一千块,差得也太多了吧!” 吴家管事一听此话,也不知话里的话是怎么回事,只当他们今晚闯来,要的是一千块大洋。这样大的数目,他可是不敢做主的。见那些当兵的只是坐在客厅,也不说要钱的事、也不闹事。如此,直捱了有一个多时辰,只听那屋内的自鸣钟玎玎咚咚地敲了十二下。众位军爷见拔贡这时还不见回来,忍不住就开始骂骂咧咧起来。 宗峦早听下人报说,前庭闯了进来几个当兵的,一直在那等着大哥回来,说是城里县长找他商议对付红枪会之事的。起初,宗峦心下倒也没有太在意,对管事的说,是不是由他代替大哥到前面见见来人?管事的说:“万万不可!大爷出门不在家,这些人又来历不明,五爷、大奶奶、三奶奶和少爷、小姐只管待在背静的屋里,不要动、也不要点灯,千万要等他们走了再出来。” 如此,后院的一群老老少少就一直躲在偏房里,不敢动弹、也不敢大声说话。怎奈夜深人静,说话的声音传得远,宗峦听见前面好像有吵嚷声,再也耐不住性子了。大嫂一把没有拽住,那宗峦便冲出屋子,跑到前庭来了。 进得门来,宗峦先自报了名号,然后问一个当官模样的他们是哪部分的?又告诉他们,大哥到许州办事去了。等大哥哪天回来,再让他到城里找诸位如何? 那个当官的上下盯了宗峦一阵,尔后对身边另一个人耳语了一阵,转过脸来道:“哦?你就是吴家五爷呵!这么晚了,打扰贵府也是实出无奈。只是我们奉了县长的命令,找你家大哥有紧急公务相商的。既然他出远门去了,我们也不想再继续叨扰吴府老小了。不过,若是五爷肯跟我们到县署见见县长大人,对县长大人亲自说说,我们对他老人家也好有个交待。” 宗峦冷冷一笑:“哦?既然是县长找我大哥,怎么不派县署衙门的人来?倒让驻军来请呢?” 那群当兵的愣了一下,为首的长官道:“哦,听你这话里的意思,我们这些当兵的请不动你喽?” 书生意气的宗峦厉声喝道:“我凭什么跟你们走?你们知道不知道还有王法?请立即离开我的家!” 当官的脸色一变,“通”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他娘的!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一群士兵一涌而上,架着宗峦就往外走。 管家好说歹说,请求自己替五爷去一趟。那些人指着管家的鼻子骂道:“你它妈的算是哪个壶儿里的剩尿?你充什么大头龟?” 宗峦原本年轻气盛,哪里知道这些当兵的厉害?一把上前揪住那骂人的人,斥责他们是私闯民宅的土匪和丘八,让他们马上滚出吴家去。那些当兵的如何受得这般的刺激?于是两下里便撕扯纠拽在一起了。这时,不知是谁的手枪走了火,只听一声沉闷的枪响,宗峦应声摔倒在地。 当官的一见,立马大骂起来:“日他奶奶的!谁他妈开的枪?”那些当兵的一时愣在了那里。当官的想:如今已经出了人命,这里毕竟是吴家坪的地盘,闹不好把全族的人都给惊动出来了!凭他们这十几个人,就不大好闯出去了。于是将吴家前面的三四个下人全都绑了起来,捆做一团,又用破布烂纸塞住了嘴,尔后匆匆离开吴府打马而去。 大嫂等人听前庭半晌不见动静,便派六婶到前庭来悄悄打听动静。不一会儿,就听见从前面传来她那骇人哭喊声。大嫂在两个丫头的搀扶下,全身打着颤,从后面来到前庭。当她一眼看见倒在地上、遍身是血的宗峦时,惨厉地痛叫一声,一下子就昏死了过去…… 其实,这次薛团长倒真是有些冤枉吴拔贡了:这次红枪会起事前,拔贡送给那红枪会头目一千块大洋之事确是属实。不过,却并非是主动供给和支持红枪会攻打县城所用的。而且,他也并非像人传说的,是红枪会这次攻打山城的主谋。 事情的真相是这样的: 那天夜里,前些时曾经误绑了宗岩的那个吴家坪的外甥白凤才,突然带着两个人来到了吴家。白凤才指着王老虎向吴拔贡介绍说,这位是他的朋友王老虎,门外守着的那位叫白富礼,是他的本家侄子。又说,因近日他的朋友们要合伙做定一件大事,所以,今晚想向拔贡爷暂借一千块大洋使使。 说起这个白凤才,拔贡后来才从吴家坪他娘舅那里知道,他原是乡下民间一个颇有实力的帮会头子。平时,在他们附近一带也算得上是一位势力人物了。看今天这阵势,拔贡很快就猜出了他们想要做定的是什么大事了。 正在拔贡沉吟着该如何了断此事时?他们早把事先写好的一张借据拿了出来,说待做定大事后,一定如数奉还的。 拔贡从他们的口气中,分明已经感觉出了来头不小!而且,他们今天既然敢告诉我是要做大事所用,就已说明他们所酝酿的事,已经时机成熟了。因此根本就不怕人知道了。 拔贡自然不想得罪这些人。而且,他也清楚,自己今晚必须得借给他们这笔钱! 其实,说句心里话,此时的拔贡倒也乐意借给他们这笔钱!因为,一是他也想乘机拉一拉这帮子势力!二来,因眼下那帮子盘踞在城里当兵的、当官的人,大多都和杜老二打得火热,他也觉得有些窝心! 拔贡做事一向痛快麻利,他当即就叫人过来,吩咐立马从后庭抬一千块大洋过来交与二位朋友。 待两下把银钱交付清楚之后,拔贡沉吟了一下,转身从傍边的桌上,把他们来时放在上面的那张借据拿起来,用指头弹了两下,尔后折了一折,当着他们的面,就着桌上的烛火点着了、晃了两晃,直待那借据全部化成纸灰,才丢在了地上。 烧完借据,拔贡才转过脸来,对白凤才和王老虎说:“两位如此信得过我,再提什么借字,就太气了。” 白凤才和王老虎忙不迭地连声说:“多谢拔贡爷!” 拔贡摆摆手:“两位先别谢我呢——你们不知,吴某这里也有一事须要烦劳两位帮个忙。” 二人忙道:“拔贡爷有什么话尽管吩咐!” 拔贡点点头:“城南街,我有一家亲戚。诸位若是有机会进城,还请派人格外关照一下。她们是吴家的世交、已故崔老爷子遗下的孤儿寡母一家三口。娘们儿家,胆子小,千万别让人惊吓了她们。若是城里情形太闹时,还烦请两位老弟派手下人把她们一家护送到吴家坪来,吴某那时再重谢各位!” 两人拍着胸脯说:“拔贡爷的亲戚,自然也是我们的亲戚!理当关照。”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的。 谁知,那两个红枪会的头目见吴拔贡如此豪爽仗义、为人大气,竟是十分的感动。回去后,将此事给夸大了一番,言说山城开明士绅拔贡爷慷慨赠送他们一千大洋,专门支助他们替天行道的。他们料想,这次义旗一举,有八方众人响应,准能成就大事的。原也不过是想借此来鼓舞一番军心士气的,却不想兵败事露,竟从此害苦了拔贡一家人! 城外红枪会的几个头目,听说吴拔贡家出了那等的惨事,这才跌脚嗳叹连累了恩人。一面就号召了越来越多的兵力,一面竟公然打出要为拔贡爷报仇的口号,扬言一定要攻下山城、杀尽官府狗官,千刀万剐拔贡爷的杀弟仇人! 吴家出事的第二天,山城大街小巷便传开了吴家五爷吴宗峦被人枪杀的消息。雪如追问老薛实情,老薛不敢隐瞒,便以实相告。雪如对他大发雷霆,说就算那吴拔贡与红枪会有染,你也不可如此草率从事啊! 薛团长虽知此事做得贸然了,也知那吴拔贡决不会善罢甘休的。然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了。雪如叹了叹气,只得交待薛团长从此更要多加小心。出门要多带卫兵。并且,目下只有死保住山城不被攻陷,才是最关键的大事。否则,天大的祸事就要降到全城百姓头上了! 眼见,城外聚集的人众已经达到了四五千之多,城里形势越发更显危急了! 这时,雪如和谢县长、薛团长等日夜商定保城计策。县署和驻军已经命令城里所有的青壮人丁全部编队,轮流守护,日夜不离城墙。就连早已不再参与是非的杜老大,也被县长三顾家门请了出来,亲自披挂上阵,专门负责守护城西这一方。 武器不够用,大大小小的石头也被运上了城墙垛子。危急时分,城内四处都支起火堆,甚至连滚油滚汤、火油火把都派上用场抵挡了一阵子! 末了,连城里的妇女、老人和孩子都做起了后援。 因城里百姓也参了战,不难想象——那红枪会会众一旦攻进城来,城里将会面对怎样的报复!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匪众攻破城来。 雪如心内十分清楚,如此一来,整个战事不仅全线拉开,城里和城外百姓之间的矛盾也随之激化了。故而,此一战是只能胜、绝不能输了! 他手里攥着一把汗,心里却生出一种莫名的虚弱感来:城外的那些人众,无非也是些普通百姓罢了。如今,他们被一种力量和情绪控制着,被仇恨左右着,显然已经聚集成了一种能量很强的破坏力。也因此,城里的百姓无论如何也得顶住了! 大的流血已是无法避免的了!后果也是令人不敢设想的了。 城外,一次又一次地攻城;城墙上,一次又一次地反击。 一次又一次的攻城,护城河里、城墙根儿下,横七竖八地到处躺着死人…… 一个大风呼啸的夜晚,红枪会不知在哪里搞到了一门土炮,又悄悄地把其它地方的兵力调到西城门外。在后半夜的时候,他们突然用土炮轰开了一个缺口,城下众人乘虚而入。杜老大一面命人火速到东关寻求援兵,一面和手下人顽勇抗敌。 只见他站立在城墙垛子上,一把抖开蛇形钢鞭,炸炸抡响。夜色中,但见火花四下迸溅,杜老大和他的手下一齐顽勇抗敌。但凡有冲上缺口者,无一能在鞭下闯过。城下众人不敢近前,一时僵那里。后来,一个红枪会的头目带着几名持土枪的匪众,朝杜老大站立的地方连连开了一阵排子枪,但却不见那杜老大倒地。众匪迟迟疑疑地观望着不敢走近,双方又僵持了许久。正在这时,东关的援兵突然赶到,几十杆土枪一齐瞄准,一下子便打退了匪众。 这时,人们方记起杜老大来。叫了几声没有动静,扶了扶也不见理会。火把举过来一照,只见他身上密密麻麻地有十几个枪眼,靠墙站立,怒目圆睁,一双脚浸在他自己的血水里…… 因城里民团、驻军的顽强抗敌,加之防守严密,城外的红枪会虽屡攻却是屡败!损兵折将比城里更为严重。这其间,因官府又通过各种方式,暗中拉拢、分化、封官、许愿,加之梅锦献和白凤才、王老虎等几个主要头目之间,又因争权夺利和指挥失误,相互指责,发生了很大的内讧。再加上薛团长城外的上司听说山城告急后,火速派出了一支援兵,日夜兼程向山城逼近,大军虽未赶到,城下红枪会众便人心惶惶了。 此时,大势已去,又兼人心涣散,眼见攻城无望,红枪会最害怕的是下一步再腹背受敌、遭致全军覆没的下场,几个人一商议,终于自己草草退了兵,各自隐遁的隐遁、回家的回家了。 红枪会一直攻城一个多月,丢下了城墙下成片成片横躺竖卧的死人。加上天气火热,几个大日头天的暴晒,堆在那里的尸体开始一下子发出冲天的恶臭味儿来。 城里的百姓总算免了一次血腥的洗劫! 红枪会退兵之后,几丈宽的护城河和西关城墙一带,连着几个月里都是臭气熏天。县署雇了百十个民工,一直埋了三四天,才算把那已经腐烂的尸体收拾干净。除了远乡不知底细的人,好长时间里,住在城里的人大白天都不敢从那一带路过。 匪乱平息后,县署为杜老大举办了隆重的葬礼。下葬那天,谁也不想,杜老大的徒子徒孙加上西关和城内的百姓,雪如的至交及守城的士兵,几百号人都来自动执挽送丧。只见一条嵩阳大道上,乌压压的是脑袋,白恍恍的是孝衣。纸车纸马的队伍拉了半条街,压地银山一般滚过,士兵们不时朝天鸣枪致哀。 路旁观看的人,只见送葬的人中好些都执着白纸糊着的幡挽和哀杖。谁道,仔细看时,见那些纸幡挽杖里尽是些刀枪棍戟之类的兵器。 这杜老大武德高尚、人品极好、为人又厚诚,这次又是为了保护山城和众百姓壮烈身亡,因此他的葬礼才会这般隆重。最后,杜老大被埋在万羊岗的杜家大坟。县署和山城百姓为他立下了一块青石大碑,上书“武风义烈”四个大字。 第三十四章 雪如文菲这一对历尽坎坷的有情人,这回终该结成眷属了! 匪乱平息后,筹备了整整两年的山城初级师范总算开学了。学校各方事务就绪后,雪如、文菲就要动身启程了。 他和玉纯合办的毛巾厂的一台主机坏了已经一个多月了,厂家说得把机器带到开封才能修理。因为山城这段日子一直不太平,所以也无法出城去修理。这时,各店铺的存货大部分已经脱销。这些天日子稍稍太平了一些,几家店铺的老板都又跑了来,急着订货催货。雪如想,这样正好,两人一来出门完了婚,二来也修了机器。 可是,文菲这时心里反倒有些犹豫了:雪如的大哥不足一年,若在这时候,两人就急急地办喜事,不知庞大的杜家族人和城里的外人会怎么看、怎么说? 雪如说:“我们实在是再不能拖延下去了。大哥地下有知的话,肯定会催促和祝福我们的!再说,现在正值动荡不安的乱世,山城这几年来,除了翰昌君在山城的那几年,又有几天是安宁日子了?所以,我们不能再拘泥于什么规矩了。况且,我们的俩所做的一切,本身不正是对旧规矩的一种反叛么?再说子霖,这次也因为正好是个机会——咱们一同去修机器、一同到外面走走看看;正好呢,捎带着也向世人宣布了咱们的事情,这样一举多得的好事,何乐而不为呢?” 玉纯早在一旁嚷嚷起来子霖:“哎呀我的崔大小姐!都什么时候啦?你还讲什么旧规矩!夜长梦多啊!你不见如今的事情竟给那姓吴的弄得越来越复杂了么?” 文菲觉得雪如和表哥说的也是理,便点头同意这么定下了。 诸事安排好,纯表哥便先告去了。 屋里此时只剩下雪如和文菲,雪如握着她的手儿说:“这些年,为了我的原故,让你跟着吃了这么多的苦头儿。原想隆隆重重地把你接过来的,现在这样,真是太委屈你了。以后就好了,我一天也不再和你分开了!我要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妻子。” 他抚着文菲的头发,怜爱无比地把她拥在自己怀里,“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咱们出门还得悄悄地动身才稳妥。母亲那里,等咱们离开山城后,再让纯表哥去告诉她老人家知道吧。等咱们回来以后,再热热闹闹地请众位亲友和同僚们参加咱们喜宴,你看这样行么?” 文菲把脸深深地埋在雪如宽厚的怀中。她想,假若人生真有来世的话,她在来世的一生里、在来来世的一生里,也会一直不停地寻觅他的踪影的……那时,也不管他在什么地方,也不管他脱生成什么模样,只要遇见他,她相信自己都会一眼认出他来、记起他来!他们的身心,他们的悲喜,他们的灵魂,生生世世都要重新聚会在一起的…… 天还未大亮,雪如、文菲和工厂的两个师傅、两位护路的家人,众人就分乘两辆马车上了路。 在清晨山野的宁谧气息里,马儿轻快地跑着,马铃儿清悦而动人。坐在车篷里的文菲,觉得此时像一只刚被放出笼子的小鸟儿般快活!为着这次出门,昨晚她整整一夜都没有眨眼!老天,这样的情景,是她梦想了多少日子的事啊!雪如那宽厚的身影、自信而亲切的微笑、他的气息、温暖而有力的手掌、闪闪的笑眼和白亮的牙齿,还有他那底气十足的声音……一切都这么真实,一切却又美得如梦似幻。 渐渐地,一些鸟儿醒来了,开始在古道上大胆地掠过,在马车两旁飞来飞去。一路向东奔驰的车厢被一抹朝霞涂上了金红的辉光。在太阳明丽地斜照在整个车厢的时候,困乏极了的文菲终于靠在雪如宽厚的怀抱睡着了。她睡得像个孩子一样,又香甜、又安静。她的心就像历经了风暴之后的木船,终于停泊在安全的港湾了。 赶到开封已是三天后的一个黄昏了。 定下旅馆房间后,雪如便携着文菲来到大街一路浏览起来——文菲和雪如都曾在这个城市读过书,两人故地重游,一切都显得那么亲切,熟悉中透着些新鲜,和山城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两种天地。 街上人来人往,挤挤拥拥全是些陌生的面孔。一街两旁是一家挨一家的店铺、茶楼、酒肆。建筑也大多是些两层的楼房,门前或横或竖地挂着斗大字体的各式招牌和幌幡。街面上不时驶过在山城很难看到的自行车、橡胶轮子的黄包车,偶尔也有鸣着喇叭的小轿车疾驶而过。好些烫着大卷波浪头发的女人,涂着血红的嘴唇,描着又黑又弯的眉毛。有的男女竟敢挎着胳膊走路!哪家的店铺里还放着留声机,娇声嗲气的歌声,好像乡下奶娃娃的女人困极时哼哼的催眠歌子。 雪如说:“将来,咱们山城也会变得和这里一样繁华。我想,到了咱们的孩子那一代,就会赶上一些西洋国家,也不会再有动荡和贫穷了。” 第二天,雪如让文菲一个人先在旅馆休息,自己则跑出去了几乎整整一天,到了傍晚四五点的时候,才见他兴冲冲地回到房来。一推开门就满脸喜色地嚷嚷:“哎,快来看我买了什么?穿上试试,看合体不合体!” 文菲凑过来,见他从一只精美的盒子里取出了一件宝石青的天鹅绒旗袍——不是那种腿部开叉很长的式样,这是那种较传统的样式。另外,还有一串晶莹夺目的珍珠项链,一双平底的软皮鞋和一些丝袜、发卡之类的饰物。 文菲看着东西笑起来:“你这是干什么啊?我又不登台唱戏,这么艳的衣裳,让我怎么穿得出门去啊?” 雪如一把拉住她:“来,快试一试!晚上我们还要出去参加个宴会的。”说着,立马就令文菲换上,又亲手把那串珍珠项链戴在了她秀美的颈上。 文菲走到穿衣镜前一照,呀!一时连她自己都不敢认自己啦——镜子里竟是那样婷婷玉立一个动人的俏女子!一张脸儿唇红齿白,明眸顾盼生辉,身挑匀称轻盈,几乎没有什么可挑剔的! 她捂着自己的脸:“哎呀!不行不行,太鲜亮啦!这让我怎么能出得门去?” 雪如笑吟吟地把文菲拉到自己的怀里:“来,让我好好看一看我的新娘——天哪!你真是太美啦!我都不敢认你啦!怎么出不得门?我看,全开封城的女子都会嫉妒死的。”他用手抚着文菲的肩膀:“今儿你得听我一回,就穿这身衣裳出门!现在呢,你赶快去梳洗一下。我还没有来及告诉你知道,今晚咱们请了几位客人,我已经在外面订下席位了。在这里,我的几个朋友听说你来了,一定要认识认识你,大家约好了,在一起热热闹闹地聚聚的。” 文菲听了,只得梳洗一番,又在镜前照了照,着实又好看又大方。再想不到,雪如选择衣服的目光这么高雅。 收拾完毕,俩人同乘一辆黄包车,来到湖边一家叫做“望湖楼”的饭店。老板一见雪如,忙亲热地叫道:“啊,是杜先生和杜太太来到啦!快快请楼上坐。按着您的吩咐,一切早备好啦!” 文菲乍一下子第一次被人称做杜太太,心内又是喜又是羞地。两人跟着老板来到楼上一间窗子临湖的雅间。进了门,文菲一眼瞅见迎门摆着一只大花篮,花篮里满是盛开着的月季花,一条长长的红绸带上写着“喜贺杜先生崔女士新婚燕尔”几个金黄的大字。 文菲这才明白,原来雪如出去的这一天,是专门来办这桌酒席和四下邀请朋友的。她的眼睛不禁一热:雪如他竟是这般的珍重自己!这一段日子里,无论是家事还是国事,事事处处都是多灾多难,可他依旧这般看重和自己的婚事! 她俯在窗前朝外面望去,只见眼前豁然一亮:茫茫的潘杨湖尽入眼帘,湖畔的倒垂柳在风中飘飘扬扬地煞是好看。正专注地俯看着这古都风光,这时,听见有人上楼来报说客人到了,雪如忙拉上她下楼梯去接。最先赶到的是两位男士,雪如对文菲介绍说两位先生是他工业学堂的同学。两人一见文菲,异口同声地夸赞起新娘子的漂亮来。又开玩笑说,杜雪如等了这么多年才结婚,原来是为了等着娶这位天仙的!早知道晚结婚有这等好事,他们也要多等两年再结婚了。 听他们这样夸张,文菲一时涨红了脸。众人正在打趣说笑时,又到了几位客人。其中有穿军服的,也有职员打扮的,有雪如工业学堂和高中的同学,也有过去的同事和好友。大伙见了雪如文菲,又各自说了一番喜庆和取闹的话。上了楼,向雪如和文菲道了喜,纷纷把各自的贺礼拿出来:或是两块衣料,或是一样工艺品或一件首饰,也不拘东西大小,不过大家凑个喜趣罢了。 十三四位客人,坐了满满的一大桌,众人在一片洋洋的喜气中直喝得天昏地暗,直到凌晨时分才各自起身告辞。 次日,雪如带着文菲,把个开封古城的大小街道转悠了一遍,又分别来到文菲女子师范的母校和雪如高等中学的母校看了看。从少年到这会儿,转眼已是七八年的事了,人生世事都有了很大的变化,母校却仍旧一如故我的宁静而温馨。两人站在校园里,望着一景一树,不禁感慨顿生。当年那些书生意气的同学少年,也不知今日各自人在何处? 在开封停了几天,见机器还没有修好,雪如便鼓叨文菲:不如乘此机会再到武昌去看一看?两人又赶到郑州,从郑州乘火车很快就到了武昌。当年工业学堂毕业后,雪如也曾在这个城市待过两三年,也很有几个同学朋友的。两人把个武昌游历一遍,又邀同学朋友聚了一场,在武昌停了六七天,这才重新往河南赶。如此,二十多天时间一晃便过去了。 等拔贡从外面打听到山城的匪乱已经平息,这才带人返回吴家坪。可是,再想不到,家中竟惨遭了这般骇人的一场大祸! 他痛彻心腑地想:自己原想着出去几日躲躲是非的,谁知,自己倒是躲了过去!却让五弟替自己送了一条性命! 拔贡此时又懊悔又悲愤!人道是花钱消灾,自己却怎么是花钱招灾?他一边悲楚万分地将五弟的丧事办了,交待家人从此更要处处小心。一边出资派人出去购买了十几杆洋枪,在吴家坪里办起了自卫团,轮流夜间巡逻防守。他咬牙发誓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又立即给在队伍上的三弟写了一封家书,派了两个人专门出去寻找老三的驻地,将家中突发噩耗报他知晓。 自从那吴大帅败走麦城后,他的零星下属除了被西北军阀收编外,其它的七零八落,也有被南方新军阀收编的,也有被奉军和桂军收编的。吴老三所在的队伍自被西北军收编后,靠了一个老关系推荐,仍旧做了一介文官参谋。 前段时间,他一直跟随主力碾转在外。当他从大哥派人送来的家书中得知,有人竟然冒着自家的名义闯进吴府杀了自己的兄弟的噩耗时,独自来在一处背静无人处,嚎哭得两眼充血!两只拳头狠狠地砸在身边的山石上,直砸得血流如注! 然因战事危急,一时也无法离开,只得强忍悲愤。一待主力部队打回河南后,他立即就给上司上了一封军书:凭着他对山城的人文、地理和历史情况的稔熟,凭着他的文采和博引今古,反复阐明立即攻占山城这一兵家宝地的重要战略意义。 这封军书终于引起了长官的重视,几个长官一研究,很快就决定了对山城的用兵。而且,一下子就派了一个混成旅的兵力往山城开拔,准备全力攻占。 由于这次军事行动是因他的上书而起,知他对山城的情况十分熟悉,就委派他做了这个旅的特派参议官,共同参与攻打山城的兵力部署和指挥行动。 在山城人的记忆中,那年的春天,真是祸事接连的季节—— 那些日子里,山城终日陷于一片腥风血雾之中,灾难和恐怖的阴影始终笼罩在人们的头顶。从山城的空气里,天天都能闻到随风飘来火药气味。连天价响的枪炮轰轰隆隆,仿如开春滚过的闷雷一般,不时震得老墙上的土灰蔌蔌地往下掉落。百姓虽人人提心吊胆、个个战战兢兢的,心里却依旧惦着城外那些开始拔节的麦子。老哋!也不知被那些当兵的踩成什么样子啦! 吴老三和他刚刚结拜的把兄弟苏团长,是在一个凄雨绵绵的黄昏里跟着石旅长开拔到山城那高大的城墙根儿下的。 城墙外是一条两丈来宽、一丈来深的护城河。虽说隔着又宽又厚的城墙,外加上这条护城河和一河浑水,可连着三四天的重火力攻击,城内的薛团长便有些招架不住的感觉了。只因后援部队离得太远,眼时根本就调不过来。这时又不比过去樊大哥当家那会儿,城里有守兵,城外还有少林寺的僧兵,真到了告急时刻,随时都可以增援一下的。自妙兴阵亡后,山寺遵从妙兴的遗训,从此再也不曾参与过什么地方之争了。城外中岳庙里的一支同僚部队,也被上司拉出去好久杳无音讯了。因而,城里薛团长的军队早就成了一支孤军。更何况,这时,他的兵力和其它军阀一样,名义号称是一个团的兵力,其实,无论从武器还是到人员编制,连一个加强营也不足道。 看阵势,山城的失守是无可避免了。 这薛团长因是本地人氏,故而对出城的各个山路还是十分谙熟的。为了保存实力,眼见大势所趋,雪如眼时出门不在家,他只好听从玉纯和谢县长等人的计策,带着二十几名亲信弃城而去,顺一个隐秘山道连夜逃到城南几十里外的少室山暂避一时。临走前对左右交待:只等他这里一走出山城,城墙上立即打出白旗,主动打开城门投降献城,以免兄弟们遭致大的惨祸。 如此一来,吴老三率的这支队伍虽说破城而入,却没有捉到杀害自家兄弟的嫌疑和凶手。心中恨得咬牙切齿,立即四处公告:悬赏一千大洋购取薛匪首级。 吴老三的队伍开进山城后,城外吴家坪的拔贡方才获悉:杜老二早在破城之前就带着吴家的遗孀崔文菲私奔了! 兄弟俩谈到吴家的灾难时,颓唐万分的拔贡对吴老三叹道:“老三呵,难道,咱老吴家的权势,到了咱弟兄这一代果真连一文钱也不值了么?” 吴老三冷笑一声:“大哥,你也莫说这样的话,只怪你平素做事手太软了。你且看我的!” 果然,队伍立足稍定,那吴老三便向县署衙门投了一纸状子:一告杜雪如拐带吴家媳妇,二告杜雪如有通匪之嫌,三告杜雪如有指使其堂妹夫薛匪谋杀情敌嫌疑!希望县署禀公执法。 吴老三的如意打算是:眼下,正好借自己的特殊身份,假地方之手收拾那杜老二! 孰知,因雪如平索在山城人缘奇好,文菲又系丧夫寡居多年、年轻无后的女子,按如今的国民新法寡妇是可以再嫁的。而且,县署的同僚中,早有人知道雪如和文菲相好几年的事实。虽说后来拔贡曾再次聘崔文菲为吴家未过门之媳,可是吴家老五已经身亡在先。而且雪如出城告假时,已经事先向县长说明了事情的真相。所以,吴家所诉“勾引”和“拐带”吴家媳妇之说,根本就是牵强附会之辞,无法成立。状告杜会长通匪一说,众人也俱不认可:杜会长原本就是县署的官员,一些礼节性的接待和交往,原本就属于他的份内之事。至于状告杜雪如指使薛团长谋杀吴宗峦之事,虽说杜、薛两家有一点远房姻亲的关系,眼下,没有姓薛的口供,无凭无据的又何足以此立案? 故而,虽说吴家兄弟对县署衙门暗中施加了一定的压力,又私下托人送去贿银,可谢县长情知杜雪如的为人仗义无私,又情知吴家这次是借机生事,而且来到山城的一年多里,杜家对他情真义切,交情早已颇为深厚了。所以,谢县长倒也并没有因此而畏惧吴家淫威,把吴家的状纸连同三百块大洋的贿赂一并给驳了回去。 吴老三见老谢竟敢不认自己的账,本欲蛮力相挟之时,忽然打听出来:原来,这位县太爷的根子也是十分硬实的,有个表姐夫正是时下省政府的一个委员。于是只得另外再做打算了。 老三的这支队伍进城后,吴老三将驻军苏团长几番请到家中,好酒好饭地款待。一次,吴老三趁着醉意,提出与苏团长结拜为生死兄弟。两人趁热打铁,就在吴家结了异性兄弟。拔贡做为大哥,也赠了些字画和两样玉器,也以大哥的身份自居。 苏团长的被人这样抬举一番后,便飘飘乎乎起来,心下思量着:平白得了人家这么多情谊,该如何回报一下才好?当他听到吴家兄弟谈到恩怨时,方才得知吴家小弟竟是被前任驻军首领所杀!而且,吴家兄弟怀疑到这次事件的背后指使者,很可能就是那个拐走吴家弟媳的杜雪如时,也不及思虑就拍着胸脯子说:“那姓薛的小子能逃到哪去?如今,整个河南这块地盘不全是我们的防属了么?等我多派些弟兄,四下通缉捉拿就是了。什么时候抓住他,还不是任由咱们弟兄处置么?如今,山城已经是咱们弟兄的天下了,虽说那姓薛的还没有被缉拿归案,这些地方官又他娘的官官相护;可单凭他杜老二和樊老二的关系,我就可以治他个通匪之罪!我倒看看,有谁敢出面为他帮腔?” 吴拔贡拦阻道:“那姓杜的现在好歹还是县署的官员。为防止节外生枝,以我之见,眼下倒也不必怎么着他。等他早晚回到山城后,可以先把他关起来几天,他和姓薛的两家是亲戚,把他叫去问一问那姓薛的下落,他不会一点儿也不知底细的。不过,对待他,一介书生,吓唬吓唬、煞煞气焰就可以了。我们毕竟还有同乡之谊嘛!只要他肯低低头,以后别再打我们吴家的主意,若是肯求到你我兄弟面前时,咱不妨也可以放他一条生路走。都是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所以,就是关在里面,也不必太难为了他才是。” 苏团长叹道:“大哥果然是宽厚贤德之人。好吧,姓杜的人情,到时就留给大哥去做好了。” 拔贡道:“吴家的仇人是那杀我五弟的薛祖悟。一日不能抓住他替我小弟抵命,漫说整个吴家坪的人窝囊,我们当哥的窝囊,就连咱们那阴间的小兄弟也会死不瞑目啊!地下的爹娘也会埋怨咱们啊!” 吴老三道:“大哥,你也不必过于自责。我料那薛祖悟也跑不远的!肯定就在附近的山上!待我和苏老弟多派几个弟兄,私下搜索打探就了。早晚抓住他,替咱五弟抵命就是了。” 苏团长说:“就按大哥和三哥的意思这么定下吧。到时候,具体怎么处置,听大哥的吩咐就是了。” 雪如和文菲赶回山城时,已是傍晚时分了。 当晚,雪如就令几个家人分头通知玉纯等几位好友,让大家第二天来商议婚宴事宜。 玉纯是第一个赶到家来的。他一边贺喜,一边就报知了两人出去期间山城形势发生的变化。 几位朋友相继到来以后,大伙在一起商定次日中午需要订下几桌酒席,要邀请哪些亲朋好友、同僚士绅。请客的单子拉出来以后,众人当即便分头去了,有发请帖的,有订酒席的,有帮助收拾屋子的。如此,直到后晌,诸多琐事才算大致忙利落。 太阳落山时分,家里只有纯表哥和雪如两人坐在客堂喝着茶,思虑着这会儿吴老三的队伍驻扎在城里,将对他们的事业可能造成的诸多不利。商议着下一步如何想法子,通过中间人结识一下这支队伍的上司,这样,或多或少能对他们造成些制缚。 这时,就听见外面有人敲门,雪如命一个下人出去开门,看是哪位客人到来了?下人出去一会儿,玉纯和雪如便听到院子里传来了吵嚷声。两人不知出了何事,急忙来到院里,就见院子里涌进来的是七八个持枪的士兵,言说“奉上司苏长官的命令,请杜会长到军营一趟,长官有话要问的”。说完,也不及分辩,就要带人出门。玉纯和几个家人上前阻止,两下一时便争执起来。雪如知道这些丘八都是些天不怕、地不怕的,便使了眼色止住家人,交待玉纯稍安毋躁,帮他先关照文菲,说他去去就回。 玉纯见说,只得拉着文菲,眼睁睁地看着雪如被一帮子当兵的带走了。 玉纯耽心雪如此去凶多吉少,立即就带着失魂落魄似的文菲,来到县署衙门找谢县长告知此事。 谢县长此时正在后衙吃晚饭,闻听发生了此事,一时气得脸色铁青,破口大骂道:“日他奶奶地,这还有天理王法吗?你省督军也是我的省长,你是上司任命的,老子这些地方官员难道就是后娘养的不成?无缘无故就敢把我的人给带走了?”一边又劝说文菲:“弟妹,谁不知道杜会长是个好人?你放心!我会尽力解救他的。” 谢县长一面安慰了文菲几句,一面即刻就带人,亲自赶到了驻军大营,寻问是怎么回事儿? 驻军苏长官也不出来接见,只让下属带出话来,说“杜雪如和豫西山匪樊老二有牵涉,故而才请他来问明一些情况的”。又说“这是军务大事,地方上还是不要干涉的好”! 口气不软不硬,却实在令人气愤。谢县长原想发作的,可想想:毕竟人家握着枪杆子!和这些丘八斗,只能动心,不能动气;只可斗智,不可斗狠。遂回到县衙,当天夜里就和玉纯等一干人商议了几条营救方法。 次日上午,雪如的亲友、同僚们赶来喝喜酒时,才知晓杜会长昨晚被驻军带走的消息。山城人自古就有仗义执言的传统,众士绅闻听为人正直、仗义豪爽的杜先生被驻军无理关押的消息后,个个义愤填膺起来,加之玉纯也把杜先生被军阀无理关押的消息分别通知了各校的师生,几所学校一时全都罢了课,众人一起赶到驻军大营门前游行示威,要求立即释放杜先生。 那驻军苏长官原本一介粗人,怎么想到会有如此的结果?心里一时就有些发怵起来:他知道,省督军上司是个极爱惜自己名誉的人,给下属训话时,常常提到“爱民”之类的话题。今儿出了这等事,一是怕上司知道了会追究端底,二是怕众怒难犯,也不敢公然下令士兵伤人。见众人围在那里,一时倒有些骑虎难下的感觉了:答应放人吧,那分明证实自己是抓错了,岂不是太没面子了?而且,吴老三那里,他也不想得罪;不放人吧,又怕外面的百姓和学生得理不让人,继续闹下去。 事情一时就僵持在那里了。 第三十五章 短短两天,文菲便憔悴得变了个人似的。 玉纯劝慰她放宽心思,说凭雪如的地位、影响以及谢县长的几次出面干涉,私下托人打点,雪如在里面也不会出什么意外的。可是,情知雪如一日不出来,劝也是无济于事。又见文菲不言不语,整日泪流不尽的模样,玉纯直怜悯得心内作痛。 想起当初,当他看出表妹与雪如相爱的真情后,好长一段日子里,他觉得自己再也无法面对他们了。一个是他的至友,一个是他暗慕多年的表妹,让他能如何不痛苦?又如何能把这种痛苦表现出来?他想,缘份这东西真是怪,自己和表妹自幼青梅竹马,表妹对自己一直是无知无觉的。而对于雪如,两人几乎可说是一见钟情!这难道不是缘份么?因而,他最终默默地让自己接受了这个现实,从心内祝福他们地久天长。 他也清楚,表妹和雪如的相爱,也算是表妹的福气了!热情博爱、宽厚勇武且用情专一的雪如,比起孤僻冷傲的自己,能带给表妹更多的幸福,他们的结合是最完美的了。痛苦之余,倒也为表妹暗暗庆幸。故而,他自始至终都在不动声色地帮助和成全他们。 可是,他料想不到,表妹与雪如的事情竟是这么不如人意。一波三折,似乎再没有个出头之日了!从吴家的阻挠到舅妈的反复多变,从杜家大哥的反对到吴家的紧追不舍,从宗峦抗婚的失败到山城形势的风云变幻以及父亲的故世、杜大哥的殉身、妙兴的阵亡、樊大哥的失利等等一切,几乎所有的一切都不同程度上地构成了他们幸福的障碍……及至如今,两人已经结为连理,但最终还是没有逃脱吴家的迫害。 他担心的是:只怕那边雪如还没有出来,表妹这里先就撑不下去了。他只得马不停蹄地四处打点着营救雪如。先是买通了大营的几个看守,又托了城里几个有份量的人物,给苏长官送了十分厚重的大礼,对苏团长道:“其实,杜会长在俺城里是个人人都知道的好人!若往日有什么得罪之处,肯定也不是杜会长有意做下的。故而,还望长官看在我们的份上,对杜会长多多包涵才是。” 那苏长官再没想到:一介小小的地方官绅,在山城百姓中的威信竟是如此之高!更想不到,关押杜雪如竟会给自己招来这么多的麻烦!及到后来,又怎禁得玉纯也亲自跑了一趟,再次挟了大礼。两下寒喧之后,玉纯就把吴杜两家上一代就有私仇、并雪如为人的忠厚仗义、扶济乡里等说了一遍。再就是,文菲系自家表妹,这个表妹在吴家已守了多年,后来做了女校的老师,和杜先生真诚相爱并已结为夫妇,这既合乎民国新法,又合乎民情天意的事,那吴拔贡硬是紧追不舍,先是强人所难,逼着自己的兄弟强聘寡嫂;再是想法陷害雪如、逼表妹就范!非要生生拆散人家一对夫妻鸳鸯;这会儿,城里人没有一个不骂那拔贡是金山寺里老法海等话,一五一十地统对苏团长说了一番。 那苏才长越听心里越气!原来,这吴家兄弟竟是想假自己之手、报他自家私仇的? 那苏长官倒也懂得就坡下驴,分手时,悄悄交待玉纯说:“申校长,其实,我和杜先生之间又有什么过节?如今,我知道了来龙去脉,自然更不会难为他了。我有心放杜先生出去,可那吴老三现任着我这里的特派参议官!在上司面前说话还是算数的。我也不能公开得罪他!不过,我可以给你出个主意,你切莫不能对人说是我的主意:一是若能托人到吴家大哥那里去说和说和,让杜先生或是崔女士在吴家大哥那里低低头,我这里就好放人了。如果吴家那边实在不好说话,还有另一条路子——你们也可托人到省城去跑跑!只要上面有了指令,我这里也敢放人!你放心罢!杜先生在我的大营里,我一定会尽力关照,决不会让受到委屈,也不会出什么意外的!” 众人的料想不错:果然又是吴家干下的好事! 其实,在事情发生的当晚,文菲就预感到了事情的源头儿在哪儿。只是,文菲实在无法理解吴家的做为:自打宗峦出事之后,母亲的心口疼和痰症等旧疾俱都发作。吴家大哥三天两头儿地跑到城里来,又是问医问药又是请郎中的,从未有过间断。就连自己和雪如出走的日子里,听娘说,拔贡也曾到家里看望过好几次的。如果说五弟未死那会儿,吴家大哥为了两家联姻,倒不难理解他的一片苦心。可是,眼下五弟已死,自己又公然违逆了他的意愿,毅然和杜雪如双双出走结缡。他一边对自己和自己娘家仍然地关照如旧;一边却不怕结怨自己,用尽手段拆散自己的幸福、迫害自己的爱人;这般行事为人,究竟是何用心? 文菲想,既然苏团长已经暗示了,放不放雪如主要是看吴家的意思。平素,吴家大哥在几个兄弟中也是挺有威严的,并且诸事都肯听他的。为了雪如,自己不妨忍辱负重,干脆就到吴家坪去走一趟!求吴家大哥给吴老三说一说。她想,凭着自己旧日与大哥大嫂之间的情分,事情或许会有些缓和也未可知…… 谁知,还未待文菲把自己的意思说完,玉纯立马反驳道:“你这分明是想要向他们妥协!我不赞成!这事儿,想要快刀斩乱麻,只有到上面去说!路子人家苏团长分明已经给咱们指出来了,我明天就动身到省城去,一天也不能耽搁。我对你说明了:你别指望那吴家会对杜雪如发什么慈悲!” 几位亲友也认为玉纯说得有理——那吴家若顾及崔小姐旧日的情分,也不会公然指使人对雪如下黑。夜长梦多,不如直接到省里去说,苏团长那里也好就坡下驴,吴家那里也阻拦不得了。 谢县长听说玉纯要到省城去亲自找人,便立即给自己在省政府做委员的堂姐夫写了一封信,说杜雪如是自己的一位心腹,求他私下帮忙营救。又专意拨了五百大洋的费用、派了两个精干的属下一同前往。又对玉纯说,尽管放心去省城,家里的事和雪如那里,他会尽力周旋和照应,决不让在这中间出什么意外。 谁知,玉纯到省城去的第二天上午,山城军营那里便骤然传出来了一个骇人的消息——杜雪如在昨天半夜受审时,竟把驻军一位下级军官给打伤了,到这会儿,还口吐白沫、人事不省呢! 文菲听了,直觉得天蹋地陷一般,眼前一黑、便瘫在了地上—— 其实,自打雪如落入那些虎狼之口的当时,文菲的一颗心就像是被人穿在了铁钎子上、放在滚油里烹了一般又灼又痛:她最担心的就是那些根本不讲道理的丘八们!当初,薛团长和他的下属们,平时看上去,一个个是恁般地彬彬有礼之人,谁能料到,眨眼之间就把一个天真无辜的宗峦给打死啦!如今,碰上雪如那样的性子,自己是再清楚不过了:别看他平时一团和气的模样,其实却是最有刚性的一个!好说好问倒还罢了;却是再受不得半点屈辱的!虽说苏团长已经答应不会再难为他,在里面,他会设法关照的。可是那吴家老三也是能自由出入大营的人哪!他如果赖心一动,买通一两个人,略微使些什么坏水、悄悄做下什么手脚,岂不是太容易了么?顷刻之间,什么塌天大祸又不会发生啊? 事情果然就出来了! 不可! 谢县长一面亲自急急来到营中找苏团长周旋,一面赶紧着人来宽慰文菲:劝她千万要保重,他会尽全力挽救此事的!果然,谢县长的部属很快就送来了确信儿:原来,那晚夜审杜雪如时,吴老三按插在军中的一位排长,越职插嘴提出了好几条刁钻古怪的问题质问雪如。因见雪如慷慨言辞,句句说得既有理又有力的,自己一时竟对答不上时,便对口吐脏言起来。 雪如一点不示弱,张口就回敬了他几句!那胡排长恼羞成怒,一边破口大骂着,一边冲上来伸手就要打雪如的耳光时,雪如一下子上了顶膛火,只见他一手拨开对方的胳膊,另一手反掌抓住了那厮的另一只胳膊,接着将一手一把插进那厮的裆里,猛地一个大背挎举起来,一下子就把他掀了起来反摔在地上。 那排长弹蹬了几下,立马就口吐白沫、人事不醒了! 不说苏团长如何又是使眼色、又是喝斥那些想要一齐上前的众军士,及至那吴老三如何命人对雪如上了大镣、谢县长又是如何急切想办使双方火气平缓;只说文菲瘫在了地上之后,被雪如的大嫂和侄子凤音等人又是掐人中、又是灌药汤的,好容易才回过神来,便硬是要撑着下床:老天爷呀!突然出了这等天大的祸事事情,雪如此时在落那些虎狼之徒的手里,就算真有神鬼能佑护他大难不死,也得脱了一层皮不行!你怎么能这时倒下去?不行!你一分钟也不能再等了!得赶紧到吴家坪走一趟才是要紧! 众人因见她站都站不稳,一时都过来劝阻她道:眼下,申大哥正省城办理此事,山城这边,谢知县也正在四处打点——苏团长那里已有话交待:他会尽力压住此事的!雪如的大嫂也凑了一千大洋,也正在四处托人打点着。听说,那被雪如摔伤的胡排长,经凤音等几个郎中的全力救治,这会儿也已经缓过些气儿了。只要那胡排长不死,雪如那里就还有救!你不如先等一等众人的信儿再说罢! 文菲心里清楚:眼下的雪如,几乎每一分钟都面临着生死关头!她决不能再等了!她得设法在“釜底抽薪”才关要!她得亲自出面到吴家去求求情!她认为,这才是救雪如的最关要的举动! 她想,只要自己能在大哥和三哥面前低低头、真心诚意地说些软话,求求他们高抬贵手,就算他们怒气再大,就算不能消些三哥的火气,也多少能探些虚实!而且,就算事情一时说不成,至少也不应该更坏才是! 她一面这样想着,一面不容分说地当即就催促家人:立即到轿行去租一顶车轿来,她要马上出门! 在家人出门租车轿的当儿,她早已匆匆备好了一些礼物。只等一看见车轿,远远地还没有来到门前时,也不及细说,一面交待家人在家中照看,一面就匆匆地自己迎了上去,一面踏上了车,一面就一连声地催促车把式赶快催马往吴家坪赶! 一俟踏进吴家大门,文菲立马就惊呆住了—— 她万没有料到:就在宗峦被薛团长的手下打死的当天夜里,可怜的大嫂也因惊惧哀痛过度,终致病情恶化,不几日里,也撒手而去了! 这么长的日子里,吴家大哥曾几次到山城关照和探望文菲娘,想是怕文菲娘知道真情加重病势,竟从未对文菲娘提及过文菲大嫂已经不在人世的实情。前一阵子,城里又是闹匪乱、又是兵乱的,紧接着自己就出了远门,所以,大嫂亡故这么久了,自己居然连一点消息都不曾得知! 一看到屋内大嫂的灵位,文菲直惊得全身发凉、手脚颤抖,愣了好一晌,才蓦地大放悲声起来! 菊影、梅影梅影姐弟几人,一听说疼爱她们的婶娘回家来了,一下子全都扑到怀里呜呜地痛哭起来。文菲紧紧揽着几个影儿,一面哭一面想:大嫂是何等善良温婉之人?活着时,对自己处处体贴关怀,生怕受了半点委屈。可是,好好儿的,转眼竟撇下一群孩子撒手西去了!而宗峦又是何等活泼善良、真纯友爱一个小兄弟?一时竟也成了黄泉之鬼!人啊,你们为什么要纷杀争战?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的仇恨呢? 转而又想到自己,短短的二十多年,命运竟是如此的不公平!接二连三地让自己遭遇这么多的生离死别和悲惨世事。父亲的去世,宗岱的早亡;好容易才和自己心爱的人结为连理,却又连累得雪如与吴家结下怨仇……如今,亲和的大嫂、热情的五弟,一个一个也都骤然而去了!人的生命难道竟是这么脆弱、这么不堪一击么? 文菲的丫头紫瑾和几个下人,见文菲哭成那样儿,也在一旁陪着哀哭不绝。 拔贡闻讯从外边的店铺赶回家中。他见文菲和孩子们相拥哭作一团,也不去言语劝慰,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直到后来文菲抬头看见他时,蓦然发现,吴家大哥在这段磨难重重的日子里,竟一下子苍老了那么许多! 这些日子,真不知他是在怎样的一种痛苦中煎熬过来的?这样想着,心下虽对他仍怀有一股子怨恨,不知不觉中却也多出了几分的悯怜来。 见文菲回到吴家,拔贡似乎并不感到意外。他一面令下人好生劝走伏在文菲怀里哀哀痛哭的几个影儿,说爹爹这里有事要和婶娘商量的。 几个影儿出门后,拔贡见文菲伤心欲绝、泪水潸然的模样,反倒过来又劝慰了文菲几句。 寒喧了两句,两人一时都沉闷在那里了。后来,文菲想要打破沉寂说出自己来意时,拔贡却拦住了她的话头儿:“你不用再说了!我明白:你是为了他才肯回来求我的。” 文菲无话可答,低头又垂起泪来。 拔贡起身在屋内踱了好一阵,沉吟了许久才说:“放了杜雪如也可以。不过,有一个条件……” 文菲急忙抬起了泪光迷朦的眼,拦住他的话说:“只要杜先生安然无恙,无论什么条件我都同意。” 拔贡在心里冷笑了一声,没有接着说。他在屋里踱了好一阵子,然后独自望着窗外院子里那飘飘零零的一树碧花说:“我可以帮你救出那杜雪如!不过,难就难在老三那里。他那个脾气,你也清楚,加上杜雪如又把他的手下摔成重伤,事情就更难了些。如果真要那姓杜的出去,恐怕……从今往后,你得永远留在吴家了……” 文菲听了这话,心里不禁一惊!尽管这也在她的预料之中,可是,她一时好像还是有些不大明白吴家大哥话里意思,迷惘的眸子定定地望着吴家大哥那冷郁的面孔,半晌没有言语。吴家大哥在其它诸多事情上,一向是开通达理、洒脱随和的。可是,偏偏对自己改嫁杜先生一事上,竟自始至终地如此偏执! 文菲无法解释——不知吴家一定要自己这个年轻无后、又跟人出走了这么多天,而且已经因为和雪如“私奔”在山城闹得沸沸扬扬的女子,再继续守在吴家究竟为了什么?难道是出于对杜家的嫉恨和报复么?还是想保住吴家的尊严和脸面? 这时,她想起了吴家祖上曾为一位守寡多年的叔母奏请敕造节烈牌坊之事。而且隐隐听人说,好像那位贵为洪宪皇帝外侄女的叔母,其实在早婚前就曾与人有染的传闻。文菲对她有着很大的好奇心和神秘感,她曾独自来在东面吴家祖祠里,默默地瞻仰见过那位叔母的遗像:那真是一位绝色的清丽女子啊!在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明显地含着某种深深的忧郁和无奈,三十多岁便悒郁而死……据说,她的一个独生子吴宗岩,在刚刚埋葬了母亲的第二天,也因悲伤过度而突然发疯失踪,从此音讯缈无…… 难道,吴家历来就习惯用沉重的石座,来镇住所有的传言和事实真相的么? 拔贡两眼幽幽地望着窗外又说:“这样,我才好张嘴去和老三商议……还有件事情,我原本不想告诉你的。事到如今,我想,告诉你也无妨了。你……也许不知道……宗峦和你大嫂之死,从根本上论究起来,其实……与崔家还有些关连。” 文菲不解地问:“你,你说的是……是怎么回事儿?” 神情沉郁的拔贡望着阴浓的窗外,把那天晚上,红枪会如何来府中借钱、他如何提出让他们不要骚扰崔家之事缓缓道出:“如果不是怕他们打进城去惊扰了你们,我如何会把那张借据给烧掉?若留了那张借据,有凭有证的,后来还怎会有我‘支助’红枪会攻打山城之说的?也不会被那姓薛的误会,最终遭来这等惨祸了。” 文菲一下子怔住了:原来如此!天哪!为什么人生的恩恩怨怨、是非纠葛像一团乱麻似的,总也撕扯不清、纠缠不完了呢? 拔贡转过脸来:“弟妹,虽说你会认为我这个人不近情理,可事情到了这份儿上,如果我再无缘无故地出面为你说话,让老三放出那杜雪如……他正在火头儿上,岂肯答应?我这个当大哥的你也知道,对你,我从来都不想让你为难。只不过,眼下这样的情势,老三那个脾气,虽说还能听我一两句,可是,若没有一点托词,我也不好说服他呵!若你回到吴家,让那杜家再拿出些钱来,为他的属下治病,那时我再从中说说话,也许事情才能说得通。虽说杜雪如摔伤了胡排长,可毕竟是那姓胡的先张口骂人、先动手打人的,只要眼下他能保住一条命不死、再落些养伤顾家的银子,我想,事情也可以私了。吴杜两家比起他人,彼此还有乡亲之谊!岂能只为了一个外乡人而伤了自家的和气?各让一步,天宽地阔啊!” 见文菲两眼含泪、呆呆地望着自己,拔贡叹了口气道:“弟妹,你也不必急着这会儿就回答我。因为,答应的事情,就没有再返悔的道理了。你自己好好想想罢!” 拔贡阴郁地说完这番话,转脸望了文菲一眼,起身兀自出门去了。 拔贡去后,文菲独自流着泪,一时竟拿不定主意究竟该如何是好了?不答应吴家的条件,雪如随时都有送命的危险;可是,一旦答应了吴家,也许,自己从此真的就要永远离开雪如、再难走出这深深庭院了! 她觉得有一种肝肠寸断的痛楚…… 天色渐渐黯黑了下来。紫瑾这时流着泪说:“奶奶,你看,你的脸都哭成什么了。这样沤着,也不是个法子。天也黑了,我先扶奶奶回去洗洗脸,仔细思量思量再说吧?” 屋内依旧整洁而幽雅。所不同的是,她发现屋内原来的那些白纱灯罩,如今统换成了浅粉色底子,绘有花鸟图案的灯罩。再四顾周围,一并连桌椅的袱垫和床帐也都换成了暖色。床上摆着两床新的棉被,一床杏黄湘绣撒花缎面的,一床浅红织金缎面的。仅这布设颜色的变化,就使好些年来冷冷冰冰、阴阴沉沉的屋子,乍看上去顿然有了些暖意。 “这屋里的东西,是什么时候换下的?”文菲抚着椅袱问。 紫瑾一边扫着床,一边答道:“还是大奶奶在的时候,大爷、大奶奶一齐交待换上的。” 文菲心内一阵暖、又一阵凉,泪水禁不住又重新滚落下来。心地宽厚体人的大嫂,从今往后哪里再去寻觅你温柔的笑容? 香炉里,仍旧熏着文菲旧日所喜欢的玫瑰香。几案上的花瓶也插着几枝新开的月季,花儿吐着醉人的芳香。几案和窗子都擦得都很洁净,仿佛一直都有人住着似的。紫瑾这丫头懂得珍重情谊,一直都当文菲在时一个样,天天都要拾掇一番的。 文菲望着眼前熟悉的摆设,蓦然就觉得又回到了几年前——难道,这一切都是注定下的?正如当年清元道长所卜,自己和雪如,果真是一种“乍聚乍散、若聚若散、非聚非散、聚散离合、徊徨往复”的缘份么? 文菲打了个寒噤,骤然间感到有些头晕欲吐。赶忙扶着紫瑾的肩膀,令自己镇定了一会儿。 一阵带有凉意的晚风吹来,几只寒鹭掠过后庭天井的上空,朝远处悠然飞去。 文菲兀自望着幽深冷清的深宅老院,想到在这古老的庭院里,大嫂那温柔关爱的笑容再不复出现,五弟那清纯快活的笑声也再不会响起时,不禁又是一串泪水滑落下来。 文菲坐在书案前流了一会儿泪,又沉默了一会儿,顺手收拾了一下面前书案上自己旧日的一些诗稿。蓦地看见,往日自己随意丢在桌上的半阕《蝶恋花》,如今不知被谁添得完整了。文菲原来的上半阕是: 英落纷纷云蔚蔚。清芷蘅芜,暗暗侵罗袂。檐下霖霖千点泪,泠泠且为花魂酹。 她看了看,那被人添的下半阕写的什么? 归雁声声人不寐。把酒独斟,聚散年年醉!思郁沉沉心瘁瘁,秋悲春恨情难缀。 在吴家,除了大哥拔贡,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写出如此流洒飘逸的狂草和这般才情俱佳的词句来! 前庭又隐隐飘来了那幽咽如诉的洞箫声。 此时,天上一轮清朗朗的冷月,和着这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曲子,有一种令人断魂的孤冷和凄绝。 文菲顿然生出一种勘破迷朦的感悟…… 可是,她必得面对某种选择!必得先救下雪如才是! 夜静了。前庭的箫声依旧如泣如诉着…… 这时,坐在灯下正设法清缕着烦乱思绪的文菲,见女儿小菊影翻了个身,将身上的一条棉被踢到了一边时,赶忙站起身来,想要给她掖好被子。 谁知,许是因起身起得过猛了,或是这段日子因忧心积虑过重,伤了身子的缘故,文菲一时竟觉得天眩地转、头晕欲吐起来,手扶着桌子,双腿却打一软,便瘫在了地上。 在一旁灯下做着活计的紫瑾看见,一时脸都吓白了,她急忙跑过来,惊叫着:“奶奶!奶奶!你这是怎么啦?”一面就要喊人、请郎中来! 文菲赶忙止喝住了她:“快别惊动了!我知道,这不过是这段日子太累的缘故,歇一会儿兴许就好了。” 紫瑾只得扶着她靠在棉被上,又从暖壶里倒了一杯热茶,文菲接过啜了两口,略定了定神,就觉着好了一些儿。 这时,随着一阵山风,只听从后山的古庙里传来一阵钟磬暮鼓之声。霎时,便淹没了前庭那呜呜咽咽的洞箫…… 吴家深深庭院,似乎到处都充满着这种让人委顿、令人窒息的阴郁气息。 而自由是多么诱人啊! 人的一生,可以没有安逸,可以没有富贵,甚至可以没有爱情;可是,活着的生命,怎么可以没有自由? 她多么渴望能挣脱这深宅老院的束缚和压抑,尽情地奔跑在三月的田野里,呼吸那清新的空气,沐浴那明灿的阳光啊…… 第三十六章 转眼,在吴家已经半个多月了,这些日子里,文菲想尽快把一切都安置妥当…… 除了衣食起居上的料理外,她还为孩子们规定了必修的功课。这时,山城四处几乎同时又开始闹腾起了大大小小的匪乱来。民间百姓也动辄就是暴动、造反。所以,好长一段日子来,拔贡都不让孩子冒险出门念书了。 梅影姐弟两人虽说在家也一直温习着旧功课,可是,新课却毕竟拉下了不少。好在他们都发了课本,文菲就想趁着在吴家的这些日子,尽可能为她们赶补出来,也算没有虚度这段时光了。等将来日子安宁一些,孩子再到学校,就不难赶上了。 文菲想,在吴家一天,自己就要尽可能地多给几个孩子一些关爱,一是回报自己欠下吴家的十二分厚重的情分;二是报答大嫂生前对自己的友爱。 除了功课之外,大嫂去后,因家中无人料理吩咐,衣被都开始发霉了,影儿们的棉衣也没有人交待拆洗,好些家务事都堆在那里了。她这时开始分派起丫头和下人们,一样一样地交待下谁打扫尘土,谁晾晒衣服被褥,谁拆洗影儿的棉衣。又交待管事的安排灶房,哪天要为哪个孩子过生日。并列出了单子,令人交到前面账房那里,到外面扯多少尺什么颜色、什么料子的布料回来,打算为几个孩子添置添置换洗的衣裳。 如此,不几天的日子里,在下人眼中,这个四奶奶又开始担起当家奶奶的角色了。关于孩子和一些家事上,有些不该下人做主的,都重新说起“该问问四奶奶”的话了。 表面上,她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些家务琐事,可是,她的内心却在无时不刻不系挂着雪如:他是否真的脱险了?此时人在山城还是在外面?如果他人还在山城的话,自己眼下就不能轻易离开吴府…… 老三家的见文菲重回吴家后,仍旧还能那样不卑不亢地做人,脸上竟无半点的羞愧之色,虽觉得惊奇,倒也无可奈何。又看她每日里只是在自己的院中教导几个影儿念书,吩咐丫头拆洗晾晒地,根本就没有闲下来的时间,真个是狗咬刺猬无处下嘴了。 过了三几日,自己到底憋不住了,腆着脸蹭了过来,说想让自己的两个闺女也跟着她识几个字,不知中不中?文菲不卑不亢地点头应下了。 这样,加上紫瑾和绛荷两个丫头也跟着学识字,拢共有八九个学生了。一间堂屋里,每天一开课,摆上临时当课桌的几条矮几和小杌子,竟坐得满满腾腾的。弄得这处平素幽静冷清的小院子,倒成了一处像模像样的私塾学堂了。 梅影几个孩子自从失去娘亲以后,每日里或是哭哭啼啼,或是闷闷不乐。自打文菲回到吴家以来,几乎一天到晚都不肯离她左右,不知怎么依偎亲热才是了。除了吃饭大家都挤在这后庭之外,竹影兰影两个小子,睡觉都不想过前面去了。 就这样,婶娘领着他们,不仅学习各门功课,还学画画儿、猜谜语、做体操,跟正规的课堂一样,孩子们很快有了些笑声。 文菲的关爱,总算稍稍驱散了一些儿笼罩在他们心灵里死亡、悲痛和恐怖的阴影。因而,他们把婶娘当成了亲娘一般。这种亲情和依恋,令文菲既感动又酸楚,心内真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般,苦辣酸辛,万千滋味。 梅影一门心思想着中学毕业到省城报考高等学校的。因功课拉下了不少,父亲又因外面太乱不放她出门念书,直急得不知哭了多少回。婶娘回来,她觉得是上天赐给她的机会。所以,每天比其他孩子更知发奋念书、做功课。 拔贡偶尔也过来看看孩子,见文菲这般用心安排和教习孩子们的功课,又见孩子们已恢复了以往的天真和活泼,脸上禁不住露出了很是感动的神色。可是,嘴上从来也不说什么。 在吴家的这些日子里,文菲也不知自己究竟盘算过多少脱离吴家的计策。 这中间,她也曾向拔贡明着提出,自己想要回山城一趟拿些随常用的东西。吴家管家向拔贡请示之后,过来回复的话是:“大爷说了,现在外面的世道太乱,听说城西正在闹匪乱,奶奶若是想要什么东西,可以列个单子,小的可以代奶奶进城一趟,替奶奶取回就是了。果真要进城,也得等过些日子,世道太平一些了才可以。奶奶若是不放心城里的亲家太太和亲家少爷,大爷说这就派人进城,把亲家太太和亲家少爷接到家里住一段日子。” 文菲虽说心烦恼,可眼下也不知雪如在外面的情况究竟如何?所以一时还不能太惊动了吴家,反倒更难脱身了。 然而,这种类似软禁、失去自由、离开自己事业、离开亲人的日子实在是度日如年!不独没有自由,眼下这种情形,总令她有一种不尴不尬的感觉。 好在的是,眼前还有这几个孩子可以遮掩遮掩。他们这般需要她的关爱,于是,多少才使得这种类似囚禁的日子有了一点意义。 她想,世上的一切恩恩怨怨,也许最终都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渐渐淡化。因为,人间的仁爱之情才是最能打动人心的。她相信:爱是可以消磨一切怨恨顽石的,爱也可以融化一切冰冷的。纵使吴家大哥最终不能被她的作为和爱心所感动,凭她一个大活人,她迟早也要出得吴家这个门的!不管是用安逸富贵之网,还是用封建专制牢笼,都已无法再囚禁得住她向往自由的一颗心了…… 晚饭后,几个孩子拉着文菲的手,要她带着到后面的花园里去捉迷藏。文菲便和紫瑾、绛荷一起,分别扯着几个孩子,一路来到后面的园子。 晚暮时分的山野和小园,朦朦胧胧如梦似幻一般。小园依旧清风飒飒,落红飘零。鸟儿们依旧在枝头吱吱喳喳地叫着。 情景依旧,流霓依旧,夕阳也依旧。 人常道:“千年屋,百家主。”可是,谁也无法料想得到,岁月的流梭穿过了许多年之后,这世代书香的吴家、这威风气派的百年进士府第,这深深的古院老屋,还会再有些什么新的悲欢离合的故事演绎出来呢?还会再有些什么样的新主人在这里欢笑哭泣、悲喜酸甜呢? 文菲坐在一只镂空的石鼓凳上,身旁的一群孩子,此时仿佛已经忘却了前些时日的灾难和不幸。一心一意地和吴家的那条大黄狗玩着捉迷藏,笑声不断荡漾在幽寂的暮色里。文菲兀自望着浩远的碧野暮云,静静参悟着人生的玄奥神秘。她微仰的脸,在夕光淡淡的辉映下,有着一种梦境般的虚幻美。 在这里,在吴家,那层层叠叠的雕梁飞甍,那富甲一方的重廊大院,吴家老少对自己的特殊留恋,也许能使她丰衣足食、无忧无虑、平静安逸地度其一生。然则,这回廊小园,这散发着迷人芳香的玫瑰,孩子的欢笑和嬉戏,这种宁静和富有…… 然而,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只大大的、精美的金丝笼子!它无法使她就范,无法使她不渴望自由,更无法使她不去思念她深深炽爱着的雪如。 她无时不刻不在思念他那清澈的眸子、那稚如孩子的笑、那热情如火一般灼人的拥吻…… 雪如!雪如!今晚的月下此时,你人在何处呵? 在文菲答应愿意留在吴家的第二天黄昏,拔贡便过来告诉她:好歹那胡排长眼下已经返蹬过来了。而且,眼下也能咽些吃的了。他已经说通了老三和驻军苏团长,并且出面请了一桌酒席压住此事。这会儿,他们已经放那杜雪如出去了。 文菲相信拔贡是说到就能做到的人。可是,仍旧担心吴家所给雪如的那份自由,会不会是一种类似风筝的自由?是否还在远处牵制着他呢? 及至三天前,在崔家帮工的表弟石头儿带着小弟文茂来吴家坪看望自己时,文菲才真正得知子霖雪如彻底脱身的真情——小文茂见身边一时没人,突然拿出自己的一方手绢,说是手绢脏了,姐姐能不能这会儿就给洗一洗? 文菲觉得小弟的话有些突兀,便接过了手绢打量起来。蓦然就见上面有几个蝇头大的小字,一颗心立马咚咚地跳了起来!她匆匆地浏览了一下,原来是纯表哥的字迹: 梅已离城,勿念。罗网易投却难脱。容作计策,稍安勿躁。 “梅”正是雪如的字。 一俟当她确悉雪如已经安然无事的消息后,这两天里,文菲几乎通夜的都在做梦逃脱。睁开眼也想的是如何逃离吴家的计策。 然而,事情果然如纯表哥所料定的,真的是“罗网易投难脱”啊! 她此时方才知道,吴老三这回是铁定了心!他让人转告文菲的话是:如果不履守条约,再敢有败坏吴家门风之事发生,谁都别想再有安生日子啦! 文菲知道,这个吴老三是说得出口、做得出来的。想起雪如和表哥他们在外面,为着自己眼下的情形正不知如何焦急,又怕雪如做下什么任性的事情,禁不住又是悔痛又是着忧虑! 这时,几个影儿见婶娘在那里独自流泪,一个个慌忙都跑了过来,争着为她擦拭泪水。小菊影扑到怀里,两只小手儿搂住她的脖子,将一张小脸儿紧贴在文菲的脸上嘤嘤地哭着:“娘娘……不不哭,菊菊乖,不惹娘娘生生、气……” 文菲一听更禁不住心酸起来,一把紧紧地搂住她,不觉一种深深的母爱从心底涌上来。 对吴家,对这深深的庭院,她也说不出自己有几分是爱几分是恨了!既想一下子逃走,又有着丝丝缕缕的牵系。虽说她十分怨恨吴家的对自己的追逼,却也无法否认,不管拔贡的私心如何,这些年里他毕竟事事处处都不曾忘记过关护她们孤儿寡母。崔家确是欠了吴家不小的情分呵! 如果这个世上没有打斗杀伐,没有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残杀,只有孩子的欢笑,只有青草鲜花的芳香溢人,一切都是多么美好呵!五弟又何以会惨死?大嫂又怎会因惊痛而暴亡? 可是,怎么所有的人这会儿都像是疯了一般呢?城里乡下,到处都是无忌无惮的仇恨和屠杀!大的是战争,小的是械斗,洋人、国人、兵、匪、强盗……官吏军阀之间、百姓帮会之间,人人都在拼命地、狂热地争斗和杀伐着。她曾在这小园里见到过蚂蚁争穴的情景,最后,在那蚁穴旁边,成片成片的摞满了蜷曲成团的死蚁……与这时的红尘乱世何其相似呵! 乱世的人间,成了芸芸众生的一方受难场。 暮色悄然四合,远处的山峦渐渐化成一幅用墨很浓的山水画。 园子里有习习的山风爽爽地吹来,一只山鹧鸪在暮色中悠远而美妙地啼咕着。这种啼声,把人带入了一种如梦似幻的境地。 风更湿润也更凉爽了些,园角的几株大叶杨随风掀起了一阵流溪般的哗响。 东面的丛林上端,一团黯郁开始拥着些似有若无的淡淡的晕红。 哦!今儿恰好是农历十五。圆月就要升起来了—— 文菲伫立于这宁谧的暮色中,仰望着东方的夜空。她看到,在苍黛色的天幕之上,在一大团暗红流云的托举中,那团晕红的光霓渐渐地挣脱了暗夜温情而缠绵的怀抱,慢慢地向上浮升、再浮升着,慢慢地托出了一弧带着淡淡晕红的光迹来。后来,就见那弧晕红越来越饱满、越来越明晰。 最后,终于捧出了一轮浑圆浑圆的红月亮来! 然而,它似乎并没有停止浮升的意思,它还在继续地、不折不挠地向着夜空的高处飘浮着。衬着它傍边的浮云,人的眼睛甚至可以感觉得出它浮升时划出的光迹来。 哦!它完全跃出了远处那最高的一耸山峦和林丛的梢头,寂寞而孤独地悬在了大地之上、半空云间,把它清冷而落寞的银光轻柔地流泻在山野,流泻在花林和每一片草叶枝柯上,每一瓣花蕊和苞蕾之间…… 文菲沉浸在深深的感动中…… 她含着泪光,久久地凝注着那轮清朗的月。身边的孩子们和紫瑾正在捉着迷藏,开心而纯洁的笑声不时从月影和树丛中传出来。 如果这个世上没有陷阱,没有诡计和强权,没有杀戮和血腥,那么人世间的幸福美好与金碧高皓的天堂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时,文菲看见在园子的拱门那边,拔贡那还算挺拔的身影穿过园门,踏着园中那条长长的小甬道,一路朝这边走来。他身上一袭玄青色的洋绸长衫于山风吹拂下弋弋扬扬地,显出了他那遗世独立的超然风韵。 他的贴身小童随他一起进了园子后,便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园子门口的花丛边候着。拔贡独自一人朝她和孩子们这里走了过来。 一群孩子见爹爹过来,立马就一齐围了上去。拔贡爱怜地摸了摸身边兰影的小脑袋,便吩咐紫瑾和绛荷道:“天晚了,你们先带影儿们洗漱吧,我和你奶奶还有几句话交待。” 紫瑾和绛荷掬着一些带着夜露的花儿,招呼几个孩子一路去了。 拔贡转过脸来,他的目光于月光下更显得幽深莫测了。 “弟妹,这些日子真是多亏了你。在你的照应下,我看他们都快活起来了。嗳!自从失去母亲,我从未见他们这般开心过!这个家,也有些条理了……”他带着感激的语气说。他在身后树影夜色的遮掩下,第一次凝注着月下的文菲:月下,她的一张脸儿光洁清丽却冰冷如玉。山风下,一身显嫌宽大的月白云绸衣衫,随着太室吹来的晚风,不停地拂扬着。 拔贡的心内一时涌起某种温柔如流的情绪……可是,他依然冷静地把持着自己,一动不动地,静静地伫立于在树影之下。 文菲眼望着远处月下那隐隐的山峦,淡淡地说:“大哥何必如此客气?我本来就是他们婶娘、当然该照顾他们。虽说宗岱不在了、大嫂也不在了,我照看照看他们的孩子,也不过仍旧还是我们夫妻和姐妹的情分。” “我……”拔贡望着玉洁冰清却又冷傲逼人的文菲,欲言又止。 沉默了一会儿,他咳了一下,望着文菲那沉静如石的一张脸:“你……也许……不知,这些年来,我的心里……常想……” 文菲转过脸来,冷冷地拦住他的话道:“大哥,我来吴家的这些年,一向都是很敬重你、也很信任你的。你兄弟宗岱虽说不在了,可你仍旧对我一如故往,我真得很感激你和大嫂对我的这些格外关照。我虽不是你希望的那种心如死水的女子;可也不是不知廉耻、随随便便的人;我懂得如何知恩知报,也知道做人应该光明磊落!我愿意替大嫂来照看这几个孩子,不仅因为大哥的宽厚大度,吴家对我的容纳;更因为大哥不计吴杜两家前嫌,救那杜先生脱险!我知道,我欠吴家的太多了、欠了大哥你的就更多了。我不知如何才能一一报尽。所以,我愿意留下来。可是,我留下来,既不是为了贪图吴家的荣华富贵,也不想苟且做人,让人笑骂谈议……我留在吴家,是因为家人毕竟还都承认我仍是老四的人;还有,我的闺女菊影,还有侄儿们梅影、竹影和兰影,他们都恁地爱戴我、让我感动、让我心疼。如今,我疼他们、照管他们,一是为了报答大哥大嫂的恩情,二来,我将来生老病死的时候,也算是有指望了……” “你误会了,我当然是最懂得珍重吴家家族名声的,我也知道自己该怎样做才合乎规矩。” 拔贡听如茵说了这些,口气有些强硬地说。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不再说话。停了一会儿,他转而又恢复了和缓的口气叹了叹气说:“我好歹也是个读书人,人情世故和做人行事的道理和规矩,还是懂得的。──其实,我的本意……我原也不想让你受什么委屈的。可是,老三那个脾气,你也清楚,他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什么话也都能说得出口的人。有时,连我也难能阻拦得住。这次,为了杜先生一事,我和他几乎吵翻了脸。不管如何,事情好歹还算顺当罢!我只是想,吴、崔两家是两三代的交情了。从我们两家爷爷那一辈儿起,就开始有姻亲往来了。加上,家里上下大小都希望你留在吴家,如今,你果然又回来了,四弟那一房也总算有人了。不仅菊影从此有了娘亲,就连你这几个侄儿们,也托福能得到你的关爱和照管了。所以,我劝你三哥的话是,乡里乡亲的,得让人处且让人。还好,他最终还算听了我的。可是,毕竟连累得你受委屈了……每每想起此事,我心下虽觉得难以安生,却又无奈得很……” 见文菲不语,拔贡又叹道:“也许,这个人世上,从他生下来那一天起,就开始了承受心灵苦难、生活重负的历程了。心灵和欲念,无时不在与这个红尘俗世做着抗挣。漫说是宗峦你们这一茬儿的人了,就算我,又何尝不渴望过那种轰轰烈烈、热热闹闹的日子?若按我的本愿,恐怕早就抛下这古宅深院,举家搬迁到外面去了。到洛阳、北京、汉口,只要有银子,随便什么地方不好过活?偏偏窝在这里做什么?我也想,有一天,能够远远地离开这里,离开这拘束人的地方,自由自在地活上一番!也不枉来到这个世上走一遭了! “可是,人大多时候总是不能全梦的。吴家的列祖列宗都在这里,最后,总得有一个人要终老死守在这里的。我常想,人,也许不能按自己的意思去活命;可是,若能拥有一份似梦还似非梦的企盼,应该是上苍给予的一份格外恩赐了……” 他伤感地望着远处茫茫的夜空,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心灵之河在不经意间的默默流溯…… 山风摇响了满园的枝叶,吹透了文菲薄薄的绸衫,她的脸在月光下显得异常苍白而又坦荡如砥。听着大哥这些心灵深处的流水行云,文菲几乎有些被他浓重的忧伤悒郁的情绪所感动了。 然而,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被动地恪守之外,生命的本能更应该是渴望自由的、渴望创造和渴望激情的呵! 风声更响了些。此时,拔贡望着月光下的远山黛影,沉默了稍许说:“风凉了……你穿得单薄……你先请回吧。” 小园的月亮门傍侧,拔贡的小童一直很忠诚地守在那里。文菲出门时,他站在月光下,对文菲略弯了弯腰,巴眨着一双黑亮的眼珠儿,低声道了声:“四奶奶你辛苦!” 文菲点点头径直去了。 回到屋里时,几个孩子已经被紫瑾服侍着各自睡下了。文菲没有一点的倦意,她默默地伫立在窗前,觉得山野的晚风有些凉意逼人了——挟着些百年老宅的霉腐和湿潮之气,徐徐不断地朝她袭来…… 当一天早晨刚刚起床,一阵眩晕和欲吐,文菲确知自己是这是有了雪如的孩子时,一时间,一种幸福的暖流徐徐地涌遍全身,整个心都被一时几乎无法自制了──巨大的幸福感拥围了! 然而,她随即便又焦躁万分起来:因为,如此一来,自己必得尽快离开吴家才是了!而且,连一天也不敢再拖延下去了! 可是,怎么才能走出吴家这深深庭院、层层门槛呢? 她在屋内转着,思来想去都无计可施。一时间,便心乱如麻起来。她甚至想,干脆就以此事为由,挑明了要离开吴家,撕去这层再也遮掩不下去的虚伪,看吴家兄弟还有什么话可说?还有什么计可施?还如何让自己再“守”下去? 她旋即便命令自己冷静下来。此事万不能莽撞!那吴老三若是恼羞成怒起来,叫上一些族里的无赖、痞子,把自己拖出去用家法处治,当众作践一番,自己如何忍受屈辱、如何遭罪倒是小事,腹内的孩子还能保得住么?要出去,还要想出一个万全之策,平平安安地离开才是。 她这时才开始意识到:自己与吴家定下的这个协约,果然是犯了一个过于自信的大错误!当初,她以为只要吴老三答应放雪如出去,吴家又岂能看得住自己一辈子么?现在才明白,吴家兄弟既然同意放了杜雪如,绝对是不会再轻易放还她的自由了。而且,自己只要留在吴家一天,雪如他又如何能得到真正意义上的自由呢? 如果当初自己能够稍稍冷静一点,其实完全可以用其它方式来营救雪如的。如今,她不得不思谋着如何脱身的计划。而且,这个计划一旦开始付诸行动,就必得是万无一失才成。否则,打草惊蛇,就更难走出这吴府大门了! 第三十七章 文菲终于想出了一条自认为是万全的脱身之计! 然而,不巧的是,第二天一整天里,她听说吴老三都没有出门。文菲因怕事情坏在他那里,只得勉强隐忍了一天。 次日早饭以后,过了好久,文菲让紫瑾去打听了一下,吴老三仍旧迟迟没有出门。文菲按耐不住心里的焦急,让紫瑾过去打探了一番,原来吴老三今天要在家中请客的。 文菲再也忍不住了。她在屋内盘算着:吴老三在家里,自己提出进城,虽有被他拦阻的可能;可是,也许反过来,倒不容易引起吴家其它的警觉也未可知呢? 文菲鼓了鼓勇气,带着紫瑾从后面径直来到前庭拔贡的书房。 拔贡没有想到一大清早这个弟妹会自己闯到外书房来。乍然间,倒感到有些意外。 拔贡略略令自己镇定了一下,便召呼她坐下,一面就问:“弟妹,有什么事要吩咐的么?”嘴上这样问着,心内却已情知——这个弟妹今儿忽儿巴地带着丫头,径直跑到前庭来找自己,一定是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要说的。 果然,文菲说今儿的太阳好,天也暖和,想要带菊影和梅影姐妹两人,回山城她姥娘家走一趟,,探望探望病中的母亲。 拔贡见说,站起身来,望着窗外沉吟起来。 文菲在背后打量了拔贡一眼,见他今儿穿了一套家常的银色菱纹绸夹裤褂,随意挽起的袖口,露出雪白的实地纱里子。虽说是在大早上,人却依旧显得清清爽爽的模样。 拔贡站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坐下来,望着文菲声音很沉稳地说:“弟妹,你也许不知,这会儿外面可是不大太平啊。听说,城外四处都在闹匪乱。我想,就是出门,还是等过一段日子的好。城里面,你若是太挂牵叔母、放心不下的话,我可以派人去接了叔母来家。若叔母和文茂贤弟能在咱家住上一段日子,不仅两下都能照顾得到,而且吃药、请郎中的诸多杂事,倒比你一个在城里还能照管得周全、也更安稳得多呢!弟妹若是以为可,我就吩咐人去接叔母和贤弟来如何?” 文菲见拔贡这般说,突然一阵绝望,兀自坐在那里禁不住一下子滚下泪来。 拔贡见她也不说话,一时竟满脸是泪时,顿时愣在那里了。看着她流泪伤心,他的身份,真是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转而心想:她既然提出要带着两个影儿一同进城,恐怕果真是想要走趟娘家的。自己设若再不答应,老是把她囚禁在吴家大院里不准出入大门一步,甚至连让她回趟娘家、探望探望城里病中的老娘和弱弟也不许,一是于情于理也说不大通,二也终究不是个长法啊! 拔贡这般沉默了好一会儿,见她只是流泪不已的,心底由不住生出老大不忍的悯惜之情来。遂和声细气地问道:“弟妹,你到城里,除了看看叔母之外,还想再到别处走走、买些东西不买?” 见他口气有所缓和,文菲抬起泪眼答道:“东西倒也不想买,只是,去年春上我曾在崇福宫许下了大愿,请中王爷和中王奶奶两位老人家,保佑我娘的病好起来。今年该去送些钱谷、上上香、还还愿了。” 拔贡沉思了片刻,站起身来,在屋内徘徊了一阵后,望着文菲道:“老三这些日子都在家住。只怕……只怕他知道了你要出门,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又要伤了你的心心……”稍顿了顿,又说:“真想去……就去吧!只是世道太乱,要早去早回。另外,得多带几个跟护的人才好。” 说着,就令紫瑾叫管家来:令他派车把式套一辆有车篷的马车,送四奶奶和小姐们进城看望亲家太太。又反复嘱咐说,除了让文菲的丫头紫瑾和梅影的丫头绛荷跟着以外,另外还要一个管事的带三个手下的都跟着。又另交待,要多备些看望亲家太太的礼物带上。 待管家吩咐人套车、派人时,文菲便扶着紫瑾回到后面自己的院里,定了定暗喜的心神,把梅影、菊影姐妹俩个收拾打扮得花花绿绿、齐齐整整的,又略准备了几样上供的物品,这才扯着姐妹两人从自己的院里一直走到前庭来。 文菲从后院往庭一路走,心里却在一路咚咚地跳着——心想,着这时可千万不要撞上吴老三!如此,只出了吴家大门,诸事就算妥当了! 谁知,偏偏是怕中有鬼! 就在紫瑾、绛荷拎着包袱,文菲领着两个欢天喜地的影儿出了垂花门,等在那里的管事这时也从拔贡的书房领了命出来,众人在前庭拔贡的书房前聚齐了,正准备一齐出大门时,可巧,正被从后院来到前庭的吴老三迎头撞见。 吴老三站住脚,诧异地望了望文菲等一群人,把管事的叫到一边,低声问了两句什么,沉着一张脸做了手势,令他们先别出门,待他去问明大哥是怎么回事? 文菲见此,一颗心便“突、突”地剧跳了起来!眼见那吴老三径直地进了拔贡的书房,两人窝在屋里说了半晌,文菲心急如火,却不知他们会说些什么?更会有什么结果? 站在前庭院子里的文菲,不由地心内就揪紧了起来,她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满心焦灼地忧虑着——不知今天还能不能出得这个门了? 正满心焦乱时,就见拔贡独自出了书房门,也不看文菲,只管叫过管事的,沉着脸吩咐:“你们出门吧!” 文菲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因家中都是拔贡说话算数,所以拔贡这里一发话,管事的立马点头说:“是。” 拔贡的话一落音,两个影儿立马就像蝴蝶一样笑着跳着拉着文菲的手要飞出门去,文菲没有动,仍旧站在那里望着拔贡。拔贡这时才转过脸来,深深望了望她,欲言又止的样子。转脸又对管事的交待道了一番:“你三爷的担心的也有道理:听说外面这时乱得很!你们几个要好生照顾,不敢大意。奶奶和小姐们的好歹,全包在你身上了。” 说完,他转过脸来,对文菲低声交待:“你们上车吧!早去早回。” 文菲这才扯着两个影儿,在拔贡的注视下,慢慢地下了台阶、出了大门,扶着紫瑾的肩上了车。这时,三个跟的人也都上了马,车把式亮亮地甩了一声马鞭,马铃儿便玎铃玎铃地响了起来。 在车里,小菊影快活得连一会儿也不肯安生! 她今儿一张揩了胭脂粉儿的笑脸更是粉嫩如月季花儿。文菲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闻着她香喷喷的小脸蛋儿,心想,今儿这前半晌,也许是此生此世自己和她待在一起的最后一段时光了,禁不住心下又是酸楚、又是悲悯的。 因拔贡反复交待过的,故而,几个家人生怕有什么意外发生,一路之上紧紧跟随马车左右,一点也不敢大意,一步也不敢远离。 进了城,文菲令众人把车马停在大门外面,把管事和几个家人让到东屋歇着,自己带着影儿进了母亲的正屋。见娘的病略有好转,文菲也安了点心。娘儿俩说了会儿闲话,文菲乘人不注意,交待小弟赶快到纯表哥家去一趟,说自己正在娘家,跟了有好几个家人。看他能不能找人来陪他们喝酒? 谁知,小弟跑去了一圈,回来却道:“嫂子和姑奶奶说,纯表哥今儿一早出门去了,明天才能赶回来。” 文菲一听,心里便凉了半截子——事情真是太不巧了!怎么早不去、晚不去,偏偏在自己最急需他时,他却出城去了?! 她咬了咬牙:看来,眼下也只有最后一条很冒险的计策可用了。 中午,文菲让众人在母亲家吃了饭。她让紫瑾、绛荷帮母亲做了一满桌子的饭菜,又有意打开了一坛子老酒,让在家帮工的石头儿堂弟坐陪,定要劝他们放开量喝。饭后,自己和母亲说了好长一会儿的闲话,又帮助熬了一剂药服侍娘喝了。看看日头偏了好些时,才让管事的吩咐家人和丫头扶小姐们上车,说到寺里上香还愿去。自己告别了母亲,这才上了马车,一路出城朝北走去。 待众人的车马走到通往法王寺的山路时,文菲说:“哎!不对吧?这是上哪儿去的路啊?” 管事的听见,忙勒住了马头,扭过头来答说:“奶奶不是要到法王寺还愿么?” 文菲道:“咳!到法王寺做什么?我去年在少林寺的白衣殿许下的大愿,咱还得到少林寺白衣殿才对么!” 管事的中午多喝了几杯酒,这会儿在马背上已有些晕晕乎乎了,心想拔贡爷出门前交待过的,说奶奶除了到城里探看亲家太太,还要再到寺里上香还愿的。是法王寺还是少林寺?兴许自己听错了?也没有多想,就令车把式拨转马头,众人重新上了嵩洛古官道,一路往少林寺赶去。 走了不到一个时辰,车马便来到了少林寺的山门外。管事的吩咐车把式和另一个家人在外面看着车马,他和另外两人护奶奶小姐们进寺里上香。 一踏进寺院,迎面是两排高大的古银杏树。微风徐来,风铃声随之频频入耳。文菲立时就觉得自己一颗焦灼的心像是被清泉淋抚了一般,一下子就宁静和清爽下来。 故地重游,幽静的寺院给人的感觉是这般的亲切,四处不时响起钟磬的咚嗡声和众沙弥的诵经声。袅袅的香烟使她躁乱多日的心得到了一些抚慰。 她想起了自己曾在这里和雪如一起观看武僧们打拳,想起在东面僧院听少林学堂里的学生读书……众人行至白衣殿,文菲想起,自己就是在这里和妙秋师父初识并成为常来常往的知己朋友…… 因文菲是在家修信的“善知士”,故而在上了供香之后,便行起了居士应行的大礼来:只见她跪在蒲团之上,然后虔诚地将两手手心平摊着地,再反掌将手心平伸开,将额头紧贴在两个掌心上,握住掌心,抵额静默稍许,这才慢慢起身,尔后站立那里双手合十默祷片刻…… 说起这次的出逃行动,其实这两天里,文菲早已征得了紫瑾的合谋:当紫瑾知道文菲姐姐已经有了杜先生的孩子,吴家仍旧紧逼不舍的真情后,便铁定了心跟随姐姐到天涯海角。她说,只要能跟着姐姐,哪怕是投河跳井、哪怕是削发为尼,刀架在脖子上她都不会犹豫后悔半点的。 有了紫瑾的帮助和鼓励,文菲对这次逃亡更多了几分的信心。 文菲在白衣殿上了香之后,向守殿的僧人打听妙法师父在哪里?那僧人说可能在西寮房吧。可是,当文菲领着两个影儿又来到西寮房时,几个僧人却都说没有看到他。 文菲正在满心烦恼、不知如何是好时,突然看见一个挺面熟的小和尚,正在一处竹林边耍着一根少林棍。文菲一喜:这不是那次来寺里观看演武时,给自己带路的那个叫常明的小沙弥么?文菲忙叫住他,低声说有一桩天大的事要找他师爷释妙法,问他知不知道他师爷这会儿在哪儿? 释常明记性倒好,一眼就认出了文菲,忙答说:“师爷在后面练武呢!女施主稍等,我马上告诉师爷知道。” 说着,一溜烟地就跑到僧房后面找去了。不一会儿,便见他领着高大粗壮的释妙法大步走了过来。 文菲忙走上前,单手行了个佛家礼,转脸看看管事的正在那边月台前,和梅影、菊影说笑着什么,便低声说:“妙法师父,快救我脱身!”一边就三言两语地把自己眼下的处境匆匆告知了妙法。 妙法听了,略沉吟了一会儿说:“阿弥陀佛!施主别着急,我想想:我记得你和妙秋也很熟悉吧?” 文菲点点头。 “这样吧:我派常明到后山的初祖庵去找妙秋,让她过来,在白衣殿为你剃度。到时候,我自有主意。”妙法说完,一面低声交待了小沙弥常明快些跑到山上去,叫妙秋师父赶快到寺里的白衣殿来救人。常明听了一溜烟地上山去了。 文菲暗暗松了一口气! 文菲这时转身对管事的交待说,还要再等一等:初祖庵的妙秋师父一会儿就过来,她要把几样布施当面交给她,求她帮自己在初祖庵为亡父超度超度。 管事的不知是计,看看天色,点了点头。 这时,妙法走过来把管事的一干人让到一旁的僧房,派一个小沙弥先为他们冲茶倒茶,自己则来到僧院找到几位同门的师兄弟,大家迅速商定如何营救杜先生女人脱身之计。 梅影和小菊影两人在殿里玩了一会儿,觉得没有太大的意思,便拉着紫瑾和绛荷的手跑到外面的院子里玩耍起来。管事的也派了一个家人跟着,交待且莫让磕了、碰了。 文菲坐在殿里等着,心里却禁不住焦急起来,怕天色太晚了,那妙秋师父一旦不在庵里,管事的又催着回家时如何是好? 这样担心着,约有半个多时辰,阿弥陀佛!那妙秋师傅终于带着体清、体净两个徒弟到来了! 一见到妙秋,文菲一把就拉住手儿,未待说话泪已先流。 妙秋说:“阿弥陀佛!这可真是罪过!罪过啊!刚才我和妙法师兄把什么都合计好了。你是杜先生的女人,不管冒多大的危险,俺也要救你脱离苦海,和杜先生夫妻团聚!这会儿,几个师兄师弟已经把守在附近了。若到了末了,你仍旧被人纠缠走不脱时,众师兄就是动武,也要帮你脱身!” 妙秋一边说着,一边安排两个徒弟在殿前看守:女施主正在做功课,功课不完,不许任何外人入内。一边早已拿出带来的剪刀和剃刀,迅速为文菲剃度! 那妙秋师父因平时早使惯了剪刀和剃刀的,只听咔嚓咔嚓三几下的功夫,文菲那长长的一头青丝眨眼便落了地! 那领头的管事见天色已晚,仍不见主子奶奶动静,心下着急,便令紫瑾、绛荷到殿内催问催问。 绛荷一进殿门,只见主子奶奶竟然面目全非啦——早已扫尽三千烦恼丝,身着僧袍,正打坐在蒲团上受戒。妙秋、妙法等人正在为她讲经布法。她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便明白了什么,放声大哭起来! 跟在后面的紫瑾也放声大哭起来,还一面叫着:“奶奶!奶奶!我一时没有看住,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家里好好的,做什么非要走这条路不可啊?”两个影儿这时也跑进门来,一见婶娘成了这个样子,一时都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管事的听见哭声,不知里面出了什么事,急忙跟着闯了进来。抬头一看,四奶奶竟成了这么一副样子,不禁倒抽一口冷气,一下子愣在那里了!再料不到,好好儿的,怎么会出这等事!心下实在不明白,这个四奶奶在吴家,也没听说有谁敢欺负她,放着天天鸡鱼肉蛋、绫罗绸缎、金车银奴的日子不好好受用,竟要出家在寺里当尼姑?可真是发了疯啦! 紫瑾一面大哭着,一面转脸就大声说管事的:“奶奶成了这个样子了,如何是好?我先守着奶奶,你还不快回去禀告老爷知道?” 管事的眼见成了这副情景,一时也不知该怎么着才是了。山城人都知道这样的规矩:一个人若是打定了主意要出家,并且已经在寺里剃度了,从此就算脱了凡尘、成了寺里的人,再硬拉人家出寺便是罪过。而且,人家寺里也不答应的。管事的看看头顶的天色已晚,又怕拔贡爷在家着急,而且还有两个小姐呢!再晚,路上一旦再出了别的什么茬子,就更没法交待了,于是急忙出门找另外两个家人商量。 两个家人也上了愁:“没有法子的事!既是主子奶奶自己拿定主意要出家的,咱们下人又能拿她怎么样呢?总不成把她给绑回去吧?就算绑回去,她心已定,依旧也是留不住的。再说,这也不是咱没有看护好,或是摔了、撞了,如何能怪罪咱们?不如先回去,该怎么着,让拔贡爷看着办。真不想让她出家,按规矩,也得和庵里、寺里的当家和尚商议通了,还得等蓄了发,才能再回去呢!” 几个人站在那里商议了一阵子,也没有商议出什么更好的法子来。只得先交待紫瑾:她暂且留在这里,先看护好奶奶,待他们禀报了大爷再做道理。 两个影儿这时却哭着不走,也要守着婶娘的。几个下人又是吓、又是哄地,好容易才把梅影和菊影姐妹俩哄得一路哭、一路出寺去了。 早已守在殿堂外的众僧,见吴家的下人刚一离开,立即围了上来。众人按事先商定好的,派几个人,从后门出去,当即护送女施主到少室山上的一座庵堂躲避一时。明天,看看那吴家会不会派人来寺里闹事?然后妙法再下山通知崔女士的表哥和杜先生知道此事。 拔贡在府中,眼见一干人整整去了一天,天色又到了这般时候却还不见她们一群人回家来,便开始觉着有些心神不定起来。如今这兵荒马乱的,会不会半路上出了什么茬子?或是……?心下一时就有些后悔起来,不该不听老三的,放她们这时出门去。 如此,直见那天井上空的一片天色一点一点地黯黑了下来,四处的空气已飘满了晚炊的烟味儿,星星也左一颗、右一颗地跳了出来,心内越发地烦躁焦乱起来。他独自一人在院子里,不停地踱来踱去,什么事也做不下去了,眼睛一直望着大门的方向。 直到天色黑透时,才见几个下人一脸晦气地跑了回来! 后面相继跟进来的,除了哭哭啼啼的梅影和菊影,只有丫头绛荷一个人! 管事的一脸苍白,结结巴巴地向拔贡禀报说:“老爷,四、四奶奶……她、她……已经剃度出家……当当当尼姑了!” 吴拔贡的一张脸背对着后面廊下的那盏灯笼,众人因而也看不出他是什么样的一副表情。管事的嗫嗫嚅嚅地继续接着说:“大爷,这、这、这也怪怪小、小的一时疏忽……可、可是,这是四奶奶她自己心意已定,小的一时怎么劝也劝不回来。而且,既、既然已经剃度,也、也不好硬拉她回吴家来……小、小的是怕,是怕……” 只听吴拔贡冷笑了一声,没有等管事的说出下文,两只袖子一拂,径直去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了。 第三十八章 在山城视察军务的石旅长,意外获悉了一份没有署名的情报。 据这份情报说:城外少林寺寺内数千僧兵,已于几年前被樊匪收编。系其暗藏的一股军事力量。据悉:寺内现藏有大批枪炮子弹,那些练拳使棍的出家人,实则个个都是使枪放炮的鹰爪。若不及早蠲除,一俟老樊再起之日,因其潜伏于山城西路要隘,必致养虎遗患、城门池鱼之祸…… 这个情报倒令石旅长猛地打了个激灵!他蓦然记起一件事来:去年,他在方城一带与樊老二的队伍遭遇,原本已将那樊老二的余部团团围定,单等他弹尽粮绝之时来个瓮中捉鳖的。谁知,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不知从哪儿突然冲出来一支武艺高强的“天兵天将”,猝不及防之间,一下子就把他们的包围圈撕开了一个大口子,硬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救走了那樊老二。 当时,他们几个首脑实在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怎么也猜不着,这老樊在哪里还藏有这样一支“神兵”的?当时几个人一直争论说是“天意不灭樊”。这会儿,看到这份军报,两件事结合起来一分析,这才恍然大悟!看来,那晚搭救樊老二的,定是这些少林寺的僧兵了!怪道个个顽勇过人,身手不凡!那晚,那个武功盖人任谁都近前不得的首领,原来竟是大名鼎鼎的金罗汉释妙兴! 做为一个戎马多年的将领,石旅长自然清楚这份情报的价值不菲!若是留得这些僧人聚啸在山林寺院,自然是山城防守的极大隐患。樊老二如今虽已被迫宣布下野做了寓公,可是这些年里,有几个号称下野的人是真正心甘情愿的?一遇时机,几乎没有一个不是突然奋力复出的。凭他樊老二的名气和本事,自然更不会就此善罢甘休。若等到那时,果真与他少林寺的旧部合力起来,攻下一个山城,岂不易如探囊取物么! 情报还说:有人看见樊老二的残部、原山城弃城而逃的驻军首领薛某,几天前曾带着十几名残匪出入少林寺,秘密联络、补充给养,云云…… 石长官顿然感到有些心惊起来!照此分析,少林寺无疑成了一颗埋藏在山城城门外的定时炸弹…… 那场黄毛怪风从头天夜里就开始刮起了。 那天傍晚,山城店铺的伙计们都在忙着打烊。他们发觉,他们手中的洋油灯,几乎是同时被一阵打着凄厉哨音、拔地而起的狂风一下子扑灭的……可以感觉出,那阵突如其来的怪风,是从太室山的方向一路呼啸着,轰轰隆隆地滚过了山城所有草的或瓦的屋顶,向着城西的少室山掀去的。 狂风整整闹腾了一夜,直到第二天天亮也没有歇一歇的意思。上午八九点钟的光景了,天空依旧昏昏朦朦地笼罩在一片阴暗的厚云下,时光一如日落暮重时分。 那天前半晌,好多的山城百姓都亲眼目历了那次出兵的景象。成千成百的士兵,背着枪、拉着炮车,全副武装地从山城大营出发,脚步声震动大地一如闷雷隆隆滚过。百姓们战战兢兢地爬在自家墙头的豁口或是门缝里朝外观望着:天哪!这又是去哪儿打仗的呵!咳!不知又该哪圪瘩的百姓遭殃了! 队伍出城后,一路往西压去。 一向冷寂的嵩洛古官道上,车辚辚马萧萧,尘土卷起的灰烟如乌云翻滚,惊得山鸟一时悚然四飞。十几个当官的,个个骑着高骡子大马,挎着马刀、盒子枪,手中持着小马鞭,脚下俱都齐膝深的马靴。后边跟着的是一溜小跑、扛着枪的兵士们。再后面就是拉着火炮、机关枪的马车。他们穿着一色的落满土尘、污垢不堪的军衣,脸上带着浓重的土气,因而,每一张脸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一样。 队伍一直开到少林寺山门外,杀气腾腾地停在了这片葱笼郁秀的山野。 一俟军队停下,几个当兵的便在当官的指挥下开始砸响了山门。 许久,那大门战战兢兢地打开了,出门来的是三个老态龙钟的僧人。一个背驮得厉害,看人说话,总得歪着脸才行。另一个像是患了伤风,很响地咳着喘着。还有一个是老风泪眼,不时地用僧袍袖子拭着红红的泪眼和满是皱折的脸。三个老僧一瞅见山门外站了这么乌压压的一大片兵啊炮的,口中立马念了起来:“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几个当官的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这场景谁也不说话。几个下级官兵上前喝令老僧:“住口!快让寺里所有的和尚统统出来!” 老僧们依旧合十念道:“阿弥陀佛!罪过啊!罪过!都走了,全都走了……” 那些当兵的骂骂咧咧,其中一个走上前,一把揪住那个站得最近的驮背老僧:“说!樊匪残部在哪儿?” 那驮背的老僧咧咧趄趄站立不稳,却一句话也不说。那位咳喘不止、又瘦又小的老和尚使劲地咳了一串后,替驮背和尚答道:“他不知……咳!不知施主要找何人?咳!咳……烦请施主自己进去找吧……” 这时,一个长官模样的人将手一挥:“胡营长,别跟这些秃驴罗嗦啦!给我进去搜!” 士兵们一听此令,扛着枪一涌而入地闯了进去,脚步带出的团团尘土立马冲天扬起。禅林的宿鸟惊慌失措地纷纷飞向远山。 那涌进去的几百号士兵,从前到后地分头把各个殿堂搜查了一通,经书法器扔了满地,碗钵香炉到处都是…… “阿弥陀佛!劫数啊……”迎风流泪的老和尚不停地拭着源源不尽的眼泪。 那些士兵们闹腾了一阵子,终于带出了几十个和尚来。可是,当那些和尚们被带到众人面前时,站在那里的十几个长官竟然有人止不住“吃吃”地笑出声来:原来,除了两三个八九岁的和尚娃儿,其余的二十多个,绝对没有一个下七十岁的! 几个士兵气喘吁吁地跑上前来:“报告长官,除了这几十个老弱病残的,一个年轻力壮的也没有找到!统统跑光了!” 十几个长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怎么回事儿?” 肯定是谁把消息泄漏出去啦! 那些面临生死关头的和尚们,个个低眉顺眼,脸上既无恐惧也无忧伤。出家人做什么都讲个劫数和因果,也许,今天的劫厄早就在他们的意料中么? 蓦地,众僧竟跟着其中一个须发尽白的老和尚阖目念起了经来: “……志心皈依~~顶礼供养~~是人临终~~不惊不怖~~不颠不倒~~即得往生~~彼佛国土~~……” 诵经声令军士的喧嚣一时寂然下来—— 石旅长倒背着双手,脸色铁青,两眼冷冷地打量着这一群老弱病残的和尚,一语不发。 其实,昨天夜里他就知道,早已有人将山城驻军今天要兵围少林、血洗寺院的消息给泄漏出去了! 而且,众人更料不到:这一切,竟是石旅长有意安排下的! 诸位不知,这位石旅长得到少林寺系樊老二的旧部这一情报后,也曾经费了老大心思的。尽管樊老二如今已经声明退出了军政,但有他的这帮子旧部聚啸在此,实在也是自己的一个不小的心腹之患! 可是,究竟该如何处置这些和尚的事情上,他倒是犯了犹豫。若是由自己下令把这些出家人处死,这佛门重地必将血流成河!如此的大孽大恶,若真有果报一说,自己恐怕从此会万劫不复,永生永世再无法超渡苦海了。就算自个儿不怕死后下地狱、下油锅,也惧怕这种因果轮回连累到儿孙后代。 自己虽说是个军人,整日干的就是打打杀杀的事,可面对的同样是些手持刀枪的军人。眼下这些,毕竟是释迦牟尼的弟子,他无论如何是心有顾忌的。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遣散了。如何才能驱散这帮子人呢?大军压顶,他们可能会暂时离开寺院一会儿。然而,只要这边部队一撤离,他们立即又会重返回来。 思来想去,终于还是采纳了密报上所建议的两全妙计:可事先有意放出风去,让众僧逃散,然后再用炮轰掉寺院!这样一来,不仅可达到驱散众僧、毁了寺院的目的,同时也能躲过他们的拚死抵抗,免除一场不必要的流血! 这可真是一个高招儿啊! 只可惜,这份情报没有署名。他试着问了问左右,好像谁也不知此事。 石旅长清楚,这份情报之所以没有署名,恐怕也是顾虑将来一旦有人泄漏出去,出这个主意的人,肯定会被流散到江湖上的少林弟子报复…… 他略略感到几分遗憾:能出这样计策的人,无疑是一位上乘的幕僚人才!只可惜,不能为自己得知并拔以重用! 站在他身边的吴老三附过来,低声对石旅长说:“旅座,不如今天咱们先收兵回城。等过个月而四十天,再搞它一个突然袭击!还怕不能把那些秃驴们一网打尽?” 石旅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里却骂着:“真乃蠢才一个!” 他掂着马鞭,低头在山门前踱过来、踱过去,钉着铁掌和马刺的长靴子在青石平台上“橐橐”地踏响着——沉默了许久之后,不知他低声对身边的左右交待了两句什么,自己却转过身去,翻身跃上马背,狠狠地打马而去了。 几个左右随从的卫兵也急忙翻身上马,紧紧追赶而去。 随即,山城驻军首领苏团长便令炮兵们支好炮架,最先瞄准了寺内的法堂。只听几声刺耳的尖啸和巨响之后,就见那幽深古老的千年大法堂腾地冒起了一股滚滚的狼烟……一时间,风助火势,只听噼噼剥剥的炸裂声中,几股火焰随着那冲天的白烟熊熊地烧了起来。 老僧们见此情状,有三几个奋不顾身地闯到火海里,拚命去抢老祖师们传下的经卷法器……另外几个腿脚不便的老僧,只是两眼望着大火,在那里一边流泪、一边念佛:“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只可惜,因那千年的建筑十分牢固,一阵又一阵的炮弹轰出去,效果并不像他们预想的一下子全都燃烧起来。有些炮弹落在殿堂顶上炸塌了房顶,有的只是把个殿墙炸了个窟窿。而且,这重重叠叠的殿堂,一层挡着一层,前面的殿堂隔着后面的,炮弹只能炸毁前面的几座大殿。 看到那些和尚都在闭目念着经,有人怀疑他们是不是在念什么“避火咒”?只因长官事先有交待“只准毁寺”,所以也不敢贸然去伤那些老弱病残的和尚们。 吴老三望着殿堂,忽然心生一计:“团座,城里店铺有的是煤油!先浇上油,再用炮轰,凭它是铜墙铁壁,也照样毁了它!” 苏团长连连点头:“嗯!此计甚好!” 年长的山城人至今仍还记得:那年春上,刚刚离开山城的那帮子队伍,不到日正晌午,不知为何又突然返回城里来了。后来,就见他们像一群强盗似的,一齐涌进街上所有的大小店铺,搜寻刚刚在山城时兴的“美孚美洋灯油”。那时,山城的一些百姓探头探脑地看稀奇,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见那些当兵的虎汹汹地在各个店铺闯进闯出,也不夺粮、也不抢钱,只是将店内所有的洋灯油统统地搜罗出来,叮叮咣咣地,便见所有的大洋铁桶和小洋铁桶的洋灯油,全部被那些当兵的搬到了停在店外的马车上。 那些士兵们也不说话,个个黑着脸孔、土着眉眼,把所有店铺的洋灯油全部搜光搜净以后,“驾驾喔喔”地打着马,一路又急急忙忙地出城去了。 谁也没有料到:这些洋灯油,原来竟是用来焚烧城外那座千年古寺用的! 那些洋灯油拉到寺外,几百号兵士各自扛着这大大小小的洋铁桶子,将偌大一座少林寺前前后后的天王殿、大雄殿、紧那罗殿、六祖殿、藏经阁、钟鼓楼、香积厨、库房、东西禅堂和御碑亭等十几个大殿的门窗柱子上,全部泼上了这些洋灯油! 随着一股子呛鼻子的怪味儿,眨眼之间,就见全寺所有的殿堂禅房和古树楼台先是一片黑烟翻滚,紧接着,各处的火光火星一齐迸溅炸响起来,偌大一座寺院蓦然便扬起了滚滚的浓烟和冲天的火焰! 这是怎样的一场大火啊! 寺院四周的百姓闻讯赶来,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火越烧越旺!面对那些持枪荷刀的士兵,个个敢怒不敢言。虽说他们是些俗家人,可是这山寺、这些僧众、早已成了他们精神的支撑和命运的靠山,成了他们生命的一部分。他们已经和寺院、僧众形成了一种相依为命的关系。如今,寺院毁了,僧众散了,剩下他们势单力薄,今后的日子,怕再也无力抵挡山匪强人的侵扰、再无人为他撑腰做主了…… 民国十七年四五月间,整整一个多月的日子里,每当黑幕降临时分,远远近近的人们都可以看到,寺院附近的少室山各山头上,翻涌的长烟遮住了日月星辰,火光映红了整个的山峦丛林。伴着古木燃烧时雷电般的炸裂之声,狼奔虎突,鸟兽尽逃…… 兵燹之火,从未有过的大劫难、大火厄,将这座已静静矗立在嵩山幽谷千年之久的古寺巨刹,将这方普渡苦难众生达彼佛国的千年方舟,恣肆淋漓地度化西归了…… 当雪如得知,他的得救竟是文菲以自己的自由为代价时,又是急痛又是愤怒,当即就要带人去抢出文菲来。 玉纯拦住说:“雪如,你得冷静下来。目前的情况不比往日了,翰昌、妙兴、樊大哥,咱们后面没有一点势力了。那吴家如今却有山城驻军做后台,又是在人家的地盘上,你硬拚岂能拚得过?以我之见,你先离开山城到外面去避避!你能避开人家的耳目,表妹那里咱再做道理。” 雪如听从了玉纯的劝告,这才悄悄离城来到城南的金店暂且躲避一时。 且说文菲被妙秋、妙法等僧尼设计救到山上后,妙法第二天偏午下山,直到傍晚时分才碾转找到了雪如。他告知崔女士已经脱身,现正在山上一处庵堂隐蔽的实情。又说第二天一大早,吴家一帮子人就赶到了寺里,指名要找妙法和妙秋两人。他们从少林寺到初祖庵搜寻了一番,因没有寻到妙秋、妙法两人的踪影,就对寺里的几位当家和尚又是威胁恐吓、又是许以重金修缮寺院,逼众僧交出他们的家眷来。寺僧众口一词,自始至终推说不知有此事。吴家人在寺里从早上一直磨蹭到偏午,见众僧软硬不吃,最后才气咻咻地去了。 雪如感激众僧对文菲的仗义搭救,在妙法的带领下当晚连夜赶到了少室山。当获知文菲已经有喜的消息时,心内真是又高兴又酸楚。他在山上陪了文菲两天,见山上的环境还算安全,便安慰她权且在此暂避几日。眼下山城的形势还很险恶,等他下山先把一些事务处理完毕,会立即派人接她下山,一起到外面去。 谁知,就在雪如下山的第三天天刚麻麻亮,妙法等三个僧人便一脸悲楚地站在了雪如面前! 雪如是何等机敏之人?未待他们开口说话,便从三人的脸上预感到:一定是出了什么天大的事情啦! 他当时就觉着自己的两手拚命地颤抖起来,心里虚得直想呕吐!只不知这祸事是什么?当闻听昨天少林寺被一帮子军阀炮轰火焚的消息时,急怒交加,更加上这段日子连连遭受挫败和打击,胸内郁结,刚怒骂了一声:“这群混蛋……”只觉心窝一阵堵,一声咳漱,竟喷出了满嘴满手的鲜血来。 众人一见,吓得赶忙叫人找郎中来。郎中把了把脉,道是急火攻心。说是先吃两副药,再卧床调养调养,便可保无虞了。 雪如哪里躺得下?众人劝阻不住,只得跟他,马不停蹄地一路赶到了少林寺来。远远地,就见那边寺院上空一阵阵的黑烟翻滚。 众人来到近前,见整个寺院早成了一片火海! 那火势烧得正旺,大部分殿堂全都在浓烟中翻滚炸响着。众沙弥冒着危险闯进去,只抢出了少得可怜的经卷器物,其余那一代又一代老祖宗们传下来的大部分经卷、法器乃至诸多文物,尽皆葬身火海! 雪如见状,也不及细想,本能地叫喊众人:“快救火啊!”自己一把抢过一个大水桶,跑到山门外的少溪河里去提水…… 然而,那一桶一瓢的水又如何能浇灭偌大寺院所有廊柱房梁之上的威烈火势? 精疲力竭的雪如终于渐渐停了下来……他明白一切努力都已于事无补了。 目睹一座座雄伟的殿堂,于这熊熊大火、滚滚浓烟里相继轰轰隆隆塌陷,见那烈烈炸响的火魔肆意地吞没着碧瓦黄顶的文物古迹,雪如不禁心痛如绞,热泪如注!他觉得胸部又一阵的刺痛,用手绢捂着嘴猛咳了一串,手绢上又是一片血红…… 雪如连着高烧了两天,全身上下如同被人抽了大筋一般虚弱无力。 他躺在那里,心里牵挂寺院那边的情况,天天都要人过去打探情况,回来细细告诉自己知道。吩附人给那些执意守在寺院外面的和尚送去些御寒的衣被和米面油盐。又交待,尽快搭起几个临时草棚,先让他们几个老少僧人夜间能挡挡风、蔽蔽雨。 头刚能直起来,雪如便要众人把他扶上马车,到寺院再去看看那些老弱病残的僧人和大火情况。家人拗他不过,只得赶着马车拉他一路来到寺院外。 那些僧人原都认得雪如的,见了雪如,只是流泪不已。 雪如望着此情此景心如刀搅——这做千年名刹自古就有匡扶国家、扶危济困的侠义传统,不仅从禅理佛法上寻求解脱众生困厄的真理,从行动上更是每每以周济众生、抑恶扬善为己任。在少林寺历史上,虽也多次有过因得罪恶强而祸及寺院的事件发生,然而从没有哪一朝、哪一代的官兵强梁暴烈到这等肆无忌惮的地步!而且,这还是一帮子自诩为“爱民”的“国民革命军”? 此时,雪如觉得自己的身心从未有过的脆弱,不禁对世事生出了一种深深绝望和迷茫来:这就是我发誓要毕生为之效劳、使之昌盛的政府么? 第三十九章 军阀对少林寺炮轰火焚的野蛮行径,在自古就有尊崇宗教文化的山城百姓、士绅中间,引发普遍的愤慨。雪如怕众人的情绪不好控制,又恐山城的学生年轻气盛,一旦和那些当兵的弄翻了脸,说不定会出现不必要的流血。因而也不顾众人的劝阻地,迳自公开来到城里,一面四处安抚各校的学生,劝阻大家暂时先不要上街游行;一面四下秘密组织发起各界人士的联名上书,送达省城,要求上面惩办那些焚毁祖宗文化遗产的元凶,赔偿寺院的损失。 玉纯等几个朋友见他这般,都劝阻他说,这时他最好不要在山城公开露面。文菲那边刚刚逃离吴家,吴家眼下正在派人私下察访他们的行踪。他这里稍稍有什么动静,就会尽在人家的掌握之中。 雪如道:“眼下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雪如和众人一起,先商定具体的上书内容,又秘密组织山城士绅百姓,在上书上联名签字,并派代表把上书送到省里。 省政府为了平息民怨,当时答应代表说:“诸位先回去,我们马上着人下去查办。” 山城的驻军立即就获知了山城众人联名上书之事。为了遮掩其纵火之罪,他们也立即拟电上司,声辩“……夷平少林,以绝聚啸,实出无奈,以维护山城重地之防守为要,然并无伤一僧一卷……” 这样一来,代表们回山城多日了,少林寺方向的浓烟依旧滚滚入云;可是,众人看到,山城的几个军阀长官们每天仍旧听戏、喝酒、打麻将、吸大烟,人前人后地耀武扬威着。 雪如和山城的百姓士绅不屈不挠,决定再次上书。消息传出,一下子惹怒了山城的几个驻军官长:几个小小的地方官绅,真还想掀起什么大浪子不成么?遂秘密查访出了山城士绅杜雪如正系这次事件的主谋之一! 如此一来,驻军的一帮子人,把雪如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几次商定,如何方得除去心腹之患?吴宗岙提议:“诸位,那杜雪如在山城这么些年来,一直都在收买人心。因而,此事咱们驻军最好不要亲自动手,以免留下把柄,反更惹下大麻烦。以鄙人之见,不妨收买几个土匪……只要事情办得干净利索,我想,再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 那苏团长自前一段招惹了杜雪如之后,知道这个国民政府的教育会长,在山城这方土地上除了桃李满天下不说,也算得上是家大业大、朋友众多、举足轻重且颇有影响的一个实力派人物。自己若想在山城驻扎,公然杀了他虽能解一时之气,可又怕招了众怒,以后更无法收场了。 得不偿失的事,他不会再干了。故而,今见吴老三提出这样的建议,心中窃喜,连连点头称道此计甚好!又顺水推舟地说:“我等初来乍到,比不得吴特派是山城本土人,自然结识了不少的英雄好汉。我想,此事若委托你去办理,人不知、鬼不觉地,一定更稳妥。”并提出,此项活动他可专门拨出一千块大洋的军费。不够使的话,他再另拨。 众官长一看苏长官这样安排,赶忙众口附和道:“如今,咱大家反正是一条绳上拴的蚂蚱了。我等在山城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此事就烦劳吴特派费心了。事成之后,由我等轮流做东慰劳吴特派。” 那吴老三见苏团长和众位官长竟异口同声地将此事往自己身上推,当时就觉着不大合适。看来,自己在这样公开的场合,提出用暗杀的手段处置杜老二,显然是有些造次了。可这个主意是自己最先提出来的,如今怎好推辞?只得咬牙撑着应承了下来。 接了此事后,吴老三赶回吴家坪,把事情对拔贡说了一番。大哥平素做事计谋过人,吴老三毕竟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因而心下一时无底。意欲求得大哥的一点主意。没承想,吴老三的话未落音,吴拔贡的脸一下子变了色:“老三啊老三!你让我怎么说你好呢?你在外面好歹也混了这么些年了,怎么做事还是这般三脚猫性的?如今自己乱了方寸,倒让我替你出杀人的主意!你就没有思量思量,你怎么能比他们那些外乡人?一声令下,拍拍屁股一抬腿就走人了。咱们吴家可不一样啊!咱的祖祖辈辈三亲六戚的可都是生在这儿、住在这儿、埋在这儿啊!你怎么连这点个儿都翻不来?” 吴老三道:“大哥!事情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了,你也别说这样的话了。我是个军人,漫说是让我杀个把儿的人了,就是让我端着机关枪,成千成百地扫射杀人,我也得干!哪还顾得上什么生死轮回、善恶有报的?” 吴拔贡提高了声音:“在疆场上杀人,那是另一回事儿!他们若是有底气,为什么不公开抓走他、公开处决他?为什么还要你悄悄地拿银子收买人去暗杀他呢?不知你想过没有:火烧少林之前,你们的上司石长官,为何有意把第二天血洗少林的消息放出去,却单只烧掉那座寺院么?” 吴老三道:“敲山震虎。” 拔贡点了点:“你只说对一半。他还用的另一计是‘釜底抽薪’!只有毁掉了众僧的存身之地,才能彻底断绝你们的后顾之忧!若只是围起来靠枪杀来驱散这帮子人,寺里四五千的僧人,不仅大多骁勇蛮武,又有一股子宗教的力量支撑着,哪一个不拚死抵抗?你们怎么能一下子杀得完?就算最后逃走了三五百的,有朝一日仍旧还会重新聚回来、报此血海深仇的!而且,山城的后患依旧消除不了。 “吓跑众僧、烧毁寺院,固然也是一桩大罪过,可毕竟是为了大局,是为了你们能牢牢守住山城这方‘兵家重地’的军事需要!血洗少林、枪杀众僧,那姓石的也不是个呆子,岂会轻易下手?传扬出去,生生世世的,人们都会传说石某人心狠手辣,在少林寺一次枪杀了多少多少的出家人!而如今这样,只是把山寺烧掉了,那些僧人虽没有流一滴血,却因没了存身之处,从此再无法聚啸成众,山城当然可保长久无虞矣!” 吴老三点头赞道:“果然如此!当初,石旅长选择不杀众僧、只毁寺院这招儿实在是太绝了!我们几个当时就私下议论此事,虽对石旅长此计颇为赞赏,却不如你想得这般深透。” 吴拔贡摇摇头:“我今日提及此事,不过是想让你明白:你好歹也是读过书人。在军中,大小也算是个军师了。怎么反倒在公开场合提出那样的主意?最后,竟还被别人当枪使唤!你祖居山城,怎么敢公然允下这桩遗害无穷的事?!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呢?想那杜家后代里,这会儿也颇有几个在外面混出人物的。听说他有个亲侄子,这会儿正在遂平做着一任县长;一个本家孙子在南京哪个人物手下做事;杜家其它近族中的后代,这些年被杜老二送出去念书的总有七八个之多,他们哪个都曾受过杜家的恩惠。这些人,你能一一杀得过来么?人家可不会因为你是一个军人、是为了执行上司的命令就会放过你的。将来,人家只会找吴家来讨还这笔血债!” 吴老三问:“依大哥的斗法,你倒是想怎样处置那姓杜的呢?难道白白看着他拿着银子一趟又一趟地到省城去四下托人打点,最终把我们都参了,再任凭他掠了咱们吴家的节妇快快活活地苟且不成?” 拔贡的眼中闪着阴郁的冷火,缄默了半晌,转过脸来说:“亏你们还是一群南征北战的军人呢!面对一介书生的几声抗议,便如同惊弓之鸟了。凭他杜老二的几次上书,就能把烧了一座破庙烂寺、却保全了山城这一兵家重地的功臣给参下去不成?虽然那姓杜的活得未免太得意了些,而且竟想来讨我吴家的便宜!我并非不想他倒霉,可是,我却不赞成由你直接参与要他性命之事。 “我平生只信奉‘斗心莫斗力,斗法莫斗命’。更主要的,我还是为了吴家的这块老娘土。吴家这座百年老宅和吴家列祖列宗的灵骨是搬不走的,即便是举家搬迁了,吴家坪仍旧还是咱们的根。无论到哪里,无论是十年、五十年……咱们的子孙后代最终还有叶落归根的那一天哪!其它的我也不想多说,你好自为之就是了!” 吴家老三坐在客厅里,细细地思量着大哥的这番话,虽也悟出此事自己做得有些贸然了,可怎好再出尔反尔,把此事退回去、惹人嗤笑呢?于是,只得硬着头皮将五百大洋甩出去。可他自己并未出面,而是另外托了一个可靠的家人,嘱他也不要直接出面,再去托一个可靠的中间人,悄悄进山去收买几个山匪。说先付一半定金,事成之后再付清另一半。 吴老三心想:如此一来,自己再不会有败露之理。 谁知,那家人怀揣着一摞子白花花、簇簇新的大洋,贪念骤然一动!心想,何必再托什么中间人?有钱能使鬼推磨!自己就颇识得几个山匪,若自己直接去办理此事,这中间岂不平白可落得一二百块白晃晃玎铛响的大洋么? 于是,便私下掖了一摞,竟自己出面直接寻到了几个打家劫舍的毛贼,将四百块大洋撂下。交待说:事成之后再付另外一半! 几个毛贼接到这桩买卖后,便开始黑天白日地对雪如秘密寻访行踪,以俟伺机动手。 玉纯等人是何等机敏之人?这几个毛贼又能藏得多么巧妙?果然,很快就引起了他们的警觉。几次聚会分手时,都发现了四周有鬼鬼祟祟的影子在晃动! 此时正值天下动乱之际,南北政府虎视狼耽,大小军阀拥兵称雄,山匪乱民占山为王。因而,暗杀便成了除掉对手最有效、最快捷也最省力的手段。 显然,雪如的处境十分危急了! 众人这时都劝他到外面去躲一躲风头。可是,雪如这人禀性中还有着不大为常人知晓的另一面——执拗和顽梗。他不能容忍自己畏缩躲藏、苟且度日!他冷笑道:“死有何惧?‘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大哥的惨烈之死,造成了他心灵永难愈合的创伤。心爱之人身怀六甲,却被逼得剃度为尼、逃进深山有家难回!妙兴的阵亡,令他有一种断臂折足的痛楚。樊大哥的全军覆没,使得他在山城的处境举步维艰,翰昌君的杳无音讯,少林寺的涅槃,实业的一处处破产,学校又一座座停办……而驻扎在山城的这支军队,直接上司省督军现又兼着省主席,恰恰又是樊大哥的生死对头。 这样一来,自己的前程和未来恐怕很难再有崛起的机会了。 事业,前程,功名……一切都到了山重水复的境地……惨败!从未有过的、彻彻底底的惨败! 人生若此,生还有何意趣?死又有何惧怕? 雪如此时陷入了一种巨大的沮丧和失意的情绪中再也无法挣脱了。对社会、对人生、对国家,对未来和信仰,对一切一切,俱都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心灰意冷。每天里,要么是借酒浇愁,要么是独坐一隅一语不发。后来,他甚至背着玉纯等人,强迫家人给他找来大烟,借此麻醉一时,以排解自己无可泻泄的满腔愤懑和压抑。结果,不几天里便染上了毒瘾! 玉纯看出来:这可是从未有过的情形啊!平时,这个雪如倒是最能说服别人朝远处看的。谁知,他自己竟也陷入了困惑和执拗的境地。而且,任谁说、凭谁劝也不闻不听,只是由着自己的性子,又是醺酒、又是吸大烟。甚至灰头土脸、衣着不整。情绪消极到无以自拔的境地。 玉纯比别人更清楚雪如的个性。别看他平时援引今古,博论旁证的,什么“大丈夫穷则独善其身,达者兼济天下,所守者道,所待者时。时不来矣,如雾豹,如冥鸿,寂兮寥兮,奉身而退……”这些道理,他如何不晓得?他从来就是拿这些劝诫朋友的。所以,聪明人一旦犯起痴、犯起混来,世上往往再没有什么道理能说服他了。 看到雪如这样子,玉纯一时竟也不知该想个什么法子说服他才是了。想要上山去叫表妹来,又怕频频来往,让人发觉了文菲的藏身之处又生节外之枝,越发地两下都顾不全了!而且,文菲眼下已经有了身孕,上山下山倒是小事,岂能让她再来耽这样的心? 见百般劝阻无效,竟把个平时从未发过火的玉纯一下子给激怒了!他骤然对雪如大吼大叫起来:“好!好!杜雪如,我真没有想到,你竟是这般有种的一个好汉!去吧!去和他们拚吧!你可真是个大英雄!一定会千古不朽的!我劝不动你!也不想劝你了。我不是你的爹娘老子,不能一根绳子把你拴起来押走!也拦不住你的壮烈义举! “不过,杜雪如!你可以不负责任地去一施你的匹夫之勇,去做以卵击石的狗屁英勇行动!去效法谭嗣同‘去留肝胆两昆仑’!可是,人家谭嗣同是以死而惊天下!以死报皇上的。天下人谁人不知他之死是为了尽忠?他是公开死于守旧派屠刀之下的!更是死在众目睽睽之下的!你倒是为了报谁呢?你想拚命,到丘八的大营里去吧!去用你的血肉之躯、当人家的枪靶子吧!人家这会儿可是正乐得找不到你哪! “可是,我告诉你:你毕竟还是一个男人!是一条汉子啊!我得提醒你一句:你可以不对自己负责、也可以不对朋友负责、还可以不对杜家的所有亲人负责,甚至也可以不对我们的事业和理想负责!但你不能不对我的表妹崔文菲负责!你得先对她有个交待才是!她这会儿可是正怀着你的骨血哪!你自己可以一去了之!难道你忍心让她为你哭泣、为你心碎、为你痛不欲生么?!难道忍心留下她一个弱女子,独自带着你的遗腹子,孤苦伶仃地去单独面对这个动荡的社会、面对那些虎狼之徒么?!” 玉纯吼得满面是泪!表妹之所以爱他,难道不正因为他那热情向上,无畏无惧的生命活力么?!眼下他成了这副样子,岂不比死了更让表妹碎心断肠么?! 雪如一下子被玉纯兄的这番雷霆之怒给震醒了! 纯兄说的对:他是一条汉子!他怎么能如此轻易地就被人给打败了呢?人生,一次两次,甚至是十次、八次、百千次的失败的打击都不是最可怕的事;最可怕的就是自甘沉沦,是自己宁愿从精神上的投降!他是一个堂堂的大丈夫,就算是为了妻儿老小和众位朋友,为了他的学生,他也不能这么轻易地就向困难和强权妥协啊! 按商定的,玉纯等把雪如送到了城外南山的一位朋友那里,令他在这里修养一段身子,先把大烟戒掉再做道理。 雪如来到南山后,虽说还未从挫败的痛苦中彻底恢复元气,忧伤的情绪也不时袭上他的心头,可是,情绪毕竟开始有所恢复了。 这里的山光水色,比起少室山自有一番不同的景象。山虽不高,大多又都是些缓坦的土山。可是,山上却也是草木葳蕤的。槐花和山梨正值吐蕊季节,满沟满坡密密匝匝地,到处都缀满了一串串的花串儿,空气中满是沁人的槐花香。他每日徘徊在这些野树乱花之间,踩着山草山径,或静思,或打拳,下山时,偶尔也砍一些干枯的树木捎到朋友家做烧柴。渐渐地,便觉得身子开始恢复了。 幸好他的烟隐还不算大,难受了几天,总算用自己那超常的意志和毅力给断掉了——说起断烟,虽说染上的时日不常,可断烟时,仍旧还是承受了一场搅肠裂腹般的痛苦。在这场肉体和意志的较量中,他伤痕累累地胜利了,有一种重新脱胎蜕变的感觉! 返过头来,雪如回想起前些日子的沉沦情状,自己也禁不住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胸闷和吐血也渐渐好了一些。这些日子,他除了服些草药养养身子外,常常独自坐在悄寂无人的山坡上,渴望能在静思中悟出一些报国救民的道理来。 第四十章 这天,随玉纯一同来了个人,来人可是雪如再不曾料想到的。 只见他一副跑江湖的着扮:头上低低地戴了个草帽,压着上半个脸,连腮胡子又挡了下半个脸。一身青布夹袄,腰里扎着一个青布扎巾,脚登一双抓地虎靴。 那人摘去草帽时,雪如立马惊喜地大叫了起来:“王大哥!是你呵?” ——来人正是当年曾经把翰昌绑到山上、后来忠心耿耿一直跟随翰昌闯荡天下的山大王王石磙! 王石磙满脸憨厚地笑笑,说他是孟县长专意派来看望杜先生的。又说:“孟县长在那边一直惦着你。老担心你会因樊将军的缘故受什么连累。果然,路上我就听申先生说了你的事儿。真没想到,你这样的好人,也会受这么大的委屈。”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来,“这是孟县长给你的信。” 雪如接过信,迫不及待地一把撕开,翰昌在信中告诉雪如:眼下,他已经改弦易辙。原因是因为这个官当得太窝囊啦!他不想靠搜刮民脂民膏的钱财去贿赂讨好上司,为仕途开道。加上势单力薄,故而在那个小城当任的几年里,处处被人设卡,不仅什么事也干不成,还被人挤兑得够呛! 他在信中感叹:当初,弟兄们在山城那一番挥洒激扬的日子实在是酣畅快意啊!又说,去年,他被人检举说有赤化言行,在大清党中受到了很大的牵连。后来多亏舅父一位故交从中周旋,方才得以幸免!然而,他对当今的政府已感到了一种深深的绝望和厌烦。种种缘故,才于一年前自行辞官,跑到南方兵工厂做事了。 眼下,他通过朋友结识了一群很特殊的人,并在信中赞颂这些人才真正是“中华民族未来的希望”,说他们那一群人所探索的是一条完全不同的路子,他一定要雪如到南方一趟,认识认识他们…… 雪如心内明白:翰昌所指的那群“中华民族未来的希望”人物,极有可能就是所谓的“异党”。 几个月前,他通过朋友的介绍,也曾结识了几个从省城来山城的这样几个“异党”朋友。那段日子,国民政府在全国范围内对他们的组织进行了一次大范围的清洗。这几个人听人说杜先生的人品忠厚仗义、德行也靠得住,便托了可靠的中间人,恳请雪如帮他们解救一位遭人陷害、被关进山城警察署的朋友。 据当时的形势,此类事情是十分棘手也是十分敏感的,犹其是政府官员,人人对此避之犹恐不及。然而,雪如却很爽快地应承下了。他通过各方关系,私下打点,大家合谋用了个李代桃僵的方法,最终解救出了他们那位朋友。 那位被解救出来的朋友看模样只有二十六七岁。大冷的天身上只穿了一件半旧的棉袍。他和雪如握手时,雪如发觉他的一双手竟然冰凉得吓人时,当即就把自己身上的一件紫羔毛的马褂脱下来披在了他身上。 那位被解救的朋友紧紧握着雪如的两手,两眼噙着泪,半晌才哽咽着说了句:“杜先生……解衣衣我者!” 后来,两下谈话中,雪如听他们分析和评价当今国民的状况和命运、国家的前途和危机等等一些观点来,当时就觉得很新鲜、也挺耐人寻味。比起过去自己所接触、所信奉的一些救国救民的道理,似乎更有着不可否认的犀利、透彻和精僻。雪如对他们提到的“只有彻底砸碎旧世界,才能建成新世界”的理论,感到颇为新奇和震撼。 因他们有事急着赶到偃师去,两下匆匆就告别了。雪如一直把他们送到山城西十里铺,不仅支助了他们一部分盘缠,还派了大哥的两个徒弟,交待要一直送他们到了目的地再返回来。 分手时,几个人轮番紧紧地握着雪如的手,好久都不忍松开…… 窗外,春光明媚,绿树如洗。春天是如此美好!世界是如此广阔!只要活着,只要有信心,人就有很多路可走呵! 渐渐地,雪如觉着自己开始生出一股子新的激情来!滚滚的思绪一时仿如浪花泛起,骤然哗荡在他的心间。 过去,自己真的是太书生意气了!竟然幻想着会在短短的几年、十几年里,靠着他们这一班子热血青年和进步文人,用所谓的救国方略把世道给改变个模样来!真是太天真啦!如今刚刚明白一点:如果没有一个安定的政治局势,没有一个大一统的和平环境,奢谈什么教育救国?妄想什么实业强国?一切根本是无源之水、无基之厦啊——在这个千疮百孔的社会里,在这样军阀混战的大局势下,自己和父老乡亲们一起,拚尽了心血努力,几年来,建工厂、办学校、办义学、搞自治、实施国民新法,一时倒也是红红火火;然而,一阵枪炮、一把恶火,所有的努力和奋斗,多少年的汗水心血,多少人的辛勤智慧,几千年的文化古迹,眨眼之间就不是都成了一片废墟、一缕硝烟了么? 雪如决定和王石磙一同南下。 外表冷漠的玉纯,其实内里也是一腔子的热血沸腾。他一直也在渴望和寻求能酣畅淋漓一展男儿壮志的机遇。所以,当他听说雪如要到南方时,立马也要和雪如一起出去。 雪如不同意两人这时一起离开。他说,目前山城的形势对于自己来说,显然正处于一种极为不利的形势。无论是从哪个角度考虑,他都该先出去一些日子躲躲。可是,山城毕竟还有他们辛辛苦苦多年创办起来的摇摇欲坠的工厂和学校,还需要有人来坚守一番……另外还有文菲,她怀着孩子,自己此一去前程未卜,故而一时也不能带她离开;加上几家老人孩子,眼下都需要玉纯兄关照着。因此,玉纯还非得先留守山城一段时日不可。 这次出城前,为了安全起见,众人劝说雪如,不要再上山见她的好。等他到外面把一切都安顿好之后,再让玉纯送她出山也不迟。 玉纯觉得雪如这样安排还算稳妥,也只得听从了。 诸事按排妥当后,雪如告别了众位亲友,和玉纯、王石磙等三人一齐悄悄出山了。 吴老三很快就获悉了:那杜老二恐怕近日要出远门! 吴老三在军中早就闻知:近日,那樊钟秀又被南方一帮子势力雄厚的新军阀重新启用!眼下,这帮子新军阀与自己所倚仗的军阀势力成强大的逐鹿之势! 吴老三咬牙切齿交待下人:“决不能放虎归山、终成遗患!” 长亭古道幽寂无人,山野刮着些细细的阴风。那风将细碎的土沙掀得四处飞扬着。天空阴郁得几乎能拧出水来。雪如立在马背上,望着将要再次阔别的故土,蓦然生出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慨情绪来。 五月的崇山峻岭郁郁莽莽,几只苍鹰在灰暗的半空上,顶着山风吃力地翱翔着。 山城的轮廓已渐渐模糊了。芳草碧岭依旧苍青郁翠。天空开始有些蒙蒙碎雨飘落下来。凉凉地,轻轻地,飘落在雪如那有些躁热的脸颊上。他望望天空,又望望西天。远远地,西天那里,仍旧有着一团火色之云在蒸腾翻涌着。 那里——是仍在历劫着火厄之难的少林寺! 他转过脸来仰望东天,直了直腰身,令自己振作起来。所幸,自己的血仍旧还在热热地涌荡着,涌荡在他依旧年轻的胸臆之间。 马儿在如雾的细雨中得得地疾行着,他在马上和玉纯再次交待着需要办理的一些重要事务。这时,马上的王石磙突然转过脸来叫了一声:“杜会长!申先生!我看着前面的路口像是有人影!怎么办?” 因王石磙过去常年做的也是这类勾当,故而对山道上类似的情况十分敏感和熟识。 雪如和玉纯两人迅速勒住了马缰,果然看见前面山口的灌木丛里,隐隐地像是有人影晃动。 他突然有了一种预感:这场恶杀恐怕是前世注定了。今天,这决不会是一般拦道打劫的山匪。 他摸了摸腰间:好!樊兄送给他的这支新式连发驳壳手枪带在身上。雪如在马上打开保险,检查了一番子弹后,一下子推上了膛。他转脸对玉纯说:“玉纯兄,我和石磙冲过去,你赶快返回去报信!” 玉纯大怒:“这时候,还报个屁的信儿呵!” 雪如见玉纯如此说,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迅速做出了决断:“那好吧!我发令后,咱们三人一起往那边打马猛冲。我在前面开枪掩护,你们跟在我身后。快要冲到他们跟前时,玉纯兄瞅准机会把飞镖甩出去先撕它一员兵力。今儿这事儿,我估摸着他们是有备而来。所以,就是返回去,恐怕也躲不过这一关了。咱们拚力突围,兴许还能冲出一条血路!” 石磙见说,早把身上的包袱系在了马背上,原来,他身上竟也带有一把手枪,这可真是太好啦! 雪如做出这样的决策无疑是正确的!这也全仗了他当年成日和樊大的军官们厮混在一起,研究一些战术战例,获得了不少的作战经验。这时,只听雪如猛吼了一句“冲”!三人应声猛一抖马缰,三匹马箭一般地射了出去!奋蹄直向山口的众匪扑去。 那些人实在是猝不及防,忙从草丛中跳出来,举枪就朝迎面飞奔而来的三人连着开枪,由于他们的马速极快,因而均没有射中他们。 当年,樊大哥逼着雪如学了些马上射击,没想到还真有派上用场的这一天哪!这时,他用力一磕马镫,黑旋风嘶鸣着奋起四蹄便朝敌众扑去!他伏在马背上,一边瞄准、一边连连朝众匪开枪射击!旁边的王石磙也同时拔出手枪射击。 那些匪众也不过是些山中打家劫舍的小角色罢了,哪里料到,他们的对手不仅懂得战术和马术,而且竟还是手中有枪的主儿? 雪如他们在马背上奔跑着,那些匪众却在原处站着。相比之下,他们静止的目标反倒更容易被击中些。雪如连发了几枪后,立在道路最外面的那个匪徒应声一头栽倒。另一匪徒也被王石磙击中了。 连伤两员,匪众一下子乱了阵脚,面对就要冲到跟前的三人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了!而此时,玉纯和和石磙紧紧地跟随在雪如后面,就在冲进匪阵的同时,玉纯乘机一扬手甩出了一对柳叶飞镖,正中一个匪徒的咽喉和另一个匪徒的脸面。 玉纯在马上这时看清这帮子匪众共有十来个人! 王石磙的座骑马跃过匪众的同时,又举枪朝两个试图拦阻的匪徒连连射击。只听几声号叫,两个匪徒随声翻倒在地。说时迟那时快,眨眼功夫,雪如他们三人的马匹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疾扑到了匪众中间。 两军对垒勇者胜! 面对如此汹猛的来势,匪众们果然下意识地一下子躲开了!雪如三人乘机冲出包围,转眼之间便奔驰而去! 这些匪众怎会想到会有这种结果?事先并未有人提醒他们要劫杀的这些人身上竟还藏如此高强的武功和枪法!如今弄得不仅失了手,而且还连伤了好几员的兄弟。剩下的人不敢再贸然往前追赶,只是对着三人的后背举枪连着射出了一串乱枪子弹! 雪如一边纵马飞驰,一边伏在马背上朝后面连连开枪射击掩护,眼见又一个匪徒应声倒地。 马儿飞驰得越来越远了!雪如在马背上挺起身,长长地呼了口气!谁知,就在这时,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后背像是被什么重物猛撞了一下,脑袋随之“轰”地一下子响了起来。一时就觉着天旋地转,身子禁不住有些摇摇欲坠起来。 他觉得很痛,有一股湿热的液体顺着他的背部源源不断地涌了下去…… 他忍着巨痛,拚命地强迫自己:挺住,一定要挺住…… 他以最大的毅力,用双手紧紧地抓住马鞍子的铁环前圈,并在心内命令自己:要尽可能地挺住,尽可能远离后面的子弹射程……决不能这时栽下马去…… 座下的黑旋风继续朝前狂奔着—— 这真是一匹优秀的战马呵!它来自遥远的地方,有着高贵的血统并且训练有素。此刻,它高昂着那俊逸的头颅,四蹄闪电般地腾空飞扬着。它奔跑的姿势一如长天流云,一如疾扫于大地的旋风…… 它是一匹多么有灵性的马呵!它仿佛已经知道了它的主人发生了什么事,秀灵的目眶中含着湿润,虽然它分明觉出了此时主人抓握马鞍子前圈和缰绳的双手开始衰弱和颤抖,紧夹着马镫的两只腿也已渐无气力,可是,它知道这绝对不是主人放慢速度的信号和命令!它依旧奋力地奔驰着…… 马背上的雪如觉得自己实在累极啦! 他不知道人怎么会有那么累的感觉?真是从未有过的困乏和疲惫啊……他觉得胸部一阵阵的巨痛,眼前一会儿金星四溅、一会儿发黑发朦。一股子又一股子的血腥味,不断地从他的腹腔翻涌上来。他迷迷朦朦地看见,那飞扬的马鬃上飘满了殷红的血,他多想合上眼睛睡一会儿呵…… 他用最后的意志强迫着自己:这时还不能停下来……后面也许还有追兵,停下来就会连累玉纯兄…… 马儿奔过了又一道山岙时,前方隐隐可见有几家出关的茶棚干店和几位送货的行人马车。 玉纯转过脸来高兴大声叫到:“哈!太好啦!雪如!我们甩掉那群兔崽子啦!”话音未落,他即刻惊叫起来:“雪如!雪如!老天爷呀!你这是怎么啦?” 雪如此时蓦然觉得自己虚弱至极,轰然倒在马背上的刹那,他仿佛看见——就在西天之上,在那峭拔奇谲的少室山巅之上,在少室山的方向,一下子涌满了大团大团的血色之云…… 玉纯抱着雪如那渐渐冷却下去的身子,只觉得肝肠如刀搅一般巨痛!雪如的背部不知何时中了一弹!伤口的部位虽说不算太关键,可是流血太多了!加上,他又一直是在马背上颠宕着,随着马的疾跑,大股浓稠的鲜血从伤口一直向外撺涌,血,整个浸透了马的全身和他自己的裤子、鞋袜…… 从遭遇匪众的山隘到这里,足足有四五里地之遥的路程,他竟是带着枪伤和巨痛,一路流着血,一直坚持在马背上颠了这么远的! 玉纯觉得山顶上面的天空从未有过昏暗。他全身剧烈地颤慄着,泪水迸得满脸都是。一时被悲痛憋涨得几乎吼不出声来! 此时,大山被一大团低垂的铅色之云压下来!一阵又一阵低沉的闷雷就在山顶和山岙间滚过来翻过去—— 雄奇的大山和崇山峻岭,于这低吼中颤抖着摇摇欲动…… 尾 声 山顶上的几户百姓都知道:山顶清泉寺有个人称“二达摩”的得道高僧,法号素正。虽说性情怪异了些,可身上的功夫却是如何了得! 素正法师做完晚殿的三堂功课后,将佛龛前的长明灯注满清油,旋过脸来,蓦见一轮煌煌的山月,透过窗外那株百年丹桂斑驳疏密的枝叶窥望着他。 他打了个寒噤。 这时,山风卷起的松涛从后山隐隐传来,轰响一如悬崖跌瀑。 玄幽的山月刹时便被山风卷过的浓云遮住了。大地霎时陷入了一片漆暗之中。 寺院愈发显得幽邃而寂绝了。 这是一座历经了千年沧桑的古老寺院,它静静地盘踞在密林环拥的山岙子里。寺墙凭借着天然陡峭的笋状山岩自然形成,周围便是茫无际涯的原始密林。 有人说,这座山寺所处的这方山岙子,蕴藏着一种极旺的“气”,是凝聚了整座少室精魂的“气”。 因通往这处山寺的山路格外险峭,故而很少有知道这里还藏有这么一座寺院的。除了附近山梁子上的几家百姓,山下几乎很少有人能攀上来。就连成日把守一方的山大王也很少光顾这里。山寺因而便远离了世俗的纷争,也少了人世的诸多喧哗,成了一方人迹罕至的修行福地。 听说,前些日子,有十几个被官兵四处重金缉拿的乱匪,其中有还一个被驻军长官用一千大洋悬赏收购其脑袋的匪首,逃窜到此地,一眼看中了这块易守难攻的宝地和那几间还算整齐的殿堂石洞。见山寺中僧人不多,本想在此称霸暂避一时的,但当他们闯进大殿后,那端坐在佛堂之上的素正法师阖目合十,连眼皮儿也没有抬,不知口中吐出几个什么字来,那为首的匪酋竟一下子被震住了,扑通一声跪倒在法师脚下,顿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第二天,那伙山匪三叩九拜地一路出寺去了,从此销声匿迹。 这所寺院里,除了素正法师以外,另还有五六位亦僧亦道的修行人。虽说房屋古旧了些,倒也颇能避些山间的飘风急雨。虽说清苦孤寂了些,可出家人却自有出家人的逍遥自在之处——每日晨昏自有山风明月相伴,四季皆有松柏鸟雀厮守;更兼长空之碎雨素雪,山涧之春花秋实,崖畔之飞瀑挂冰……冬去春来,陶陶然亦悠悠然,好一份清清静静的神仙洞府,僧道天地。 山寺的当家和尚素正,偶尔也出外云游一番。或是化缘、或是朝山,蓑衣芒鞋,无牵无挂;萍飘篷转,来去自由。不知何时,倏尔就又飘回寺中依旧念经修行、坐禅练拳。日月飘忽,草木枯荣,不觉已在此修炼好些年头了。 回想长老初来乍到之时,着了身不僧不道的衣裳,顶了头不俗不仙、不僧不道、长及肩膀的乱发。初来寺时,几位僧道还有些嫌弃于他,不几日里,众位僧道便诚惶诚恐、诚心诚意地折服了,千恳万求地推举他为山寺住持。 那时,还有居住在山间的几个青皮后生不时叨扰山寺一番。不承想,自这位不僧不道的野和尚来到山寺之后,再无人敢来相扰了!谁也不曾料想,这个长毛和尚,身上竟藏着如此的好功夫!漫说三五结伙,就是七八成群,也被他一个个收拾得鼻青脸肿,动弹不得。 不打不成交! 于是,便有附近的山民相传,说山顶寺里来了一个黑面红须的大和尚。武艺怎生了得!飞檐走壁,百步穿杨,手劈山石,脚踹崖岩,吹一口气便能掀倒一株一搂粗的大树,云云……越传越神乎! 于是乎,就有想来山寺拜师学艺的青皮后生,相继来到寺里。 那长毛和尚起初抱定了主意,决不交结任何俗人的。然而,最终禁不住他们一而再、三而四的虔诚虔心,前前后后地围着,只管师父长、师父短地叫着。有的干脆自己剃了光葫芦,口口声声要当和尚,任你如何发脾气、如何冷淡,赖在寺里,再也赶他不走了。 长老无奈,见其中素有善根的,方才收了七八个俗家的徒儿,平时略传了一、二段功夫,权且以图寺院宁静。 于是就有了俗家子弟们时不时送些衣物米粮的上山来。然而,间或也把一些尘世间的纷杀嚣闹也给捎到密林掩蔽的山寺里来了。如樊将军被少林寺的妙兴救出重围他自己却战死沙场啦,红枪会几千人众攻打县城啦,少林寺的寺院被山城驻军石旅长用大炮轰平、大火整整烧了七七四十九天直到这会儿还没有着完啦,山城哪家大户人家被绑了票等等凡间的喧哗之事也都上山来了。听他们胡说八道之时,另几位凡心肉胎的僧道们竟听得津津有味。 素正大和尚依旧阖目打坐,诵经禅悟,从无半点兴致。 这天,高僧仍旧在禅堂打坐。山门外,他的几位俗家弟子不好生习武,却在那里七嘴八舌地高声论说起前两日下山进城,正好在街上碰见山城西关杜老二发葬的场面。说发送的队伍如何隆重、如何体面等等,又说城里成千上百的学生、老师和士绅、百姓如何为他执挽哭泣等等等等…… 又说,城里人都知道,那劫杀杜先生的人,是山城驻军首领买通西岭的那帮子山匪做下的。这伙山匪正愁没有生意呢!忽见有人送来几百块白晃晃的大洋,欢喜得什么似地接下了这桩买卖。后来,西岭的这伙人;见想想,他们几个弟兄相继不明不白死的死、伤的伤,不管躲哪儿,好像都有人找得到!起初也猜出不是谁干的?若是官府剿匪,必定会先把他们缉拿归案,决不会这般偷偷摸摸做事。若是杜老二的朋友所为,怎么会知道他们山间的住处?猜来猜去,便猜出了有人要来再杀人他们灭口的。于是找到了那个中间人,明晃晃的刀刃架在脖子上时,那个中间人尿了一裤裆屙了一裤腿,终于说出了主家吴老三的名字来。奶奶地!哪有扛枪的军爷还肯拿钱再去租人杀人的事?这不是陷阱么!如今过河拆桥,想杀人灭口么?老子死了也得拉上你垫个背!于是,几个人;加上,那杜先生的一些官府士绅的好些朋友们,都正在四下里花重金打听是谁下的毒手?发誓一定要为杜先生报仇的。听说不知怎么回事,少室山里也有一帮子带盒子炮的山匪,眼下也正发疯地到处寻找杀杜先生的人──老兑!这一下子好几帮子人都挤兑着,那几个人真成了不着窝儿的兔子,恨吴家老三竟把这样的恶事交给他们办,让他们在山城一下子得罪了这么多人,黑透了了名声,就把吴老三雇他们杀人的事儿全给抖露了出去。 有人问,那杜先生本是个教书先儿,咋会得罪那些当兵的和那些军爷吴家呢? “嘿!这事谁不清楚真相?还不是因为少林寺被烧,说是因为吴家老三是焚烧少林寺的主谋之一,杜先生领头上书,不是才得罪了他们么!” 于是,在寺庙同修的几个老道、和尚颇是感慨地说:“嗳!果报!这就是果报啊!红尘乱世!红尘乱世啊!那个妙兴也真是的!放着清清静静的好日子不过,不好好修你的行、练你的功,做什么去管人家俗世的纷争杀伐?败家子儿!这下心静了:好好的一座祖寺,算是给彻底断送啦!” 几个徒儿和僧道们,正在那边热热闹闹地议论着俗世上的事儿,突然此时蓦地荡起了一阵狂怪的黑风,满山遍野的林涛霎时便如闷雷一般轰鸣起来。又忽地,从远山飘来了一团奇大无比的乌云,精怪似地滚过山巅,浓浓地反扣在了山寺上空! 立时,就见那天和地便混成了一团,好好儿的青天白日,一下子变成了大黑夜! 这可真是一桩蹊跷万分的怪事儿!众人立时惊恐不安起来,急忙往大殿里面跑——天爷!不知又有什么祸事要降临人间了! 有人忙叫着:啥也看不见,快点灯烛来! 众人在殿内点着了灯烛,秉烛四下一看:天爷咧!只见在殿堂打坐的素正大和尚,突然中了邪了——全身哆嗦,面色发青,牙关紧咬,泗涕迸溅! 众人急忙围上来,一时皆大呼小叫地起来,又是掐人中、又是摇晃地慌作一团…… 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从少室山顶的古洞中,蓦然飘出了一只硕大无朋的黑蝙蝠,在漆黑的夜色中,乘着呼啸的山风和欲来的山雨,倏忽之间便翩然飞下山去…… 一位在僻静处出恭的小道,无意中窥见了此景,顿时惊得魂飞魄散!骇惧得全身发抖、手脚冰凉,愣在那里半晌动弹不得…… 整个山城这两天活像一个煮开的大锅一般:几百个驻军士兵到处征粮、派夫、筹饷、抓丁……前方吃紧了!上司已经发来电报,后天一早队伍撤离山城、全部开拔到前线去! 就在驻军开拔的前一天,山城的大街小巷突然爆开了一个惊人的出消息:吴家坪的吴老三,在兄弟狂风暴雨交加的昨天夜里,不明不白地突然暴死在自家的庭院去!死后,的尸体还被人高高地倒悬于那株开得正嫣红一片的合欢树上! 据吴家下人言说:那晚,吴家阖家上上下下十几口子人,竟然没有一个人听到一丝一点不同寻常的动静! 更让众人感到莫名其妙的是:怎么连吴家那条平素恶汹汹的大黄狗,也没有哼一声呢?—— 那天一大早,拔贡爷被早起的家人那恐怖骇怖已极的惨叫声和大黄狗那狂烈的咆哮叫声给惊醒了!他骤然觉得心惊肉跳,一下子便被一种灾难降临的预感攫住了!,慌乱不及中,他只拉了一件睡衣便跑到当院,迎头便撞望见了那倒悬在天井一角的树杈上,被风吹得一悠三晃的着吴老三! 拔贡怔怔地站在那儿,许久许久,没有说一句话。 好一阵子后,他才慢慢地挥挥手,用极其沙哑而低沉的嗓音,对站在那里的几个下人交待:“安排……后事吧……!” 那之后,有人看见,一脸沉郁到类似平静的吴拔贡,在老三家那母狼似的长嚎中,不动声色地指挥着家人和族亲办完了老三的后事——那后事虽说操办得不算太奢侈,可在吴家坪已算得上是很排场、很体面的了。 小小的山野古城,此时仍旧一如既往地热闹万分着:一会儿是姓蒋的大部队打进来、一会儿又是姓冯的主力军撤走。;加上之又是,天灾、又是人祸的,还有地痞、山匪、强人、恶吏,又是拉兵征粮的的、又吃大户的、打冤家的,直把个山城百姓闹得惶惶不可终日,日,人人自顾不暇,家家关门闭户。 谁还有老有多余的闲心去过问别家的悲或喜是非呢? 民国十七年农历五月的一天。 这晚的前半夜时分,少林寺的大火仍旧在呼啸的山风中熊熊燃烧着。冲天的火焰挟着滚滚的黑烟,夹杂着霹霹剥剥的炸裂声,映红了山城西面的半个天空和少室山附近的丛林山峦。夜半时分,只听一阵狂啸的山风,接着又是几声吓人的炸雷,忽然从天而降了一场山城春季从未见过的大暴雨。那雨倾天泻地、倒也似地整整倾泻了大半夜! 黎明时分,在寺外居住的一位老人突然发现:那整整着了四十多天的山寺大火,竟被昨夜那场豪雨彻底浇灭了! 幽静的嵩山山岙间,萦徊缭绕着浓浓郁郁炊烟般的雾缕山岚…… 附 记 杜氏后人很多。近闻有飘落于海外的游子归里探亲,考察寻根。在考证先祖英迹时,意外在杜作梅先生墓前的土层里,发掘了一座本世纪初山城众绅和百姓及先祖的学生共同为他立下的一块墓碑,现全文录下: 杜公雪如墓志铭并序 公讳作梅,雪如其字也,世居登邑西关。父鸿达公,年逾古稀体犹健,重农尤嗜读。以家贫,令长子作栋力田糊口。公居次,始就什聪明,特近师器重之。后入嵩阳高小校,毕业入河南省立工校。期满旋里,倡办本邑之乙种工业学校和本邑实业。继为劝学所长、教育会长,筹定专款创立振坤女校。又恐贫寒之弟求学困难,遂与同志组织育英学社。筹集基金息助留学,以期扩大教育,普及学识,增长本邑之文化。 公素性豁达,才负不羁乡里,有急无不竭力周恤。生于光绪十一年六月初八日,卒于民国十七年五月十一日。妻崔氏□□□□珍,□□□□房谋杜断。 公兼其长,有质疑者辨之,无不中肯□爰,为之铭曰: 嵩山之阳,笃生伟大。出类拔萃,轶众超群。绍述前烈,启迪后昆。急公好义,敦睦乡邻。胡无不□,遁陨其身。呜呼痛哉,叹哲人之方亡,每泣下而沾襟。 (碑联:)高风亮节仰止嵩岳 祖德宗功泽被后世 中华民国十七年五月二十三日 后 记 作者祖居山城登封,先祖与少林寺的关系甚为密切。高祖杜作栋、杜作梅先生,生前与少林寺云松恒林大和尚及“金罗汉”释妙兴住持等众僧情谊深厚、交往笃好。作者所悉民初少林寺之传说,多系众多长辈口头传述所得。 在本书长达五年之久的创作过程中,作者多次回归故里,深入采风,搜集获得了大量的第一手资料。此间,曾得到登封市宗教局、嵩山少林寺二十九代方丈释永信、初祖庵住持释永梅师父、少室山三皇寺住持释永月、释永莲师父和少林寺武僧释德建、释行博等人的协助并省、市作家协会和漯河市委宣传部、漯河内陆特区报、郾城县委、县委宣传部、郾城县文化局、郾城县文化馆、图书馆和郾城广电局我的领导和同事的鼎力支持;本书是作者的长篇处女作,在扶植本书出版的过程中,责任编辑王国钦老师对本书的修改花了很大的心血。可以说,没有这么多人对我的关注和支持,根本就不可能有《嵩岳孤烟》的今天。 在此,谨对所有曾经支持我、关注我、帮助我的领导、老师和朋友表示衷心地感谢和深情地祝福! 另,本书作者殷切企望与各位亲爱的读者就嵩岳文化现象进行切磋交流——那是我们共同的根。 芦雅萍2000年4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