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森林》 一、炎荒中的名医 九、十月的天气,腾南镇四面山野中的花木开得还是那么鲜艳,各式各种的草花到处都是,田里的庄稼还是那么茂盛,全似江南暮春三月、草长莺飞、山川明秀、草木华滋的景象;这时人却和炸了窝的蜜蜂一样。 原来当地虽是一个山镇,因其位居云南碧江兰坪之南,略微偏西。西与西康、印度相通,越过迈立开江,顺流而下,又与缅甸相连。镇西的木里戛,镇东南角临江大镇林麻,相隔又近,一面又通着往来缅甸的要冲腾越(现改腾冲)。省内土产多由此出境。 虽是小小一个山镇,往来商贾甚多,五方杂处,各族人之外,印。缅两国的人也常有来往。加以气候温和,四时皆春,一年三熟,花开不断。如非山深水险,道路崎岖,瘴雨蛮烟,蛇兽伏窜,去的人真有乐不思蜀之感。 讲到地利出产,更是无穷。尤其是越过迈立开江便是那横跨滇、康的野人山,千百里地面,到处都是遮天蔽日、从古以来未经人开辟的大森林,内里什么珍贵的兽皮药材,嘉木珍禽,瑶草琪花和各种奇奇怪怪难得见到的东西都有得发现。还有大量砂金与各种矿产,随地均可发掘,取之不尽。无奈江山险阻,森林黑暗,危机密布,防不胜防。除近山脚捕鱼族、巨石松族、葡萄等墟落、山镇之间还有各种山人聚居往来而外,常人不是真个为生活境遇所迫,又都体力健强,熟知当地风俗人情、地理天时,偶然冒险去往山中猎取财富而外,轻易无人敢于涉足。就这样,入山也并不深。那最高最险、森林最密、终年暗如黑夜、满布毒虫蛇蟒之区,休说汉人,连当地山人也是不敢走进。 隔江几处山镇上往来的客人,有的乘水涨时坐了木排,专走水路去往国外和各地往来贸易;有的只在镇上向各当地土人收买当地土产力生。内有一部分走旱路的,也是往来腾冲、保山之间,把当地作为集散起运之区。资本雄厚的商贾都是派有专人掌管,本人从来不去。 另外还有一种专走山寨的货郎和走方郎中,却是仗着精通各地风俗语言,和各部落的酋长大部相识,难得遇到抢杀,因此四通八达,到处都去,哪里都有他们足迹。因为当地山人十九无什知识,遇到急病只知求神卜卦,从不知医,只管身子健强,病势稍重便难活命,加之终日猎采为生,奔走深山穷谷森林之中,所遇危害又多,除有凡种专医伤毒的草药,由于多年经验,自然发明,独具灵效而外,遇到内症便十有九死。休看那样走方郎中,仗着多年经验和南山特产的草药,有好些病均具专长,端的药到回春。只是能医的无不立愈,遇到疑难杂症,医不好的,也能拖延一些时日。不似另外一种货郎,本身先是亡命之徒,人更贪狡,欺诈巧骗无所不为,因此这班人最取得当地山民信仰,内有两个医道高而为人忠厚的,更是奉如神明。 这两种人的来历,前者好些都是落魄文人和走江湖的武士,起初只为衣食环境所迫,仗着一卡口半解的医道和些成药,往来山墟谋取衣食。余者均是腾冲、保山、兰坪、云龙等附近各县的土人。但这一类十九都是汉人。 自来行行出状无。这班人起初多为穷所迫,背上一个药囊,装些现成的九散膏丹和瘀药茶砖之类,孤身一人,冒着艰险,奔走蛮烟瘴雨之乡。上来医道均不高明,日子一久,渐由经验中发明出许多具有特效的灵药,加上山地里珍奇药草又多,山人自身便有好些知道,只不会用或是用不得法,舍本求末,最好最有效的一部反倒弃去,又不知各种制法;到了汉人手里,仗着积年经验,心思灵巧,随时均有发现,重新改制,面目已换,灵效更大。于是远近哄然,声誉大起,非但各处部落对他敬重,有的并还远销国外,深入印、缅之邦,连本省各大州县的病人也争相购买,有的并经商人转运,行销全国。 那医生当然名利双收,年纪稍长便即退休,专以卖药为业。 这类因觅得珍药成名的富翁固然不多,而在南山行医,辛苦二三十年成为小康之家的,人数却是不少。但这一行业最是辛苦,并有种种危险,非但所经之处都是崇山峻岭,深林密竹,毒蛇猛兽随处均可遇上,便那早晚间的瘴恶之气先就猛烈凶毒,禁它不住。 不是土著多年,深知地理天时,体力健强,多少会点武功,善于山行野宿,知道趋避,休说成名致富,连性命也保不住。本领稍差而又老实忠厚一点的,苦上一世也难求得温饱。因其终年奔波劳碌,除到了地头受山民欢迎而外,路上光阴实是苦到极点,决非常人所能想见。因其行业劳苦艰险,一出家门便不知是否能够生还。山人心眼大直,近一点的部落不是没有,但均被那有名声的郎中挡在前面,生人前往行医,除非医道真好,备有几种特效灵药,人又聪明机警,深知山俗,上来便取得山酋信仰而外,多半无人接待,不能立足,一个不巧还要遇到凶杀。因此这些没有名望和人情的走方郎中,必须过江远出,深入荒山常入足迹不到之区,才能求得衣食。平日虽是苦极,但是人生世上,不论何等生活都不免于生病,何况这些未开化的种族。山中民众因其伏处蛮荒深山之中,十九不知稼稽,专以猎采为生,终年与猛兽毒蛇、瘴气豪雨搏斗,相隔城镇又远,言语难通,汉人对他固是又怕又恨,他也存有戒心,不敢远出,守在丛林密莽之中,轻不出动,只管林中财富遍地都是,双方隔绝,仿佛另一世界,外人不敢去,他也不敢出来,许多宝贵的东西也不知利用取出与人交易。最苦痛的便是生病,病势稍重,还要受那烈火焚身、活活烧杀的惨刑,因此对于走方郎中最是欢迎。但是天性多疑,从小生长林莽之中,多历艰险,体力稍差便不能生存,一个个都是力大身轻,剽悍无比,蹿山过涧。 其行如飞,不是万分不得已,谁也不敢孤身深入,犯此奇险。可是森林中珍贵之物太多,珍禽奇兽、木材药料之外,有的地方还产金砂,山人均不重视。去的人只要事前准备,机警聪明,将第一关冲过,能够深入,与首脑人见面,未在中途被害,人再谨细一点,不将山巫得罪,上来不要大贪引起对方疑忌,取得信任,听其自送,不消几次便可致富。 能有他们同族引见,或是事情凑巧,到时刚巧遇见一个药能对症的病人,将他治愈,成功更易,比起那些已有一点声名,配有自制成药,专走山民村寨的郎中,往往所得更多,发财更快。 当其远出未归之时,家中亲人自他一走便计算日程,心生愁虑,所约归期越近越是提心吊胆,魂梦难安。再要过日不归,那全家盼望忧疑,心情的悲苦,实是凄惨已极,忍着饥寒,眼都盼穿,有的竟一去无音,不再生还。 有的忽然满载而归,一算所得,虽经中间经手的人种种剥削挑剔,只有得赚十之一二,至少也有几年衣食无忧,当时全家充满了喜气,连生在土墙脚下的那些草花,仿佛都有了笑意。那全家欢乐情景,简直无可形容。人心虽然贪得,到家之后,惊魂乍定,虽觉所经奇险,好几次几乎送掉性命,但一想到山中到处都是珍贵之物,所得还不甚多,心实放它不下,于是隔不多日,再作长征。有了本钱,当然添了准备,除药品外,并还带上好些山人心喜之物,就便交易。另外再寻上一两个知己的人作伴同往。只管所得越来越多,到底死生呼吸,跋涉劳苦,有了钱自然惜命,只要平素勤俭,不因饱暖而思淫欲,或与山女成婚不能回来,不消数年便可成就家业。自身也因去一次害怕一次,胆子越来越小,就此知足,不敢再作尝试。而这一条致富之道,一则丢了可惜;二则和那些野人情感颇厚,也不好意思断了来往,自己虽不再去,却将所经秘径和一些经验知识转告亲近的人,有的并还收有徒弟。为了事太艰险,自己业已衣食无忧,只将所得秘方成药在家中出卖,亲生子女反倒讳莫如深,不令知道途向走法以及对方风俗言语,并还力说当初经过如何凶险,九死一生,能有今日,全是天佑,某某作这行业的人全都死得极惨,至今连尸首都寻不到,你们万不可作这冒险打算等语。有那刻薄狡诈、小气一点的人,连亲友近人都不肯说,自己不去,还恐别人发财,非但不说实话,未次走时还做上一些山人最厌恶的事,或是贪得无厌,骗上一票贵重东西,一去不来,从此断路。 那些货郎,与走方郎中又不一样,行为更坏,出身都是犯了官刑的亡命之徒,以盗贼、地痞、土棍一类最多,因为官府搜捕或是公论不容,在本乡不能立足,逃往边荒之区。本来心计刁恶,欺侮山民老实,用尽心思巧取诈骗,并为官家做眼线,刺探情报,拿些五颜六色、花花绿绿、毫不值钱的东西欺骗对方,巧取暴利。心更贪狠,自己所得越多越好,一面却对同行忌妒,互相说破对方的狡谋。自己刚拿一串料珠和点花线绒球,共总不到百文钱的东西,将对方一辈子极珍贵的兽皮药材换到手内,却说某货郎用一匹五色绸布换了十张虎皮、两根象牙,价值相差一天一地,结果连自己也露出马脚。山人虽有信实,交易一成从不翻悔,心中当然厌恨。在双方互相攻诘之下,只管山人渐渐精明,知道上当,遇事留心,不是必需和真喜爱之物,不肯再用成挑成担价值千金的贵物,轻易出手和人交换。但是山中出产丰富,地利无穷,这班货郎的花样又是层出不穷,最善揣摸对方心理,内有几个并与山巫勾结,狼狈为奸,勾引双方妇女,骗财拐逃无所不为。山民多疑,一半是由汉官压迫,办理不善;一半便由这类人身上发生。有两处受害最凶,因杀货郎被官府晓得,利用土司势力勾结敲诈,结仇太深的,简直不许货郎入境。 可是山区中,偏有好些必需之物不能自制,虽然趁墟赶集可用货物交易,各色零星针线绒花之类以及许多山人认为新奇之物,仍非由货郎手中取得不可。因此多少年来,始终踪迹未断。真有危险的部落,货郎照例不去。消息灵通,更善逃避,等到发觉拐骗,或是有人受害,早已逃走。未发生事情以前,人都被他骗得死心塌地,虽然认为货郎中没有好人,仍以为自己相识的一个是好的。山人常年上当,做这一行的人反倒越来越多。 这且不提。 只说腾南镇东首有一小山,当地原是一片高地,在靠近江边之处耸起一座峰峦,虽然石多土少,不似别处长满草木,但是疏林掩映,杂花盛开,形态灵秀,涧谷幽清,为腾南、林麻两镇交界风景最好之区。山名红燕,旁边有一万花谷,崖壁上面终年生满兰、惠。山茶,还有一大片石榴树,山石地土全是紫红色。内中稀落落住着六七户人家,都是外省迁来寄居多年的农民和山中采药的药夫子。 内中一家姓符,上辈原是先朝遗民,为劝吴三桂反抗清廷,父母家入已被擒杀。只他夫妻二人仗着一身武功由乱中脱身。本意逃往国外,辗转逃来当地。仗着祖传医道,自身武功又好,始而藏身山寨之中,为人治病,最后成了小康。官府日久松懈,姓名早改,年也老大,因喜当地风景物产,便买了十亩山田,改作耕农度日,治病也只限于镇上的人,不再深入蛮荒绝域。 全家勤俭,乃子符南洲人更仗义,遇到贫病,送诊送药之外还要送钱。父母死后,又在半山上建了几间竹楼,附带卖酒。本意是为照应一个不期而遇的穷亲戚,因那人名叫郑源,一腿已跛,不宜种地,故此叫他卖酒。地方既好,又近江边,饮食味美公道,生意越来越好,常时忙不过来,又在本地寻了两个伙计。南洲本人,暇时也常往照看,并在午后定时为人治病,医药费用由病人量力相送,贫病不取,所得放在一旁,专做好事。 有时为了病人太多,还要耽误生意,他也不管,常说:“我夫妻年过半百,只有两女,年纪还小,钱多有什用处?我夫妻所种的田一年三熟,足够温饱。好在先父昔年所配的药甚多,药方尚在,用完可以再配。这类药材极易采取,有什希奇?如说我夫妻年老,应该用人享福,其实自家耕种,早晚劳动,只于身心有益,人和铜铁一样,不去用它便要生锈,这样还可多活几年。我既以此为乐,便不算苦,一天忙到夜,上床便睡,梦少神安,一生无病,岂非福气?”众人原因见他种完田还要为人治病,极少休息,屡次劝他专心经营酒店,一面行医,省得大苦。他都不听,反认为是福气,人又姓符,于是大家都叫他福气老人(川滇“符”、“福”,土音相同)。 为了地方上人都尊重他,平日感情甚好,遇到春秋佳日,都喜三五为群到他店中饮食。过往客商每来镇上,更是必到,只管主人利看得薄,食物尤为精洁。镇上一些酒饭铺,见往来客人常时舍近求远,到他所开小江楼照顾,心中业已不免妒恨,无如对方人太好,在众口交誉之下,生了闷气,说不出来。 内中一家原是林麻镇上首富,名叫洪子才,不知对方固然生意做得好,对客周到,多一半还是当地人缘。否则离镇较远偏僻之区,怎会座客常满?因觉所开酒店的客人被对方抢去,最可气的是本人原是走方郎中发家,不舍得叫儿子去进深山犯险,令在镇上挂牌行医,还开了一家药行,生意做得极大,有许多贵药的来历均被对方泄露出去,价值大跌。所配丹丸膏药也比自己灵效得多,看去已是有气,偏还不知严守秘密,无论什人,一问就说。来人再如答应分送贫病,并代人家出力熬制,分文不取,以致远近苦人都说自己父子为富不仁,一提起福气老人,便异口同声赞不绝口。为了对头一人,每年少获许多厚利,失去好些主顾,还受恶名。无如对方老夫妻两个都会武功,人缘更好。 休说外人,连自己手下所用爪牙,虽然跟着愤恨,一谈要和对方为难作对,也都力劝慎重,恐犯众怒。暗中咬牙切齿已非一日,越想越气,心想:对头自开酒店之后,声望越好,也许得到地利之故,拼着蚀本,特由大理聘了两个名厨,在小江楼对面也开上一家酒店。另外雇了一个土医生,照样为人治病施药。所建酒楼在临江平崖之上,前面大片平地,种上许多花木,风景既好,陈设尤为讲究,地更宽大,楼上还可住客,专一租与来往富商。 洪子才并向人说:“我本心不为赚钱,只气那滥好人不过。他忌妒我是财主,自己不想发财主意,见我眼红,专做好人,坏我的事。那些外路客商,整斤整担把药买去,交与药店,再论分论两卖出,这是多大利益!客人胆小怕死,稍微荒野的地方,怕山民杀抢,都不敢去。我们不是雇了药夫子去采,便从土人手里收买得来。雇的人要在山中送了性命,他家里的父母妻儿从不说他自不小心,却说命是为我采药送掉,安家费不算,还要讹诈,零星收买又不上算,一个不巧,还要和死人家属打官司。遇到兵荒马乱,或是客人闹鬼,故意不收,还要压上许多本钱。生意做得大,不能和他自采自种作比。自来本大利厚,我们常年用上多少人,好容易寻到一株大肉桂,虽然发财,要用多少心思、多少人力本钱!一个不巧,还要送掉好些人的性命,才能将它由深山里运将出来。动不动就要打好几场人命官司,白送出好些买命钱才能了事。这些哪一样不是本钱和心血,并非容易得来,就算一本万利也应该。我又不抢不偷,雇的人专卖苦力气,没有本钱,自然所得只够吃的。去时双方都有契约,算我父子刻薄,给钱太少,也是出于自愿,没有我们雇用,他还饿死了呢!一年苦到头,那是他们命运不好,与我何干?我老头子,当年照样也是白手成家,如何怪我不公平?就这样先给安家费,写有契纸,有中有保,说好死生听命,不与我父于相干,死了照样打官司,要棺材钱,连受了伤也要我们体恤,讹诈不休。不是真个利大,我开这药行作什? “他老子在日假仁假义,先就不是东西!到他手上,把药材产地来历告诉外人,使我生意越来越难做,不去说他,连我们当医生全靠它吃饭的许多秘诀药方,也是逢人遍告。我们行医卖药,全仗各人方子巧妙,外人不知,才能卖大钱,他都拿来讨好送人,这还有什做头?最可恨是他爹符老实有几个秘方,其实和我卖的药灵效也差不多,并无足奇,我因内中一种专治毒蛇咬伤,搽上之后,再吃上他家几粒保命丹,只要毒不攻心,当日退肿止痛、化腐生肌,远近的人都喜此药。他卖得贵也好,偏又卖得比成本差不多少,利益至多只有一成。要是我们店中用人工精制,加上包装,连本钱都不够。近来春夏间毒虫太多,他又想出一种药香,点上一支,无论蛇虫,俱都远避。人家都贪他便宜,以致我前数年的百宝神效丹、一见消药膏,卖到今天还未卖完。他自己有财不发,以为他没有儿子,有这十来亩田,吃上一世苦饭便心满意足。明好卖贵价钱的东西,偏三文五文卖了出去,有时还要白送。如非见我父子不是省油灯,他药又做得少,只卖本乡,外人还不知道,几乎连我两个专采伤药的客人均被夺去。我几次托人和他商量,要买他这些药方,再不,便将价钱提高三十倍,我也将药价减少一半,大家都有生意好做。他非但不肯,上半年索性连药方也送了人。 “那姓张的原是我店中老客,常往他那里吃酒,我便疑心他有勾搭。果然他见那人外表忠厚,他是一个滥好人,竟将药方送他,勾结一起,说好用一半来施舍穷苦的人,还逼对方罚了咒。送了药方不算,又代人家收买了好几担材料,悄悄运走。这张老头乃昆明富翁的兄弟,有的是钱,多大好事也做得起,我们暗中却吃了大亏,少了一个大生意。新近被我打听出来,实在欺人太甚!我开这酒楼便为和他怄气,拼着伤财,吃的卖得比他还要便宜,好一点的客人还可借住。是好的,他也照样拼到底,倒看哪个拼倒!” 楼成之后,并还父子二人轮流前往照看。那些往来药商都和他父子交往多年,有个情面,一见本人在彼,自然不好意思去照顾他的对头。再者,人情势利,洪家当地首富,所开镇江楼设备齐全,不似南洲所开酒店黄鸡白酒,乡村风味。子才之子洪章,更听篾片献计,一面向相识客人先打招呼;一面派人在山路口上守候,见有酒客,连拉带劝,上来准备怄气,价钱便宜,花样又多,果然不消三月,小江楼这面酒客越来越少。虽有几个方正仗义的人,都是本乡本土,不愿得罪恶人,只好赌气,两家都不去。经此一来,小江楼上只剩下许多贫苦的病人。 南洲看病之外还要贴药,所得只是名声越好、群情敬爱,收入却是毫无。又知洪氏父子恨他施药送方,将药贱卖,有意作对,业已欺到头上,现出形迹,女儿还小,恐惹出别的事来,不愿斗气。这类事本来不在心上,无奈当初开这酒楼,全为照顾一家姓郑的残疾亲友,因不令其取利太厚,积蓄无多,郑老夫妻又无儿女,田里的事又弄不来,所用伙计田四,恰也是个穷而无用的人,眼看来客一天比一天减少下去。 相隔数丈的对面镇江楼上,却是天天满座。有时楼上住有豪客,并还招些土娼蛮姑,哄饮叫嚣,吐气如云,丝竹歌唱之声日夜不断。洪章看出生意好做,非但一般商客认为行乐之地,一来便抢定客房,留恋不去,因招有几个上娼,常年在店中接应客人,连附近各县的纨绔于弟也勾引了来,渐渐应接不暇,觉着此是生财之道,又在旁边盖了好些楼房,专供游蜂浪蝶藏垢纳污,酒色征逐,夜以继日。因小江楼生意已被抢光,到底平日并无深仇,自己这面生意一好,价钱业已改过好几次,人们照样捧红,望着对门冷落情景,也就消了气愤。先雇土医早已有名无实,最后索性让这些贫苦病人都去麻烦对头,借口穷人大脏,房不够用,另换地方施诊,一面照样要钱。穷人自然不去看病,就此拉倒。 南洲这面早就支持不住。眼看以前起早睡晚。辛苦耕种所得,连同乃父所留一点积蓄,都被施药济贫用光。小江楼没有了酒客,多上三个老病的人,自难支持,性又慷慨,常将田里收入周济贫苦。眼看日子难过,总算运气,幸而对头势利,生意一好,价钱越来越贵,又嫌土人吃客衣冠不整,常以恶声相加,以前捧红、被对头拖去的那些酒客,有的不惯那恶气,有的嫌贵,虽觉镇江楼房屋高大,陈设华美,坐在那里也觉体面,但是恶气难消,花钱饮食,还要看那伙计的恶眉眼,自觉无趣,便渐渐回过头来。洪章则只顾招呼阔客,无心及此,又想这班土著酒客小气,和人硬拼,利益便少,白便宜他们,还要连累别的客人,又见好几个月,对方始终若无其事,心疑南洲平日勤俭,不少积蓄,拼他不倒再拼下去,对方固是吃亏,自己也不上算。好在无意之中,打出一条财路,还是经营生意谋利要紧,这才止了前念。 当小江楼酒客凋零之时,郑氏夫妻日夜暗中咒骂,田四更气得要和对头拼命,连那些穷苦的人也都不服。均经南洲再三婉劝说:“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我们只要咬着牙齿忍耐些时,我已叫两个女儿在谷中开了两亩山田,再有一月,我们两家七口人决够吃用。我料他父子贪利吝啬,决不舍得长拼下去。你看他们,生意一好,价钱必贵。这里照样有人照顾,我不能黑着良心,把一个钱的东西卖人家三个五个,也不肯把自己和大家辛辛苦苦应该取的利益一点不要。照我这样做法,只要大家勤俭一点,永远都能谋得衣食,但我们的本相虚实不可露出。施诊贫病乃我多年心愿,好些灵药均由看病人多,无意之中体会而来。此是我的恒业,也是一件快事。有钱的人送我药钱,照样收下,我不过把多出来的周济贫苦,药又现成草木所制,只费我女儿一点人工。何况近年还有好些苦人自己采了送来,分文不要。拿他们所送的药材稍加一点人工,再代他们医病,理所当然,此是另一件事,不能混在一起。我已数十年如一日,如何为了有人无故作对,不过半年光景,便改素志?暂时困苦,尽可想法度过。我们到底还有十亩田,如非有几家穷苦无力谋生的人要我周济,大家再省一点,也够用了,就此被他欺倒,反倒气人。 不久自有转机。但是人家有财有势,近来土官又与勾结,除非真个踏在头上,却是惹他不得。像这样各做各的生意,有什相干呢?” 果然话说不了几天,前去酒客便渐回头,来的人都把洪氏父子骂得狗血喷头。南洲知道这班人的嘴最靠不住,从来不置可否,并说:“对方多年乡里,他是财主,无仇无怨,怎会有意为难,欺我一个略通医道的种田人?再说我也不配和他斗气。都是诸位听了谣言,最好不要再提。”一面严禁郑、田三人,对谁都不可露出一点不平的话。 所生二女,长名双珠,次名双玉,原是同胞孪生,年只十五。因符妻双生难产,从此不孕,前年病故,也未再娶。生二女时,南洲已过五十。从小聪明美秀,符氏夫妇十分怜爱。南洲天性好学,无论文武医道均肯用功,武功更是家传,只不当人炫弄,从三四岁起,便教二女读书习武,指点各种药性,乃母死后,怜爱更甚。当地虫蛇又多,虽有解药,田边并还种有避毒防虫的草,从小不令随同下田,只帮助做点杂事,最重要的便是医药。二女也真聪明,才十一二岁,便将各种珍奇药料的功用和制炼之法学会,所制膏九比乃父还要精细。因其父母禀赋均厚,生有兼人之力,因见父母常年劳苦,耕种田地之外,还要日夜操心,匀出一定时间为人治病。虽然从小到老习惯自然,不以为苦,终觉大劳,年纪又老,于是想尽方法偷偷代父母耕作。南洲夫妇连劝不听,妻死之后少一帮手,也就听之。 以前常去酒楼帮忙照料,后来洪章酒楼一开,南洲觉着二女年虽不大,人已逐渐成长,品貌又好,对方又是有意为仇,二女虽极孝顺父母,性情温婉,从不和人争吵,貌相更生得和一个人一样,都是那么袅袅婷婷,英姿玉映,只管荆钗布裙,仍如宝玉明珠,自然流照,不掩容光,终恐少年气盛,万一惹出事来,自从对面酒楼快要开张,便不再许二女去往酒楼走动。对方倚仗财势无故欺压为难、暗中作对之事,也从不告知家人。 无奈二女年轻好奇,童心未退,因爱当地江山之胜,花木鲜明,风景又好,料知对楼早已落成开张,早就想往一看,均因乃父再三劝止,不忍违背。虽知对方不是好人,到底年幼,无什经验,乃父又绝口不谈人非,对方用意阴恶并不知道。 这日,南洲偶往林麻镇上去卖粮食,二女闲中无事,见天已黄昏,常听附近山民说起镇江楼如何繁华富丽、饮食精美,因受乃父嘱咐,并未告以实情。二女却听出自家生意已被对方抢去,心中已有一点不快,又因多日未见郑老夫妻,欲往探望,难得父亲不在,田中事完,心想去去就来,看上一眼就走。到后一看,对面楼上吹弹歌唱之声老远便可听到,自己这面却是冷清清的,姨父母郑老夫妻守着一个冷灶,垂头丧气,愁颜相对,一个酒客都无。一问经过,田四在旁不听郑老夫妻劝止,负气说出。二女心虽愤怒,表面仍是笑语从容,一言不发,略谈即去。因其为时不久,又经嘱咐,南洲夫妇均不知道。二女恨在心里,因知父亲性情,决不愿她们出去惹事,无计可施。后听生意好转,酒客虽无以前人多,所得已够郑、田三人和另两个无力谋生的苦人度用,偶然背后谈起昔年收买药方不成因而怀恨之事,说上几句也就拉倒,并未放在心上。 光阴易过,一晃又是多半年。眼看秋去冬来,小江楼在对方明争暗斗重压之下,仗着南洲应变沉稳,偶然对方的伙计借故欺凌,哪怕到了门前,也是一味容让,从不计较,又是一时人望,本身武功洪氏父子昔年也曾亲见,不敢十分凌辱,除暗中支使店伙欺凌田四,造些谣言乱说而外,并未做出别的事来。 也是事情凑巧,先是镇上发生瘟疫,死了好些人。南洲一人忙不过来,只得带了二女相助,一则父女三人均极同情贫苦的人,人又义气,外和内刚,看不起的人向不交结。 因那瘟疫十分严重,但非无药可治,洪氏父子也在行医,还有两个土医生。南洲恐断了别人财路,又遭忌恨,上来便寻洪章,说:“那些有钱人家财物方便,病容易好,苦人却是可怜,病势又在传染开来,必须早日下手。我一个乡巴佬,和有钱人又谈不来,我那些药也是专为贫苦人吃的,看不顺眼。人家都是行医,本乡本土有一病人留下便是祸根,为此和你商量,由我父女三个专医贫苦人家,那些有钱的人,请你父子和各位同道急速分头医治,以免误事。” 洪氏父子本就防他抢生意,闻言以为怕他,特意让步,心中自是得意,当时说好分头行事。无奈一面是带上应用的药,日夜不断,不等人求上门来便挨家访问,并告那些未传染的人家如何预防;一面却是坐在家中等人来请,还要勒索重价,而这些有钱的病人,无病之时虽看南洲不起,对他医道却是众人皆知。只管南洲事前防到,连药方和成药到处传扬分送,并还把所知病情和应用之药随时告知洪氏父子和众医生,以免弄错,洪氏父子所用的药,除各人标新立异,表示比南洲高明,故意增减或添上一点不相干的药引外,药方都差不多,治法、预防也都大同小异,病家总是相信南洲。有的更因洪氏父子勒索重酬,再三命人来请南洲。 南洲始而推说洪氏父子的药只有考究,医道高明,约好自己专治贫苦,无暇分身,无奈病家连说好话,又恐双方相持,病势加重无法施救,有的还婉词坚拒,一面通知洪家:人命为重,再不收风往医,为救人命,以防传染。只好违约,不要见怪。有那双方业已弄僵,一面又是情不可却的,只得抽空前去,看过之后,必说,有好些补药太贵,自己没有,想要复原,非它不可,仍劝病家将洪章请去。本意是想:这些为富不仁的人多花点钱无妨,自己借此一举解去洪家仇怨,省得老有一个对头。 洪氏父子见他这样做法,虽认为是胆怯情虚、怕他威势,并不承情,到底进了横财,并由对头口中说出非他不可的话,保了体面,好些有钱病人俱都信以为真。心中也颇高兴,两次命人带话示意:双方和好,不再作对,但是以后有事发生,必须以此为例,不可再坏他的事。南洲也只付之一笑。为了疫情蔓延,病人太多,由当年四月中旬起,忙了三月多,方始全部消灭。父女三人日夜奔走,常时眠食俱废,人都瘦了好些。 当瘟疫发生时,洪氏父子因南洲业已自打招呼,无人与争,越发自高身价,任意敲诈病人医药钱,着实得了甜头。谁知瘟疫刚息,子才忽然病倒,眼看沉重,几次想请南洲医病。洪章力言此举丢人太甚,父子均是名医,有病却请土医生医治,又是以前的仇家对头,宁死也应为子孙留碗饭,万万不可。子才明知只南洲来医还可有望,无奈逆子不肯,妙在病势和上月瘟疫差不多,病人苦痛已极,死前号叫了两日夜,死后又传染上洪章之妻和兄弟。 洪章先还固执成见,后见乃弟和悍妻相继病死,又传染了好些人,自己也有传染之势,才着了急。等将南洲暗中请来一看,与前治的病一样,药也相同,想不出个道理,只得用自带的药,仍照以前治法,初意还拿不准,不料药到病除,三天就好。二人均觉奇怪,想不出个道理。后来还是南洲细心,疑心所用的药不对。细一考查,才知于才阴险,当病起时,既想拖延病势,诈骗诊金,钱不够数,病就不容易好,又因内有一种主药所余不多,新采取的尚在途中,特意做成两种。这类成药均是一个心腹下人掌管,不知怎的将记号弄错,结果巧用心机反害自己。洪章骄狂忤逆,又贪舒服,对先死两人平日又都厌恨,以致老少三人都把药服错,送了性命。当时把管药人毒打一顿,驱逐出去。 对于南洲自然有点感动,再三称谢,从此不再作对。因小江楼油熏鸡最好,自己店中吃厌,偶然还往照顾。 光阴易过,不觉又是第二年的八、九月间。二女已十六岁,人再长大,武功医道越来越好。先奉父命,从不去往酒楼走动。过年之后,看出对头实被感动,见面时有说有笑,甚是亲热。当地风景又好,偶往酒楼去看姨母。南洲心虽不愿,后觉二女年长,将来还要出来行医,总需磨练。--面还要物色佳婿,自己除了种田便是行医,二女孝心,少年好动,想帮自己行医,并在外面借便游玩,看看江景山色,吃点自家店中的酒菜,小饮两杯,照她们平日辛苦,也不为过。又太怜爱,禁不住二女好语软磨,去过两次,果然省力不少。 自从去年瘟疫平息之后,南洲名声越大,真有好几百里外赶来医病的,并有好些山人上门求治,一个人简直忙不过来。先还恐怕妨碍耕种,后觉救人为重,何况近来酒楼生意常有盈余,又经二女等苦劝,去年才请了一个长工,乃是一个孤儿,比二女只长两岁,非但少年忠实勤谨,人更聪明,全家俱都喜他,亲如家人。南洲这才匀出光阴,专心为人治病。有时遇到重病出诊,每觉为了一人,使许多病人忍苦等候,心中不安。平日忙得不堪,年纪一老,每觉疲倦,自从二女帮忙,大感轻松,长工路清聪明多力,少年老成,又最好学,见二女学武学医,十分羡慕,常时背人偷学,被南洲知道,索性加以传授。又遇见一人,暗中常来指点,连二女也受了益,这且留为后叙。 路清原是一个随父亡命的穷苦孤儿,颇有志气,始而拜师,不久便认了义父,不到半年工夫,配制药材全都学会。多他一人,样样省力,父女全都喜他。先因二女年轻美貌,对面楼上来往客人,浮华少年居多,不是富商豪客便是纨绔子弟,南洲心中还有顾虑。后见二女穿得朴素,那些有钱的酒客照例不来上门,月余无事。对头嫌怨早消,近为乃父周年打酪,要做四十九日道场,已有月余未来。酒客都是本分土人,对于二女一样恭敬,叫她们女郎中、小神医,也就习以为常,自己也实太累,就此忽略过去。二女又救人又好玩,到了黄昏日落,全店五六人,有时加上路清,坐在楼前花树之下,再吃点剩菜,饮上几杯,说笑一阵,陪了父亲一同回去,觉着比前快活得多。每日高高兴兴,早起把家事做完,父女三人吃罢午饭便往小江楼走去,已成常例。 二、绝代佳人姊妹花 两楼相隔不满十丈,东西相对,都是门朝南开。镇江楼在一斜坡平崖之上,地势较低。楼后本有好些大树,洪章又添上一圈竹篱,种上好些草花,往前面看虽是一览无遗,眼界极宽,迈立开江便横在脚底,终年波涛澎湃,一泻千里。遥望对岸野人山,又高又大,上面长满野生林木,做一长条横在那里,一片苍绿,不知里面多深多远。隔江几处山墟部落也可隐约指点,后面风景却被崖石花树挡住。小江楼地势较高,偏在它的东侧,前面也有树林遮蔽,不到近前,只能看见一点屋脊檐角和飘扬树梢的一面酒旗青帘,内里景物却看不出。如由小江楼上推窗侧顾,西面酒楼的上层楼房连走廊平台,酒客土娼往来调笑,都历历可睹。 二女均是一身整齐清洁的布衣鞋袜,有时头上包着一块青布,一到店中便帮乃父看病,偶然做点杂事,帮着洗涤盆碗杯筷,烧鸡烫酒,从不端送酒菜。因对面酒楼中人都听父亲说过,日里轻不登楼眺望,也无工夫,黄昏日落便各归去。偶然父女诸人笑饮,回去得晚,也只在楼前花树之下观赏夜来清景,难得到楼上眺望一次,又穿着一身粗布衣服,因此无人注意。洪家打瞧做法事,南洲只抽空去过一次,本看不起洪章,原是敷衍,楼中又有病人,略到即回,并未在意。二女以前年幼,是两个貌相相同的小姑娘,近一两年方始成长,去冬虽随父行医,所去都是贫苦人家。 洪章以前原住镇上,去年春天才开酒店。二女到店中助父看病时,洪章虽然忤逆,误了乃父性命,身后想博孝名,却极风光,正办周年大祭,远近亲友,连平日所结交的各色人等全都下帖请去,连做四十九日法事。僧。道、尼姑,连跳端公的巫师都请了去,乱哄哄凑在一起,钟鼓饶钹、笙萧管弦之声嘈成一片,不调和的烦音中间还夹着端公吹的牛角号筒和哨子,宛如厉鬼怒啸,十分刺耳,加上一身花花绿绿的奇装异服,口中呜呜,披头散发,乱跳乱蹦,说有凶神附体,对面法台上又念着各种经咒,说些降妖作怪的故事。一面大放焰口,看得人眼花缭乱,晕头胀脑,莫明其妙。经声、人声、锣鼓饶钹之声,加上此息彼起的厉啸怪叫,震得人两耳欲聋,心都要抖。 洪章却是得意洋洋,走进走出,逢人便说,花了多少钱,请了多少僧道尼巫,每天荤素酒席,要开多少,如何豪华富有。对于乃父病况却是一字不提。他是两镇首户,结交又多,人情势利,又喜热闹。只管到场的人都被吵得耳鸣眼花,人也照样堆满。洪章只是应酬阔客,想人夸他豪富,并不真个尽礼,一切的事均由手下人代办,有时并还借故去往土娼家中玩上一会再来。 好容易把这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做完回家,换了一身新做好的素服,便忙着赶到镇江楼来,表面说是楼上住有几位送厚礼的客人,前来拜谢,实则还是为了老父、悍妻死去之后没有管头,大片家财又为他一人所有,可以任性妄为。又因摆阔好名,花了许多造孽钱,还忙了四十九天,好容易把这孝子光阴挨过。镇江楼上,酒色丝竹样样皆全,狐朋狗友、豪客富商终日不断,正是绝好行乐之地。自己又是东家,可以推说经营业务,不怕旁人议论,老早就想事完前往大大快活几天,连铺盖也搬了去。先往答谢各房相熟客人,又往小江楼朝南洲彼此敷衍了几句。第一天忙着作乐,去时专寻南洲,来去匆匆,二女正为苦人医病,恰巧走开,洪章没有看见,急于回去享受,匆匆别去,住在镇江楼上,和一班押友在密室中尽情作乐。 玩了好些天,人家贪他财富,做媒续弦的人甚多,洪章因前受悍妻之制,对媒人说: 又要美貌,娘家又要有钱,性情还要温柔,任凭他以后纳妾,不许过问,事前还要见过本人,嘴说无用。只管条件太苛,媒人均贪财礼,依然来之不已。洪章连看几家均不中意,真正有财势的人家又不容看。最后洪章反而嫌烦,打算先娶两个土娼做妾,一面留心物色,把所有媒人均赶了出去。偏是喜新厌旧,不消一月,便觉那两土娼无什意思,内有两个有财势的人还要吃醋争风,公然纳妾,恐断财路,还树强敌,二则孝服未满,恐人议论。心想:此时没有管头,凭我的家财面貌,要多少好看婆娘没有,何必与人为一烂货致伤和气,也就不再争夺。 这日午后,本觉连日玩厌,那两土娼隔夜又被豪客强喊了去,并已露出不快之意。 一个单是有钱,一个还是土官之子,势均力敌,以前恰是好友,哪一个也不愿得罪,越想越生闷气,觉着店中酒菜业已吃厌,想起符家油熏鸡好久未尝,这滥好人说话和气,人情入理,颇有一点意思,中饭没有吃饱,意欲前往沾饮几杯,吃只油鸡,就便看他店中有无自己这面客人,心念一动,也未带人,只同了一个心腹呷友同往,那人原是一个破落户,名叫史万利,因善巴结吹捧,洪章把他认作心腹党羽,向同出入,最是亲密。 刚一走近楼前,由一大花树下转出,眼前倏地一亮,几乎呆在当地。 原来双玉正由门内拿了一些代病人包扎伤处的布条出来晒挂,恰巧与来人走成对面,因当日病人较少,特意抽空,想将换下来的旧布条洗涤干净,以便早点把事做完,夜来好陪父亲同玩,不料走得大急,差点对面撞上,也未认出那是洪章,忙往旁一闪,自往溪边走去。 洪章见那少女只穿着一身白布衫裤,腰间束着一条青布裙,从头到脚,一点装饰也没有,但是通体清洁,一尘不染,衣服又极称身,看在眼里,说不出的清洁爽目。想是正在做事,衣袖管卷起半截,露出两条欺霜赛雪、细腻圆滑的手腕,与那白衣青裙一陪衬,越显得柔肌胜雪,比玉还白。连那平日看不起的粗布衣服,着到对方身上,也被抬高了无数倍,比寻常所见土娼着的绫罗绸缎好看得多,别有一种清丽脱俗之致,人更生得修眉横黛,星目澄波,色比花娇,颜同玉润,虽然脂粉不施,那一种绝世的容光,竟使人对面不敢逼视。身材之苗条轻盈、肥瘦合度,也是从未见过,真比画儿上的仙女美人好看十倍。想起平日所交荡妇淫娃,一时皆成粪土,虽只惊鸿一瞥,人已走开,但那娉婷倩影,尚是从容掩映于花林崖石之间,不禁目注神移,呆在当地,和失了魂一佯。 史万利见他这样色迷,暗中好笑。因那少女是由楼内走出,手中拿有许多布条,料是南洲之女,恐人看破,楼内又有几个土人走出,内中一个恰是相识人家长工,忙将洪章一拉,假装看花,低声嘱咐:“这姑娘大概是滥好人的女儿。老家伙脾气古怪,往往不识抬举。洪兄如喜此女,暂时不可露出形迹,等我打听好了再说。”随向那长工追上设词一探,果是南洲之女,正要回报,忽听身侧有人冷笑。回头一看,乃是一个形似佃工的土人,年纪甚轻,自然不在眼里,也未理会,便向洪章讨好。 洪章已早警觉,立在树下,暗中留神一看。这时正当看病时候,往来看病的土人此去彼来,三三两两相扶同行,满耳都是感激尊敬之声。因离楼门还有两三丈,南洲父女看病之处偏在东北角敞问之内,不到里面不能见人。方才失魂落魄情景,且喜未被外人看破,本心还想等那少女回来再看一眼,因万利低声劝说:“南洲不喜富人,性情古怪,欲速则不达。此事想要成功,非用软磨方法多下功夫不可。好在他开的是酒店,日常来此必能见到,听我的活去做包你成功,千万性急不得。”洪章想起南洲为人,果非财势所能打动,便同走进,人门先要酒菜。当日为想讨好,差不多把店中常备的几样酒菜全数点到,正向田四大声说笑,并说田四平日辛苦,吃完还要多给赏钱,一面待往敞间内去寻南洲。 田四生来憨性,因去年洪氏父子有意作对,在对面崖上开下酒楼,故意贱卖,拦抢酒客,乱说狠话,并向本店常客示威恐吓,常命手下伙计无故欺人,连打骂过自己好几次,连往溪边挑水,都要半夜往挑,不敢明去。早就恨极,后见洪章也来此饮酒,虽听南洲劝告,不敢得罪,心中却没好气,这时见他忽然满面春风,仿佛变了一人,要的酒菜,再加几倍的人也吃不完,与平日专吃熏鸡,只要一两样,还打算盘,探问成本多少情景,大不相同。心想:这龟儿子平日欺人,受了老先生救命之恩,改得老实和气一点岂不也好?来此摆阔,有什用处!本想挖苦他几句,又觉做的是生意,多卖原好,剩下来的东西还可转送苦人,随口答应。正要转身,忽听娇呼“田四哥”,忙往敞间病房赶去。 洪、史二人见了又是一惊,原来那喊人的,正是先见少女双玉之姊双珠,因听外面来了客人,把所有的菜都点完。近两月来常有生客上门,酒量甚豪,给钱也多,穿得却极平常,不像对楼那些浮浪少年。人更和气,没有那些恶习,虽然一吃酒就是多半日,轻易不大开口,人也不多,只有一个,每日必到。以前初来时最多只得三人,都是中年。 还有一个少妇,偶然也来一次,是店中最好主顾,吃到黄昏日落便自走去,吃那么多的酒,从未见她醉过。父亲前月无意中谈起,说他们不是庸流,想要与之一谈,为了医病大忙,自己姊妹又素不与酒客说话,等把病人治完,客人已走,终无机会。那人开头欠账颇多,来了不提,还要再欠,接连好几天,父亲早已嘱咐,始终恭敬,不问他要。忽然一次还清,还多存了好些银子在柜上,自称是往野人山采药的商客,可是来此两月,从未见他起身,同伴人均文秀,也不像是药夫子。父亲先未理会,因他欠账不还,田四来问,方始留意,还钱的第二天,见新拜义兄路清背人向他学武艺,双方一谈,才知来历。这时一听所要酒菜甚多,口音却不是他,因未见过洪章,疑是那位自称吕二先生的怪客有什本地朋友,借地请客,人来必多,便喊田四去间。 刚往外一探头,南洲业已听出来人是谁,忙将双珠喊回,告以那是洪章,见面时稍微招呼可自避开,不要多理。双珠点头,方说:“田四哥,请忙你的去,我没有事了。” 洪章业已看在眼里,见方才所见少女又在房中探头出现,知道前女业已走往溪边,手中还拿着不少东西,自己并未离开,断无回来之理,怎又在此房内?始而吃了一惊。心疑眼花,定睛一看,这少女非但所着衣履与前女全都一样,貌相身材连面上神情也与前见相同,明是一人,刚觉着这个鬓边多了一朵小山茶花,好似前见少女没有,人已转身。 正在相顾惊奇,前见少女忽由外面回转,往敞间走进,才知是两姊妹,暗忖:想不到滥好人会有这样两个美貌女儿,如能全娶到手,真比做神仙还要快活。休说做他女婿,便把他供在那里当祖宗也所心甘。但是此老脾气古怪,万利说得一点不错,财势不能打动,必须苦用心机,加上水磨功夫,才能有望。眼看两朵鲜花不能到手,岂不把人急死!心正寻思,忽听旁边有人笑骂:“这浑虫真个找死!也不撒泡溺照照自己。这花有刺,你也配沾她的么!” 洪、史二人闻言心动,回头一看,见发话的是个外路人,年约四旬,中等身材,独自一人坐在临窗小桌之上,面向窗外花树,自言自语,北方口音,衣服形貌均不起眼,面前放着两大壶符家特酿的白酒,少说也有四五斤,内一大壶业已吃光,似已有了醉意,所说的活,有两句不曾听清。平日看不起这些人,又因求婚心切,不愿在店中露出强横本相,不想理他,同时觉着呆在当地不是事体,旁边酒客好些都望着自己,有的还在低声说笑。恐被对方看破,猛一转念,忙往里面赶进,先朝南洲把手一拱,故意笑指二女道:“方才来时遇到一位姑娘,不知是两姊妹;刚进楼门又见一位,相貌身材连穿的衣服都是一样,几乎吓了我一大跳,还当是会分身法呢。如今才知都是你老人家跟前的两位妹子,怎么长得这等像法?便一个模子铸出来,也无如此整齐,又都这样能干。老先生有此两位掌上明珠,福气太好了。” 南洲虽然精细,因对方年比二女长出一倍以上,双方家世、性情、习惯绝对相反,洪章来时只管失神落魄,见时只朝南洲一人开口,目不斜视,对于二女只是表示惊奇之意,辞色自然,装得极好。南洲素来不重男女之嫌,并不知道还有邪念,人面兽心,非但下了决心不得不止,还妄想一箭双雕,全要到手才罢。洪章坐在那里谈了几句,见他父女正忙着为人医病,稍微偷看了几眼,见南洲令二女分别招呼了一声“大叔”,便各低头走开,无法接近,万利又在一旁连使眼色催出,只得强忍心情,乘南洲回头有事,朝二女恶狠狠死盯了几眼方始辞出。 因那敞间原是南洲用木板隔成,专为看病之用,先防病人出进,身有脓血,酒客看了不快,客座均在中间和西南一面。后来田四见酒客又多起来,常不够坐,便在病房外面相隔丈许之处又添了三张桌子,在东墙上另开一门,专供病人出入。来了酒客,不是当中和西面容座业已人满,决不往这面让。有那喜静而又贪看临窗风景的,却听自便。 起初病人贪近,走惯正门,除非知道主人意思的,多一半仍由正门出入,气得田四常时埋怨,说这班人不知好歹,稍微绕点路都不肯。近来病人知道的多,本心也不愿引起酒客厌恶,耽误人家生意,真要脓血狼藉的,田四和几个好事的酒客再一迎前指点,虽然好了许多,正门仍不断有人出入。尤其是那远方而来的人,东南两面均是窗户大开,地颇宽敞。南洲惟恐妨碍病人,虽经田四力争,只在临窗摆了三桌。洪章见靠东面一桌正对病房,相隔又近,如其面朝里坐,连室中人的动作往来常可看见,一面还可装着观看旁窗外面风景,不会被人多心。另外两桌,一个太远,洪章是近视眼,稍微一远便看不真。还有一桌,地方更坏,必须回身或是探头侧顾才能看见房门,并有庭柱挡住,许多不便。无奈第一张好桌子先被方才发话的北方人占去,最可气是那人将背朝里,面向窗外,并不想朝里看,占了茅厕不屙屎,干看着生气,无可如何。不知趣的田四,又在一旁连说:“这地方不好,那边还有空位,比这里干净得多。”杯筷业已摆上。 如照往日,洪章业已发作。史万利知他心意,打算先看个饱再打主意,这等猴急虽觉有害,但是不便逆他,先说:“我们还要谈心,欢喜清静,那面人多。”等田四把杯筷重新摆上,又悄声说道:“大相公欢喜看花,我们还有正事商量,你如能将那外路人换到那边桌上,少时加倍给你酒钱可好?”洪章立时插口笑说:“我们实在有话商量。 那人如肯让往一旁,他吃的酒钱由我来付都行。”田四冷笑道:“你们莫要错看了人家,他是我们常客,也和你们一样爱清静,这张桌子虽未包下,每天必到,都是坐在那里,吃起酒来比谁都多,人更大方,单他一个人,从这时吃到天黑,少说也有十多斤。加上他的朋友,酒菜更多。他们都是有来路的大客帮。慢说是来照顾的客人都应一律看待,不论高低,事有先来后到,不应得罪人家,就我脸厚心黑,贪得酒钱,人家也必不肯,要想避人,我把桌子搬到外面树底下去都行,要叫人家让开,无此规矩,也不能这样不讲理。” 洪章见田四辞色不逊,心正有气,忽听北方人也在喊人,田四忙即赶去。侧耳一听,对方说话甚是刺耳,句句都似在讥笑自己,最后竟说这张桌子从此由他包下,不来照样给钱,谁也不让。田四诺诺连声,对那人十分恭敬,语声甚高,不时面向自己现出轻鄙之容。不由大怒,刚要发作,忽听南洲在喊田四,万利又连使眼色,不令开口。猛想起南洲最恨倚仗财势欺人,此时如动强横,南洲定必不满。万利又凑将过来耳语,说是想好一个计策,可以速成,暂时万不可有什举动。刚把气平下去,忽见一个少年农夫匆匆走进,过时朝自己看了一眼,口带冷笑,面有愤容,随见戴花的一个少女迎出,笑呼了一声:“清哥!你来作什?饭想还未吃过,少时可到厨下煮碗面吃。”话未说完,这两个少年男女业已走向里面。少女人影只在门时闪了一闪,便不再见,跟着又听二女和来人说笑问答之声,口气甚是亲密。心想:我乃全镇首富,还不如一个做长工的泥脚娃娃能和美人这样亲近,不禁由羡生妒,又气又恨,知道男女双方都是庄稼人,容易接近,符家这里无什亲族,看这神气,也许内中一个美人业已许配这样烂泥脚板,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真个可惜。反正这两个美人,我一个也不舍得放下,说什么也要全数得到手中才罢,这小狗只敢娶去一个,不将他泥腿打断,我不是人!越想越有气,因方才不曾留意,想等少年出来认清形貌,命人打听,只与内中一个订婚,便先打个半死,一面命人相机说媒;从此二女便成自己禁宵,无论何人稍微亲近,便打他个不死即伤,先把她嫁人的路断掉,老的如不允婚,索性暗下毒手将其暗中杀死,剩下寡儿孤女,决不怕她跑上天去。 洪章只顾胡思乱想,妄起杀机,耳听里面男女笑语之声甚低,中间少年似还夹有咒骂之言,不曾说完,被南洲止住。想起方才两次冷笑怒视,越发疑妒交加,恨到极点。 等了一阵,人偏不走出来,堆了一桌子的酒菜,也无心吃,后来气得没法,悄问万利: “方才耳语,是何妙计?”哪知双方不谋而合,都是明说求婚不行,便先暗杀老的,再抢二女,一箭双雕,忙把心意告知。本心想借饮酒先看两眼,等了多时,只看到内中一个,闪了一眼,永不再见,仿佛有心回避。病人不时由身旁往来,多是脓血淋漓,周身污秽,看去十分讨厌。时闻男女三人在房中有说有笑,亲热非常,老的那么方正的人,任凭这样好看的女儿,和一个穷苦农人说笑亲密,全无大家规矩,也不禁止,偶然还要夹在里面说上两句。近水楼台,可见一斑,越想越酸气冲天,实在坐不下去,又不能发作,只得付账起身。走时,又借辞别南洲,走往病房一看。天时不早,病人已快医完,二女一个正代一个周身泥污、脚肿老高的年老土人洗伤上药。戴花的一个和少年农民均已走入里问,门口悬着大半截布帘,日光映照之下,隐绰绰现出男女两个人影,好似挤在一起,并头说笑,不知说些什么。 洪章不知里面乃是主人隔出来的一小间,大只方丈,专为年轻妇女治伤,并作存放药品、洗涤伤布之用。后面窗户大开,阳光把人影照在布帘之上,仿佛男女二人并在一起,正在亲热说笑神气。其实双珠因方才有一病人为毒蛇所咬,伤处业已腐烂,经乃父开刀用药之后,好些用具都沾有脓血。路清在旁帮忙,抢往里房洗涤,并用热水荡过,以便下次好用。人去以后,忽然想起那些脓血均有奇毒,恐其粗心沾染,刚跟进去令其小心,随手在旁相助,忽听外屋洪章走进,想起路清方才之言,不愿出去,便等在里面,互相谈论前事,打算人走再出。洪章却生误会,越发认定二人十九订婚,再见老病土人那样穷苦污秽,双玉在生着一双玉雪一般、粉团也似的玉手,却在替他洗涤血污,包扎伤处。那老土人虽是极口称谢,坐在那里,视若当然,一动不动。不由气往上撞,暗骂: 滥好人该死老鬼!这样鲜花一般的美人儿,却令她终日服侍这类猪狗不如的穷苦烂泥脚板,也真不嫌罪过!依我脾气,恨不能把这烂泥脚板毒打一顿,才能消恨。看此形势,这两个美人生在穷苦人家,不知多么受罪。将来被我娶去,她见我家那样豪华享受,定必喜出望外,对我也必格外巴结讨好,一旦成功如愿,岂不快活死人!在未嫁我以前,非但受罪,还有方才所见小狗勾引,这个万容不得! 正在时喜时怒,乱想心思,南洲已将药膏与病人敷上,转身笑问:“有无话说?” 洪章便说:“这些病人太脏,老先生就做好事,也该用个伙计徒弟。男女有别,不应使二位令爱亲自下手,非但太脏,染着毒气岂不冤枉!”南洲笑道:“医家有割股之心,小女虽然年幼无知,性喜医药,尚能见义勇为,自愿帮助医病,就便长点经历,虽颇狂妄,不以女子自卑,我也把她们当成男子一样看待;医道也还明白几分,样样均有防备,不致染毒。近来病人太多,外行弄不来,只好由她们去吧!” 洪章原意,二女不爱干净,为这类又脏又穷的病人治病,定是迫于父命,一听这等说法,不便多说,回顾少女已走,只田四立在门外,面现惊疑之容,万利又在示意催走,只得怀着满腹气闷,辞了出来。走到门外,忽听北方人笑骂:“真不要脸,想作死呢!” 同时,又听田四喊道:“路兄弟快来,你看新烤的这两只肥鸡,还有许多酒菜,都是原封未动。把鸡留给她两姊妹夜来下酒,你先把这些不能回锅的点心吃上一点,下余的留到夜来同吃。今天总算有人情客,不要我们本钱。你来得巧,索性夜来陪了大伯和她两姊妹一同回去吧!”说时,万利遇见一个相识土人,正拉向一旁向其探询。 洪章便装等人,立在门前石榴树下朝里遥望,暗中窥听,见少年业已应声走出,坐在自己方才座位上,正和田四对面大吃,全是方才花了钱而未用过的酒菜点心,二人边吃边和那北方人隔座说笑,高兴非常,内有几句并似嘲笑自己。想不到花了许多钱,却请情敌来吃现成,由不得怒火重又上攻,想要进去吵闹。无奈田四方才问过:“这许多酒菜尚未用过,有的好退,有的也可送到你们店里,或代留下明日再用。”自己业已回答“无须”,还装大方,多付了好些小账,非但回身吵闹投鼠忌器,这话也不好说。正在迟疑愤怒,二女忽然相继走出,到了桌前,便朝少年笑问:“这鸡你怎不吃?我已和爹爹留了两只肥的,准备夜来赏月,大家同乐。今日田四哥忙着招呼客人,饭未吃饱,你一早出门寻人。也未必吃什东西,正好饱餐一顿,省得姨母正忙头上,为你另作。你两个食量大,如嫌太多,多吃点菜,不再添饭好了。我姊妹向例不吃人家剩的东西,你看在这请吃肥鸡的份上消一点气,不也好么?”戴红花的一个,已将一只肥鸡撕开,连说带笑,分与少年大半边,余交田四。 洪章想起方才那两只鸡烤得又肥又亮,足有四斤多重一只,端上来时黄晶晶的热香四流,分明店主巴结主顾,比哪天都烤得好,为了心中有事,见这小狗可恨,一时气极,尝都未尝。这类熏烤的油鸡,照例都是整只端来,由客人亲自撕割,万利见自己有气,也没有动,只吃了几支松毛烧麦便同走出,除吃了几杯闷酒而外,十九原样未动,白便宜对头不算,最可气是盼了半日人影不见,自己刚走,二女便同走出,和这两个粗人苦力兄妹相称,这样亲热。种田人家,哪有什么好亲事!滥好人平日又最喜欢和这类烂泥脚板打交道,莫要田四也是她姊妹中的情人,恰巧两个都是光棍,也许两姊妹一人一个,老的不管,小的已有成约,那真把人气死!少时查访明白,田四如其有份,一样也饶他不得!正立在树下偷看生气,隐闻内一少女冷笑道:“我才不怕他呢!不是爹爹人太厚道……”底下便似被人止住,同时又见田四偏头向外张望,忙即避开,史万利恰巧把话问完,便同往回路走去。 路上一谈,才知据那相识人说,少年乃南洲去年才用上的长工路清,原是一个外省逃亡来的穷人之子,幼丧父母,七八岁起便与人牧牛,十分穷苦,去年冬天被南洲看中,雇用到家,不久便认了义子,亲如家人,南洲怜爱二女,从小当他儿子看待,一向听其自然,不加拘束,和山人中女子一样,男女同游,父母从不过问。二女子也极孝父母,和她父一样好善,喜欢行医,专帮苦人的忙,并未听说许有婆家。但听老的口气,暂时还不令女儿嫁人。今春曾有林麻镇上两起人来求亲,还有一家是江对面葡萄墟山人酋长之子,金银牛马堆积如山,人也不丑,老的和他家似还有点交情。南洲始而婉言谢绝,对方再三请求,送了重礼,并请参加寨舞,后来似说二女婚姻须凭本人自愿,仿佛还有比武的话。过不几天,父女三人忽然渡江,并还停诊三日。初意对方这等力求,既往寨舞,必有一个嫁与山人,隔了一日忽同回转,双玉左膀包了一条布,好似受了点伤,人却兴高采烈,不似去时气愤。一问南洲经过,答说:“双方原是老友,经我婉言辞谢,婚事已作罢论。婚姻之事,将来须我女儿长大自家看中,贫富无关。第一是要男女双方彼此相识,情投意合。至少也要经过一半年,再经我两老夫妻平日查看才能说完。目前尚无合意之人,诸位以后也请不要再提说媒二字。”那小酋长花古拉,以前常借买药为名来镇上走动,访看南洲,先去他家,再来楼中饮酒,用钱甚多,未了一次,带了两人来看病,乃他手下的人故意用刀刺伤。他早借着求医为名,常送极重诊金,打算讨好,为将来求婚之计。南洲心细,见有好几次病人都他亲自陪来,彼时二女均在家中,对方每来,都是一清早到家求医,借此和二女兜搭。南洲对有钱的病人虽是随意送钱并不拒绝,转手再去送与贫苦,但见花古拉来得太勤,所送诊金越来越重,未了这次井还带有两袋金沙,知那酋长虽极富有,势力最大,因其常和汉人交易,深知物价贵贱,一则礼重,二则病人又他手下山奴,于理不合,生了疑心,再三盘诘,问出真情,将人医好,礼物也都退还,不知说些什么。跟着花古拉便来求婚,等到过江回来,便不再见这小酋长来过。二女同胞孪生,貌相相同,加以年幼天真,从小喜穿一样衣服,除却乃父和长工路清、伙计田四,连他郑家姨父母年老眼花,都常时受她们戏弄,分不出来。其实二女貌相身材虽然一样,也有一点分别,双珠左口角上有米粒大小一颗红痣,双玉声音较刚,人更爽快,左手腕上有一片手指大小的红印,像朵梅花,眉也较长,不是常见,留心细看,却是认不出来。 洪章闻言,对于路、田二人虽然稍减杀机,因听南洲连那么有财有势的酋长之子都不肯答应。那山人金沙照例合二十多斤一袋,单这礼物便够一个小财主,居然全数退回,婚姻要凭女儿自主。照自己的身份年岁,休说无法接近,即便借着饮酒为名常来守候,与之相识,老的先就不会答应,何况还有前怨。看方才男女四人的口气神情,大有厌恨之意,自己业已迷恋二女,爱到极点,恨不能当时全数抱到怀中,才对心思。这样苦等下去,不知何日成功?先等不及,再要看到心上人和那两个烂泥脚板一起说笑,又不能管,气都把人气死!那么脓血污秽的穷苦病人,竟会为他洗伤上药,看去也实心痛不平。 越想越情急,决计急不如快,抢先下手。自己刚刚断弦,续娶继室光明正大,索性明做,明日便托人来求亲,先娶一个,成亲之后,借着内亲走动,一箭双雕,姊夫戏小姨,把另一个也骗上手。彼时木已成舟,年轻女子贪图富贵享受,再把这个老的当亲爹样看待,决无话说。有这两个美人左拥右抱,人间艳福被我享尽,从此也可收心,专打发财主意,不再寻花问柳,少花许多昧心钱,真乃一举三得。如不答应,便命心腹教师行刺,冷不防将老的刺死,剩下两个少女,说声要人,当时便可到手,立即密计如何下手。 万利虽是好恶小人,比较聪明,知他一厢情愿,事情决无如此简单,休说南洲人缘太好,远近镇上的人全都对他敬爱,本人又会武功,家中教师未必肯去,刺客人选大难,一个弄巧成拙,反吃大亏。听方才那人所说拒婚之事,葡萄墟酋长何等威势,连官府都让他三分,花古拉是他最爱的小儿子,几次求婚不允,父女三人竟敢过江往见,照理这两姊妹无一能保,不知用什方法安然归来?小的臂上带伤不重,是否和人动手虽不可知,但他父女去时愁愤,回来便改喜容,花古拉从此便未再来,分明那么人多势盛、厉害的山人被他制服,否则他不会如此平安;洪章财势虽大,比起白夷山酋却差得多,这老头看似忠厚和善,决不好惹;想要劝他几句,知在情热头上,劝必不听,心想:成与不成,与我何干?还是照他心意想点方法,万一成功,固是沾光甚多,就是不成,我在暗中划策请人,也可于中取利。念头一转,便不再劝阻,反倒奉承,想了好些阴谋毒计;知道家中那些教师土打手决不合用,更恐众怒难犯,万一被人识破,引起前后三镇上人的愤恨,和那年土官暴虐激动民变一样,一个不好,当地民情大野,休看平日老实,一旦爆发叛乱,立时不可收拾,洪氏全家休想活命;于是想下两条毒计,准备明日求婚不成,便托一共心腹的教师,往省城聘请三角镖刘蓬头、双尾赤练朱凤娇夫妻两个最有名的能手,假装商客游山,往小江楼借故生事,或将南洲貌相认明,暗下毒手。另外派人往葡萄墟、捕鱼族两部落中打听前事,相机勾结花古拉,或是收买两个山人下手行刺。这类事均由心腹暗中进行,洪章本人并不出面,事后还装好人。 二人谈得起劲,不觉顺坡而下,忘了回去。刚要转身,猛瞥见身旁有人走过,定睛一看,正是前遇北方人,不知何时走来,往山下从容走去。记得走时还曾见他与那四个少年男女说笑,并无行意,方才回顾,来路并无人迹,共只几句话的工夫,上下二十来丈一条坡道,怎会突然到了身后?先说的话也不知被他听去没有?心虽一动,色令智昏,见那人身材矮小,又是外路孤客,业已走往坡侧树林之中,刚想起那是去往万花谷的捷径,南洲每日便由此路来往,人已隐人树林深处,不知是否走往山下?急于谈论前事,均未理会。 洪章回到自家楼上,重又背人密计,把害人之事全托史万利一手承办,只等明日对方一不答应,立即分途下手。为防南洲记恨前仇,将来露出马脚,又经万利献策,把事情展缓两日,先由万利另约两个与南洲相识的土人同往沽饮,借话试探对方口气,免得明说不允,事还未成先丢大人。等过两三日后,探明对方口气,实在无望方始暗做,并劝洪章自己也照样前去,表面上非但丝毫不可露出形迹,像日里那样满桌酒食原封不动,神态好些失常,也是万万不可。一直谈到深夜,方始昏沉睡去,连土娼也无心玩。只管事前说好,无奈神魂颠倒,坐立不安,恨不能当时便要把事办成。好容易熬到傍午时分,忽然想起二女虽要过午才去,如其早往,非但可先见人,和他父女谈上几句,并还可将那张好桌子占下。 万利明知这等情急有损无益,但他迷恋太深,决不听劝,心想:早晚难免破脸,索性依他,早点下手也好。自己开了大酒店,却往人家村肆去吃中饭,自觉可笑,便请洪章先去,推说有人想大吃那里烤鸡,昨日本想吃一顿,就便谈心,不料忽然胃痛,没有吃成。今日借着请客小饮,往吃中饭,菜也不要太多,除烤鸡外,余随酒家自配,万一座位被人包去,或是先到,千万不可动强。另外所约两个媒人如其先到,不要交谈,坐在一起,看上两眼,见过心上人,便先回来等信,不要露相。 洪章全都答应,孤身先往。到时天气还早,南洲父女未来,吃客也只几个。遥望楼内空桌甚多,方想那张桌子总可抢先占到手内,哪知走到门口,桌子还是空的,田四昨日已奉南洲指教,见他老早就来,知道用意,强装笑脸,上前让坐。洪章说要昨日座位,田四答说业已有人包去。洪章见二女不在,想起前事,勾动怒火,方要发作,说:“事有先来后到,没有先包之理。他如先来,自无话说。”刚说到未句,忽听有人在喊: “田老四是人不是人!你也乱说。先来的人你不管,却去巴结后到的。这不要脸的话,是放屁么!” 洪章一听正是那北方人,回头一看,人立门口甚近,并未见人走过,那张客桌又在东南角上,相隔有好几丈,来路四顾无人,不知怎会转眼之间人已坐在那里?再听说话含混,语中带刺,明在指桑骂槐,不由怒从心起。刚冷笑得一声,忽听身后有人呼喊: “洪庄主如何来得这早?”回顾正是南洲,二女却未跟来,心中惊疑,恐其有意回避,当着主人不便发作,只得忍气,强带笑脸赔话,另向别桌一同坐下,田四已早赶往南桌。 耳听田四问那人:“何时进来?如何未见?”那人笑答:“我本不想早来,因在那边山头上望见两个兔蛋,鬼头鬼脑,妄想吃天鹅肉。我见了有气,屈指一算,还有一个短命鬼要抢我老人家的座位。我一着急,便由窗户里爬进来了,差一点位子没有被人抢去! 人家说得话对,先来先坐,只有包送终,没有包座位的。从今天起,桌子我不包了,谁先来谁坐,哪怕起五更我也奉陪。我偏叫他眼馋心苦干着急。有本领只管来寻老爷子的晦气,不用假门假事空瞪眼,连屎也吞不下一口去。真要自己脓包装孙子,不敢出面,想约几个狐群狗党帮凶害人,咱们也等着。混充大爷,和你们红眉毛绿眼睛,发昏当不了死,有什么用呢?还有你们那两位姑娘,长得真和玫瑰花一样。我昨天刚和你们老东家说想做媒人,今天人便不来,是怕看了兔蛋讨厌,还是因我作媒,姑娘们脸嫩怕羞呢?”田四笑道:“他两姊妹虽然长得和鲜花一样,都是男子性情,一向大方随便,不会害羞,更不会怕什么兔蛋。只是天气还早,她们要吃完中饭,先收拾好了家伙才会来呢。”底下语声便低,听不真切。 洪章一听,对方公然出口骂人,分明自己心意对方业已看破,愧愤交集,怒火中烧,因南洲神色如常,看不出是何心意,希望未绝,只得强忍气愤,装不听见,随向南洲打听那人来历姓名,住在何处。南洲笑答:“这是一位采办沙金的外路客人,朋友甚多。 别位均已入山,只他一人在此守候,是我店中常客。我们都叫他吕二先生,不知名字。” 洪章为人势利,知道采沙金的客人非但资本雄厚,多与省城大官有关,有的并还是官家亲信,此人又是北京口音,听说驻防将军正在收买荒金、犀角、肉桂和各种名香珍珠宝玉,想要进贡,也许此人有关,同时瞥见那人手上还戴着一枚翠玉扳指,颜色碧绿,里面似有一阵金胎,少说也值三四千银子,与他所穿衣服全不相称,越疑心是化装来此的豪客贵商,自己虽有财势,到底是个土财主,仗着山高皇帝远,路又险阻,只要把当地汉土官勾结好便可为所欲为,此人如无来历,他一外方孤客、出门人,照例不斗地头蛇,怎敢这样放肆,无缘无故,公然挑衅?顾虑一生,气便馁了几分,另两张桌子看人费事,还要现形,心想这两个美女早晚是我的人,一赌气,索性就在当地坐定,不再过去。 候到中午,眼看病人陆续走来,南洲业已走入病房,昨日少年农夫也由外走进,对面时眼都未看,自往病房赶进。满拟二女必来,正在聚精会神,目注外面来路,忽见史万利约了四人,分成两起,先后走进,悄问:“你那心上人方才往这里来,你和她说话没有?”洪章大惊,方答“未见”,忽听病房中男女笑语之声,才知自己注意前面,二女不知如何走法,已由房后绕进,料不投缘,有意躲避,形迹已被看破,不由又气又急,恨到极点。 三、错骨分筋 恶武师林中出丑 史万利引来的两个本地人,均与南洲相识,准备少时说亲,去探口气。两个假装约好来吃饭的客人,都是附近镇上土豪一流。另外还叫有几个会点拳棒的打手,准备看清路清和那北方人的面貌,以备洪章出气、打人之用。 洪章因吃那北方人不透,本是举棋不定,后因二女有心避他,又和路清那样亲密,北方人更是可恶,上来说话已好些难听,自己这面人到之后,又在一旁指桑骂槐,常将田四喊去说些刺心的话,分明有意寻事,暗忖:强龙不斗地头蛇,好汉打不过人多,这厮欺人太甚,他孤身在此,这类边荒之地,官家一向认为化外,便将他杀死,至多费点公文,吵上几天,日子一多一样烟消云散,怕他何来?何况手上带有这么珍贵的扳指,下手也还值得。主意打定,杀心又起。悄告万利,暗令打手准备,为防万一对方还有同伴,多约几人相助,等他下山时节,埋伏途中无人之处猛下毒手,能将住处探明,索性连他所有财物一齐抢来更好。万利也因那枚扳指,动了贪心,把饭吃完,便用暗号引出一人,去往无人之处商计停当,回来告知。洪章假装回楼照料,先行离去,只等南洲拒绝亲事,立时下手。 云、贵、广西诸省,靠近边荒之区,大都各民族杂居,地又广大,本就鞭长莫及,官府多半无能,专以怀柔敷衍,因循为事,富欺贫,强欺弱,简直成了公理。好民恶人看出官府无用,人民便有什事,也不为之作主,于是互相勾结,作奸犯科,势力越养越大。一面想保身家财产,一面想要借此压榨善良,欺凌贫苦。各立寨栅土堡,表面是为防御山人侵掠,遇事好为官府协助,实则仗以横行。官府又觉山人凶悍,难于归化,他们好歹都是汉人,平日可做耳目,遇事并可出力相助,常年又有贿赂可得,何乐不为? 因此任其自大,从不过问。便是发生械斗,弄出事来,杀伤许多人命,只要双方自行平息,或是大鱼把小鱼吃掉,受害之家慑于仇敌威势,不敢告到当官,也是装不看见,听其自便。即使苦主鸣冤,也只敷衍一两堂,有的还令对方出点葬埋费,有的非但不理,并向对方讨好,阴谋暗害,随便加上一个罪名,害死了事。于是每一镇上都有好些土豪恶霸,比那常时埋伏山口杀人劫财的抢匪还要厉害。这些人简直成了土皇帝。真个暗无天日,无所不为。洪家便是其中土豪之一。家中照样设有公堂,养着不少打手。不过乃父以走方郎中起家,又在镇上开有极大药材行店,每年生意甚大,各地采买的客人甚多,又是往来要道,不愿把恶名声传出去。除镇上收买药材由他一家把持而外,表面上尚不似别处土豪那样凶恶,随便杀人。 洪章以前常觉前后三镇,他家财产并不算少,官府也有勾结,偏被老的管住,不许任性妄为,又有一个悍妻,非但没有别的土豪威风,连想多弄几个女人都办不到,为此常时气愤。好容易两个管头同时死去,本来打算从此称心快意,畅所欲为,一面到处寻花问柳,打听谁家妇女好看,或是勾引,或是强占,一面由史万利这类蔑片怂恿,到处约请能手,增加自己威势。为了热孝期中,惟恐旁人议论,本在暗中进行,不料乃父死刚周年,便发现这样两个美女,当时心乱神迷,恨不能马上到手才对心思。如换别家之女,照他心意,已早下手,只为南洲名望大大,又在当地行医多年,无论贫富,除却几个南洲不肯来往,连请看病都不去,须他病人自来,有限几家对他怀恨而外,余者无一不说他好,公然杀死,必犯众怒。 洪、史二人深知当地民情强悍,稍微强壮有力的,平日虽受盘剥欺凌,真要压迫大甚,一旦成仇,必以死命相拼,尤其那些贫苦病人中,有许多更是凶野,毫不怕死,又最感恩怀德,南洲一死,必为报仇,也极可虑。上来原想明说软做,后来看出无望,实忍不住,凶心一起,更无顾虑,连回信都等不及,先到镇江楼,和几个心腹爪牙稍一密计,便自回家,召集两个为首教师,立下重赏,授以密计。 刚刚说完,史万利也赶回送信,说方才病人散后,南洲便自走出,所约两人,刚一提问二女婚事,南洲便以严词坚拒。听那口气,洪章心意已早得知,话虽温和,绝无商量余地。最可气是,这面说话,那北方人也在旁桌插口,把洪章骂得分文不值,并有再不回头便是自寻死路之言。这面预备的打手也被叫破,看神气不是易与等语。说完,问知洪章未照所说行事,已先派人定在今夜下手,知其迷恋太深,神志已乱,忙说:“大爷绝顶聪明,如何不知利害?日里提亲不成,夜里便将老的刺死,非但事太明显,使人生疑,那班受他好处的穷人,汉蛮都有,难免为之报仇,引起公愤,便他父女三人和所用长工路清,也不像是省油灯。那北方人更是可疑,如无来历,怎敢说此大话?大爷千万听我的活,在你沙锅里的肥鸭,决不会飞。好看女人有的是,就是非此不可,也要慢慢想法,免得一个不巧,惹出事来。依我之见,那姓吕的是外乡人,昨今两日欺人太甚,就是杀死,也不会有人出头,不如拿他试手,先向他父女示一次威,从缓设法。如嫌夜来无人陪伴,我已打听出两家妇女均有姿色,大爷有的是钱,不妨命人喊来,听话给点银子与她家人,不听就抢。大爷自不出面,由我为首,扮了山暗中下手,不会有人疑心。 这样免得大爷闷出病来。事缓则圆,终有成功之日,还不至于激出变故。” 洪章虽极凶狡,性最犹疑,想到就做,做了就悔,原无一定,知道万利对他忠心,再问起方才走后对方数人的口气行径,果然不是易欺的人。觉着有理,重将满腹愤急强行忍住,依言行事。为防北方人扎手,又听路清与北方人背人说话神情亲密,恐是一路。 这少年长工精强力壮,也许跟南洲学过武艺,恐先派去的打手一个打他不过,反丢大人,以后更不好办,便命两教师再带两人赶往接应,最好将对方擒来,问明来历再定死活。 那两教师原是师徒二人,一名何奇,一名勾少庭,在洪家当了多年教师,一向心直计快。因洪父虽然盘剥土人,锱铢必较,把持镇上药材,倚势横行,只是贪财,比较别的土豪,尚知敛迹。以前虽也打过几次大架,死伤多人,都是邻近土豪为争山利,抢收药材而起,这类强抢民女、暗害人命之事从未做过。又是北五省绿林出身,犯了盗案逃来边境,以为自己逃得牢狱之灾,全为心性正直、不肯杀人采花而起。又有一子何进,少年天真。父子二人对于洪章早就不以为然,何况对方又是有名善人,自己前三年一场重病还是此人治愈,不愿恩将仇报。但知东家性情,无法与争,如其推托,平白失去主人信任,结果还是另约能人下手。他家有的是钱,多么厉害的人物都能请到,符家父女终不能保,自己地位还要被人夺去。正在为难,忽听万利一说,心想:先把那外路人擒来,敷衍过一场,然后暗中设法化解,或是警告对方设法防御,再不劝令弃家逃走,省得害一好人,一个不巧,自己还要身败名裂,主人更不必说。主意打定,立时随声附和,先说:“滥好人的本领我曾见过,实在真高,外行眼里看不出来。他女儿都未缠足,听说本领也都不弱。史二爷话说得对,千万冒失不得。人又那好名望,如要明做,对方一声招呼,这前后三镇上万的苦人,连同好些山人,都成我们仇敌,多大本领也敌不住。 那年腾南镇上恶霸麻猪儿全家被杀,几百间房屋全被烧光,便是激动民变所致,此事如何可以性急?那北方人虽然口说大言,必有实学。我们吃东家的饭,只于主人无害,多大本领,也要和他拼个高下。这个只管放心,一定手到擒来,由你出气,那长工却须看他主人分上,就与那人一起,也须放宽一步。并非我们怕事,将来还想和人家结亲,先伤他家的人,也不好看。”说罢,见天色业近黄昏,相隔还有数里,恐赶不上接应,匆匆带了兵刃,和三个打手一同赶去。 到了山脚,夕阳业已落山,事前问明那北方人照例是要日落黄昏方始带醉起身,日常如此,从无更改。先埋伏的共是四个打手,均早算准时刻和必由之路,埋伏在山脚下面树林之中。已听万利说过,料知人早伏好。师徒五人到后一看,酒客、病人已早散去,只半山崖上镇江楼那面,隐有鼓乐欢呼之声随风传来,山上下都是静悄悄的不见一条人影,前面不远便是伏处,知道对头必还未到,否则不问胜败,自家的人怎会一个不见? 四顾无人,又知对头是由半山小径上绕来,穿林而过,所去似往腾南镇一面,谁也不知他的住处。恐被警觉,各借沿途树石掩蔽,往林中赶去。到了万利所说埋伏之处一寻,并无人迹,连打暗号,也无回应。那片树林由半山起直达山下,内中一条小径通着万花谷。先疑换了地方,苦寻无踪,双方如已交手,不同胜败,均应回庄禀告,来路怎未遇上?再说时间还早,照万利所说,对头还有靠黑才走的话,也不应这早动手,好生惊奇。 后来想起,对方也许知道有人要打他,故意说要晚走,暗中溜去,被众人看破,追往别处。再不,便是得胜之后,不知庄主业己回家,去往镇江楼上报信,故未遇上。随命一人去往楼上探看。 天已黄昏,林中一带更是暗沉沉的。勾少庭无意中骂了两句:“人家财主看中美貌女子,与他何干?又不是他家的姊姊妹妹,偏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叫大爷们多费力气,真他妈的不是玩意!”不料走着走着,头上忽似被什东西抓了一下,心疑树枝所挂,想要抬头,微一疏神,脚底忽又似被什东西绊了一下,抢扑出去好几步,不是何奇抢前拉住,几乎跌了一个狗吃屎。回头一看,地下竟是空的,并无树根之类。 少庭心粗气盛,觉着脚上撞得生疼,脚趾业已痛麻,不问情由,开口便骂。何奇到底年长,有点经历,见所带三人,一个奉命刚走,两个还在四处张望搜寻,自己和爱徒并肩行路,正在商谈,忽然无故跌出老远,回顾地上又是空的,方觉不是好兆,未及开口,一听徒弟开口乱骂,方想拦阻,令其戒备,四面查看,是否敌人所为,忽听叭的一声,又清又脆,紧跟着一声怒吼,徒弟业已拔刀纵起,破口大骂,敌人却是一个不见。 原来勾少庭生来性暴,原是随口乱骂,急切间还未想到敌人身上,不料刚一开口,猛觉左耳风生,知有暗算,想躲无及,猛挨了一下重的,当时耳鸣眼花,两眼一黑几乎昏倒。日落黄昏之时,林中光景虽极昏暗,但这师徒二人也都有点本领,与寻常专混饭吃的饭桶教师不同,敌人隐身暗处,两次伤人,第一次还可说是一时疏忽不曾留意,这第二次敌人就在身旁动手,按说二人并肩同行,断无不见之理,可是事情奇怪,休说挨打的本人,连何奇一个久在江湖的老手,事前还在疑心方才绊那一跤,不是偶然,竟会毫无警觉,只听叭的一响,人已二次几乎倒地。等把勾少庭扶住,再往左侧查看,当地虽有几株大树,行列甚稀,浓荫暗影之中,并未看见敌人影子。最奇是地上落叶甚多,敌人隐身树后,暴起暗算,多少也有一点轻微响声,凭自己的耳目,竟无丝毫警觉。越想越觉奇怪,知是强敌,凭自己师徒决非对手,只得强忍怒火,一面止住徒弟,不令多口,把手一拱,朝左侧低声喝道:“自来打架不恼助拳的。我们素无仇怨,此来原是受人之托,并非得已,有话只管明言,为了江湖义气,并非不好商量。就要动手,也应明刀明枪,一分胜败。似此暗算伤人,岂是英雄所为!朋友哪里来的,请出一谈如何?” 连问两声,无人答应。忽想起还有两个打手,本领更差,去往东面寻人已有些时,不听动静,心中一动,暗道“不好”,忙同赶去,勾少庭几次想要开口,均被止住。 师徒二人均知遇见强敌,人已丢定,但是无可如何,只得先把自己的人寻到再说。 一路留神戒备,总算未再挨打。可是连打呼哨均无回音,越知凶多吉少,心正愁急,忽听路旁树后有人哼哧之声。勾少庭连受重创,怒已攻心,人又暴躁,把手中刀一紧,顺手将镖取出,一言不发,冷不防回身往里便纵。何奇业已听出有异,口中大喝:“不可冒失!这是自己人。”身随人起,人已跟踪纵进。隐闻来路身后哈哈大笑,未及回顾,目光到处,瞥见草地里倒着五六人,均是自己同伴,内中三个正是先来埋伏的打手。再看旁边树后,还倒着一个教师,名叫黑面曹操、九头鸟朱榴,乃前文所说,昔年纵横北五省女贼,后来洗手嫁人,隐迹昆明的女贼朱凤娇之弟,人最阴险,刚来还只两三年,平日专一讨好东家,欺凌同事,与他师徒不和。方才吃了暗亏,心中着急,便恐挨打丢人之事落在他的眼里,不料已先被人连所带徒党和方才寻他的那两人,先后制倒在地,后来两人还能稍微出声哼哧,朱榴师徒四人更是目定口呆,还被点了哑穴,躺在地上和死了一样。心想:亏虽吃定,总算比这几人还好,否则回去,对头必要拨弄是非,说自己师徒无能,以后休想立足。心虽略宽,但想敌人如此厉害,人又藏在暗处,吃亏丢人,连敌人是什么样子都未看见,回去如何交代?更不知敌人是何家数。这类最高明的内家点穴,自己能否解救也不知道。方才曾听笑声,明知敌人必在旁边,其势不便一手未交便先输口,心中为难。一面朝那四人仔细查看,刚将寻人的两个筋骨复原,解救过来,把人扶起,以为前四人也有希望,又见朱榴一双凶睛在暗影中注定自己,似恨自己不先救他。 刚要赶过,先倒两人略一缓气,便气愤愤急喊道:“何教师先不要忙。方才我们未见他们以前,无意中骂了那北方人几句,忽然背上一麻,人便倒地。跟着身后走来两人,那北方人为首,还有一个好像年轻,未看清他面目,将我二人提来此地。他说朱教师本是一个小贼,自他姊姊女贼朱风娇洗手再嫁,来作教师,便倚势横行,巴结主人,欺凌同事,并还好占了一个寡妇。本就容他不得,方才又在酒楼中发狂叫阵,才将他四人引来此地,每人打了几个嘴巴,点倒在地。你们还有两个饭桶教师,虽也强盗出身,因他师徒比较老实,又知一点善恶利害,这才从宽发落,只肯认头服低,便不想给他苦吃。 少时必要寻来,可告诉他,我这独门点穴法,点倒之后,周身筋骨酸痛,不大好受,外人不能解救,稍一疏忽,人便残废。像这类恶贼狗盗,本应为民除害,一则洪家小贼还是第一次出手害人,杀人未遂,还有些日才遭报应,这厮奉命差遣,不是主谋,二则还有好人再三说情。姑念初犯,只给他们尝点味道,主谋的人,早晚另有处置。只要从此洗心革面,改恶归善,便不再与计较,否则犯在我的手内,一个也休想活命。为了这厮师徒四人以前作恶太多,特意使他稍微受点活罪。姓何的来时,可告他不要妄动,速去喊人,将他师徒抬送回去,满了六个时辰自然解开,至多难受两天。如有本领,只管约人。我叫吕二先生,年终必要回来,便是十日之内人也不走,每日均往小江楼饮酒等人,只管寻来等语。我看那北方人人虽不多,决非寻常人物,所说好似不假。二位教师还要小心一点才好!” 何奇知那二人平日也颇骄狂,这时竟把对方的话全数说出,并还东张西望,甚是惊慌,料知方才苦头吃得甚大,受了敌人的威逼,才会这样照直奉上,一句婉转的话都没有。再细朝朱榴等四人仔细查看,果然看不出一点门道,神情均颇苦痛,朱榴更疼得头上的汗珠似黄豆大小,一粒粒冒起。自己多半不能解救,就此抬回,朱榴师徒现眼太甚,心疑故意阴刁,要他好看,从此结下仇恨。便自己当了多年教师,共只和人打了两次以多压少、包占上风的群殴,第一次遇事便被敌人制得啼笑皆非,也是丢人太大,冒失下手,又恐真个弄成残废。越想越难,空自情急愤恨,还不敢随便开口,自找无趣。 正想此话如何说法,勾少庭终是草包,见此情势,虽把方才怒火吓退回去,仍有好胜之心,暗忖:光棍打光棍,一顿还一顿。君子报仇,三年不晚。这样把人抬回,太不好看,何况平日吹得太凶,主人一问,无言可答。妄想交代江湖过场,也未和师父商量,便走向外面,把手一拱,喝道:“朋友,欺人不可大甚!你已占足上风,大家都是江湖上人,多少也应讲点义气。我们今日情愿认输,你既自命高明人物,索性将我们的人放起,约好日期,只阁下开一句口,我们自己不行,还有朋友,到时准定奉陪领教就是。 彼此又无仇恨,何必藏头缩尾,使人难堪呢?” 何奇先未防他有此一来,本想拦阻,后听按照江湖过节交代,并未出口伤人,暗忖: 这样也好,好在他是我徒弟,年纪又轻,就惹一个无趣,终比自己受人恶气要好一点。 对方只一开口,就可乘机落场,免得僵在这里,进退两难,便不去管他,正在暗中窥听。 忽听树后哈哈笑道:“你这瞎眼贼!我就坐在这里,自己不长眼睛,却说人隐藏不见。 二先生每天都在小江楼饮酒,你们午后寻去必能见到,谁还怕你不成?我好好一个人,非盗非贼,专和恶人作对,从不懂什江湖过节,你说那一套都没有用。方才那一嘴巴和一脚,便是你背后骂人招出来的。再如无礼,你又要挨打了。”何奇闻言,忙将少庭等三人拉开,循声一看,果然就在来路树下坐着一个中等身材的人。 这时天已入夜,林中昏黑,那人北方口音,穿着一身白衣,凭众人的目力也应看出,事前竟未发现,料是刚刚出现。对方孤身一人,手无兵刃,独坐树根之上,从容说笑,若无其事,知非易与,一面止住三人,不许开口,忙走近前,拱手说道:“我已听说老先生姓吕行二。在下因是久离故乡,好些位英雄侠士都不相识,以致门徒年轻冒昧无礼。 自知才疏学浅,无奈食人之禄,不得不来。如今我们业已甘拜下风,即使二先生想要赐教,也是将来之事。我何奇师徒虽然无能,也有两根骨头。当初原是官家逼迫太甚,来此隐身,这多年来,自信不曾为恶。敝东这次也是求婚心切,初次作此阴谋害人之事。 只要阁下高抬贵手,将他师徒放开,无论有何吩咐,别位我不敢保,我师徒定必遵命。 便是敝东,虽然相处多年,今日我师徒丢此大人,不问他的行为善恶,我们终是不能忠人之事,也实无颜再混下去。好在年深日久,官家的事业已冷淡。我师徒平日好交,虽然无多积蓄,多少还有一点笨力气,哪怕种上几亩薄田,做个小本营生,也能混得衣食。 从此不再昧了天良,为有钱人卖命了。” 吕二先生始而神情颇傲,听完,忽改笑容道:“你师徒父子为人,这一个多月来我已访问明白,难得天良还未丧尽。便你主人几次想与正人作对,也你极口劝止。以前果未助纣为虐,不过今日之来虽是受人豢养,情出不已,到底心志不坚,专顾饭碗,不论是非。你徒弟更是骄狂,这才给他吃点苦头。这朱榴以前为恶多端,女淫贼朱风娇更是万恶,如非想由此贼身上,将这班明为洗手,暗充贪官豪绅爪牙,专做凶手,杀害善良的几个恶贼引来除去,今日我先放他师徒不过。你既悔悟,不再昧良心做恶人鹰犬,他师徒平日专一对你进谗离问,你已改作安善良民,还管他作什!你年已不小,好好自寻生路,从此归正,落个善终,不是好么?” 何奇性虽刚直,觉着丢人太甚,无颜再做洪家的事,初次丢此大人,心中仍是不免愤恨,一听口风坚决,再说无用,心想:此是何人?年纪只得三四十岁,这大本领,从来不曾听说;忍不住又问来历。刚一开口,吕二先生便笑说道:“我知你心虽悔悟,还不服气。我的来历你必知道,但你在此多年,急切间还未想起。此时光景昏黑,你走过来,与你看样东西,但是不可向人谈起。” 何奇听这未几句话语声甚低,回顾身后诸人,相隔均有两三丈,正在等信,似未听见,料非常人,忙凑过去,见对方忽将一手微抬。何奇来时,原听说对头手上戴有一个翠玉扳指,内有金胎,只当是个富商所戴之物,并未在意。这时见他左手拇指所戴翠玉扳指竟在暗中发光,绿油油的像一小团绿火,已是惊奇。亮光映处,当中指上还戴有两枚指环,一白一黑,叠在一起,暗影中看出,仿佛小笔管粗一圈银光,上面一圈同样大的黑影。猛然想起这东西的主人正是这等身材,但不姓吕,料是隐了姓名来此,二三十年前闻名的人,看去还是这等年轻,回忆方才口气,不禁惊喜交集,暗中侥幸,忙要拜倒,被对方右手微微往外一挡,便觉一股极强烈的真气将人逼住,知其不愿当人显露行藏,方说:“你老人家,就是严……” 对方已先接口道:“你既知道,就不用说了。我在此有事,万不可向人泄漏。你只自己带人把这四个狗贼抬回,使其稍微现世,受点恶报。你师徒只不再做恶人鹰犬,无论何日辞去均可,不必忙此一时。你那徒弟还要好好管教,以后不可这样冒失。可告洪、史二贼,我每日都在小江楼等他,十日之后如不寻我,也许他去,要到年底才回。走前也许叫他尝点厉害,叫他小心一点。”说罢,起身走去。” 何奇不敢再说,取身旁千里火筒一照,朱榴面色越发狞厉,一双凶睛已快突出眶外,知其狠毒,便说:“我实无能,不敢冒失。这碗饭我师徒也无颜再吃下去,等送朱兄师徒回庄,稍微料理,不久便向主人告辞了。”说时,见朱榴眼珠乱转,痛泪交流,知其不愿回去当众现世,心正为难,忽见喊人的一个跑回,方说:“你再辛苦一趟,去喊几个人抬几张藤榻来,再带几床被褥。先不回庄,一面由我回去敷衍一场。”忽又见一人穿林而来,像个少年农人。 如换往日,见来人那快身法,所行又非正路,众人早已口出恶言厉声喝问,一则方才吃了大亏,心胆已寒,何奇人更老练,见那人直奔自己这面,便料有事,忙迎上去,方问:“朋友何来,可有事么?”来人笑说:“我名路清,符老先生是我义父,方才业已回家,忽然想起日里那位朱教师,得罪了北方客人吕二先生,因朱教师叫阵,约在这里相见,惟恐双方真个动手,命我来此解救。方才路遇吕二先生,得知他四位已被吕二先生用七禽掌点了穴道。这类北天山狄家独门点穴,不是恶人,便遇对头也轻不出手,所点如是六阳软穴,虽不致命,满了六个时辰不解自解,但是被点的人周身酸痛,又胀又痒,比受什么刑法都要厉害。吕二先生与我义父,以前虽不相识,来他店中吃酒已两月将近,是老主顾,平日颇谈得来。经我转达义父之命,再三劝说,恰巧这类点穴法我义父也是行家,我蒙他老人家传授,略知一点门道。问出点得不算甚重,吕二先生又不愿自来,我才来此查看。如不嫌我冒昧,我来将他解开如何?” 何奇师徒闻言,才知非但符南洲是个内家能手,连他新收的义子长工路清,跟他不满一年,居然也将这样内家上乘功夫学会。由前年起,主人便和南洲作对,自己因觉对方是个好人,最得人心,惟恐弄巧成拙闯出祸来,再三劝阻,为此还受朱榴等人离间,说自己胆小怕事,不肯出力。且喜不曾冒失,今朝却占了便宜。又当无法开交之际,惊喜交集,大出意外,连声称谢,并托代向南洲致意,一面将人领到朱榴师徒面前。 路清看了一看,笑道:“这位二先生本领真高,如不是路上指点,稍慢一步便要错过,我还不知能否解开呢!”说罢,便朝朱榴等四人腰胁后背等处,用两个手指一拧一揉,跟手一掌拍去,叭的一声将穴道震开,当时人便醒转。 四、木里戛中大盗 朱榴本是周身酸胀,痛痒交作,仿佛岔了气,还加上好些零碎,苦痛已极,恨不如死,路清解救之时更是难耐,方觉筋骨酸痛到了极点,人又不能言动,喊都喊不出来,猛然一掌拍下,背心上好似中了一下铁掌,震得耳鸣眼花,心都发抖,一声怒吼过处,人却醒转,痛痒全止,暂时还是挣扎不起。何奇师徒恰巧一人一个分别扶起,一问另外三人虽也痛苦,却轻得多,这才知道厉害。对于路清,哪还敢当他长工苦力、烂泥脚板看待,休说姓吕的对头,便是符南洲也不好惹,新收长工尚有如此惊人本领,他那两个女儿想必也是家学渊源,虽不一定和姓吕的串通,假作好人,反正都不好斗,连庄中那些打手全数算上,也决不是这老少几人的对手,乐得就此收场,假装是和吕二为难,与符老无关,朝路清谢了几句,垂头丧气辞别回去。 刚走不远,忽见两条白影比飞还快,由斜刺里往身后来路驰去,同时便听少女娇呼: “路大哥!爹爹恐吕先生不肯听你的劝,命我姊妹赶来。那旁有一伙人刚走过去,事情完了没有?双方胜败如何?”路清回答:“事情已完。”所说和方才差不多,并还只说双方解劝,未提将人点倒之事。 何、朱等人均是行家,早看出这两人身法绝快少再听来人正是符家姊妹,越发惊奇。 回头一看,男女三条人影,在刚起来月光斜照的林荫明灭掩映之中,正往万花谷小径上驰去。其行如飞,连闪几闪,人便不见,忙同赶往高坡上面遥望去路,就这几句话的工夫,这三条人影业已到了谷口,别的不说,单这轻功脚程,也比自己这几人快出一倍以上不止。这好本领的人,如何与之为敌? 何奇心中有底,早打主意全身而退,固不必说,便朱榴等贼党见此形势,也都面面相觑,大惊失色,做声不得,没奈何和何奇师徒众人商说,瞒起丢人的事,把话想好,只说敌人太强,众人全非对手,有两同党尤为厉害,眼看大败,幸而符家姊妹和路清赶来解劝,一面将对头敌住,一面劝说,才得无事。这三少年男女都是南洲高明传授,决不好惹,就将南洲刺死也无用处。何奇因是要走的人,并愿代众承当,说这几人无一能敌,自己业已大败,以后无颜再做教师,请主人另请高明。 到家一说,何奇不愿洪章身败名裂,特地背人将对方警告之言照实说出,并说: “庄中武师的本领再加十倍,也不是人家对手。我师徒日内就要告辞。主人娶妻纳妾,只要有钱均可办到,但须出于自愿,不可强逼强抢,符氏姊妹更是丝毫不能勉强。休说激动公愤,便这老少四人,也非寻常武师打手之所能敌。我师徒虽然无能,也在江湖多年,像这高本领的人,实是平生少见。稍有可为,我已在此多年,休说双方情份,便我师徒平日享受用度,这样好事,也不舍得离开。老庄主创业不易,还望庄主以后小心,莫要轻听人言,过得好好的富裕日子,无缘无故,闹出事来。” 洪章虽是恶人,这类阴谋杀人还是初次,胆子较小。乃父在日便曾说过南洲平日最得人心,当地虽是山高皇帝远,稍微有点财势便可大胆妄为,但是多族杂居,民情强悍,最易激变,不可不加小心等语。事前虽听手下人说要慎重,还觉自己人多,所请教师多是本领高强、有名人物,便对南洲不宜明来,收拾一个外乡孤客,那还不是手到成功? 等史万利回来,说北方人不是易与。主张添人接应,还觉他是多虑。及见这等厉害,前后八九个教师打手,平日那么趾高气扬、目空一世,朱榴更说他那暗器百发百中、向无敌手,仿佛只一伸手,便和捉小鸡一般将人擒回,万想不到回时竟和斗败了的公鸡一般,内中四个井似受伤颇重,面容苦痛,凡去的人,都是异口同声力说不敌。朱榴虽有此仇必报之言,也是自认不行,不先把人请到,多约能手,万不可以轻动。何奇又在再三警告,求去之意甚坚。想起他师徒虽不大迎合自己,心却忠直,以前两次和人争斗,均他细心主持才将对方打败,虽不似朱榴那样骄狂,平日也颇自满,竟会在来去两个时辰之内变成这等光景,可见所说不虚。不由急怒交加,心胆越怯,仇恨越深。那两个美人影子更是横亘胸头,丢她不掉,又听说对头还要寻他晦气。听何奇口气,自己在有多人,对方不来则已,来了决不能挡,实在胆小心虚,便将为首三四人分别拉往一旁,背人密汁。 依了何奇,说自己蒙主人多年厚待,在对头未起身以前,明知不敌,也要守到他来过之后再走,决不能见势不佳便先起身,但是专保主人,咬牙硬拼终非善策,解铃还须系铃人,最好是由庄主先向符老示意,打消前念,请他代为和解,从此敛迹,才可无事。 洪章自然不愿,口头勉强答应,又和史、朱二人商量,都说现在硬不得。最后二人献策,先用缓兵之计,照着何奇所说,乘外面无人知道,明日午前先寻南洲,索性向其明言侮过。遇见对头,不等开口,先打招呼,能够借此套拢,化敌为友,再好没有。便是不行,这类自命英侠的异人,只要对方能够低头服输,暂时决不至于发难,一面却由朱榴师徒假装负气辞走,先往昆明,托他姊姊朱风娇夫妇多约能手,表面作为是向姓吕的报仇,与主人无干,只能把姓吕的除去,事便十拿九稳,万一再被人打败,主人也可无事。但这班人非用重金重礼不能聘到等语。 洪章迷恋二女,加以恶气难消,当时答应,并许二人好处,不问事情成败,均有重谢。万利又说:“凭庄主的身份,就是暂时忍气,报仇在后,也不能向一个下等人输这口气。何况对面锣鼓,话也难说,最好由我代去。”洪章平日骄狂已惯,忽然要向对头认错,自是万分为难,巴不得有人代去,闻言大喜,再三夸奖,说:“这类知己至交古今少有。”万利越发得意,立说:“此去必定不亢不卑,把话点到为止,决不能丢庄主的人。”互相吹捧咒骂了一阵,当夜居然无事。 次日一早,洪章推病不出。史、朱二人背人密计了一阵,朱榴便装负气告辞,当众发话:“我虽不在此地,此仇必报。半年之内必寻姓吕的算账。这是我个人的事,不与庄主相干。是好汉,等我到时寻他,不必张牙舞爪,先寻别人晦气。”说完,只带了一个未受伤的心腹徒弟,雇乘山轿,带伤起身,因料对方为他所激,决不会打死狗,按照江湖规矩,也是约了人来再见真章,乐得装骨头硬,说点狠话,为想使对方知道,表示他对主人的忠心,一出庄门,逢人遍告,骂不绝口,自往昆明赶去不提。 史万利原和朱榴勾结,想要于中取利,昨夜背人把话问明,听出对方厉害,惟恐洪章不善服低,把话说僵,吃了人的眼前亏,还要误事。知他最爱面子,特意讨此差使。 一则中间人可以两面讨好,又因对头厉害,昨日曾提到他。何奇师徒带人保护了一夜,虽然无事,以后终是可虑。心想:丑媳妇难免见公婆,柔能克刚,多凶的人,只肯低头认错便可无事,何况还有南洲在彼,本乡本土,决不肯结怨家,照昨日众人回来所说口气已可听出,等朱榴一走,先就当众埋怨,说这类事,都是他们平日狐假虎威惹出来的,其实庄主本是好人,只要把话说开便可无事。天还亮不多时,老早便往小江楼赶去。 田四早知他不是好人,因奉南洲之命,装不晓得,笑说:“火还未生,如何客人来得这早?”万利见对头未来,正想先说来意。南洲忽然破例早到,竟不等开口,便将万利喊到房内,笑说:“你的来意我已尽知,我们多年乡邻,只有互相照顾,决无恶意。 我先不知吕二先生是位异人,近日方始看出几分。休说洪家那些教师打手,便是约了人来,再多两倍,一样也敌他不过。昨夜路清归报,说他要寻你二人理论。我想双方多年乡土之谊,只不欺人太甚,没有不了的事。因此连夜寻他,偏又不知住处。后来还是路清今早无心相遇,请到我家再三劝说。他说你们不该倚仗财势,欺人太甚,说什么也要斗斗这条地头蛇。不是为了何教师人尚忠厚,能分善恶,投鼠忌器,昨夜他已前去。此人来历我虽不知,他那武功实是惊人。今早看他指点小女们练功夫,多么坚硬的山石,被他稍微一拍,立成粉碎。如论年纪,今已八十多岁,看去还是三四十岁光景。我虽见闻不广,江湖英侠极少相知,但是此老决非常人。贵庄主如能从此收心,遇事放宽一点,以他那大家财,足可安然坐享,否则话便难说。天底下以强凌弱的事决不能久。事贵人为,不在多言。我已把二先生劝好,暂时如无举动,决不会再寻你们。好在外人不知,真能革面洗心,那是他自己的便宜造化。便是暂时敷衍,假装学好,打算缓兵一时,暗中命人勾结江湖上的败类,别具阴谋,想要报复,也全听他,在未发难以前,休说他还肯服低,便是公然明说叫阵定约,只不发生什事,也不会有人过问。不过朱榴这类凶人,他一个富豪之家,避都还来不及,如何反与亲近,自取身败名裂之祸?就是暂时得胜,也必种下祸根,受害无穷,何况他所认为的对头并不好惹,决无胜理。请告贵庄主,听否由他。如其打算拉拢人家,只有自找无趣。连我尚非财势所能打动,何况这类异人。 不必多此一举。乘他未来,请先回去,我自会代你把话说到。我这酒楼专为土人而开,无论饮食起居,都比他那面差得多,最好以后不必光顾。我决非拒绝主顾,轻视你们,实在他们年轻人大都气盛疾恶,见不得不公平的事。为想平息此事,近两日来,我已费了许多口舌心力才得按住。我事又忙,照顾不到,一出乱子便不可收拾,白伤多年和气,何苦来呢!” 万利原想好一番说词,以为南洲一向忠实谦和,决不会使其难堪。看他去年医瘟病时那样委曲求全,处处让步,真是一个滥好人,也许颜面无伤便把对方稳住。哪知还未开口,先被识破心里的事,竟如眼见,口气更是直言无隐,与平日迥不相同。那一双老眼隐蕴威光,也使人不敢逼视,想说的话全被挡住。且喜对头暂时已被止住,不致先寻晦气,想了又想,知其不易受欺,只得强笑答道:“明人不用细表。事情本来平常,只为洪兄自恃财势,又是财主的脾气,以为什么事想到就可办到,从小生长家乡,没有磨练,不知外面人情世故。现在自知不合,命我来此赔罪,求老先生原谅,并请转告吕二先生,不要和他一般见识。他们这类财主人家,初次丢人吃亏难免气愤,也是人情。起初原想用缓兵之计把对头稳住,请了人来再报前仇,总算何教师和我力言利害,再三劝说,如今实已明白过来。朱教师便因怀仇生恨,非要约人报复不可,与何教师争论了几句,见庄主不听他话,一怒而去。如今洪兄实是真心改悔,至少也是深知利害,不敢妄为。恐吕二先生不知底细,自己不善说话,又不好意思,才命我来向老先生致谢昨夜解围之德,并请从中化解,代作调人,从此决不敢再有轻举妄动。老先生的盛意,也必回去转告。以后我必从旁相劝,是非善恶自可分晓。这里便老先生不说,他也不会来了。” 南洲微笑点头,也未再说。 万利回去,自然加上许多说词,先说对方如何厉害,到时正见老少数人练武,本领之高简直惊人,二女也是一样。此事如无把握,这样两个母老虎,便能娶到家中,不是心甘情愿,也制她不住。对方并还历数他父子罪恶,连死人的账都要算在他的身上。能手不止吕二一个,还有好些未到,南洲父女全家尚不在内,不是等人,昨夜业已发难,本定三日之内,几个和吕二差不多的异人到后,再同下手要洪章全家性命。有好些话,何、朱等教师因路清未全明言,还不知道,端的凶险非常。这类怪人不知是何来历,和传说中的剑侠一样,简直不可思议,我们万敌不住。难怪何教师在此多年的老人都被吓退,非走不可。幸而南洲与那些人相识,本乡本土,不愿把事闹大,自己又到得巧,这一起早赶去,恰巧老少男女六七个正在练武,看出一点强弱虚实,明知厉害,但又不能丢你的人,费了许多心力,软硬兼施,刚柔并用,把南洲说动,由他陪同去向对头作为两个中间人从中化解,嘴都说干,方始把一场大祸无形消灭。如今说好两不相犯,只不再去小江楼走动,打那两姊妹的主意,表面上收敛一点便可无事等语。 万利本意表功讨好,一半也因上来便看出那两姊妹不是好吃果子,愿意结亲自然无事,稍一强迫非出乱子不可。无奈洪章不听劝说,只得跟着他走。后来埋伏的人惨败回来,暗中查看,内中四人神情苦痛,行动勉强,料知吃了人的大亏,所说的话还有出入。 仗着平日和气,互相勾结,无话不谈,便向内中一个私交最深的背人探听,得知底细,又听何奇暗中警告,说敌人口气对他最坏,越发胆寒。虽然利令智昏,妄想于中取利,暗中却有戒心,惟恐洪章胃失不听劝告,格外张大其词,心想:等把能手请到,有了必胜之望再作打算,此时越老实越好。 这一言之过甚,有钱富人到底怕死。洪章满腹色情欲念竟被打退,事后想起,还是心惊,真个老实起来。对于二女虽还不曾死心,暂时已不作此想。因恐遇见对头,连所开镇江楼,也只令万利代为照管,不再前去。万利巴不得由他一手把持,东家不去,自合心意,知其天性好色,又令手下狗腿到处寻访,代买了两个女子,颇有一点姿色。内中一个本是流娼,善于狐媚。洪章新得到手,每日只在家中酒色荒淫,尽情享受,虽将正室之位留下,并不出外生事,反倒严令药行中人,在未奉命以前务要公卖公买,不许无故欺凌土人。轻易门都不出。 光阴易过,何奇过了十日见无事故,力辞退休。洪章苦留不住,只得听之。何奇本有好些徒弟,先想全数带走。一则主人再四坚留,自己无处安顿,绿林生涯又不愿再做,保镖不是容易,只得带了幼子何进。徒弟勾少庭起身,离开洪家。先往小江楼去寻南洲,将儿子、徒弟留在外面,孤身入见,说:“未辞退以前,不便来此拜望二位老前辈。十日之期已过,方始想起吕二先生曾有十日后他去之言,不知走了没有?自己两师徒已不再做土豪鹰犬,儿子更向不懂事。今要回转故乡一行,等觅到安身之处,也许来此拜望,请老前辈指教,并向吕二先生致意。” 南洲早知他师徒悔过意诚,便说:“吕二先生本定十日之,后起身,年底必回,日前有人来请,第四日便即他去,大约要到明年夏秋间才回。因知朱榴约人寻他报仇,还想到时抽空赶来一次。我因他往返大远,这类毛贼也闹不出什么花样,何况这里已有两三人得了他的传授,少他一人,未见得不能应付。再三力劝,不必多此跋涉,方始作罢。 行时留话,你师徒如其寻来,令我转告,说这里边荒之地,恶人太多,又与缅甸交界,一个不巧激出民变,便要连累许多善良人民遭殃。前后三镇、江两岸各部落的酋长以及土官贪吏已极可恶,还加上好些土豪恶霸,成群结党鱼肉商民,早晚必要闹出事来。洪氏父子虽然为恶多年,先只是刻薄采荒的人。老的在日尚知敛迹顾忌,老的死后,乃子洪章受了小人蛊惑,本人又是酒色之徒,刚想横行,便被我们碰了回去,虽然凶谋未死,到底还未发作。 “木里戛镇上的恶霸盘庚原是汉人招赘山人所生杂种,非但勾结山匪和各寨土官,无恶不作,并还暗充外国奸细,实是罪不容诛。但他夫妻凶狡异常,他妻双料杨妃,大白马线仙鸾,乃崆峒派恶道一指追魂线神霄的女儿。他那田庄山环水抱,形势天成,所居石寨在半山危崖之上,险峻无比,外人本领稍差休想上去。表面住家,却在山坡平地庄园里面另有两条秘径与上相通,外面虽然也有一圈城堡,和寻常富豪庄园差不许多,因其向不吃窝边草,当地酋长全族早被乃父勾结官兵全数杀死,为恶不在本地,党羽甚多,借着商帮掩护,往来国境,一面走私偷税,一面派了心腹爪牙远去西南诸省杀人抢货之外,遇见美貌妇女和精强力壮的俊美少年男子,便用蒙药迷倒,装箱运回。因这两个狗男女都是天性淫凶,全无人理,各寻所欢,互不过问。他那平天崖大寨密室之内,被他夫妇奸淫惨杀的少年男女不知多少。因其踪迹隐秘,计虑周详,休说本地土人只知他家财豪富,常有大批商货来去,射的都不知道,便是与他勾结的土官富豪,也无一人知他底细。 “还是今春,有一昆仑派小辈剑侠往游点苍山,归途忽然失踪。此人少年英俊,剑术武功均非寻常。边疆一带,恶霸土豪和有势力的土宫山酋甚多,但要伤害那人却非容易,何况同行还有几个朋友,内有两人,武功还不如他,但都平安无事。第一夜他在腾冲一个大镇上住下,打算明日起身,早起忽然失踪,床上被褥零乱,鞋也未穿,仿佛睡梦之中被人擒去,看那神气决非凶杀,此人生得美如少女,性情温和,下山不久,济困扶危均在暗中,向无仇家。他师父小髯客向善,更是一个宽厚平和的老前辈,当时想不起是何原因,后将各正派中剑侠惊动,几经查访,也只探出狗男女形迹可疑,拿他不准。 换了寻常土豪恶霸,救人除害均极容易。这厮却是不然,非但本人武功剑术不是寻常,所居平天寨宛如铜墙铁壁,离地又高,所有密室多半均在山腹地洞之中,不能随便走进。 贼淫妇线仙骛又得崆峒派真传,虽然生得又高又大,声如狼嗥,打扮得和妖精一样,年已四十开外,还是那么淫荡,武功剑术俱都不弱,并还练就各种迷香毒药火器,手狠心黑,杀人如同儿戏,已是凶险非常。而那许多异派凶孽均和她勾结甚深,来往不断,又和外国通气。去的人如无胜算可操,不能一举成功便要惹出极大乱子,甚至连外贼也被引动,又和那年清廷去打一样,兵连祸结,闹了许多年,白送却许多人命财产,毫无所得。因此事前必须慎重。 “吕二先生一行四人,便为此事来此三次,历时半年。我先不知,近两月他们无意之中来此饮酒,才得相识。蒙他不弃,结为忘年之交,并还传授小女他们剑术掌法。来的四人,他还不是为首的一位。只他在此守候,随时接应。直到日前方始得信,被困的人业已不等他们往救,自行逃出,并还引起别的枝节,必须去往青城山一行。归期难定,但他迟早必来,像洪章这类无知土豪,便是朱榴约了人来,也不在他心上。倒是这一双狗男女,近已暗中招兵买马,徒党越多,实是未来一个大害。听说隔江各部落好些已与勾结,不知真假。 “他知你师徒本性颇好,前做土豪爪牙实出不已。令郎何进虽然年只十六,武功还差,颇有志气。狗男女正在到处招纳亡命和江湖中人。他和洪子才并还相识,以前原想勾结洪章,后来见是酒色之徒,本身无用,只是财多,方始中止,表面上也有人情来往。 你师徒在洪家多年,他原知道。镇上最大的葡萄园,便是狗男女的产业。主持此园的名叫崔明,外号催命魔王,表面是他管园人,实则绿林出身,也是你们同乡,平日专一代他接待那些假扮商帮的江湖豪客、绿林恶贼。想是知你为人义气,又在洪家多年,不易勾结,故未开口。 “你父于师徒如愿冒险相助,除此大害,不妨借口辞别,便道看望。此人定必坚留,劝你三人暂住二三月,开春再去。你可告以前事经过,只将吕二先生来历隐起。狗男女向例不在方圆五百里内生事,只当洪章欺人太甚,你为他碰了钉子,负愧辞去。我在此行医多年,他早知道,决想不到别的。你先推说年老无用,为人所败,无颜再在洪家当教师,非走不可,经他力劝,勉强留下。过上三五天,重又告辞。他如不是甚留,必须起身,不可丝毫勉强,否则你仍装着迫于情面,再住几天。似这样过上些日,对方必要露出口风,请你与主人相见:你可推说两镇相隔甚近,洪章多年东家,年老无能方始辞去。就是为了衣食,无处投奔,混碗饭吃,也应投往远方,如被知道,问心难安,也大不够过节。他必再四相劝,或是出其不意突将男的请来,你始终咬定不好意思在人前出见。此贼野心极大,像你这样人收得越多越好,越是这等说法越看得起。你也是个老江湖,到时自会相机回答。等他说出以后可以往在他的内寨,再装盛情难却与知己之感,答应下来。就这样,你还要取得他的信任,才得深入平天寨预闻机密。在此期中,时时刻刻他都有人暗中窥探。人前休要打听,背后专说感恩知己的话,别的一字不提。这厮险诈异常,所结同党,本领高低还在其次,最重要是对他忠心实意,永不背叛他的死党,哪怕本领稍差,也是一样重用。上来虽然多疑,处处监防,却能收买人心,善于笼络,只要看出你是真心,从此信任,便有什人进谗也都无用。你只守定永不去到外面走动,非他命你远出物色同党不离内寨一步。照你师徒这样性情忠厚的人,他最欢喜。等取得信任,可以随意上下,你也无须来此送信。他那老牛峰西半山腰上有片小森林,内里野兽甚多,无事之时,先以打猎为名常往走动,到时自有人来指点。如其不愿犯此危险,也不勉强。你也知道吕二先生为人,只不向外泄露便可无事。还有令高足人太刚直,不如今郎机警,他平日最敬师长,又是孤儿,从小受你教养深恩,情如父子,只知跟你一路,索性不与明言,只稍微嘱咐几句,不提吕二先生来历和我父女之事,装得只有更像,井少好些顾忌,你意如何?” 何奇壮年丧妻,勾少庭乃亡友遗孤,先当他亲儿子看待。后在洪家娶一山女,生了何进,不久山妻又死,也未再娶,对这两小弟兄,始终一样看待,少庭也视之如父。何奇前见隐名异人吕二先生,便曾想到自家本领有限,遇见真的高人便非敌手,爱子禀赋虽好,不得明师也是枉然。本来动念,既一想对方齿德俱尊,行辈相差太甚,自己的儿子拜他为师决配不上,何况身在洪家,尚是敌对一面,想过拉倒。闻言,觉着此真千载一时良机,从此便可结交到许多位前辈异人,不禁惊喜交集,忙答:“除害安良,份所应为,何况又有诸位老前辈主持,断无败理。那管园的还有两副手,名叫白虎星王勇、花棍姚天德,都是昔年山东道上响马,相识多年。六七年前,我往木里戛山中打猎闹游,无意相遇,彼时便曾两次探我口气,均经婉言谢绝,往作内应,多半可以成功。我恐小徒小儿年幼无知,那日与双口先生见面,只我一人上前,小徒相隔颇远,小儿何进更未在旁,并未对他们谈起真情来历,对方盘问前事,也有话说,请老前辈放心好了!” 南洲虽觉木里戛盘庄来往人杂,所作生意大大,因其平日并不欺凌土人,与别的几家土豪不同,只看出他内里财力比谁都要雄厚。主人盘庚,平日深居简出,难得有人见到,别的形迹均无可疑。女的只知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妇人,一双大脚,马骑颇好,偶说是回娘家,率众骑马远出,隔上数月才回,像近月所知骇人听闻之事,从未料到,新近才听异人说起地方上隐伏着这样一个神好巨恶、未来祸胎,心甚忧急。一听何奇居然有此胆勇,肯作内线,并与对方心腹相识,容易近身,好生称赞,又指点了一阵机宜。 何奇便装气愤不出,来此打听对头下落,各自别去。 由此洪章不到山上来,也无别的举动。南洲暗中查探,得知对方新近连纳姬妾,终日在家行乐,步门不出。初意还防朱榴将女贼朱凤娇夫妻勾引了来,早晚不免生事,哪知光阴易过,转眼过年交春,并无音信。为了所说日期已到,第二次都快要过期,吕二先生本要抽空赶回,自己觉着像女淫贼朱凤娇那样,再加几个也能应付,何况两小姊妹和路清去年已得高明传授,只各差一口好剑,没有称手兵刃,如论武功,自己家学渊源,二女天份聪明,从小便知用功,轻功更具专长,再经高人传授之后,除却像吕二先生所说崆峒派中几个凶人,一般江湖能手决能应付。便这四位男女异人也说三人天资禀赋极好,休说二女从小扎有根基,便是路清也因诸长老念他故人之子,寻访多年,刚作长工不久便被寻到,加以传授,自己又最看重他,收为义子之后,日常传授指点,令与二女一同用功,他也极知上进,在他勤奋用功之下,不到一年光阴,居然十九领会,异人去后,这数月来用功更勤,已快追上二女。去年本向诸侠力言无妨,不必再来,只要看出不妙,便照诸侠所说,逃往野人山那位隐名大侠那里暂避,也可无害。话虽如此,到底不可不防。 正奇怪朱榴这类强横凶险的贼,吃了人亏决不甘休,何况相识贼党甚多,怎会全无动静?这日,忽有一由缅甸采运红货的大商帮经过。这班专走缅甸国境的富商,均是化装上路,内中必定带有几名本领高强、手眼宽而有名望的镖师随同保护。外面看不出来,内一名镖师常走此路,深知地理人情,恰生毒疮,知道南洲当地名医,前往求医。本是险症,不消三日居然治愈。双方谈得投机,南洲知其耳目最多,江湖上各路人物全都相识,向其打听,才知朱榴去年冬天往昆明寻他姊夫未遇,又去大理寻访,中途看中一个良家妇女,前往采花,不料那家男女老少都是能手,日里早已看破行藏,有了准备,才一照面,师徒二人全被擒住。毒刑拷打,问出以往恶迹,将人杀死不算,并将他师徒尸首消灭,留下两耳,与女淫贼朱凤娇寄去。由此双方成仇,互相约人拼斗,定在本年端午,在碧鸡山后一拼死活。来时,双方正在约人。听说对方还有两个精通剑术的人在内,贼党也是不弱,这场凶杀牵连甚多等语。 南洲平日精细,这次因见二女业已成长,又得异人传授,本领比自己年轻时还高得多,连那内家上乘绝技七禽掌也都学会。又加上一个义子路清,年才二十,也有一身惊人本领,身后师长更是奇侠异人。这多年来,只自己一人,尚且未受人欺,何况最有财势的对头洪章已被制服。朱榴又因采花送命,所约的人,十九尚未见面,就是要来,也在端阳节后,彼时诸位英侠定必有人回来,就是无人相助,照这几人传授,三小兄妹本领越高,决无败理。同时探得洪章宠爱新娶游娼,不久就要扶正,终日在家淫乐,不问外事。史万利原是他的军师,因代管理镇江楼和另两处田产,暗中作弊,所得甚多,除到处为他物色收买美貌妇女,讨主人欢心而外、非但不再兴风作浪,反恐朱榴真个把人请来,万一失败于他不利,中饱一多便有了顾忌,不时进谗,说:“朱榴假名骗财,一去不归,这班绿林中人最难应付,请将容易遣将难,连何教师多年交情尚靠不住,稍见不妙便知难而退,何况素无交情的外人,胜败均受挟制,实在不妥。好在他的仇恨比我们更大,不来最好。如真约有人来,反正事前约定,庄主装不知道,我们坐山观虎斗。 暗中由我和他商量。就是事成之后,庄主也只留他师徒二人,余者送点银子上路,不必招惹。我们又不造反,庄主已有这大财势,人也不少,还要添人何用?他如不来,无须再伤财惹气,再请人了。”洪章本无主见,竟被说动。 南洲知他还未接到朱榴被杀的信,首脑的人业已中变,无形中少却许多顾忌,心更放宽。每日医病,事情太忙,当年病人又多,父女三人加上路清,常时忙不过来,便忽略过去。不久忽听人说,木里戛盘家两次下帖,把腾南、林麻两镇有点财势的土豪,连同土官和江两岸各部落的山酋全部请去。先颇生疑,后一打听,头一次说是每年照例的庆春酒。第二次是他三十九岁生日。去的人均在庄前大花园内赏花饮酒,搭台唱戏,并还歌舞狂欢。虽是接连五日,同去同散,听去不像有什事故。知道各镇土豪每喜斗富,借故铺张。不过木里戛只他一人最富,这等举动尚是初次,设备也最讲究,从来未有。 因此远近传说,认为常有的事,以后井无动静。诸侠未来,自己是熟脸,不便去往木里戛窥探,业已丢开。 南方天热,到了四月初旬,天已炎热。为了病人太多,路清又学会了一点医道,救人心切,特意把看病时间加长。一清早起,便往小江楼为人看病,二女和路清在旁相助。 另雇一人种田,名叫赵乙,也颇忠厚。老少四人虽是终日繁忙,一则做惯,又因救得人多,由经验中得到许多珍贵药材的灵效,日常研讨,兴趣越来越浓厚,非但不以为苦,反以为乐。贫病土人和远近求医的山人,见他四人如此尽心尽力,医道又好,无论贫富一律看待。以前为防多人等候,不是真正病势危险,还要真个贫苦无力的病人,决不轻出。自从多了帮手,双珠姊妹得了父传之后,便是稍远一点,南洲也肯出马,得到富人的酬谢,便用来贴补贫苦,自是感激万分。当面恭维的话,南洲父女早已听惯,不以为奇,每日专力行医而忙,连那十亩辛苦经营的田地和一些心爱的花树都不得不托人耕种,哪还有什工夫和人往来?外人见他晚年得二女、义子之助,越发名高望重,知其每日忙得不堪,极少闲暇,也不好意思无故耽搁人家工夫。南洲父女又认为这是该做的事,并不放在心上,因此自己也不知道外面的人近来对他作何感想,到底医救过多少人也未计数。就这样,一日到夜忙将下去。到了黄昏日落,病人去尽,田四和郑氏夫妇见他四人每日劳苦,照例总要留点好菜好饭,或将那些感恩报德送来的土产瓜果、各种食物,在花树下摆上一桌,除宾东老少七人外,有时还拉上两个相识多年的老友近邻一同说笑饮食,快活上些时。到了斗转星移,月斜夜深,大家也都陶然一醉,方始兴阑归卧。南洲一向爱惜物力,先还觉着此举耗费,不许常时举办,但也未全禁止,后见二女孝心,郑、田诸人盛情难却,那些食物不是日里所剩、未用完之物,便是那些病人送来,均知南洲不肯自享,常喜转送别人,并还再三拜托郑、田三人,无论如何不可转送,非老恩人自用不可。其意甚诚,再如坚拒,未免不近人情,又想众人劳苦了一天也该稍微享受,于是听其自然。只不许浪费,够用为止,领了人家一点心便罢,无论衣食,估计用不完的,必须事前分送出去。二女聪明孝顺,又能想尽方法博老父的欢心,因此每日事完,都要小饮几杯,高高兴兴谈上一阵,并把日里所看病情互相谈论研讨,偶有人少清闲时候,也往万花谷走上一趟,过年之后,为了医病练武方便,省得往返跋涉,业早移居小江楼。 家中只交赵乙一人照管,一向无事,均颇安乐。 对面镇江楼,自从史万利主事之后,虽然瞒心昧己,营私作弊,仗着心机灵巧,真能想出种种赚钱方法,这半年多,把原有酒楼扩充了两倍,并由山脚起直到楼前,开了两家大小客栈和几家店铺,什么生意都抢着做,生涯甚是兴隆。从中午起直到半夜,笙歌酒肉始终不断,灯火通宵,比以前还要热闹。 田四知道看病人多,大半虽是穷苦土人,但有好些有钱人在内,对方许多店铺,均为这些远近来的有钱病人而设。小江楼从早到黄昏,照顾的人虽多,十九均是病人,一到日落,人便散尽,对方却是越往后越热闹,几次想劝南洲把生意做大一点。南洲均以婉言拒绝,除因酒客越多忙不过来,新添了两个伙计而外,食物都是卖光为止,连多添几样零食点心,以便远方来的病人亲友购买,俱都不肯,常说:“能保得这新旧十来人的衣食无优,我已自足,何必与人争利?忙得连夜里都无休息,何苦来呢?”双珠姊妹也觉人非为利而生,为贪财利,连夜来这点家庭之乐俱都送掉,太不值得。田四说他父女不动,只得罢了。 这日长工赵乙有病,正当麦熟收割之时,田四代往照料,到了夜深还未回转。路清因和田四约定当日必回,心中奇怪,偏巧病人太多,忙到夜半才完事,匆匆告知南洲,赶往查看,去时,因双珠姊妹同去,又要从旁相助,天气大热,恐其太劳,也未告知。 到后一看,田、赵二人竟受了重伤,正由几个同居谷中的土人用藤榻抬了送来。一问情由,不禁大惊。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五、单 恋 前文符南洲父女三人同了义子路清,在云南边疆腾南镇东红燕山小江楼酒铺行医救人,每日从早到夜都是忙着医病救人的事。到了黄昏人去,又要忙着制炼各种药材,近虽添了双珠。双玉两个孪生爱女和义子路清三个精通医道、文武双全的好帮手,无如近年名望越大,众口轰传,边疆一带气候炎热,贫苦病人甚多,更有不远千百里赶来求医的病人,比起以前独身行医,反更繁忙劳苦。先因行医太忙,一个人顾不过来,双珠姊妹必须在旁相助,无暇耕种,才雇用路清做长工。不久发现路清是前朝遗民志士之后,从小孤苦,毅勇智慧,跟着又有异人寻来,收三小兄妹做了徒弟。南洲不愿埋没他的智能,路清又有志学医,对这位义父更是万分敬佩,老少四人都忙于行医,休说耕田,连所居万花谷也常无暇回去。南洲平日行医,施诊之外还要施药,除却远道而来的有钱人,或是请他出马的富家,十九诊药两送,有了余力还要周济贫苦,向来没有余财,偶然得到有钱人的厚礼,也是到手就光,转眼分与贫苦。二女见父年老,只此十亩山田为全家养生之资,只得重雇一个长工,名叫赵乙,代为耕种。全家老少都搬到小江楼居住,行医竟成了四人的专业。 南洲为人正直而又和善,从少年时起便慷慨好义,勇于为善,无论多么劳苦,老是满面笑容,近年虽比前更累,因见所医的人都是手到回春,没有医错一个,好些病势危急的人,都仗老少四人细心合力,转危为安,觉着爱女已得所传医道十之八九,人又那么聪明,论起医道,只比自己年轻时还好得多,义子路清聪明苦学,日常随同在侧,亲身体验,共总几个月的工夫,居然学会好些手法,进境极快,预料不久必能迫上二女。 小兄妹三人情份又好,比真的骨肉还要亲切,越想越高兴,丝毫不觉烦劳。遇到闲时,便把全楼的人喊在一起,连郑氏夫妻和店伙田四,老少七人同坐花前月下,饮酒说笑为乐,日子过得甚是高兴。 恶霸洪章自从上次想要强娶双珠姊妹,受了异人吕二先生警告,派去几个恶奴教师也被打伤,不敢再生妄念,自在家中买些姬妾荒淫。镇江楼交与史万利支持,已不再去。 仗着财多势大,史万利人又机巧,半年多的工夫,把原有酒楼扩充了两三倍,由山脚起到楼前,添开了好几家客栈店铺,笙歌酒肉通宵不断。他那热闹的市面,虽仗心计好巧、善于盘剥,无形中还是南洲这面许多外来求医的有钱病人作成。对面无日无夜歌舞狂欢,小江楼却是一到黄昏日落、酒客病人散去之后,便冷清清的不见一个外客。对头虽不再以暴力作对,小江楼生意好转,比前酒客只有更多,新近还添了两个伙计帮忙才得应付,比起对楼却是相去天渊。南洲人又心平知足,酒菜食物讲究新鲜,又不肯过劳人力,每日都有定量,照例卖光为止,许多可做的好生意都便宜了对头。 田四看了不平,几次苦劝多添几样点心零食,以便陪送病人的亲友食用,可得厚利。 南洲总说:“人贵知足。现在每日均有盈余,事情一完便可大家同乐,稍微享受一点,何必要和牛马一样被几个钱绑住,忙得夜里都没有休息?”双珠姊妹虽恨对头,心思却和乃父一样,觉着人非为利而生,只想多赚点钱,连夜来偶然享受一点家庭亲朋之乐也全送掉,太不值得,在旁劝阻。田四说他父女不动,只得罢了。 化名吕二先生的异人走前,曾和南洲父女、路清四人密计,说木里戛镇上的恶霸盘庚原是汉人招赘山人所生,乃妻双料杨妃大白马线仙鸾,乃崆峒派恶道一指追魂线神霄的女儿。狗男女都是那么淫凶残忍,每人均拥有不少美女壮男做姬妾面首,非但勾结山匪刀客和各寨土官走私掳劫无恶不作,并还暗充外国奸细,实是未来边疆大害。近年各正派英侠得信之后,业已商计两次。本想除此隐患,只为盘庚所居平天寨下通山腹,内里密室甚多,曲径密如蛛网,陈设华丽,机关巧妙,外人寸步难入,徒党又多,稍微疏忽,不能将其消灭,还要引起外患,使边疆一带生灵受那焚掠屠杀的惨祸。已然议定审慎从事。先探明了虚实地理,再将各派中有本领的同道召集拢来,迅雷不及掩耳,突然发难,一举成功,不使首恶漏网一人,正在分头进行,还未下手。去年春天,有一昆仑派后辈剑侠往游点苍山,归途想起近年师长密令,少年气盛,意欲乘机赶往木里戛,走到腾冲路上,宿在镇店之中,半夜里忽然失踪,仿佛睡得正香时被人擒去,床上被褥零乱,不见争斗形迹。当时想不起是何原因,后将各派剑侠惊动,探出盘庚夫妇形迹可疑。 贼淫妇线仙鸾虽然生得高大丑恶,年已回十开外,性最淫荡,遇见稍微精壮一点的俊美少年,决不放过。出事前两日,曾有人见女淫贼由当地经过,再一仔细查探,果然寻到一点线索,因此推了几位英侠之士来此窥探。为了此事关系重大,盘贼夫妻勾结外国,又是崆峒嫡派死党,万一激出事变,难免贻祸生灵,因此十分谨细。诸侠到后,便分途去往木里戛窥探。 只有一位老侠,化名吕二先生,在腾南镇上守候接应。因见南洲父女义侠好善,又访出路清是他故人之子,少年英俊,有志之士,双方一见投契。三小兄妹也相继拜了师父,学了好些上乘本领。恰巧恶霸所用名武师何奇奉命示威,为异人所败,认出对方来历。想起做人鹰犬,行为可耻,心生悔悟,便将教师辞去,想带爱子何进、爱徒勾少庭回转故乡,另谋生活,因与南洲相识,前往拜访,以便托他代向吕二先生求教。 南洲早奉异人之命,见他人甚忠实,探完口气,令其往投木里戛以作内应,并将吕二先生所留的话详为转告,约好平天寨通信相见之地,方始别去。吕二先生走时,原和另一恶霸教师朱榴订约,当年年底必回,至迟不过明春,令约帮手,一分存亡。光阴易过,一晃过年,双方均无音信。后听一路过求医的名镖师谈起,朱榴已因途中采花被人擒住,用毒刑拷打,问出以往恶迹,将人杀死,割下两耳,与女淫贼朱凤娇送去。双方已成不解之仇,定于本年端午在昆明碧鸡山后一拼死活,事闹颇大。 南洲听出朱榴所约的人还未约到,便因采花被杀,史万利又是只想坑东欺伙,只顾贪财,惟恐生事,知道南洲父女不是好惹,将恶霸劝住,暂时已可无事。有心去往木里戛窥探何奇等三人动静,无奈医病太忙,不能走开。 开春不久,忽听传说盘家在木里戛连请春酒带做寿,大举请客,盛极一时。恶霸洪章与他并无交情,也被请去。虽然有点疑心,细一打听,盘庚此举好似和别的富人一样,专为摆阔,远近千百里内的山酋土官,恶霸豪绅,稍微有点势力的全被请到。每日放花张灯,搭台唱戏,热闹了好些天。穷奢极侈,歌舞狂欢,火树银花,笙萧不断,但都在他山前所居大片庄园之中,并未请什来客由山脚秘径石洞到他平天寨重地去过,席上对客更是口里谦虚,暗中摆阔示威,除隐然以方圆千里内第一个有财有势的领头富翁自居而外,也无别的可疑形迹。 这类事乃边疆一带的恶风俗,每年都有发现,往往为了斗富倾家,转而伤人,结成深仇大恨,引起群殴凶杀,身败名裂,同归于尽,本来不以为奇。只为盘庚的财富均由走私掳劫而来,又与外国勾通,做得十分隐秘。人只知他是位当地富翁,并不知他底细。 人更阴蛰沉着,稳练机警,以前从未显什锋芒,表面上看不出来,人也不甚理会到他。 如论富名,好像连洪家都比不过。实则他那财产之多简直惊人,不可数计。休说平天寨中金银珠宝堆积如山,方圆好几里的大片园林楼台,都是画栋雕栏,朱门绣户,花木连云,山青水碧,内中陈设富逾王侯,便木里戛那大一片山地田园,也没有一尺之上不是盘家所有。只为当地的人有点产业的均是他手下,看去仿佛各有各的行业,一样有穷有富,其实,穷的都是盘家农奴,余者都是他的徒党亲属。一面奉他密命,借着各种行业掩饰,犯法为恶,一面挟着他的淫威暴力,压榨大量贫苦土人,任性鞭打,毫不留情。 富欺贫,强凌弱,原是边疆一带积久相沿的恶习。盘庚又做得巧,所有田园、果林、山地、鱼塘,凡可出产之区,均由手下徒党分别管理,暗中归他一人主持。生杀掳抢,欺凌压榨,任性而行,表面却各有各的主人,因此这多年来,外人对他,谁也不曾十分重视,至多说他底财厚点,忽然有些穷奢极欲的空前豪华举动,无论饮食起居,园林声色,甚至极不相干的细节,都是富丽堂皇、精细考究到了极点。那些平日最有富名的大财主见此情景,固是相对失色,气馁情虚,自然敬仰,一语百应,承望颜色,不敢正眼看他,便那许多世代相传、聚敛多年的当地土官,也觉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互相惊奇,自愧弗如。盘庚当筵又命徒党中有本领的,推说是所用武师打手,比赛本领。这些贼党都有极好武功,更将来客镇住,全都尊如天神,羡慕巴结,争先恐后。盘庚夫妇只管示威摆阔,对人却又满面春风,没有丝毫财主架子,共只数日之内,便富名大震,远近惊奇,赞不绝口。 南洲识人本多,屡向赴会的人探询,均未听说有什别的举动。后又听说,事因途中遇一土官,为了几句戏言,负气而起。自己无暇分身往探,医病又忙,就此忽略过去。 这日,长工赵乙生病,正当麦收之际,南洲看病之后,托田四代往照料,到夜不回。 路清日里说赵乙服药之后病已快好,明朝便可复原,和田四约好,黄昏必回,帮他熬药。 偏巧病人太多,料理配制药料,忙到半夜才完,想起前事,心中奇怪,又想探看赵乙痊愈也未,因恐双珠姊妹同去,悄悄起身,刚进万花谷,便见田、赵二人一身重伤,被几个邻家土人抬来,见面一问,不禁大惊。 原来赵乙也是一个有志气的少年农夫,小时和路清住得甚近,家都寒苦,一同为人牧牛砍柴为生。自从路清帮南洲行医将他引进,开头便觉主人厚道,高兴已极。日子一久,问知前事,心想一样的人,路清偏有这样奇遇,主人虽极宽厚,名为长工,竟和主人差不多,耕种所得比起主人还多,全按出产多少分配,此是从来所无之事。饮食也在一起,有了人家送来的美食,不是喊去打牙祭,吃上一饱,便命田四送来。日子一久,既感主人恩厚,又因南洲父女和路清情逾骨肉,路清并还学了许多本领,不由心生羡慕。 再见双珠姊妹生得比画儿上的仙女还要好看,双玉和路清又似发生情爱,彼此之间分外关切。 少年心性,本来想学路清的样,后将双珠暗中看上,心生痴爱,于是格外巴结,大卖力气,想先取得南洲欢心,再托田四、路清代为求说,许他空闲时节随同学医学武,因此无论耕种和各种杂事,无一样不尽心尽力。只为来日尚浅,只管苦恋双珠,惟恐被人看破,后又听说恶霸求亲受创经过,知道南洲父女虽与别的汉人不同,没有男女之嫌,全都大方随便,言笑无忌,人极光明正直,最恨没有品行的人,便是路清和双玉,虽似男女双方有了情愫,并未明白表示,也从未单独走开有什避人行动,路清能得南洲父女看重,便由少年老成之故。仔细观察之余,觉着对方表面上比别的女子容易接近,真想亲近,反比寻常女子更难。他父女虽无贫富之见,但都那么机智高明。第一是要两厢情愿,先得她的欢心,再说人家这高本领,也要配搭得上,自己哪一样都不够,越想越难,平日言动也越谨慎,心中却是爱恋已极。麦收之际,田里正忙,虽有几个邻家约好互助,到底不能分身。双珠事忙,又难得回来,惟一见面的机会便是南洲得到病人送来的饮食,命人喊去同享,可以乘机谈上些时。这类机会偏又不能常得,实在相思无法。 前数日,双珠回家,换了一双新鞋,旧鞋不曾弃掉。人走之后,赵乙便把它当成宝贝一般藏在枕边,事情一完,便将鞋取出,抱在怀中,自言自语,又亲又说,和疯了一般。为防被人看破,这类事开头都在夜来安卧之时,日里偶然相思太甚,取出把玩,也都将门关好,所居又在半山崖上,本不至于泄漏。偏巧这日收割完毕,因累了一天,明日便要打麦,忽然想念双珠,连澡也未洗便赶回屋去,把门关好,照着旧例先把手洗净,再将鞋取出,拿在手上又亲又看,低呼:“双珠妹妹,你真太好,我虽爱你如命,但我不配做你丈夫,也不敢有梦想,只望终生做你奴隶,几时能够不种这田,和路清一样老守在你的身边,帮你父女救人做好事,我再学会医病,一辈子不离开一步,我就心满意足,谢天谢地了。” 正一个人自言自语,坐在床上发痴,忽然天阴,看出快有风雨,恐将场上所晒的麦打湿,忙往收拾。走时心慌,鞋子放在床上,到了崖下想起,以为屋中素无人来,又当风雨将起、人都忙着收拾之际,想收拾好了再回去。崖上竹楼,原是上下两层,前后六间,后楼通着一座天然崖洞,料定此时不会有人回来,就有人来,走过必要呼唤,不会舍却必由之路绕道上崖。先未理会,及至到了场上,匆匆把麦收拾停当,正在扫那残余麦穗,偶一回身,猛瞥见二女已由身旁不远田岸上走过。地上已有雨点,二女走得极快,一望而知是由崖上下来,往谷外走去。两姊妹平日对人和气,偶然回家,相见必要慰劳,这次竟会由身旁走过,不曾招呼,连喊数声,也未回顾,竟是有心不理。 想要追去,刚奔出不远,回忆前情,忽然警觉,知道自己背人把玩旧鞋业的轻薄举动已被看破,必是二女暗中回来,人在里屋窥探,自己只顾想念大切,进门只洗了洗手,便取鞋出把玩,没想到后屋有人,致被看出。心已急得怦怦乱跳,愧悔非常,再看人已走远,无法再追,雨已下大,麦场也打扫干净。匆匆放好用具,赶回屋中一看,床上旧鞋已失踪,桌上却放着一块卤猪肉和一只斩成两半的熏山鸡。不知那鸡本是卖残的两个半只,恰巧大小相称。南洲父女怜他劳苦,当日病人较少,借着二女回家取药之便带往犒劳,并非故意斩为两半。赵乙却生误会,以为双珠有意警告,并还生出恶感,对他轻鄙,照此情势,分明从此绝望,永无亲近之日,不由又惊又急,又愧又悔,呆在当地。 当夜急病,卧倒床上。 南洲得信,命双珠往看,二女均托故不去,南洲也未在意,亲往医治。赵乙原是一半心病,一半感冒,南洲医道甚好,赵乙见他亲来看病,辞色还是那么诚恳亲切,心中稍安,只病了两天就快痊愈。中间路清、田四抽空看病,赵乙几次想要探询二女回去可有话说,均不好意思开口,后来看出田四没什心眼,又正帮他打麦,昨日与他约定,田里事完,请到崖上一谈。田四知他脾气,因南洲说用力气的人决不可带病做事,必须痊愈之后始许动手,便说:“你如听我们老东家的话,事完便来陪你。”赵乙应了。田四热心,人却粗豪,忘了小江楼当夜还要制药和路清的约会,田场事完,回到崖上。赵乙和他谈了一阵,探出二女那日回去毫无表示,只说东西送到,见要变天,赵乙哥人在外屋正往下面收拾麦子,未及喊他,拿了药便赶回来,并未提什别的,虽然放了点心,想起前事仍是不安。 少年人发生情爱,满腹心事无处倾吐,往往苦闷已极,巴不得有一心腹至交和他谈个几日几夜,才对心思。哪怕对方业已听厌,他还是自得其乐,说之不已,一点都不觉得。所问的人,再要与所爱的人相识,常在一起,或能因此探出一点虚实动静,更把这人看重,最好追根问底,只管探询下去,一步也不离开。赵乙对于双珠,便是初恋头上梦魂颠倒之际,自然不以例外,何况田四是他好友,双方又均因南洲父女对于路清格外看重,自愧弗如,心中有点妒羡。两意相同,本来容易亲近,赵乙的嘴又巧。田四粗人,不知他怀有深意,受了恭维,越发投机,竟将路清前约忘个干净。后来想起,见天时已晚,赵乙再一苦留,心想熬制药膏本是路清的事,与我无于,赵乙孤身无伴,病又刚好,此时回去,药已制成,反正帮不了什么忙,近日添了两个伙计,不像以前那样,什么事都一把抓,东家又曾再三嘱咐,说赵乙人好,少年勤谨,平日耕作劳苦,必须多加照看,非要等他真个复原不令做事,乐得在此陪他一夜,明朝再帮他做上半日,索性把这些麦子收拾停当装人囤内,过午回去也不至于误事。主意打定,答应明朝再走。 赵乙自是高兴,借着连日月色清明,谷中到处杂花争妍,兰惠盛开,馨香扑鼻,风景清丽。赵乙平日又善积蓄,主人宽厚,样样随意,崖洞中本存有好些美酒和隔年制的熏腊,为想款待田四,特意取了一块腊肉,采了一些菜蔬豌豆,连煮带蒸,做了几样菜,又装了一大壶酒,一同走到下面溪边,相对饮食,边吃边谈。 田四正说南洲父女如何好善好义,肯帮人忙,对人如何宽厚。路清初来时衣不蔽体,形容消瘦,看去一点也不起眼,共总不满一年光阴,非但从头到脚干干净净,人也精神起来,最得意是,南洲当他亲儿子一样看待,还学了许多本事,固然他人聪明,真肯用心,知道发奋争气,要不遇见东家这样好人,如今还不是一个放牛娃?至多和人家做个长短工,比牛马都不如,每日累得连气都喘不上一口,所以我们弟兄应该知足。赵乙听田回虽对路清有点眼红,并无忌恨之意,便说:“自己过到这样日子原该知足,无如年纪轻轻,应该和路清一样,多少做点事业,才不在活一辈子。不遇见这样好人也罢,好容易有此良机,随便错过岂不冤枉?每日为此愁急,老想和东家去说,我也拜在他老人家门下,跟着学医救人,多学一点本事,他父女也省点心,不致这样劳累。只是新来不久,不敢开口。田四哥和我这样相好,还望你随时帮忙,成全我这点志气才好。” 田四正要开口,忽见溪边不远树林荫影之中,有两条人影一闪,内中一人,背上好似还佩有一柄钢刀,知那一带乃谷的尽头,风景最好,地势也最隐僻,当初南洲祖父来此开荒,便因当地风景最好,不舍抛弃,情愿把田地分散耕种,住在崖上,便由于此。 谷中还有十来家土人,均不住在一起,平日最是清静。外人足迹轻易不到,除上下十亩水旱山田而外,还种有亩许菜园和百十株果树,散在谷底山洼之中。经过南洲父女匠心布置,虽是田家风味,也各有各的妙处。 赵乙前和别家做长年和短工,不问田地美恶,宾主双方都是两条心,只管一天忙到夜,照例主人叫做什么就做什么,对方只管施展压力,吃了人家一碗苦饭,不能反抗,也只做到为止、从未有什兴趣。及被路清引进,早就听说南洲是个好人,心先喜欢。到后,再见相待这样宽厚,又因父女老少四人忙于行医,田都交他一人耕种,酬劳格外优厚,名为长工,实比寻常佃户所得多好几倍,只要勤谨耐劳,做上一两年,足可成家立业,自立门户,于是越做越高兴,休说春耕夏耘,田里的事无不用心,便是东家一草一木,以及南洲父女点缀风景,在山巅水涯之间所建茅亭竹舍,也看得和自己所有一样贵重,一遇到空闲便加修缮整理。谷中土人都在前半段,虽隔着一片山崖,彼此不能相望,相去也只半里来路。这班土人多受过南洲的好处,知其近年专心行医,无暇耕种,恐赵乙一人忙不过来,常时自请相助,向来没有为难的事。反是赵乙后来苦恋双珠,讨好心盛,既想表功,又恐双珠姊妹万一走来,土人和他父女多年相处,情感甚好,每见必要招呼说笑,有人在旁,少了亲近机会,近来常用婉言辞谢。众人当他年轻好胜,喜欢多卖力气,人又不似路清那样随和,什么人都谈得来,又见庄稼茂盛,房舍牲畜,无一不好,全都夸他能干,既不须人相助,也就听之,日久成习,所居又恰偏在谷底,于是成了一个孤人。赵乙事完,便以幻想为乐,最好无人往访,好想心事,丝毫不以为意。 腾南、林麻两镇原是多族杂居,谷中便有两家山人,土著多年,生活起居已和汉人大同小异,平日看不出来。每与同族交易,被发文身和奇装异服的人,谷中时有发现。 赵乙生长南疆,本来见惯无奇,当生病前两日、为了所有镰刀被前崖土人借去,偶然要用,前往讨还,归途发现有两个全身披挂、貌相陌生的山人,在崖下行走。当时多看了两眼,只当来作交易的山人,也未在意。次日听说有一上人被打伤,田里事忙,跟着人便病倒,就此忽略过去,当夜病好,一心想托田四代为求说,一面打听双珠平日对他的口气,背朝外坐,井未发现林中有人。 田四也知谷中常有山人来往,一向安静,虽觉那人身后带得有刀,明月已上东山,谷中又非猎场,天气甚热,夜来刚有一点凉风,不应如此打扮,心中一动,仍以为是土人的亲友,赵乙问得又急,也未十分理会,依旧说笑下去。后见对方越走越近,不像是来看水乘凉的人,正要开口。赵乙闻得身后脚步走动,回头一看,正是日前所见两个生人,想起谷底地势偏僻,土人乘凉聚谈或是夜来散步,另有常去之处,不应来此,日前又听伤人之事,不禁生疑,又看出是朝身前走来,刚和田四一同起立,打算探询来意,猛瞥见林中还有一人,也是生脸,身边带有兵刃,走得极快,看神气,似由崖上驰下,穿林而来,已往家中去过。因南洲对头只有恶霸洪章一个,已被制服,此外向无仇家,常有相识山人来此看病,多在一早一晚,直来家中求医。心疑是远方来的病人,不知南洲父女业已移居小江楼,以为夜里必定在家。这班山人向来粗直,一到便直入人家,往往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必是先到崖上不见主人,又来询问,并没想到对方怀有恶念。 田四口快刚问得一声:“你们哪里来的?”两生人已一声狞笑,伸手便抓。田四没学过武功,但是筋强力壮,加以近一半年,常见南洲父女和路清在小江楼后背人练武,屡次求教,南洲虽未十分传授,偶然也教他一点强身健力之法,二女和路清却不过他情面,偶然也教他一点手法,虽因年已三十,天资又差,不是练武材料,日常耳濡目染之上,居然也学会一点本事,寻常三五人已能应付。初学武的人多半自负,主人父女又是能手,自不把两个敌人看在眼中。 赵乙年轻气盛,因想借着学武学医进身,仗着路清总角之交,常与求教,每日都在练习,无形之中长了好些精力,看出来势不善,敌人身后和腰间又带有刀箭,不由急怒交加,打着先下手为强的主意,口中喝骂:“你们为何无故欺人!”身早避开来势,往旁一闪,跟着往前一上步,照近来所学的两手拳法,抓着敌人左膀,就势一带,紧跟着,腾身一腿踹去。不料上来因见敌人生相凶恶,带有兵器,心中有些胆怯,用了全力,那两生人,虽然力大猛恶,但都不会武艺,来势大猛,赵乙心灵手快,无意之中借劲使劲,只一腿便将人踹出好几步。那人一下抓空,全身之力均在上面,本就人往前扑,哪禁得起赵乙全力一踹,相隔不远便是溪流,倒撞出去,一个收势不住,噗冬一声,竟被踹落溪中。 另一正要动手,田四恰与赵乙同一心理,也是看出来势不妙,对方神态狞恶,不怀好意,一半有气,一半想拿来人试手,见对方迎面扑来,因比赵乙力气较大,和南洲父女相处年久,乱七八糟学了许多手法,虽然不成家数,对付个把敌人自然有余,竟连避都未避,两掌一分,就势当胸一拳,底下一腿。那人只当二人是寻常农夫,自恃带有兵器,还有大援在后,骄狂气浮,一心只想擒人,没料到这样厉害,当胸中了一掌,身子一晃,刚在暴怒发威,打算拔刀行凶,猛瞥见同来党羽被人打跌水中,骤出意外,胸前一拳,推得又重,瞠的一声,两眼发黑,直冒金星,仓猝间不知敌人有多厉害,急怒交加之中,心方一慌,下面又中了一腿,本就立足不住。 旁边赵乙,不料出手得胜这样容易,胆子大壮,瞥见田四也与另一敌人动手,心想: 一不做,二不休,这里土人谁都恭敬东家父女,情份极好,就是外来亲友,必有招呼,何况东家那大名望,断无不知之理,怎会半夜三更,无缘无故来此欺人行凶?念头还未转完,人早就势赶过,不容对方立稳,乘着敌人身子一歪,口中怒吼,还未立稳,上面伸手,先将所佩刀箭拔去,抢到手内,跟着腾身,照准腰间又是一腿。那人吃了田四的亏,怒吼一声,二次朝人反扑,又是全身气力都在上面,脚底发飘,田四这一腿,已禁不住要倒,情急拼命,百忙中又想伸手拔刀,前胸门户大开。田四自不放过,立时左手一拳用力打去,恰与赵乙同时发难,这一脚用力更猛。那人腹背受敌,刀还不曾拔到手内;便吃二人一拳一脚打翻在地。 赵乙虽是刚学来的两手开门炮,自来心灵性巧,手疾眼快,见敌人已被打倒,另一个落水的也由水中冒起,知其镖箭厉害,并恐有毒,耳听身后脚步响动,忙喊:“四哥,留意水里那个!”跟手便将敌人腰间装镖箭的皮袋抢到手内。同时,林中那人也悄没声飞驰赶来,手中也拿着一柄钢刀。赵乙见落水敌人好似不会水性,溪水又深又急,几次想要挣起,均未如愿,反被冲往下流好几丈。心中略定,正待迎敌,忽想起双方素无仇怨,不知来人何事行凶?本山土人全都交好,有事彼此相助,这里地势偏僻,来贼都带有兵器,莫要人多,反为所伤,忙喊:“四哥,这几个刀客不知哪里来的?我们并非财主绅粮,东家又是这里第一好人,怎会无故行凶?决不是什好东西!那厮不会水性,可由他去,四哥先往崖上喊人,我来对付这一个。”口中说话,林中赶来的一个,相隔已只丈许。 赵乙机警,看出那人生得虽不十分高大,走得甚快,不像好惹,惟恐敌他不住,又见地上敌人跌倒时,在树根上撞了一下,仿佛受伤颇重,急切间尚未挣起,猛触灵机,就势先踹了一脚,二次将其踢倒,再将手中缅刀一晃,说道:“哪个敢动,我便将这厮杀死。到底你们为了何事?快些说出。”话才出口,果将来人镇住。田四因觉来人无用,又见上来便打倒了两个,只剩后来这个,只顾得意,随手抄起一柄锄头,同声喝骂,问其何故寻仇,始终未去喊人。赵乙见后来敌人已将脚步收住,面现惊疑之容,也就疏忽过去。 来人穿着一身短装,来势本急,似见先前二人全被打倒,有些胆怯顾忌,停了一停,忽然狞笑道:“我们是奉隔江野人山口花蓝家小寨主之命,来寻老医生有话说的,因往崖上不曾寻见,来此探询。为何将我们的人打倒,你们不怕剥皮烧杀么?” 赵乙见那来人满面凶狡之容,冷笑答道:“放你妈的屁!有这样寻人的么?我们好好在此乘凉谈心,素不相识,有话好说,用不着动武。你们既知寻老医生,还认得他的住处,定必知他父女是好人,用不着带什凶器。如说防身,怎会拿在手内?他们山里人不懂,你是汉客,如何一声不响,深更半夜,私人人家?你们来路也有不少人家,谁都知道我们,外来的人一问即知。这两人,上来一言不发便先动手,是何道理?这里的人,休说他父女不是好欺,便我们这几个虽做长工,也都得过他老人家的传授,像你们这样的,再加几倍也非对手。方才你已看见,想必知道厉害。如是刀客,趁早说了实话,念在初犯,我不与你计较。再要闹鬼,或是有什恶念,这两个休想活命。你也难逃公道了!” 来人面带诡笑,闻言也不着急,反将兵器插向肩后,退往林边石墩之上坐定。二人也是一时疏忽,以为敌人只剩一个,上来已给他一个下马威,看神气,闹不出什花样,又见兵器业已收起,越发大意。田四再想起南洲之父女,和隔江野人山内外各部落都有来往,并有两处交情最深的,直到现在还和南洲交好。虽因山深路远,森林之中危机密布,不愿为了少数山酋,耽搁许多病人,专一传授山人制药之法,还教了两个山医,令其自行医治,真有疑难危险重病,也令山人自己上门,极少远出,已有好几年不肯深入山区,这班山人,对于南洲仍是信仰已极。尤其内中几个老酋,更是两代交情,格外恭敬,有病无病,每年都要送上两次厚礼。南洲救济苦人,也全仗这些帮助,不过这类藏伏野人山黑森林中的土著,大都天性粗直,不可理喻。每次前来,只把南洲一人奉如神明。为了平日种族成见太深,各地土官豪绅又专一剥削他们,遇到对方人少之时,欺凌压榨无所不至。汉官更不善处,一味威压因循,彼此结怨甚深。对于别人,十九敌视,形踪也极诡秘,其来都在夜深人静,或是天快明前。病一看好,南洲惟恐生事,不是托人送他过江,便向地方上人预打招呼。仗着平日人缘,只要一提对方专为看病而来,便不至于有人故意为难。虽然无事发生,来的依然存有戒心,照例掩掩藏藏,不肯明白来去。因见来这三人,一个落水,一个打倒,另一个汉人,虽似惯走南疆的郎中货郎之类坏人,但似有为而来,不一定是恶意。知道土人也许是寻主人不在,想要把人打倒再问,井非真个寻仇。日前有人被外来生人打伤之事又不知道,连赵乙也是病中昏迷,听探病的邻人随口一提,不曾细问。一见对方神态忽转镇静,田四首先想起前事,惟恐将人误伤,急于探询,当先走过。 赵乙虽觉那人不是善良,年轻胆大,上来又连打倒两人,无形中起了骄敌之念,身侧倒地的那人又似受伤甚重,难于挣起。见田四暗使眼色,不知何意,只当他随南洲多年,业已看出来历,便跟了过去。到了那人身前立定,一间来意。那人始而冷笑不语,问过两次,方始慢条斯理,说他和主人相识多年。那两个山人,乃野人山大树寨花蓝家所派心腹武士,你们不该将他打倒,少时便有杀身之祸等语。 二人不知对头用的是缓兵之计,一听所说多是一些不相干的废话,说了盏茶光景,一句话也未谈到正题,话又夹七杂八,毫无头绪,始终听不出一点用意。心虽不耐,因二山人,一个落水不曾再见,一个刚刚挣起,坐在树根上面喘息,只管满面怒容,神情狞厉,似因方才连受重创,已不敢轻举妄动,以为这类山人打胜不打败,心胆已寒,刀箭又被夺去,不在手内。无足为虑,急于探询对方来意,也未理他。后听对方说出恐吓的话,方忍不住喝问道:“你这人噜哩噜苏说些什么!我们无仇无怨,溪中水急,你还有一同伴落在水内,再不把话说明将他救起,就来不及了!” 那人始终未说自己名姓,每遇二人发问,定必住口,听完,停上一会方始回答,忽把面色一沉,狞笑道:“你两个该死猪狗,死在临头,还敢张牙舞爪么?”说时,田四首先瞥见崖上飞也似赶来一个少年,对面树林荫中也有黑影闪动,方喝:“赵乙弟留意,他们人多!”声才出口,对面那人业已起立,冷不防往林中蹿去。二人哪知厉害?同声大喝:“你这该死的刀客,敢到我们这里偷东西欺人,快滚回来!”边说边往前进。 这时,月色刚稍偏西,晴空无云,清辉四照。那片树林,行列虽稀,因是百年以上巨木,清荫广敞,好些地方月光不照,虽是疏密相问,暗多明少,依然看得出来。二人地理又熟,追时,业已发现崖上有一人纵落,树后也有人影一闪,知道未动手的敌人至少还有三个,不禁急怒交加,正在大声喝骂,想将前崖的人惊动。说时迟,那时快!就这两三句话的工夫,先是那人倏地回身,戟指喝骂,说了两句土话,也未听出什么意思,树后黑影忽然持矛纵出。田四在前,拿起锄头方想迎敌。赵乙百忙中看出崖上敌人已快赶到,前面三敌手中都有兵器,是否还有余党也拿不准,林中昏黑,惟恐田四吃亏,刚大喝得一声:“四哥且慢进去!我们喊了人来将其围住,打倒再说。”未句话还未说完,二人已快进林内,猛觉头上树枝微响,跟着身上一紧,一片土语呼喝咒骂声中,人已被擒倒地。 六、双侠女山寨斗凶顽 原来来敌共有六人之多,只有一个形似货郎的汉人,余均山中山人。本由那汉人为首,受一山酋指使,有心寻仇生事,一半想寻南洲父女晦气,一半是想乘机偷劫两种特效的药膏。因那汉人名叫马财,出身黑道,专跑南疆,人最好狡,各部落中山酋多半相识。以前只仗心机刁巧,欺骗山人,于中取利;这次因在无意之中探出双方结怨经过,以为有利可图,自告奋勇,讨了几个身轻力健的山人赶来下手,来了已有数日。先在谷口一个相识土人家中住下,暗中查探,得知南洲父女已早移居小江楼。未来以前,便知这父女三人无一好惹,又贪重赏,又是胆怯怕死。本意是想借着求医为名暗下毒手,或乘所居偏僻相机行事,冷不防用迷香将人迷倒,连夜生擒回去。及至问出对方移居经过,知道小江楼人多,求医须在白天,去的人又非真病,必要露出破绽,事办不成,反吃大亏。 那家土人看出他形迹可疑,问出真情之后,不敢公然得罪,便代南洲父女大吹,说得这老少四人有万夫不当之勇,谁也休想近身。对面镇江楼更有不少武师动手,决不容人在此扰闹。马财闻言便着了急,就此回去,又无法交代。想了又想,居然想出阴谋,欲用诱敌毒计,乘着南洲父女不在家,谷底地势隐僻,打算半夜里掩去,将对方藏在家中的成药搜劫一空,再将所用长工擒去,留下一封柬贴,诱其过江,自投罗网。那家土人劝阻不听,欲向南洲送信,被马财令随来之人引往无人之处毒打了一顿,拔刀威吓: 如敢走漏消息,杀他全家。土人无法,负伤吓退回去,推说被生人在林中打伤,并未敢说别的。 马财先在江边准备好了快船,一切停当,方始下手。听说长工赵乙现在生病,越以为是手到擒来。刚掩到崖上,便见溪边两人对饮说笑。忙分两人偷偷掩去,自带同党去往崖上穷搜,想将南洲平日所炼成药,连那手抄配药的书本一齐搜去,谁知扑了个空。 南洲为了近来应用方便,小江楼又建了几间平房,地势较宽,设备齐全,已早搬去,家中只剩一些不相干的粗药料。马财心中失望,忽想起土人曾说南洲所用长工也得过他传授,均有本领,恐二人一举不能成功,将谷中土人一齐惊动,事便难成。忙发号令,只留两人在崖上,自带一个,跟踪赶来。 马财原是白日贼出身,因犯官司,仗着心思狡诈,又懂得一点药性,带了一些成药和山人所须之物,连做走方郎中兼带货郎。本来会点武功,来时又奉山酋之命,以他为首,随行五人均听调遣。事前早就想好主意,内两人并还带有迷香毒弩之类凶器。还未赶到溪旁,便见前二人相继被人打倒,看出对方不是易与,后面援兵尚未到齐,忙即停手,表面收风,暗中发令,一面借着问答拖延时候,说到未两句时,另外三个已分上下三路相继绕路赶来。 田、赵二人本非中上毒箭不可,总算运气;旁边绕来的一个,刚把毒弩比准二人还未放出,落水的一个已由水中爬上岸来,心中狠毒,当先掩到。另一个被打倒的,虽是天性蛮野,记仇心盛,无奈上来吃了大亏,刀箭被人夺去,无法下手,心中狠毒,不敢上前,挣起之后,正打复仇主意,瞥见旁有同党掩来,忽想起身边还有一副套索未被夺去,忙即取下。落水的一个也被提醒,突由后面同时发难。田、赵二人只顾留神前面,微一疏忽,竟被套紧,倒地绑起。 依了旧时,当时便要杀死报仇。马财想要拷问那两本医书的藏处,又想生擒回去诱敌,贪心一起,没有当时把人绑走,任凭把二人绑吊树上,一路乱打。后听二人破口大骂,死也不说,这才想起谷中还有十来家土人,前日那家年老无用,虽被吓倒,下余多半精强力壮,万花谷是条死路,又无别的出口,空身逃走,还可由谷底翻出而过,带着这两个受伤的人便办不到。再说由此去到江边,沿途都有人家,南洲行医多年,最得人心,稍有两人鸣锣一喊,远近的人,必来围攻,南洲父女也必惊动。被他擒住,非但凶多吉少,便逃回去,也不好交代。心里一急,看出对方神情强硬问不出来,还是诱敌要紧,把这两人生擒回去,好歹可以复命,心念一动,立将山酋所给羽毛令箭取出,强令把人放下,口中塞上东西生擒回去。 哪知前后一耽搁,田、赵二人虽被打了一个死去活来,前崖众土人已被惊动,开头觉着敌人厉害,恐其报复,还有顾忌,正想派人与南洲父女送信。内有两个壮汉,忽然激发义愤,领头说道:“我们都受过符老爹的好处,他父女全家,为了行医救人,周济贫苦,连家都顾不得照看,如今来了刀客扰闹,我们坐视不管,非但丢人,也对不起他父女。此去小江楼,往返好几里,如等送信回来,人已遇害,家中衣物也被抢光,我们实在问心不过。休看敌人厉害,到底打不过人多,我们又非无用的人,地理又熟,吓也将他吓跑,怕他作什?”众人闻言,纷纷应和。内中一个有心计的,再出主意:命一些老弱妇女埋伏险要之处,用石块镖箭乱打,作为疑兵,并带截杀,下余还有二三十个壮汉,平日虽以耕种为生,因是生长山野之区,精力本强,闲时又以打猎采樵作为副业,当地各族杂居,人多尚武,习于争斗,谁家也有一两件镖枪刀矛之类。没有的便拿木棒竹竿钉耙之类当兵器,分两三路,悄没声掩往崖后,倏地同声呐喊,一拥齐上。 马财本就作贼心虚,这伙土人也有一点胆怯,上来便喊:“符老爹来了!快些丢掉刀箭,跪下免死!”人又较多,四面一齐呼应。马财首先惊慌,看出不好,忙发号令,带了众人便想逃走。众人先还不愿,事有凑巧,先被打倒的一个,在五人中最是凶猛,同类多半怕他。方才吃了赵乙的亏,临走还想报仇,刚持刀要吹下去,不料领头两壮汉见二人被绑在地,早就防到敌人加害,一时情急,当先冲上,脱手就是一镖枪,用力大猛,当胸透穿,打死在地。另一个看出来人势盛,马财手舞羽毛令符,又在大喝“速退”,心里一慌,刚由死者身后闪过,耳听一声怒吼,吃死者连死尸带枪尖倒撞过来,几乎把膀臂打断,跌倒在地。经此一来,全被吓退,相继连纵带跳,穿林翻崖,亡命逃窜。 众土人见状越发胆壮气盛,纷纷抢先,追将上去,镖矛弩箭连石块跟踪乱打。敌人虽仗身轻腿快,善于爬山,没有全数擒住,当场也打死了一个。另一个被枪尖重伤一臂,逃得稍慢,吃众人随后追上,又用石块长矛打伤两处,滚跌下来,生擒绑起,待要拷问,人已半死。田、赵二人已被放开,敷上伤药,便连所擒敌人,一齐抬往小江楼医治。走到路上,恰巧路清迎来,问明经过,一同赶往小江楼,天光业已快亮。 南洲得信,忙命二女和路清分头急救医伤,自将山人带到房内,先代他上好伤药,松去绑索,细一盘问,才知马财和五人,竟是葡萄墟新立酋长花古拉派来。花古拉之父连生重病,均是符老父子治愈,因这两次重病,均是必死不治之疾,第一次,南洲之父正在隔江野人山森林内外各部落中行医,早和老酋长有交,费了数月心力,方得转危为安。第二次生一毒疮,南洲业已归隐万花谷,专为土人治病,不肯远去他山,因念上辈交情,来人一请,当时赶去,非但将老酋长治愈,死里逃生,并将刚起来的一场大瘟疫用力消灭,救了许多山人性命,因此全寨都对南洲感激万分。前年小酋花古拉过江看病,因是两代相识,小时重病快死,还是南洲救活,彼此都当自己人看待,每来都是直奔万花谷绣兰崖南洲家中,小江楼从未去过。南洲人最稳练,早料到小酋性野好色,见二女貌美,已快成长,只一望见他来,不等上崖,必令二女回避,不与相见。这日为了出诊在外,相隔路远,恐误了门诊时候,未明起身看病,回来便直赴小江楼去应门诊,也未回家。 彼时二女尚未随同行医,只在家中耕田照料,练习武艺,路清也还未来。所居谷底,地势偏僻,崖前几家土人虽极交厚,平时都忙于耕种,知道二女能干,家无男丁,上半日极少有人前往走动。双珠姊妹聪明耐劳,会想主意,所种庄稼,比谁都好,手脚更快,人家忙得满头大汗,她已从从容容,早把事情做完。南洲独往小江楼行医,轻易不许二女前往。 家中共只姊妹二人,事情一完,便以种花练武消遣。当日起来特早,见田里已无事可做,练了一阵武,正在笑说:“都是一样耕种,我们也和人家一样,只养了一条牛,别的牲畜也不在少,人却只得两个,为何他们显得那样忙法,我两姊妹每日都有好些空闲时候?这溪里的水,又深又急又干净,反正这里没有人来,何不就便练习一点水性? 多一样本事,总是好的。”忽听身后脚步走动。 三四月的天气业已炎热,二女照例早晚都往溪中沐浴,这时刚在溪里洗了一个澡,走回屋去,将沐浴时所穿短湿衣裤去掉,换了一身白夏布干净衣服出来。人本美艳,所着衣服虽是山麻所织,自家制成,但极称身。两姊妹同坐山石之上,吃四围的山容水色。 岚影花光一陪衬,越显是缟衣如雪,人同玉映,比画图中人还要好看。二女从小生长山谷之中,尚未在年,当地土人,对他父女素来尊重,虽有几个年岁相同的少年心生爱慕,一则二女大方稳重,不喜轻浮,每日耕作之外,还要织布种菜,读书习武,就有空时,外人也看不出来。乡邻少年均经家中大人警告,说这两个姑娘多才多艺,人家年纪轻轻,要做许多的事,家中又无男子,他父女为人那好,我们不能帮忙,切不可去往崖后扰闹人家。这班少年也因二女实在能干,见面虽极和气,无论何事,均落在人家后面,跟她不上,也有一点自愧不如,空自暗中羡慕,均不好意思勾搭亲近。二女到底年幼,只管爱好天然,一向天真大方,和谁都谈得来,对于贫病苦人,更和乃父一样,只一遇上,必以全力相助,并未觉着自己有多美貌,先正说笑,不知来人业已早到,窥探多时。闻声回头,见是花古拉,同了五个手下,都是头插乌羽,耳戴金环,身佩刀箭,貌相狞恶。 双珠因来人和老父两三代人相识,是老主顾,近年周济贫苦,至少有一半是靠对方所送财礼,老酋长人更豪爽,感恩知德,常听父亲之劝,对于手下和别族掳来的山奴,已不似以前那样暴虐;对于花古拉,看去虽不顺眼,并不十分厌恶,只当他是个寻常求医的病人看待。 双玉天性较刚,见那小酋长年才二十,天性凶狠,挥金如土,专一卖弄他的家私威风,每次带来的人,还是他的心腹爪牙,一言不合,立时当众鞭打,毫不留情。心想: 人都一样,你不过仗着父亲做了酋长,便踏在别人头上,身边的人尚且如此,手下山奴所受必更惨酷。越想越不服气,因乃父不令相见,只在暗中窥看,见对方悄没声由身后掩来,一张凶狠的瘦骨脸,还装出一面孔的诡笑,越发有气。又见双珠以客礼相待,问其是否有病求医,底下似想请她去往崖上一谈,忙使眼色止住,抢先说道:“爹爹不在家,我姊妹又不会医病,你们可到小江楼,和爹爹去说吧。” 花古拉原因二女这样美貌,初次见到,先在旁边偷看了一阵,打算乘机勾引。一见二女辞色不善,虽然受了抢白,因是老酋长的幼子,颇有胆勇机智,一身蛮力,最得乃父宠爱,从十三四岁起,便由两个精通汉语的老山民改了服装,常时带他往来城镇之中,知道一点汉俗。又因南洲是乃父最感激尊敬的人,此来还要求他过江医病,不敢十分动强,先把来意说明,将所带礼物送上,又从身边解下两小袋金沙,约有三十多两,分送二女,不料对方竟未看在眼里,令将礼物送往小江楼去和父亲商量,自己不能作主,并说连日病人太多,是否能去看病也不一定。那两袋金沙,更连看都不曾看,便令收回。 花古拉连遭无趣,心想:汉人婚姻都由父母作主,又都爱财,小的不行,去求老的,一样成功。这次病人乃老酋长的宠妾,关系重要。正要应声走时,想用山礼亲二女的手足,也被拒绝。稍一动强,双玉当时变脸,现出颜色,说:“我们汉家女子没有这样风俗,你们不必纠缠。再如不走:我姊妹恕不奉陪了。”说时,左手朝双珠一扬,右手由地上拾起两粒小石子,照准树上所挂两袋金沙上面的麻绳打去。 花古拉原因二女不肯要那金沙,有心卖弄,纵向一株离地两丈的大树枝上将其挂好,意似金沙专送二女,与所带医礼不同,定要二女收下。袋上麻绳乃麻经所制,有小指粗细,寻常人力都拉不断,吃双玉用两粒石子,连珠手法,相隔两三丈高远,同时打断。 沙袋还未落地,同时眼前人影一晃,二女已疾如飞鸟,凌空一跃,双双纵到离地两丈来高的平崖之上。双玉稚气未退,并在上面急呼:“你们快走!否则,你便把金山推来,我爹爹也不会去医病了。” 花古拉一向骄狂任性,初次受到这等丢人扫兴之事,自然不快,又看出二女不是好欺,没有当时发作,心中却放不下。到了小江楼,南洲刚间明前事,二女也借故随后赶来。南洲终是老练,先向来人劝告,说:“我女儿不通山俗,也不会嫁与外族的人。她姊妹年轻,脾气不好,容易发生误会。我们多年交情,以后有事,请和我一人商计,以免伤了多年和气。”跟着,又用温言劝说了几句,才将来人敷衍走去。 回家向二女劝慰,说:“双方多年交情,老酋长在各山寨中还算好的。他们以强凌弱,以贵欺贱,乃是历代相传的恶习,外人暂时不能更改。便是那些改土归流的山人,为了官府无能,它的本身,也是这类以尊压卑,以富贵欺贫贱,流毒多年的制度。结果换汤不换药,明为山民归化,实则还是那一套,不过使土人会说几句汉话,并没有多少文明可言。此是千古以来之事,我父女三人力量有限,除却釜底抽薪而外,也没法子为此生气。好在他父尚还明白,你姊妹年纪渐长,美貌聪明而又能干,少年人见了自然喜爱。休说山俗如此,便是我们汉人,向你们求爱讨好也非罪恶。此是各凭心愿的事,只不用阴谋暴力诱迫,便不能怪他。人的善恶是另一说,何必为了此事恨在心里?我早说过,我与别人不同,对你姊妹虽极钟爱,婚姻之事却要你们自愿,我决不强行作主,至多在旁提醒几句。你姊妹年已渐长,真要遇到志同道合,彼此年貌相当,中意的人,只管亲近,做父亲的,除非看出对方不好,要受对方欺骗,决不过问。花古拉虽有势力,还隔着一条大江,不在本地,就有什么恶念,施展不开,何况我父女均有一身武功,他也无奈我何。此后不必放在心上,到时再说便了。” 二女从小丧母,南洲人最明白事理,对于二女,只管爱如掌珠,从不拘束,有话就说,也无男女之嫌。双珠姊妹习惯自然,非但不以为奇,每经一次谈论,还要得知许多道理。少女娇羞,平日虽不大谈,心却明白。因此赵乙偷了旧鞋,背后相思,双珠发现之后,虽因赵乙不是所喜,只将旧鞋拿去弃掉,并未对人说起。父女三人当时说过拉倒,等南洲过江看病回来,得知所医宠妾和花古拉私相爱恋,常背乃父幽会,虽因此是老酋长倚仗势力年老荒淫,强纳许多少年姬妾,广田自荒,自家制造成的丑事,对于花古拉不由加了厌恶。无奈对方势力大大,虽隔着一条江,所有人个个凶猛,又精游泳,往来大江急流之中,其行如飞,数十年前便曾大举来犯。虽仗江这面各处村镇事前有了防备,照样死伤多人,烧掉好些物产房舍,并经人调解,方始平息下去。惟恐激成仇恨,惹出乱子,表面上还是敷衍。对方偏不知趣,由此起,三日两头借看病为由,常时登门。二女因受老父指教,老是设法回避,不与相见。后被对方看出,也想出种种方法打算亲近,始而没病装病,或是到处寻找病人作题目,亲身陪来,以便来看二女,打算勾引,花样百出,防不胜防。最后寻不到病人,竟将手下的人故意斫伤,或用毒蛇咬上两口,陪来医治,一面送上许多厚礼,意欲以财打动。 南洲早知他的用心,怎么借活点醒,设法劝告,都是无用。看出对方已有必得之念,实在无法。恰好老酋长也被狗子说动,专人来请过江赴宴,并请二女参加寨舞。南洲暗忖:此事不作一个了断,终是未来大害,一个不巧,便有多人受祸,身家性命全都不保。 再四盘算,觉着老酋长虽然溺爱不明,颇知汉俗,又是许多年交情,有过两次救命之恩,平日最是恭敬,并还折箭为誓,曾有终身为奴,死活惟命之言。最关紧要的,那年前往医病,恰巧瘟疫流行,全墟山奴病倒十之八九,别寨又有乘机来犯的信息,自己费了半个多月光阴,除得病较久、不及医治的五六个山人,医得大迟,送命而外,余均治好。 妙在那寨也发生了瘟疫,命人来请。那寨散居野人山中,双方原是世仇、比他们还不怕死,全仗自己冒了奇险深入黑森林,借医病为由代为化解,把双方多年仇恨化去,从此各不相犯,全墟人均把自己当成恩人活菩萨看待。不乘此时将这事情消灭,等到发难,便难挽回。 仔细商定,知道山人多疑,二女不去,必当看他不起,索性父女三人一同前往。仗着深知山俗,二女已得指教,知道事关重大,先以贵客自居,受对方礼待,免其生疑,一面带去许多礼物。这些东西虽不值钱,都是山人心爱难得之物,事前早有准备,存放不止一年,原有当初准备还礼之物,恰巧用上。主人见了已极高兴,对于二女也更喜爱,心想:对方聪明美貌,本领又大,爱子娶之为妻,好处太多。未等上场,先露口风。 南洲先说:“我非寻常汉人,婚姻须由女儿自主。”再由双珠姊妹照着预计开口,说他父女专以救人为务,从小便发愿心,至少要在十年之内,医满一万个重病垂危的苦人,才算满足,业已向神立誓。人才医满三分之一,不愿嫁人,第二,未来的丈夫,一要武功和她相等,二要会医,最要紧是,结婚之后能和她姊妹一样,凭着自己双手谋生,不许倚仗别人享受现成。除谋生外,常年都要用心用力帮助贫苦无力的人,使其由苦转乐;都是一样的人,更不许有什高下之分。如能合此几条,便可嫁他,并还要是一夫一妻。将来纳妾,固须折箭为誓,绝对不可,现已娶有妻妾,也非所愿。 老酋感恩戴德心盛,又不知乃子许多恶行,还以为这几条,除夫妻合力躬耕行医,终年为他人忙,抛弃原有地位,有些不愿,以为只要有钱便可救人,反正一样的事,何必非要自己吃苦?只要对方答应,便将所藏金银大量取出,交与南洲去做好事,这样救人,只有更多更快,双方交情深厚,怎么也有商量,此是为了小夫妻尊贵享福的事,想必没有话说,下余全不相干。哪知对方所出都是难题,非但哪一条狗子都不会及格,便是用钱救人,变作施舍,先与南洲父女既要救人又要使其从此能够用自己力量自立,永久安居乐业的苦心深意根本相反,第一个先办不到。 南洲父女,看出他父子都是一门心思,好在早有准备,也不叫破,故意把寨舞之举推到第三夜举行。前两日先运用自己的智力心计,尽量和主人全家说笑亲近,随时借话劝告点醒,使其认为来客和他交情深厚,真个是自己人,再往全墟山民家访看慰问,有病的治病,没有病的,便说自己事忙,无暇过江来看你们,为防往返不便,特将带去的大量成药,挨家分送,以备万一受伤生病之用。这班山人,自从那年瘟疫,对于南洲本就感激,经此一来,越发归心。南洲看出万一翻脸,众人不会真个与之为敌,就在山酋凶威暴力之下,也只虚应故事拉倒。就凭自己父女三人,自信也逃得回去。不过脱身虽然容易,此事并非一走可了,一个应付不好,仍有后患,故非格外谨细不可。支意打定,表面上丝毫也不露出,并还暗令二女去和花古拉等少年山酋一同游玩,只照预计,故意做出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神气,仿佛一朵有刺的鲜花,使人爱到极点,不敢伸手去摸。 到了第三日夜里,月光正好,花古拉不说,连老酋也心热到了极点,眼看到了双方比力比武和比轻功的时候,南洲忽将老酋拖往一旁,悄说:“我虽不能强迫女儿婚姻,但是彼此多年交情,花古拉乃你族中勇士,又是你心爱儿子,如比不过我女儿,众目之下,岂不妨碍你父子的威信?为此和你商量,你子和代他出场的人如其全胜,只管由他去占上风,我父女是汉家人,以耕田行医为业,本是一个老百姓,胜败均无关系。我已和女儿说好,把角力比武两场摆在后面,令其怎么也让一场与花古拉。并请传令下去,双方多年好友,这场比斗无异儿戏,到场的人谁也不许用真家伙,彼此点到为止,以免年轻人气盛,万一弄假成真,伤了和气。我们做父亲的,也各管住自己子女,加以告诫。 你子全胜,又能合我女儿心意,寨舞赶野郎,均可照你们的风俗办理,决无话说。否则,婚姻不成交情在,谁也不许忌恨。”老酋素来信服甫洲,所说又极有理,当时点头,随将花古拉和暗中准备的几个同族勇士,一齐喊来,当面把话说明,互相折箭为誓。 花古拉不知他老子已被南洲言语套住,就是全胜,对方均有理说,无法强迫,因南洲平日老成持重,向不出手卖弄,二女又是那么美秀年轻,看不出是强敌,色令智昏,自恃武勇多力,人多势众,对方无异网中之鱼。南洲口气那好,双方多年交情,便这两个心爱的人,对于自己,也是照样应答说笑,不似以前相见那样厌恶,断定事情有望,至多不能一箭双雕,娶他一个必能如愿。二女自从上次用两粒石子打断金沙袋上麻绳,纵身一跃两三丈避开之后,从未当面和他说话,一直不曾炫露过本领。及至到了当地,花古拉第二日请他父女去往野人山边界打猎。二女因受父亲嘱咐,遇到野兽暴起由身前经过时,仗着同行人多,身边虽然带有兵刃暗器,并未出手。花古拉初见二女所受抢白,业已日久忘记,连日所见,只是二女温文端丽的外表,强弱深浅丝毫不知,一心打着如意算盘,非但没有怀疑,反道对方胆怯,恐怕误伤,又想讨好巴结,说什么听什么。 南洲父女见他父子和几个出场的爪牙,业已发过无论胜败决不报复的宣誓,越发大放宽心。二女照理只和花古拉一人比斗,与别人无干。南洲老谋深算,为防对方恼羞成怒,推说:“我也极愿结此婚姻之好,无奈女儿从小娇惯,性情固执,又学过几年本领,必须使其心服口服,样样都落下风,我才有话可说。休看汉家人所用暗器小巧不起眼,杀敌防身一样有用,还有轻身功夫也各有各的长处。我们共比四场,除比力气,是你子专长而外,下余三门,不妨由你们挑选能手代他上场,胜者为强。无论何方,只胜得三场,事情便有商量了。”花古拉闻言,以为南洲想结这段婚姻,只作不了女儿的主,却在暗中相助,以防自己不是对手,心还高兴,特意选了几个具有专长的勇士,还恐二女看轻,上场之时故意蒙面,穿着一样装束,分别上场。 头一场先比暗器,二女从小便得真传,家学渊源,刚一出手,便用连珠手法打中目标,对面派出来的,是族中第一个专善投掷镖枪飞矛的好手,名叫花梨,事前受了花古拉的重托,如其头场得胜,便有十袋金沙六十条牛的重赏,不料上来丢此大人。老酋虽然强暴野蛮,心却公正,业将得胜奖品送交南洲奏起乐来。花梨因负了花古拉的重托,第一次败在外人手内,心中不平,用土语说了几句气话,大意是说汉家姑娘没有真本事,只会闹鬼取巧。二女早经父亲暗中指点,知那人乃全族中有名勇士,天性凶残,人更粗野,相隔老远便闻到一股膻气。双玉气他不过,又因生长边荒,懂得好些山民土语,一面扬手止住鼓乐,当众令通事宣说:“你休要欺我年轻力弱,你那号称出手必要死人的梭镖飞矛,并不如我这三寸来长的钢镖百发百中,稳占上风。不过我们汉人心喜和平,不愿杀生,将人打倒之后,对方只非极恶穷凶之徒,一经认错,真心悔过,便可宽容。 不像你们残暴,出手便要死人。你如不信,便用镖枪飞矛打我,我也用镖弩和你对打,看是何人受伤?” 花梨素来骄狂,自被激怒。老酋还恐误伤,想要拦阻。南洲看出花古拉暗中也有准备,上来不给他个下马威,将对方镇住,底下并不一定乐观。又因花梨天性凶残,自恃蛮力,为所欲为,几乎连老酋都制他不住。最巧是那年一场大瘟疫,他和另两个另称勇士的凶人竟不曾染上。昨日打猎归来,午后无事,分向各家中看望,说起这几个人,全都叫苦。内有两个老年井还背卜警告,说:“花古拉欺乃父年老,私通父妾,恐怕泄露,一面互相勾结,狼狈为奸,一面和这几个本寨有名的勇上结为死党。此人天性凶残,喜怒无常,对于二女怀有必得之念。为了此事,日前那爱妾曾和他大闹,说他只敢娶汉人为妻,必与拼命,那汉家女子也休想活命。后来花古拉答应,父死之后,将所留姬妾多人全数杀以殉葬,立他一人为妻,汉家女子只算身边服侍的姬妾,方始罢休。此事业已轰传全寨,只无人敢向寨主告发。你父女最好想法逃出虎口。”所说好党,花梨便是头一个。南洲同时看出对方只是一身蛮力,双玉决不会被他打中。又见全场山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知道人心虽然归向自己这面,内中也有不少好党,山人尚武重力,不真显点颜色,难于心服。因双珠见妹子挑战,话又伤众,正在拦阻,南洲忙即摇手止住,当众发话,说:“我们情如一家,我女儿虽然年幼无知,双方比武,原应胜者力强,方可使人服输。反正尖头业已去掉,至多打成重伤。有我在此,也能医治。我女儿镖弩虽极锋利,恰巧来时另外带有几根没有尖头的,原是她姊妹平日对打练习所用,试上一试,叫大家看看哪一样合用也是好的。”随喊双珠姊妹近前,将先发镖弩要去,换了几根没有开锋口的,上场再比。 双玉明白父亲心意,到了场中,便令对方先发。花梨生得又高又大,每次对敌,两肩背上镖矛照例插满,腰问还挂有别的兵器,单这重量就有百多斤,他却带在身上纵跃如飞,未出手前只管愤怒,还觉对方是寨主请来的贵客,小寨主的心上人,花古拉又在一旁再三嘱咐,开头尚恐误伤,相隔也在三丈以外。不料那七八斤重一支梭镖铁矛发将出去,呼呼风声,那样猛急之势,对方全未放在心上,连发三四支均被避开。跟着,人反抢近了些,双方相去至多也就两丈光景。连打不中,心中有气,又听对方嘲笑,不由犯了凶野之性,也不再听小酋招呼,双手连发,疾如狂风骤雨,一支接一支朝前打去,一面暴跳怒吼如狂。打未一半,先吃双玉空手接去两支镖枪,跟着,左闪右避,纵高跳矮,一面用手中镖枪架隔乱打。只听地啷叭嚓,擂鼓一般,连珠响成一串,花梨全身三十多支镖枪飞矛全数打飞打空,敌人始终笑嘻嘻,连衣服也未沾上一点,未了两支五尺来长的大梭镖,双手同发,本意敌人身法多快,此是最厉害的杀手铜,怎么也避不开,谁知照样无用,吃双玉左腿一抬,先将一支短矛踢飞老远,紧跟着双枪同时打到。双玉身微一侧,将先接来的两支短梭镖,“拨浪分花”,由内而外,两臂一绕一振,往上一挑,那么又猛又急,眼看透胸而过的两根长枪,竟和转风车一般,随同双玉两臂起处,一齐飞向天空八九丈高下,然后掉头,朝对面人丛中斜射下去。 花梨正在急怒交加,大惊失色,忽听一声娇叱,两道寒光突由敌人手上飞出,耳听铮铮两声巨响,那两根长枪离地约有三丈,正往下落,就在众人呐喊闪避之际,吃双玉用方才所接两支梭镖,箭一般飞掷过来,恰巧打个正着,连枪带镖,同时斜飞出去,映着月华,带着四溜寒光,颤巍巍飞向场外。两支斜插土内,一支打向树上,将一株老干打断。另一支把侧面山石打碎了一大块,火星四溅,枪也打断。旁观众人,第一次见到这等本领,早就轰雷也似,喊起好来,未了见到这样精彩场面,更是出于意外,不知二女家传本领,用的全是巧劲。休说众心敬服,连花梨那几个勇士也被当时镇住,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可笑老酋见此情势,心虽万分敬佩,反更欢喜,求得之心竟和乃子一样热烈。总算和南洲交深情厚,尚知公道,只管想把二女娶作子媳,稍微心定,便看出事情之难。一面向南洲恭维,连说好话,求其设法成全。一面嘱咐乃子千万留意,说:“符老爹是自己人,又是我们全族恩人,他占上风,不算丢脸,你要想娶好老婆,却要多出死力,把平日本事都使出来,千万大意不得。比不赢,谁也无法帮你。这不比别人,我们可以财势压他,非公道不可。你看人家,大的一个姑娘还未动手,就是这等威风,你要连胜三场才有望呢。” 南洲业已看出必胜,乐得做好人,忙即补说:“侄儿子,好好地比,只要能胜两场,哪怕当时不行,回家也必劝说她们,嫁你一个!”老酋自是高兴,抱着南洲,连喊“亲人”。跟着,又比轻身功夫。这班野人虽因环境习惯熬练出极健强的体力,登山越岭上下攀援如履平地,不以为奇,真比长力,二女也许不能持久,专讲轻身纵跃,怎敌得过专门练就的内家轻功?二女彼时虽还未拜异人为师,对付几个专凭禀赋习惯、没有传授的野人,自更不在话下。何况南洲又最谨细,早就看好形势想出方法,所立高竿木桩以及最后攀升到顶再行往下纵落的峭壁,均在日里借着闲游分别指点,这比头一场更易取巧。非但纵跃轻快,捷如猿猱,全都抢在前头,身法更是英武美观,人又极美,再一陪衬,当由上纵下时,中间虽有几个起落,因其动作轻巧,看去真令人有天仙化人之感。 花古拉连输两场,为想挽回残局,临时又想出别的方法,重新再比,连换数人,借口双珠打镖枪时不曾动手,又比了一次。 双珠也被激怒,因双玉比时只将敌人镖枪打飞,不曾回击,和自己比赛的仍是花梨,并还口出恶言,说是他如得胜,也要二女嫁他一个;心中有气,先不发作,推说:“暗器没有眼睛,就是没有锋尖,我比妹子手重,你打伤我无妨,我来是客,万一误伤,不好意思。”等用言语把对方僵住,说出“死伤无论,永不记仇”的话,方始动手。也和双玉一样,先将对方镖矛避过,然后加以回击,将对方镖矛全数打飞。未了只用两只镖和手中接来的一支短矛先加警告,令其留意,再由三丈以外,连珠发出。两镖一矛全数打中,头两镖并还指定地方。花梨两膀各中一镖,还不甚重,那一矛却将腿骨打断,成了残废。事前说好,人心都有公道,本就觉着二花欺人太甚,对方再三忍让,迫不得已,不能怪人,非但不恨,反而欢呼喝彩,老酋更是赞不绝口。 第三场比力,二女暗奉父命,本来有意相让,又恐自己没有那大蛮力。两场一胜,有了把握,又见从老酋起均无敌意,心胆更壮,因南洲连打暗号,正想让他一步,却又使人看出。不料花古拉见此神勇,胆怯情虚,竟背了老酋,将全寨第一个勇士黑忙牛石姑请出相对。 那是一个外族的蛮女,年已六十,从小生长黑森林内,力大无穷。老酋年轻时也有极大勇力,双方无心相遇,恶斗了十多天,时断时续,每遇必斗。最后老酋看出她孤身一人,想收作自己心腹,用了种种心计方始如愿。蛮女本想嫁与老酋,老酋嫌她貌丑,先强迫一个身强力壮的山人娶她为妻,不到一年人便死去。蛮女几乎为此得了花疯,人又凶残,稍有不合便被抓杀,其猛如虎,谁也制她不住。老酋因她善于杀人,每战必胜,又不舍除她,最后无法,才将别寨掳来的山奴,选出好些壮汉任其挑选,虽然好了许多,那些山奴丈夫却受了活罪,稍不遂意,不死必遭毒打。直到南洲之父死前一年,想了好些方法用心医治,断了她的欲念,方始无事。老酋因见杀人太多,人心自危,又经南洲两次劝说,方由寨中神巫想了巧计,假托神命,诱其修炼,独居在一所崖洞之内,每日烧香求告,想来生做一千娇百媚的女寨主,这才安静下来。 老酋自从上次瘟疫流行,听了南洲之劝,越发看她头痛,不料这个宝贝儿子求婚心切,自知不行。竟将她放了出来,先穿着勇士的装束,谁也不曾看出。二女细心,自一上场,便留心小酋动作,见他常与身边的人交头接耳,又由外面引来一个勇士,随同通事出场,小酋并未出面,与原定不同,心虽生疑,却不看重,反想小狗既不出场,索性一胜到底,照眼前形势,也不至于有什么麻烦。主意打定,微一低声商量,便同迎上前去。 七、双侠女月夜服强敌 南洲令二女让这第三场,原有两层用意:既恐敌人蛮力太大,不是对手,又恐主人情面难堪,此举正好两得,但仍不肯显得汉人力弱。知道二女练过三年铁沙掌,比力之外,加上试验手劲,意欲败中藏有胜意。在场上放了一些石块和石板,上来先各用手击石,未了再比力气大小,本打着先占一点上风然后退让的主意。 石姑自恃力猛,哪知其中巧妙?见二女生得鲜花一般,先就欢喜,以为自己能够生裂野兽树皮,山石一击便碎,满拟必胜。一听这等比法,反倒高兴,令通事转告,说: “二女年幼人小,胜之不武,不必再比力气大小。谁将石板击碎,便算谁胜。”哪知此事正对两姊妹的心思。二女祖传独门功夫便是千斤掌,真比力气,或者比敌人差得多,用她们从小练就的独门掌法,休说石板这类容易碎裂的刚脆之物,便是一段树木,真要运足全力,也能斩断,当然手到成功。就这样,二女因对方出场的不是花古拉本人,又见从为首小酋起,直到下面,全场不论何种,十九都偏向自己一面,少年气盛,未免有些轻敌。再见蛮女那样骄狂,立意全胜,本就不肯相让。偏巧那两个通事以前生过重病,经南洲医好,心中感激,又知小酋阴谋,均代二女不平。比武角力之处地方广大,观众相隔颇远,小酋花古拉立得最近,也得好几丈,便欺蛮女不通汉语,暗中泄机,并说蛮女天性残杀,如何可恶,二女一听,越发有气,故意要蛮女先下手,等她演完,暗用巧计,将三块石板叠在一起,一掌下去,全数斩断。 在场的人,谁也不知此是一种手法,全仗巧劲和山石硬对硬的弱点,除上面一块是家传掌法外,下面两块全是借劲斩断,那喊好之声简直山摇地动。蛮女第一次丢此大人,通事又恨她凶横,动手以前,照例应由敌人挑选石板。那人恰是洞中石匠,深知石质,故意选了一块薄的与她,推说二女自知力小,只拿薄的作比,其实那石板看去较薄,实是一块最坚硬的青刚石,最难击碎,又给她放了一个四平八稳,紧贴地上。蛮女连击了好几掌,手都生疼,才得击碎,急得连吃奶的气力都用了出来。以为自己如此艰难,二女那么文秀,决难击碎。又因用力大猛,将手打痛,一面向众发狂,耀武扬威,一面向通事暴跳怒骂,不该用这样厚的石头,并说余石更厚,二女打它不碎,必有推托。哪知二女轻巧巧连人也不用,便自己动手,表面客气,暗用手法,选了一块石板放在当中,加了一块又是一块。蛮女正在喝问:“你有本领,打完再打,不是一样?堆得这高,有什么用处?”二女也不睬她,刚令通事代说了两句俏皮话,说她姊妹都有这样本领,和人比蛮力并非所愿,实是无法。叫她随便挑上一人出手,也未说明一掌全断的话。 蛮女刚指定双玉动手,双玉忽然笑对众人说:“我决不击第二掌,并且还是用手横斫,虽拿不准是否全碎,决不致碎一块。”说完,不等回答,借着飞身纵起之便,早将平日练功的护手钢套暗中套上,凌空纵起一丈来高,再头下脚上,“鱼鹰入水”,转为“鹞于翻身”、施展“力劈华山”家传绝技,突然下击。只见阳光之中,一条白影上下飞腾,微一起落之际,咔嚓一片巨响过处,三块石板齐中心斩为六段,石火星飞、碎块激射中,人己就这一击之势,往石后面,“鲤鱼打挺”,翻身出去两三丈,俏生生双手插腰,立在地上。因其突然下手,动作如飞,那手套又是几个钢环制成,外有刀刃,锋利无比,套在手上,事前如不留心已难看出。双玉机警灵巧,上来又想好主意,特意避开老酋父子和蛮女的目光,故意握着一个拳头,快要临近方始伸手,身法又极美妙,突然飞起。事出意料,众人眼光均被吸住,没留心她的双手,等到一击成功,纵退出去,借着整理衣带双手插腰之便,人还不曾落地,手上钢环业已褪掉,因此谁也不曾看出。 蛮女人缘又坏,石头虽被击碎,神态十分丑恶。旁观山人恨她凶狂,只见她那么吃力,均未喝采。只小酋和几个亲信勇士喊了几声,均不起劲,反因寨主好容易将她软禁洞中,不应放她出来,又代二女不平,恐其受害,不是小酋凶威,直恨不能去向老酋告发,因此采声极少。双玉人既美貌年轻,身法又是那么轻快美妙,分外显得好看。单这一纵,业己动人,再加上三块石板一击全碎,群情狂欢,越发不能自禁。喊好之声响彻云霄,那等声势从所未有。蛮女出身第一次,败在敌人手里,相比之下,越发难堪,不由激发凶野之性,朝双玉身边走去。 这时老酋已听出代乃子出场的是全寨第一个凶人,知道请将容易遣将难,这一放出,就许勾起她的野性,不易收服。又是有过大功的人,照规矩,除非蛮女犯上作乱,想伤他父子家人,不能随便杀她,也无人能敌。当时急怒交加,先想喝止,再向狗子责问时,蛮女先把石板击碎,双玉人已纵起。又见这两姊妹小小年纪这高本领,不由看出了神,呆了一呆,双玉已将石板,用手斩裂。正在情不自禁,跟着众人欢呼喝采,忽见蛮女朝双玉缓步走去,两通事业已吓退。知其不怀好意,无奈相隔大远,发令制上,决赶不上。 又见二女笑嘻嘻从容立在当地,毫未警觉,双玉反倒迎上前去。一时情急心慌,刚由台上纵起往下飞驰,口中怒吼,忽想起身带牛角忘了取用,刚在急呼乱喊,边追边取号角要吹。 南洲见状,看出情势好似不妙,因旁观山人同声哗噪,乱糟糟听不出说些什么,虽信二女不会吃亏,但是老酋这等情急必有原因,心方一动,跟踪纵落,猛瞥见对面勇士把头上面具取下一抛,现出本相,认出蛮女面目,知道厉害,心中大惊,方喝:“我儿留意,这便是平日所说的蛮女!”一面加急赶去。话未说完,说时迟,那时快!就这转眼几句话的工夫,双玉虽由通事口里听出那是蛮女,因其用手击石时只有一身蛮力,连占上风之余,未免看轻,有些骄敌,哪知厉害!落地之后,听众欢呼喝采之声震撼山野,心正得意,忽见二通事分头跑去,对头迎面走来,心想:这蛮婆子,不知闹什花样?莫非我还怕她!刚刚挺身迎上,想要喝问。双珠在旁,见蛮女忽朝妹子走来,面具一揭,貌更丑恶,口角问微带狞笑,露出两排利齿,二目凶光闪闪,料知不怀好意,因不便两打一,方喊:“玉妹小心!”另一通事跑出老远,忽用汉语急呼:“姑娘留神,这恶婆子要杀你呢!” 二女心方一动,蛮女业已走近身前。因对方还未动手,双玉不愿先发,还想问明来意再说,又以为所用手法被其看破,想要重比,一面觉着气味难闻,正在用手掩鼻,故意笑问:“你要如何比法?可叫那通事回来,说好再比。我不懂你的话呢。”蛮女虽极野蛮,心却险诈,身轻力大,动作极快。双玉若非机警灵巧,又会武功,简直休想活命。 就这样,仍是吃了大亏。 她这里正问之际,遥闻内一通事急呼警告,旁观山人也在同声呐喊,与方才喝采之声有异,同时瞥见老酋也气急败坏,由正面台上纵落赶来,仍以为不会不说就打,何况山酋业已赶来,两下疏神,微一怠慢,忽见蛮女一声怒吼,状类疯狂,飞也似扑上身来。 双玉急怒交加中,身子一闪,准备避开来势,上面一掌,下面乘着敌人身子凌空,还未落地,再给她一腿。这样打法,一任蛮女多么大猛恶,也非跌倒不可,不料事情没有这样简单。 蛮女虽不会什么武艺,但是生长山中的野人,生来凶猛多力,又经多少年来长期和人拼斗残杀,自然熬练出来的本领,耳目更灵,动作如飞,平日遇敌,对方只在丈许以内,十九被她捞住,万无幸免,所用两柄石斧又大又重,乃山中最坚硬的崖石制成,单那铁斧柄便有十六八斤重一根,连那两尺多方圆的尖角石斧头,共总竟有三百余斤,舞将起来,泼风也似,无论敌人多少,休说不能近身,被那两柄石斧扫中,当时人便被她打飞,筋断骨折,休想活命。左近各部落中强壮山民,闻名丧胆,望影而逃,谁也不敢与之为敌。花蓝家老酋威镇各寨,固由于本族中人武勇剽悍,比别族厉害,其实蛮女出力也是最多,所以老酋手下前后被她残杀多人,只管恨极,因她功劳太大,加上机警猛捷,疑心又多,动辄任性残杀,稍露破绽,一个除她不成,被其警觉,倒戈相向,立时便是一场大祸,空自怀恨多年,无计可施,才想出一种软禁方法。就这样,蛮女仍是倚功骄狂,诛求无厌,性更贪残,所求稍微不遂,立时暴跳发威,便要冲出:老酋拿她无法,只得答应。仗着多年受害经验,准备严密,能够投其所好,共总安静了没有几年。 这次花古拉因见连败两场,面上无光,虽然背了乃父,暗中交她勾引出来,本意也有一点胆怯,事前许以重利和一种最难得的药草而外,但与约定,无论如何,不能伤人,也不许带那一对石斧。蛮女因那药草最是珍贵难得,样样答应,哪知生平从未败过,当众丢人,又因旁观山人不为助威,对于敌人这等欢呼狂热,不禁大怒,乃将凶野之性激发。 花古拉本心怕她伤人,不令带那石斧,虽是好意,其实蛮女只是一身蛮力和多年的经验,如论轻功和手法的巧妙,均不如二女远甚,武功暗器更不必说。此时如用兵器动手,看似厉害得多,可是对方一见那对大石斧,先有戒心,何致身蹈危机,差一点送了性命?这一空手上前,蛮女出手极快,已难闪躲;双玉再一疏忽,只侧顾张望,微一疏神,一霎眼的当儿,猛觉一股膻风,带着一个蓬头散发、裸腿赤脚、爪如钢抓、比她长大得多的人影,飞也似猛扑过来,双珠和那通事又在同声急呼,看出来势厉害,心中大惊,刚刚手脚并用,一面纵身闪避,一面回击。哪知敌人来势神速,已是无及。幸而蛮女骄敌心粗,方才场上那么长大的石板,连叠三块,被对方一掌劈碎,并非不曾眼见,心目中仍当双玉是个文弱的小姑娘,以为手到成功,和平日对敌一样,一把便可捞住,抓将起来,生杀由心,大敌当前,一点未在心上,终于自取灭亡。双玉也全靠此一掌和老酋急呼狂喊之声,才将小命保住。 原来双玉先受父教,说老酋人尚公正,全寨山人都有情感,看此形势,来时因恐自家父女三人如其不来,难免将大群的山人激怒,大举过江烧杀掳抢,伤害许多人命财产,转不如亲身上门,仗着平日所结人缘与之论理,或是比角力来作比武决定,真要翻脸,便杀开一条血路逃入野入山中,免得连累别人的主意,业已无须。既然可惜比武为由拒婚,使其无话可说,一面也要顾到主人地位,多少给他留点面子,不使过分难堪,更不可妄伤一人,才可一天云雨都散。如非蛮女来势猛急,又听通事暗中警告,知其为全寨第一凶人,心中有气,几乎连想伤她之意都没有。虽只用了五成力,家传千斤掌,蛮女照样禁受不住。双玉本意一掌斫向她的肩呷和前胸一带,再腾身一腿,借劲使劲,踢倒了事,做梦也未想到,蛮女手脚身法这等灵活,一掌斫中左前胸,人也往她反手一面纵开,无奈双方势均猛急,仍未免于毒手。 本来双玉身轻灵巧,就是开头疏忽,如其只避不斗,专往后面纵退,也不至于受伤,只为心有成见,恨极蛮女,立意使她当众丢人,吃点苦头,蛮女来势又快,于是双方成了面对面,往旁错过,相去还不到两尺。双玉一掌刚打中蛮女前胸,人已快要闪过,猛闻到一股膻臊之气,中人欲呕,心生厌恶,下面一脚,业朝蛮女左腰上踹去。蛮女迎面飞扑,也没想到敌人这等厉害,瞥见眼前人影一晃,往左晃过,本就情急,惟恐扑空,身子业已错过大半边,用不上力,怒火上攻,便照平日对敌的自然手法,身子凌空一偏,转向敌人横卷过去,猛伸左手便抓。就这时机瞬息之际,咔叭两声,蛮女先吃双玉一掌,几乎连胸前两根肋骨都被打断,跟着反手一嘴巴横扫过来,又打在蛮女左半边丑脸之上。 同时,双玉一条左膀也被蛮女抓住,奇痛彻骨,自知不妙,咬牙忍痛,人也纵将起来,下面正用全力,照准蛮女腰间踹去。 总算双玉不该送命,这一脚踹的正是地方,如在别处,双玉一条欺霜赛雪的玉臂已被蛮女抓住,情急负痛,凶威暴发之下,双玉真力比蛮女又差得多,人已被她带向一旁,如何还有幸理?这时,双方后半身全是空出半边,双玉家传武功,还能手脚并用,就势反击,蛮女急切问却转不过身来,前胸左脸又在负痛,急切间无计可施。否则,只要稍差一步,被她侧转身来,双玉多么好的武功,也是凶多吉少。蛮女胸前伤虽不轻,但是周身筋骨坚强,皮糙肉厚,这一脚踹得地方稍偏,不被蛮女利爪抱紧,便是一同带倒在地,当此野性大发之时,谁也休想分解得开,就算旁边的人用暗器将蛮女打死,双玉保得性命,也非重伤残废不可了。无巧不巧,这一脚恰踹在蛮女腰间气眼之上,嗯的一声,人便旁倒,手仍抓紧未放。 双玉被这一抓,觉出危险,也是情急万分,左腿一脚,用力既猛,并还想要就势挣脱,脚底又用足全身之力,朝敌人腰间猛蹬。上面左手,也咬牙忍痛,就着蛮女一拖一带之势,猛力一戳掌,照准蛮女致命所在的前胸窝要穴刺去,紧跟着,猛力一抖一挣,嚓的一声,左膀衣服撕裂了一大片,鲜血四流中,耳听叭吐一声大震,蛮女跌出两三丈,倒地不起。同时,两三条人影相继如飞赶到。双玉人也脱身,纵向一旁,左膀血流不止。 旁观近两千个山人,先还喧哗狂呼,同说蛮女不应欺人太甚,不讲情理,及至双方动手,忽然鸦雀无声,除先后赶来的双珠、南洲、老酋长和几个相随的勇士,一路急呼赶来而外,没有别的声息。双珠满面怒容,身边暗藏的兵刃暗器业已取在手内,相差只有瞬息之间,等双珠当先纵到,未及出手,人影突然由合而分,一东一西,蛮女业已倒地。老酋长和随行勇士到得最后,腰间牛角警号虽已取在手内,万分惊慌之下,并没有吹,场上也静了一阵。 南洲见事已完,忙向双玉赶去,见她面容惨淡,料知大事已定,全是对方理亏。山人尚武,全寨认为心腹之害,多少年来无可奈何的第一凶人,竟被爱女一照面除去。即此已将众人镇住,稳占上风,无话可说。爱女只是一点浮伤,容易医好。忙着取药敷治,还不怎样。双珠却是心痛妹子,悲愤已极,正告父亲,和老酋长讲理,忽听暴雷也似,全场欢呼,重又喝起好来。四面一看,除小酋花古拉等有限十多人外,已全拜伏在地,老酋面容灰败,飞步赶来,刚一见面,便拜倒在双玉面前。 南洲深知当地风俗,此时自己只要一句话,便可取而代之。侧顾花古拉和手下死党,虽未拜倒,也是满在愁急之容,做声不得。见老酋长跪在地上,想亲二女手脚,知其心寒胆怯,急于见好,行此对于外族人从来未有的重礼,恐爱女无知拒绝,生出仇恨,忙将二女止住,令各伸手将对方扶起,自家再走上前去,和老酋长搂抱、亲热,先用夷礼表示一家。再去蛮女身前一看,双玉后一戳掌用力太猛,竟将胸肋骨打碎了一根,腰间一腿更是致命,因是气眼软穴,故连声也未出。人虽死去,但那蓬头散发、凶睛外突、阔口开张,利齿森列之状,比起生前还要狞厉。老酋想不到二女这高本领,敬佩已极,哪里还敢再说求婚二字! 南洲细看蛮女不会再活,便说:“老酋,我们情如一家,你儿子这等行为,休说我女儿不愿嫁他,便我也是不肯,但是我们交情尚在,你父子如肯折箭为誓,我还可以把今日蛮女之死当作我二人的密计,借着求婚,比武角力,引她出来,除此大害。并要众人看个明白,决不用什诡计杀她。我们虽是外族汉家人,但和你家有两三代的交情。我二人已早结为兄弟,你看如何?” 老酋闻言,觉着照此行事,非但父子二人免掉丢人,损失威信,并还把南洲父女算作自己人,增加他父子的声势,狗子卑鄙阴谋也全遮掩过去,不禁喜出望外,连忙应诺。 旁观山人喧哗之声依然未止,并有逐渐往场中心走来之势。 南洲看出群情激昂,此是乘机取而代之,将这许多受苦多少年的山人救出火坑,原是一件好事。无奈左近部落太多,种族不一,习惯风俗各不相同,彼此之间仇恨颇深,何况在场旁观的人,还有好些不曾在场,要到夜里寨舞才来,事前没有想到这里。小山酋花古拉近年还勾结有不少死党,自成一派,迫于众势,当时虽不敢强,心必不服,便是老酋无意之中经此重创,多年交情,其势不便将他杀死,留在那里便是一个大患。再说寨中还有妖巫,也有根深蒂固的恶势力。自己年老,只得两个爱女,没有什么帮手,虽是一片好心,并非看中他这酋长地位,想要率土归流,谋取什么官职,稍一疏忽,便有身家性命之忧。见老酋长拿着他那牛角警号,竟恐群情难测,不敢吹动,心想:好人做到底,不如就此将他父子收服,要好得多。念头一转,也不理会众人,竟朝同来武士大喝道:“此事乃我和哥哥商量好了做的,还不快些同到台上和众发令,夜来还要寨舞呢!”老酋闻言会意,越发高兴,忙照山规,吹出欢迎客人和贺功的信号,一面拉着南洲的手,同往台上走去。 双玉左臂皮肉,已被蛮女被抓碎了三四条血口,伤势颇重,肿起老高,包扎之后,双珠索性代她将两只袖子剪去,露出两条玉臂。姊妹二人紧随在后,到了台上。老酋和南洲相继向众发话,说此事出于预计,因蛮女是寨中大害,近年骄狂越盛,业已露出叛意,并且每年所杀别寨掳来的降奴也实太多。这些人都是她的好夫,万一仇敌利用壮男,诱其背叛,或与黑森林那班山人勾结,无人能制,全寨生命财产、子女牲畜便不能保。 又是有功之人,不愿杀她,本意想借这两姊妹角力之便试上一试,能够制服最好,不能,便将其除去,怎么也使她死个心服口服,不料这等疯狂。南洲父女和本寨多年好友,曾在这里救过不少的人,远来是客,双方讲好各比力气,不是对敌拼命,她竟乘人不备,猛下毒手,幸而双玉神勇,人虽长得和仙女一般,本领比她高到不知多少。先未防她不知强弱进退,突然发难,虽受了一点暗算,将膀子抓伤,蛮女害人不成,反送性命。双玉只用一手一脚,一个照面打死在地,连喊声都没有让她出。至于双方角力,互击石板,一强一弱,也都眼见,都是一对一,无话可说。谁要不服,只管出场,和这两姊妹一分高下。我们本是自家兄弟,只为彼此风俗不同,他父女虽不住在此地,但是此后谁要受人欺侮,必以全力相助。彼此之间如有异心,神天共鉴等语。说完,老少诸人又各折箭为誓。 花古拉早被喊来,老酋恨他卑鄙胆怯,做此下作之事,当时暴怒,便要发作,虽被南洲暗中止住,花古拉心中仍怀鬼胎,又见二女怒目相视满脸冰霜,越发胆寒,知道婚姻无望,垂头丧气立在一旁。老酋毕竟年长晓事,又知事关重大,难得南洲父女没有乘机取利,这等大胜,受到众人爱戴,又是自己无理,居然分文不要,没有一点挟制,并代花蓝家全体夷人除去一个大害,不是当着众人,直恨不能感激得要哭。听出对方口气,为了双方习惯不同,不愿结这亲事。那宝贝儿子,平日耀武扬威,何等骄狂,身是主体,一战未交,头两场把头等勇士选出上场,还可说是寨中想得一个好老婆的心太切,恐比不过人家,急而出此。在对方同意之下,此举虽不体面,出于南洲自愿,总有词可借。 他平日不是没有力气,未了一场,无论如何也应亲身上去,听南洲口气,明有相让之意,他竟不知利害好歹,把本寨第一凶人诱出,蒙面上场,角力不胜,暴起暗算,如非二女本领真高,几乎送命,万一有了伤亡,非但情理上讲不过去,双玉便遭暗算,也是骤不及防,至多伤了一个,结局蛮女也必为双珠所杀。南洲父女自然决不甘休,在群情奋激之下,他父女如此神勇,只一为仇,自己全家生命财产全数断送,如今对方虽然宽宏大量,狗子这等行为也是人所不齿。为了本族人多,蛮野凶悍,自己做这多年酋长,全仗胆勇多力,对敌时杀得人多,所生二十多个儿子,只他一人力大机警,满拟将来承继,代作寨主,不料如此阴险卑鄙,单这行为,先就配不上人家,对方也决不会愿意,乐得就此收风,打消前念,留得一个好感情,将来有事求人,也较容易。为讨南洲父女的好,表示诚心,竟将全家子女叫来,一同折箭为盟,永为兄弟之好。 二女立时乘机推说双玉伤重,双珠因蛮女手爪有毒,还要随时代妹子洗涤上药,在旁照看,夜来寨舞不能出场。还是南洲,想给主人一个整人情,知道二女今日之举,当地山民均被镇住,当她们天神看待,好些未见到,和各地部落中应约赶来的,都想见她们一面,如不出场,主人脸上无光,众人也必失望。事已大定,何必留此痕迹?见老酋面有难色,知他年老,妻妾又多,共生了二三十个子女,最年长的已有四十多岁。内中也有好些强悍猛恶之徒,立在旁边,因都知道内情,弟兄间平日又不和气,各自结了党羽,明争暗斗,倚强凌弱,因男的只花古拉最小,凶狡多力,最得老酋宠信,俱都不平,见他丢此大人,暗中高兴,本就在旁交头接耳,怒目狞视,对他轻鄙。及听二女不肯参加跳舞,觉着主人丢脸,事又难怪人家,有几个性暴的,竟在一旁出声咒骂。 南洲见状,忙对老酋长父子说:“我这两个女儿均有师父,本领比我高得多,我实不能作主。但我父女情厚,包在我的身上,少时使其止痛,将伤医好多半,劝她上场,你们弟兄也不必争论了。”老酋父子越发高兴。 这时二女还未拜师,南洲原是故意张大其词,暗示二女的师父是个剑仙,本领高得出奇,所以二女才学了两三年,那么秀气的女娃,看去又嫩又白一双手,竟能将那厚的石板一击连碎三块。老酋父子和观众又都眼见,越发增加敬畏。双方结盟之后,老酋意欲乘机收买人心,再一传令犒赏庆贺;越发欢声雷动。在场旁观和远近各地陆续赶来、到后方始得信的人,一听宾主双方竟是一家,借着比武订婚除去蛮女(因台上都是老酋子女家属和心腹勇士,暗发严令,谁也不许泄漏真情,否则必死,花古拉的阴谋只有限死党得知,再见这两个老人如此亲热不由不信,多以为比武是幌子,所以男的一面不曾亲出,连花古拉丢人的事也遮盖过去。 南洲见众人均往台前拥倒,纷纷欢呼,罗拜在此,说要拜见两位小女神。内有两个别寨酋长,还要亲向南洲父女敬礼,请问经过,南洲知这两个酋长,和花蓝家一向貌合心远,结仇甚深,怯于威势,虽然忍气未发,心却怀恨。昨日风闻比武订婚之事,特意派人送信,带了牛酒参加寨舞,实想借此窥探虚实。老酋先因这两处山寨乃未来之患,最可怕是两寨合在一起,胜败更是难料;如其利用蛮女,又恐得胜之后越发骄狂,自己年老力衰,顾虑越多,只得暗中密令自己的人不要再去惹事,一面命人向这两寨酋长离间挑拨。近年听说两处寨酋业已献血为盟结了兄弟,越发疑忌,但又不敢轻举妄动,于是双方成了狼怕虎、虎怕狼,表面和气交好,心里各藏着一把尖刀。对方带了牛酒来此助兴,其势不能拒绝,心却放他们不下,为此还同南洲连夜商量,想了两条示威和防御的方法,表面不显,暗中戒备甚严。听请求,便料对头生了疑心,好生气愤。幸而南洲早已防到,只没料到来得这快。 因其来者是客,又是附近寨主,本应由主人先请上台,以客礼相待。那两寨酋长开头竟未露面,各装成一个寻常山寨,带了百十个手下勇士和精壮的山女,预先配好了对,三三两两,老早掩来,乘着双方比斗,无人留意,杂在人丛之中,等到事完,忽将平日所戴铜圈金环套在头颈手臂之上,再插好用作标记的鸟羽,突然出现,表面上却装着恭敬二女。对方有此上宾在前,并不敢以客礼自居,实则心怀叵测。必是有人先到,看出一点真情。二酋得信,又见蛮女死后陈尸示众狞恶之相,觉着对方自家毁掉一个好帮手,暗中庆幸,又觉汉家人决不会和山人同心,内中有诈,否则去掉一个强敌,添了三个本领更高的帮手,井还深通人情,不像蛮女那样残忍猛恶,休说外人望影先逃,便是主人,也决不敢于轻动,将来岂非大害?心中惊疑,意欲借此窥探这父女三人是否真和主人交好。平日花古拉爱极二女,势迫利诱,用尽心思,并将他们自己的人斫伤,送往求医,以为进身之计,如何不肯嫁他?二女连胜三场之后,反说用意只为除害,明朝便要过江回去,不提婚姻二字。又看出花古拉满脸失望,目隐凶光,暗中愤激之容,越生疑心,打算探出虚实,以为将来打算。 不料南洲机警心细,一见便知来意,不等来人和老酋把话说完,早用汉语暗中嘱咐二女:“此事关系未来一场大凶杀,不可露出厌恶痕迹。”刚把话教完,老酋也听出来人不怀好意。暗中急怒交加,说不出口,虽知南洲对他极好,二女到底年轻,吃了亏到底不免怀恨,夜来寨舞与否尚还未定。他说什话,如何能够拿稳?听完,正要回答几句,转告南洲父女,一面设法示意。南洲已带二女走到台前向众述说双方两三代的深交和此次杀这蛮女乃是预计经过,并说:“我父女三人在江对面行医,每日病人太多,不能分身。休看多少年不来一次,但和主人情如兄弟,休戚相关,无论何事,只要真个重要,得信当时定必赶来。为了蛮女骄狂太甚,以杀人为乐,主人和左近大小部落各位寨主,近年相处和好,实不愿轻动干戈。蛮女偏是天性好杀,几次想要出寨惹事,往你们寨中去掳强健男子供她淫欲,虽被软硬兼施强行劝止,始终不肯死心。远在去年,主人便令他子花古拉约我父女相助除害。我父女行医太忙,无暇前来。近日蛮女发了野性,非往别寨杀人不可。我父女方始抽空代他除害,为了蛮女力大无比,花蓝家寨主向主公平,不愿用巧计杀她,非要一对一公平动手,只管这老山女罪该万死,仍要按照旧规,使大家看了心服,故此等到今天。” 老酋听南洲不用招呼,说得这样巧妙,暗示杀死凶首是为对头除害,先向来人买好,而他父女虽然隔有一条大江,多少年不来一次,真要有事,一呼即至,明是一个极有威力的后援。正在心花怒放,高兴感激,忽听“嗳呀”一声,定睛一看。原来那两山寨中的金环寨主伊瓜,人最凶狡,到得最后,不曾眼见方才比武之事,先听众口一词,说起二女神威武勇,无异天神,由不得心生敬畏,只对双方交情怀疑,尚无别意。及至对面以后,见二女生得那么秀气文静,双玉到了台上,又将衣履换过,缟衣如雪,与玉臂柔肌掩映生辉,只左膀伤处隆起一条,人是那么美艳温和,笑语如花,不禁生疑。 因是生长南疆,没有城市中闺阁之习,又经乃父暗中告诫,知道事关重大,虽见这伙山人,争先恐后分别亲他父女手脚,心生厌恶,但知此是他们最尊重的礼节,来人又只连本寨带外来一些有地位的大小夷酋寨主,为首的二十余人,又经老父明言在先,说明当日人多,只答应奉命上台的这一伙,每人只亲一个,以表互相敬爱之意,夜来当令二女相对舞剑助兴,以免汉家女子不会寨舞,少了兴趣,辜负大家美意。二女一向大方,心想:每人共只分上六七个,就让他亲亲手脚也不相于,表面上依然笑语如花,随同旁立通事问答。 伊瓜本是半山民,晓得一点汉语汉俗,见二女生得秀弱,本就疑心,再见对方伸出那双又白又嫩的纤手,仿佛粉滴酥搓,柔若无骨,稍微用力便可捏碎,看的人偏说得那大本领,越看越不像。所亲恰是双珠,心想:此女方才听说,只动手一次,也许人小身轻,只会纵跳,并无那大神力,再看双玉,也是如此,并且二女相貌神气全都一样,只所着衣服一黄一自,所戴的花一白一黄,恰与衣服相反,远看直分不出丝毫异样。忍不住用土语和同党牛角寨主乌龙低说:“事情未必是真,这样两个小姑娘又非神怪,哪有这大本事!” 不料二女也懂得几句土语,竟被听去,因见两山酋一高一矮,貌均狞恶,各把一双凶睛注定在自己身上,越发有气。双玉首想给他吃点苦头,因土语说得不好,便令通事转问,如其不服,可要试上一试。双珠知道双玉虽是孪生姊妹,但她性刚疾恶,喜事得多,恐其新伤之余不宜用力,又见伊瓜手已亲完,还在抓住不放,心更厌愤,又听乃父说这两个是本寨的对头,暗忖:妹子业已大显威风,老寨主人颇讲理,我们将他得力蛮女杀死,这两个强敌难免生心,不如乘机警告,使知厉害,也可出气。心念一动,忙即低喝:“妹子不许无礼!人家好心好意,恭敬我们,如何动手?无论谁败,都不好看。 我方才未怎出手,这位寨主难免多心。他一人开口,也不必去往场中,由我和他,各用双指勾紧试上一试。他只要吃得住,便算他胜如何?” 伊瓜这两句话全都听懂,本来就想抓住不放,试试对方力气,看她如何挣脱,闻言正合心意,未及开口,刚说得一个“好”字,猛觉抓人的手微微一紧,也未见什么动作,右手一空,再看二指和中指,已被对方同样用两指勾住,软绵绵搭在手指头上,并无别的感觉,口中尚在说笑,也未用力。自己一只青筋暴露、刚劲有力的毛手,和她一比,大小强弱,相差何至十倍!看去宛如一双钢爪也似的长大手指,上面微搭着两条嫩肉,端的又白又嫩,细腻凉滑,青葱也似,由不得心生怜惜,越看越爱。心想:这样嫩手,稍微用力便可折断,她父行医多年,是个好人,对人又极和气,双方无仇无怨,我还想设法把此女日后弄她回去,何必伤她,方笑说:“小姑娘,你这嫩手,如何叫我狠心用力!” 双珠听他说着生硬汉语,一双贼眼,满脸诡笑,不由气往上撞,见老父正受众人礼敬,再不下手,必要拦阻,低声冷笑道:“我先用力,便是怕你禁受不住,再不使劲,我要不客气了!”伊瓜闻言,还是将信将疑,稍微用力一试,猛觉那两只纤指也增加了不少力气,勒得甚紧,同时又听通事同党一个激将,一个警告,急切间举棋不定,仍不知道进退,只觉着这大一个人,败于一个女娃手里,岂不难堪?心里一急,还认为自家力大,冷不防将她拉倒便可算赢。哪知双珠比双玉还要沉稳,自一开头便打好了主意,暗用气功,把真力运向二指之上,气定神闲,看准来势,乘机待发,已无败理。凶酋这里刚一加紧,她也虚实兼用,连用勒、绷、送三种手法,只见手微一拉一送,旁人也未见她用力,伊瓜已跌出丈许以外,不是旁人抢住,几乎倒栽台下。原来伊瓜刚用全力,想要往回强拉,猛觉那两手指骨痛欲裂,仿佛被两根钢条勒住一绞,负痛情急,自知不妙,刚要示意讨饶下台,双珠已就势抖开敌人双指,把手往前一送,事出意料,怎禁得住?当时仰跌在地。 伊爪素有勇名,双珠只用两根手指将他打败,受伤倒跌,非但台上下全体山人更加敬畏,老酋更是暗中得意,假装说好话,忍不住竟拜倒在二女面前。伊瓜找了无趣,连客位也未人坐,便各带了来人退往台下不提。 八、危峰舞剑绝壑飞身 南洲见双珠又用家传千斤掌和擒拿手将伊瓜打伤,两个寨酋和一些后来的人全数惊退。这两寨酋本是花蓝寨心腹之患,也被镇住,此举虽未商量,办得颇好。老酋目睹双珠也有这样本领,又是敬佩又是惊喜,对他父女自是惟命是从,无一不允,只想婚姻无望是件恨事。南洲乘机直言相告:“非但双方不宜有此结合,二女人已渐长,乃师是位异人,各传了一身惊人本领,心中不愿,不能勉强。并且行医事行,无法分身,以后不是真有紧急要事,恐难相见,望你不可多心。” 老酋听出他以后十九不会再来,心中难过,便把南洲请往后寨哭说:“老兄弟,我已七十的人,能活几时?尤其蛮女一死,虽然除掉一害,要少许多威风。方才那两个对头你也看见,我的儿女太多,又都不好,平日相对,和仇敌一样。本心最爱花古拉,聪明武勇,能当大任,想令他继为寨主,不料这等下作。方才之举,虽蒙我老兄弟极力遮盖,大量宽宏,没有追究,免我父子当众丢人,身败名裂,但是场上这许多人的眼睛,怎么能瞒得过?不是有人生疑,也不会请你父女三人解说经过了。我在还好,我死之后,他们众弟兄间必起争杀,今日真情当然泄漏,外贼仇敌也必乘虚而入,我花蓝家好几百年的基业,非要断送不可。老兄弟回去不愿再来,我也不敢勉强,但我二人多年交情,我虽受花古拉蒙蔽,并未起什私心,他用诡计害人,丝毫不知。我也别无所求,只有一事奉托。 “这野人山下部落甚多,有二三十种,黑森林里那些土人,有多少种族还不在内。 我族祖规,除当寨主的人必须本族嫡系而外,并有一件传家之宝,乃祖宗遗留下来的一柄断的铜钉耙,一条两指粗细的发索,四根石箭头,向由当寨主的人仔细保藏。到了病重或是遇敌伤重,将死以前方始说出,交与接位的子女,令其照着祖规当众角力比武,施展本领,平日便多亲爱的妻妾子女,也都不知它的藏处。这三件东西,均是上代祖宗在野人山黑森林内用来防身求食之物,缺一不可。 “我自五十岁后,见所生子女众多,天性都是那么凶暴,毫无骨肉之情,早料到将来接位不免互相残杀,想起痛心。尤其内中,我有几个最爱的子女,到时更是非死不可。 接位的人任多武勇,不将这三件东西先得到手,不能取信全体山民。就将所有敌人全数打退,也不能继承寨主之位。对头得胜,也是如此。放在眼前,非但他们彼此生心,明偷暗盗,防不胜防,甚而勾结巫师,推托神命,将我害死,他来接位,都在意中,故此藏处非要隐秘不可。历代寨主接位之后,第一件便是把它取出,交与巫师,使全寨人民和远近小部落中的酋长看上一遍,在此七日之内,便须将它藏好,稍一疏忽,便有杀身之祸,为此看得最重。无奈这三件东西多半长大,尤其那根人发做成的绳索长达八九丈,上面还有好些装饰,并在一起有一大堆,极难掩藏。放在本寨,非但亲生子女谁都觑觎,想要偷去,外来仇敌如知藏处,也决放它不过。以前为了藏处不慎,几乎失盗,还杀死了一儿一女。眼看他们年已成长,想起上代父子兄弟互相争杀,以及被害人烈火焚身之惨,稍一疏忽,被人偷去,只要和巫师说好,许下重利,便可假托祖神之命,说我年老无用,必须随他成神,另选寨主,逼我自家走上祭台,活活烧死。我一不肯上去,便算胆小怕死,不敬祖神,由那万恶的女巫师假装疯狂,暴跳一阵,用她秘传的毒箭射死,命必不保,还丢大人。此是世代相传的恶俗,对方便是亲生子女,为想夺这寨主,对于被烧的人,也决无丝毫冷悯。最惨酷是,我所留许多心爱姬妾,都要由他随意残杀,火烧殉葬。近年我些心爱姬妾因我年老,每日都在提心吊胆,恐我一死,她们便难活命,有那年轻美貌的,便在暗中去向将来可以继位的子女勾结,各作未来打算。本族都是一夫一妻,只有寨主可以随意挑选上许多姬妾,生杀予夺,样样任性,众人也都认为当然。 “最万恶的是那两个巫师,我真恨到极点。无奈本族人最是凶野,上代祖宗特意学别寨的样,弄上两个说鬼话的人来镇压手下人民,样样均托神命,以便为所欲为,互相勾结业已多年。他们装神闹鬼都有一套秘传方法,休说外人看不出来,便我也因年纪老大,连做了数十年寨主,觉着他们所说好些不通情理。只要讲不过去,便说是神所有,心中不服,随时留意。偏巧两老巫师内有一个被毒蛇咬死,传与他心爱徒弟,是个年轻女巫,生得好看。我早就爱她美貌,不敢妄动。老的一死,恰巧第二年,另一个男巫师人山失踪。他有两徒弟,全都跟去,也未回来。这女巫虽比乃师还要凶狡贪残,野心却大,竟想一人独揽大权。只是年轻,没有老的隐秘,被我看出破绽。 “这日夜里,我独自一人前往求爱,也以为她是处女,我已老丑,非要强奸不能到手。到后一看,她竟一丝不挂,披了一件白纱立在台上,不知由何处弄了几个少年,正逼对方折箭为誓,跟着便由她挑选,随意交合。本来我要发作,因她事前说起我和她双方利害相关,如其联合一起,大家都好,否则彼此不利。命那几个山人不必害怕,只要样样顺从她的心意,便有无穷享受,谁也不敢欺侮。 “所居是一大山洞,男女巫师已在里面住了好几代,石洞高大,门户甚多。仗着全体山人求神求福,常时献纳,每经一次争杀,由别寨掳来的牲畜财货,也要分她不少。 那大一座山洞,只住着为首男女同一两个亲信徒弟。另外还有二三十个不奉命不许擅入后洞一步,犯者必死的少年山女,空的地方不知多少。仗着多少年来积蓄,值钱的东西连同各种珍奇食用之物不知多少。后洞旁边有一石门,与黑森林边界相通,并还有大群牲畜和所种土地,由一些经她挑选的本族人代为掌管。这些人虽住在森林边界,只管法令严厉,犯者必死。她那后洞,休说走人,连在门外,稍微张望,也都凶多吉少。但是妖巫富足,他们生活甚好,地势更妙,一面是洞,下余三面均有危崖峭壁、深沟大壑隔断,方圆十来里,只空地上面长着一点庄稼,一年三熟。除毒蛇外,不怕野人猛兽侵害。 又算是代神做事,来生有福,全寨都愿做这类事。尤其是外面掳来的山奴,天天盼她挑人,惟恐挑选不上。她那洞中更是富丽讲究,比我这座大洞要好得多。 “我做寨主多年,曾见他们老传小已有三次。每次我均到场,又常借故向其求教,表面敬信,装得十分至诚。他们当我无知,未怎防备。我却暗中留意,路也记得极熟。 去时把话想好,全洞共只二三十人,向来无人敢于深入,自然疏忽。何况内里洞径,他们这些人还不知道。就被发现,我是寨主,也不妨事,所以毫未费事,便偷偷掩进,见她这等淫凶无耻,心正气愤,想起许多顾忌,还没打定主意。没想到经她师徒母女历代经营,她那神堂四面都有机关,不知怎的被她警觉。内里本是灯火通明,忽听一片响声,眼前一黑,整座神坛竟会沉入地底。 “当时我还不曾看出,正在奇怪,她已披上那件由缅甸买来的白纱,立在我的身后,始而满脸狞笑,手中还拿有一柄毒刀。我虽对她厌恶,灭了色心,但一想到此事关系重大,因寨主与巫师通奸,算是亵渎神灵,一旦发觉,双方都要受那火刑惨杀,去时便打定相机行事的主意。如能强奸到手,便可互相挟制,谁也不能害谁。好了常时暗中来往,不好心愿已达,也就不去管她。对方如存敌意,便是你死我活之势。看她此时必因阴私泄露,恨我入骨,想下毒手除去。如其能够成好,方能无事。想起此女淫荡已极,也许有望。猛生急智,装不知道,一味上下打量,向其求爱。果然转了笑容,将手中刀一丢,纱也落向地上。事后问完我的来意,大家说好,从此互相关顾,我也可以随时和她私会,只不许管她闲事。我全答应,表面自然装得爱极。走时她忽说这三件祖传之宝关系重要,近来子女长大,不可不防,最好交她藏起,方免后患。我料妖巫不怀好意,假说我早防到此事,业已藏在黑森林内,往返十分艰难,几时取来,便即转交。 “当时原是一句无心推托之词,事后想起她师徒的凶险,越觉可虑。本来又有这样打算。第三日,便借打猎为名,暗中带了传家之宝,深入黑森林。本想背人,自家觅地隐藏。不料事有凑巧,遇见一个野人,被蟒缠在树上,虽用双手紧握蟒头,不曾咬死,无奈人力不敌,眼看必死,身上皮肉也被蟒鳞绞破好些。我由万分危之中将他救下,本意收作向导,后来想起那么粗一条大蟒,竟能以人力和它拼斗,这等神勇,从来少见。 身边恰巧带有本寨特制和你老爹昔年所传专治伤毒的灵药,连忙取出,代他敷好,止住伤痛,并命人用藤兜抬起,一同前进。此人只说名叫烈凡都,也未说什来历。后来见我待他极好,引到一处透有一片天光的大树之下,忽然一声长啸,跟着便见四外树上纵落下许多野人。这才看出当地野人为避猛兽之害,所居都在离地好几丈高的大树之上。所居房屋,均用树枝木块拼凑而成。外人入境,不知他的风俗禁忌,决难近前。他那飞矛、梭镖、石弩之类又长又大,勇猛多力,纵跃如飞,虽然守着祖宗誓言,从小生长这片林内,永久不出山,但也不愿外人入境。所救的人便是他们酋长,为全族中第一勇士。年纪比我小不几岁。不是沿途先发暗号,我们去这一队人,已早被他围困,吉凶难说了。 烈凡都一面向众说我待他如何好法,一面命众人多杀牲畜,采取野生果实款待,宾主交欢。 “在他那里住了三日,我看这班野人虽然天性凶猛,人都义气忠实。我便和他商量,将那三件传家之宝交他代藏。烈凡都听我说完来意,满口答应。先领我到一隐秘之处,将东西藏好,并说黑森林中部落甚多,分居各地,彼此素不相犯。虽以他这一族最凶,但极讲理,不是像我这样带了许多人拿上兵器露出敌意,或是犯禁生疑,决不至于加害,别的种族却是难说,森林之中危险太多,终年与毒蛇猛兽捕斗。像前日为蟒所困的事,是由于他胆于太大,实在这类事常有发生,不算希奇。为防万一,交与我一个上刻骷髅的小人骨朵,说这东西,乃是他全族中最贵重的东西,藏处除他之外,只有三人知道,都是他自家心腹。万一以后打猎,有人遇险,便要另选一人告知。以后取还这东西,以此为信,决无一失。如其失落,便须本人来取,还有许多麻烦。、最好和你那东西一样,彼此小心,不令遗失。我回来又和妖巫见了一次,说代我掌管传家之宝的人乃我好友,到了时期要用此物,自会送还,请她放心。最好守定前约,各不相犯。妖巫料知上当,先颇忌恨,一晃数年,见我并未泄漏她的机密,也就无事。 “今日蛮女之出,必与妖巫有关,因此疑心花古拉与之勾结,以后恐难免于生事。 你既当我亲兄弟一样,定必帮我的忙。现将这人骨所刻骷髅骨朵托你保存。万一发生事变,我便可以借此挟制,推说黑森林只你能去,将你请来商计,免得引起残杀。如其事出意外,我已送命,不及相见,也请照我所开途向,拿了此物,亲寻烈凡都,将这东西取还,另立寨主。就是不能前往,也请在我这些子女中选出一个,偷偷告知,令其自取才好。”说罢,便朝南洲父女哭拜在地。 南洲先不愿管这闲事。后因老酋再三诚求,声泪俱下,又知每次建立寨主必起争杀,死人甚多,最可恶是,在妖巫与新寨主阴谋勾结之下,常将许多无辜男女活活烧杀。这类万恶风俗制度,外族中只干看着气愤,无计可施。方才二女连胜三场,本是机会,又因一时顾虑太多,将它错过。双方交好多年,狗于看中二女美貌,想要强纳为妾,本来打着拼命主意,如非老酋讲交情、通情理,决不能如此顺利。再想起他人极大方,自己几次救助许多苦人,均仗所赠大量金沙才得成功。这类人,性又猛恶记仇,今日到底使他难堪。狗子此后必成深仇,老的如不弄好,以后之事也实难料。仔细寻思,仍以明言劝告为是。 南洲先说寨中祖传制度如何不良,又说“你们这样每代凶杀,族中人越来越少,势力越弱,加上别的种族互相拼斗吞并,稍一不妙,或是当寨主的人不得人心,为恶太多,立时便有灭族灭种之忧。这都是你们嫡系的子孙,把全寨人民、牲畜、土地、财产当作私有之故,如肯听我良言相劝,此后把这制度改过,并将那万恶的巫师去掉,不问亲疏贵贱,专立武勇才能之士,我便助你成功。这么一来,表面上仿佛把寨主地位落人外人之手,实则好处太多。第一,做寨主的只有一个,下余也都是你亲人,为了不舍一人私有之制,把许多亲爱的自家人一体残杀,先不上算。平日还受妖巫挟制,敢怒而不敢言,为她每年还要丧失好些人命财富,大已不值。何如放弃私见,化私为公,谁都可当寨主。 非但人心悦服,越来越强,你那全家人均可保住,省得连你本人也都提心吊胆,不知何时便被你那亲生子女惨杀,你看哪个上算,不过此事由来已久,我还不曾想出万全方法,使你身后能够另选贤能,安然接替。我又人少力薄,能否如愿尚不可知,你心意是否拿稳,日后有无摇动,也不一定。东西暂时由我带去,请在两三月内派一心腹向我明言。 如肯照我所说而行,便为你出点死力,多么艰苦,在所不辞!否则便将原物取还,我也不管这事了。” 老酋先还有些不舍,后听南洲仔细开导,恍然大悟,知他只要答应,必定尽心,话虽说得活动,好在自己心意已定,只在三月之内给他回音,便算说定,他那主意也必想好,当时答应。因时已不早,宾主二人便同走往前台。 这时夕阳已快西沉,明月也将升起,远近山人,闻得当夜寨舞盛会,又加上二女斗武的奇事,互相传说,人来越多,不等日落月上,锣声鼓乐已一齐吹奏起来。二女到底天真,那座看台建在大寨旁边,并有木桥相通,本来就有,原是寨主平日召集全体寨人集会之所,只当日为了欢宴来宾,加上一番修饰,前面对着大片树林围绕的一片广场,两旁奇峰怪石甚多,旁边还有瀑布溪流之类。时近黄昏,人来越多,互相吹笙击鼓,人都穿着一身新衣,奇装异服到处都是,衬得当地景物越发雄奇。二女彼时年纪更轻,也更天真,从小生长万花谷中,相助老父耕种,难得远出,第一次看到这类五花八门的人类,样样均觉希奇,竟将先前与花古拉拼斗之事忘了一个干净。老酋子女又多,因知汉人风俗,不喜和生人男子厮混,特命几个长得秀气的亲生女儿相伴。另外还有不少奔走服侍的山人和通事,众星拱月一般,尊敬非常。旁立山女不时送上爪果酒肉和各种食物,随便说一句话,便同声应诺,争先恐后,惟恐不能当意。二女本无机心,又受众人敬仰,贪看热闹和那些披发纹身、各式各样的奇怪装束,连南洲被老酋拉入洞中密谈都未跟去。 遇到新来的人想到台前礼拜,也未加以拒绝。等到南洲和老酋洞中走出,天已将近黄昏。 老酋先向大众赞扬了南洲父女一阵,说完杀死蛮女经过,便令正式奏乐,生火烤肉,把预先备就的牲畜野味分与众人随意烤吃,再将酒缸酒桶抬到场中,围成大半环,任凭各人尽量饮食。二女见那当地山人种类甚多,非但装束奇特,形貌美丑各有不同。内有几种,头插鸟羽,耳戴金环,貌相个个狞厉,丑怪非常,更是从来少见。吃酒的方法也各有不同,有的均用鼻饮,将两枝竹管插向鼻孔之中,就缸猛吸。吃肉也是烤都不烤,血淋淋用刀割下,放在口中大嚼。酒却淡而无味,只是甚香,与昨日所饮青裸酒不同。 后听老父说,才知各族天性粗野,遇到这类人多盛会,酒醉之后往往拔刀而起,容易生事,引起凶杀,故此主人事前都有防备,特意用这一种淡酒,闻着甚香,易醉易醒。如在别处,外来的人也许为了酒淡不快,仗着花蓝家平日声威,所备食物又极丰盛,什么都有,不能算是怠客。这也是南洲的主意。主人因此虽多耗费,却可平安无事。至于好酒,洞中除藏有数十年的老青而外,还有猴儿酒、花儿酒等佳酿,好到极点,不是钱多所能买到。因乃父说什么也不肯要他酬谢馈送,后经主人再三说好话,并请代做好事,救济贫苦,这才答应,收他一船好酒和几袋金沙药材之类,并且说好夜都不过,明月一上中天,当众舞剑之后,便是乘乱抽身,借着步月,溜到江边,由主人备好的船送过江去。 二女觉着没有多少时候,就要起身,少年心性,均想当众逞能,不肯十分吃炮,聚精会神,一面旁观,一面准备。闹到明月上升,笙歌匝地,热闹头上,老酋忽发号令,请二女上场舞剑。起初为了双玉负伤未愈,本由双珠一人出手。双玉好胜,力言:“无妨,伤的是左手,不甚相干。一个人舞不好看,万一有人倚醉装疯,请求配对,拒否两难。”南洲也是爱女过甚,知其年轻喜事,心高好胜,不曾坚拒,双舞也实好看得多,种种身法均可施展,就是臂伤未愈。用力太过,也不是不能医好,便未阻止。 二女到了时候,便由台上纵入场中,事前早已看好台侧不远立在几根怪石,都是天然石笋,根根向上。二女先在当中怪石上此起彼落由慢而快舞了一阵。忽然一个“黄鹄穿云”,双玉首先一跃两三丈高远,两三个起落,纵向一座石笋头上,双珠随后跟进。 那石笋离地虽只两丈高,乃台旁乱石丛中最低的一根,但是平地拔起,四面凌空,边同另外两根高的石笋,两近一远,分列在那大堆怪石的旁边,最是好看,顶上只有尺寸之地,可以立人。双珠纵起时,身法更快。双玉将面向前、毫未在意,地方本窄,又是“金鸡独立”。“朝天一住香”的身法,单脚立在上面。后面双珠纵法不同,箭一般一条直线斜蹿上去。双玉纵时,高出石顶丈许,再用“大鹏展翅”的身法,两臂平分,头下脚上,往石顶飞落,快要挨近,方始一个转折,俏生生单脚点地,立在上面。 四边围观的人,见此美妙无比的姿势,正在同声欢呼,狂叫喝采,不料人刚落地,第二个跟踪纵上,骤出不意,只顾上面,没想到下面来势这等神速,等到发现,双方相去已不满三尺,仿佛一条银箭朝人射去,来势又猛又急。不知万花谷后崖一带,这类石笋危峰最多,比此更险,二女常在上面勤练轻功纵跃之术,一到当地早就看好形势,互相商定,想使众人惊奇。眼看二女晃眼撞上,照那急势,双玉非被撞落不可,哪知眼睛一花,另一石笋头上多了一人,原立的人还是原来形势,立在上面。 二女年貌相同,日里还有衣服颜色可分,月光之下,双珠所着一件淡黄葛衫也成了白色。二女故示神奇,动作分外轻快。看的人只觉两条白衣人影一合一分之间,相去丈许的石笋尖上多出一人。因双珠到了顶上也是同样立法,只几个眼睛特尖的,看出双玉未等后面的人纵上,也未回顾,便往前面石上纵落。双珠本是头前脚后,手中还拿着那口明光耀目的宝剑,作出前刺这势,不知怎的,前半身业已越过石顶,忽然身子一挺,往后微仰,便稳当当立在上面。二女前后相差最多不过两尺,这等神速灵巧从所未见,全部惊奇不止。余者眼睛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都未看出这两人怎么分开,立在上面的到底是姊是妹,惊心骇目之下,重又震天价叫起好来。 正在相顾惊奇,赞不绝口,二女忽将剑法舞动。这班山人原不懂什真实本领,二女仗着家传轻功,从小翻山跳涧,身轻如燕,故意卖弄花巧。人是那么美秀,先各立在一株石笋头上相对击刺,剑光如雪,映月生辉,舞到急时,宛如两团银光,各裹着一条婢婷情影,休说众人见了诧为奇观,便南洲也觉二女虽是故意炫弄,卖弄花招,并非真实本领,高明剑法,似此轻功之高,身法之巧,也是难得。平日一心行医,近来不曾考问二女所习功课,想不到短短数月光阴有此进境,娇女如此聪明,再想起日间正式对敌时的机警胆勇,心中也是得意非常。 二女遥顾老父高兴神气,下面欢声雷动,震撼大片树野,越发得意,索性卖弄到底。 双珠先恐妹子创伤未愈,不宜用力大猛,几次劝告,偏不肯听,再说,双玉便照平日所练那些极惊险的身法,一声娇叱,对面冲来。双珠不得不避,实在无法,只得答应,再舞片刻,把所有本领全数施展出来,于是双方越舞越急,由各据一株石笋凌空对舞,变为相对攻击,此去彼来,星丸跳掷一般,就在这远近高低的三数座石笋危峰顶上纵来跳去,杀了一个难解难分。 当中三株石笋,一株顶上比较宽平,也只六七尺方圆,离另两石笋较远。二女只一追到平的上面,必要对打一阵。内有两次,对面舞剑,凌空飞过。本是一东一西,二笋对列,双方偏各不相让,晃眼撞上,只听地啷啷宛如龙吟,一声响过,就借着这两剑交触、一打一架之势,各自倒退丈许,重又回落原石顶上。起时都是那么又高又急,月光之下,宛如两个白衣仙女凌空对打,剑光霍霍,冷气森森,电掣星流,洒了一天银雨。 众人不曾见过这等巧妙花招,不知此是二女从小借着家传轻功淘气练出来的花招,除却纵跃轻灵,动作神速,双方配合得严丝合缝,看去十分美观而外,真要有以动手,遇见强敌,并不能用以致胜,还当二女真个会飞,全都看得眼花缭乱,目眩心摇。始而采声如雷,欢呼不绝。看到最危险紧张之际,都代二女捏着一把冷汗。全场上人立时肃静无声,各瞪着一双眼睛,把手握紧,注定上面,做声不得。等到二女一个惊心动魄的接触,在危机一发中相对避过,落到侧面峰头,由凌空交手变成实地对打,猿蹬虎跃,剑气纵横,谁也不曾受伤,众人心里一块石头刚刚落地,又似地雷爆发,万鼓齐鸣,叫起好来。内中许多金环寨人,看到高兴头上,得意忘形,竟把芦笙牛角和人骨哨子取出,相互狂吹,不等寨舞开始,便三三两两,或单或双,欢呼舞蹈起来。 下面群情正在狂欢热烈头上,二女也是越打越急,只听铮铮地地,金铁交鸣,剑光人影,分合无端。正打到最激烈的场面,忽然一声娇叱,两剑交触,又是一声又清又脆、龙吟般的击金之声,余音尚未停歇,二女已一东一西由峰顶飞起,各化作一条白影,带着一条寒光,惊虹电射,分向那两株石笋顶上飞去。众人还未看清,二女已单手背剑,袅袅婷婷,分立在两三丈高的石笋顶上,在皎月明辉之下从容微笑,面向大众,说了几句谦词,并用山人礼节,双手交拜,跟着转向侧面那堆乱石,右手背剑,双手朝上微微一拱,相继朝那峰崖交错,由台旁十余丈起回环曲折、通向正面大寨危崖的石笋危峰顶上纵去。 众人不知二女早就看好形势,临去还要卖弄轻功,不愿由上纵落,在人丛中赶往看台,想由这些危峰怪石上面,绕回大寨前面看台。因其年纪大轻,生得那么美秀,本领这样惊人,好些山人都在疑神疑鬼,当她们神女下凡,事出意料,更加惊奇,多当就此飞走,同声呐喊,再求二女多留些时,内有几个性急的,惟恐飞走,领头一追,下面众人立时跟踪一窝蜂追去。这伙山人十九外来,个个力大身轻,善于爬山,不是二女身法灵巧,起步在先,那隔得最近的一面已被迫上。 二女中途回顾,看出这伙奇装异服的山人也极勇猛厉害,长于纵跃攀援,暗中失惊,深悔多此一举。那一堆乱石又都是些高低不等的危崖怪石,有远有近,必须蜻蜓点水一般,在这些离地一三五丈高远不等的峰顶上面飞纵过去,才显好看。又是初来,地理不熟,只方才在台上暗中查看了几次,没想到山人会追,如被赶上,虽知对方不是恶意,到底减色,心里一急,越发加快。双玉更是好胜,带伤上场,接连纵跳,舞剑比斗,用力太过,臂创业已震破,越来越痛,偏又不肯示弱,仍在暗中咬牙提气轻身,用足全力,连跳带纵,往前飞驰。不料内中几个金环寨人最是勇猛,见追二女不上,仗着路熟,竟抄近路由下面争驰而来,因被乱石挡住,看不出来。 双玉和乃姊原是分路急驰,各取一路,往前飞纵,本意卖弄身法,伤痛心急,恨不能当时赶到台上敷药休息。被乱石挡住目光,先未发现追的人已抄近路,快要赶过,眼看相隔不远便是正面山崖,虽是一片参天排云,上生草木的峭壁,上面却有几条羊肠曲径,乃山人平日采掘草木往来之地,险窄陡峭,寻常汉人决不敢在上行走,放在双玉眼里,却不在心上,何况又有藤蔓可以攀援,中间只隔着一座孤峰和一堆正好接脚的怪石,再有两纵便到崖上,对面落脚之处离地甚高,上面是片绿油油生满苔薛的削壁,只一纵到上面,山人急切间决无法上去。心方一喜,忽听侧面崖下欢呼之声,百忙中偏头一看,乃是五六个耳戴金环的山人飞驰赶来,已快追上,又惊又急,微一心慌,也未看清落脚之处,瞥见峰前面有一处石崖最高,上面黑茸茸生着一些花草,那一带月光光恰被侧面峰崖遮住,也未看清,以为前途只此最高,离崖又近,纵到上面,稍一用力便可飞身直上,往对面崖腰上纵去。 双玉素来胆大心灵,动作神速,想到便做,身随念动,目光才到,人便飞身而起,朝那相隔两丈高远的崖顶暗影中纵去。耳听远近人们狂呼急喊,毫未动念,身刚凌空,还未纵到地头,猛瞥见前面崖顶暗影中,有两个人头般的黑影往下一沉,心中一惊,无奈起势大急,已收不住。说时迟那时快,那两黑影微一隐现,人已朝上纵落,连念头都不容转,刚把手中剑一紧,未及开口喝问,忽听前面脚底有男女二人同用汉语低喝: “姑娘不必心慌!我们送你过崖。不要露出形迹,各自回去便了!”头一句话刚刚入耳,猛觉脚底一软,同时瞥见那片黑影随风飘动,自知不妙,想要提气翻身,往横里侧转过去,手脚并用,只要捞着一点实地便可脱险,哪知发现太迟,业已无及! 原来当地乃是一堆乱石,无落脚之处,但是只有数尺方圆的崖顶旁边却生着一株南疆特产的头发松。这类松树虽极高大,枝叶却极柔软,又最繁茂,山人都喜用它铺床。 这枝松树恰生在崖旁绝壑之上,树高好几丈,内有一部旁枝,带着大片密叶,恰盖在崖顶前面,黑茸茸蓬起丈许高下,与崖相连。双玉只图纵往高处,以便纵向对面崖腰,去势太急,加以发现山人追来,心再发慌,没有看清,本就准备施展全力,借那崖顶垫一垫脚,立时纵起,通身重力均在脚上,等到警觉,业已踏空下沉,离崖如近,也可以忙中设法,偏生那松枝分布极广,着脚之处,离开石崖已好几尺,恰是又软又脆的松梢,便将枝叶捞住,也是随手折断,照样坠落下去。最危险是下面便是一个深不可测的水潭,等到纵过了头,人往下落,惊慌忙乱之中,瞥见前面脚底有一深沟,月光照处,现出大片水光。料定凶多吉少,业已无法挽救,右手紧握宝剑,又被那两人头影子一吓,恐有敌人暗算,不免分神,方才用力大过,左膀伤处越来越痛,几面夹攻,怎禁得住! 双玉心方一寒,还想挣脱危险。先听有人低声说话,猛觉双脚被人托住,往下沉去。 惊慌太甚,头一两句并未听清,万分情急中,又惊又怒,正待用剑往下斫去,忽听出那是一个汉人,口气甚好,总算心灵机警,便不再强,忙即收势。人只往下沉了数尺,身刚越过崖上松枝黑影,猛又觉着那人托了自己往旁一偏,将那大蓬柔枝密叶避开,到了空处。同时又听一个女子口音笑说:“此女真个聪明胆勇,机警可爱,可惜没有得到高明传授。”未句还未听完,第一个发话的业已住口,树旁光景黑暗,又由明处纵来,百忙中,共只三两名句话工夫,只听出那是一男一女。先发话的并未动手,托她双脚的好似一个女子。刚看见两条黑影,便听二人同声低喝:“照你本领,足可过去,心不要慌! 看准对崖落脚之处!这面崖腰恰是一片斜坡,藤蔓甚多,怎么都不要紧。我们将来自会寻你父女。如觉不行,快些回答。” 双玉会意,方答:“多谢二位恩人。”还想询问姓名时,猛听女的又说:“姑娘留意,仍用你那纵法,先不要动,我将你抛过崖去,只看准落处好了!”话刚说完,人已随手抛起。当时只觉那女子手法甚巧,抛得又高又远,人却稳稳当当凌空而过,往对面崖腰飞去,才知所说之处比方才预定要高得多。不等落地,忙用一个巧妙身法纵向坡上。 侧顾双珠,由别路飞驰纵跃,恰巧先后越过,虽然到得较先,并未看出中遇奇险之事。 下面的人本似潮涌赶来,看台上老酋因南洲嘱咐,吹动牛角信号,不令众人追赶,人已多半回身。只前面的人瞥见双玉踏空下落,均料不死必受重伤,正在狂呼急喊,全场男女三四千人正在同声惊呼呐喊,双玉人已飞身直上,非但不曾受伤。反比先前那几次纵得分外高远。双珠已先纵过,姊妹二人,一路盘旋上下,飞驰危崖峭壁之上,两条银线也似,转眼会合一路,转入对面羊肠曲径,同往当中看台赶去。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九、骷髅锁钥 前文符南洲带了双珠、双玉姊妹过江赴会,应花蓝寨酋长寨舞之约。二女怎肯嫁与小酋花古拉!但是小酋性情凶野,势力最强,公然拒绝,恐其恼羞成怒,带了手下山人过江劫杀,多伤人命,还要闯出大祸。来时,本就打定软中带硬的主意,出了好些表面平常、暗中苛刻的条件,仗着老酋交好多年,全寨山人均对南洲敬仰,话说又巧,居然答应。二女上来先和小酋花古拉部下勇士花梨比武角力,均占上风,并将寨中第一山女石姑除去,使老酋父子心生惭惧,不敢再有话说。老酋更是明白,并听南洲良言相劝,想将以前制度改去,心中却是决定不下。后将黑森林野人所赠信物一一上刻骷髅的小块人骨交与南洲代为保存,万一将来发生事变,便请南洲拿此人骨骷髅深入野人山,寻那野人烈凡都,将所交存的祖传三宝取还,另立寨主。 南洲先不愿意管这闲事,后经力求,又因每次新旧接替必要引起争杀,死伤多人,便乘机向老酋开导。老酋方始醒悟,约好三月之内回信,一经说定,便将这类世代相传的万恶制度去掉,改由全体山人推选寨主继位,南洲父女因天明前要走,为想宾主尽欢,保全老酋脸面,并使那两个强仇大敌看点颜色,推说:“二女汉人,不会寨舞,改作月夜舞剑娱宾,等剑舞完,场上的人寨舞分散,乘乱溜到江边,坐了主人代备的快船渡过江去。时机到来,再打主意。” 二女人既美如天仙,又是孪生姊妹,貌相生得宛如一人,剑术轻功均有根基。知道山人全仗山野生长,身强力大,天性凶猛,并不会什武艺,故意把小时淘气所练的许多花招和巧妙身法,和在三座石笋孤峰之上相对舞剑,未了变成比斗。一时剑光人影满空飞舞,纵跃往来,其急如电,看得全场远近各寨的山人眼花缭乱人目眩心惊,越把二女当作仙人下界。正在欢呼有兴头上,二女忽然一声娇叱,两团寒光收处,娉婷婷现出两个白衣少女,镐袂翩翩,容光映月,分立两座峰尖之上,朝着下面的人从容微笑,用山人礼节,双手交叉,微微一个起落,便朝通往正面寨崖的危峰顶上飞去。由此一路星丸跳掷,飞驰在乱山丛石顶上,两条银线也似地朝前驰去。下面全体山人惟恐二女飞去,还想请她们再留一会,同声呐喊欢呼,内有数十个最强悍的山人,见二女和蜻蜓点水一般飞驰乱山肢陀之间,其急如飞,知迫不上,便由下面绕路追去。 双玉先杀蛮女石姑时人已受伤,快要赶到眼前石峰之上,忽然发现下面山人纷纷追来,心中一慌,看错了眼,把大树荫影当作崖顶,用力又猛,竟纵过了头,下面便是水潭沟壑,创口业已震裂,十分疼痛。眼看人已下落,凶多吉少,百忙中瞥见落脚之处有两人影一闪,还未看清崖后藏伏的乃是一男一女,已先发话,令其不要惊慌,同时双脚也被人托住,匆匆嘱咐了几句,身便凌空而起,被那不知姓名的女异人手托双脚,抛将过去,非但手法巧妙,好几丈高远的距离,过时宛如自己凌空飞过一样,身法十分好看,力量用得更是又匀又稳,轻轻地落在对面峰腰之上。当时只觉两耳风声,晃眼脚踏实地,丝毫也不觉得。心中惊奇,定睛回顾,那两异人已不知去向。双珠也正越过,飞驰而来。 姊妹会合,朝前飞驰。 下面山人,十之八九早经老酋发令止住。那几十个山人,不料二女有此一举,相隔这么高远,竟会横飞过去,休说追赶过去,便那峭壁,先就难于援上,本来没有恶意,再听芦笙鸣呜,皮鼓砰砰,寨舞业已正式开始,忙即奔回,随同全体山人,一面朝着台上南洲父女扬手欢呼,一面各寻爱侣,按着各部落中的风俗引逗,歌舞狂欢,跳起月来,真个热闹到了极点。 南洲老眼无花,早就看出爱女未了收场时动作有些勉强,。心中悬念,刚请老酋发令止住众人,开始寨舞,忽然瞥见双玉纵过了头,身临绝地,手方捏着一把冷汗,暗道: “不好!”心里一紧,还未看真,眼看双玉身刚下沉,忽然停住。远望过去,那地方下临深潭,只有一点柔枝,业已踏空过头,下面并无落脚之处,不知怎的,人似凌空而立。 这还不说,最奇是双玉失脚之时一手持剑,好似匆匆发生警兆,有些手忙脚乱神气,忽又挺立不动,紧跟着往横里避开了好几步,身和手脚仍是原样,未见分毫动作。就这转眼之间,便由崖石阴影中凌空飞起,身子依旧和原来一样,仿佛天上神仙凌空腾云而渡,落在对面危崖腰上,还呆了一呆,双珠恰巧驰到,方始顺路赶来,这才宽心大放。 还未近前,南洲便看出双玉神情比前越发勉强,知其伤口必已迸裂,年轻好胜,还在忍痛,勉强支持,忙向老酋悄声说道:“此时下面寨舞,大家都在热闹头上,就此溜走,要少许多麻烦。你既把我当成亲兄弟看待,便请不要拘什礼节。我那二女,伤后用力太过,急需休养。我有两样灵药忘了带来,更要当夜赶回才免误事。你不要送,还有许多好处,第一,下面场上有你好些仇敌,今夜已被我女儿镇住,我父女突然失踪,他们不知我是暗中溜走,必更惊奇,知道我们情如兄弟,以后不敢再来侵犯,少伤许多人命财产。再者,他们正在寨舞狂欢,我如明走,必要相送。他们见我父女不会水性,还要你们驾了藤舟过江,难免不生轻视。今夜这场盛会,业已为我父女耽搁多时,再要排队送客,到场的人不能尽欢,明日月色更好,定要连上一夜。单是自己人,原无所谓。 这次为你儿子居心不良,非但打算强迫我女成婚,并想里外勾结,为将来篡位打算。我早发现阴谋,昨日仔细查探,果然所闻一点不差。本来不想明言,一则,见你看我父女得重,双方多年交情,虽然疏不间亲,但是你那许多子女,只他一人格外凶恶,平日结有不少死党,倚势横行,无所不为。昨夜他曾命人探我口气,如其答应亲事,不出三月,他必做寨主,彼时情愿送我十袋金沙。我用婉言辞谢,说我不能作主,事已商定,必须照约而行。那人走时并还示威,说了好些狠话,今日便发生私放石姑之事。我看此人狼子野心,如不随时留意管束,就许勾结外人来此篡位,不知要有许多人命送他手内。我去之后,你须照我方才密谈所说行事,而这两处强敌,也要使其事完即去,如在这里逗留,夜长梦多,就许生出事来,最好今夜,使这些远来的人都能尽兴,不可留住,引出别的枝节。不令你送,便由于此。” 老酋早就觉着那两处强敌平日面和心违,尤其为首几个寨酋,向不来往,当日忽然亲身赶到,带来的人全是精强力壮的山人,连山女也都带有刀箭镖矛之类。先为花古拉所愚,只知远近部落前来贺喜,到后虽觉人来太多,与往常不同,忙乱头上,还未想到别的上去。后经南洲一说,稍微留意,立时醒悟,再一回忆逆子花古拉连日所说口气和近来风闻的种种怪事,不由怒火中烧,越想越疑心,闻言立时答说:“好兄弟,你的金玉良言,我已完全醒悟,等你一走,定必照办。不过你叫我只诛首恶,不要多杀,事情如不揭穿还好,一经查明,照着寨规,便我想要宽容也办不到。” 南洲原断定花古拉心肠狠毒,早想杀父篡位,这一失宠,心更怨恨,发难越快,反正不能避免。这类凶孽之徒一旦得志,非但杀伤许多无辜,自家父女多一后患,便是江那面的三镇人民,从此也难安枕,早晚非受他的侵害不可。想了又想,才将连日访查和二女在场上听旁观山人和那通事的密告,以及逆子私通老酋宠妾之事一齐告发。本来还想劝他几句,因方才密室对谈时,老酋人已怒极,事已至此,花古拉所结死党均非善类,所通宠妾,更是淫凶奇妒。他父子平日好些恶迹,均是淫妇暗中蛊惑怂恿,这类凶人男女,杀之无愧。同时,又见爱女双玉已被双珠笑盈盈搀上台来。表面上姊妹二人携手同行,神态十分安详,满面都是笑容,实则面容灰败,新穿的一件白麻短装,左臂上已有鲜血流出,红了一片。知其失血颇多,当时止血定痛,连双珠也可代办,但要静心调养,仍非回去不可。当时急于起身,也就没有多说,一面令双珠不必解衣,只将袖管卷起,重新上药包扎,吃上点药,先把血痛止住,过江再行医治。一面向老酋二次谢别。问知送了不少礼物,并还固执,亲送上船,只他一人,带两个女儿,不使众人知道。南洲见他说好不送,又要改口,知推不掉,便以不送行作交换,将那两船礼物道谢收下。老酋本意也是如此,立即答应。 这时台上除这宾主四人之外,只有老酋手下随他多年的八个心腹勇士侍立在旁,为了谈话方便,已由老酋遣向两旁,立到台口一面,相隔颇远。这大场面的寨舞盛典难得遇到,先在台上的老酋子女亲属均早上场,剩下十几个姬妾立坐在台口观看。有的还在狂吹笙笛,牛角之类乐器,台上下乱成一片。那两个山民酋长先前当众丢人,不好意思,本意又想借着花古拉这条内线,表面帮他,暗用阴谋,相机行事,虽未想到当夜发难,因见老酋近来年老力衰,人较和平,不像昔年那样到处劫杀;连那最凶猛的石姑都用巧计软禁起来,于是心存轻视,特意选了许多有本领的胆勇之士,意欲借此一会,当众逞能,好在来者是客,主人心虽不快,也必容忍,决不至于反脸成仇,乐得耀武扬威,显点颜色。虽然上来不合骄狂,轻视二女文秀,挫了锐气,仍想稍微挽回颜面,就在寨舞开始,暗中发令,施展开来。 这类山人虽然不会武艺,所练是些笨功,仗着身轻力大,人又胆勇强悍,也有许多专门技能和那苦练出来的专长。开头本由手下男女壮汉对对成双,在皎月明辉之下婆娑起舞,情歌相答,转眼越舞越急,刚引得全场上人对他注目,连本寨许多情侣业已载歌载舞快要离开,寻觅幽静之处去赶野郎的人也都转身回顾,不舍离去。正在拍手欢呼,笑语如潮,那数十对男女壮汉跳着跳着,忽然由分而合,一面玩着花样,一面由两个力气最大的勇士作为根基,另外一对便男女错综,飞身直上,踏向前一对人的肩头,手中捧着芦笙,牛角等乐器,仍在狂吹乱跳,旋转飞舞不已。 这里男女四人刚叠成了两对,另外两对也如法炮制,男踏女,女踏男,八人变成四根人杆,在场中心歌舞狂吹,转了几转。余人纷纷学样,转眼叠成五六十对,一声暗号,手拉手结成一个圆圈,转风车也似旋转了一阵。晃眼之间,下面的人圈缩小,上面却逐渐高了起来,结果下面一圈只剩十来人,上面却是越叠越高,成了一座人塔。刚刚对好,另外十来个身轻力大的男女壮汉,合成五对情侣,互相调情引逗,时分时合,随同人塔转动之中,捉迷藏也似上下追逐,攀援纵跃,此起彼落,动作如飞,引得全场上人同声吹呼,叫起好来。人声、歌声、锣声、皮鼓之声、喧哗欢笑之声,乱糟糟合成一片繁音巨轰,震着大地山林齐起回音。大片危峰峭壁均似受了摇撼,数千人的耳目一齐注向广场中心,哪还有人顾到台上? 南洲觉着此时溜走,再也不会被人看出,匆匆帮助双珠将双玉的伤处扎好,立即起身。老酋把他父女奉若神明,知道挽留不住,只得含泪点头,暗中派了两个心腹勇士,引他父女三人由寨中秘径绕出,送往江边,不许被人知道。 南洲早就看好道路,又知江边派得有人,还想辞谢,因老酋说这条秘径最是隐僻,外人不知,先由崖腹之中绕走里许,出去是片大竹林,把林走完,再有半里便到停船之处,照此走法,连那些赶野郎的人都不会遇见一个等语。想起当夜寨舞。赶野郎的人都在隐僻之处,照前走法,就许遇上,只得谢诺,由那两个勇士引路,先往正寨取了随身包裹药箱,再由寨中秘径穿崖而出,沿途遇见好几处防守的人,均经随行勇士上前答话,由此放过。不消多时,赶到江边,相隔天明还有一两个时辰,渡江过去,恰巧天亮。 主人共备两条独木舟和三个藤舟,人坐藤舟之上,所赠各种药材礼物均放独木舟内。 江深水急,藤舟虽极轻巧,不会沉水,独木舟却是又笨又重,转侧不便,常易翻倒。幸而主人意诚,一共派了十二个人,都是精通水性的壮汉。老酋赏罚严明,善于用人,这些山奴虽是别族掳来的,平日待遇比那寻常山人还好,除却有事奉命不许丝毫违抗、犯者必死而外,别无所苦,平日本就用命,对于南洲又极敬爱,越发勇于从事。因是截江乱流而渡,船作斜行,江面并不甚宽,渡江往来却极费事。南洲父女每人一只藤舟,刚刚坐定,拿起双桨,内中几个水性极好的壮汉业已争先下手,抢了缆索系在身上,纵身入水,朝前驶去。抢不上的,便由两人人水,拉了独木舟,乱流而渡。余人便在船后掌舵,以防滚转翻落。 南洲父女生长江边,虽然看惯,每次过江,都是木船竹筏,这类藤舟乃老酋近年新制,还未坐过。见那东西乃是山中粗细油藤制成,再加油浸,编得又密又结实,轻浮水上,一点不漏,头圆尾尖,后面一舵之外,还有两片短桨,本来应载二人,也是老酋好意,惟恐南洲父女不会游泳,又知汉家女子不喜与山人同乘,特命泅水接船,横江而渡。 南洲父女先还觉着舵大桨短,一个太笨,一个大小,前后轻重不匀,及至上船之后,方始看出山人也会用心,江流太急,非但那舵非重大不可,连那两柄短桨也有许多用处,否则顺流尚可,截江而渡便是万难。眼看水中壮汉一冲就是两丈,水性极好,宛如一条大人鱼,可是江中的急流力大无比,常时遇阻,不是冲向下流,便被挡回,走出一段,还要退回。似这样时进时退,约有个把时辰,方始到达对岸。独木舟到得更晚,天已月夜。壮汉把船上所载东西,陆续送到万花谷和小江楼两处。南洲见他们劳苦,大加犒劳,留住一日,次日又备了好些山人心爱之物,令其带回送与老酋,去的人也各有一份礼物。 到家不久,双玉伤便医好。南洲初意得到老尊回信再作道理,不料始终未派人来。 因花古拉也绝迹不至,以为老酋不舍世传基业,还想传与子孙,也许花古拉和他手下死党业已除去,故此没有信息。不久,那男女两位异人和吕二先生先后寻来。二女得到异人传授,一面加紧用功,一面还要帮助行医。父女三人忙得不可开交,便将此事忽略过去。偶然谈起,想将人骨骷髅送回,无奈近来行医越忙,无暇分身,事又机密,不便另外派人。心想:老酋人甚强健,三五年内决不会死,反正用它不着,人家盛意殷殷,代他保存两年,听信再说也是一样,说过也就拉倒。 前数日,双珠无意之中想起自从上次渡江回来,远近各地山人均来求医,只有捕鱼族,非但花蓝家许久不见一人上门,便野人山脚那些大小部落,也无一人来此,是何原故?本想禀告南洲,恰巧来了两个重病的人,就此岔过。隔了两日,便发生山人去往万花谷家中扰闹,打伤田四、赵乙二人之事。 南洲闻报之后,心已惊疑,跟着双珠又将隔江山人许久无人求医之事告知,越想越觉可虑。赶到家中一看,房中什物十分零乱,所有箱柜竹篓均被人翻过,东西却未遗失多少。猛想起那块人骨骷髅,不由明白了几分,且喜东西不大,共只两寸来长,寸许来宽一片,形如一把钥匙,自得到手,从未离身,料知山人为了此物而来,且喜不曾被他偷去。照此形势,分明老酋已死,花古拉多半篡位。如是老酋派来,尽可明言讨还,不会暗中命人偷盗,并还将人打伤,双方有德无怨,断无此理。算计山人寨主法令严酷,令出必要做到,否则无法回去。本就疑心山人还要再来,为了病人太多,只南洲一人往看,路清和二女均未跟去。 回到小江楼一谈,路清惊道:“我去之时曾经查看,只外屋三间仿佛有人动过,里面还是好好,二位妹子卧室,更是门也未开。不是山人去而复来,哪会翻得这样零乱?” 南洲越知所料不差,因赵、田二人伤势甚重,尚须调养,家中无人照看,并且来敌已被谷中土人惊走,大自日里去而复转,可知来意坚决,处心积虑,不得不止。当夜多半还要前来,只要擒到一人,便可间出来历。自家安危还在其次,万一花古拉做了寨主,记恨前仇,就许迁怒山镇居民,借故寻仇,来此奸淫杀烧,必要闯出大祸。越想心越不安,决计多受一点辛苦,到夜赶回,埋伏当地,见了来贼,问明情由,好作打算。 二女觉着父亲人太劳苦:又是孤身一人,虽然本领高强,来敌刀箭俱都有毒,很不放心,坚持跟去。南洲执意不肯,说:“你们年轻气浮,反易坏事。如我料得不差,今日之事关系重大,决不是为我那几张草本药方和各种成药而来。来敌最是凶野,天性残忍,以前便是狗子花古拉的死党。我料谷中土人固是怕他,为感我父女平日情份,不能不出点力,但又不敢多说,以防来敌记仇暗害,杀他全家。一半恐怕事大机密,便是这些来敌,也未必尽知底细和所盗之物有何用处。那叫马财的货郎,早听人说过他的恶迹,以前还到我这里买过成药。这厮行踪无定,已有三数年不曾再来。可惜上次过江日期太短,不曾留心访问狗子身边死党都是什人。这厮也许是他的军师。否则花蓝家虽极猛恶,人却有勇无谋。花古拉以前行为均似有人指教,凭他想不出来。万一老寨主已死逆子之手,非但我父女不能安身,连这江边三镇的人民财产也极可虑。此事轻了不好,重了不好。你两姊妹只能守在小江楼听我信息。一个失策,铸成大错,便悔之无及了!” 二女力言:“此去定照父亲所说行事,不奉命决不动手,跟在身旁放心得多。否则爹爹高年,孤身一人,谷中土人虽将来敌赶走,终是胆怯,看他大白日里尚且去而复转,万一带了多人来此寻仇,我们家中除却一些零散衣物,没有值钱东西,就将成药偷掉,均是未配成功的药料,也不相干,土人安危却极可虑。万一来敌真个杀人放火,掳掠人畜,累得爹爹不得不出手相助,又当如何,莫非为怕来敌报复,先就任凭他们宰割不成!” 南洲心有成算,知道爱女担心老父,非去不可,又力劝道:“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父女迁往小江楼居住,人都知道。来敌久已不来,也许初到这里还不晓得,两次扑空,必要设法访间,何况内中还有一个极狡猾的汉人。我看今夜万花谷,来敌还未必看重,多半要往小江楼窥探。再不,便觉楼中人多,对面镇江楼又是那么繁华热闹,来敌不知虚实,以为人少无用,我父女的本领,他们已早知道,不敢轻于尝试。也许今夜,两个地方他都不来,过上两三天大举过江突然发难都在意中。镇江楼近来招摇太甚,离镇又远,他们一向自恃,以为养了几个饭桶武师,百多个打手,便可天下太平。只他欺人,无人敢去惹他,却不想野人山脚这些来敌,何等猛恶贪残!双方只有一江之隔,花蓝家都精水性,近年又有特制藤舟,往来方便,随时均可发生巨变,再加上花古拉的旧怨,一经发难,便不可收拾。 “我已想好主意,有了准备,相机而行,或者还可将这一场大祸消灭下去。此行另有深意,本来就在小江楼坐等,以逸待劳也是一样,后经仔细盘算,除非来敌真蠢,无人指教,小江楼暂时决不会来。万花谷虽已扑空两次,也许心还未死,故此不等日落黄昏,先往埋伏等候,撞他一下。能够擒到一人,或是与之见面明言最好,免得夜长梦多。 逆酋带了人黑夜渡江,大举来犯,就我父女全家,或逃或敌,能够自保,江边三镇许多人民财产休想保全。这还不到动手时候,另外还有制他之策,不过此时未见敌人,不敢拿定,十九不会动手。就是翻脸,也只擒他一个,拷问真情,余人不是吓退了事,也必将其围住,一点用不着费事费力。你两姊妹埋伏江楼以防万一,省我心悬两地,不更好么?” 二女见他固执成见,只得勉强应诺。双珠又说:“那人骨骷髅,关系重要,敌人为此而来,爹爹最好交与女儿们收藏,万一众寡悬殊,也可用以挟制,使其不敢妄动。” 双玉也是那等说法。南洲方说:“我儿真个聪明,竟能想到利用此物,既和我心思一样,知道敌人志在盗回这片人骨,或是误认祖传三宝在我这里,打算派入偷走,还这样担心作什?”说罢,刚将那片人骨,取出交与双珠,忽然发现二女跟在身后,业已走到半山归途树林之中,故意气道:“你两个娃儿怎不听话!今日楼中病人虽医得差不多,还有两个残废的病人。路清一人怎忙得过来?” 二女见南洲面有怒容,四顾无人,夕阳已快落山,除镇江楼那面笙管嗷嘈,照例越到镑晚越热闹外,到处都是静悄悄的。遥望江边,也无舟船停泊。当日风浪甚大,心疑敌人两次扑空,父亲多年盛名,上次过江,月下舞剑,咸镇山民,谁都知道,大约只会偷偷摸摸,乘人不备暗中下手,决不敢对面相犯。互一商量,只得回转。 南洲深知二女言行如一,答应便无更改,见时不早,独自一人往万花谷赶去。先到前谷寻那几家土人,仔细一问,果有好些料到:那些敌人都说奉命来此偷那秘本药方和一些药材,曾向相识土人威胁利诱,事成必有重谢,泄露作梗,便要杀他全家。内中只有一个头目和那马财常时交头接耳,低声议论。土人都受过南洲好处,双方情份甚深,虽怕敌人残暴,不敢明做,暗中却在留意,内有一个明白事理的,先想南洲人最慷慨,家中只此有限山田和些农具牲禽,没有珍贵之物,所存药料均不值钱,好些成药均藏小江楼,不在家中,他那抄本药方,只人一要,当时抄送,有时并还劝人仿制,与别的医生不同,并不把它当成私产。如想抄用,一说即允,何必这样费事?不由生了疑心,觉着南洲父女师徒均有本领,打算把敌人引往小江楼吃苦。设词略一试探,马财还未开口,头目答话首先露出马脚,仿佛不是为了抄本药方而来。心更奇怪,便在暗中愉听,无奈马财人甚机警,稍见人影,便将同党止住,不再开口,只零零落落听了几句。大意是说: 这东西放在一起也是一大堆,老鬼既然托他收存,决不愿人知道,怎会带往江楼往来人多之处?一个似说上次送他父女过江的山人业已几次拷问,异口同声均说他父女上船时只有一个内放几件单衣的小包和随身兵器,余者都是寨主所送礼物,并还折箭为誓,分明是真。新寨主偏听婆娘的话,硬说老鬼醉后亲口说出,东西交与他结义兄弟,谁要害他,必遭惨报,并有山神野鬼相助,死前又朝身边几个儿女怒吼,快寻他郎中兄弟符南洲,代他报仇,未了又怒吼了两声:“烈凡都,代我报仇!”便断了气,恐怕里面还有原因,下手必须慎重,难得小寨主接位,这里的人还不知道,如不露出破绽,要好得多。 说话的便是马财。话刚说完,头目立时发怒,说他在寨主面前一手包揽,到了这里偏又怕头怕尾,样样胆小,防人知道,不下手如何能够复命!双方正在争论,见土人卧在旁边树下,立时住口,过去喊了两声。土人恐被看破,假装睡熟,微闻来敌低声悄说: “这厮如被听去,说不得只好杀他来还情了。”土人早就看出那头目凶狠非常,又不知道详情,所以见了路清不曾明言,只说了一个大概,也不知所说的一大堆东西是什物事。 还是南洲细心,仔细探询,一面告以利害:有话不说,我们无法防御,便难免于受害吃亏。这才问出一点。 南洲暗忖:照此形势,花古拉业已弑父篡位,并疑传家三宝被我带回,那片用它去往野人山取回三宝的信物人骨骷髅还不知道,也全仗此一来,来人恐把事情弄糟,上次比武角力又尝过味道,所以暂时不敢来犯。不过此事关系太大,花古拉决不罢休,日月一久,必要来此生事。就此还他,非但对不起亡友的托付,向一个凶险万恶的逆子低头讨好,也太问心不过。何况逆子正式接位之后,凶焰必更高张,无恶不作。大江两岸,早晚必有大量生灵遭殃。为今之计,不问少时是否再来,回去和爱女义子等商议停当,索性一不作二不休,抢前下手,乘机将此未来大害除去,就便由花蓝家起,将那世代相传,专一侵杀异族自残同类的万恶制度,一寨一寨改革过去。一旦成功,要救多少无辜受害的山人,边境一带居民,也可安居乐业。这类吉凶祸福和万千人安危系于一念的要紧关头,不能专顾自家利害,说不得只好再冒一次险了!主意打好,回到谷后家中,将带来的酒菜取出,寻一隐僻之处暗中等候,一面寻思应付方法:如何才能救了自己还救人家,使那许多山人脱离苦海,由此改变风俗,自己不再受那酋长异族危害,也不致再寻汉人晦气。 隔了些时,眼看上弦明月已上中天,谷中还是静悄悄的,方才召集分头埋伏的那些土人也无音信传到。方想:敌人两次扑空,必是看出事难,又不敢到小江楼中骚扰,退了回去。此事关系逆子利害太重,决不放松,来得越迟,祸害越大。自己却须早日发动。 否则,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再来便是大举,决不止这有限十多人,一旦发动全体兴兵骚扰,无论如何防御周密,也不免要多伤人命。其势只有孤身犯险,抢在前面,赶往山寨行诈,骗他一下,或者能够无事。但是自己生平言行如一,从未说过假话,虽有施用权术之时,也非公然说谎。将来还要使这些山人革旧从新,上来先没信实,也说不过去。 逆子虽容易骗,这等诈欺行为未免丢人,不是自己所为。正在悬念山人不来如何下手,忽见路清、双玉如飞驰来,路清手上还提着一人,料知来敌业已有人被擒,同党也被打退。否则,面色不会这样高兴。迎上一看,所擒正是那个叫马财的汉人。 一问情由,原来二女回到小江楼,见路清不在,一问郑氏夫妇,说送病人去往江边有事。心中一动,暗忖:路大哥人最持重,明知今夜有事,怎会离开?再问去处,又与万花谷归途江岸相反。忽然想起未了几个病人当中,有一个乃江对面葡萄墟山民,移居腾南不过十年,家颇富有,平日专做药材兽皮生意,因以前来过两次,知道父亲规矩: 没有贫富界限,真正穷苦、无力行动的人倒可请他出诊,有钱人家反请不去。特意命人抬来求医,无意中谈起他也是寨酋之子,逃亡在外,连名姓均已换过,已有八年未回故乡。父亲因他对江那面情形甚熟悉,本令路大哥代为探询。忽然同往江边,所去又非平日舟船往来停泊之处。小江楼无人,赵、田二人重伤病卧,刚脱险境,没有重大的事,怎会走开?便要跟踪追去。刚一出门,又觉无人留守,万一敌人掩来,岂不讨厌!便将双珠留下,双玉独自一人,照郑氏夫妻所说之处赶去。 那地方乃是一片断岸,江流干尺,势甚奇险,向无人迹。双玉人还未到,便料这等荒凉隐僻的危崖断岸,定有仇敌潜伏,路清才会来此。早就留心,借着沿途山石林木掩身,向前飞驰,江岸业已在望。方觉江流呜咽,夜月凄清,山野无人,景物阴森,令人不耐,忽听前面崖石后面喊杀呼喝之声,跟着,便听路清喝道:“你们藤舟业已被我斩断缆索,归途已断!两个被我杀死,一个受伤倒地,滚落江中。不如快些投降,听我吩咐,免得送命!”双玉知他独斗山民,已占上风,心中大喜,方喊:“清哥,我来帮你!”目光到处:瞥见两个手持刀矛的敌人正和路清拼命,相隔不远还倒了两个,看那意思,似想生擒为首敌人,留下活口以便拷问。那叫马财的汉人并不在内,心疑已为路清所杀。正往前纵,忽见离地丈许高的一堆怪石顶上似有人头一闪,忙把身子往崖下一偏,轻悄悄绕路上去,见是一个中年汉人,手里拿着一根弩筒,注定下面,欲发又止,似想暗算,因听自己发话,又想由上面溜下,神态甚是惊慌,料是马财无疑。耳听路清在石堆下面大喝:二妹先不要来!可代我留神追那汉人。这两山人上了这厮的当,一味拼斗,却将马贼放走。如被逃回,是个大害,千万将他物擒才好!” 双玉闻言,也未回答,看出马财咬牙切齿,一手持刀,一手拿了弩箭,正往后退,并未发现有人掩上,忙将身子往石角后面一掩。马财似因敌人不曾看破他的藏处,又见后面无人,月光如昼,胆便壮了几分,刚把脚步加急,走不几步便到石角前面,吃双玉纵身上前,手起一剑,先将弩筒打落。马财早就成了花古拉的死党,好些事情都是他的坏主意,上次二女过江比武曾经眼见,深知厉害,一见石后飞出一个白衣女子,还未看清容貌,便知是符家二女之一,心已发慌,哪里还敢硬敌!事出意外,再想纵逃业已无及,当时跌翻在地,双玉刚把手中刀夺过,将人绑起,忽听怒吼连声,二人似已倒地。 刚喊得一声:“清哥,马贼被我捉住了!”路清便纵将上来。 见面一谈,才知那病人本是葡萄墟另一寨酋之子,被弟兄叔伯陷害,逃过江来,仗着以前常代他本寨已人过江交易,精通汉语,对头见他远走过江,又未穷追,便将姓名改掉,拿了逃时所带金沙,建起田园,一面经商,颇有积蓄,人也颇好,非但野人山下大小部落形势虚实全都知道,并还常时有人和他偷偷来往。早在上月,便听人说花蓝家老酋老来虽然改了脾气,但他好色如命,当时虽听南洲之劝,会散之后,便将花古拉吊起毒打一顿。本要按照寨规处死,为了狗子还有许多死党,恐留后患,想要拷问明了再杀。不料逆子天性凶狠,自知必死,任他毒打,一言不发。老酋不愿人知,原在密室行刑,身边只有四个武士,怒极之下,自己动手,打过一阵,人已有些疲乏,火性也退了几分,等到奔往内寨想要拷打宠妾,不料那妾乃山寨中有名的美人桃花娘,性虽淫荡,人却机警,阴险非常,早就看出不妙,知不能逃,便在茶汤内下了一点春药,一面假装睡熟,裸卧竹榻之上。老酋竟不忍杀害,于是种下祸根。先被淫妇花言巧语推了一个干净,跟着又被蛊惑,将花古拉押往后洞去做苦役,一面却在暗中勾结,待机发难。别的子女看出狗男女不杀是将来大祸,几次力劝,均因淫妇为想取得老酋信任,格外巴结,老酋从未受过她这样好处,色令智昏,又见那宠妾时常痛哭流涕,自怨自艾,已为所惑,忠言逆耳,一句不听。到了上月底边,花古拉又和寨中女巫通奸,勾结一起,假托神命发难,竟将老酋害死。这一场大凶杀,死了不少的人。老酋还有好些子女,没有势力的,逃走不及受人宰割,有点势力的,打败之后落荒逃窜。到了本月初间,虽然勉强平定,但是全体山民俱都不服。最后狗男女和妖巫商量,由妖巫出面,说:“那三件祖传之宝业已由老寨主交下,但那藏处十分隐秘,目前月令不佳,要在百日之后才可出世。到时不能拿出,我和新寨主夫妇愿受火刑,向神赎罪。”众人虽是半信半疑,慑于凶威,也不敢有什异动。马财这人一味贪财,只给他钱,什么都做。那病人与他彼此曾有来往,前日曾与相见,只不知此来何事。 路清向那病人仔细探询了一阵,问明来敌暗中往来泊船之处,便赶了来。马财果因两次扑空,死伤多人,强劝众山人回去,约人再来,不是风浪太大,早把藤舟开走。路清到时,马财和众山人正在江边饮酒说笑。因其人多,自己没有帮手,上来先将藤舟缆索斩断,杀伤了三个。马财看出厉害,当先溜走,只剩两个为首的打算拼命,纠缠不已。 马财乘机溜走,伏在崖石上面,正用毒弩想要暗算,被双玉赶来擒住。路清先听他喊了两声,底下便无回音,心中一急,立将两敌用暗器杀死,循声追去,忽听招呼。双方会合,照山人所教除根灭迹之法,连尸首一齐弃入江中,匆匆赶回万花谷。 南洲本来认得马财,知道这类好恶小人最是怕死,何况被擒以前,路清又将下余五个全数杀死,一齐抛入江中,稍微威吓,必能说出真相。先将主意打好,胸中有了成竹,问完路清杀贼经过,未及拷问。偶一回顾,见双玉立在身旁,正和路清低声说笑,似嗔似喜,眉目之间,深情自然流露,路清更是满面笑容,一双俊目注定双玉,听她低声埋怨,不住赔话。看出二人情爱越深,不禁勾动平日心事。心中一动,便将马财丢开暂时不问。先把路清、双玉喊向一旁,故意正色问道:“清儿,你怎这样大胆,不告而行! 我今夜来时,先想和平应付,只要见到他们,索性好言相告,说花古拉的祖传三宝虽不在我这里,但我知道底细和那藏处。花古拉自必命人求说,我再以此要挟。照我心意行事,本定一人不伤,你却将他们全数杀死。事已闹大,万一激怒花蓝家,领了全寨山人来此寻仇,江边三镇这许多人的生命财产,岂不因我数人一时意气用事,一齐断送!如何问心得过呢?” 路清自拜南洲为父,和双玉每日一起耳鬓厮磨,情爱本就越来越深,双方又是志同道合情意相投的少年情侣,路清早就有了婚姻之想。只为南洲平日只管开通,不讲男女之嫌,对于路清更是慈父而兼严师,和亲生儿子一样看待,但是人最方正,路清不敢当面请求,也不好意思公然出口。又见双玉虽比乃姊天真,平日相见,言笑无忌,人却自然端正,看意思好似把自己当作亲哥哥一样,形迹上虽极亲密投缘,任凭自己同出同进,形影不离,但她妩媚之中,另具一种高洁英爽之气,仿佛一朵有刺的玫瑰花,心虽爱极,却不敢随便用手去触,上来又错了主意,不该拜南洲做义父,已有兄妹名分,再要结为夫妻,难免被人笑话,话也不好出口。自己一个贫苦无依的牧人,好容易机缘凑巧,遇到这样好人,相见不久,便由长工做了对方爱徒义子,一直都在蒙他恩待,万一把话说僵,好事不成,还要负愧离开,从此绝望,再想见面都难。如被恩师知道,必还要怪自己坏了品行,忘恩负义,从此更无容身之地,甚而逐出师门,连想习武上进俱都不能。 越想越可虑,心中忧疑,休说稍微亲近,连一句错话都不敢说。可是男女情爱宛如初生起来的烈火,只有越燃越旺,一任怎么压制,终于情不自禁,何况双玉情苗也在怒生,当然心心相印、互相关切到了极点,表面上谁也不曾有所表示,但在朝夕相聚之间,无形中却具一种极微妙的吸力,不知不觉,有影皆双,不论行止出入,何事何地,只要相见,由不得便凑在一起,谁也不舍离开,不过二人均极规矩,没有现于言语罢了。 自来旁观者清,局中人日久成习,毫不自知,外人却早一目了然。休说南洲,便是平日见面的人,也都看了一个明而且白。路清有时也曾想到,异姓兄妹不应这样亲密,偏是忍耐不住,近来求婚之心越切,神情自然比前显露。自己也常忽然警觉,因见义父对他恩深义重,始终那么信任厚爱,从未说过一句,自己尚在心跳脸红,对方仍和没事人一般,几次过去,也就放开。这时,因双玉怪他为何孤身涉险以寡敌众,虽是满口埋怨的话,但那情深一往、无限关心的辞色,只更使人感慰。心正高兴,忽见南洲面色一沉,喊向一旁,开口头一句便说他大胆,误以为他和双玉亲密情景被义父看出,不禁大吃一惊,急得心中怦怦乱跳。后虽听出南洲是指多杀来敌而言,但觉义父平日人最和善,从初见起,老是那样满面春风,从未说过一句重话,这样严厉的面容,尚是初次见到。 不知南洲有心相试,又误以为心中有话不好出口,借题发挥。 听完想了一想,勉强把神定住。暗忖:“义父人最明白,我已想之再三,照我算计,决不会差,还是照着预定,实话实说为是。难得今夜没有外人在旁,只要义父稍露口风,为了二妹的事见怪,索性拼受辱骂,明言相告,看义父平日对我情意那么深厚,就被打骂,也所心甘,自来至诚可以格天。他如不肯,我便再三苦求,本是异姓兄妹,并非同胞骨肉,也许被我至诚感动,答应下来,岂非终身之福?” 想到这里,胆气立壮,慨然答道:“义父不要见怪。儿子今夜之举虽然荒疏,事前也曾仔细寻思,觉着来敌人多势盛,狗子花古拉为了求婚不遂,本就怀恨,再因祖传三宝无处寻找,听了淫妇的话,疑心老酋交与义父收藏起来,竟派人来此偷盗。这厮天性凶残已极,又有汉人中的败类做他军师,助纣为虐,无恶不作,既敢拭父篡位,哪还有什么顾忌!昔年隔江山人又曾来此洗劫,近年三镇人烟越多,比起以前还要富足,早已心生觊觎,再加上这些新仇旧恨,断无善罢之事。如以目前形势来论,这厮那大的凶焰淫威,我们这面除却几家土豪恶霸养有一些饭桶武师打手外,驻防官兵都是无用之辈,人数又少,只知勾结土官和当地豪强鱼肉人民,从未想到边疆一带关系重要,种族部落众多,性均凶野,到处伏有危机,平日丝毫不加留意,向无防备。对头只消带上全寨山人,乘着月明之夜偷偷渡过江来,便可为所欲为。他却不这样做,偏要偷偷摸摸,只命好人闹鬼。 “以我推测,必是义父和二位妹子上次过江比武角力,远近山人均被镇住,花古拉想起胆怯,加以刚刚阴谋臧父,篡了寨主,上次寨舞比武又遭惨败,以前凶威几乎扫地,侥幸成功,人心不服,还有许多逃亡在外的兄弟姊妹是他仇敌隐患,惟恐害人不成,先有内顾之忧,因而不敢轻举妄动。最重要还是那祖传三宝,本来认定义父带回。我后来再三拷间驾船山人,异口同声说无此事,并还折箭为誓。他知义父和二位妹子智勇双全,不是带回时隐藏巧妙,无法看出,便是早就运来藏好。三镇地方广大,如何搜寻?义父妹子性均刚正,不是势迫利诱所能打动。一个闹翻,将它毁掉,使其无法交代,引得全寨日久生疑,激出变故,万一群起而攻,和他拼命,只凭有限死党和两处怀有野心的外援,必定镇压不住。结果寨主做不成,还要照他山俗,被人残杀。越想顾虑越多。如非马财贪功讨好,恐连这十多个山人都不至于派来。 “我已看出他的短处,只要义父应付得好,日久自然难料,在此短短三两月中,他决不敢发难。但是马财一来,这里虚实机密虽然不知,马财好险小人,遭此大挫,回去无法交差,定必造些谣言,蛊惑花古拉提前发难,甚而硬说三宝藏在我家,业已偷到手中,又被义父夺回,将人杀死,都在意中。我们如想和平应付,便须一人不伤才行。昨夜来敌业已死伤了好几个,花古拉性又凶暴,逃回的人再被马财愚弄,什么谎话都说得出。就能将人擒到,问出虚实,再加威迫劝说,甚而折箭为誓,有马财这样坏人在内,也无用处。为今之计,只有将那来人全数除去,把船毁掉,只留一两个活口,问明虚实再杀。先使花古拉看出利害,心中惊疑,然后命人过江和他明言,就用三宝以作挟制,一面在此三两月中,照老寨主生前所说,深入野人山,寻到黑森林中怪人烈凡都,发动山中野人,将这逆子除去,为各寨除一大害,使全体寨寨脱离水火,边境人民也少去一个未来祸患。 “我越想越觉有理,彼时义父和二位妹子已往万花谷,我刚由一病人口中间出一点虚实和那泊船之所,双方道路不同,天已不早,如向义父请示再去,恐其开船先走,无法追赶。心想今夜江中风浪甚大,敌人多半还未起身,不如乘风未止以前赶去,山人未走,立时下手。如其还想来此窥探,有义父和二位妹子在此,我杀了他守船的同党再赶回来,正好两下夹攻。船已被我毁掉,决不怕他逃上天去。虽然不告而行,胆大心粗,义父足智多谋,料事如神,自信一说必蒙原谅,时间上也不及,只得冒失行事。先还拿他不准,等我赶到那里,来敌果和我所料差不多。等到风平浪静,立时开过江去。听马财的口气,非但回去谎报,并还打算激动花古拉,十日之内,率领全体山人黑夜渡江,突然发难,暗算义父全家,就势洗劫三镇,以便从中取利,妄想发财。这厮固是万恶,便连那些敌人,杀人甚多。我在一旁偷听时,他们正在夸口,互相争说杀过多少汉人,因此越发激怒。仗着近来学点武艺,除这厮被二妹生擒外,余均被我杀死,丢人江中。 儿子粗心大意,不曾禀告,还望义父恕罪才好。” 十、形迹诡秘的病人群 南洲始而细心静听,目注路清,一言不发,听完,忽然面现喜容笑道:“你说得一点不差。我起初也曾想到,双方已有死伤,事难善罢。斩草除根,索性使其一人不归,倒也可以苟安一时,使他惊疑,不敢轻举妄动。后觉对方人多势盛,这等作法,仇恨越深,更恐这些人奉命而来,虽是逆党,并非主谋,一体杀死未免过分,为此踌躇,打算到后相机行事。好在来敌只是天性凶野,力大身轻,别无所能,容易打发。又有花古拉祖传三宝关系,来人好些顾忌,不敢伤我,他们死活却在我的手内。因此连你两个妹于俱都不令同来。我和谷中土人商定之后,在此埋伏多时,不见影迹,想起今日下午起了大风,江中风浪甚大,这等急流,任他水性多好,也难越此天险,何况还有一个贪财惜命的汉人中败类在内,今夜风住以前,他们决无渡江之理。来敌如其未走,今夜必来骚扰,哪有这等安静!如其不来,必是两次扑空,自知无望,又死伤了数人,深知厉害,不敢冒失犯险,日里业已渡江逃回,向逆酋花古拉说些谎话,挑拨是非,却是讨厌。方才正在盘算,明日索性由我亲自渡江,面见逆酋花古拉,相机行事,你两兄妹便将马财擒来。此举非但想得周到,做得更是干净机密。除来敌不应全数杀死,只留马贼一个,少了好些用处而外,别的都与我意相合,你生长南疆,无什经历,以前终日为人牧羊,连字都认不许多,近一年来,方始和我一起学上一点本领,为了行医事忙,每日只在夜来事完和天明前后勤习师传武功,为日不多,居然有此见地,真个难得。你我情如父子,以后有事只管明言,我决不会怪你。方才原是有意相试,查看你的胆识,并非真个见怪。 事情也未做错,放心好了。” 路清说时,见南洲一双神光炯炯的老眼注定自己,一言不发,知道此老明察秋毫,谁也瞒他不过,心中有病,者以为对方借题发挥,口虽说得慷慨,心终不安,不料最后口气这等好法,当时喜出望外。暗忖:“义父还是爱我,此时求婚正是机会。”想要开口,实在不好意思。两次欲言又止,正打不起主意,见南洲业已起立,待去拷问马财,惟恐时机坐失,刚喊得一声“爸爸”,猛瞥见双玉由树后掩来,立在乃父身后,正使眼色。心有专注,又觉双玉近日和他越发亲密,尤其方才擒了马财,由江边赶往万花谷途中,在明月清风之下井肩同行之景,比起往日有双珠同路,仿佛情份更深一层。见她以目示意,误以为双玉和他同一心事,少女娇羞,不好意思开口,要他先说,心中狂喜,胆气立壮,跟着又喊了声“爹爹”。 南洲对他虽极看重,本意仔细问明路清此举用意,拷问马财之后再露允婚之意,免得路清每日心中疑虑,不敢出口。刚把话问完,觉着路清胆勇机智,长于应变,并非冒失,越加喜爱,转身要走。忽听路清改呼“爹爹”,心中一动,这一双小儿女平日互相敬爱情景,不由浮上心头。暗忖:“敌人已全数伏诛,事情无须十分匆促,此时无什外人在旁,谷中上人都听自己的话,情感甚厚,稍晚发落并无妨碍。必是苦盼已久,不敢开口,特意把称呼改过,以作表示。他和女儿又由江边同来,也许路上业已说好。既然男女二人情深爱重,出于心愿,女儿又素大方,没有闺阁习气,不如就此言明,使他安心为妙。”念头一转,刚一回身,忽见双玉立在身旁,分明这一双痴儿女互相热爱,如影随形,片刻都不舍得离开。心虽暗笑,也极高兴,觉这两人心意相投,才貌相投,最难得是志同道合,都喜行医救人,终日辛劳,不以为苦,反以为乐,真乃一双佳偶。年轻人大都面嫩,正要当面揭开,免他吞吐,见路清喊完两声“爹爹”,底下话又停住,说不出来,神态甚窘,爱女却在一旁笑他,便不等开口,先命二人同坐山石之上,笑道: “你们的心事我都知道,只你二人心愿,我决无话说。等我野人山回转,再为你们作主好了。” 路清没想到事情这样爽快,骤出意外,惊喜过度,当时脸热心跳,竟答不上话来。 耳听双玉娇呼“爹爹”,好似带有嗔意,心方一惊,恐其不愿,情不自禁侧脸一看,双玉本坐旁边石上,刚刚站起,亭亭玉立,明月光中,人更显得丰神绝世,美艳如仙,看意思似想走开,忽又停住,也看不出是嗔是喜;再看南洲,说完前言,不等回答,人已含笑起立,往马财身前走去。不知南洲早向心上人探询过了口气,对方早已默认。不过双玉心高志大,不愿当时订婚,打算做出一些事业,将来再说。没想到自己近日情根越固,无限深情自然流露,被乃父看出,毫不商量,突然出口,事出意外,初次经历,虽然平日大方豪爽,又是意中之事,到底有点娇羞。路清却当她心中不愿,误会事情有了变化,心里一急,忍不住赶将过去,低声急问道:“二妹,莫非你不愿意么?” 双玉本想埋怨老父几句,但又说不出什么话好,因此欲言又止。正有一些心乱,忽见路清惊慌焦急神情,说话声音都有一些发颤,心中好笑,双方情爱本深,不禁软了下来。暗忖:爹爹姊姊都曾向我探询过两三次,清哥对我那等好法,反正是这件事,早晚一样,何苦叫他忧急!有心答应,只不好意思出口,假装生气,把头一偏,佯嗔道: “你管我呢!再要多口絮聒,我不理你了!” 路清知道小妹娇憨,这等表示,分明有了指望,重又低声央告道:“好妹妹,我二人的情义,大家一样,不必说了。我因拜了义父,名份所关,惟恐因此误事,每一想起,便自优急。几次想说,不好出口。万想不到岳父这等深恩大德,他老人家业已答应,想你不致拒绝。我决不敢絮聒,只求稍微点头,我便快活死了。” 双玉见他当夜神情失常,一点不像平日那样从容自然,便羞他道:“这大一个人,没有羞!为想人家嫁你,一会儿工夫改了两三次口,又是爹爹又是岳父,也不知到底喊什么好!我看不惯这个猴急样儿,偏不点头,愿意不愿意,由你自己想去。再如麻烦,莫怪我明天都不理你呢!” 路清听出心上人业已示意答应,心正狂喜,忽听南洲在喊,双玉首先用手指朝他羞了两下,赶将过去,忙同追往一看。原来马财甚是狡猾,自知平日作恶多端,对头既将所有来敌一齐除去,决不容他独活,始而贪生怕死,故意造些假话,打算恐吓,后见对方神目如电,心细如发,任他如何狡展,均被识破,只得改口哀求,非要南洲答应饶他一命,方说实活。 南洲偏是一个端正有信行的老人,觉着马财待死之囚,不应欺骗,又是一个阴险凶狡的恶徒,骗完口供,说了不算,不是自己所为,便对他说:“你本汉人,仗着精通各部落中语言风俗,当时勾引他们埋伏边境,掳杀我们汉人,再不,便是离问挑拨,引使他们自相残杀,于中取利。平日所行所为,无一件不是作奸犯科之事。似你这等败类,落在我的手中,本来非杀不可,为了大江两岸生灵免于涂炭,如肯说出实话,免你一死已是便宜,想要保得全身再去害人,却是做梦!趁早说出实话,少吃苦头。否则,我那刑法,你决禁受不起。你和花古拉等好党的阴谋毒计,我也必能料到。日内我便过江向他评理,一面说出他弑父篡位我并不知,即便日后得信,他们自相残杀也与我无干。三宝原是他们祖传之物,只要听话,由我指点取回也无不可。只为你这恶徒好人来我家中骚扰,方始激怒,非但三宝不还,并要代老寨主报仇,为全寨的人除害。休看我们人少,但有好些剑侠异人相助,除此少数逆子好党易如反掌。花古拉人最疑忌,胆怯多虑,性又凶暴,能胜而不能败。我早看出你平日踪迹都在野人山下沿江一带山寨之中,就算逃了回去也难活命,被他擒住,死得只有更惨。你看哪个值得?可是我非好欺之人,你将实话说出之后,由我将你软筋挑断,交人看守。等我过江回来,如无虚语,事完自会放你。从此虽然残废,也只免去害人为恶,以你多年巧取豪夺来的财产,从此改邪归正,并非不能温饱。再如卖弄心计,想要引人上当,你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马财实在无法,只得哭丧着一张脸,点头答应。南洲见天已高明将近,便喊路清、双玉往听,以免少时再说一遍,并可相助判断真假,商量应付之策。马财知道这三个对头不是好欺,稍微闹鬼,自找苦吃,转不如向其泄机讨好,便宜得多,便将详情全说出来。内有好些,均与南洲、路清所料相同。 原来淫妇桃花娘恨极南洲父女,立意报仇,人更淫凶狠毒。花古拉仗她相助才得保命,本就迷恋受制,刚一篡位,便立她做了正妻,一切听命而行,不敢违抗,这一双狗男女,均因老酋酒后不慎露出口风,得知阴谋败露几乎被杀均是南洲告发,恨之入骨。 如照以前预计,就是祖传三宝好好还他,早晚也非报仇不可。对于江边三镇人民的财富也都存有野心。花古拉接位第三日,便召集手下死党商计,只等取回三宝,便即大举过江,洗劫屠杀。正命人挑选族中勇士,每日去往左近一条大瀑布下面急流之中训练水性,一面赶制藤舟,以为将来渡江之用。不料由江这面去一黑衣蒙面的孤身女子,未经通报便人后寨。众山人正要动手,桃花娘忽然赶出,把来人让到密室之中,背人密谈了一阵,又将花古拉喊进,重又密谈多时。过了两天,女子辞去。花古拉忽然传令,暂时无须训练水性,又过了些日,因见人心不服,妖巫日常絮聒,马财再一怂恿献计,方始派人过江偷盗。 先料三宝藏在南洲父女回家时老酋所送礼物之中,送行山人不曾看出。后因众口一词,说那许多礼物均有专办的人,决无三宝在内,同时想起这样贵重的东西,决不会老早交与山人送往独木舟上,南洲父女均是后走,不曾随身携带,于理不合。这父女三人的本领又曾眼见,日前经人警告,本不敢轻举妄动,无奈妖巫追逼大甚,说在此三月之内不将三宝寻回,寨中山人必要发生叛变,妖巫威信全失,镇压不住,谁也休想活命。 狗男女越想越急,马财再一迎合心意,力言:“老寨主行事机密,南洲更是谨细,本领又高,三宝必早送去藏好,所以双方那样情厚。老寨主求婚不成,当众丢人吃亏,一点不在心上,从来到走,样样都听南洲的话,走时又送那多礼物。”狗男女竞被说动,决计先盗三宝,或是探明下落,看事行事,暂时也不得罪,以前仇恨,将来再想法子报复。 马财听出狗男女所说的话,与那日立誓报仇口气不符,走前背了淫妇桃花娘,向花古拉试一探询。原来那日来的黑衣女子曾在暗中指教:非但江边三镇不许洗劫,便南洲父女也不许随意加害,最好装作仇人本领高强,不是好惹,因而胆怯,不敢侵犯,连形迹上也不要露出。再问黑衣女子来历姓名,桃花娘忽然走出,不许花古拉再露口风,并将马财骂了一顿。马财始终不知一个孤身女子,狗男女怎会对她那么恭顺。 为了老酋年老昏庸,桃花娘平日恃宠骄横,又嫌老酋近年不遂所欲,常时任性撒娇,不轻献媚,后见阴谋败露,急于偷生,大改常态,狐媚奉迎,无所不至。老酋已有好几年没得到这样甜头,明知她和逆子通奸,非但不再追究,反为所惑,言听计从,除三宝藏处只在最后露过两句口风,不曾明言而外,余均照着淫妇所说行事,无论何人,均不许过江,因此江那面发生叛乱,江边三镇人并未得到信息。南洲等终日忙于行医,也未留意。据马财的推测,那黑衣女子权力甚大,如能寻到此人,不问何事,一言立决。还有狗男女和南洲父女已成不解之仇,就是暂时为人所制,早晚也必发难。自知以前作恶太多,保得一命已是万幸,但南洲处境十分可虑,仇敌恐还不止狗男女一面,下手越早越好。 南洲听完,便对马财道:“你能够将功折罪,尚可格外从宽。暂时将你点了穴道,除却不能纵跃用力和走远路而外,别无所苦,我也不再捆绑。你却逃走不得,等我事完,从轻发落,也许保得全身回去,只是真气已破,不能为恶而已。”随令路清将马财绑绳松开,点了穴道,引往前面谷口事前和土人商定的一间竹楼之上居住,并托那几家土人代为照看。好在那竹楼建在半崖之上,下面竹梯一去,人便无法逃走。休说由上纵落,走上数十步急路便要气喘汗流,倒地不起。只每日送点茶饭,别的无须顾虑。马财闻言喜出望外,刚一走动便觉气力不济。休说逃走,稍微用力或是走快一点,人便眼花心跳,头晕欲倒,知道利害,也就死心塌地,不敢再生别念。这且不提。 路清事完回来,天已大亮,见南洲父女正在争论,间知南洲业已决定在此七日之内单人过江,按照预计行事。双玉自不放心,事又不能放任,意欲和上次一样,姊妹二人随同前往。南洲力说:“老酋在时,我们去了,他以客礼相待,只要稍用心计便可无事。 如今形势全非。自来寡不敌众,真要为仇动手,休说我父女三人,再多几个帮手,也未必能够安然无事。何况花古拉对你姊妹怀有邪念,如其同去,更易生事。此事本来越快越好,只为马财所说黑衣女子不知什么来历,我家在此行医三世,从未与人结怨,近年虽与恶霸洪章结怨,但他新近买了好些民女土娼,终日酒色荒淫,早已断念,连镇江楼都未来过,未必是他。再说此女既能使花古拉听命,又和淫妇是旧相识,分明本领甚高,大有来历。凭洪章那样的纨绔土豪,也未必肯这样为他出力。真要是我对头,凭她本领,尽可上门寻事,为何没有一点信息动静,并恐山人过江洗劫,老酋一死,立往拦阻,不许妄动?此事奇怪,不过天下事往往难料,另外我还疑心一人与此有关。好在来贼无一生还,此举花古拉又是听了好人怂恿,并非本意,来敌一人不归,更存戒心,暂时尚不至于来此生事。正好乘此时机,由我暗中布置,先查明了比花古拉还要重要的黑衣女子下落和那用意,然后过江。踪迹如不被仇敌看破,便直人野人山中,寻到烈凡都和吕二先生所说异人师徒,一举将逆子除去,永绝后患。事情还有好几天,我尚不曾盘算停当,我儿这样心急作什?” 双玉便说:“那黑衣女子不许山人过江洗劫骚扰我们,也许是个好人,但知双方仇怨大深,不便禁止,故意那等说法,以作缓兵之计,或想拖延时久,使其过了三月之限,激发全寨山人叛变,以毒攻毒,到时再和我们合力除害,也在意中。此女就是对头,发难尚早,爹爹为何看得这重?” 南洲笑答:“我儿真个一厢情愿,你哪里知道,我方才说事尚难料,便是指此而言。 不过此女如是敌人一面,却比什么都要厉害。真要如你所料,自然再好没有,否则,非但狗男女业已与之合流,势力更大,这三镇上的人民财产全都成了他们的鱼肉。我父女连清儿共只四个得力的人,吕二先生一去不来,事情却更糟呢!” 说到这里,路清恰巧走来,问明前事,忽然警觉,先纵到崖上,四面看了一看,再跳下来,对南洲道:“爹爹料得不差。爹爹在此,行医多年人都认得。我虽每日在旁相助,从未远出,外人只知我是长工下手,木里戛边境又是从小生长牧羊之地,土人多半相识,谁也不知我会武艺。赵乙也是那里生长,由我引进。不妨借口爹爹行医大忙,想找长工,命我往寻相识的人,就便照以前何武师所说之地,往那半山猎场崖洞之中,寻到他父子师徒三人探询,也许知道一点虚实,比爹爹自家前往容易惹人注目稍微稳妥。 等我查探回来,再定过江之计如何?” 南洲见他这样胆勇灵警,好生高兴,笑对双玉道:“看你清哥只长了两岁年纪,便比你心思细密得多,所说竟和我心意相同,果然他代我去要好得多。天早大亮,忙了一夜,也该回去歇息,今天病人不知多少,双珠一人忙不过来,快回去吧!”说时,忽见几个土人拿了新做好的食物送来。南洲急于回去,又不便却人盛情,只得收下,放在竹篮之中,向土人嘱咐几句,便往回赶。到了小江楼一看,病人竟比往日还多,双珠正在忙于医治。 南洲暗忖:“事情真巧,好容易经我父于全家,用了许多心思想出方法,又将药方成药托人到处分送,近来病人少了好些。有许多炎荒森林地带特有的病,因常施方施药,远近各地均有成药贱价出卖,无须远路跋涉,我也稍微清闲一点。不料正在要紧关头,会有这多病人,又和一月以前一样。我父女再如走开,有那不知信息的,费了许多事,远道赶来,忽然扑空,岂不冤枉?走时还要想个法子才好。”心中寻思,因见病人太多,不忍丢下,二女和路清也都一夜无眠,再要去掉两人,更多劳苦,还是提起精神,将这些病人医治之后,再睡一个足的,便告二女和路清一同下手。 小兄妹三人虽觉老父高年,难免疲倦,不应太劳,想要劝阻,无奈南洲天性强毅,向不服老,尤其是对贫苦病人格外同情,内中又有几个重伤残废跌断腿骨的,更非南洲亲手医治不可,知道劝说不听,只得将南洲配制好几年,费了许多心思人力才得制成的强身提神灵药十全丹取了几粒,用水溶化,放在茶中端上。 南洲虽然制有灵药,因党内有两种药材采自深山森林之中,最是珍奇,难得寻到,药更灵效无比,哪怕病人形势多么危险,只要服上一丸,至少可使伤病的人减少许多痛苦,就是危急之际,也能多活一两月的寿命,对于那异乡孤客最有好处,为数又不甚多,不是人大劳累,或像上次医治瘟疫那样,接连好几天不眠不休,实在体力不济,并经二女力劝,轻不服用,看得最是宝贵。常说我虽年老,体力健壮,耳目灵敏,比起寻常年轻人,精神只有更好,内外武功均有根基,稍微劳累并不相干,反可磨练我的筋骨,无须求助草木之灵。此药功能强身健力,提神宁心,如能常用,有祛病延年之功,可惜主药难得,经我多年物色,到处留心,好容易将它凑齐,合成一料。近两三年,用它救了不少的人。所剩业已无多,第二料的主药至今不曾寻到,必须留作重病急救之用,谁也不许糟掉一粒。先见双珠捧了茶来,因正口渴,也未寻思,吃到嘴里,方始尝出那药清香之味,知道女儿孝心,天热人多,业已放入茶内,便未多说,只将三人喊来,将茶匀开,每人分了一点,笑说:“你们虽是好意,但是此药灵效非常,一旦需要,真能起死回生,如因我老少四人稍微劳累,随便用掉,遇到重症,万一缺少此药,耽误病人性命,问心如何能安呢?” 二女和路清同声笑道:“爹爹一年忙到头,专为这许多的病人尽心出力,稍微舒服一点也应该。何况用自己配的药来提自己的精神,为人医病,并不罪过。爹爹不将身子养好,如何能代他们医病呢?”说时,病房中已有四人卧在特制板榻之上正在医治,由这老少四人分工合作,洗涤伤处,上药包扎,有的还要开刀。外面敞间和楼外树荫之下,等候急救的人还有好几十个,均由南洲父女分别病情轻重,相继医治。 双珠一夜未眠,刚一天亮,便有病人陆续到来。因南洲和双玉、路清均是一去不归,双珠心中悬念,虽见当日病人来得特早,内有三四十个更是成群抬来,正在忙于医治先到的人,只听伙计来说,不曾留意。跟着,南洲等三人回转,老少四人一面忙着医病,一面抽空进点饮食,悄声述说昨夜经过。虽觉当日病人特多,这类事以前常有,刚到匆忙,均未留意。南洲回到外面看了两遍,也未想到别的。等这头四个重伤昏迷的人医治停当,抬将出去,再往外面挑选重病人。忽然发现来这许多病人都是外伤,内中还有五六个汉人,虽穿着一身和土人差不多的破旧衣服,但那貌相神情连那周身皮肉手脚,一望而知是平日养尊处优不曾做过劳苦事情的有钱人,也杂在病人当中抬来,而这抬送的人,所用棚架木板藤兜山轿之类虽不一律,脚夫神气却差不多,除有限几个看内科的旧有病人,都是一言不发守在所抬病人身旁,内有三个同来的人,身手均颇矫健,像是会家。这许多人,一个亲属都没有跟来。 平日病人太多时,老少四人忙于医治,不多和人轻易问答,除有疑难病情必须细问而外,内有许多平日看惯的病,仗着经验丰富,深浅虚实一望而知,好些南疆特有的病症,简直连脉都不用看,只将备就成药拿去,或是当时服下,不久即可痊愈。本也不用多说,人多事忙,也实无暇。先医四人时,见是石块压伤,病势差不多,问知崖石崩落,无心撞上,也未多谈。后来看出这些看外科的病人大同小异,已生疑心。跟着发现内中还有好些形迹可疑之人,越发奇怪,便留了心。抽空向三小兄妹示意,把病人搭进房去,和往日一样,表面专心医治,假装不知,暗中留意。那三个跟来的壮汉,竟在门外窥探不去。后因南洲恐人多杂乱,尤其开刀之际,连病人家属也不令其走进,照例闲人莫人,便在外面泡了壶茶,。因天尚早,楼中刚在生火,又要了一些冷酒冷菜同食。因那座位相隔病房还有丈许,推说看花,自己动手,将酒桌移向近门之处。 南洲等四人知这些病人当中必有隐迹的人在内,这三个便是他的同党,既然信任自己,来此求医,双方素昧平生,并无仇怨,内有好些人虽未开口,看那神气,均似外方来的汉人,有几个并还练过武功,实在想不出是何原故。如在平日,这类群殴凶杀之事,边疆一带常有发生,事后来此求医,原不相干,自己专为医治,也不愿管什闲事,当日却因前夜起接连发生事变,多了一层戒心,又见来人神情鬼祟,又要求医,又防自己看出他的破绽,随时都在暗中窥探。这里面必有原因,无事便罢,有则不是寻常,只想不起什么原故,对于自己这样戒备。因见来人都是那么假装沉静,一言不发,也就不去睬他。 等看过一半以后,底下虽是较轻的伤,如换常人,也非小可,不过头破血流,或是撞伤胸臂等处,尚未残废,还能开口说话而已。那几个假装穷苦、像会武艺的人也在其内,知这几人必是这伙病人的首领,稍多盘问,必生疑心,只略探询病情便止。答话也和别人一样,都是走在羚羊峡危崖之下,山石崩裂,误受重伤,并说前面几个同伴业已压成肉饼等语。 南洲、路清均知地理,猛想起羚羊峡就在木里戛侧面山谷之中,乃是通往本省腹地的一条山中险径,只有几个心贪重利、觅取珍药的采药人偶然结伴冒险来往,平日轻易不见人迹,尤其靠近木里戛的羚羊峡前入口一带,形势更是险恶,休说汉人,便是当地山人也不敢在当地久留,怎会有许多人做一路,由那奇险之区通行,偏又遇到崩崖坠石,一同受此重伤?分明事有蹊跷,心中暗笑。同时看出,除有三分之一的病人手脚粗大而外,下余差不多全是故意穿了破旧衣服,假装贫苦而来,年老的极少,都是那么筋骨强健,面无菜色,因其周身血污,泥土狼藉,乍看还不甚显。等把衣服脱去,查看伤处,非但肌肉坚实,皮色也极干净,除创口外,污秽之处极少,那些衣服均似受伤之后方始更换,并还用过伤药。经此一来,越发断定这数十个病人决非寻常人物。 这时双珠刚刚离开,看那几个内科和新到的土人,南洲和双玉、路清忙了一个不可开交,一直不曾停过手脚,人也看去五分之四。天早过午,四人除初看病时稍微用了一点饮食,茶饭均未入口,连那些病人,均觉这老少四人急公好义,热情细心,一个个心生感激,相继开口,说了许多感谢的话。双珠医完病人回来,路过外屋,那三个假装吃客的壮汉也在低声谈论,似说:“这样好心的名医从所未见,果然名不虚传。”说时,瞥见双珠走过,使一眼色,立同住口。 双珠越想越疑心,偷偷入内告知。南洲闻言忽然警觉,暗忖:“这班人形迹诡秘,又从木里戛附近山谷中走来,大盗盘庚夫妇党羽众多,势力强盛,人更机警异常。上次那几位剑侠异人,曾在这里往来小住,和我父女结交,并将三小兄妹收为弟子,这伙人莫要是那盗党?路清相助医伤,又和我父子相称,他至迟明日便往木里戛窥探贼党虚实和那黑衣女于来历,今被贼党照了面去,此去岂不被人看破?”心方一惊,侧顾路清,正和一个病人医伤,病榻偏在一角,相隔较远。路清将那病人的头挡住,借着查看头上伤处,为他上药包扎,嘴皮微动,双方似在低声问答。双玉好似同谋,故意将对面病人的目光挡住,也在问答,语声颇高,问的俱是病情,并教病人以后如何保养医治。跟着又见路清背人打了一个手势。忽想起盘庚这样大盗,不会没有好的伤药,至多几个重伤难治的,装了穷人来此求医,怎会来这许多?看路清的神情,似已由病人口中得到虚实,要我留意,不可露出怀疑之意。此子聪明机警,有时想得比我还要周到。不如糊涂装到底,索性把人医完送走,另外命人尾随窥探,便知分晓。心正寻思,一看病人,只剩了六七个等在外面,先医好的人均在树下逗留未走。抬送病人的,大都精强力壮的少年,汉蛮均有,内中几个像是头目,不时向山下来路眺望,交头接耳,面有愁容。 经此多半日光阴随时留意查看,南洲已早看出这伙病人都是江湖上人,为了徒党受伤,乔装改扮而来。外屋饮酒的三人尚非首要,倒是内中两个抬山轿的和另两三个病人像是众中首领。方想:这班人哪里来的?为何这样隐秘,时刻都在防人看出真相,是何原故?自己老少四人费了许多心力,茶饭都顾不得吃,所医却是一伙为非作歹的盗贼,伤好之后再去害人,岂不冤枉!其势又不便拒绝。 心正有些不快,猛瞥见两骑快马,上坐一男一女,均是一身黑衣短装,年纪甚轻,这样陡的山坡,竟由下面纵马狂奔,飞驰而上,那马看去并不高大,但那登山过岭奔腾跳掷之势又猛又急,端的人是英雄,马是良驹,这等好马从所未见,引得沿途来往的人,全都相顾惊奇,对面镇江楼上的酒客游人,一齐涌到楼栏杆上指点喊好。自从镇江楼开了许多店铺,半山一带顿成闹市。当日天气又极晴美,山花怒放,到处霞蔚云蒸,风景明艳,游人更多,谁也没想到会有这样快马飞驰登山,所过之处由下而上,当时响起了一串喝采之声。 11、杏林双燕马如飞 南洲初意,那两骑快马必是远道赶来,去往镇江楼饮食投宿,善于骑马,有心卖弄本领的豪客,哪知心念才动,那两骑马已在中途改道,往自己这面驰来。楼外几个假装脚夫的壮汉立时抢先迎去,刚由楼前平崖纵落,那两骑快马业己驰到面前。双方见面说不几句,马上人把手一挥,马缰朝马鞍上一搭,人便纵下,大踏步往山上走来。那两匹马便跟在后面,快到楼前,方始被两脚夫拉住。内一脚夫已往人丛中奔去。轻轻说了两句。那数十个受伤的病人立时面现喜容,正在交头接耳,纷纷议论,马上人刚刚走过,又把手一挥,便同住口。 时已申初,午饭早过,楼中酒客都已酒足饭饱。这些本地人均和主人交好,见他当日病人特多,楼内外到处都是,满地坐卧,又有好些重伤,血污狼藉。田四、赵乙均在患病,郑氏夫妻和伙计忙不过来,惟恐主人添烦,吃完相继走去。内有几个远方来的外客,均是病人亲友,越发体贴主人,吃完便去,相率避开,只有五六个贪杯的老酒客尚在流连未走。到这时候镇江楼上照例笙歌四起,正当热闹头上,游人看客虽多,均在斜对面崖坡之上。小江楼这面地势较高,许多吃晚酒的常客尚还未来,楼内外都被那伙病人盘据,简直没有外人了。 南洲父女刚把几个病人的伤包扎停当,命同来的人相继抬出,忽听山上下一片喧哗。 探头一望,见那两个马上人乃是一男一女,年纪都在三十以内。男的生得猿背蜂腰,十分英悍,二目黑白分明,上面两条细长浓眉,面如冠玉,穿着一身黑衣密扣短装,腰挂一口形势奇特,看去分量颇重,厚背宽边的大环刀,外面鲨鱼皮鞘,脚底一双快靴,头上一顶宽檐高顶的龙须草帽,约有二尺方圆,肩上插有几枝梭镖,寒光耀目,斜伸向外。 貌相本极威武,配上这身装束兵器,更显得气概昂藏,英姿飒爽。同来少妇和他一样打扮,一顶大草帽紧扣头上,不近看还不像是女子,身材也差不多,只是肩上没有梭镖,前额秀发微露在外,鬓边插着一朵饭碗大的红茶花,左边腰间多挂了一个皮袋,微露出几枝箭翎,年约二十四五,人颇美艳,但那一双秀目明如澄波,隐蕴着无限英威杀气。 看这两人神情,好似一双夫妇,都是那么动作矫健,顾盼非常,一望而知不是寻常人物。 南洲等四人,觉这一双少年男女,必是绿林中有名大盗,也就是那许多病人的首领,素昧平生,从来不曾见过,神情气派,也与平日偶然经过或是专程赶来求医的那些江湖上人不同,好生奇怪!路清忽然想起,那头戴红花的少妇正穿着一身黑色短装,与马财所说黑衣女子相似,心中一动,正向南洲父女示意,来人已走进门来。 南洲料她是为探看受伤徒党而来,不似有什恶意,少妇身穿黑衣短装,与马财所说形踪诡秘的黑衣女子好似一人。但是双方素无仇怨,这样打扮的江湖上人从未听人说过,自己从一清早忙到如今,将他徒党的轻重伤医了许多,当无以怨报德之理。不是此女便罢,如是马财所说那怪女人,还可乘机结交,探明她的心意来历,合力对付逆酋,除此大害。也许双玉所料业已应验,岂非快事!念头一转,精神大振。心中寻思,表面却不露出。又见来人业已择了一个座位,要了不少酒菜,另命多制食物,以备病人食用。外屋三人也均走了过去,执礼甚恭,说不两句便同坐下。少年问知病人业已分别由主人送了许多吃的,神态越发高兴。因未和自己招呼,也就故作不知,仍去医那未完的病人。 所剩本来不多,又是一些轻伤,稍微洗涤上药便即了事。每人照例送些成药,又各赠送了一纸药方,令其带回配制,以供日后救人救己之用。 刚刚分配停当,回到屋中,大家身上一轻,南洲笑说:“今天别的病人比哪天都少,由早到晚,连内科带外科才只十一二人,还算便宜,要不是突然来了这许多受伤的人,只有一二人应付已足。时已不早,看神气不会再有人来。我们稍微洗漱,弄点吃的,一到黄昏便安歇吧!”双珠姊妹正洗完手,前往倒茶,忽见父亲把嘴朝后一努,跟着便听门外有一女子笑道:“符老先生多多劳苦,我们感激不尽,可能容我夫妇入内一谈,专程拜谢大德么?” 四人一听,正是新来的黑衣少妇。南洲一面用手势止住二女,令谁也不要开口,一面答道:“室中污秽,尊客如有见教,楼上还有一间小屋颇为清静,并无外人在内。容我父女稍微收拾,尊客也用一点酒饭,再请登楼一谈,当面领教吧。” 少妇隔着门帘笑答:“我知老先生忙了一整天,水米不打牙,我们这些弟兄伤势又重;医家有割股之心,病人也有急于求愈之念,双方都越快越好,领他们来的几位弟兄又大粗心,所以不曾客气,愚夫妇方才听说老先生父女师徒这样热肠高义,医道又是那么高明,实在从来所无,万分感佩之余,心甚不安,意欲专程拜谢,就便领教。无奈远道来此,身在客边,对面酒楼菜肴虽较齐备,一则双方香臭不同,人太杂乱,设席在彼,老先生未必能见光降,只好近水楼台,借花献佛,即以主人佳疱,奉敬老少四位善人义士小饮几杯。此举全是感佩心切,就便领教。老先生济世多年,一向施而不报。愚夫妇也非以此报德,不过借此杯酒,多奉清德,并向主人略通诚款。方才已请尊府备好一桌,本意就在外面同饮,既然楼上还有精舍,更可远隔嚣尘,赏心豁目,兔惊俗眼,畅叙平生,真个再好没有了!” 南洲原是饱学之士,听这男女二人的谈吐文雅流利,词义亲切,大有感佩订交之意。 数十年蛮荒异域,这等人物尚是第一次遇到,心中先就高兴,暗忖:江湖中人,竟有这样人品吐属,又是这样年轻,岂非奇事?心中寻思,随口答道:“贤夫妇人中龙凤,虽是初遇,已见一斑,只为素昧平生,连日俗事太多,又正忙于医病,刚刚忙完,未暇冒昧通词,不料竟蒙先施,真乃快事!本来应修地主之谊,但贤夫妇业已说在前面,我父女全家只好叨扰,也就不作俗套,准定奉陪就是。” 说时,四人已早掀帘走出。这一对面,越觉这一双夫妇英姿俊朗,迥异寻常,只是霸气逼人,眉宇之间隐蕴杀气,锋芒聪明一点含蓄不住。以南洲数十年的经验,那好目力,平日人又细心,急切问,竟看不出对方是什路道。只知是江湖上的有名人物,善恶邪正,直难分辨,后见对方辞色诚恳,礼貌也颇恭敬自然,不亢不卑,恰到好处,只要换上一身装束,英威霸气再稍收敛,单听谈吐,决想不到全是江湖上人。等把答话说完,请问姓名。少年夫妇同声说道:“这里虽无外人,那边还有几个酒客。话说太长,老先生刚刚忙完,还要休息片时,我们到了楼上,再行奉告如何?” 南洲料他们不愿人知,同时,遥望山下还有一群人马,三三两两,均由木里戛那面驰来,到了山脚,各自分开。有的连马上山,有的分别由山脚起,到镇江楼一带新开的大小酒搂和别的店铺走去,表面上均装游客,穿着也不一样。眼前就有五六十个受伤的是他们手下同党,送脚夫当中少说也有一半是他们的人,山下面又来此二三十人。再一细看,内中还有两人装着马贩,带有好些空马,后面又来好些山背子,背着许多行李包裹,往近山脚客店中投去。 这许多江湖中人大举出动,来此号称富庶的边荒村镇,分明有所图谋。如想抢劫,内中多人业已受伤,要是被人打败,不应公然来此求医,再者这三个村镇作三角形,两近一远,不相连属,孤零零列在临江一带。山野之中,每一镇都有几家土豪,驻防官兵虽然无用,但有两个土官和那些土豪恶霸都有不少爪牙,看神气虽非来人对手,到底耳目众多,人手不少,如已出事,不会此时尚无信息。还有木里戛大盗盘庚夫妇,人多势盛,十分厉害,外人休说上门生事,似此大队人马由他们境内经过,也必不容。这伙人正由木里戛旁羚羊峡险道走来,无论如何也要由他们边境经过。双方如是同党,早被迎进山寨,当上宾看待,否则便是仇敌,哪有听其随意来往,毫不过问之理?还有病人伤势均差不多,个个精强力壮,方才仔细查看,均似练过武功,就算山石崩坠,逃避不及,也无如此巧法,并且未了三数人伤势虽然较轻,但像铁器所伤,并非全系山石打中。内有四人因能行动,推说:“伤势轻微,先生大忙,这多人都要医治,过分烦扰,心太不安,好在方才看过,像这样伤,用药大都相同,外面有的是冷开水和棉花麻布,只请赐一点药,自己敷治包扎,已感盛情,免得用不着的事也劳先生动手,并还妨碍他人。” 话说得十分委婉。因防对方生疑,也就听之。照此情势,必已和人动手。这班人的本领也决不是寻常,尤其为首少年男女更非庸手,除却木里戛盗党,腾南、林麻两镇的土豪土官谁也不堪一击。大敌当前,业已成仇为敌,怎又如此从容?心方不解,少年夫妇已各说了几句客套的话,转身走去。 四人回到房中稍微梳洗,换了衣服,急于探询对方底细来历,因何至此。好在来人业已准备好了酒食,南洲又命伙计和临时请来的帮手代将酒食移往楼上,一到便可入席,索性忍了饥肠,连郑氏夫妻端来的点心也未怎吃,便同走往外面。 南洲觉着来客形迹可疑,恐是绿林中的有名盗魁,觊觎临江三镇出产丰饶,富户甚多,特意带了人马,准备大举抢劫,不知遇见什么强敌,将其打伤多人,来此求医。这为首少年夫妇和后面假装游客的同党,一面命手下装了苦人来此求医,一面断后应敌,所以隔了多半日陆续赶到。看这两人衣冠整齐,后面那二三十骑人马并无狼狈之容。那几个假装脚夫的同党,始而不时朝木里戛那面登高遥望,满脸忧急之容,少年夫妇一到,不等招呼,更不顾旁人耳目,抢先迎上,只问答了两句,立时转告地上坐卧的受伤徒党,当时改忧为喜。照此形势,许是首领未到,先就遇敌受伤,等为首诸人相继赶来接应,业已转败为胜也未可知。万一料得不差,这许多有本领的大盗要在当地抢劫,自家只有四人,如何挡他得住?虽然土人多有交情,自己登高一呼,立时响应,一则他们平日均受土豪土官欺凌压榨,如今来了盗贼,却要他们出力拼命,保全对头身家财产,非但人心未必愿意,自己也不好说。如其袖手旁观,这班人初次遇到,心性难测,一个没有防备,被他侵入,势必皂白难分,玉石俱焚。对方再要任性杀人放火,这班土人也必不少伤亡,实在可虑。看这为首两夫妇人虽霸道,满脸英锐之气,谈吐神情均与寻常绿林中人不同,对我四人十分感激礼敬。这一类人多讲义气,我救了他不少徒党,留有极大人情和好感,只要能够善处,许能转祸为福,兔掉这场凶杀也未可知。来人如无恶念,更可乘机结交两个江湖豪侠之士。还有花蓝家逆酋花古拉勾结的黑衣女子形迹可疑,用心难测,此女如是今日所来少妇,关系未来安危更极重大,也非格外小心应付不可。 南洲因爱女佳婿都是从小生长边荒,外面的事还是近一年来才听说起,又都年轻好胜,胆大气壮,惟恐应付之间稍一疏忽,生出枝节,行前再三告诫:“到了楼上,不可随意开口问话,对那少妇,更要用心结纳。好在你们聪明,只要看出对方对我父女真个看重,方可探询,最要紧的是,探询他和黑衣女于是否一人,捕鱼族人部落可有相识的人。”嘱咐完毕,方同走出。 到了外面一看,为首少年男女正和未受伤的同党各自端了酒食,分向那些病人慰问,劝其食用,神情甚是亲切,内有几个竟感激得流下泪来。知其能得众心,与那寻常专一自私的盗贼不同,事情好似好办许多,心又宽了好些。刚要走过,少年夫妇望见四人走出,业已并肩迎来,见面说不两句,先在病房外面借着饮酒窥探的三个同党,忽有一人由后赶来,刚要开口,少年似已知他心意,笑说:“照你方才所说,招呼他们今夜必须过江,无论多么为难,都不能在此停留。还有病人要紧,必须小心照料。那十几个重伤残废的弟兄,明日还要请老先生费心医治呢。” 那人好似有些为难神气,方答:“他们当然遵命,只是那……”话还未完,少年两道长眉往上一耸,冷笑道:“老五不必多言!我已通盘筹计,此时无暇详谈。你间莫老兄就知道了。”那人好似心中愁虑,但又不敢抗命,应了一声,转身要走。少妇见他迟疑,接口唤住,低语了几句,那人立时喜诺而去。 南洲等四人正在留神查听,少年似已觉着,笑对少妇道:“云妹,你真口快,且喜没有外人在旁。你看老五近来越发脓包胆怯,真个气人!”少妇笑答:“谁似你那样胆大包身,任性使气!我看老五实是忠心谨慎,要不是带了这许多受伤的人上路,怎会这样为难?别的不说,单这一条大江天险,此去还有七十多里山路,病人多半伤重,不能走快,狗贼那样阴险无耻,什么卑鄙的事都做得出。虽说有人帮忙,哪能不加小心呢?” 少年便未再说,走到楼梯旁边,还朝外面回顾,一到楼上,便凭栏下望。 南洲看出这两人对他部下的人关切已极,法令尤为严明,暗中钦佩绿林之中竟有这样人物。既是连夜渡江,当不至于在江边二镇生事。听方才所说口气,果然遇见强敌,并还防到仇人随后暗算,可见先料不差。当时心里一松,料知对方不是无意之间由此经过,中了敌人埋伏,伤亡多人,便是先想抢劫三镇,因自己医治出力,心中感动,临时变计,化敌为友。只不知仇敌那样厉害,这班人竟会来此求医,耽搁了一整天,路上光阴尚不在内。后来那些人马虽装作各式游客,放在江湖人眼里,稍微留意便可看出。来人都是新伤,分明仇敌离此甚近,竟会这样镇静,令人不解。正在寻思,互相以目示意。 因对方一到楼上,便先忙着看他下面同党,表面从容,内里却甚紧张,分明事还未了,不便插口,故意整理一些杂事,连楼窗一面均未走过。少年夫妇,虽以主人自居,楼下见面一点不显,到了楼上,好似忽然想起一事,一同赶往楼廊外面。女的探头向外,用手指挥,男的便朝镇江楼那面张望,也未理会身后的人。 四人恐其多心,开头不曾过去,后来双玉忽然发现少年手中,多了一根亮白铜管,约有寸许粗细,长仅尺许,借着栏外大树遮避,朝前挥动,似有亮光闪耀。年轻好奇,凑近前去,刚看出那铜管是个“千里眼”,镜筒旁边镶着三粒宝石,映着斜阳,光芒远射,共分红、白、黄三色,每粒宝石前面还有一个白银细管,前头一片厚玻璃,粗如人指,越往后越细,尾梢一头形如喇叭,恰将那锐角甚多的宝石罩住,内中一粒,是个极好的晶钻,非但制作精巧,因那三粒宝石光色不同,并有机关可以开闭,时红时黄,忽二忽三,随意变化,如非宝光强烈,尤其那粒晶钻光芒耀目,又是旁观,要是远看,只见三色奇光时单时双,映着日华变幻不定,还当什么宝物出现,在彼放光,决看不出那是三枚宝石在机关操纵下随意隐现。边境交界常有外夷洋客往来,这类望筒“千里眼”,不断见人使用携带,像这样精美珍奇的从未见过,料是附在望筒上面的三种信号,少年正向远处同党发令指挥。因见对方全副心神贯注前面,不时又将宝光全隐,把镜筒凑向眼上,朝前窥探,手按机簧,变幻光色,动作十分敏速小心,大都略现即隐,有人在旁窥探,竟如未见,遥望前面,由镇江楼起,直到下山坡新开辟的那些店铺,到处都是游人往来,相隔大远,也看不出有无回应。那数十骑快马,就这片刻之间,已不知牵往何处? 双玉方想:近山脚树林之中还有二三十骑空马,怎也不见?这“千里眼”看得必远,可惜不好意思借用一看,猛觉肩上被人轻轻拍了一下,随听笑道:“小妹,你爱那‘千里眼’吗?这东西到了中土便觉希奇,其实西洋诸邦到处都是,尤其远航大洋的海船非此不可,并不十分贵重。不过我夫妻所用,乃英夷贵族之物,又经改制,将上面装饰的宝石去掉,留下三粒最好的制成信号,不论日夜均可用以发令指挥远处弟兄。这东西越是黑夜越得用,阳光之下反而美中不足,愚夫妇目前还有一点小事,又是随身用惯之物,不舍奉赠,小妹如爱,再见时送上两具,以供游山玩景之用吧!” 双玉一直都在看“千里眼”,又立楼内,始终不曾留意后面,见身后那人正是黑衣少妇,凭自己的耳力,对方绕到身后,竟未听出,虽然心有专注,对方步法之轻也可想见。偷觑少年,仍用“千里眼”向山下一带遥望,头都未回。听完面上一红,方要辞谢。 那旁双珠见妹子掩在少年身旁愉看出神,恐被看出,心中不快,知其年轻好奇,人又天真,忙赶过来,打算引走,不料少妇忽然转身,朝乃妹身后走去,只得把脚步放慢,暗中查看。见少妇正向乃妹殷勤说笑,面有喜容,少年也似不闻不见,知未见怪,便走过去。一听这等说法,方说得一句:“舍妹年幼。”少妇已一手一个,将两姊妹的手拉住,笑道:“大妹何必这样见外。愚夫妇都是口直心快,善恶分清。不是那人,休说和他亲近,连话也不会多说一句。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如说令妹年幼,你这位同胞姊姊,不过比她大了三两个时辰啊!我们虽然借花献佛,暂时总算主人,只顾忙于招呼他们,把尊客放在一边,实在失礼。幸而一见如故,你们老少四位都是我辈中人,想必不致见怪。 如今事情已完,快请老先生和令兄先来人座,每位敬酒三杯,略表歉意吧!” 南洲、路清正在收拾竹架上面的药罐,始终没有过来。这是一问敞楼,乃平日藏药之所,偏在前山一角,两面轩窗洞启,里外空明,山光岚影均在眼前。窗外花树葱宠,有的高齐楼顶,清影离披,有的仅达楼面,凭栏如锦,一片缤纷。另外两壁,都是齐整整竹制药架,上下七层,陈列着许多药罐瓷坛之类,另外还有几坛药酒和各种珍奇的药料。当中空出大片楼面,原为老少四人闲来用功之所。临时在空角上摆了一张小圆桌、六个座位。酒菜已早摆上,均是卤味凉菜,虽然无什陈设,却有一种空旷敞朗之致。加以药香花香混成一片,随风引逗,楼外长江如带,列岫索青,山花灿烂,宛如锦绣,许多风景再一陪衬,迎着晚风,越令人心旷神怡,兴趣无穷。 少妇开头只顾随同丈夫分头发令,不曾留意,事完和双珠姊妹说笑了一阵,见那酒席设在侧面楼角,楼外三面的天光云影,树色泉声,鸟语花香,斜阳芳草,一齐收在耳目之下。那条迈立开江,更和匹练也似横绕天边,其长无际,令人耳目有应接不暇之感,方在连声夸好。少年也带着一脸兴奋之容,含笑走来。先朝南洲等四人道歉,说:“我夫妇太已失礼,只为事机仓猝,临时又想起一件要事,以致无暇先为款待,望乞原谅。” 跟着便说:“此时总算松了一口气,该向老先生和三位弟妹畅谈领教了。” 少妇微笑道:“看你此时这样高兴,方才又发信号,莫非前途无事了吗?”少年笑答:“这个还不敢拿准,但是他们此去途中已可无事。今夜月色甚好,风平浪静,必能渡过江去无疑,你放心吧!” 南洲等四人一直不曾走往楼外。双玉虽然近在少年身后,因恐对方多心,楼外又有花树阻隔,不凭栏下望看不出来。为了田、赵二人养伤未愈,伙计太少,楼下还有酒客,少年夫妇来势诡异,双方未通名姓,不知底细,不愿使那几个帮忙的人知道,特引来客由病房后面小屋走出,绕往楼上。曾告伙计,不听呼唤不要上楼,热菜饭食均由郑氏夫妻端上,或由三小兄妹往取,所以下面情景一点不知。坐定之后,正听少年夫妇问答。 南洲回忆这两人前后所说,就是绿林中人,也是江湖上的英侠一流,与寻常盗贼不同。因有两次渡江之言,江对面便是野人山脚,地面虽极广大,但由这里过江,共有三个渡口,当中一处便是捕鱼族和巨石松族交界之区,所说相隔七十里之言,不知上流下流所指何处,但均可通往花蓝家山寨。这一带山人的大小部落到处都是,以花蓝家为最强盛。此外上流葡萄墟,以前原是别寨盘据,后听人说,有一伙往缅甸经商的少年,不知何故将路走迷,费了好几个月光阴,受尽苦难,死亡多人,经由印度绕到底户国境交界深山溪谷之中,走了回来,无意之中遇见葡萄墟的山人,不知这些少年商客本领高强,妄想劫杀,刚一动手,便被对方擒贼擒王,先将他们最有勇力的酋长擒住,就此收服。 初意暂住数日,稍微休息尘劳便要回乡,后来发现当地山明水秀,出产丰富,又有森林矿产、畜牧樵采之利,互一商计便住了下来,不消一年,便将全墟山人一齐收服。表面还是客居,实则暗中做了当地主脑。他们常时带了土产,去往外国英、缅诸邦交易,得利甚厚。只是闭关自守,向不许别的山人入境。尤其货郎等汉人中败类,稍好一点的,还未走近,便被那些貌相凶野、装束奇怪的山人吓退回来,尚不至于送命。好恶之徒,便是凶多吉少。有那以前去过几次,贪利冒险,妄恃机诈,想了种种方法偷偷掩进的,更休想保命。最奇是,来人还未入境,对方已早得知,连人的善恶来历用意也和眼见一样。无论走哪条路,休想入境一步!此外还有种种无稽之谈,说得那为首的人和神仙鬼怪一样。自己昔年原随父亲去过两次,都是一些未开化的种族,荒凉污秽和那清丽雄奇的景物相混,越发显得那些种族的落旧。除有限几个酋长家中,还能照看来客心意勉强吃住,余者无一处不使人有厌恶不快之感。父亲总算随和的人都觉不耐,何况别人。去的人危机四伏,哪怕对他多好,医过多少病人,他也十分感激,如不事前得到酋长允许,派人护送,只要走往别族,立当仇敌看待,凶残已极。父亲死后,便未去过。本就觉着这班人,只有听他自生自灭,似此顽冥不灵,简直无药可医,早已不在心上,那班少年商客怎会将其收服,数年之间,兴建成这一片风光明媚的桃源乐土?并且为首的人防备周密,内外消息隔断,就有别的种族打算偷袭掳杀,离开葡萄墟还有十里,不曾入境,先被对方杀了一个落花流水,始终无人知他真相。直到去年,才听一个往来印、缅的镖师谈起此事,据说也是耳闻,好些荒诞离奇、近于山民常说迷信鬼神的诳话,越发使人不信。相隔又远,以后未再听说,也未理会。这两少年男女,带了许多手下深入蛮荒野人之区,不出于此,必出于彼。如与葡萄墟那些少年商客有关,理应绕往迈立开江上游山区险径之中过渡。虽由木里戛旁绕过,所行都是荒山野境无人之区,离大盗盘庚的庄院尚远,更不会由羚羊峡中通过,断无舍掉极隐僻抄近的路不走,特意绕这往返三四百里冤枉路再折回去之理!如为求医而来,业已扮作穷人,尽可三三两两相继上门,不应成群结队惊人耳目。再说这些病人受伤都在天明以前,至多隔了一夜,时辰也是不对。 少妇又是一身黑衣,她今此去,就不经过花蓝家,也必要由捕鱼族边境走过。照此形势,分明便是马财所说黑衣女于无疑。难得双方这样投缘,细查辞色动作,虽觉霸气大重,人尚豪侠正直,方才疑她想要抢劫三镇,已可无虑,如能因此结交,非但将来有用,对付逆酋花古拉,更是再妙没有。想到这里,不禁面现喜容。 少妇又向少年道:“鹏哥,我们忙了这大一会,又受主人大德,连我夫妻名姓来历均未说过一字,岂非笑话!”南洲闻言,正要开口,少年已和少妇一同起立,先朝南洲拜了下去。南洲父女连忙扶起,惊问:“老弟今之英侠,你我萍水相逢,一见如故,以后还要多亲多近,既蒙贤夫妇不弃,结为良友,实是幸事,如何见外起来!” 少年夫妇也就归座。少年慨然说道:“老先生,不是这等说法。昨日黄昏,好些弟兄误中鼠贼埋伏,伤了多人,并还死了五个,重伤十余。固然他们粗心胆大,不听愚夫妇事前告诫,一半也是平日法令不严,不能防患未萌,临机应变,才致铸此大错。死伤的人内有几位均是久共患难的生死之交,痛心已极!可恨鼠贼所用阴谋毒计十分狡诈,埋伏得又机密又巧妙。等愚夫妇后队赶到,费了半夜光阴,竟未搜到一个敌人,如非内有数人中有暗器,几乎当作崖石崩坠。事出偶然,彼时虽是悲愤填胸,但这些受伤的弟兄共有五十余人之多,不早求医,除十多个轻伤外,不送命也必增加残废。幸而有人指教,本来带有破旧衣服,再设法买了一些,分出同道,再雇上土人,来此求医。多蒙老先生和三位弟妹不辞劳苦,从清早起,水米不进,尽心医治。他们受伤甚重,痛苦非常,最可恨是我们本来带有伤药,均在前面数人身上,连人带药均被山石压成粉碎,一则无法再用,也无老先生的灵验。初来时俱都痛苦不堪,等药敷上,再吃上一点汤药,当时止血定痛,心神安静。老先生送诊之外还要送药、抄送药方,并按病情轻重分别医治,细心包扎。一听明日十九不能再来复诊,多送好些药不算,并还分门别类,指点以后应服何药,如何医治。热肠高义,无微不至,钱却分文不取。这等深恩大德,又非愚夫妇个人的私惠,愚夫妇代他们受恩的人略施一礼,以表敬意,如何说是见外呢?” 南洲方在逊谢,少妇微嗔道:“老先生和三位弟妹还未用饭,已为你耽搁了好些时,只管多说作什,你不会饭后再谈吗?” 南洲看出少年内心愁虑,这时刚好了一些,恐其时间匆促,不及多谈,忙说:“无妨,方才在下面业已吃过点心,还请畅谈经过和贤夫妇的姓名来历,今日就作订交之始吧!” 少妇笑答:“我们马快,也到半夜才走。老先生既是这等说法,我们来路饥渴,已在楼下吃了一半,请老先生和三位弟妹随意应用,大家不作客套,他说他的,边吃边谈吧!” 南洲也觉腹饥,又担心爱女佳婿,知这两夫妻性情豪爽,只得笑诺,并告三小兄妹无须拘束。跟着少年夫妇便说出一番话来。南洲等四人听完,大为惊奇。 12、小英侠一指服众人 老医生深宵中伏莽 原来这一双少年夫妇,男名展鹏,女名韩云燕,外号杏林双燕,夫妻二人的兄长,都是专走印、缅的大商客,为了国境一带林深箐密,两国间的盗贼匪徒和一些土著,专一劫杀客商。那些土著更是厉害,所用刀矛暗器都有奇毒,隐伏险僻之处,出没无常,仗着身轻力健,善于爬山,行动矫捷,纵跃如飞,只一遇上,便是死活存亡之局。土著还可利用地理,逃往那暗无天日的森林之中,过往商客却败不得,稍一疏忽,中上毒箭固是必死,便是寡不敌众,也休想逃得活命。此外所经之处,到处都有毒蛇猛兽潜伏乱蹿,天气炎热,瘴毒又重。这些商客,除请了好些有本领的武师和老于行旅的向导而外,大都体力健强,通晓各地风俗言语,并有相识可以寄居的外邦好友,才敢做这买卖。彼时交通不便,险阻太多,自来利之所在,照例钩心斗角,互用心机,明争暗斗,诡诈百出,哪怕至亲骨肉,也不相让。惟独这类商客,觉着山河险阻,偏地危机,利益虽大,人少不行,并且同种同文的人一旦远适异乡,由不得起了一种去国怀乡之思。在国内时,只管抢做生意,各不相下,异地重逢,便如见了自己亲人一样,自然而然生出一种互相关切的热情。又见彼众我寡,样样受欺受制,受人压榨,自己国家的官吏高高在上,死活不问。彼此团结互助,尚难免于外人欺凌危害,再要互相猜疑,授人以柄,便不同归于尽,也必吃上无穷的亏,忍气吞声,仅能自免,想将起来,已不上算。何况沿途危险又多,稍微人少力弱,决难平安通过,于是在压力越大抗力越强,外来的危害越多,人的意志胆勇越发健强,遇事也越能团结的定理下,这类商客非但联合一起,便有别行加入,附带同行的只是国人,均所欢迎,因之不去则已,一去就是一大帮,合在一起,拼冒奇险,多受辛苦,去向国外博那厚利,并将对方的产物也运将回来。利益虽是极厚,但所受辛苦艰难和用人之多,也非寻常商客的人力物力所能办到。 展氏夫妻便是这为首诸人的弟妹,二人非但年貌相当,连那家世处境也都相仿。双方父兄都是有名武师,女家之父更是江湖上的侠盗,中年洗手,先和商客保镖,积蓄了点资财,与人合股,因其机警胆勇,本领高强,屡冒奇险,均仗他和几个能手拼了性命不要,冒险应敌,保得众人毫发无伤,冲过难关,在众人感激信仰之下,无形中作了首领。后来两家子女成长,跟着走了好几次,本领竟比父母还高,声名越发远振,连那些异邦的土豪恶霸也都不敢轻视。年月一久,势力越大,人也越多。对方虽知这班汉人不是好欺,但是他们终年信佛,人都穷困,眼看外人每年到他国中满载而归,俱都忌恨。 为了以前两次阴谋暗算均未成功,反被这班商人打败,并还买通他国中的贪官,以毒攻毒,软硬兼施,害人不成连吃大亏,因此不敢妄动,仇恨却是越结越深。 二人父母早已看出,先想急流勇退,无奈大群商客连同侨居外邦的国人再三请求,非要他们率领坐镇不可,事关大众,迫于情面,就此迁延下来。这年归途,忽被敌人买出土著,用毒箭将二人的父亲暗算射死。凶手虽被擒住,问出真情,无奈领头的人已死,无人主持。总算子女还好,过了三年,因听仇敌见这班汉客无人统率,逐渐现出本来面目,勾结他国中贪官污吏,压榨欺凌,无所不至。两家子女本就怀念父仇,又激于义愤,当时挑选能手,仍和往常一样,结队前往。事前勉强忍耐,暗中通知那些侨居当地受尽苦痛,朝不保夕,去留两难的汉人,赠以资财,合作准备,把所有值钱之物偷偷换成金银,将各人的妇孺老弱分别送走。表面上不露形迹,估计先走的人已到地头,然后约定日期,把行装资财准备停当,由事前常雇的缅甸土人悄悄运走,突然发难,将那两家仇敌全数杀死,再派两个能手,深夜前往威吓缅官,一面许以重贿,仗着报仇时做得干净,杀人之后,一把大火烧个精光,没有留什破绽,就此含糊过去。 这班侠士先没想到事情这样容易,大多汉客,在人家境内杀人放火,一个被人看破,就动手的人仗着一身好武功能够脱身,也必连累多人遭殃。又因许多侨人平日痛苦大深,事前商定,本打着从此溜走。一去不来的主意,事后看出当地缅官比汉官还要贪污昏庸,只肯给钱,有求必应,并还把他把柄拿在手内,决不怕他反脸报复,互一商计,又觉前人费了许多心力,好容易在当地打下基础,就此送掉也太可惜,于是重又飞骑去将逃走的人寻回。为防被人看出,好些地方均要留人主持,照常交易,行事还要格外慎重,疏忽不得。总算动手的这班人都是能手,人强马壮,地理极熟,第二起人本未走远,土人十九无知,平日相处不好,为防万一,准备未一批人追上再作计较。事前并未明言,恐怕泄露,忙了好些天方始办完。除那受苦太甚早将店铺卖掉的有限侨民业已回国,说好永不再来而外,余人所去之处均不甚远,一听诸侠已和缅官说好,双方从此公平交易,奉公守法,订有约章,不再无故欺压,全都欢喜如狂。由此起,国境交易越发繁盛,路也开通许多。 这年商客前往办货,中途遇见大水和漫山遍野,多少天过不完的猛兽群,此非人力所敌,大家被迫逃窜,误走在一条亘古无人通行的山谷之中,左折右转,费了七八天,方始勉强走出,归路已迷,跟着又在森林之中迷途。连经奇险,终日与死搏斗,总算走惯长路,准备周密,食粮甚多,途中又有泉水可饮,并能猎到野兽,才得苟延残喘。就这样,一路乱蹿,还伤了好几个人,前后经过好几月的光阴,才将那些幽谷、森林、沙漠、草地走完,寻到人烟,已是印度边境。问明再越过两座高山,一片林野,便到迈立开江上游山墟之中,野人山已可望见,实在无法走回原路,索性由那洪荒未辟的乱山林野中硬冲过去。本心到了自己国内再作打算,连越过好些危峰峭壁大壑高崖,刚由另一片森林穿出,遥望前面江流和树林中的缕缕炊烟,心中一喜,忽见一支接一支的镖枪,暴雨一般打将过来。 诸侠虽已精疲力尽,但知匪盗凶野,万败不得,稍微胆怯,对方凶威立炽,被他们围住,只有坐听残杀,万无生路,只得上前拼命。长路奔驰,自不免于饥疲交加,看出敌人越聚越多,正在愁急,忽然看出后来一个身材高大的气力最大,也最凶恶,正向群贼指挥发令。 这时展氏夫妇年才二十左右,从小便随父兄往来印、缅国境一带,恰巧同在一起,都是家传武功,又是从小相爱的未婚夫妇,人比父兄还要机智,早就看出匪盗人多势盛,另外还有大群土著分三路掩杀过来,知道大家长途疲劳,人又饥渴,多高本领也难久战,互一商计,土著还未合围以前,便由人丛中偷偷绕往侧面危崖之上,本是查看敌情,想用调虎离山之策,偷往山寨放火,暂缓一时之急。展鹏忽然发现山酋赶来,神态十分威猛,心想擒贼擒王,冷不防竟由崖顶纵身飞落。 韩云燕不料未婚夫婿如此冒失,跟踪纵下,同时,展鹏之兄神刀太保展志也看出这是山酋,不约而同由人丛中飞纵过来。因见山人多,个个身轻力大,自己这面虽然得胜,连伤多人,但都有些气力不济,稍微时久,决不能支。又见众山人相继伤亡,本已有些胆怯,自从山酋赶到,几声怒吼,重又抢先拼命,随同角声吹动,山民越来越多,一时情急,将双刀并向左手,随同纵起之势,将腰间所插飞刀,连珠朝前打去。人还不曾赶到,展鹏夫妇已先发难。 山酋正由崖下走过,不曾防到上面有人飞落,瞥见手下被敌人飞刀又连伤了四人,越发暴怒。正在厉声怒吼,摇着手中野兽骨朵和那长矛往前赶去,猛觉头上疾风飘堕,忙中仰望,刚瞥见一条人影,一矛杆打空,男女二敌人业已相继落向身后。正待反身回击,手刚一抬,猛觉腰问被人点了一下,当时周身麻木,不能转动,空自情急暴怒,无计可施。紧跟着,崖顶又有一根套索飞下,将人套住,吊了上去。 原来展志正往前赶,瞥见两小兄妹相继飞落,已将山酋点了穴道,心中大喜。回顾众山民追来,旁边恰有一幢怪石,猛触灵机,纵将上去,再一纵便到崖顶,取出腰间套索将山酋吊上,口中大喝:“你二人快些上来!把住那面崖坡,自有道理。”说罢,不等二人纵上,便将那比人高出两头的山酋单臂举起,用土语大喝,令众山民急速停手待命,说完再打,否则便将山酋活活掼死。众山民果被镇住,众人也都聚在一起,一面分班吃那于粮,一面和山酋问答,仗着三人的胆勇机智和上来的锐气英姿,竟将当地山人收服,化敌为友。一问地方,正是葡萄墟。 不久全墟部落均被制服,由为首诸侠另订规条,一同遵守,一面开辟田庄,建立乐土,和南洲以前所闻差不多。只是那些奇迹,均是展氏弟兄利用山人信鬼神的心理,仗着一身惊人本领故示神奇,并非真事。为当地风景清丽,出产又多,容易开辟,比往印、缅经商更易得利,并还平安,没有危险,于是久居下来,中间自然早与国内外的同伴通了信息。因展鹏夫妇胸怀大志,觉着这大一片好地方没有开发,山中那多出产,也须觅得出路,于是设了两处分寨,一处设在昆明故乡,一在川东巴县。一面和国外那些商客联合,托令代为运销,一面在这两处,专人物色精强力壮、能耐劳苦的穷人前往开发,又长期训练徒党,开了两家专走国外的镖行,专代人家保镖,就便销售山中土产。江湖中人只肯改邪归正,能以劳力谋生的,经过考查,也可入选。但是事前必须在那两处设有分寨的镖行之中住上一两年,看明对方心志,方始带往葡萄墟,分给房舍田地,使其自立家业。 前后八九年,不算山地森林,单那葡萄全墟半山半水的盆地,由两条山谷起直到江边,方圆二百里内,到处风光明媚,遍地桑麻,禾苗繁茂,嘉木葱宠,名花如锦,房舍整齐,以前污秽狼藉的竹楼土穴、草棚茅舍,已早一扫而空。因其不分民族,一律看待,只要公平守法,以力自给,谁都可以丰衣足食,当地汉人都是他的至交同道,手下徒党自不必说,便是各部落中山人,也觉日子比前好得多,并还兔去互相疑忌和杀掠焚烧之惨。好些不合情理的风俗习惯虽然改掉,上来并不强迫,无论何事,都是由渐而进,先说后做,等到大家明白,自觉非改不可,然后集众会商,畅所欲言,议定方始兴革,事后又能看出改革好处,因此人心悦服,把这为首诸人奉如神明,从此不再相信妖巫神鬼,转而信人。 为了展志年老,又知野人山脚沿江一带,直到伊落瓦底江边,方圆一二千里之内,种族众多,不是一时之间所能开化,意欲先把葡萄墟建成一片锦绣乐土,等山人都说汉语,通晓汉文,全体开化之后,小的一辈业已成长,内部根基扎好,然后推广出去。在此期间闭关自守,除展鹏夫妇每隔一年去往分寨带那所招的人而外,别的部落一律不许入境。因其戒备周密,沿途均有专人防守窥探,那些怀有野心、专以掳抢烧杀为乐的别族野人,都是凶悍有余,无什知识,能胜而不能败,人还未来,先就叫嚣哗噪,老早使得了信,为首诸人立时迎上。在全墟山人万众一心之下,为首诸人本领又高,无一次不杀个落花流水。 本来事情隐秘,并无人知,不知怎的,去年年终,会被木里戛大盗盘庚探出底细,乘他夫妇回乡招人之便,设下盛筵,专人邀请留住,想要勾结。展鹏夫妇先还不知对方来历,只觉兄长平日不愿人知,双方只有一江之隔,如与结交,踪迹必要泄露。开头先用婉言辞谢,后因对方情意殷殷,再四挽留,实在情不可却,一行十余同往赴宴。刚一见面,便认出主人夫妇,与平日所闻专与外国勾通、走私作恶的边疆大盗、男的化名彭金寿、女的外号双料杨妃大自马的形貌身材一般无二。虽然厌恶,存有戒心,因知对方人多势盛,淫凶无比,当时也不便得罪,勉强忍耐,敷衍终场,便即驰去。 男女二贼也极机警,好似看出他夫妇的心意,未见以前那样殷勤恳切,见后便和来客一样,双方都是江湖上的客套过场,表面十分热闹谦和,谁也未说一句真话。韩云燕路上对丈夫说:“狗男女明已看出我们心意,这厮凶焰狂烈,归途必须留意才好。”展鹏回忆前情,虽觉有理,一则艺高人胆大,又觉双方素无仇怨,表面上总算未留过节,归途只要小心一点,当不至于有害。到了昆明,把山里所运货物交与分寨主持的人运销各地,住到过年便往回走。本来每次所选至多不过四五十人,这次因有乃父昔年旧部和一些劝了几次新近方始洗手的世交弟兄,还有前两年请假回乡省亲扫墓的二十来个多年同道患难至交,好几路人凑在一起,总数竟有一百四五十人。心想:这些人都是会家,每人均有一点专长,还有好些成名人物在内,年纪最大的不过四十左右,并还为数极少,此去大可开出好些基业,使是大盗盘庚有什异图,也能应付。同时想起双方并无嫌怨,狗男女日后还想结交,怎会无故树敌?和众人稍微一谈,也就丢开。哪知行近当地,离木里戛二十余里便出了大乱子。 众人每次渡江往来,均在迈立开江上游危崖下面过渡。那一带江面最窄,宽只十丈,但那两岸都是峭壁排空,中藏幽谷,上下无路,形势奇险,下面江流最急,地势也极隐僻。过时,照例是由几个精通水性的壮士,带了两条粗长藤缆麻索,由水中横渡过去。 到了对岸半崖腰上,由附近崖洞中寻出所藏铁桩,两头绷紧,一高一下,把所运货物扎上藤圈,由索桥上滑行,再用细索往来拉扯。到了对岸仅有的一片两丈来长五尺多宽的突崖危石之上,再用绳梯援上崖顶,把货物陆续吊将上去。余人有那轻功好的,便由索桥上面飞驰过去。未了再由特制快船“浪里钻”,用藤圈套在索桥上面,套上细索,拉往对岸。如是风大,人便全数坐船往来。因那地势险僻,数十里长一段,都是危峰峭壁,草木不生,靠近下流一面,又有巨石遮蔽,每次往来,从未遇见一个外人。只有一处,要由木里戛旁山谷中经过,相隔仅四五里,因是木里戛的边境,极为荒凉,中间还有一条危崖,不是事前得知,人由谷中经过都看不出。虽疑盘庚由此发现,为了带人太多,只此一条最为隐秘,起身时本来说好仍走原路,并还故示大方,一面照直回去,一面命人投帖,送礼还情,免得掩掩藏藏,被狗男女笑话。 哪知当夜忽然接到一封怪信警告,说男女二贼去年便探出葡萄墟诸侠来历,早就打好吞并主意,能够结交,做他党羽,便可无事,邪正如真不能合流,立用阴谋毒计,连明带暗一齐下手。去年拦路邀请,见面之后,看出对方神情不善,决不肯与他同流合污。 又听同党密告,说他兄弟和为首诸侠仍在保镖,专和他手下假装匪盗的贼党作对,因那镖行另有专人出面,对头只在暗中主持,无人得知,新近方始探出。狗男女闻报大怒,立生恶念,现已准备暗算。原路已被炸毁,并还长期派人守望,设有埋伏,他本人却不出面,无论是走哪条路都要小心,狗男女决不公然当面发难,别的尚有诡计,却不深知。 展氏夫妇人素刚强,一则事太奇怪,那信未留名姓,也未见人,不知真假;二则避道而行未免被人轻视,说他胆怯,本定仍走原路,相机而行,不料中了敌人诡计。同行两个洗手的飞贼,虽在分寨住了三年,并还照例立誓明心,随同镖师往来缅甸两次,曾立过功,取得信任,其实竟是狗男女的奸细。盘庚知这二贼和展氏弟兄相识多年,又是世交,得到信息之后,立命二贼先往昆明卧底。这封怪信便是二贼暗中留下,布此疑阵。 二贼从旁力言:“这等做法不好。这一带形势,我们深知,以我二人的推测,原来这条路虽不曾走过,听说两岸峭壁排空,人由半崖上面的索桥过渡,下面急流电射,江风稍大,便和荡秋干一般乱晃,势太奇险,铁桩被炸,无法安那索桥。通往江岸的幽谷又深又窄,敌人如在上面埋伏,多高本领也难施展。羚羊峡虽然绕远,地势较宽,只出口一带山高谷深,险阻难行,轻易不见人迹,敌人也决想不到我们会走此远路。只要把人分开,或是装着横渡大江去往缅甸的商客,便可从容走过。还有盘庚夫妇势力强盛,我们与他们隔江相望,一成仇敌,许多讨厌。好在双方不曾破脸,这封怪信也拿不准真假,只要敌人没有发动,乐得敷衍一时。等回到葡萄墟,和诸位兄长商定之后,准备停当,他不犯我便罢,如其无故生事,索性渡江将其除去,也是一件好事。最好把人分成两起,头一批由我二人领路。等到走完羚羊峡,离木里戛边境不远,让他们自行上路,我二人假装送礼还情,前往投帖,相机行事,查探他的心意。按照江湖规矩,双方素无仇怨,以礼登门,多么不快,也无为敌之理。我们先推说你夫妇归心特急,又因主人款待殷勤,心中不安,命我二人代为致意。如今大队人马业已过去,他如非见不可,或是有什么过节,你们后队弟兄此时也必赶到,和他当面叫明:此后两不相犯,真要欺人大甚,索性约好日期分个高下,怎么也比悄没声掩将过去使对方挑过节,并还笑我胆怯,要强得多。” 展氏夫妇竟被说动,又听同行诸人同声赞好,心想:江边三镇近年热闹非常,百物皆备,各地商客甚多,就此查看,以为异日运送山货之地,也较方便。当时点头,把人分成两起。因这条路自己以前不曾走过,只听二贼一面之词,只说好走得多。哪知二贼奉了盘庚密令,话说极巧,又劝展鹏说:“敌人决想不到我们改路,既是先礼后兵,这两起人便要离得远些,以便投帖回来,后队刚刚赶到,正好接上。中部一带有大片猎场,野兽药材甚多,不妨借着打猎,耽搁上半日再追上去。” 展氏夫妇虽极机警,一则二贼相识多年,以前颇有渊源,又想双方不曾破脸,就有过节,本人未到,也不至于有什变故。为防万一,并令前队的人,走近木里戛边境,如遇敌人无故生事,可告以头领未到,然后命人飞骑报信,自己未到以前不可轻敌。如遇险僻之地,务要分队通过,不可停留。后队共是三十多人,都是一些喜事好胜的少年,除展氏夫妇本领最高而外,全体共有四十多个好手,经过二贼怂恿,倒有十之七八派在前队。 到了中部一带,果然野兽甚多。韩云燕已觉山形险恶不在来路之下,仍未想到别的,打了许多野兽,天色已近黄昏。刚想吃完上路,吃了不到一半,忽见两匹快马飞驰而来报说:“前面的人业已遇险,伤亡甚多。”不顾多说,匆匆赶去一看,原来二贼行近谷口,忽向众说:“此时天已不早,木里戛还有一段路,恐赶不及,打算先往投帖送礼。” 众人哪知其中有阴谋毒计,也未拦阻。二贼立带礼物,匆匆骑马赶去。 前队的人越走越觉山路险恶,比原路更甚,天又渐渐暗了下来。正走之间,两面危崖忽然展开,遥望前途,和来路一样又深又窄,只当中十余丈长一段,地势比较宽平。 想起二贼走时曾说:“此去离人家村落还有三四十里,如往腾南、林麻两镇,相隔更远。 只这一条,地势较宽,最好在此休息片刻,吃饱上路。”旁边恰有一条瀑布,大家本已走得人困马乏,腹中饥渴,虽觉两面崖壁都往前倾,似要当头压下,阳光已被遮住,一则没有看清,又因沿途一片阴森荒凉景象,始终都是静悄悄的,不曾见到一点人影,平日常在深山险径之中来往,也就不以为奇。互一商量,便把人分成两三起,各就当地形势生起火来。 当时如吃干粮,也不至于死伤这多,只为展氏夫妇样样周到,因见人多,行时带有行灶铁锅,又在深山之中走了好几天,难得吃一顿热东西,恰在途中打了两只山羊,打算烤吃。正在互相说笑,埋怨先去二贼乱出主意,走这样难走的路,那旁肉还不曾烤好,忽听一声炸音。这班人多是久经大敌的健儿,听出火药响声,刚刚警觉,只当敌人号炮,还未看清,大小石块突然由上崩裂,暴雨一般打将下来。 这一带谷径虽有三丈宽阔,但是两面危崖交覆,从崖腰起,都是向外突出的怪石,越往上越前倾,头顶见天之所不过丈许。那大量沙石由半崖到顶共有二三十处,同时爆发,崩山倒海一般向下压到,十来丈长一段空谷差不多被它布满。只听轰隆砰旬之声震耳欲聋,尘沙飞涌,迷弥全谷。虽然都是一些碎石,最大的不过尺许方圆,因其密集打下,多高本领也经不住。有几个遇到沙石最密之处,当时打得稀烂。连轻带重伤了好几十个,幸而还有一多半,人甚机警,立处碎石较稀,逃得又快,见势不佳,各把身子贴向崖凹缝中,侥幸不曾受伤。 内有几个胆勇刚烈的能手,看出那是仇敌阴谋,否则无此巧法,心中万分悲愤,灰尘未息,便由崖脚轻悄悄朝第一声爆音来处掩将过去。刚看出近谷口一面危崖腰上有一条天然栈道可以上下,同时发现前面崖顶似有黑影一闪。怒火上攻,正待掩上,又是一声爆音,知道不妙,忙往后退,已是无及,幸而崖石挡住,未全上身,只将肩臂打伤,知道敌人占有地利,前面不知还有什么埋伏,谷口一带阳光不照,又太昏暗,只得忍痛退回。觉着伤口有些异样,细一查看,每人还中了一两支镖箭之类的暗器,想是闪避得快,逃时匆忙,体力又极健强,打进不深,业已失落。经此一来,越料敌人在此大举埋伏,前面不知还有什么阴谋,更恐敌人乘胜偷袭,地上沙石堆中还有好些重伤残废的人,正在挣扎求援,必须救出险地。内中一个精细老成的人,立时发话,把未伤的人聚在一起,各取兵刃防身,先把伤人抢救出来,抬回来路,看好地势,分人守护,一面准备迎敌。 等了一会不见动静,也不知敌人闹什么鬼。众人本有数十骑快马,总算运气,方才烤肉时,因这一带没有水草,由两人牵往来路转角一片山洼草地之上,连人带马和马背上的东西都未损伤。那两人闻警赶来,匆匆一说,便先上马,驰往后队报警。展氏夫妇那两骑马,乃是葡萄山中野生异种,比常马稍小,但是神骏非常,日行千里,其速如飞。 得信大惊,纵马飞驰赶来,问知众人久候不见动静,已曾派人分路援上崖顶,四外张望。 山月刚升,清光如昼,地形虽是奇险无比,到处静荡荡的,并无人迹,有好些人还在上面搜索,不曾下来,后面十几个同党也都赶到。忙同掩上,果然景物荒凉,乱山丛杂,草木不生,险恶已极。 展氏夫妇先断定是盘庚暗算,还不知送礼二贼是奸细,悲愤填胸,正在招呼众人,查点人数,一面把死尸藏入山洞。待要商量迎去,忽见有一白衣异人寻来,先还当是仇敌所差,见面一谈,才知二贼竟是贼党,那封怪信也是他们暗中所留,故此无人看出。 原路索桥并未炸毁,那崩崖坠石,乃是盘庚手下一个外号飞天雷的死党用机关埋伏的石炮,用时专择深崖幽谷、形势险恶之地,将那预先用碎石制好的石炮放在上面,等敌人由下经过,将药引点燃,当时爆炸,打将上来,因其用人不多,和地雷一般一燃即发,药引又长,所以不见人影。此举一半报仇,一半示威,只是杀伤一个是一个,未作一网打尽之计。 异人并说:“敌人做得干净,暂时又不愿显露真相。表面上仍装不知,可是人一寻到当地,不翻脸便罢,稍有不合,并非小看你们,这男女二贼非但人多势盛,个个厉害,又有几个崆峒派中余孽助纣为虐,你们一去休想平安回来,何况还有许多受伤的人尚须医治。最好此时假装糊涂,先往求医,回去再打主意。就这样,还要防他们利用别的阴谋暗算,千万冒失不得。我也为除害而来,往来木里戛已好几次,均因时机未到不敢下手。最近狗男女越发骄狂,勾结了不少贼盗意图大举。他们放你们不过,一半也由于此。 形势越来越紧,我们也急于下手,但有同伴未到。望你暂时忍耐照我所说行事,方能成功。” 展氏夫妇便向异人领了机宜,听他指点,来向南洲求医。对于南洲本就闻名,所带伤药又在谷中污毁,埋在大量碎石沙中,就是取出,已不合用,又听异人说:“南洲的药更好,只是须要改扮穷人前去,好在行李之中,这类破旧衣服都带得有。此时天黑,也不方便,可随我到一山寨之中,离此约有二十来里,因其人家不多,深藏山中,向来无人注意,可通腾南。共总多绕了两三里路,却可免去敌人暗算。到后可先打发他们连夜上路,赶到小江楼正是时候。我身边本来带有药丸,甚是灵效,可惜不多,只能用水化开,大家分服,将那重伤残废的人保住性命,余者稍微止血定痛,到后我再和你详说。 这班人由我护送起身,你们断后,就便和你细谈将来除害之策。事关重大,头绪甚多,尚不止此。我那几个同伴明日如来,事便好办得多。” 展氏夫妇早已看出对方是异人奇士,闻言大喜,立照所说行事。到了山寨,由异人喊来男女众山民,借了好些衣服,并令相助抬送。先令伤人吃饱,由异人带了送走。展氏夫妇和三十来个同党留在村中等信,就便将那几具死尸择地安埋。 等到傍午时分,异人回转,说:“人已送到。盘庚已知此事,本来略微示威,将来再说。不料来了两个专在国境交界抢劫的同党大盗,以前吃过你们大亏,一听此事便要乘机报复,奸细再一怂恿,如非盘庚此时有心事,不愿明目张胆白日行凶,几乎大举。 就这样,仍派了两起贼党,准备沿途暗算,遇到荒僻无人之处立下毒手。你们专与来人对敌,并不一定会吃他亏,偏带着许多受伤的人,又隔着一条大江,投鼠忌器,顾虑太多。因我昨夜领路乃是山中秘径,别人从未走过,羚羊峡外本有贼党隙望,竟未发现你们踪迹。先当胆小退走原路,后有贼党在腾南镇发现伤人走过,方始得知。如今前半路上还不怎样,江边渡口一带却是讨厌。必须去往下流七八十里觅地渡江,索性经由捕鱼族边境绕回葡萄墟,使其扑空,稳妥得多。” 展氏夫妇和几个有本领的同党,一听狗男女这样阴险,先还不服,并说:“我们带了许多人由小江楼起身,贼党断无不知之理。任走何处,均不免于相遇。何况仇敌无故行凶,又不正面交手,行此阴谋毒计。不给他一个厉害,还当怕他,也实恶气难消。” 异人笑说:“你们少年气盛,我早料到。我那几个同伴虽还未到,我料狗男女对那受伤的人并不注重,只想暗算你们,尤其放你夫妻不过。你只照我所说时刻行事,小江楼酒菜都好,你们在那里吃完夜饭,等上一会,再同起身,恰将先走的人追上。我那同伴也必寻到,无论如何,也必现点颜色与他,非但可代你们稍微出气,并可使他知道厉害,不敢轻视你们。在群贼伏诛以前,少去许多烦扰,不是好吗?”随将对方虚实和所派贼党说了出来。 展鹏等一听,才知那异人非但用意深厚,并还顾全他们脸面,把事情揽将过去,方说:“贼党果然厉害,凭我夫妻,虽不至于吃亏,别人却是难说。我们带了这许多人走此长路,受人暗算已是丢人,再因有勇无谋,和人硬拼增加伤亡,以后有何面目见人!” 心中感激,连声谢诺。看出形势凶险,表面上还不得不格外镇静。异人随即别去,告以少时同伴如到,必定通知,小江楼却未必去等语。 夫妻二人跟着起身,照异人所说,把人分成好几起,自己骑了快马,当先上路,为了那条山路隐秘非常,出口不远便是腾南镇,又是午后镇上人多、交易正忙之时,途中并未遇阻,也未发现异状。二人本极英雄,满腹悲愤,又惦记那些受伤的人,一到便往山下赶来。登楼之后,见后面的人改了装束,陆续赶到,分别投店,日色业已偏西,异人尚无音信,想起发急,便用“千里眼”遥望,发出信号,跟着便接下山崖同党信号回报,表示帮手已到,沿途平安。料知异人同伴业已寻来,心方放走。 南洲等四人听完前事,双珠姊妹见韩云燕和自己投机,便设词探询:与隔江花蓝家可曾相识,南洲因见对方虽然一见如故,有好些话和那异人来历姓名均未明言,恐有难言之隐,故意接口道:“这二位贤夫妇既是葡萄墟主人,怎会和花蓝家逆酋、淫妇相识? 我儿不要问了!”云燕本要回答双珠姊妹的话,闻言惊问:“二位妹子怎会想到我们与那厮相识?老先生并有逆酋、淫妇的话。莫非那逆子花古拉业已篡位了吗?” 南洲忽想起对方曾说去冬离山,今始回转,又是这样口气神情,那黑衣女子分明另有其人,可是马财所说怪女子也是这样装束,鬓边戴有一朵红花,事情哪有这样巧法? 对方既有异人相助,并肯代他们出气,离山不远,有两三处渡口均可过江,为何还要绕往下流七十里,由木里戛通过,是何原故?心方寻思,展氏夫妇见他父女面色沉吟,同声问道:“老先生和二位妹子,有话只管明言,只要愚夫妇力所能至,无不遵命。” 路清先和南洲一样疑心,此时业已听出对方所说不假,就有隐瞒之处,也是有人指教,不是本心,接口答道:“上月花蓝家曾想过江洗杀,被一黑衣女子劝住,也和这位女侠一样装束。”云燕不等话完便急问道:“此女身材貌相如何:鬓边可有一朵红花?” 南洲闻言忽然醒悟,忙接口道;“听说此女装束年貌均和你差不多,鬓边也有一朵红花,有人见过,尚在此地未走,一间即知。” 云燕两条秀眉往上一飞,气道:“我知道了,此是另外一人。有好些话暂时还不能说,老先生将来自知。难怪盘家狗男女,无缘无故,下此毒手,原来有她在内。”还待往下说时,展鹏笑道:“你这样生气作什?早晚自有相逢之日。此时说来话长,不提也罢。”云燕好似气极,两次欲言又止。 南洲见他夫妇人甚稳练,一谈到黑衣女子,女的固然气极,男的强作笑容,终掩不住那心中怒火,料定中有隐情,自然不便多问。且喜无意之中交到两个侠士和许多有用的人,妙在就是葡萄墟那班英侠,只要善为运用,捕鱼族这些盗匪,早晚必能一举扫平,永绝后患,心方欣慰。云燕随又提议:“只老先生年高德重,三位弟妹和我夫妻年纪差不多,意欲结为异姓骨肉,不知可否?”南洲等四人也愿结交这两夫妇,稍微谦谢便即点头。当时叙了口盟,两夫妇又向南洲礼拜,一同归座。双方越说越投机,这一顿酒吃了两个多时辰,受伤的人在展氏夫妇初入座时,已先经人抬送上路。展氏夫妇问知主人昨夜不曾睡过,老大不安,忙起告辞。 南洲见时已不早,此行关系许多人的安危,也未深留,送到楼前。展氏夫妇将马解下,因见镇江楼人多热闹,不愿惊人耳目,径由崖后绕路下山,往江边驰去。四人从昨日起劳苦了两日两夜,虽有灵药提神,到底有些疲倦,何况明日还有病人。那十几个伤病人经过自己尽心医治,至少也有一小半免于残废。时已将近亥初,南洲怜爱三小兄妹,客人送走,便催安息。“ 自从移居小江楼后,南洲父女都住楼上,和郑氏夫妻的房并排,中间隔着一大问堂屋和两间堆药料的空房,乃是一明一暗。靠着楼角有一小套间,乃南洲暇时看书配药、研讨医理的静室。楼后不远,便是近山顶的一片峭壁,中间空着一片平地,种有不少花木。另外辟有亩许菜园,养了几十只鸡鸭,地甚幽静。众人各有各事,从早忙起,到夜方歇,除却郑妻按时喂鸡煎菜,去上两次,余人均嫌地势太窄,无什隙地,无论乘凉望月、坐卧闲步,均在楼前一带,轻易无人前往走动。南洲却喜这后楼一角可避烦嚣,夜景幽丽,镇江楼繁华火炽之景也看不到。每夜睡前,照例要将当日所医疑难重病或是有什事情发生写成日记,偶然还要看上两页医书方始上床,已成习惯。除非隆冬风雪,轻易不令儿女服侍。二女常要守伺在旁,非要老父上床,才肯走回自己屋内。 当夜南洲因连日劳苦,进门便将二女遣走,二女也各回房安息。睡到半夜,双珠忽听隔壁父亲房中有人走动,并有灯光外映,料知老父半夜起身,笑问:“爹爹怎还不睡,起来作什?可有事吗?”南洲恐她姊妹起来,笑答:“我已睡了一觉,因想起连日事情奇怪,又想起一个主意,我交你那东西,千万保存,也许不久还要去寻你师父所说的那两位老前辈呢!一会也就睡了,你自睡吧。再如多言,将你清哥、二妹惊醒,我就要生气了!”双珠姊妹素来孝顺,知道慈父钟爱,此时过去反不高兴,又知此是老人习惯,心中有事,非办完决睡不好,只得罢了,跟着便听磨墨和取纸笔之声。窗外似正起雾,星月早已无踪,心里一静,便朦胧睡去。睡梦中似听隔壁老父与人说话,为了连日疲劳,稍微一迷糊,二次睡去。 二女为了行医事忙,老恐乃父大劳,起身特早,醒来见天还未亮透。双玉业已先醒,低声悄说:“爹爹近年睡得更少,我们无论如何早起,都是他老人家先醒。我醒时天还未亮,因恐惊动,没有起身。此时隔壁尚无动静,想是这两天人太劳倦,睡得正香呢! 说起爹爹,也真辛苦,一年到头都是忙于救人,自己从无一点享受。我们几时将他老人家的医道完全学会,让他稍微舒服,能够退休,颐养天年,由我三兄妹承当,我就心满意足了。” 双珠人最谨细,对于乃父起居饮食最是留心,觉着父亲无论多劳,至多两个多时辰好睡已足,此时应该起来独自练功。如其睡熟,那轻微的呼声也听得出,不会这样静法。 再看楼外天色,雾气甚重,分明方才看错,天已亮透。侧耳一听,楼外的人似都起身,心疑老父业已去往楼下,因见女儿睡得香甜,没有喊醒,笑说:“二妹快起,今日天阴有雾,天已早亮,莫要爹爹先下楼去了吧?”双玉答说:“不会下楼。我也觉着等了好些时候,但我醒时天实未亮,始终未听爹爹声息和脚步走动,这时我也有些奇怪呢!” 二女边说边起,刚披上衣,便听路清脚步之声由隔房那面绕来,到了门外立定,低听:“大妹二妹可曾起来?爹爹在这里没有?”二女开门出问。路清答说:“今日病人必不在少,想是他们知道我们昨日太劳,满山云雾,天太阴沉,所以还未见来。我上楼探看,见房门大开,爹爹不知何往。二位妹子何时醒来?可曾见到没有?”二女闻言,心虽一动,一则父女三人最是惊醒,南洲平日起身特早,但不愿惊动病人,有时也常出外走动,并未想到有事发生,好在一房之隔,顺后楼走廊绕去,转弯就到。进门一看,不禁大惊。 原来南洲业已失踪。二女均知老父人最端谨细心,背人独居也是一样,小至一笔一纸之微,都放得整整齐齐,没有丝毫杂乱,收拾也极干净。不在房内还不相干,但是床上被褥并未叠好,那本近年连女儿都不令看的日记,竟在桌上,笔也不曾套上,业已干透。再拿起日记一看,大意是说双玉、路清一双佳偶,早已心许,前夜终算定局,跟着提到展氏夫妇订交之事,心疑白衣异人是化名吕二先生的大侠严陵。可是日记并未写完,笔又干透,分明在双珠头次惊醒人睡之后,突然来人,发生变故,由此二去不归。 三人这一惊真非小可,正在揣测,忙于寻找,双珠忽说:“不忙!爹爹武功甚好,室中没有争斗痕迹。我在梦中曾听爹爹和人说话,必是彼时来人,但那口音决非相识。 此事奇怪,来人如怀恶意,我二人便不被他暗害,也必惊动。要是寻常来访,或有什事商量,来者是友非敌,以爹爹的性情,一句话不留便半夜出走,一去不归,断无此理!” 话未说完,双玉忽在桌后寻到一张纸条,好似被风吹落,上写:“时机已迫,非去寻到黑森林内那两个异人不可。野人烈凡都颇关重要。”后面又写“小江楼诸人处境危险,幸遇展氏夫妇结交,多了好些帮手,并还得知贼党用心,实是巧极”等语。 那是一张旧药方的反面,三人均知南洲习惯,每遇心中有事,静夜寻思之时,常把心事和应付方法写在上面,用作参考。照例写完打好主意必要撕碎,事前还用墨涂掉,这张纸头只涂了两行,分明主意打定,还未涂完便有来人,匆匆塞向桌后。再将那墨涂之处映着亮光仔细查看,好些字已看不真,只看出一点大意,是写人骨骷髅信符关系重要,此后自己不能再带,如有警兆,应由三小兄妹偷偷过江,照平日所说走法,先往下流巨石松族寻到山民首领菜花寨主哈瓜布,把前留信物与他观看,令其护送往野人山黑森林,投奔严陵所说男女异人和烈凡都。再由黑森林觅路往葡萄墟去寻展氏夫妇,一同除害。只是每日病人无人医治,如留一个,非但仇敌不肯放松,连镇江楼对头也必来此生事,非全走不可。底下墨涂大浓,已看不出。 三人看完,匆匆藏起日记,便往外跑。心虽惊疑,因南洲常时他出,智勇双全,武艺高强,全山上下,除镇江楼有限几个恶人,到处都是相识,并还情份深厚,如有不妙,早已有人来此送信。到了楼下,问知并无人来报警,心中略宽。正要往万花谷和下山崖一带分头寻访,忽见一个土人,冒着满山浓雾,惊惊慌慌往楼前跑来。这时镇江楼以上雾已减消,三人见那来人由下面雾影中穿出,神态慌张,还跌了一跤,还未近前,业已心跳。等到相见,来人跑得太急,见了二女,双手乱摇,一句话也说不出,累得直喘。 双珠眼快,瞥见来人手上拿着一个纸卷,打开一看,不由魂惊胆颤,几乎晕倒。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13、避强仇 二女遁蛮荒 前文南洲巧遇展鹏、韩云燕,问知大盗盘庚暗命两个奸细卧底,阴谋暗算,将他们手下弟兄伤亡了六七十个,因蒙白衣异人指点,先将伤人送往小江楼求医,展氏夫妻断后。到了小江楼,会见南洲等四人,上楼饮酒,照异人所说,先命手下弟兄护送伤人,去往下流七十里觅地渡江,打发先走,同时又用“千里眼”信号,向下山崖同党,问出白衣异人所说同伴似已到来,准备先给仇敌一个厉害,心中一宽。四人因见云燕黑衣短装,鬓脚一朵红花,只多了一顶大草帽,余者均和马财所说花蓝家逆酋花古拉、淫妇桃花娘所结交的女子年貌相似。先疑乃是一人,后经南洲父女探询,非但黑衣女子另有其人,看展氏夫妇愤怒神情,双方好似仇敌,内中并有难言之隐。因他们推托,不肯明言,四人料定黑衣女子与大盗盘庚和花古拉均是一党,对方不说,也就不便深问。跟着展氏夫妇和三小兄妹越谈越投机,结为骨肉之交,方始上马别去。 南洲等四人连累了两日夜,客走便睡。双珠半夜醒来,先听南洲在隔屋走动,父女二人略微问答,二次入睡,梦中似听老父和人说话,语声甚低,再听无音。睡得正香,心疑是梦,未再睁眼询问,就此朦胧睡去。二女天明醒来,不听隔壁声息,路清忽然来说父亲已不在房内,赶往一看,人早失踪,桌上日记未收,后又发现一张旧药方,背后有字,乃南洲平日独坐寻思应付事情,照例写作参考的废纸,大意是说形势业已危险,幸而无意之中交到许多有力帮手。时机已迫,此后如有警兆,应由三小兄妹拿了烈凡都的骷髅信符,由下流渡江,先往巨石松族寻见山民菜花寨哈瓜布,与他看了前在寨中行医所赠信符,让其派人护送,照化名吕二先生大侠严陵所开地图,往投上次诸侠所说男女异人师徒,再寻野人烈凡都,见面之后,由森林中取路,往葡萄墟去寻展氏夫妇和为首诸侠,将这隔江两个大害除去。底下墨涂太浓,已看不出。 四人知道南洲也有清早外出之时,虽因半夜出走不曾留话,心中惊疑,但想老父人缘最好,当地土人十九和他情份深厚,本身智勇双全,武功甚高,走时既无动静,敌人又只寻他一个,没有惊动别人,如其遇害,此时早已有人报信,心虽惊疑,尚觉不致有什凶险,又以为有什事情往万花谷去寻马财询问,也许来人便是诸位师长之一,或是展鹏手下弟兄和那白衣异人。正待分路去往万花谷、下山崖等处寻访,忽见山上大雾渐消,下面雾影中突然冲上一个土人,还未到达,看那满脸惊惶神气,已知不妙。等到三人迎上,双方相见,看出来人气喘汗流、周身泥污、惊慌狼狈之状,分明长路奔驰,逃得大急,喘吁吁一句话也说不出。双珠眼快,忙将手中纸卷拿过。三人凑在一起,打开一看,不禁悲愤填胸,急怒交加,几乎气晕过去。 原来那纸卷乃何奇之徒勾小庭所写,大意是说:大盗盘庚有一外室,形迹诡秘,名姓来历只狗男女夫妇知道,双方交情甚厚,也最得男女二贼信任。女淫贼线仙鸾并不吃醋,反和此女拜了姊妹。此女每来,必代女淫贼带来几个壮男,供她淫欲,自己却不沾染,便和盘庚也是时冷时热,若即若离。盘庚爱之如命,女淫贼也和她极好。无奈此女天性乖张,喜怒无常,和女淫贼虽然亲如姊妹,对于盘庚却是时常冷冰冰的,极少顺心快意时候。盘庚那么阴险残暴的人,竟拿她无可如何。此女本领甚高,老是独往独来,说走就走,谁也留她不住。由今春起,忽和盘庚恩爱起来,大有嫁他之意,偶然出去,至多三五日必要回转。盘庚自是欢喜万分,把她当成活宝看待。 正在高兴头上,不料前日女淫贼线仙鸳带了所养面首奸夫在本山打猎,将此女也约了去。本是常有的事,猎场就在平天寨山腰森林以内,不知怎会中了毒气,二女贼和两个奸夫,还有同去的男女贼党,病倒了十来个,盘庚惟一的爱子年才八岁,也在其内。 盘庚得信大惊,把所有解毒的药都用尽,寨中本来请有两个名医,竟会治他们不好,尤其二女贼,一个头肿老高,还能说话,一个终日昏迷不醒。眼看危急,实在无法,后经聚众商计,想起南洲医道高明,善于起死回生,但是请他不来。盘庚早就探知南洲父女和他对头相识,又是逆酋花古拉的仇敌,并还听说老酋的祖传三宝在南洲手内,竟想一举两便,将人劫走。本来二女也所不免,只为何奇近来假装忠谨,大得狗男女信任,来人中恰巧派得有他,在旁力劝,说此老性情刚烈,宁死不屈,对女儿爱如性命,二女也和乃父一样心性,并且本领都高,如同下手,定必拼命,还是救人要紧。盘庚也想起南洲父女渡江比武、威震众山民之事,方始变计,派了二十几个能手连夜掩来。 也是南洲该当有此一难,当日如非展氏夫妇手下受伤来此医病,那白衣异人乃前遇诸侠至友,业已到了好几天,隐迹之处就在对面镇江楼旁附设的小客店内,对于南洲父女本极留心,贼党一来,必被警觉,就不明斗,也有法想,何致被贼劫走,白衣异人虽有几个同道至交,一则刚到不久,只顾忙于护送展氏夫妇和那些受伤的人,又要赶往江边去寻盘庚派出的那些贼党,给他吃点苦头,以作警告。这几位奇侠异人本领虽高,无奈人数只得四个,贼党比他们多出不止十倍,内中并有好些能手,又是分头埋伏截杀,不在一处,本就难于兼顾,又不愿露出形迹,忙了一夜才得完事。虽然占足上风,一心以为盘贼与展氏夫妇为敌,业已派出多人,分明全副心神都在上面,于是也以全力应付,谁也不曾想到两个女贼和贼子中毒病倒,盘贼会在当夜派了心腹死党,去往小江楼延医劫人。 当夜展氏夫妇走后不久,又是大雾,贼党下手越发容易。何奇与众贼党同来,因知来贼人多势盛,南洲休说敌他不过,并且来贼心狠意毒,奉有盘贼密令,早把南洲当成仇敌,知他父女武功甚高,派出的人比对付展氏夫妇的一伙本领更高。这还不说,最厉害是,对方如其坚持拒绝,不肯出诊,便由去的人四面围困,一面放火焚烧,一面将他前在外国,用重金买来的火枪连同炸药一齐发难,连烧带炸,把小江楼烧成平地,人也全数炸死。只要肯来医病,就将花古拉事情耽误,夷寨祖传三宝从此无法查探下落均非所计。 何奇无法抽身私通消息,深知盘贼狗男女性最刚暴,说到必做,这十多个病人当中,有他妻、子和一心爱女贼在内,为了群医束手,业已急得终日暴跳,眠食均废,如不依他请来南洲,将这最要紧的男女数贼医好,就是南洲父女当夜能脱毒手,甚而得胜,也必没有幸理,一个不巧还要激出大变。盘贼早有勾引匪盗洗劫三镇之意,就许一怒之下,由此星星之火突然发难都不一定。去年曾有异人暗通消息,密令随时留意,最重要的便是这件事,如何可以大意!想了又想,觉着南洲如其公然相抗,非误大事不可,结果本身保不住,还要连累二女和身边的人一同受害,转不如釜底抽薪,乘机深入虎穴,将男女诸贼医好,借此因缘,以为异日杀贼除害之计。好在南洲多年为善,本身虽有极好武功,从未当人出手,一年忙到头都是行医,从未管什别的闲事。就与盘贼的仇敌相识,也是为了来人求医,往小江楼饮酒,萍水相逢,结为朋友,双方并无来往,对于贼党,并未露出敌意,便问起来,也都有理可说。就是盘贼逼他人伙,不肯答应,被困在平天寨内,暂时不能回来,决不至于加害。南洲人又机警,只等前遇诸侠时机一至准备停当,盘贼恶贯满盈,非但安然无事,并还是个极好内应。第二,二女和身边的人先可保全。 何奇主意打定,便假装忠心,和同去的贼党说:“今夜之行,第一是将医生好好请走,早将夫人和小寨主医好,免得寨主日夜不安,我们干看着急,替他不得。到了那里,最好把人散开,埋伏楼外,由我和一位弟兄掩上楼去,引他出来和他好说。真要不听,我们几十人对付他一个,也不怕他逃上天去。上来非用软功不可,否则,他便迫于无奈,到了平天寨,不肯尽心医治,甚而就势将人医坏都是难料,此时便将他父女全家一齐杀死出气也是不值。寨主心性刚直,诸位弟兄跟他多年,定比小弟清楚得多,来时所说乃是愤急的话,一个办理不善,责任却不好担呢!” 群贼均惧盘贼凶暴残忍,法令严酷,向例不留情面,如将事情办左,虽然有令在先,医生已死,无人治病,他那妻、子、情人如能另请别人医好还可无事,否则定必迁怒,怪众人误他,当时不说,早晚必要借题发挥,下那毒手。越想越觉所说有理,忙即点头。 何奇深知南洲谨细机警,决不至于当面叫破。恐同去的人多心,推说南洲父女本领甚高,为防万一翻脸,寡不敌众,又把贼党中能手约上一个作伴同往,顺着大路偷偷掩上山去。恰巧南洲心中有事,半夜起来写日记,刚把心事写在一张旧纸上面,何奇已望见灯光,同了那贼,轻悄悄掩将上去。南洲正在出神之际,闻得门外脚步之声甚是轻微,心想:“此时怎会有人前来?”自知素无仇家,只有小酋花古拉是对头,但知上次过江威镇各寨,众山民业已畏服,决不会犯险来此生事,再说也不会一到便往后楼房中寻来,步法这样轻巧,稍微疏忽便难分辨。先听展氏夫妻说起白衣异人,便疑是前遇诸侠之一,起初当是异人寻来,略一迟疑,刚把所写纸条随手放向桌后,平日怜爱二女太甚,也未惊动,刚一起立,来人业已走近房前。 南洲心细,听出来人步履虽轻,行动甚是从容,越料不是仇敌,刚起身走往门前,低声笑问:“外面何人?”忽听来人接口笑答:“符老先生休惊,我姓何,同了一位好友,有急事求见,女公子和前楼的人均已睡熟,请往楼下僻静之处一谈如何?”话未说完,南洲听出口音颇熟,不像怀有恶意,已先把门开放。灯光外映,瞥见迎面是一壮汉,另外一个发话的立在那人身后。刚认出那是何奇,本来就想探询贼党消息,深更半夜,忽然同一生人来作不速之客,料定事关重要。正请二人同进,忽然瞥见何奇暗使眼色,将手微摇,前面那人又是一脸横肉,目射凶光,武功似有根基,虽然明白来者不是善类,那人业已举手为礼,神态十分恭敬。当时拿不准是何用意,含笑请进,问完姓名,正询来意,何奇低声笑说:“老先生,今夜只是请你出诊,别无他意,但是非走不可,你如推辞,事就糟了。” 南洲早看出他几次暗中示意,闻言越发醒悟。上来当然不快,心想:何奇是自己人,又知道我的性情为人,怎会引贼上门,逼我与贼医病?又有非去不可之言,分明奉了木里戛大盗盘庚之命,被迫而来,决不止他两人。我如不去,盘贼那样极恶穷凶,必放我父女不过。虽然情形可恶,于心不甘,此行却可得到贼巢虚实,以为将来除害之计。好在双方素无仇怨,从未露过形迹,就此假意结交,作一内应也是好的。主意打定,只说医完就可回家,并未想到盘贼对他父女早就存有敌意,为想何奇更能取得贼党信任,故作素不相识,初次见面,先是正色坚拒,说:“休看我每日都为人忙,来求医的如是富贵中人,免开尊口。他们身价大高,自有明医为之医治,我医的都是穷苦病人,配他不上,加以年老力衰,极少出诊,尤其深更半夜上下山崖也实艰难,你们另外寻人去吧!” 何奇惟恐叫破,见他装得极像,宽心大放,先与争论,后又说出求医的人是谁,业已备有快马,至迟明日中午便可回转。南洲一听说出盘庚,立时改口笑说:“我对贵东久仰,并非一日,既然是他,我破一回例,勉为其难便了。”说完,因恐二女担心,想取纸笔留下一信,推说天明前被人请去医病,明日黄昏前后多半可以回转,至多两三天耽搁,决不会久,令二女和路清代理门诊等语。 何奇知他此去难于脱身,惟恐夜长梦多,万一二女路清等人醒转,年轻人不晓事,只一抗拒,立是一场大祸,心想:自己代他送信稳妥得多,走得越快越好,忙使一眼色,低声悄说:“老先生,医家有割股之心,请快起身吧。好在此时天还未亮,后辈天亮后多半还要来此,代为通知令媛也是一样。”南洲闻言,料知事情紧急,何奇必还另有用意。同时,隐闻楼廊上又有脚步之声,人数颇多,也恐惊醒二女,惹出事来,料知贼党来了不少,怀有必得之念,无力与抗,所以何奇这等惶急。念头一转,立时点头应诺,匆匆熄灯下楼。 南洲老谋深算,因觉形势严重,这班狼虎之徒,早点引走为妙,且喜日里人太疲乏,小江楼向来安静,从未发生变故,楼上下一个人也未惊动,便同群贼下山。果有轿马等候在半山坡上,乘坐听便。南洲路上听出何奇口气,渡江比武之事贼党业已知道,也就不再装腔,骑上马背,还未走出腾南镇,群贼因南洲既然应诺,答话得体,非但不曾疑心,反令何奇作陪,一面分人纵马前驰,赶回报信,说医生业已请来,一面前呼后拥,随同往木里戛进发。 何奇紧傍南洲,并马而行,谁也不曾留意。南洲伺机探询,问出盘贼起初对他忌恨,这次为了妻、子、情人中毒病倒,虽以上宾之礼相待,将他请去,看那意思,恐怕暂时未必容他回来,如其坚拒不去,当夜便是一场祸事,甚而激出大变引发凶谋都在意中,暗忖:“此去身落虎口,盘贼人虽凶残,专杀异己的人,但颇爱才,有此一技之长和自己的智能,性命虽可保住,二女安危却极可虑。方托何奇乘机代送口信,二女照着日记上所说行事,越快越好。” 何奇之子何进和勾少庭,因那黑衣女贼病势愈危,盘贼忧心如焚,勾少庭推说以前曾往小江楼求医,认得南洲,两下相识,自告奋勇,同了何进赶来探看。本意是恐南洲坚拒不允,赶往相劝,暗中警告,说盘贼情急万分,已无人性,认定南洲是救星,如不答应,三日之内便要发难等语,路上遇见报信的人,得知医生请到,好生欢喜。正商量要回去,忽然暗中被人在后面拍了一下,随听背后有人低声说话,正是吕二先生,刚由别处赶来,得到信息,本意想将南洲截下,忽觉此举不妥,想出一计,追在勾、何二人马后,等报信贼党走过,纵上马背,指点机宜,劝南洲答应,并说时机未至以前冒失下手,就能成功,也必多伤生灵,何况崆峒派妖道已在途中,转眼就到,自己便是跟踪来此,二女却要逃开等语。 勾、何二人闻言应诺,重又纵马迎上前去,走出不远便是相遇。何奇便将南洲所说的话暗中告知少庭,令其寻人送信,说完,听出后面跟随的贼党追将上来,故意说道: “你早和我说要往腾南镇访一旧友,取回去年走时所存衣物。如今已到镇上,相隔这近,不久就要天亮,你去取了东西,当时赶回还来得及,不过我们师徒踪迹不可使人知道。 万一回时天明,遇见熟人,可说我师徒现往昆明访友,作一生理,由附近走过,命你二人绕道来取衣物便了。”勾、何二人诺诺连声,立往镇上赶去。 何奇师徒以前虽在洪家做武师,因他师徒豪爽侠义,颇有几个相识人家,又在洪家多年,所积衣物颇多,行时匆忙,全数带走又嫌累赘,多半分送同事和镇上相识的人。 内有两只箱子比较值钱,寄放在一个姓翁的土人家内,原意访完南洲归途取走,忽奉吕二先生之命,投往木里戛去做内应,因事难料,只带了两件随身行李,箱子不曾带走,师徒商量,几次想取,表面说防洪家知道他在盘家手下,不好意思,实则是防盘庚疑心,不敢冒失。群贼俱都知道此事,近来看出盘庚对他师徒信任,众贼党也处得颇好。知已无碍,本定几时遇便往取,因此无人生疑。 勾、何二人匆匆寻到土人翁四,因自己去送口信,恐露马脚,镇江楼又在山上,洪家的人甚多,也防遇见,便照南洲意思写了一信。刚把信写好,房上忽然飞落一人,不禁大惊。见面之后,来人竟是吕二先生。妙在翁四非但受过南洲救命之恩,并还得过吕二先生的好处,一听南洲被人劫走,竟比二人还要关切。 吕二先生又命少庭在信后面添了几句,说他本来想往小江楼送信,指示机宜,不料当夜几位同道好友因助展氏夫妇杀伤了几个贼党中的能手,恐那两个崆峒派万一由后赶来,还要相助迎敌,并将那许多受伤的人护送过江,回转葡萄墟,好些要事在身,自己还有两个要紧约会,不必赶去,时机也还未至。二女和路清最好照着信上所说,急速觅地渡江,乘南洲贼巢医病,贼首还未想到他们以前,逃往森林暂避一时,否则盘庚虽不杀害南洲,必想将二女劫去,迫他父女人伙。此事越快越好。为防二女不肯深信,又将当初和路清约定的双连环暗号画在信后。说罢,越墙飞去。 翁四早已义愤填胸,将箱子交还勾、何二人,匆匆送走,便拿了书信,连夜起身往山上赶去,一路飞驰,脚都未停。仗着土人都善爬山,日常走熟的路,近又开出一条山道,还不难走,感恩心切,惟恐延误,冒了大雾,一口气赶到小江楼,人已筋疲力尽。 二女看完书信,急得心头乱跳,优急如焚,匆匆谢了翁四,便同入内。三人先在室中密计,依了路清,直恨不能赶往贼巢,行刺拼命。双珠比较谨细,力言此举有害无益,先将路清、双玉劝住,再说:“爹爹业已落人贼手,我们势孤力弱,连吕二先生和白衣异人诸位剑侠此时尚且不肯轻举妄动,何况我们!凭着血气之勇,只有误事,行刺报仇固是凶多吉少,一个不巧,同归于尽,爹爹也必不免凶险。此时就走,也可不必。我料盘贼心痛妻、子、情人,在此两三日内决不敢难为爹爹,也想不到我们身上,更不知我们就此数日之内便会逃走。遇此非常之变,越镇静越好,丝毫疏忽心慌不得,何况人都不知我们要走,虽然近来无什重病,许多成药业已到处传扬,人都知道,另外还有那些记名师兄也在开始行医。本来病人业已减少许多,偏巧昨夜展大哥夫妇的手下受伤太多,还有不少重伤,虽经爹爹和我们开刀医治,医得好的也许免于残废,照昨日估计,这十多人至少可以医好一半以上,言明今日天一亮便来换药,最快也要再医两天。爹爹已走,我兄妹三人再如弃之而去,虽是迫于无奈,到底失信,使人失望,并还糟掉几个可以医好的义勇之士,心也难安。依我心意,还是假装不知,连对姑父他们,暂时都不要说,一面用心将这些重伤的人赶紧医好,一面传话出去,索性明言爹爹被人聘请去往远方行医,我姊妹连日劳苦,受了感冒,暂时停诊三日,再嘱咐姑父他们和田、赵二兄几句,事情一完,说走就走,省得忙中有错。我们还是救人要紧。” 路清方说:“天已早亮,如何病人一个未来?”忽见阳光照处,先是几个土著的病人由轻云薄雾中走上,还未到达,后面又赶上一个土人,脚底甚快,转眼入门,因其身手矫健,脚底颇有功夫,一望而知是个会家,不像有病神气。三人正在探头外望,来人已直冲进来,定睛一看,竟是昨日随同病人假装脚夫的头目之一,神情甚是匆促,料知有事。 刚一让坐,未等询问,那人已低声说明来意。大意是盘庚夫妇好狡异常,凶险无比,就许忽然派人深夜来此,用前法将二女劫走。贼党人多厉害,又有几个异派凶人,决敌不过。现奉白衣异人之命,恐二女兄妹得信之后意气用事,或是迟疑不决,命来送信,催其乘着白天贼党不会来此以前,急速改变装束,一同上路,照昨夜来信行事。并说他原奉命留守,照护那十几个重伤同党,准备等南洲父女医好了伤,再由白衣异人暗助,护送回去,方才忽然接到警告。好在昨夜江边两起恶斗,贼党杀得大败,刚刚带了受伤的贼逃将回去。盘贼阴险机密,表面上暂时还不肯露出形迹,当他初次出手羚羊峡,得意在先,以为展氏夫妇受此重创,带了许多受伤的人上路,决非敌手,怀着必胜之念而来,家中又有许多要紧的人病倒,事前没有准备,这班贼党至少要到中午,才能赶回木里戛去。未到以前,盘贼也许还不知道。此时上路,再好没有。江边的船业已备好,展氏夫妇并已带人守在对岸接应。为此来请三人即时起身,就便医那许多伤人,实是一举两得。 二女和路清闻言,才知事情真个紧急,此时上路非但彼此都有照应,敌人不会警觉,展氏夫妇和隔江各山寨多有交往,有他们在对岸接应,省事省力,样样方便,便请来人稍候,去向郑氏夫妻和田、赵二人暗中通知。郑。田诸人先当南洲回转万花谷有事,闻言才知被人请去。 二女先因郑氏夫妻年老衰弱,父亲命勾少庭来信也曾提到,像他夫妻这样的人,盘贼决不至于加害,令其照常生理,行时不必告以实话,那本日记看完未两页却须谨慎藏好,不必带走。所以未将实话明说出来,只说南洲被人请往昆明行医,对方富可敌国,本想不去,因其病好之后,愿将家财拿出一半,帮助南洲救济苦人,方始答应。但一算计,此去十天半月之内不能回来,对方又带有好友书信,来势急如星火,因恐三小兄妹拦阻,故未喊醒。匆匆上路,忽然想起花古拉结怨之事,不大放心,特地专人送信,连他三人喊去。事完,父女同回。如有病人求医,可告以出诊远地,暂时不能回来。好在近来成药做得甚多,郑老夫妻和田四都知药名和那用处,医方更印了不少,几个记名弟子业已行医,来人讨药,不妨分别病情,照数赠送,除却内科疑难之病,不论远近,一律对待,不必悬念。 郑氏夫妻和全楼中人,本都信服这老少四人,闻言,虽觉南洲走得奇怪,行时连句话都没有,又是深更半夜空手出门,连行李都未带一件,于理不合,有些不解,但一想到这老少四人都是文武双全,本领极高,医道人缘全都好到极点,只有土豪和花古拉算是冤家,一个业被制服,一个也被镇住,决不敢轻举妄动,何况南洲对于此事也必有了成算,想过也就拉倒。内中只有赵乙一人钟情双珠,时刻在念,事后寻思,越想越觉可疑,这且不提。 大家因为昆明相隔路远,自免不了一番叮咛。三小兄妹暗中告知众人之后,又经仔细盘算,把应用衣物打成三个包裹,先去前面为人医病,天忽下起雨来。当地以前病人最多,医生甚少,又都勒索病人,任意敲诈。自从上次南洲父女医治瘟疫之后,南洲细心考查,看出病人之多,由于三镇多民族杂居,人多医少,天气炎热,附近山中毒虫蛇蟒猛兽甚多,土人又喜争斗,饮食不洁,迷信鬼神之念太深。有钱人染了时疫,不知把人隔开,有的更连医都不请,却将有用之财去谄媚渺茫的鬼神,请上一些巫师,乱跳端公。家属不分日夜守在一起,等到疫情发展,蔓延开来,越病越多,便成不可收拾。外来的客商和有点知识的人不算,土人稍微有点钱的,均喜佞神浪费,受那巫师之愚。只有穷苦的人无力敬神。又因自己手到回春,十病九愈,又肯帮他们的忙,医药白送,不取分文,才来求医,但照这样越传越远,病人越来越多,不从根本打算,便把自己老命卖掉也无用处。几经熟计,想好方法,恰巧多了三个好帮手,便在医病之时苦口婆心,再三劝说,告以祸从口入和污秽郁蒸容易致病之理。并说:“鬼神无知,就有威力,也管不了人间许多闲事。你们如真亲眼见到鬼神显形的灵迹,真从天空出现,不是妖巫、端公闹的鬼障眼法儿,只管相信,否则,不犯着把有用的人力物力受人愚弄,拿来糟掉。”一面教以清洁保身之法,再将这些道理,用极浅显的白话印在药方后面,随时分送,又配了许多专治蛮荒特有的疾病如跌打损伤、瘴毒疟疾、防瘟治疫各种特效之药,以备急需。穷人分文不取,有财力的富人邀请出诊,照例是量对方财力和为人善恶,讲好包医,言明在先,愿者上钩,还要先付。真正恶人还不肯去,真正穷苦的病人还要周济。上来不显,为了这一年名声更大,求医的人越来越多,就是淡月,人也挤满,南洲等老少四人,非但不嫌劳苦,更加努力。到了第二年春天,每年必有的桃花瘟,居然没有起来。 远方病人以有钱的人居多,经过苦心劝告,多半感动,南洲又肯尽心指教,来者不拒,病好回去,大都照着南洲所说,如法炮制,配药送人,最近一月,病人大减。尤其近处的三镇土人,生病的比前少去十之七八。内中也有见他父女劳苦,又不要钱,于心不安的,仗着病源医药业已明白,无须劳动对方,多半讨了成药就走,偶遇南洲清闲,将其唤住,问上几句,也不用多费心力。更有好些土人,以前硬拜南洲为师,配了些成药,以此谋生。南洲恐其所知无多,延误病人性命,虽经指定,每人至多专医三四种南疆特有的伤病,不许大胆尝试,胡乱医治,但是这些记名弟子均是当地土著,相识多年,连请教带暗中留意已非朝夕,稍微拿不准,都送了来,又经长期指点告戒,个个谨慎,从无错误,由去年冬天起,接连开业了十多个,一有成效,名声逐渐传出,在南洲戒条之下,取费又少,病人都贪近便,到了最近一二月,三五日中难得遇见一天忙的。前两日病人特多,都是远道而来,只有限几个土人。快要忙完,先发生来敌去往万花谷扰闹,将田、赵二人打伤,跟着又有展氏夫妇率众求医,忙了一整天,只将伤势稍轻的,分别医好,剩下十几个快要残废的人,准备次日续医,当夜南洲便被大盗盘庚派贼党劫走。 三小兄妹一面担心老父安危,又要关切这样多的病人,心正万分愁虑,忽接来人警告,当日便须渡江逃走。那十几个伤人虽然同路,不去说他,但是另外还有病人,不忍弃之而去,时机又正紧急,打算着医一个是一个,医到近午再走,一面暗告郑氏夫妇,将那几个医道较好的记名师兄请来,令其代为应诊数日,分向病人解释,医满五日为止,再来便须等他父女回山之后。又将南洲积来济贫的财物,全交郑氏夫妇和田、赵二人代为主持,周济贫苦。分配停当,走出一看,病人虽有十来个,倒有一多半是来讨药的,只有三个远客住在镇江楼,来请复诊,病好八九,只是有钱人心多,毫不重要。再看号簿,才知旧病人已在前日治完,只有几个山人争斗打伤,也经医治包扎,讨了药去。仔细一算,昨今两日求医的人极少,如非展氏夫妇手下那些伤人,几乎一个新的病人都没有。这样清闲,极少遇到。 分药时,无意之中向人探询,才知近来那些记名弟子名声越好,对于真正穷苦的人也肯施舍,虽因生计,将施出去的药钱出在有钱人身上,一则并不甚多,又肯巴结,一请就去,不像父亲还有好些题目,门诊一律看待,出诊却是因人而施,于是有钱土豪都厌恨南洲父女,不是疑难重病,最好求教别人,不轻请教。穷苦的人又都受过好处,体贴他父女,恐多劳苦,能不麻烦便不上门,并还逢人遍告:说老先生一日忙到夜,如何劳苦,现有好些徒弟行医,和他一样,不是大病,何必麻烦人家?有几个领头传说,不消数日,远近皆知,所以这两日来,上门求医的极少。 三小兄妹闻言好生喜慰,知道午后虽然不会无人求诊,但决不多,就有,也是远来的有钱人,能够长路赶来,病决无害,有这几个记名师兄,足能应付。匆匆把药分完,把病人全数送走,赶到屋内,更不怠慢,换上三身穷苦山人的装束,脸上还画了一点花纹,蓬了头发,便由楼后石崖纵落,避开上山大道,由侧面树林中往江边赶去,行前还想等郑氏夫妇所备的干粮路菜。 那头目名叫方健,外号千里追风,脚底甚快,人更机智,知道事情紧急,见三小兄妹人太慈善,老不放心那些病人,恐人走后,无人医治,忙出忙进都是为了病人,自身安危直未放在心上,说好午前起身,其势不便阻人为善,一听说走,心中石头落地,忙说:“干粮路菜我们所带甚多,业已连夜备齐。时机紧急,起身越快越好,不必等了。” 二女本想不要,后因郑氏夫妻再三劝她们带上一点干的,赵乙更是带病挣起,相助包扎,老早便将二女喜吃的腊猪腿包了四只,与之带上。 当地特产肥猪,最重的有三四百斤,加上行李,颇有斤两,二女方说:“吃的东西太多,下去天气更热,好些衣被均无用处,最好只带方才三个小包,方便得多。”方健也说:“我们那里样样都有,无须多带。”二女和他初见,不愿泄漏机密,又见赵乙把路清拉向一旁,带着满面忧急之容,低声密语了一阵,同把背子装好,过来笑说:“出远门的事到底难料,有比没有总好得多,路上真个累赘,拿来送人也是好的。”二女忽想起,此去山里,礼物最关重要,忙又赶往楼上,扎了一包山人心喜之物带上,方才起身。因那背子颇重,二女均主轮流背带,路清自然坚辞不肯,后经方健劝说力争,改由二人各背一段。 二女争他两人不过,只得各分了一个衣包背在身上,走到无人之处,仍被路、方二人强要过去。所行均是山僻小径,荒野之地,难得遇到人迹。初意,照着南洲所说地方渡江,因方才方健说:“当地虽也险僻,渡口上人的船到底不免泄漏,还是离此七十里的红鹰嘴,地更隐秘。昨夜贼党均不知那地方,只有几个追到中途,恰巧展兄夫妇骑马赶到,将其打败,始终无人去过。就是贼党天明得信赶来,我们的人已设法过去,他也寻不到那地方,比较稳妥得多。”三小兄妹问出两面渡口伏有多人接应,先是临时向土人租来有两只江船,头一批人还未过去,内中几个水性好的,看出时机危急,抢先入水,渡往对岸,寻到相识山人,又借了许多特制的藤舟,连夜渡江迎接,那两条木船,业已驾去还了船家。全是自己的人,非但半日一夜工夫老早准备齐全,并且过江不远,稍往上流一偏便是菜花寨。山民和展氏夫妇也是相识,虽无深交,有了熟人陪去,方便得多,行时已然议定,一上路,便同往红鹰嘴赶去。 14、寻异人 深宵观兽阵 双珠姊妹和路清、方健赶到红鹰嘴一看,当地江流比上流反较平稳,天虽阴雨,江中风平浪静,江这岸峭壁排空,危峰峭壁森列数十里,宛如许多巨灵鬼怪,张牙舞爪扑向江边,上下均无道路,最低之处离开水面也有好几丈。俯视江边,所泊藤舟人马,比小孩玩具还要渺小,形势险恶,从所未见。江面也极宽阔,平波浩渺,细雨迷蒙中遥望对岸,好似影绰绰一条线横在天边,大片山野森林和那许多山墟部落均被云雾遮住,江岸似比这面平坦得多。 红鹰嘴危崖下面崖洞甚多,中有两洞,一大一小,高低曲折,由右而左蜿蜒盘旋,一直通到江边。妙在临江出口洞穴高大,上面危崖低覆,密布苔薛,藤蔓四垂,恰将洞口遮住,外面成一浅滩。藤舟轻便,不用时还可拖往洞中藏起,光景十分阴黑。石洞深长,内里歧径更多,不知底细的人,休说无法寻到这样险秘的山腹洞径和前后洞口,便由江崖下面走过,也看不出。就是来人心细,见此奇险,至多当它是个临水的崖凹水洞,决想不到内里又深又黑,可以高低盘旋通往岸上。照此形势,即便贼党此时追来,只在进洞以后,也看不出一点踪迹。 这时,那十几个受伤的人,经同伴护送,业已搭到江边,洞口以内点起灯烛,正在吃饭上药,互相笑语,十分热闹,有的业已卧在藤舟以内,许多行李衣服、食粮之类也快装好。那些藤舟,比上次南洲父女所乘宽大得多,舱中设有座席铺垫,还有一层木板,并有藤制席棚,帆、橹、桨、舵无不齐备。因船底设有四个铁轮,岸上也可行走。一共八条藤舟,已全拖进洞来,端的坚固舒服,从所未见。二女笑问:“山人怎有此巧思?” 方健答说:“此舟便是相识山民向菜花寨主哈瓜布借来。此人原是汉人后裔,他父亲是个匠人,幼年曾往西洋去过,学会航海和各种巧妙机关。省城将军知他心思灵巧,不知逼他做什巧妙机关。他父心性刚直,见是供人淫欲作恶之物,推说不会。对方听了谗言,不知借什题目办成死罪,被他用计逃走,蹿往蛮荒,入赘山寨,不久做了寨主。 哈瓜布继位之后,本来就有他父传授,后又遇见两位异人指点,制了好些有用之物,所以他那部落虽小,却最富强,无人敢犯。远近众山民都说他会神法,去的人如存敌意,不是刀箭镖矛突然凌空飞落,便被天雷地震将去的人震成粉碎,其实都是众山民信鬼。 那些杀人的东西,都是他父子秘制的枪炮和各种机关埋伏,只要深知底细,并非不能避开。为了他父临终遗命不愿外人入境,有什交易,必须在他指定的地方。当地是一靠近山崖的树林,中有大片木台,暗中设有不少机关埋伏,来人只一欺他,随时发动,不死必伤,他还假作不知。有时故意把许多财物放在台上,无人看守,等那外人偷盗,暗将机关发动,来人决无幸免。日子一久,声威大振。因他无故决不欺人,人也怕他,占有大片森林之利,又会耕织,富足已极。他父本名周良,曾和展兄之父同往印度航过一次海,全仗这点渊源,无心巧合,才与相识。这还是去年的事。共只见过两面,所以交情不深。此人性情古怪,不对心思的人,当时逐出,不受伤还算好的。所居内寨,外人更难人内,又非财物所能打动。二位贤妹前往寻他,样样都要小心呢!” 二女虽和展氏夫妇结拜,到底新交,今早来信,又有事贵机密之言,不便将来意和那暗号信号泄漏出来,推说:“家父曾在当地行医,与寨主颇有交情,此去暂住,还有点事,办完便往葡萄墟去寻展兄夫妇。多谢指教,遇事留心便了。”方健虽听白衣异人指点,令催二女照乃父心意急速渡江,并不知道详情,先想二女同往葡萄墟,后来听出另有去处,竟是菜花寨,好生惊奇,料知内有隐情,对方不肯明言,便未多间。 三小兄妹见众还未吃完,心中有事,无心饮食,一面应答说笑,一面取出伤药用具,就便代众医治。众人见他们如此热心,自更感激非常。三小兄妹对人诚恳,人又聪明机警,英俊美貌,和谁都谈得来,众人本来喜这三人,加以首领的好友,葡萄全墟近年地方越大,人数越多。”虽由昆明聘来两个长住的医生医道颇好,但比南洲父女却是高下悬殊差得太多,因此大家都愿三小兄妹同往葡萄墟暂住避祸,等将来扫平木里戛贼党之后再行送回。那些受重伤的求愈心切,更是极力怂恿,有的并还再三求告,苦望三天后能够同行。三小兄妹自然不肯,但又不愿过分使其失望,答应见到展氏夫妇,商计再定。 本来就是推托之言,只想到了对岸,至多代众人把伤医好,也就分手。 哪知展氏夫妇先用望筒望见众人已驾藤舟驰来,雨势渐大,江边是片沙滩,没有避雨之处,心想:一直未接隔江警号,八条藤舟已全驶回,手下的人全数脱险,走在中途,敌人多大本领也追不上。藤舟装有车轮,可以随意上岸,无须多虑。便带了身边的人,同往离江岸里许所在山寨之中避雨,只留一人守在江边,以防万一。另外还有几个山民刚进村去,还未坐定,和他交好的大象寨主忽然派人来说,葡萄墟前数日有外贼侵入,闹了两天,被他们伤了五个山民、一个汉人。后经发动全墟之人等分途搜索,敌人始终不曾擒到,却留了好些可疑之迹和一封汉文书信。大意是说:展氏兄弟和为首诸人如知利害,急速造好名册和所有财物牲畜数目,准备投降,非但无事,将来还有无穷富贵。 否则大兵一到,鸡犬不留,休想活命,限令七日之内照信上所说回复等语。底下画着一个人首蛇身的怪物,盘在一起。因此这几日内全墟戒严,人心十分紧张。方才有人从葡萄墟来,得知此事,恐不知道,特来送信。 展氏夫妇闻言,又惊又怒,一算发现奸细日期,正是自己在羚羊峡受敌人暗算的头三天,还有数日便到限期。料定又是盘贼夫妇所为,心中忧急,暗忖:“后面受伤的业已平安渡过,昨夜结交的三小兄妹不知来否,如其随同渡江,他们人生地不熟,无处可去,无论彼此交情和眼前形势,都应请其同往葡萄墟才是道理。如今时机危急,赶回越早越好,不能再延,只得先走。这里有大象族多人接应,决无可虑,好在马快,此时动身,当夜便可赶回,还是顾全根本重地要紧。”想到这里,归心如箭,匆匆告知留下的人:“接到江边船到信息,率带山人前往接应,二女、路清如来,请其同行。三日之内必须保护伤人全数起身,赶了回去。”说罢,挑了几个好手,骑着快马,同往葡萄墟赶去。 江面太阔,又是截江而渡,藤舟虽然轻巧,仍费了好些时候方始渡过,上岸又遇倾盆大雨。会见接应的人,三小兄妹已知展氏夫妇已走,好生失望。总算大象寨主自被展氏夫妇收服之后,十分恭顺,把去的人当成上宾,款待殷勤。三人因知众人两三日内全要回去,又看那些重伤的只有五个,骨头已碎,无法复原,余均可以免去残废,有的经昨日尽心医治,业已脱去险境,只要按时上药,养上些日便可无事,有的看去伤重,经南洲整理接笋之后己在结疤,好得更快。为了时期短促,三人一日好几次为众上药。山民听说三人医道高明,又问知是隔江神医符南洲的女儿和爱婿,越发惊喜,次日便有山人登门求医。三人早就料到此事,带有不少的药,便在当地做了三天医生。第三日早起,见众人伤势好了多半,就要起身,方始向众明言:奉父密令和异人的指教,另有要紧去处,事完之后才能赶往葡萄墟相见,请代致意展氏夫妇,菜花寨自会前往,另有山人引路,无须分人陪送,后会有期。众人早经方健暗中告知,也就不再勉强。 三小兄妹虽然急于起身。因当地还有好些病人急于求医,心想:这大象族人颇忠实,结交下来,日后也许有用,此是彼此两利之事。爹爹和吕二先生、白衣异人均说事情尚早,除起身要快而外,余均相机行事,不必忙此一时。见了森林中那两位姓木的男女异人,一说来意,必有指教。因其隐居林中已有多年,踪迹隐秘,不愿传扬出去,暂时不便明言他的姓名来历,但那地方险僻,只此两人和他门下两个男女弟子,一望而知,事前还有人对他说过,必蒙照应。最好由他自家出口,见了你们三人,也必欢喜等语。把人送走,三兄妹商量了一阵,均觉当地寨主相待甚优,不应辜负,何况又是救人的事,决计多留两日,医完再走。 众人走后第三天,忽有一人前来求医,正是山民菜花寨主哈瓜布的内弟,受了瘴毒,十分厉害。三人带有特效的药,服后半日,人便医好多半。一听三人是南洲的女儿女婿,不等命人通知寨主,便说他姊夫小时,重病几死,全仗南洲治愈。后有许多同族生了重病,过江求医,也是南洲救愈,感激非常。无奈寨中有事,不能分身,时刻都在感激想念。既是恩人之女,无须先行命人通知,由他引路,决可平安无事,直到寨内。 三人闻言大喜,到了起身之日,忽然想起来时疏忽,不该在当地泄露名姓。今已传说出去,万一仇敌生疑,来此探询,岂不露出马脚?还有万花谷关着一个奸细马财,也因行时匆忙,忘了发落。这厮虽然不能随意用力行动,但是好狡非常。花古拉见去的人一个不归,难免二次命人窥探,一经发现,必要救走。逆酋和盘贼又有勾结,父亲被困,自己逃亡在外,不久必被仇敌探出踪迹,岂不可虑!过江之后,因听方健说起腾南镇和镇江楼左近客店之中,留有两个假扮商客的同党,窥探仇敌虚实,随时密告。并有一个精明胆勇的山人,假装船夫,往来两岸,暗通消息。曾经托他转告送消息的山人,朝万花谷带一口信,要那看守马财的土人,乘黑夜将其除去,兔留后患。照理耽搁当地已好几天,早该得到信息,久候无音,也不知这个大害除掉没有。越想越心烦,实在无法,只得转托大象寨主暗下密令,推说三人不愿人知,不许向外泄露,一面通知医过的人,也是这等说法,方和那夷人一同起身。 离菜花寨还有十来里,寨主哈瓜布已率领全寨夷人鼓乐排队迎来,礼节甚是隆重。 二女因那夷人是由两人抬来,先并不知自己来历,一到便被大象寨主留在寨中,一直不曾走开,不知对方怎会得信,礼节又如此隆重,好生不解。见面一问,说是刚听人说不久,知道三人来访,特意亲出欢迎等语。暗号信符全未用上,便被对方以上宾之礼相待,接进寨去。 三入只说南洲平日留下的人缘,也未想到别的。为了途中耽搁,虽料父亲至多被困,不会有什凶险,到底不免忧疑,急于赶往,寻那男女异人。到了夜间,辞别主人,回到所备帐篷之内,正商量明日去向主人明言来意。哈瓜布照例每一走动必有多人相随,忽然深更半夜,孤身一人,在帐外低呼问三人睡了没有。三小兄妹本来亲逾骨肉,路清又是双玉的未婚夫,平日形迹已极亲密,当此患难之中,更无嫌忌,同居主人特备的帐篷之内,当中只隔开一层布帐。二女同卧,路清本想露宿,被二女再三劝住,独卧对面,刚和二女商量好了明日之事,和衣倚在枕上,觉着外面月色甚好,忽听哈瓜布外面低呼。 初次相见,用心难测,忙即应声而起,抢先赶出,见对方独立在月光之中,不曾带人相随,才放了心。 二女因夜已深,主人忽来帐外呼喊,也有一点心动,跟踪走出,宾主四人同坐外面所设竹榻之上。哈瓜布先问来意:“可有什事要我代做?”三人自从过江,除同行诸人而外,始终未提南洲被人劫走之事,开言便说:“现奉父命,要往黑森林深处生满捕木的森林之中,拜访两位前辈异人。”随取身边信物为证。哈瓜布连看也未看,也不等双珠说完,便接口道;“你说那人,家在楠木林内,可是一男一女,一个生有极长络腮胡子的吗?”三人同答:“正是。” 哈瓜布笑道:“这两人我倒晓得,只不知姓名。他住那地方,休说黑森林内,便是山内外这许多地方,连近年的葡萄全墟算在一起,也是找不出来。但是一进黑森林便暗如深夜,光景昏黑,对面不能见人。内里毒蛇猛兽甚多还在其次,最厉害是你们汉人所说的蚊、蝇、蚂蚁和各种飞虫,都有奇毒,蚊蝇大如龙眼,叮上一口,肿起老高,十天八天不易复原,差一点还要生病。就说你们带得有药和老先生前走深山所备各种防御之物,可以无害,中间几处奇险仍非常人所能越过。这条路比什么都难走,我们这里的人,当时结队前往采荒,深知内里虚实,经我多年心计,样样都有准备。我一发令,便可结队护送进去,可惜只能送到前段尽头落魂崖高崖之下为止,再往前进,非但形势更险,也从无人去过。你们必须越过那片高地,再经几处森林奇险,由一深谷下降,到一生满捕木的平原之上,方可寻见他们。由高崖起到楠木林这一段,虽只三停中的一停,到处满布危机,尤其谷口前面一带,步步皆险,并有密林和比人还高的大片荆棘挡住去路。 上面多生毒刺。最毒的一种名叫彻骨痛,见血必死,尚有一种药草可以医治,知道的只是难走,还不妨事。最可怕是许多青、黑二色的大蟒,有树干般粗细,青的一种更凶,盘在树上,看去和树干相似,人兽走过,猛张血盆大口,一下咬住,休想活命。别的危险尚多,你们就这样去,决难走到。且喜这里应用之物全部齐备,又有防身皮袋,夜来悬挂树上,人卧其中,可免许多危害。东西现成,如其途中没有多的耽搁,不在林中迷路,除却我们送的一大段,须要两三日夜,不算在内,未了一段顺利走去,虽然险地太多,极少透光之处,加上所带东西累赘,至多三四日也可到达。如在林中迷路,吉凶那就难说了。你们初次入林的人固是险极,便我们常往采荒的人,到了里面困住,无法脱身,早晚也必力尽筋疲,饥渴而死。本想劝告你们不要冒失,后料此事必关重大,定是非去不可,也不会由我这里渡江,并还由我们护送。等我仔细说明,再送你们一张地图,索性明日便起身吧。” 三小兄妹见他虽极志诚关切,面上似有惶急之容,又是深夜来此,当面催走,好些事情均似知道,心中奇怪。双玉方把自带地图取出,问其对否。哈瓜布惊道:“这地图竟比我们的还要多一段路,那几处险地怎未注明,也未写有防御之法?我们的图虽只画到那片高崖前面为止,由入林起,何处有险,何处可以攫粮打猎,以及可透天光之地,蛇虫猛兽出没之区,均有记号,一望而知。等我把话说完,你再看吧!”随将沿途经过奇险之区以及多年经验发明的防御之法仔细说明,再将身边地图取出,送与三人,请同观看。刚起身要走,双玉越想越觉可疑,忍不住笑问:“方才我们来意还未说完,寨主怎会知道?” 哈瓜布是个心直口快的人,闻言一呆,当时答不上话来,隔了一会,忽然笑道: “你们三位想必知我全是好意。实不相瞒,外面风声业已紧急,有许多话我不能说。只请你们信我好心,最好明日中午起身。未走以前,住在我的寨内,多养一点精神,以防途中劳乏。就寻到睡处,也未必能够安眠。此去前后还有好些天的路程呢!” 路清便问:“相隔到底多远?”哈瓜布答说:“算起来虽只三四百里,但是森林之中一片漆黑,许多地方均有密林阻路,必须绕越穿行。并且林中草木繁茂,难于辨认,虽有地图,也难免于把路走错。就不被困密林之中,一不小心错了途向,蹿入西南角几处野人部落里面,不是遭他凶杀,便被擒住生吃下去,实在危险已极!有我们采荒的人一路,虽不至于误走野人部落,沿途透光有水之处均可寻到,用皮袋将人吊在树上,睡在里面,免去好些奇险,不会受那猛兽毒虫侵害,这未了一段,仍要你们自己留心,才可平安通过,把人寻到,实在艰难辛苦,非要养好精神不可。明早不必先起身,我也不来惊动。真要睡醒,左近有人守候,一呼即至,应用之物也无须操心,自有我来准备便了。”说完别去。 三人不知主人怎会得到信息,一算日期,过江已有好几天,料是形势紧急,心生优疑,又商量了一阵,想起主人劝告,便各定神睡去。醒来日色已高,三人刚一走出,便有山人赶来服侍洗漱之后,哈瓜布命人来请,连三人的行李背子一同送往寨内。到后一看,主人业已准备停当,先将应用之物陈列在外,一一注明用途。有的并还命人当面演习,请客观看,十分尽心,周到已极。 三人来时,曾将祖父父亲前在山中行医所带应用之物,连药囊和山人心爱之物都带了来,本来东西就多,再见主人所备也有不少,有的用法相同,但是精巧坚固得多,知道主人父子均是巧匠,又有多年经验,时常改进,便将那些相同的留下,又送了些礼物,连那四条猪腿,也想留下。哈瓜布力说:“你们好意送礼,我不推辞,但这四条猪腿做得这样好法,前途大有用处,非带走不可。” 三人觉那猪腿沉重,最是累赘,主人偏这等说法,心中不解,惊问何故。哈瓜布笑答:“我并非客套,只为这东西鲜美非常,和宣腿做得一样,我曾吃过。第一,楠木林两位异人最喜此物,另外还有一件用处,此去万一迷路,有人拿去,不妨任他吃掉,再露出是你们的东西,也许还能得到他的帮助,不过事情难说而已。我以前便因入林采荒,无意之中,发现所带酒食被一怪人吃掉,我看出他不好意思,一时大方,又想请他引路,便请他吃了个饱,后来得到不少好处,至今这数十里一片森林,简直成了我的无穷财产。 本寨的人比别寨富足得多,便由于此。去年听说葡萄墟如何好法,只是外人不能入境,也是此人想法把那几个为首的人引来,同在途中相见,结为朋友。你们来时听说,我相识的展氏夫妇日前还由此路过,可惜他那里发生变故,直到前日夜里方始暂时安定。我和展氏夫妇相识之后,蒙他们看我得起,约我到他们那里游玩了一次,学来许多好方法。 如今正学他们的样,想把附近部落先联合起来,有福同享,谁能多出气力谁便多得,遇到外敌欺侮,也可合力应付,既免互相残杀,又不至于被人吞并。刚刚开头准备,想向他们请教,偏又有事发生。等到他们难关一过,我们双方联合起来,由迈立开江上游野人山脚起始,直达伊落瓦底江。野人山山内外数千里方圆,所有种族连成一体,必能办出许多事来,永立不败之地,你说那多好呢!方才所说怪人行踪无定,不走错路,更未必会遇上。我第二次和他相遇,也是凑巧。事虽难料,先有一点准备,到底要好得多。 至于这些应用之物,也都轻巧,并不十分费力。干粮比较累赘,但是不带不行,万一中途遇险,把路走迷,蹿到密层层的死林里去,饮食都难寻到,那就糟了。本来还应各人分带、以免一人遇险或是把路走迷,不致同受其害。你们既然说好形影不离,又是同共安危的自家骨肉,由三人轮流背带也好。前段我们人多,可以代背,一到我们名叫落魂崖的高岗前面,便要你们自带。无论何时,三人均须一路,直离开不得呢!” 三人知他豪爽义气,推辞不掉,同声谢诺。主人已早备好一顿极丰盛的送行酒,并还学着汉人吃法,味道颇好。吃完饮茶,天已交午,坐谈了片刻,便请起身。三人渡江之后,早将那一身破旧的山装脱下,把脸洗净,各穿着一身灵巧轻便的短装,脚底一双皮靴,上套草藤合织而成的便鞋,腰挂镖囊,背插刀剑弓矢之类,越发显得英姿飒爽,俊美非常。出寨一看,外面聚着八十名强健山人,都是轻装草鞋,一式打扮,所用刀矛镖弩,映日生光,人又生得高大雄壮,看去十分威武。内有十多个山背子,带着应用之物和杂粮水囊,并未拿着采荒器具,才知主人派上这许多人专为护送,并非真个采荒,心中老大不安,已成之局,无法谢绝,只得谢了主人好意,一同上路。 行时,见众山民将他三人围在当中,走上入山正路,又见所过之处,沿途均有山人,拿着火枪刀矛之类分头睬望,戒备严密,无论是谁,均不许其走近。遇到有人在附近走过,守望壮士定必迎上前去,好言劝说,请其另走一路。三人见状,越知形势紧张,不愿被人知道。 路清悬念南洲安危,心中生疑,试一探询。哈瓜布虽未明言,也露了一点口风,大意是三人来意和此行经过业已有些知道,南洲现在木里戛受人恭敬,对方商得他的同意,去往小江楼迎接二女,不料人已逃走,离三人起身时才只两日一夜。对方先并不知三人由下流七十里渡江,过了几天,不知怎会探出一点虚实,但还拿他不准,业已命人去往上流一带查访。虽还未到当地来过,哈瓜布夫妇均极细心,知道三人先到大象寨住了数日,并还为人医病。本恐传说出去,昨日黄昏后,忽然发现可疑形迹,因此格外戒备,不令外人看出。除那八十名护送的壮士外,所带的人更多,准备在山中打点野兽回来,遮掩外人耳目等语。 三人一听南洲受仇敌礼待,必是父亲知道二人业已起身,故意答应盘贼,令其往接自己。只不知踪迹这样隐秘,怎会被贼党探出去路,并还过江查访?可见时机紧急,迟走一天,便难免于被他追上。听主人口气,似有好些话不肯说出,也许暗中还有异人指点都在意中。且喜老父无恙,野人山黑森林业已在望,寨主夫妇又是这样热心义气,样样顺利,减少许多困难,真乃幸事。 宾主五人夹在人丛之中且谈且行,再往前去,便是山口,经过一片山野猎场,便是黑森林入口。为了主人戒备周密,由来路到森林边界,到处都有专人埋伏守望,寨中壮士几乎全数出动,望见人影,老远抢前拦阻,这还是些相识土人和左近部落中的山人,要是遇见生人汉客,非但不令过去,并还动手擒住拷问。总算一路无事,也未遇见一人。 到了猎场,守望头目来报,并未发现可疑之人和外来的汉客。三人方觉主人小心大过,哈瓜布笑道:“你们说我多虑吗?哪里知道奸细的厉害!本寨从我父亲起,便设有好几层机关埋伏,到了日落黄昏,外人休想入境一步,一面还有专人就地轮流守望。几次外敌暗中偷袭,都仗戒备严密脱险,得到全胜。第一层外围边境的机关虽不伤人,但是外人只由桥上走过,机关一动,立时由近而远,到处都有警号自行发出,来人却不知道所过之处那些就地埋伏的人家立在暗中布置,一面通知全寨,一面上前盘问,无一处埋伏不是利用地势和现成的人力,都用过心,看似乱山荒野中零零落落分散着的许多竹楼茅篷,其实全境都有呼应,灵活已极。由二层关口起,到处都有刀箭镖矛随时随地、左右前后当头飞落,人却不易见到。布置得这样巧妙严密,昨日黄昏,寨前竟会发现一人闪了一闪,被他逃去。那人右膀已受重伤,他们听见机关发动方始警觉,人并不曾追上。后经仔细查看,才知来人偷偷掩过,到了寨前方始触动机关,为飞刀所伤,脚底极快,如非逃处的几把飞刀业已发出,地上留下血迹,还当头两个发现的人眼花,不曾看清呢。当时,我便料到这厮为了你们而来,心中生疑,夜来谈了一阵分手,忽又得信,说对头已往花蓝家附近各山寨部落之中探询你们踪迹,并还联合花古拉的手下,分往各寨明查暗访。我料他们非寻来不可。昨日逃走的决非我夫妻相识,否则必知出入信号,再说逃得虽快,本领还不到家。到了第三层关口,埋伏越多,他便不免受伤。要是我那相识的人,明来不必说,如是暗中走进,休说埋伏伤他不了,他也不会把那机关触动。 我越想越可虑,所以不怕多心,催请你们上路。还有些话,暂时不便奉告,说也无益。 前面就是黑森林。我夫妻惟恐寨中有事发生,打完猎就要回去。我说的话务要记好,我不再远送了!” 三人自是感谢非常,重又辞别,带了那八十个壮士,往森林中走去。森林前半里许路,光景虽然昏黑,不时还有天光下透,路也并不难走,只是树木太多,参天蔽日,疏密相间,大小不等,此外便是荆棘野草和各种蛇虫小兽之类。一则人多,众山民又都勇悍,常时采荒往来,蛇兽常吃他们苦头,人还未到,闻声先就逃窜,并未伤人。 三小兄妹虽是初到,从小生长蛮荒,好些事情见惯无奇,又有一身本领,非但不以为意,走了一阵,反觉主人过甚其词,此时业已走进森林好几里,除却到处漆黑,不见一丝天光,那些蛇兽并不厉害,途中虽遇到两条大蟒,也是以前山居常见之物。前数年在万花谷,帮助父亲耕种,还曾亲手杀死一条,比此更毒。休说身边有专避蛇虫奇毒的灵药,毒物闻到气味定必逃避,便凭我三人的本领,也不会为它所害,何值这样重视、心疑哈瓜布见他三人生得文弱,以为本领有限,不甚放心,看主人相待那样优厚,分明感恩心切,意欲报答。既然这样,未了一段形势更险,偏又不肯把好人做到底,只肯送到落魂崖高崖之下为止,是何原故? 三人并肩同行,正用汉语低声议论,因有多人同行,又夹在众人的中间,前面发现猛恶东西,早被驱走,一路平平顺顺走将过去。开头一二十里还在留意查看形势,等到深入之后,所见均是成围成抱的参天古木,和巨柱一样矗立地上,离地好几丈,方有枝叶互相纠结,密不通风,什么也看不见,就有灯光,也被口外巨木遮住,不能远望,偶然发现两旁草丛树枝之间有各式大小星光闪动,均是蛇兽之类往来惊蹿,一瞥即隐,此外便是野草,遇到荆棘丛生的草地,前面壮士还要当先斩草开路,走得极慢,时候一久便觉不耐。虽有两个头目相伴同行,十分恭顺,有问必答,奉若神明,但都貌相丑恶,周身紫黑。 这类山民平日装束本来奇特,头插鸟羽,腰围纱笼,袒着一条膀臂,神态蛮野,为了森林之中各种蚊蝇飞虫太多,改穿了一身密扣短衣,裤子长达脚背,把全身一齐护住,下面穿着一双极坚实的草鞋和一双长统布袜,并未赤脚。头上已有一个网兜,刚进森林才三四里,便将脑后挂着的网兜戴上,并劝三人学他的样。这类网兜头套乃细藤织成,比头要大好些,底下一个皮圈,可以收紧,与衣相连,前面一片细纱,薄如蝉翼,但颇坚韧细密,不知何物所制,戴在头上,轻飘飘的,耳目均无妨碍。另外还有一副皮手套,又细又软,也极坚韧。据说有这一套装束,多么厉害的飞虫也难上身,不用时可以叠起,挂在脑后。三人因嫌气闷,便说:“我们身边带有雄精炼成的药刃和各种抵御毒虫的灵药,用它不着。” 那两头目先不肯信,及至入林十里,途中常时发现大群毒蝇轰轰乱飞,声如鸣雷,如照往日,早已满头满面扑将上来,挥之不去,非将所带避虫香点燃不能驱散,当日却未飞近,三小兄妹为防万一,又将身边特制的药球成串取出,挂向肩上,药香颇浓,方自相信,赞不绝口,连说:“森林中最厉害的是虫,比各种猛兽毒蛇还要可怕。有此避虫灵药,放心多了。”三人也觉出林中蚊蝇的厉害,为数又多,飞鸣起来,轰轰震耳,与常见迥不相同,虽听父亲说过,也颇惊心,一见避虫灵药这等奇效,自然高兴。 双玉天真好奇,先向两个头目探询林中光景,颇觉新奇,及至走了大半日,照两头目估计,此时林外至少日落西山,天已入夜。听得太多,见对方所知止此,内中还有许多荒诞无稽的奇迹,不由减了兴趣。起初认为可以欣赏的古木巨树、奇虫异兽,时候一久,到处都是,便觉单调烦厌起来。路也越发难走,不是树林太密,左右绕越,要走许多冤枉路,不敢照直乱闯,以免陷入密林重围之中,无法脱身,便是崎岖高低,毒荆满地,阻碍横生,危机四伏。 又走了些时,好容易走到一处透光所在,约有数十亩方圆的空隙,明月已近中天,由上面照将下来,照得满地清荫,碧云四流。这类林中空地都有水塘溪涧之类,但那有水之处风景虽好,野兽也是最多。众人原定赶到当地饮食休息,睡上一宵,明日再走。 三人业已有些饥渴,平日奔驰劳动并不觉得,走上这类草莽纵横、暗无天日的黑森林,虽只多半日光阴,走得又慢,精力却是有些疲乏,见那八十个壮士还未到达便自欢呼,到后越发起劲,纷纷往大树干上爬去,各用土语此呼彼喊乱成一片,也不知说些什么,料是他们平日来熟之地,长路走来,饥疲交加,有了食宿之地,自然高兴。 路清、双玉见这些人一到便这样乱法,争将所背东西用长索吊向高树之上,并将夜来安眠的悬床皮袋老早挂起。当地是一片两头通有溪流的湖塘,虽只百十亩方圆,湖水清深,波平如镜,月光照处,连湖底的沙石水草、断树残枝均可看出。环湖一圈参天古木,左面湖边又生着大片花草,好月明辉,光影浮泛,缤纷满眼,均不知名,风景清丽,从所少见,心想:“人还未吃东西,悬床不应挂在背光之处”,忍不住问道:“大家走了一整天,难免饥疲,何不吃饱再说?” 内一头目正在指挥众人悬挂背子悬床,闻言忙即赶过,接口笑说:“这里地方虽好,乃是野兽出没之区,内中还有不少猛恶之物。它们一群接一群来此饮水,轻易无故决不相犯,一旦恶斗起来,却是厉害非常。本来我们每次采荒都在天明前起身,到了林边刚刚天亮,在林外把饭吃饱,一口气赶到这里,天刚午后,休息到黄昏将近,地上没有阳光,再行起身,赶到前面另一空地歇息安眠。那地方比这里还好,出产也多。我们一面分头采荒,再拿那里做会集之所,因已去过多次,地势高险,野兽不能穿过,人却可以随意上下。自从发现,这些年来只出过一次事,从未伤人,住在那里,平安已极。由入林起直到此地,虽只五六十里,平坦之处也多,但那最可恶的毒荆到处都是,生得又快,外加好些蛇缠草,一个不巧,人走了单,被它缠住,便是讨厌。以前曾用人力开路,刚刚连根除去,隔了半月再来,又都长满,反倒比前茂盛,试过几次,实在无法,只得听之。中间还有不少蚊蝇飞虫,多有奇毒。我们途中所遇几次蝇群,为数还是少的,飞呜声音业已那样震耳,多的更不必说了,霉湿之气也最难闻。树上还有许多奇怪毒虫,人在树下饮食,闻得香气,毒涎随口喷落,其细如丝,最难看出,一不小心吃将下去,走出不远,人便毒发身死。有时周身发黑,全身化成脓血,自行胀裂,腥水迸射,溅在人的身上,皮肉沾着一点,立时烂掉一大片,奇毒无比。所以这头一段路不难走,蛇蟒猛兽极少,就有也小,人不怕它们侵害,那不惊耳目的危险却到处都是,只管防御周密,有时凑巧,仍难免于伤人。 “我们走惯这一条路,认为毒蛇猛兽和林中的深沟大壑都可以用人力应付,独这成群成阵的幺幺细虫和那沿途疏密相问、形式相同、千百里方圆走不完的大树,比什么都厉害,所以中途大家任多饥渴,也要咬着牙齿,一口气赶到这里才能饮食,谁也不敢中途停顿,吃东西更没那大胆子了。我也知道那一面月光正照,下面有水有花,风景最好。 无奈左右两条都是猛兽来路,树干离地不到两丈,悬床挂在上面,吃月光一照,万一被兽群看出,往上飞扑,围攻不去,岂不凶多吉少!虽然我们带有火枪,森林中的树木都是千百年以上,休看青枝绿叶,照样可以点燃,尤其是那壮大的枯木和有油质的古树,沾点火星,燃烧起来,全林立刻被燃,数十百里全成火海,谁也休想活命,因此悬床全都挂在这面高处。 “我们来过多次,往来时刻和食宿之地均有一定。本来应该早到,今日我见时候业已错过。想在途中耽搁些时,将那半夜以前的几起兽群避开,中间抽空把悬床挂好,再打吃的主意,放心得多,偏拿不准行路时刻。方才命人窥探,看出月色刚上中天,还有个把时辰兽群才来,虽然晚了一点,到底比较赶前错后要好得多,所以那样高兴。 “这里每日由日落黄昏起,直到次日天明以前,至少有六七群种类各不相同的野兽来此饮水,在这一面看不出来,你们到那有花的土坡旁边,就看出满地脚印和终年不干的水渍了。它们在湖中饮水游泳,玩上一阵,有的当时走去,有的便在里面吼啸打滚,分班前来。每群各不相混,偶然争斗起来,只管由水里打到岸上,互相冲突,血流满地,林内外的野草均被践踏蹂躏,那一片花草却是从未见它糟蹋。先不明白什么道理,后经寨主夫妇细心考查,才知那些花看似大大小小,五颜六色,实则那是一种奇怪的毒藤,共只两三本,盘成一片,花叶汁水均有奇毒,藤上还生着好些毒钩。多好酒量,只将那花采来一朵,闻上片刻,人便醉倒,身软如棉,至少要隔一天才醒。想必野兽知它厉害,一向避道而行,不敢挨近。 “你们想已饥渴疲倦,好在床已挂好,下有索梯,树上也有索桥,好些地方均通来往,也可坐在索轿藤兜里面,最低之处离地也有三四丈,并还可以走到里面树干上去。 最妙是别处树上都不免有虫蛇之类,惟独环湖一片树林,始终不曾见到一点影子。据寨主说,也是毒藤十样锦的原故。人在上面,夜里必有奇景可看,只请不要高声说笑便了。 这类兽群多少不等,仿佛它们互相约好一样,尤其半夜来的那两群猛兽最是好看。时已不早,请上去吧!” 三人闻言。才知就里,因自己所带食物,已在未到菜花寨以前送了山人,天气炎热,除那硬得和石头差不多的光饼而外,余者都是一些熏腊腌菜,没有熟物,走时,主人送了一篮,已被吊向别的树上,以为吊的人弄错,腹中早就饥渴。见他悬床旁边只挂着一葫芦热开水,惟恐上下不便,路清正想和头目说,想要取下,隐闻森林中远远骚动之声。 还未开口,头目忽然惊道:“兽群来了,你们快上!今夜月光尚早,后半夜的兽群还没有到时候,如何来得这早?”边说边发号令,取出牛角,刚吹得一两声,手下众山民已全惊动,丢了未拿完的东西,飞一般纷纷抢往树上援去,只两头目关心三人安危,还不肯上,正在连声催促。 三人一听有警,这八十个壮士,本来早有一半援上树去,下余四五十人,当时一阵大乱。因那大树虽是又高又直,离地两丈以上方见枝叶,但因靠近湖边,前面没有树木遮隔,多少年来,均受后面同类挤轧,多半前倾,树干虽直,下半部却是斜的,极容易上,立处月光不照,光景阴晦,树后与森林相连,更是黑暗,如其隐身树后,就是兽群赶来,决看不见藏身之处,隐藏上下也极容易。凭自己兄妹的本领,当时上去,决来得及。骚动之声虽甚猛烈,相隔尚远,哪知这类东西的厉害!本来还想看清何物,然后施展轻功,踏树而上,一面取出兵刃暗器,暗中戒备。后见二头目神态惶急,余人均已抢上树去,他两人还守在旁边,刚听内中一个连声急呼:“这东西好似这里以前不曾来过,初次相遇,一定厉害。快些上树,千万大意不得!”左侧树上有几个壮士业早上树,因见三人还在观望,似想保护,又相继拿了兵器纵将下来,余人也在树上各据树干,扬起手中枪矛镖弩,注定下面,神情紧张已极。 双珠心慈面软,人又谨细,本来也想看清何物再上树去,一见众人辞色这等惊慌,心中一动,暗忖:“这些护送的人,都是千中选一的壮士,久惯来此采荒,往来森林已有多年,个个力大身轻,以他们的经验本领,都不应该这样胆小,为何这等慌张?莫要真个厉害,他们虽然强幢多力,到底不会武艺,只凭二味蛮勇。如今相继赶下,他们对于寨主之命奉若神明,忠勇异常,莫为保护我们送了性命,如何对得起人?”念头一转,立告双玉、路清:“急速上树,凭高下望也是一样。”说罢,把气一提,施展轻功,连手也未放落,便先绕往树后,踏着树干,飞驰而上。 那树虽然前倾,仍是又滑又陡。双珠走在上面,如履平地,转眼到达。路清、双玉也忙跟踪一同走上,见那悬床非但制作精巧,并还连在一起,打开之后,变成三个六七尺长,两尺多宽,内中恰容一人的皮兜,两头撑有铁棍,边上用褡绊连住,上面一个皮罩,可以随意起落开合。卧时将罩盖好,把口一收,只左右上下近头之处,各有半尺多长蒙有坚韧细纱的小窗和射箭掷镖可以开关的小洞,通体没有一毫空隙,人卧在内,四方八面均可看到,将盖打开,把内里小木板一架,便可坐起,另一半还可盛放饮食之物,端的又灵巧又方便,设想更是周到,外表是深青灰色,四面临时挂上一点树叶野草,休说野兽,便是生人也看不出来。 这时三人用的饮食,连同主人所送各种药品,已全放在里面,二人坐定之后,路清方想:人说这类野人无什知识,今日一见,简直不对。就说哈瓜布夫妇聪明心巧,这些合用之物均他制成,何以手下壮十也是这样周到,非但忠勇机警,动作轻快,一路走来,无论何事,也都周到谨细?如将他们的奇装异服和面上花纹装束去掉,还不是和汉人一样?只更忠实,又能吃苦耐劳,可见人的智力十九相同,全靠境地和有人教导才能发挥。 虽然也有特出群流的英雄才智之士,但是极少,而这类人又非善于用人和众人结为一体不能成就他的事业,假使所结合的人都是蠢材废物,休说结合不上,他也无所用之。他再孤立起来,至多惊世炫俗轰上一时,过后必完,与人无干,人也不去想他,更谈不到建功立业了。心中寻思,正想告知双玉,忽听惊呼之声,往下一看。 原来那两头目貌虽丑野,心却纯良,忠诚勇敢,见三人相继上树,心中一宽,本要跟踪往自己所居树上抢去,忽见内有几个同伴和他们一样心细,老早听出兽群甚多,来势猛恶,不是小可,知道这类猛兽大群出发,和潮水一样,决非人力所能抵御,听去似在一面,其实,它在林中乱蹿,并不一定,就许四方八面乱冲过来,万一突然冲到,稍有疏忽,休想活命。惟恐三人受了伤害,相继纵落,本意保护。不料三人生得那么文秀,本领这等好法,大出意料,心中高兴,忘了危机瞬息,竟忍不住喊起好来。有几个业已跟踪,各往自己树上援去,剩下两个看出了神,离树又远一点,仰望指说,竟忘上去。 二头目闻声警觉,刚将手连挥,低声喝止,猛一回顾,瞥见还有两人未上,林中奔腾之声业已邻近,不禁大惊,忙即大声疾呼。那两人刚刚警觉,相继援上,内一头目只顾招呼同伴,忘了自己处境危险,见同伴三人先后上树,方始转身。头刚一偏,说时迟那时快!人还不曾纵起,迎头瞥见树后森林中,有大串蓝色星光,其大如拳,随同林木疏密隐现,蜿蜒飞驰而来,晃眼满林都是,并还不止一处,箭一般朝林外蹿到。原来那大群野兽,正由西面林木较稀之处,奔腾跳跃,潮涌而来。为数太多,兽蹄踏地之声震动山野,越来越近,西南这面为数最少,蹄声已为所掩。 那头目全神贯注西面兽群来路,不曾留意身后,等到看出猛兽凶睛放光,再想逃避,业已无及。总算人尚机警,见势不佳,连忙贴着树干,想由树前往上援去,刚爬上不过丈许,兽群来势特快,业由林中蹿了出来。那东西马首独角,形似犀牛,从头到尾竟有丈许长短,猛恶异常,其急如风,内有两只,竟由树旁擦过。这时形势已是危急万分,那东西只要把头一偏,被它看见树上的人,便难活命。 那头目是个中年勇士,还未成年便随众人入林采荒,经验最多,认出那东西的厉害,知其发起性来,一纵就是一两丈高,两三丈远,比虎豹狮子还要厉害,稍微被它瞥见一眼,便是腹破肠流,死于非命。见此来势和为数之多,未免心慌,手忙脚乱,偏生所援的树就在三人侧面,树身最高,本是一株整的,年深月久,中裂为二,离地丈许,忽然向前伸出,夭矫如龙,前半又倾斜得厉害。头目原想借树遮避,免被看见,到了树上再往上援,人便凌空,又非被发现不可,落下来更是送死,于是成了上下两难。这还不说,最讨厌是手中拿着一支梭镖,先忘放落,丢将下去更恐惊动兽群,连别人也难免于受累。 稍一迟疑,肩上所插刀剑忽被树干挂了下去,树又太粗,手拿兵器,业已无法抱紧,而那附身之处恰是一片快要脱落的树皮,一时心慌情急,打算翻到树干上去,用力太猛,哧的一声,连人带三尺多方圆一片树皮,一同坠将下来。 这时人又援上好些,离地约有二丈,林中冲出来的兽群,已有七八只正由树旁树下经过,往前驰去,后面的为数更多。人落下来,必踏在猛兽身上,当时撕成粉碎,万无生理。端的一发千钧,生死呼吸,危险到了极点。 15、凉心动魄的一幕 因那头目为人甚好,同来壮士对他均极敬爱,见此危险,同声惊呼,又是一阵大乱。 三人在上面看得逼真,方觉要糟,忽见下落,不禁大惊,路清忙将暗器拿起,准备死里求生,救他一下。忽听众声欢呼,人已凌空飞起,径由两只大兽背股上,往自己这面荡秋千一般凌空飞将过来。 原来双珠人最机警,因防途中遇险,万一之用,将平日所练的套索,和双玉每人带上一副挂在腰间,上树以后,立在悬床之内,刚刚取下,要和妹子谈那方才所想的道理。 一听众人惊呼,低头一看,瞥见猛兽成群由林中冲出,往湖边驰去,西面奔腾骚动之声越发震耳。头目刚慌不迭援向树上,不知怎的手忙脚乱,仿佛进退两难之状,暗忖: “树干前伸,此人再往上去,非被猛兽看见不可,岂不危险!”心中一惊,手随心动,当时抄起套索,连口也未开,便朝前面甩去。本意是想帮他一把,使其翻上树干,不料无意之中救了头目性命。 原来双珠姊妹从小就爱练武,非但磨着南洲,听一样学一样,并还想出种种主意。 为了万花谷崖高谷深,南洲见她姊妹年轻貌美,性刚疾恶,胆子又大,恐其惹事,又不许其出谷一步。彼时轻功尚差,便练了两副套索,用以上下危崖、闲眺游玩或是看江赏月,日子一久,熟能生巧,越练越精。偶在无意之中偷偷翻崖,去往隔山荒野之中打猎,套到一只山羊,由此悟出许多道理,不满两年,业已练得得心应手,百发百中。后拜异人为师,又经高明指点,在索套后面附有一枚钢环,越发合用,远近收发,全可由心运用,手法巧妙已极。发时方想:“此人形势危急,幸而靠外一面,树干离地有好几丈,他那一株伸出向前,离地又高,如在林中,树密枝多,这套索决用不上。”念头微动,套索已和长蛇一般飞将过去,事前不曾料到人会下落,只差寸许便要脱空。 幸那头目人甚机警,百忙中把手一伸,恰巧抓住。双珠更是手疾眼快,心思灵巧,就势双手并用,施展全力往回一抖,紧跟着回手往上一甩,头目再就势用力抛了手中梭镖,双手抓紧往外一振,往前一蹿,跟着双手倒换,接连两三把,人重索轻,相隔又有三丈多远近,离地却只一丈二三,本应随索下坠,全仗双珠手法灵巧,力气又大,这么沉重一个身材高大的壮汉,竟和人鱼一样,朝三人树上斜飞过去。飞起时,脚底正有两只大兽并肩冲过,人兽相隔才只一两尺,差一点便落在兽背之上,滚将下来,不是激发野性撕成粉碎,便被踏成肉泥,稍差分毫也难活命,等到双玉想起去取腰间套索相继发将出去,人己脱险。 头目当然惊魂皆颤,方觉两耳风生,心胆皆寒,双玉套索也恰飞到。因双珠收势太急,又是巧劲,人未下落,反随那一抖之势斜飞上去。双珠恐其飞过了头,撞在树枝上面,仍不免于受伤,正忙着收那套索。双玉一下扑空,见人已被乃姊救起,斜抛上去,立时运用手法,看准来势,猛力一抖,急收回来,索套恰由脚后套紧,拦腰套住。姊妹二人一同下手,接连七八把,将人拖近悬床前面三四尺,然后把手微松,使其下垂,荡了两荡,再拉将上去。为了用力大猛,加上四个人的重量,震得上面树干轧轧乱响,悬床也连晃了好几晃,把人拉上,方始停住。仰望上面挂悬床的树干,有好几处最细的,也比人身还粗,吊的又是藤和麻经特制的绳索,坚韧非常,决不会断,才放了心。 三人立在离地三四丈的悬床之上,就凭两根长的索套,在危机一发之中,把这样一个壮汉,由大群猛兽爪牙之下,空中飞人,救将上来。当时形势自是惊险已极,看得远近树上的众山民俱都目瞪口呆,反倒止了声息,安静下来。 这时,下面兽群越来越多,黑压压业己散布开一大片。想是兽群太多,来势太猛,奔腾跳跃之声山摇地动,方才众人惊呼喧哗之声已为所掩,又是饮水而来,众人这样紧急喧哗的场面,竟似不曾警觉,自顾自齐朝湖中奔去。 树上八十个壮士多半知它厉害,真要激发凶野之性,朝人围攻,便是无法纵上,一两抱粗细的大树,不被撞断便是便宜,尤其这些千年古木多半中空,有的业已半枯,只将兽群激怒,或将为首两只打伤,引起仇恨,便和疯了一般,将人围困,拼性命用那铜头铁角朝树上乱冲乱撞,哪怕打伤它多少,不将树撞断把人撕成粉碎决不肯退。当时全都有些胆怯,谁也做声不得。 三人见那头目好似受惊太甚用力过度,到了上面,先是神态失常,始终抓紧套索不放。路清忙把葫芦取来,喂了两口水,将他双手分开,取下索套揉了两揉,方始稍好。 侧顾远近树上的众山民,全数朝着自己这面拜倒。头目忽用土语喊了一声,扑地拜伏,将二女的脚捧起,踏向头上。 路清恐双玉不快,方要拉他起来。双珠知道这类山民感恩之心最盛,先因他们的姓名声音古怪,三四五个字不等,不大好记,一直均用土语喊他们“老兄”,除哈瓜布一人外,都未记什姓名,忙将路清拦住,方说:“由他,免得老兄心中难过。”头目忽然仰面喊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落魂崖上面实在危险,我奉寨主之命,送到冈前为止,也不知是什么意思,我已决心相从,终身不二。明早便赶回去禀明寨主,连夜赶来,跟你一世,不回去了。寨主是你好友,你爹又是他的恩人,一定答应。你不要叫我老兄,如嫌名字不好,随便你换一个吧。” 二女自然再三推谢。头目固执不听,并说:“以前立功甚多,寨主夫妇,对我极好,一说必允,但他法令甚严,待人又好,此后不知何日与之再见,也应回去拜别,见上一面,恩人却非要我不可。”说完,折箭为誓。双珠知道对方心直意诚,业已立誓,无法拒绝,心想:等他赶回,我已走远,何苦令其扑空?孤身一人,又易遇险,便劝他道: “我答应你无妨。这一往返,非但追赶不上,孤身一人独行黑暗森林之中也有危险,等你又要误事。既是执意相从,等我事完回来,和你寨主言明,再行带走,也是一样。你如不信,我们给你改个名字,叫你阿成,以示将来成功之意如何?” 头目闻言,略转喜容道:“我因落魂崖那一段太险,恩人们又未去过,心中忧疑。 凭恩人们的本领,要我作什?此时虽为服侍恩人,最重要的,还是恐怕你们把路走错。 全寨只我一人到过楠木林一次,连寨主夫妇均未去过。彼时我年纪轻,胆子最大,才十七岁。为采一样珍药,在森林中来回狂蹿了两个多月,中间饮食皆断,如非命不该绝,无意之中得到好几次便宜,绝处逢生,再加一百个人也送了命。内有一次,便是下面这类猛兽将我困住,我在树上以树叶充饥,连经五六夜,等它离开方始逃走,几乎把胆吓破。方才一见是它,深知这东西的猛恶厉害,那当头两只大的,更一点招惹不得。稍微激怒,它一开始向人进攻,后面的子子孙孙,便似发了疯狂,潮水一般朝人冲到,端的凶险已极,否则,我也不会那样害怕,只有一桩奇怪,这东西向例合群,走动起来一大片,不知怎的,难得遇到。这多年来,我们共总遇见只十多次,谁见了也都忘形而逃,这里并没有它踪迹。半夜过后,本有两三起野兽来此饮水,为时已近,它却抢在那群野猪的前面,都是猛恶无比的东西,也许还有一场恶斗呢!我第一次刚由树上逃下,走出不远,便遇见两只走单的猛冲过来,又逃窜了一日夜,无意之中逃到楠木林才得脱险。 那地方真个好极,有山有水,到处都有吃的,如非想念父母家人和寨主夫妇,人太孤单,真不舍得走开。彼时当地并无人迹,等我回寨一说,谁都想去,不料连遇奇险,想尽方法也找不到原路。方才途中听恩人们说带有地图,比寨主所有添出一大段,后又取出观看,说那走法,仿佛与我以前所走的路相似。我感激恩人救命之恩,才想跟去,虽然事隔二十多年,因我老想再去,始终想不出迷路的道理,就是不能帮助恩人引往那条必由之路的深谷,至少也将靠近深谷那片最危险的密林避开,不致走入险地。如说事完回来,再要我跟随恩人,那还有什意思呢?” 双珠姊妹还想推辞。路清因她姊妹年纪轻轻,深入这类亘古无人、暗无天日的黑森林,日常都在担心,入林之后,又见途中荆棘丛生,草莽繁密,如非护送人多,开路前进,再走三天也不能走到这里,前途更不必说,又听说落魂崖过去形势越发凶险,满布危机,越想越可虑,但无中止折回之理。有心想劝二女先往葡萄墟等候,由自己一人深入林内,寻那男女异人和野人烈凡都,交还人骨骷髅信符,商计除害之事,无奈这两姊妹女中英杰,决不肯听,甚而还要怪他轻视女子。过江之后,忍不住刚试探着说了两句,还未明言劝阻,便吃双玉数说了一大顿。断定劝说无用,方才就想,到了落魂崖,护送的人必要回转,这等奇险之区,她两姊妹怎禁得住这多劳苦?心中愁思,苦无善策,难得有此感恩图报、忠心实意的山民壮士肯出死力相助同行,又系自愿,真个再好没有。 头目死心眼,反正推辞不掉,便劝二女答应,说好三人途中不必等候,追上算数,否则回来再说,又劝阿成带上几个同伴同去同回。阿成力说:“寨主命他们护送,如何可以带走?此举不可,并且这条路业已走惯,从未出事,孤身一人,反少许多顾忌。” 三人料知所说不虚,只得罢了。先急于安慰阿成,无心侧顾,说完朝下注视,数十亩方圆一片湖荡,已被那东西挤满,黑压压一大片,全湖业已成了黑色。因那猛兽差不多有水牛般大小,为数众多,又善游泳,有的并还沉人湖底,上下好几层,各在水中喷水嬉游,互相挤轧,不时昂首怒吼,此起彼应,合成一片巨哄。林内外还有不少,也是十八为群,聚在一起,等水里的上来,有了空隙,便挤将下去,好似事前说好轮流上下,激得湖中波涛澎湃,骇浪如山,声势甚是惊人。这样猛恶的东西,到了当地,竟会那样安静。后到的兽群,见湖荡已被同类挤满,便即停住,等候上来再下,一点也不争斗。 月光之下见那东西似牛非牛,头比牛小,前额突出一块,当中挺起一只独角,长仅尺许,向上弯起,看去刚劲有力,一张马口张将开来,血盆也似,上下稀落落生着几根虎牙,其白如银。四蹄甚是坚强,那么长大的身子,动作却极灵巧,一跳两三丈,吼时神态更显猛恶,少说也有一两千只。内中两只最大的身特粗壮、昂首湖中游来游去,所到之处,身边必有许多同类追随在旁,好似护卫神气,一声怒吼,同起响应,震得四外森林一齐摇撼,仿佛首领一般。 双珠笑问:“阿成,这东西似牛非牛,叫什名字?”阿成答说:“这东西照汉客说,应该叫它熊犀,颜色有两三种,各不相混。黑的一种最为猛恶,跳纵得高,行动更快,形态也与别色的熊犀好些不同。第一是那马头前额有一大块厚皮凸起,上生独角,比铁还硬,力大无比,差一点的树木崖石,只消几撞便被撞断,真要激怒发了野性,群起而攻,前仆后继朝前猛冲,哪怕撞得太猛晕死过去,不满它的心意或是野性发完决不停止。 多么粗的大树,早晚也必被它撞倒,别的人兽更不必说。还有一桩特性:最是合群,尤其为首两只母犀招惹不得。它们行止动作都跟这两只母犀片刻不离,哪怕正和别的猛兽恶斗、愤怒如狂、正在拼命的当儿,只要母犀一走,立时转身。就是后面仇敌赶来追杀,母犀如不转身,它也不会停止,至多回身拼斗几下,仇敌稍退,重又回身朝母犀追去。 这东西生育最多,只管爪牙犀利,天性凶残,又易激怒发疯,但不吃荤,无论人畜,被它遇上,至多撕成粉碎,血肉狼藉,它只吼上两声便不顾而去。其性无常,也有人兽躲避不及被它撞见,只要不挡它来路,没有激怒,或是为首母犀已然去远,它也各自走过,和没看见一样。 “不过这类事极少,我先后看见近二十次犀群,为数最多,像这样的好好走过,不曾残杀,共只两次。因其最喜毁损树木,又以草木为粮,爱啃树根,差一点的小树,被它一咬就断。有时为了大树根深,抓咬不得,或是用力太猛,伤了牙齿,立时凶威暴发,‘闷’的一声怒吼,便朝那树撞去。同类见状,纷纷学它的样。两只大犀再要激怒,那树无论多么壮大,也定被它撞倒,将树根扒出,吃掉了事。有时树太坚固,竟会成群猛撞,几天几夜不肯停止。这东西虽然力大凶猛,到底血肉之躯,所撞如是枯木或是性脆易折的树还好,有时遇到那树身坚强的千年巨木,它便吃足苦头。因其性大凶野倔强,一经发难,不称心不止,哪怕撞得只剩一口气,只要能够爬起,照样猛力朝树上撞去,并且越是小犀,性越凶暴。森林边界的树木虽被残毁,它自身也时有伤亡,尤其春夏之交最易疯狂,一死就是一大片。别的猛兽都喜吃它的肉,敌它不过,不敢近前,一听它那猛力冲撞之声,便伏在旁边,等它性子发完,树也撞倒,活的垂头丧气,丢了同类,随同大的走去,有时连那大树都未撞倒,便自走开,再来吃它死犀。有那平日仇恨太深、各不相下、每见必斗、为数又多的别种猛兽,甚而乘它力尽筋疲之时在后追杀,死伤更多,所以这东西越来越少,如非喜欢自寻死路,无故生事,以我算计,不消十年,这片黑森林就不被它布满,也必到处都是,休说来此采荒,天大本事也无法走进了。” 双玉见他汉语说得极好,词能达意,并有条理,此行多一好帮手,也颇高兴。笑问: “这东西如此厉害,就没法制它的吗?”阿成笑答:“天下事真个奇怪,往往出人意料,想不出什么道理,这样强壮猛恶、皮糙肉厚、刀枪都难斫伤的东西,它那对头竟比它小得多,这也是它不能繁殖的原故,我还忘了说呢。” 三人一听林中还有恶物,竟比凶犀还要厉害,惊问:“何物?”阿成答说:“这类熊犀,无论多么猛恶的东西,除却为数真多,被它遇上,十九凶多吉少,只有大象和它两不相犯。此外只一见到必要恶斗,稍不见机,为数相差太多,休想活命。森林中最猛恶的虎豹狮子,一样望而远避。双方虽有恶斗之时,为了众寡悬殊,至多拼掉几个,结果仍遭残杀,按说这等凶恶,如何能敌?不料事情奇怪,照样也有制它之物。那东西像汉人所说的猩猩,身并不高,一条又坚又硬的长尾,爪利如钩,除周身筋骨结实,和它一样刀斫不进,心性灵巧而外,别无奇处,偏是它的活对头,只一遇上,至少死掉好些。”后来说完,忽听森林中远远传来两声清啸,又脆又亮。 三人为了腹饥,只朝凶犀看了几眼,便回头一同饮食,边吃边听,正在有兴头上,啸声一起,阿成面上立现惊恐之容,慌不迭把路清手上拿着正吃的一束荔枝夺过,口中低喝:“嘤嘤来了!它最喜各种果子。且喜刚刚拿起,还未剥开,如被闻着香气寻来,如何是好!虽然相隔尚远,小心为妙。” 三人见他神色骤变,说那能制熊犀的怪兽就要到达,又听说是大小悬殊,知道啸声便是此物。这样好听的声音,可见东西不大,竟有这高本领,俱都惊奇。方料来势不知多少,所以阿成这样顾虑,一齐回头朝下观望,湖上下的犀群已不似初来时那样奔腾跳跃,尘土涌起老高,大群都在水中,身既长大,上下游行,翻滚又急,激得湖中的水澎湃腾涌,骇浪惊飞,大量湖波随同群犀翻腾起伏之势,潮水一般,卷起丈许数尺不等的浪头,分朝岸上涌来,略微一停,又倒卷下去,往来冲突不已,加上群犀怒吼之声,互相呼应,汇成一片巨喧。那声清啸虽然来自身后一面,犀群相隔较远,猛兽耳目多半灵警,又是制它之物,照理应该听见,竟如无觉。 三人定睛一看,凶犀生得那么高大强壮,两耳独小,相隔又远,不留心简直看不出来。方觉这东西的耳朵也许是它的缺陷,还未听出,大敌当前,丝毫没有在意,又听阿成低声嘱咐:“少停便有热闹好看。此事难得遇见,以前我只见到一次,犀群没有这多,共只二十多个走单的,倒死了一多半。今天犀群这样多法,不知是何光景?我虽听寨主说一物服一制,到底没有见过。上次我只见到两个怪兽,便那样凶恶,今日不知是何光景,也不知那东西是否寻来?或是犀群太多,便不怕它,它也不敢冒失。我们却要小心,莫要被它听出声音,跟踪寻来呢!” 这两样恶物,三人都未见过,便不再开口,连干粮也无心吃,备用全副心神注定下面,见那犀群一点未改常态,照样吼啸游行,阿成所说形似猩猩的猛恶之物也未再叫。 等了盏茶光景,毫无动静,方以为那东西必是看见熊犀太多,不敢为敌,否则,先后已有半刻光阴,为何尚无动静、这类猛兽虽然凶猛强壮,到底庞然蠢物,冥顽不灵,所以方才来时,众人那样喧哗,头目阿成还由它身上飞过,竟如无觉,头都不回,和没看见一样。正在低声议论,月色渐渐西偏,忽然照向侧面树枝之上。 同来壮士卧宿之处并非都用悬床,有的就在树干上绷好两片牛皮,人卧其上,腰间还束着一个绳圈,以防梦中坠落。为了犀群吼啸之声震动山野,又是难得见到的猛兽,虽然高踞树上可以无事,到底心中不安,十九没有睡着,各朝下面张望,交头接耳,指点议论。这类山民中的壮士,身手矫健,胆勇最大。哈瓜布行军采荒之法想得十分巧妙安全,各种用具也极轻巧方便。有的只是两张熟皮,上面有些洞眼钩搭,张在树枝上面便成一个软床,悬在空中,看去极险,其实防护周密,人决不会翻落下来,另外还有好些绳梯飞索可以彼此通连,随意往来。侧面这株树身特别高大,不知何故,前面枝叶断落了一大片,上下各生着又长又粗的树干。树权上面放着好些食物水囊,原备众人随时取用,没有和背子一同吊起。 左近不远住有几个壮士,月色一斜,便有一半树枝露向明处,人都住在后面暗影之中,另有绳梯与左右两面大树相通。这时忽有两人想要饮水,一时疏忽,踏着绳梯走了过去。去的两人胆子又大,只顾取水,没有看出离树不远有几只熊犀正在啃吃草木,树下也有两只,月光斜射,把人影落向地上,本就不免生事,等把水取到,瞥见月光照在身上,忽然警觉。就此走回也可无害,内一壮士忽然瞥见侧面树下立着几只凶犀,内有两只正在昂首朝他注视,凶睛如电,看去已极可怕,跟着血口开张,又朝上面怒吼了一声,旁立同类立时回过头来,二齐昂首朝上怒视。深知熊犀厉害,惟恐树上的人被它发现,闯出祸来,心中一慌,转身太急,一不小心,退得太急,竞将一只装有半瓶泉水的大葫芦失手坠落。 那葫芦还剩有一半泉水,通体也有十几斤重,又由好几丈高落将下去,恰巧打在下面一只大凶犀的身上。这还不说。最厉害是那是一只母犀,熊犀本来以雌为贵,再要有孕,同类越发看重,保护周到,虽非为首大犀,照样也要围上一小群,否则大队犀群都在湖边水中一带,也不会成群远离。这一下本要激出事来,偏巧母犀快要生养,行动迟缓,肚皮太重,刚刚卧倒,这一葫芦恰巧打在它那肚皮上面。只管皮粗肉厚,身子强壮,到底腹有胎儿,如此凭空下击也经不住,当时一声怒吼,朝前蹿去。素来凶恶,第一次吃到这样大亏,负痛急蹿,用力大猛,一不留神,撞在前面一株断树桩上。那树也是一株千年巨木,树身虽断,业已枯死,但是坚固非常,旁边又有两根断石笋,高只两尺。 母犀痛极心昏,怒发如狂,连树桩带石笋,全被撞了一个猛的,便没有带着身孕,也非受伤不可,内一石笋,石角又极尖锐,竟由母犀肚腹下面划过。连受重创,均是致命所在,如何还能活命!接连两声惨叫怒吼,肚皮未破,胎却受了重伤,连七窍带产门同时狂喷鲜血,腹中小犀也震落了两只,就此惨死过去。 经此一来,树下一二十只熊犀同时激怒,一齐昂首向上怒吼,纷纷后退,离树十来丈,蹲伏下来,把头一低。当头一只,便和箭一般连纵带跳,朝那树上撞去,嗒的一声大震刚过,二三两只也跟踪箭一般一个接一个相继撞到。虽因树身高大,暂时没有损伤,经此接连猛撞,也是上下一齐震撼。有的便在树的旁边用那脚爪猛扒,看意思似想由下进攻,将那大树连根扒倒,声势甚是惊人。水边犀群也被惊动,纷纷回顾,大有相继奔来之势。 众人见状,正自心惊,忽听阿成低呼:“好了!我们不用担心了。”话未说完,群犀纷乱怒吼声中,森林后面接连两声清啸隐隐传来。犀群仍未觉察,仍旧怒吼发威,朝那大树冲撞,用两条前爪乱扑乱抓。为了母犀惨死,这一小群熊犀全被激怒。湖那面大片犀群也随同怒吼发威,跃跃欲试。眼看就要全数拥到,看那来势凶威,那株大树决禁不住成群猛撞,非被撞倒不可。内有两只小犀冲撞最猛,因前面有大犀挡住,径由后面连身纵起两三丈高下,不约而同,相继跃起,朝那树干中部猛撞上去。双方恰是一左一右,用力太猛,树身偏又格外坚强粗大,叭咻两声大震过处,那树虽被撞得晃了两晃,两只小犀也被弹出两丈远近,本已撞晕过去,下面又有好几只大犀低着个头朝树根猛冲过来,一下恰巧迎头撞上。 双方都是又猛又急,大犀负痛,闪避不及,一个撞翻在地,一个滚跌出去,受伤甚重。后面还有好些同类也正拥到,互相冲撞惊跳,不由发了凶野之性。小犀连受重创,晕跌地上,犀群再一纷纷践踏,惨死在地。另一只当时急怒成疯,在犀群中乱纵乱撞,不管是犀是树,一味狂冲猛扑。那犀看去比最大的母犀要小一半,发疯之后,却比同类厉害得多。当时犀群一阵大乱,尘沙滚滚,涌起老高,晃眼之间,树前已被尘雾遮满,一片迷漫。只见数十百双蓝色凶睛和许多条又长又大的犀牛影子,在尘雾中飞星跳跃,明灭隐现,怒吼奔腾之声震得木叶惊飞,山摇地动。 那株大树上存放的食用物事,除却用绳吊起的一些,随同犀群冲撞之势乱摇乱摆而外,大都受震坠落。这些东西多少有点斤两,从高下坠,其力更大,一任熊犀身强皮厚,打上终有一点疼痛,何况天性猛恶,又易激怒,于是越来越猛,冲撞之势也越急。 双珠姊妹和路清方觉阿成之言也许稍过,否则一物服一制,所说形似猩猩的怪兽既是犀群克星,就算倚仗同类众多,势力强盛,平日畏惧之物,多少总有一点警觉,为何对头啸声业已传来,还是这样发威猛撞,若无其事?方想再问,猛又听左侧“嘤”的一串极清脆的啸声,贴着森林外围响将过去,仿佛那东西业由林中蹿出,到了侧面树上再啸将过去,一直响到湖边,其快无比,仿佛一枝响箭绕着森林,在外围枝头上面飞行,一闪而过。仔细一听,为数不止一个,啸声也有高有低。因下面怒吼奔腾之声猛恶非常,事前不曾留意,竟未看出。 正在循声注视,忽听阿成低呼:“这便是那怪物!往日至多见到一两只,那年我见它们大杀熊犀,也只三四只,像今天这样多的,还是初次见到。”话未说完,三人目光到处,果有一群怪兽沿着外围树枝,宛如流星过渡,飞驰树秒之上,端的快到极点!定睛一看,越发惊奇。 16、绝处逢生 石猴儿赤手屠千犀 原来那东西,山民都叫他石猴儿,其实乃是一种心性灵巧而又凶猛绝伦的猛兽山狨。 三人当中,只路清未随南洲以前,偶往山中樵采打猎,经一老者指点,见过一次,后来告知南洲,得知这东西与川峡中所产不同,是另一种,身比常狱高大得多。最大的长约三尺,小的从头到脚才只两尺,生来猛恶多力,爪利如钩,专吃猛兽脑浆。圆头凸嘴,形似猿猴,后面拖着一条长尾,坚韧多力,最长的竟有它身子一个半长,约有五六尺光景,尾梢生着一丛长毛,其尖如针。不用时,随意盘在身上,用时舒展开来,多么厉害的猛兽也经不起它一缠一击,一个不巧,被它勒紧咽喉,比毒蛇缠身还要厉害。倦时便用长尾钩住树梢,悬身而眠,飞行树抄枝叶之间,轻巧神速,急逾飞鸟。因其最喜模仿人类动作,轻不伤人,偶然路遇,至多跟人学样,或是强迫对方做上许多动作,也只软缠,决不加害。人却贪它那身兽皮珍贵和那一条长尾,常用酒果毒死,将皮剥去。 经过常年诱杀,南疆深山之中已早绝迹。南洲听路清谈起,还代不平。 这时一见黑森林中竟有此物,自是惊奇,知道山狨虽极猛恶力大,爪牙犀利,决不伤人,定是众山民误会,并非怪物,因阿成再三警告,这东西实在难惹,喜怒无常,千万小心等语,也就不再多说,静心看将下去。 山狨出现以前,嘤嘤清啸之声响成一串,下面犀群竟似不曾听见。出现之后,又由离开四人八九丈的大树上跃起,也未落地,只在环湖树枝上面清啸飞驰,宛如凌虚跳跃,飞将过去。一圈还未绕完,树下这面的犀群还未看见,湖荡上下的千百凶犀已全数惊动。 说也奇怪,那么凶猛雄壮、为数又多的凶犀,竟会被那和猿猴差不多的山狨吓住,所到之处哪怕正在狂跳怒吼,一经瞥见,当时安静下来,不论水陆,都是伏卧不动,悄无声息。晃眼之间,湖荡上下大片犀群全数吓倒。 四人旁边大树下的凶犀,本来只有一二十只,母犀死后方始越聚越多。先后百十只凶犀,纷朝一棵大树乱扑乱撞,当然不免互相冲突挤轧,力又用得太猛,和拼命一般。 一经撞伤,先是野性暴发,终于急怒疯狂,自相践踏,越闹越凶,一时尘雾高起十余丈,后面来了克星,竟未看出。那十几只山狨来意,似因湖荡上下犀群最多,打算择肥而噬,未等下手,一见树下这些凶犀还在乱吼乱撞,咆哮如狂,全没把它放在眼里,不禁大怒,同声怒啸,一跃十余丈,飞纵过去,刚一到达,便抓伤了好几只。 四人藏在树上,看得逼真,见那山狨来势端的神速无比,宛如十几点黄白两色的流星凌空飞坠,直落当场,除将两只业已急怒发狂的凶犀先后抓杀而外,初上来时,简直不像存有敌意,只围着犀群,跳跳蹦蹦抓耳挠腮走圈子,口中不时发出嘤嘤欢啸之声,好似高兴已极,树下犀群一见山狨到来,也是当时宁贴,全数伏地,宛如泥塑木雕,凶威尽敛,休说不再暴跳怒吼,声动皆无。山狨共是大小十八只,皮色有白有黄,全部油光水滑,映月生辉,行走之间,周身闪动起一重接一重的水波,好看已极。 三人见下面大小两起犀群均被制服,先后共只杀了两只疯犀,底下便未动手,不知何意,想要探询,又被阿成暗中止住。隔了一会,这才看出,山狨性喜清洁,到树下时只由内中两只同类一对一各抓杀了一只,便即腾身纵起,也未吃什兽脑,便围着那百十只凶犀转圈子,相隔颇远,也不近前,好似怕那灰尘神气,湖荡那面的犀群最多,竟未顾及。 犀群遇到这样脱身机会,按说逃走并非难事,何况死对头共只这十来个山狨,比它少得太多,如其合力拼斗,压也把它压死。就算仇敌身轻力大、爪牙犀利,不是对手,这样众寡悬殊之势,只要同心合力一齐上前,怎么也能将它拼掉。不知怎的,竟会随同那两只臃肿肥壮的大犀,既不斗也不逃,守在当地,只是等死,毫无动作。 山狨也似深知这群蠢物的心理习惯,既不发威,也不暴跳怒吼,也不现什凶相,只围着群犀乱转,口中清啸之声宛如流莺娇啼,好听已极。等到转过八九圈后,方才犀群冲突扑撞激起来的灰尘宁息下去,为首一只大山狨忽然立定,朝同类叫了几声。众山狨立时分散开来,各朝犀群后股抓上一两把。那又长又细的狨爪起处,熊犀后股当时皮破血流,纷纷起身往湖荡那面走去。树下熊犀本来伏卧在地一动不动,吃山狨一抓,乖乖起立,跟了就走。 山狨共只十余只,休说全体熊犀,便树下这一群,相差也是十之一二,山狨身形那么瘦小,竟具无上威权,那么猛恶的庞然大物,竟被制得服服帖帖,俯首听命,丝毫不敢倔强,比什么都听话,不抓不动,一抓就走。山狨一双利爪坚逾钢钩,抓在犀股上面,当时连皮带肉一齐抓裂,现出四五条红印,鲜血四流。熊犀只管吓得周身乱抖,为了不吃这一抓之苦,明见同类业被仇敌抓伤起身,它却不走。索性倔强到底也罢,等被仇敌抓得皮开肉绽,鲜血四流,苦头业已吃到,却是俯首帖耳跟了就走,看神气,出生以来第一次受到这样苦头,疼痛已极,方才那样张牙舞爪咆哮如雷的凶威,竟不敢面向仇敌稍微施展,只在鼻孔里惨哼,声都发颤,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这十几只山狨动作绝快,转眼之间,树下上百熊犀,差不多每只都被抓伤,乖乖走往湖岸一面,和原有的犀群挤在一起,伏卧地上,无一敢动。地下斑斑点点,到处淋漓,都是熊犀所留血迹。 山狨等熊犀排好,围成一片,重又分开,四方八面做一圆圈,各占一方,围将过去,见有伏得稍远的,扬爪就是一抓。一声惨哼,被抓的熊犀便往中心挤拢。如这样分头下手,不消顿饭光景,沿湖一圈,密层层全被犀群挤满,昂首望着湖心两只为首熊犀,静听仇敌宰割,一动不动。 按说熊犀这样伯那山狨,原应一律,不知怎的,里外不同。岸上的一大圈,都是将头向里,伏在地上。湖心那两只为首熊犀,明知强敌当前,凶多吉少,仿佛倚仗犀多势盛,可以负隅一时,至多把手下犀群吃光,本身仍可无事神气,各瞪着一双凶睛,始而注定仇敌动作,昂首水中,也和群犀一样,无什动静。等到四面均被仇敌逼住,外围成了一大圈犀城,水中的一群,好似仗着地理,离为首的近,胆子较壮,虽没有方才那样猛恶发威,依旧围绕二犀身前,若有所恃神气,一面再将比它稍小一点的熊犀挤轧出去。 等把犀群分成两起,许多留在水中的小犀,因被同类大犀排挤,拥向靠岸一面,当中立时空出一圈水面。两只大犀为首居中,另外一二百只最肥壮长大的熊犀四面包围,孤岛也似挤成一团,浮向湖荡中心。 那十几只山狨,这类事似已做惯,深知对方习性,知到时候,忽然同声长啸,在外圈犀城之上欢跃起来。为首二犀似被激怒,忽然昂首一声厉吼,那拥护身旁的大熊犀立时同声应和,吼啸之声比起方才还要情急猛恶。阿成虽曾见过两次熊犀为山狨所制,甘受残杀不敢反抗,但是为数不多,所杀也不满十只,又在白天无水之地,像当夜这等奇景,也是第一次看到。 路清等三人更不必说,见湖心犀群以两只最大的为首,合成一大圆饼,当中空出一圈水面,只管水中还有空地,却不许外圈同类挨近。稍一近前,中心犀群本是挤成一团,一动不动,仿佛怯敌已极,可是一见外圈同类逃入,立时群起而攻,仿佛那两只大犀是它护身符,只能保护它们,余者都该上前送死一样。而靠近湖岸的这一圈,只管想要靠近为首大犀而不可得,自己受了暴力威逼,一面却要欺凌岸上受伤的那些同类,将湖岸挤满,不许一只下水。经此一来,成了两道犀城、一圈水巷,环绕着当中两个首领和一些比较雄壮最大的熊犀,层次分明,各不相混。 当中犀群本和外层犀群不同,犀头有里有外,并不一律,等到为首二犀发威怒吼,立时纷纷应和,转过身来,一齐将头朝外,昂首怒吼,形态吼声本极猛恶,为数又多,湖水随同中心犀群转身翻动之际,惊涛腾涌,骇浪横飞,月光之下,宛如千里银雪跳波而起,看去越显威武。可是外层两圈犀群,似因为首二犀只知拥兵自卫,专和极少数的爪牙互相依赖利用,不管它们死活,内受同类逼迫,外有强仇大敌,四面围攻,两面煎迫,心胆已寒,只管昂首向外,还存希冀,并无一丝回应。 月光甚明,四人遥望逼真,方觉为首二犀和中心犀群业已情急发威怒吼,必能结合同类,与强仇大敌拼个死活,至不济,身边这一群最猛恶的大犀必能为之出力,这场恶斗不知如何紧张凶猛。隔了一会,吼声渐止,不见动静。那十几个山狨一任对方吼啸发威,张牙舞爪,始终不曾理会,也不再用利爪朝犀群中乱抓,只在犀城上面欢欢喜喜跳来跳去,有时并还朝犀头轻轻摸上两把,欢啸几声,由外而内,差不多把每只熊犀都摸到,忽然同声长啸,齐往中心犀群纵去。 为首二犀刚把头一昂,猛张血口,似要发威迎敌,声还未发,忽见仇敌并未伤它,一齐落向最前面同类身上,有的摸上两下,有的抓上一把,被抓的犀群立似皇恩大赦,亡命一般朝方才被迫挤往湖边的同类丛中冲去。看意思似上岸逃走,无奈先前排挤大甚,那些同类密层层挤在一起,无法冲上,冻蝇穿窗一般,此冲彼突,想要乘隙穿过,对方偏是死也不让,急切间无计可施。转眼之间,中心犀群只有十之六七被山狨抓过,齐往岸边同类挤来。一面是得到仇敌宽免,苦头吃足,却可保得一命。一面为敌所制,以毒攻毒,使其围成一圈,将中心这些肥壮的犀群道路挡住,不令通过,以便选择肥瘦,最后发落,这一作法自毙,逃的越多,冲突越盛,其势越猛,于是互相挤撞,两败俱伤,转眼之间乱成一片。山狨任其自相残杀,也不去理睬。等将一些不中意的熊犀分别用利爪抓伤赶走,只剩十之一二,和为首两犀挤作一团,这才择肥而噬。 这类熊犀,头上顶着一个生有独角的厚包,其坚如钢,山石大树均可撞破,不知怎的,竟禁不起山狨利爪,先抱着犀头抚摸,看去又是亲热又是欢喜,忽然一声惨嗥,那一片凸出的带角厚皮竟随爪而起,再一抓,便将犀脑取出,也未入口,就势甩向水中,那犀随同脑浆迸裂,血水涌处,当时身死。似这样,杀完一只又一只,转眼剩下二三十只最大的,为首两只大山狨立往那两只大犀头上纵去。它这里如法炮制,还未下手,下余山狨忽然同声发威怒啸,扬起尾鞭,近者爪抓,远者鞭打,内有几只,并往外围犀城上跳去,也是乱抓乱打。外圈犀城先起骚动,一只只慌不迭将头拨转,穿林而逃。湖水前面有了空隙,后面的早就得到仇敌网开一面的号令,不顾同类冲突,纷纷抢上,争先恐后,卷起满地泥雨尘沙,逃上岸去。 这类熊犀大都恋群,尤其对那为首两只大犀恋恋不舍,先受同类排挤,不得近前,又吃了许多苦头,这时竟改了脾气,一到岸上便自顾自穿林而逃。跟着,便听林中奔驰骚动之声连路响将过去,越听越远,仿佛乌合之众,上来那样张牙舞爪,威风凛凛,众星捧月一般,将为首二犀团团围住,及至外受强敌危害,内遭同类欺凌,对头仇敌又是极厉害的克星,一经打击,立即烟消云散,转眼逃光,只剩水中心有限二十来只最雄壮的熊犀和为首二犀,欲逃不得,每只头上都蹲着一个山狨,只管抚摸戏弄,并不下手,等到为首二犀众叛亲离,忽然同声欢啸,利爪起处,犀头厚皮立被揭开,将那脑髓捞将出来,这才放在嘴里,吃将下去。一片惨嗥过处,先前湖面上本是一片银色,忽然浮起许多大小片不等的黑影。 四人料是犀血快将湖面布满,这样小的野兽如此猛恶,好生惊奇,正在暗中戒备,忽听远远又传来一声清啸,与方才山狨啸声不同,约有盏茶光景方始停歇。声还未住,那十多只山狨,己和箭一般丢了死犀蹿上岸来,往来路林中飞纵过去,转眼无踪。那啸声甚是清越,从所未闻,余音曳空,半晌方息,竟听不出是人是兽。 四人和八十多个壮士料知厉害,且喜未被山狨看出,还算便宜,否则虽有山狨不肯伤人的传说,这等猛恶之物到底难料,何况生裂兽脑又曾眼见,并非素食之物,互相庆幸。阿成更是欢喜,说:“熊犀肉最好吃,今夜少说也有百多只死犀。明早正好用此题目回寨送信,就便请求同行,再好没有。” 众人先以为天明前必还有别的兽群来此饮水,尤其末次长啸甚是奇怪,看山狨突然奔去光景,无论人兽均非寻常,少说难免寻来,山狨也必回转,谁也不敢冒失下树,一个个剑拔弩张,守在树上候到天明。日光业已照将下来,始终没有别的动静,山狨也未回转。按照以往经历,断定平安脱险,心中一宽。众人虽都胆勇之士,遇到这类凶恶无比的大群猛兽,后来的怪兽石猴儿山狱更是厉害,到底不免提心吊胆。等熊犀逃光,那十多只山狨闻得林中长啸之声飞驰而去,人在树上守了这一整夜,来路又奔驰了一整天,当然不免疲乏,先还未觉,事情过去,心神一定,反更疲倦起来。二女、路清更因形势紧张,连肚皮也未吃饱。 阿成看出三人都有一些饥疲,略谈几句,正要下树查看。另一头目已带了十多个壮士抢先赶下,分往林中窥探,刚赶回来,说兽群业已去远,不足为虑。但是林中昏黑,前途有数十里,都不透天光,林木最密,中间更有好些险阻,必须绕越,就照以前去过之路,赶往落魂崖,至少也要一天半的光阴,何况前段险阻大多。同行壮士常时往来林中采荒,比较还好一点,路清等三人初次穿行这样奇险,加以昨日长途劳顿,直到今朝不曾阖眼,再要跋涉一整天,恐禁不住。万一行至中途精力不济,进退两难反而不美。 同行壮士虽非初次经历,就此上路也是勉强。如把日期拉长一天,先在当地吃饱一顿肥肉,大家上树安眠,乘着连日月光明亮,午后起身,赶到前面觅地安息些时,索性缓缓行去,就便还可寻找以前去过的一条好路,以为将来往返之计,比较安稳得多。 三人来时曾听哈瓜布说此去楠木林险阻甚多,内有两处均非人力所能绕越,未了一段不曾去过,还不深知,单走到落魂崖前为止这一段,中途便有好几处奇险。以前共只去过三次,内中一次,无意之中寻到一片好地方,非但上透天光,并有溪谷平原,地虽不大,风景极好,未了一次,不知怎会迷路,怎么也寻找不到。三位此去如其能将此路寻见,以后彼此往来方便得多。并向二头目发令,三五日内把人送到落魂崖并非定限,迟速进退均要听命自己而行等语。料知同行壮士都已疲劳。心想:前途险阻,这大群熊犀和那怪兽不知去往何方,万一在此暗无天日的黑森林内,骤出不意狭路相逢,岂不讨厌!自来客随主便,他们奉有寨主严命,小心保护,不许丝毫疏忽。这等说法,定必有些为难,便是自己三人第一次受到这样劳苦,此时已是饥疲交加,走到路上,再要人倦难支,任其抬走,也不好看。 双珠人更谨细,首先开口答应,笑说:“黑森林内暗无天日,透光之处极少。我兄妹初次涉险,道路形势和前途安危一概不知,全仗诸位老兄相助,行止均请你们作主,无一不可。” 阿成接口笑道:“按说这条路我走得最多,但那未去过的地方真不知有多少。记得前途有一小山,上下全是空地,山洞甚多,这中段数十里路好些险阻,算将起来,和走三四百里寻常山路一样远近。最讨厌是未了十多里,左右绕越,少说也有一二百里冤枉路。我们在此吃饱睡足,候到日色偏西起身,赶到山下寻一两座山洞安眠,再好没有,并且还可将那每日照例来此饮水的兽群避开。小山偏在正路左侧三四里,外有密林阻隔,极难寻到。我们平日往来,全凭行路步数来记远近,稍微疏忽便要错过。幸而前两月,有三个人和我一路,又去过一次,并将沿途树皮削去一片,留有标记。这三个弟兄,倒有两人在此,有他们引路,必能寻到。有此多半日耽搁,我赶往寨中报信,再行赶回,决来得及。大家也可乘此时机,将那些死犀牛设法吊向树上,以便寨主派人来取,免被吃水的兽群占便宜,将它吃掉。别的不说,单这熊犀的角和那一身好皮,运往山外,也值不少东西呢!” 双珠听他口气,似想当时起身,赶回寨去禀告,就便向哈瓜布请求跟随自己为奴之事,忙即劝阻,力说:“来路险阻甚多,孤身一人十分可虑。我们业已答应在先,到了落魂崖,一定等你一二日。无须这样心急。就是要去,也等吃饱睡足,大家起身,并还请上几人与你作伴,同去同回才好。”阿成先说“无妨”,后来勉强答应,并将昨夜心事告知头目和一些平日和他亲厚的壮士。三人只说山人性直,说过算数,已然答应,便未多言。 人多手快,湖荡前面又是大片空地,业已水湿,不怕失火成灾。那犀牛肉又肥又鲜,重达千斤,众人挑了五条最肥的开剥,就湖水洗净烧烤。八十多人竟未吃完,还制了许多兽肉干粑,分带身旁。将皮角包好藏起,三人又各取了一只牛角,以备万一之用。大小死犀共有一百多只,内中还有好些伤重未死的尚在怒吼,均被众人用刀杀死,分别吊向高树之上挂起。忙了一清早,快要正午,方始停当,经此一来,谁也力尽筋疲。路清等三人,一则少年好胜,深知众山民尚武,最重胆勇勤劳。再说人家好意相送,也应同甘共苦,吃饱之后,虽经众人再三劝说,仍在一旁出力相助,帮众壮士捆扎熊犀,不肯上树。众壮士从未见到这样好的汉人,又见三人胆勇多力,本领高强,丝毫不以上客自居,人又那样俊美谦和,满脸春风,由不得心生敬爱,赞不绝口。 三人平日常听南洲说那对人处世之法,看出山人诚朴天真,胆勇义气,没有丝毫虚伪,对自己这样敬爱,越发兴高采烈,顿忘疲倦。阿成从早起便自带十余人,专做开剥犀牛之事,相隔颇远。中间另一头目,因阿成还要赶回寨去送信,令其吃完先睡。三人也未理会,等到吃完,帮助众人绑吊犀牛。双珠回顾阿成不在人丛之中,旁立壮士说他上树安睡,只当先睡,就此丢开,事完想起,命人往探,回报牛肉吃完,匆匆援到树上,拿了随身兵器,只约了一个同伴,便自起身,业已走远。三人只得罢了,一同回到树上悬床之内,分别卧倒,周身疲乏已极,刚一合眼,人便睡熟。 照例山人出外采荒,睡时均有专人防守。当日因那壮士常时采荒往来,深知地理形势,一则断定太阳落山以前当地向无猛兽踪迹,人又高踞树上,就有猛兽,也可无虑。 加以连日连夜的险阻辛劳,人都倦极,反正日问不会有什变故,平日准备细密,采荒人所居之处,无论高树平地、穴居野处,除却命人分班守望而外,另外还有好些防御,因地制宜,各有不同,如警铃绷弩之类,一有仇敌、蛇兽侵入,触动机关,立发巨响信号,闻声立起,人卧树上悬床之内,十分安全。 阿成去后,头目只剩一个,先也想到轮流守望,后觉大家精力交敝,少时还要一同起身,不将精神养好,如何上路?再说也不公平,好在当地形势,就有猛兽万一走来,也可无害,便将警铃绷弩张好,率领众人一同睡去,通体八十余人,没有一个不是睡得又香又甜。 直到日色偏西,快要落山,路清醒来,探头一看,隔床双玉也刚醒转,悄说,“二妹,可要再睡二会?他们都还未醒,前途还有不少险路呢。”双玉笑答:“我和姊姊业已醒过一次,因见天气还早,又听四面树上呼声震耳,宛如蝇噪,这些山人睡得真香,他们这两天来辛苦大甚,从未得到休息,因此不愿惊动。我想到下面湖边梳洗,均被姊姊拦住。我姊妹想念爹爹,谈了一阵,不知怎会二次睡着。方才梦中似听左侧有人说话,因相隔远,不曾听清。先当同来壮士有人醒转,后来听出内有女子口音,睁眼一看,日色西斜,快到上路时候,四面静荡荡的,并无人迹。同来壮士也无一人醒转,心疑是梦,因不忍惊动他们,刚把眼睛合上,打算等到人醒之后再下树去,你已醒了。” 路清一听,方才有男女说话之声,心中一动,正向双玉追问所说的话,可听出几句是什口气,双珠也醒了过来。三人谈问几句,正说先前男女笑语之声恐不是梦,两旁树上的壮士已相继醒转。头目拿起牛角哨于吹了几声,这些山人中的健儿全数惊醒,均说: “天已不早。”纷纷援纵下去,各将先准备好的干粮取出,抢往水边吃上一饱,再赶回来。头目早将人分成两班,一面饮食,一面收拾悬床和食用之物。 三人也往湖边,本要洗漱,忽见边沿上漂着一些汗血兽皮,还有今早洗剥熊犀抛在当地的头蹄牛骨之类,回忆昨夜恶斗经过,嫌水汗秽,便走回来,另取葫芦中存水饮用了一些。见众壮士均忙于包扎行装,正要上前相助,忽然觉着左侧树上两只头角皆全的大熊犀不知去向。这些死犀均未开剥,本来挂向枝叶繁密的树干高处,不是阳光斜照,便到树下也不易看出,藏得极巧,有的并还藏在靠里一面。因这一株杉树最高,枝叶又密,上下挂了五六只,只有两只吊在高处。为防猛兽警觉,伤口全都朝上,以免鲜血下滴,余者均藏密叶之中。挂时三人均曾下手,记得最真,不知怎的,吊在树干上的两只忽然不见。再往林内搜索,灯筒照处,地上发现好些血迹。犀群带伤逃走的原有血迹也多,均是斑斑点点,没有这样大摊。地下的草却压倒了两片,也是污血狼藉,与犀群逃时所留血迹不同,血色更有新旧之分,好生不解。 头目和旁边十几个壮士闻声赶过,也觉形迹可疑。这样重大的熊犀,便是寨主得信,也必带了多人赶来,将其开剥,一条切成好几块才能背走。打算一次运完,少说也在千人以上,否则,休说抬它不动,好些地方也无法通过。失去的两条犀牛,虽有血迹留下,共只数尺方圆两摊,近在树后,地方没有碎皮残骨,连牛毛也未见到一根,分明是由树上取下,整只抬走,到了树后,见伤口倒转,鲜血下滴,嫌其污秽,只将腹中鲜血放掉,并未切开。这等拿法,人少不行,人多又难在密林之中通行,但又不是野兽所为。事已奇怪,妙在这样重大的熊犀,来人竟能避开警铃绷弩,轻悄悄援到树上将其放落,连那绑熊犀的长索一同取走,四围树上并无一人惊动,手底也极干净轻巧。就说人睡得香,这八十余人均是往来黑森林多年、久经奇险、耳目灵警的壮士,相隔这近,竞会被他在大白日里偷去两只大熊犀,谁也不曾听到一点动静,岂非怪事?照双玉所闻笑语之声和地上血迹,种种观察,分明人去不久。熊犀也是整只偷走,别的不说,单这神力,已是惊人,谈论了一阵,俱都惊奇不已。 众人先和三人商量,这许多珍奇难得的熊犀,丢了可惜,打算留下一二十个壮士在当地守候,等寨主带人到来,再作打算。双珠想了想,力言:“不可!来人这高本领,如有恶意,决非你们一二十人所能抵敌。我们八十多人,都是精强力壮、带有兵器的武士,他却如入无人之境,轻巧巧把熊犀盗去。本领之高,胆子之大,可想而知。照他来势,想要伤害我们极为容易,他并不曾丝毫惊动,所取熊犀只得两只。依我观察,对方人必不多,也未存有恶意。再说,这许多熊犀,人数稍少,决吃不完,全偷了去也是糟掉。来人只取两只,又未带有绳索。那旁树上吊着不少背子和许多食用之物,他并未顺手牵羊取走一物。可见来人认定熊犀乃无主之物,他正要用,随意取走两只,别的他全不要。看那意思,非但本领极高,也极讲理,与寻常传说森林中的野人迥不相同。好在这些熊犀均是机缘凑巧不劳而获,理应见者有份,拿走两条也不相干。最好听其自然,免又引起凶杀。我们如存敌意,万一村中藏有异人奇士,为了一时贪心,想要独得,白吃许多亏,得不偿失,甚而一无所得,岂不冤枉?好在森林之中黑暗险阻,草木繁茂,这样长大之物,为数这多,对方决拿不完。你们寨主人极机智,必能相机应付。我们还是各自上路,以免多生枝节,干事无补。” 头目闻言,觉着有理,只得罢了。双珠正说:“留人防守虽然有害无益,但也应该先向寨主报信,令作打算,以防万一对方来之不已,双方撞上,引起争斗。最好分出些人往归途迎去,通知后来的人,请其戒备,并将自己心意告知,请其遇上来人,和他讲理,按人平分,不要轻动干戈。就看出对方人少,也不可以多为胜,树此强敌,日后采荒往来,多出好些顾虑。”话未说完,三人忽然想起天明前远远传来的那声清啸将怪兽山狨引走之事,心俱惊疑。因那头目回答:“行时奉有寨主之命,中途不许把人分散,擅自回寨便是犯法,像阿成那样一二人回去是否怪罪尚是难料。方才打算分人留守,以防熊犀被盗,尚要路清等三人极力承当。作为三人的意思,并还留下信物,才敢分开。 如果成群回去,寨主法令严明,非怪罪不可。”三人再三力劝,并削下一片树皮,写上字迹作证,又教了一套话,方始勉强答应,也只分出两人去往回路送信,多厂人也不肯。 三人深知山人心实,最能守法,寨主之令决不敢违,又觉他们常时往来森林,孤身上路不以为奇,冒险已成习惯。事情难料,偷牛人不知是什来路,万一回去人多,途中相遇,反易发生误会,也是不妥。见众坚持成见,也就不再勉强。商计停当,人也吃饱,整装待发。三人又将回去的两人喊来,再三叮嘱:“万一途中发现可疑之迹,或与方才来人无心相遇,千万不可轻举妄动,必须忍耐。”说完,分途起身。 那头目和阿成一样小心,为了熊犀被盗,心生警戒,因拿不准来人踪迹去向,不知虚实强弱,还未起身,便照寨主平日行军之法,五人一队,派出三队去往前途查探。三人同了大队在后,沿途留心观察昨夜逃犀所留血迹,点点滴滴随时都有发现,深草里面并有践踏之痕,分明惊慌情急,四面逃窜,极少成群结队,也无一定方向,别的却看不出什么可疑痕迹。走出十来里,犀群好似改路,蹿往两面森林之中,前途草木繁茂,已不再有熊犀走过痕迹。众人最担心是,这类熊犀大性猛恶,尤其昨夜受此重创,四下逃散,虽然势力分开,凶威大减,但它生具恋群特性,逃将出去,迟早仍要会合,就分作好几群,其势也不可轻侮。林中树多路狭,宽处甚少,一个不巧,狭路相逢,人力决不能当,稍微疏忽,逃避不及,便是凶多吉少。照此形势,犀群早已由分而合,另走一路,前途已无危险,少了许多心事。头目又和三人谈说熊犀的厉害和昨夜经过。先防途中相遇,甚是愁急,想不到运气这好,居然避过。再往前走,别的险阻虽然难料,似此无人能敌的大群猛兽,已不至于骤然相遇,实在可喜。前途便有危机,也可以人力克服。 正在高兴头上,头目忽然昂首闻嗅了几次,面上立现惊疑之容,喊声“不好”,当先往前驰去,边走边喊,所说均是土语,声低而急。三人也未听懂,见他神情紧张,手中本有一把极锋利的缅刀,又将背后有毒的梭矛拔下,双手一同扬起,口中急呼,往前飞驰。跟着,便有二十多个壮士随后追去。后面的人也似得到警号,纷纷抢上,将三人围住,相隔一两三丈不等。 三人知其赶来保护,如非形势真个危急,怎会有此举动!同时想起还有十五个壮士,分成三小队去往前途查探,本是轮流归报,至少有一两人相继往返奔驰,向后队的人报那前途形势,这时也未见有一人回转。心中一惊,断定前途有事,决非寻常。因见同行壮士前后围拥,不愿示怯,双玉首呼:“诸位老兄无须专顾我们,快往前途接应要紧! 到底何事?也望明言。”连说两遍,见众壮士都是剑拔弩张,手持刀矛梭镖,各自戒备,不论前后左右,都是背朝自己,将面朝外,围成一个椭圆形。后面的人多半退走,脚步比方才慢了许多。前面的人并还排成好几层,将路挡住,意似不令三人抢先冒险。转眼之间,合成一圈人墙,将三人围在当中,随同林径宽窄,悄无声息往前走去。每三数人,必有一只灯筒放光,上下四外,一齐照射,对于上面树干,尤为仔细,仿佛有什危机伏在树上,就要暴起发难光景。看出紧张已极,心方有些醒悟,忽又听到前途信号之声,越知有警,均觉同行壮士个个义勇真诚,所凭都是蛮力,好似不曾练过武功。尤其那头目和先去的数人,人更忠实。恐其骤然涉险,少年心性,又都好胜,知道前面被人挡住,决不让自己过去,好说无用,同时发现左右两旁的壮士得到前途信号,已有一二十个分持刀矛弩箭,由两侧密林中掩将过去。 三人见此形势,再不上前,非但示怯,人家为我而来,遇事退却,装不知道,也非患难同舟之理。念头一转,不约而同,顿起雄心。路清首先飞身一跃,由前面壮士头上纵将过去。双玉近来和路清情爱越深,双方都是形影不离,见他孤身犯险,自不放心,跟踪继起。双珠相继飞身,由众人头上飞越过去。三人都是一身极好轻功,众壮士本想紧随保护,不令涉险,没想到有此一来,骤出意外,一声惊呼,同起响应,立时一窝蜂般,连纵带跳,各自穿林绕树,追将上去。 三人脚程飞快,身法又较山人灵巧,转眼便抢在众人前面。因觉头目警号接连传来,相隔尚远,以为就有危险,也在前面。始而各将灯筒取出,照路前奔。后来三人会合,成一个倒品字形,一同前驰,便由路清一人持灯照路。双珠姊妹灯已收起,耳听后面壮士呐喊之声,飞驰追来,非但未停,反因头目在前连发信号,恐其当先遇险,欲往援助,跑得更急,后面壮士自更落后了些。三人一样心思,都以为前面发生变故,有了危险,全没想到别的。哪知正走之间,忽然发现林中道路往两旁展开,心想:这样宽阔的地面,怎会不见天光?用灯一照,原来左侧涌起一道冈崖,最低之处离地也有三四丈,上面照样生着密层层的参天古木,所过之处崖势前倾,分外险恶,前面再走两三丈便是崖角,头目呼声越近,好似闻得后面惊呼呐喊之声,返身迎来,因被崖角挡住,不曾看见,不像遇险被困神气,为何这样大惊小怪, 这原是转眼问事,三人离开大队也只一二十丈光景,相去并不甚远。双玉和路清并肩前驰,双珠在后,相隔也只丈许,灯筒本已收起,因路清灯光照见前途还有山崖,右侧一片黑森森的,形势似甚险恶,所过之处,地比来路都宽,当中树隙最阔之处,竟有一二十丈,偏又不透一丝天光,下面野草,高只过膝,本极繁茂,一样土地,偏是时有时无,当中还有两三条两三尺阔的空地,寸草不生,由来路起,蜿蜒交错,伸向前面,仿佛人工开出,但不整齐。两三条路,和扭麻花一般,参差并列,分合不等。往往两条空地其净如洗,当中缝隙里却生着丈许长一条梭形的野草,繁茂已极;暗付:“这样洪荒未辟、暗无天日的黑森林,怎会有人来此开路,将草拔去,并还这样干净?仿佛三条长蛇交错并列,是何原故?”想到这里,忽然心动,忙将灯筒取下,随手晃燃,四面一照。目光到处,刚瞥见左侧道边野草压倒了一长条,忽闻得一股腥气,看出大蟒蟠过和游行之迹,不禁心惊,料知那蟒刚去不久,还在近处,前后壮士惊呼急叫,必是为此无疑。口随念动,刚急呼得一声:“这里有蟒!”一面慌不迭手伸腰间,把乃父精心特制的避毒药囊匆匆取下,以防万一。 说时迟,那时快!她这里目光所及,只见一斑,别的地方还未及查看,脚底也未停歇,正在边喊边往前赶,想向双玉。路清警告,令其留意,一句话刚出口,那装避毒灵药的丝囊刚取到手,猛觉一股腥风凌空飞坠,耳听前面和头上急呼怒喝之声,只听出路清大喊“留神头上”,第二句还未听清,接连几点寒星,已由前面暗影中朝自己头上飞来,同时手中灯筒扬处,一条又长又大的白影,带着两团红光,一条尺许长的火线和一股腥风,已匹练也似当头压到! 双珠奔得正急,先未留神头上危机暴起,不容一发,休说纵身逃避,连念头都不容转,那条白影已似长虹飞坠,电一般猛冲下来。双珠情急心慌,扬手一剑猛力斫去,微闻”哎”的一声,那东西似被斫伤,紧跟着身上一紧,连剑带人全被卷住,凌空而起。 方想:我命休矣!惊慌忙乱中,刚猛力挣得一挣,脱手松剑,就势往下一落,耳听前后上下众声怒吼,头上一亮,一股奇腥,带着大片腥风腥雨泼向面上,人也凌空下坠,落在地上,昏死过去。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17、闻警访双姝 夜月蛮荒谈异事 深山寻隐士 森林黑暗起长征 前文双珠、双玉、路清,因符南洲被大盗盘庚命人劫走,次日早起,连接南洲令勾少庭带信指示机宜和异人的警告,令其速往下流,和葡萄墟主及展鹏、韩云燕夫妻所派同党千里追风方健一同渡江,因而得知化名吕二先生的大侠严陵和白衣异人另有要事,时机也还未至,不宜轻举妄动,以防激出大变,并说前往花蓝家的黑衣女子乃大盗盘庚情妇,这次南洲被劫,便为盘贼妻子情人医病而起,暂时决不至于受害,三小兄妹却是非走不可。渡江之后,三人因葡萄墟日前来了几个怪人扰闹,发生变故,展氏夫妇已先骑马赶回,不曾相见。 三人原奉南洲密令:先见菜花寨主哈瓜布,请其派人送往黑森林,寻那姓木的男女异人师徒,告以前事,请示机宜,再由楠木林起身,绕往黑森林西南,寻到山民老者烈凡都,以昔年所赠信物人骨骷髅锁钥作证,请其践约,代花蓝家老寨主除去逆子凶酋花古拉和所恋淫妇妖巫,将野人山下各部落中山人救出水火,减去大盗盘庚的凶威恶势,然后相机发难,与诸老少英侠、大江南岸各族英雄等除此边疆大害。并嘱三人此行艰险劳苦,不可畏难退缩,更无须担心老父安危,只要心志坚定,便可成功等语。跟着,方健又奉异人之命,催其起身。行时匆忙,只听赵乙之言,带了几只腊腿,连干粮都未多带,也忘了将马财除去,便自起身。 先到展鹏相识山寨住了两天,辞别方健之后,又往菜花寨去见哈瓜布,宾主十分投缘。本来还要再住两天,当夜哈瓜布忽然来说,黄昏时分,忽有外人偷入,形迹可疑,必须快走。次日中午,哈瓜布夫妇选了八十名壮士护送起身,自己也送到黑森林边界方始别去。行前曾说,那姓木的男女异人见过两次,因其性情古怪,有许多事不便明言,所居楠木林却未去过,那八十名壮士也只送到离楠木林数十里的落魂崖高岗为止,底下不能再送。异人所居,山明水秀,风景虽然极好,但那到前一段数十里内,危机密布,步步皆险,极易走迷,非要寻到未了一条山谷,由此走出,不能寻到,稍一疏忽,陷入密林之中,往来乱蹿,想要脱身而出便是万难,力嘱留意。 三人听出主人心有难言之隐,当时往来采荒的人都如此说法,前途艰危,可想而知,各自戒备起身。走到夜里,到一湖荡前面,刚把悬床吊向树上,便来了大群熊犀。内一头目逃避稍迟,陷入危境,眼看千钧一发之间,被双珠用套索救出险地。头目感恩,立誓相从。双珠推辞不掉,取名阿成。守到半夜,熊犀发现树上有人,正在围攻,异兽山狨忽然赶到,抓杀了一百多只熊犀,林中忽起清啸,犀群先逃,山狨也被啸声引走。次日商定,吃饱睡足再往前进。阿成感恩心切,业已带一同伴,当先赶回请命,并告得到大群熊犀之事。众人醒后,忽然发现重达千斤的熊犀,被人偷去两只大的。双玉醒前,并听男女笑语之声,俱都惊奇。二次上路,越发谨细,走出十多里,看出犀群业已改道,前途不致相遇。正说起高兴,另一头目忽似有什警觉,带了十余人,朝前途三起探路的壮士追去。 三人年轻好胜,不愿受人保护,又恐前面的人遇险,恐被劝阻,径由众人头上越过,抢往前面接应。路清,双玉在前,双珠紧随其后,相去只一两丈,方觉地势展宽,左侧危崖突起,高树森立,下面草莽纵横中现出三条道路,分合无端,蜿蜒并列。心中生疑,忽然发现大蟒蟠游之迹。跟着,一股腥风,带着一条头有两团红光,一条尺许长火线的长大白影,其急如电,长虹飞坠,当头射下。耳听前后上下同声呼喝,刚听出路清急呼“留心头上”,底下的话还未入耳,那自影业已蹿到头上,其急如电,想要闪避,业已无及。惊慌忙乱中,施展全力,一剑向上斫去,嚓的一声,虽然斫进,但那东西鳞甲紧厚,这一剑并非致命所在,反被皮骨嵌住,拔不出来。同时,连剑带人已被缠紧,凌空而起。 双珠业已看出那是一条银鳞大蟒,下半身蟠向高树之上,不知多长,前半身将近两尺方圆,目光如电,凶睛啮脸,一条红信火焰也似,吞吐不定。本是一口朝人咬到,吃双珠一剑斫伤前额,负痛激怒,把头一偏,不由冲过了头,又闻到那一股药香,虽未再咬,蟒却反卷过来,把人卷起。 双珠眼看危机一发,忽然急中生智,乘着宝剑架隔,左手也在撑拒,立时双手齐松,先用足全力往外一撑,不曾撑动,慌不迭把手一伸,乘机把气往里一吸,由空隙中猛力往下一挣,就势滑溜下来,离地两丈,本不至于受伤,手中还拿有避毒药囊,恐中蟒毒,刚准备把药囊按向口鼻之间,眼前一二十支灯筒闪照中,耳听头上一声怒喝:“孽畜找死!”一股腥风血雨当头扑下。骤出意外,惊慌太甚,吃落处树根一绊,跌坐在地,几乎吓昏过去。 原来路清、双玉闻声回顾时,前面头目等二十来人早就发现蟒迹,赶往前面探看,准备抢先将蟒蛇杀死,以防暴起伤人。无奈林中昏黑,那条最凶毒的银鳞大蟒白美人,蟠在一枝大树上面,离地大高,树身高大,枝叶繁茂,四面树幕高低相接,最厚之处有十来丈,蟒窟在那树腹之中,出口离地也有五丈,本已归洞蟠卧,前队过时,只见遍地蟠游之迹甚新,别的均未看出。及听后队惊呼追赶,得知三人离队飞驰,抢往前面,那头目经验甚多,业已看出那蟒藏在来路一段,不曾再往前去,一看草色,知其奇毒无比,乃白美人和地头王巴蛇一类,惟恐跑过了头,后面的人吃它突然蹿出,就是人多,能用毒箭毒刀将其杀死,也必不免伤亡,灯光偏被崖角挡住,看不出来,心里一慌,忙往回赶。刚转过崖角,灯筒照处,瞥见大树上面果蟠着一条大白美人,正张血盆大口朝双珠蹿去,路清、双玉业已扬手。越发情急,刚把手中梭镖箭弩,随同路清、双玉,朝蟒打去,不料蟒头一偏,一件也未打中要害,有的暗器反被弹退回来。就这转眼之间,双珠已被缠紧,离地而起,后面壮士也是赶到。 众人见状,正在惊慌愁虑,双玉更是情急悲愤,几乎哭出声来。不料逢凶化吉,千钧一发之间,形势忽变,这里双玉刚当先怒吼得一声,待要上前与蟒拼命,身刚纵起,路清一把未拉住,也跟踪纵将过去。二人一先一后,还未纵到中途,众声喧哗中,耳听头上似有一声清叱,先是双珠由蟒身环绕中脱身下落,还未看清,一道寒光带着一条人影,突由离树不远的崖角那面突石之上斜飞过来,端的比电还快,只闪得一闪,便听轧碟乱响。二人也是落地,暗影中似见蟒身和转风车一般缠向树上,脸上落了好些雨点,奇腥扑鼻,同时又听叭哒一声大震,似有重物打向旁边树干之上,再弹出去,滚向地上,并有泉水响声,四面喷洒。 双玉因见双珠倒地,不知死活,关心过甚,不暇再顾别的,慌不迭抢将过去,刚将双珠抱起,灯光照处,瞥见周身通红,成了血人,腥气扑鼻,人也不能转动,似已失去知觉,姊妹情长,哭喊得一声“姊姊”,猛扑上前,哪还再顾污秽!刚刚将人抱起,忽听众声大喝:“快逃!”刚瞥见白影乱闪,那株大树轧轧乱响越发猛烈,内两壮士已由旁边飞纵过来,口中急呼,就势猛力一推。事出意外,二人又当悲愤忙乱之中,两壮士来势太猛,一不留神,全数滚倒,顺坡而下。 路清滚得最后,刚用力一挺,不等落地,纵将起来,心方埋怨这些人真个莽撞,一条长大白影已由身上一扫而过,离头不过两尺,腥风又劲又急。刚刚心动,疑是蟒尾,叭的一声大震,一片喀嚓乱响过处,人也滚落坡下。刚刚纵起,又有好些壮士抢将过来,不由分说,一面争先将人扶起,拉了就逃,口中还在急呼不已。二人料有非常之变,觉着双珠并不甚险,业已开口,正用双手擦脸,这才看出,身上染了一身蟒血,宝剑不曾在手,灯光隐现中又未看清,还不知什么缘故,幸而人未伤亡,心中惊喜,忙随众人奔往空处。走出不远,再听狂风暴雨之声,左近树林一齐骚动,一股泉水刚由头上甩过,等到头目赶来,避向对面树后,用灯筒一照,大禁大惊。 原来那条大蟒,几有二尺方圆,身长少说也有八九丈。一颗蟒头业已被人齐颈斩断,飞出好几丈,打向一株树干之上,连树皮也被打落了一大片方始坠落。那蟒始而负痛,周身缠紧,将那两三抱粗细大树盘了好几圈,颈腔里的鲜血和泉涌一般,随同长身乱甩,宛如暴雨,四下激射。方才瞥见双珠被蟒卷起,万分危急的当儿,突有一条人影寒光,由斜刺里山石上朝蟒头前面飞过,势急如电,一闪无踪。林中光景黑暗,不曾看清,大蟒必是此人所斩,彼时双珠人正下落,首当其冲,喷了一身鲜血。那蟒中段缠紧树上,前后两段一路摇摆,乱舞乱甩,本来力大无穷,又当负痛情急之际,垂死凶威越发猛恶,未了那一尾鞭打向旁边一株松树上面,虽是一株小树,也有合抱粗细,竟被打断了大半边,不是上面枝柯和别的树干互相盘结,早已全数折断。就这样也吃不住,树干虽有一些连而未断,树顶旁枝连同四外互相纠结的树幕,仍被震断了一大片,残枝碎叶纷落如雨。路清、双玉和另两壮士,如非顺坡滚落,或是逃避稍迟,被这一鞭扫上,人早打成稀烂,哪里还有活命!蟒头虽断,性子太长,一直摇晃不停,好几抱粗的大树,竟被缠得轧轧乱响,枝叶纷纷折断,左近树木,无风自摇,残余血点,四起飞洒,仍和暴雨一般,打得飒飒乱响。 众人见大蟒死后凶威尚且如比猛恶,惊魂乍定,好生胆寒。惟恐那蟒万一离树飞起,性未发完以前,不敢过去。此外又无道路,非由眼前通过不可。好些人身上都染有蟒血。 双珠头上鲜血虽然去净,连衣脱下,到底还有余污,腥秽难闻。先觉头晕发恶,还恐中毒,隔了一会,将自带解毒的药取出,连吃带闻,又给众人分别闻了一些,觉着神志清爽,人已复原。毒蟒凶威虽全减退,仍在两头摇摆,长尾皮鳞业已打碎,依然一鞭接一鞭,朝旁边两株树上猛扫过去,腔中血水喷涌如泉。内中一株终于被它打断,因上面枝叶繁茂,与当空树幕连结一起,并不下坠,和荡秋千一般,随同蟒尾过处摇摆不停,上面的残枝碎叶,随同蟒尾过处乱飞乱舞,声势也颇惊人。 因那口宝剑尚未寻回,双珠不敢冒失过去,当地又无泉水,只得把今早带来的湖水取了两大葫芦,先由路清带了数人寻好地方,上下四外,均用灯筒仔细看过,再由双玉陪了自己前往树后洗涤干净,从头到脚一齐换过。前面由路清把守,并代戒备。且喜只受一点浮伤,并无大碍。二女想起当地滴水难得,走时嫌那湖水有血,连脚都不肯洗,此时却把它当成宝贝,非此不可,也觉好笑。总算双珠只擦伤了一点浮皮,未受重伤,收拾干净,蟒性已完,不再动弹,重又寻回宝剑上路。 由此往前,毒蛇大蟒虽未再遇,连沿途森林中常见的小蛇小兽飞虫之类均未见到。 到处于干净净,野草荆棘之类极少,为全程中最清静的一段,林木行列也比来路要宽好些,地势却更险恶,四面都是千年古木环绕,不透天光,也看不出地形高低,只管越走越高,路也越险,仿佛走在野人山的一片岭背之上,地势多半右倾,崎岖不平,极少平地。 好在众人身轻力健,路清和双珠姊妹更有一身武功,走起来并不为难。因第一次走到这样空阔干净、没有草莽荆棘拦阻的道路,每株树木相隔,少说也有三两丈,有的地方宽达十丈以上,并有天光透下,双玉正和众人笑说:“照这样的路,就是怪石太多,肢陀起伏,上下比较费力,我也愿意。如能一直走到楠木林都是这样才好呢。” 头目接口笑答:“姑娘不要大意,此是林中最险之处,非但所有树木都是同类,高低粗细全差不多,一个不巧把路走差,寻不见以前来往的标记,误入密林树围之中,无法脱身,便是这样高低崎岖的路,我们一路纵下跳下,前后绕越,走上十里,比五十里用力还多,这样前后要走一日夜才能过完。一个人的精力有限,此时不觉得,真要走上一两天,你就知道厉害了,我们走惯的人都觉吃力,何况初来!且喜前面不远便有食宿之处,否则真累人呢。” 双珠姊妹还不甚信,及至走了一程,那又高又大的树林老是接连不断,地势之险更是有增无已。为了昨日密林丛莽,路太难走,由密转稀,地上野草又少,难得遇到,由不得心身轻快,精神一振。及至时候走得太久,见沿途景物十九相同,这些古森林大都根深叶茂,枝干高大,行列虽稀,上面仍是互相纠结,合成一片,数百里方圆的树幕,黑压压不见天光,本就有点乏味起来,而那沿途道路又是石多土少,崎岖惜落,极少平坦之处,自从大蟒死后起身,便一步难似一步,那接连不断的冈阜破陀、危峰怪石,一个接着一个,好似一串串不整齐的锯齿,交错纵横,高高下下,到处都是这类山涛石浪,起伏骇立,越过一处又是一处,最高的竟达好几丈,要费许多事,上下攀援,才能越过。 喘息未定,前面又是一条石冈,怪崖横起,那许多参天古木便生在那些石缝崖隙和有土之处。有时仍要遇到密林丛莽,虽然地方不大,比较昨日容易绕越,也多出好些路程。偶然旁边现出空旷平坦的疏林,似比来路好走得多,无奈黑树林中危机四伏,到处奇险,就这条路,也经以前采荒人受了千辛万苦、费尽心力探索而来,沿路树上均有标记,没有走过的地方,谁也不敢冒失改道,只得冒着险阻,朝那有标记的路上走去。 林中终年昏黑,起身前半段,遇到高低相差之地,有时还能见到一点天光,后来下面树木行列还是那么空旷,上面树幕反更高而且密,连一丝光影都照不下来,天色早晚也不知道。随行壮士,一个个气喘汗流,行动迟缓,逐渐显出饥疲交加之势。后来连二女、路清也觉越走越吃力,腹中早就饥渴起来。事前问过同行壮士,均说:“这一带森林虽较空旷干净,并无毒蛇猛兽虫蚁之类,但是树幕上面常有各种毒虫结巢隐伏。下面走过还不妨事,如其停留大久,闻到生人气味,便难免于群起侵袭,再要取出食物,被它闻到香味,相继来犯,我们身边都带有专御这类毒虫的药物,还不十分危险。最厉害是上面藏有许多奇奇怪怪的毒虫,形如蜘蛛壁虎之类,所喷口涎便溺奇毒无比。它们不敢下来,却在上面乱喷毒水。内有一种毒虫,更能口喷毒沙,暗中射人。这类毒涎毒沙,多半细如微尘,最大的也不过和小雨点一样,极难看出,吃到肚内,不消片刻,周身毒发而死。故此入林的人,头上均戴着一顶藤笠,非要寻到上透天光之处,才能饮食。真个饿极,也只一二人,取出于粮,低头咬上两口了事。采荒的山人,均有一定歇息之处,不到地头,十九不肯冒那危险,总算精强力壮,往来多次,路已走惯,全都能忍疲劳饥渴。否则,不必再遇别的危险。人早饥疲交加,力竭难行。” 眼看前途地势越来越险,不知何时走到,三人心中一生烦厌,精力越觉疲惫起来。 当着众人,先还不好意思出口,勉强鼓着勇气又走了一段。双玉知道这些山人壮士久惯采荒,不以为奇,常说前面就到地头,其实相隔还有不少里路,忍不住问道;“方才你们说前面就有食宿之处,如何又走了这多时候尚无音信、到底相隔还有多少路呢?” 头目笑答:“林中看不出天色早晚,我们平日只以步数猜测远近。如走平地,相差还不甚多,由此往落魂崖,中间一段,沿途都是大小石堆,高低崎岖,上下艰难,虽然算得不准,也可猜出一点远近。我方才为大蟒耽搁,忘记步数,好在别人有记得的,便沿途树上,每隔三两里也留有记号,等我查问之后再对你说吧。” 旁一壮士立时接口答道:“现在已是第二日午后,方才我看标记,还有二三里路,就可到了。”双玉闻言,忙告双珠、路清,心想:“二三里的路程,转眼便可到达。” 忙又提起精神,朝前赶去。 正走之间,三人均觉脚底似未踏稳,身子略晃,头上微微一晕。这时刚由一片冈崖之上纵落,只当行远力乏,事出偶然,感觉又甚轻微,均未留意,谁也没有开口,依旧往前急驰。一口气赶出二里多路,走着走着,猛又觉脚底微微波动,仿佛落在大船之上晃了一晃,因听众人欢呼:“不到半里就可到达!”遥望前途,已有白影现出,急于赶到,仍未在意,也未对众说起。果然那片肢陀业已走完,上了平地,前途白影越来越近。 赶到一看,当地乃是四面森林包围的一座石山,高只十余丈。因那地势,三面均由来路一面高起,至山而止,环山一片都是石地,所有林木,最近的离开山脚也有十好几丈,山形又奇,宛如人家盆景中陈设的小假山一样,玲珑剔透,奇巧无比。旁边还挂着两条瀑布,下有深潭,广只二亩,并不甚大。凡是森林中的空地,多半有山有水,也是兽群蛇蟒平日栖息游饮之地,因那水潭深不可测,虽有两条瀑布日夜不息倒灌下去,水面相隔潭岸仍有三丈,一面靠崖,两条瀑布由近顶裂缝中狂喷而出,玉虹倒挂,直注潭中,电射雷轰,声势猛恶,惊人耳目。下面崖壁,内缩如削,上面长满青苔,绿油油又滑又险,休说人鲁无法攀援,便是蛇虫之类也难在上游动。下余三面石岸,也都壁立前倾,潭中的水受了洪瀑冲击,骇浪山飞,惊涛雪舞,看去白茫茫一片水雾笼罩潭面,只旁边角上略辨出一点水浪,相隔好几丈,便觉寒气侵肌,野兽自然无法去往潭中饮浴,因此平日最为清静。 山不甚大,周围只有百余亩方圆,通体童秃,草木不生,瀑布偏在东北角上,离开有树之处最远。西北两面均有不少空地,最近的树幕边梢,离山也有八九丈左右,只南面地势较高,森林离山也近。内有几株大树,宛如伞盖撑空,横生过来,竟将西北面的山头遮隐了老大一片,最高的,离山顶竟有两丈,宽达五六七丈。那一带的山角,倒有一半在那树幕荫影之下。一座瘦硬灵奇的童山,山顶上面没有一根草木,却有大片清荫,又在树海包围之中。登高一望,四面森林均在眼前。 这时明月正上中天,碧霄澄雾,万里长空,只有极少朵云缓缓浮动,衬得月色分外鲜明。上面是云白天清,清辉如画,下面是千重碧浪,绿叶浮光,壮丽雄阔。清旷灵奇之景,直非常人意想中所能料到。 这些采荒壮士,因当地山高水深,地势平坦,寻常蛇蟒难得见到,山上下更有不少洞穴可以栖身,左近林中出产最多,每来一次,定必满载而归。只为中途险阻太多,差不多要走两日一夜才能到达,极少休息之处,还不能在中途随意进食,从早吃饱起身,不到地头,谁也不敢乱吃东西,饿到急处,至多偷偷啃上两口干粮,稍有香味的食物都要谨慎包藏,比别处采荒劳苦得多,又须能耐饥渴方可来此。寨主哈瓜布再三劝告,不令众人时常深入,要来也是集众商计,由他夫妇领头,率众大举,因此每年难得来上两次。均想乘此送客良机,在来去路中,抽空采掘那些珍贵的药材和地下埋藏的象牙之类珍物。山人体力健强,不畏劳苦,见天色尚早,由此转往落魂崖只须半日光阴,当地并无蛇兽之类,又有石洞栖身,可以防御异类侵袭,反正无事,早向头目请求,就便去往左近林中采掘,拼着受上半夜劳苦,多得一点东西,明日归途重行采掘,把事办完,早点回去。 头目先因寨主来时有命:最重要是护送客人,余均无关,客未送到以前,采荒也不允许。继一想:客人已快送到,众人再三请求,本寨旧规,向以众人之意为主,便他夫妇在此,也必不肯违背众意,何况当地山势易于守望,采荒之处均在四面森林之中,前面林中还有一山,因其较低,被树木遮住,看不出来。以前虽曾发现过怪兽毒蟒之类,今已数年不曾再见,相隔又远,中间还有一道深沟。如其有什蛇兽来犯,不等近前,采荒的人已先警觉。照此形势,无异把人环成一圈,四面分开,将三位尊客围在当中,和保卫他们一样,只更严密仔细。所送三人均有一身惊人本领,与寻常汉人不同,就说人地生疏,有好些事还不知道厉害,有我在旁守候,山顶上面派上两人轮流守望,万一有什变故,一声号角,四方八面的人全数赶回应援,也无妨害。何况人在前面远远挡住,这类东西决不会从夭而降,又有洞穴可以掩藏,何必多虑?越想越觉有益无损,便自答应。 众壮士自然高兴。饭后议定,选出几个精力业已疲劳、年纪较长的人轮流守望,下余去否听便。山人贪利而又勇敢,同声欢呼,拿了兵刃用具,按照头目分派方向,往四面森林中奔去。 二人一到,便上山顶略微眺望,由随行壮士取出于粮肉脯,就着泉水饮食起来。刚刚吃饱,觉着精力回复多半,忽听众人欢呼。问知经过,见众山民方才走得那么气喘汗流,一到便躺在地上,连山顶都不肯上,仿佛疲劳已极。歇了不大一会,一说采荒,又是这样兴高采烈,踊跃争先,这等强健耐劳固是少有,如非哈瓜布能与他们同甘共苦,劳逸与同,使其各以其力取其所得,也不会这样勤劳,尽量施展他的本能而不知倦。可见凡事只要公平合理,使人的苦气力不曾虚耗,不是专为他人忙,以血汗所得去供少数人的穷奢极欲,大家得来大家享受,再按他的劳力本领来分所得多少,就有一点高低,不会相差大远,因是各人自己心力所得,自然大家心愿,争先出力,惟恐不尽了。假使人无弃力,当然地无弃利,一家如此,一家安乐,一国如此,一国富强,普天之下更无一个穷人,也没有办不成的事了。哈瓜布一个寨民,不过聪明机智,胆勇多力,遇事能顾全众人利益,自私之心并还不曾去尽,已有这样成效,再往大处去想,使天下的人都能先公后私,团成一片,这力量之大,更是不可思议。到了那日,国富民强,人都成了英雄豪杰。对内是家给人足,民殷物阜,到处充满欢乐之声,永无丝毫愁怨不平之想,对外自然无敌,我不欺人,人也决不敢于欺我,岂非万世太平不朽之业? 无奈几千年来的帝王封建制度成了大害,不能连根铲除,如何能有这一天?长此下去,非但灾乱相寻,极少太平年月而已。为了制度不良,读书识字有知识的人,受了朝廷威胁利诱和种种有形无形的枷锁桎梏,只能青春攻苦,皓首穷经,更无余力可为人民造福,侥幸骗得一点功名,去做帝王奴隶,不是贪污骄淫,倚势横行,做那民贼,便是食古不化,迂腐倔强,昏庸无能。居官虽极清廉,牧民实无善政,动不动以忠臣孝子自居,对于朝廷,无论帝王多么昏暴荒淫,一味恭顺谨慎,往往为了帝王私人小事,如废长立幼,或是死后尊崇的虚名一字之微,和皇帝娇妻美妾的废立、失宠争权、礼仪朝觐等等小节,不惜犯颜力争,以死自誓,甚而慷慨激烈,视死如归,以表他对皇帝的忠心,结果身遭惨杀,甚而连累家属,临死还说什么“天王圣明,臣罪当诛”,虽然未做民贼,无形中却做了助长帝王淫威,使后世好名之徒朝他学样,以博忠名,误人误己,还要流毒未来的人。中间虽然也有来自田间,深知人民疾苦的有识之士,不是不想为民请命,有所兴革,无奈受了帝王专制重重拘束禁忌,顾虑太多,动相掣时,虽有才智,无从发挥,结果每一举动,样样牵制,多一事反不如少一事,在众浊独清、众醉独醒之下,志愿未达,反有身败名裂之忧。一个不巧,爱民之举反而成了害民。就算稍微办出一点成绩,也只暂时博得人民歌颂,一经去官,还是原样不改,至多民间流传,对他个人留下一点好感,并无真正实效。而那苦读死书多少年不得成名的儒生,躬腰驼背,摇头晃脑,斯文扫地,酸气冲天,为了终年老想做官发财,苦读一生,真的体力智能无从发挥,逐渐衰退,闹得流毒子孙,和他一样文弱无用,直到家业荡然,穷苦不能自立,迫不得已转为工农,本质已亏,再受贪官污吏、土豪恶霸的压榨欺凌,和无衣无食穷苦岁月的熬煎,心思能力自更一天一天衰落下去,本来那些穷苦的百姓又是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不问他有多少能力,多出力气,人家都夺了去,自家极少有份。能够分润,也是节衣缩食,辛辛苦苦,硬省下来,反正多出劳力,自己得不到,或是所得极少,谁还有什心思?人都差不多,有超人体力的终是极少数。这样下去,日子自然越过越穷。人民终岁胼手砥足,不得温饱,朝廷用的又是愚民政策,压榨之外,想出许多神话怪话,引人迷信,使其听天安命,甘受苦难,不敢反抗。一个人终身没有指望,一年到头受罪受苦。这样长期磨折,忧患与有生俱来,怎禁得住!心力自然一天不如一天,永无发挥本能之日,连体格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人生已难得活到中寿,而又穷苦衰弱,有退无进,人民永无出头之日。别的不说,单拿这些同行壮上来与中土的人作比,强弱相差已是这样悬殊。别的外邦异族,体力健强不算,人家民智发达,日常还在改进。自来弱肉强食,这是多么危险可虑的事!偏是无人留意,想起实在心寒。 同时想到老父符南洲被困贼巢,对头大盗盘庚便与外人勾结。汉人官府把这边疆要地视同化外,日常只知勾结各地土官寨酋,鱼肉良民,连点影于也不知道,便知道也是装聋作哑,互相推诿,再不,便是见势不佳,带了贪囊,运动省里大官,另调肥缺,或是告老回乡,去做富绅地主。一面享受他的民脂民膏,一面还要盘剥贫苦良民,这边疆千万人民的生命财产,哪里在他心上!直到汉好勾引外寇,一旦发生变乱,大好江山沦于敌手,公私同尽,悔已无及了。就算暂时能够苟安,早晚终有那一天非受外入侵吞不可!我国家广土众民之大可有为姑且不论,单这边疆地带的许多山民,虽然举动粗野,本心也都忠厚朴实,勤俭耐劳。如能循循善诱,因势利导,加以教化,使其明白事理,去掉种族偏见,非但每年要少许多互相争杀劫夺的危害,还可添出许许多多的人力地利,岂非极好之事? 三人谈到后来更加兴奋,互相激励,准备救出符南洲,扫平汉好巨贼之后,联合葡萄墟众英侠,把西南边疆一带和各山人种族团成一片,各以恒心毅力加以教化,使其泯除私见,团结一体,将那好些迷信荒谬的风俗恶习,逐渐用事实来加以改革,使人尽其能,货出于地,就凭深林高山之险,佃渔畜牧、山林川泽之利,以养以教,文武兼修,暂时先代国家建成一道人的边防。等到经过多年生聚教训之后,人民越发富强,势力越大,再往中土推广。真个机会到来,索性举起义旗,率领亿万穷苦人民,将这几千年来帝工专制的大害一举除去,非但大快人心,从此广土众民永远安乐康强,千秋伟业也莫过于此了。 正谈得高兴头上,四顾下面壮十业已散尽,只剩八九个年老一点的,被头目留下两个,分立东西山头守望,余均卧在树荫之下,多半睡去,只头目一人守在旁边。双珠方要令其先睡,自己三人在此赏月登临,稍微消食,也要安卧。好在山洞清洁,枕席已经铺好,地方安静,无须守候。忽听双玉、路清同声回问:“那是什么所在?为何高起一片?莫非下面也有山吗?” 头目笑答:“来路数十里内都是大小山林陂陀,虽然无一平地,但是这些大树都在千年上下,树枝繁密,互相纠结,下面虽有高低,上面树梢,远望过去却差不甚多,好像波涛起伏,并不显目,就有几株低的,也被别的大树遮住,看不出来,你说那东南角上,乃是一座大山,因其生得像个大石馒头,又像汉家人的坟墓,圆圆地凸出地上,山石又是黑色,与别处不同。森林中的小山,本来都没名字,我们都叫他馒头山,又叫铁坟头。本来比这座飞泉崖还要高大,但那地方奇怪,环山一大圆圈,地势最低,也最整齐,宽窄差不多,上下都有树木,不到山脚决看不出它的高处。由这里望去,好像两山差不多高,仿佛树海中突起一个大浪头。当地不透天光,环山脚一圈比下面山脚要低两倍。山顶中心还有一个大坑,中午日光还有一点照到。 “山上生有一种奇树,树身坚黑如铁,树叶作深紫色,可以染布,用处甚多,尤其是那嫩芽的汁水鲜红如血,乃是救命灵药,最是难得。这大一片黑森林,只这山上生有八九十株,别处决寻不到。连那附近的树,也有好些被它染成紫红色,只是功效不大,月下看去,不过有点发亮,看不出它是红色,如在日里,仿佛万顷绿海当中突起一大团火云,色彩鲜明已极,那才好看呢!这里出产真多,并且各有地段。每一面都有它的特产,样样珍奇,最妙是都在环崖一带,内中以馒头山的血胭脂树叶相隔最远,也只五六里,就往山顶采摘,来去也只十二三里,别的生产也多。我们去了七十人,倒有三十多人是往采那树叶。因为山上出过怪兽毒蟒,为防万一,故此去的人要多一点。余下都是三五人做一路,各寻各的东西。等到采掘归来,合在一起,回到洞中,再按人数平分。 此与平日耕种打猎不同,人人有份,不过比采荒的人少得一倍罢了。” 三人听他说得那么贵重,难得山形又奇,先想前往一游。后经头目力劝,说:“夜已深,明日还要赶路,虽是睡足起身,但那楠木林从来无人去过,听说地势奇险还在其次,中间一段和谷口里面毒蛇猛兽甚多,我们只能送到落魂崖下为止,再往前去,便只三人。虽有详细地图,到底不曾走过,精神必须养好,方可上路。我们如非阿成走时再三拜托,要想等他些时,以便赶来相会,明天又只多半日光阴便可赶到,也不会今夜便往采荒。还有那山,只圆得奇怪,山顶无树,却被树幕遮满,红得好看而又整齐,环山又有那么整齐的一圈平地,连山带树,都像什人有心造成,树更红得爱人。别的也无什么奇处。不到日中,光景黑暗,非用灯筒不能照亮,近看并无意思,反不如明朝起身,乘着一清早的太阳,看那万顷绿云中的那团红霞,吃刚升起来的阳光一照,真和血焰一样,好看得多。”三人原是一时乘兴,闻言也就中止。在山顶上坐了一阵,只顾说笑,把方才两次身摇头晕之事全数忘记。双珠偶然想到,因无一人提起,也只当是饥疲所致,就此忽略过去。 后见月影渐西,天静得一丝风都没有,四面森林树幕也不似方才那样微微起伏,身上反而比前暖热,双玉笑说:“今日天气真热,此山高出树海之上,怎会一点风也没有?”头目接口笑答:“下面石洞阴凉得多,虽然瀑布吵人,但那地方干净爽快,少时包你睡得舒服。”双珠因头目在旁催睡已说过三次,恐其人倦欲眠,为了自己三人不睡,在旁守候,心中不安,忙催双玉、路清同往洞中安歇。初意石洞离瀑布较近,洞又阴森高大,定必清凉。哪知不然,一摸洞壁虽然不热,也不似别处洞壁那么触手生凉。连头目都觉奇怪,说:“以前曾在洞中住过,靠近洞口一带只是瀑布太吵,还不甚凉,如其住往洞后,便我们久惯采荒夜宿的人,也非盖被穿皮不可。方才如非你们见这洞口高大,又有缺口平崖正对瀑布和天上月亮,说什么水月争辉,亮如银雪,卧在洞口便可随意观赏,力言不怕寒冷,还不敢请你们住在这里呢!照今夜这样天暖,从来所无。如其嫌热,把席铺到里面,便凉多了。” 三人贪看水月美景,嫌内洞阴黑潮湿,又恐费事,极力谢绝。头目自往后洞走了一转,出来笑说:“不搬也好,里面反更闷热。这真怪事,也许后半夜和明日要变天呢!” 说罢,各自辞别走去。 18、大地忽陆沉 石破天惊 死别生离争一瞬 三人患难兄妹,平日磊落光明,向无男女之嫌。为了彼此照应方便,卧处均在洞口左近向明之处,枕席相对只得丈许,仍是姊妹二人同卧一席,路清独卧对面,都是和衣而眠。为防万一,除大袋食粮暂时仍由同行壮士保管而外,兵刃暗器连同随身小粮袋等应用之物均在身旁,不曾离开。卧倒之后,耳听瀑布洪喧宛如巨雷怒呜,震得山摇地动。 因与洞口斜对,月下看去,直似两条合抱粗细的银电,由近顶缺口直冲下来,映月生光,闪动不休,势子又猛又急。因相隔近,一面觉着天时太暖,一面又觉随同瀑布喷射发出来的寒气,朝人不时扑到,仿佛大热天里受到冷泉冲击,寒热夹杂,只管冷气侵肌,暑气依然不能退尽,人居其中并不好受。 三人都精医理,双玉首说:“我们后半身闷热得快要出汗,前面却又受这冷气侵袭,寒热夹杂,莫要感冒伤风,那才糟呢。”双珠也说:“森林之中不比家里,洞内天气闷热,和蒸笼一样。方才我用灯照,还有雾气,洞口却又这样阴凉,地方果然不好。我看山上似还比这里要好一点,好在上面石地平坦,又免瀑布震耳不能安眠,还是悄悄搬将上去,就在山顶露宿一宵吧!” 双玉、路清同声赞好。因不愿惊动同来的人,自家拿了枕席掩将出去,偷偷一看,头目已在斜对面半山崖石上睡熟,方才先睡的壮士也走了好几个,只剩两人未醒,兵器也各拿走。另外还有两人,虽分两面还在守望,看去也似有些疲倦,一个倚着一块山石,半坐半卧,一个坐在山石上面,手拿望筒,四下张望,不时起身往来走动,因知三人已睡,均只朝外观望,不曾留意中部。三人已将地方看好,偷偷卧倒,两面均有山石掩蔽,也未被其发现。初意山顶上面要好得多,至少不会闷气,哪知方才未下去时只觉微暖,还不怎样,等到在下面谈了些时,二次上来,简直热得难受,仿佛山石都有暖意,天色偏是那么清明高爽,一点不像气候有什变化光景,想不出什么道理。虽比洞中更热,还不甚闷,又不像下面那样冷热交袭,本来连日跋涉,有些疲倦,心神一静,就此安然睡去。 双珠忽然梦见身子被人绑紧,并有多人在旁,手持烈火向身上烧来,绑绳又紧,用尽气力无法挣脱,那些敌人乱发蓬飞,貌相狰狞,一个个凶神恶煞鬼也似,不由急怒交加,连挣几挣未将绑绳挣断,一声怒吼,惊醒转来。双玉、路清也被惊醒。坐起一看,睡前碧海青天、疏星朗月已不知去向,天色暗沉沉的,快要压到头上,也不知时候早晚,比起以前还要闷热,周身汗洳洳的。 森林之中气候常有变化,豪雨最多,又是露宿,三人睡前惟恐突然变天,梦中受凉,又是男女三人相向而卧,谁也未将衣服脱去,反倒加了一床薄被,没料到这等热法。双玉性最怕热,更是汗流浃背,通体皆湿,绷在身上觉着难受,左右一看,先往采荒的壮士一人未归,守望业已换人。照例这类久惯采荒的壮士十九精力过人,熬上三两天不眠不休是常事。这两人前半夜似往林中采荒归来,疲倦已极,各人拿着手中兵器,一东一西,斜倚山石树根,同时睡去,昨夜守望两人,也跑得没有影子。隐闻欢呼之声由东南两面森林中传来,知道众人尚在采荒,这等欢喜,必定得了彩头无疑。估计天色必已大亮,头目想在半山崖石上露宿未醒。 互一商量,觉着自身是客,人家好意护送,众山民贪功好胜,只顾想多采荒,昨夜到此,还不曾睡过,就此起身,情理上也讲不过去。何况阿成事前约定来此相会,也还未到。一到落魂崖,便是三人上路,楠木林一段,形势那么艰险,多此一人作伴要好得多,人又那么忠义耐劳,共只晚到半日,却可一举两便,决计推说夜来大热,不曾睡好,要到午后起身。议定之后,三人均觉身上汗湿难耐,意欲去往瀑布下面分头洗浴,如能觅路去往潭底沐浴一次更好。 双玉怕热,又恐同行壮士赶回看见,便由路清去往半山之下守望,双珠等在瀑布旁边,以防被人撞见。双玉浴完,双珠、路清随后再去。衣包原在旁边,各将衣服浴中取出,正往下走。路清忽然惊道:“昨夜来时,瀑布声如轰雷,震耳欲聋,声势何等雄壮,此时怎会不听水响?莫非那瀑布收发均有定时,要到夜来才行喷出不成?怎的未听他们说起?”二女闻言,也被提醒,赶往半山一看,昨夜两条大瀑布业已涓滴皆无,只剩绿油油一座崖角,宛如巨吻开张,凌空伸出,突向潭上,离地约有五六丈高下。 双玉首先奔去,上下仔细一看,喜道:“我们真个运气!照这形势,瀑布如其尚在狂喷,照那又猛又急的光景,人决不能立在它的下面,挨近都难。潭水离岸,深不见底。 本来三面壁立,满布苔薛,又不知有多深,如何下去?只靠壁一面山石错落,直达水中,仿佛天然石级一样,非但上下容易,底下还有一片平石,水深才三四尺。潭水又清,瀑布停止之后,我们下去沐浴,非但洗得爽快,不会有险,上面的人还看不见。大姊正好下来同浴,叫清哥在上守望,那头目如醒,再对他说两句,更不会有人闯来了。” 双珠闻言,忽想起头目昨夜就卧在离瀑布两三丈的半山崖上,方才下时不曾见人,四面一看也无踪影,林中采荒壮士欢呼之声却不时远远传来,心疑有什珍物发现,头目业已寻去;暗笑:山民。到底贪心大重,哈瓜布那么好的纪律,遇到重利,头目也照样走开。他们连日这等劳乏,从昨日起走了一天半,差不多两日两夜不眠不休,一点不以为意,还是这样起劲。俯视双玉把话说完,业已当先往下面水潭赶去,靠壁一面果有不少怪石,参差上下,由潭岸起直达潭心,水面之下,更有好些怪石左右交错,未了半段直和台阶一样,底下那块大石广约方丈,水深数尺,更是绝好沐浴之所。因路清人最规矩,水潭又深,决不会暗中偷看,做那下作之事,便喊:“清哥!你在那边崖上代我们守望,我姊妹要先洗了,省得分成三起,多挨时候。”路清人并不曾过来,闻言应诺,自往一旁避开,代为守望不提。 二女到了潭内,见水面上似有淡微微的白气浮动,心方奇怪,忽觉脚底摇晃了一下,只当山石活动,也未在意,见潭水清洁,其深莫测,心中高兴,各将衣服脱去,人水一试,越发欢喜。原来昨夜上面瀑布那么寒气侵肌,不可逼近,下面潭水却是温的,不冷不热,刚刚正好,水又干净。二女本会一点水性,潭虽极深,不可到底,水中崖石甚多,最深之处,离开水面不过丈许,容易攀附,决不致失足下沉,二女自更高兴,一同洗了一个痛快。 双珠见妹子似还留意,不舍上去,笑说:“你和清哥那么好法,怎不顾他?今朝天气闷热,清哥身上汗已湿透,他们男人家汗多,想更难耐。反正暂时不走,临起身时我们再洗好了。”双玉本就惦念路清汗湿难过,闻言故意笑答:“我管他呢!他少时再洗不是一样?” 说时,双珠已先起身,正要上岸,见双玉口中说笑,人却急匆匆往上走去,拿了浴中忙着揩干,想换衣服,心方暗笑妹子心口不一,猛觉潭中的水比前较热,立处山石又微微晃了一晃,用力一试,那片崖石与山潭连成一体,并未动摇,说是水力冲击,潭中又是静水,共只两三亩方圆的水面,并无出路,如非有人洗浴,直平得和镜子一样,断无此理!凭自己的脚力,再大一点浪头也不至于立脚不稳,怎会摇晃?如说别的误会,明明脚底晃了一晃,仿佛人在船上受了波浪冲击,微微起伏了一下,好生不解。刚想起由昨夜快到时起,这等感觉已有两三次,均未在意。心方一动,忽听咕噜噜两串微响,跟着叮冬两三声水响。 低头一看,原来崖顶上面有几块石子朝下滚落,打入水中,虽只酒杯大小,因由高处下坠,打得水面上接连起了两三个圆圈,由小而大,一圈接一圈往外开展出去,深潭回音,甚是清脆悦耳,同时瞥见潭中的水也低了两三尺,先立那块大石本有三四尺深,前面突起的一片,水只寸许,已快显出石面,初来不知底细,以为那两条瀑布日收夜喷,潭中的水也是日浅夜深,天光亮后便要逐渐减退,急切问虽未想到一潭寒波怎会变成温泉,并还逐渐加热,惟恐潭水退得大低,路清来此洗浴,上下艰难,水再转热,也无法下去。忙告双玉,匆匆揩干身上水珠,一同上去。探头出潭一看,路清面朝外,立于半山崖上,正在朝前张望,似有惊奇之容,头目和同来壮士,一人不见,方才林中欢呼之声也未再起。 双玉首呼:“清哥,还不洗去!”路清闻声奔过,刚开口喊得一声:“大妹、二妹!”二女见他外衣业已脱下,一身布小褂裤多半汗水湿透,同声笑答:“你先洗澡,有什么话,洗完再说。这瀑布潭水奇怪,日夜消长,冷暖不同,再迟就洗不成功了。前面还有一大段路,你周身汗湿,天气又热,岂不难受?洗完穿上这身葛布衣服,凉爽得多。” 路清本来有话要说,一听二女这等说法,双玉更是发急神气,深知心上人性刚,小妹娇憨,平日说一不二已成习惯,不愿违背她们意思,如不依她,难免不快,心想:洗完再说,身上也实难耐,匆匆笑诺,往下赶去,边走边说:“二位妹子不可大意,方才我党出今日天时不对,地底……”下面的话还未出口,见双玉不住挥手催走,也未说完,便往下面赶去。 双玉还不怎样,双珠闻言,心又一动,仰望天空,还是那么暗沉沉的似雾非雾神气,因觉路清男子,无须要人守望,半山一带形势险峭,崖石突出的虽多,十九窄小,不能随意坐卧走动,浴后人又有点饥渴,便同往上走去。 到顶一看,那两守望壮汉尚未醒转,相隔较远,也未往看,各寻山石坐下。刚将随身小粮袋和水壶打开,每人吃了多半饱,谈起:“头目人甚可靠,昨夜还曾守候在旁,人不睡不肯离开。等到入洞安眠,他那卧处就在洞侧一块六七尺方圆的平石之上,乃往昨夜洞中必由之路。看那意思,分明是防万一有什变故,他睡在那里可先惊动。后由他身旁走过,虽因连日疲劳睡得甚香,缅刀弩筒却都紧握手上,并未放落,身前还放着几支梭镖。这样忠实谨慎的人,怎会忽然走开,一去不归,连我们移往山顶露宿了一夜也不知道?此与他先前行事大不相符。”互相谈论,正觉奇怪,猛觉山顶地面微微一侧,同时又听碎石坠落之声接连两三起,因是略晃即停,细看又无动静,还不知道变生瞬息,转眼就是一场大祸。 双珠心思最细,想起前事,一问双玉:“由昨夜起,可曾觉着两三次地动头晕,身子微闪?”双玉所答非但一样,除潭中沐浴那一次地动,正忙着穿衣不曾理会外,余均相同,连时候也不差。二女前数年本连遇见两次地震,均未成灾。内中一次,连所居房屋也连晃了好几晃,万花谷的崖石还崩裂了丈许大小一片,比这次所遇,势猛得多。这类轻微的地震本来常有,不足为奇,又在高山顶上,说过也就放开,并未存有戒心。 又隔了半盏茶时,双珠始终觉着头目不应远离三人,同行壮士越走越少,由昨夜起,去的人一个也未回转,心中奇怪,再两面一看,守望壮汉竟睡得和死人一样。一算自己起身前后将近个把时辰,方才曾见暗云低迷中的日影略现了一会,估计天色当在辰刻,天亮已久,本想喊醒来问,又恐这两人在自己醒前刚回,因见天光大亮,看出当地平安,不会有险,前面林中又有珍物出现,昨夜树下睡的几个,得信全数赶去,剩他二人在此守望,日夜疲劳,天气又热,就此睡去,此时喊醒,于心不忍。好在无什别的动静,方才又有壮士欢呼之声,此时不听声息,想已得手,正在收拾,准备带回,不久自来,何苦惊动人家?刚把前念停止,忽听山下路清急呼“二妹”。双玉刚把手中肉脯吃完,立在山头向前遥望,闻声笑说:“清哥为什这样大惊小怪?我去看看就来。” 双珠知道妹子和路清自共患难一同出走,情爱越深,常时并肩同游,比前亲热得多。 因不愿夹在中间,每出游玩散步,虽经双玉力劝,只能推托,均要设法引避,或是走在二人前面,每一想到两小夫妻亲密情景,又是好笑,又代他们欢喜。以为路清是和前日一样,想和双玉情话,自己又未吃饱,不愿同去,笑说:“反正时候还早,我还想吃一点,头目和同行的人尚未回转。清哥对你情深爱重,你先和他谈上些时,我把洗的衣服收了再去,不要和他闹娃儿脾气了。”说时,双珠侧顾双玉走得极快,上半身往下一闪即隐,心方好笑。待不一会,又听二人同声急呼,好似有什紧急之事,同时前面森林中又有喧哗之声,甚是杂乱,心中一惊。 二女和路清,自上出门便受方健指教,兵刃暗器从不离身,这时因在山顶,四顾无人,也无别的动静。双珠坐处山石较低,无意之中把剑取下,挂向旁边石角之上,闻声惊起,为防万一,想将剑带走,一面回应,一面转身将剑取下,打算赶去。猛觉脚底地面连晃了两晃,比前两次势猛得多,隐闻远远崖石崩裂之声,左近碎石也在相继坠落。 东首壮汉业已惊醒,正在揉眼,心中惊疑。双珠不愿招呼,耳听山下双玉、路清连声急呼,令其戒备速行,越知发生警兆,所指似与地震无关。刚往下走,猛瞥见路清身旁放着一个死人,定睛一看,正是头目,全身浮肿水湿,看神气似由潭中捞起。路清先想控水救醒,后觉无望,刚刚放落。双玉昂首急呼:“大姊快来!这里不是好地方。我们的衣包呢?” 双珠闻言,忽然想起,忙又回身,匆匆取了三人的包裹,刚刚连纵带跳,顺山路绕越,往下赶去,山顶离开潭岸有十余丈之遥,上下呼应说话,听去均不甚真切,路又险滑陡峭,虽有一身轻功,也难当时赶到。眼看相隔还有六七丈,地底忽然震动起来,宛如波涛起伏,接连几次过去,上下山石立时纷纷崩裂。森林中更是一片树折木断之声,轰隆砰訇与喀嚓叭嗒之声汇成一片繁音巨响,震耳欲聋,一面又在山摇地动。 说也奇怪,双珠那好一身轻功,平日攀援纵跃,身轻如燕,稍有立足之处便可随意上下,由高纵低更不必说。这初起来的地震波动并不剧烈,不知怎的,竟觉天旋地转,头晕目眩,几乎立脚不稳,一面还要防到身后滚落下来的山石,这一惊真非小可!总算机警沉着,长于应变,忙将心情稳住,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看准脚底,赶纵下去。转瞬之间,震势越来越猛,上面山顶业已震开了两三条裂口,大小山石宛如滚木擂石,狂雪突崩,夹着雷霆万钧之势,纷纷滚坠下来。双方语声已为所掩,一任大声呼号,一句也听不出。双珠手上还带着三个包裹,越发累赘,眼看双方相隔只得两丈,如非地震猛裂,形势险恶,头昏心跳,立足不稳,前后左右都要顾到,以双珠的本领,早已一跃而过。路清、双玉二人本立潭边,好似看出当地危险,又不敢往山上跑,便顺山脚往左驰去,口中仍在急呼。 双珠本来往右,二人往左一逃,只得改道,不料就这一个变动,几乎把命送掉。正追之间,耳听双玉急呼“包袱”,别的不曾听清,不知双玉看出上面危机已迫,身后那座山头业已四分五裂,裂缝越开越大,地底已有黑烟冒起,见乃姊行动比平日缓慢,要她快将包袱放下,早些过来,趋吉避凶,逃往正路空旷之处,以防遇险,却误以为二人要那包袱。自家本嫌累赘,脚底震动又猛,差一点不曾跌倒,包中还有衣食用具,又不舍丢掉。方觉相隔越近,包袱转眼送到,妹子怎的这样稚气?心中寻思,却将二人包袱并在一起,百忙中,原准备身一纵到立时交与二人,刚刚看准下落之处,准备施展轻功纵将过去,耳听山顶上面好似有人隐隐惨号了一声,料知守望壮汉必有一入遇险送命,忍不住偏头回望,人未发现,身后形势奇险却被看出。 那大一座山头已裂开了五六条巨缝,身后还横着一条大裂口,山也倒塌了半边,似已沉入地底,连那东半边的山头都不知去向,只剩瀑布喷口一幢怪石,孤零零挺立在乱石裂缝之间,约有两丈方圆,十余丈高下,张着那两个瀑布缺口,巨灵也似,从来无此险怪之景。好好一座山,片刻之间竟成这等残破现象。满山大小碎石,大者如屋,小者如杯,纷纷滚落,随坡而下,一齐坠入身后裂口之中。如非这条裂口挡住,人早被山石砸成了一团肉酱,那石破天惊声势之猛恶,使人魄震魂惊,心寒胆裂,直非寻常所能梦见。就这惊心骇目、回波一瞥之间,那由山顶崩落的大小石块,本被半山上那条大裂口挡住,一块也未打向身后,这时忽然一声大震,又是好几丈方圆一片断崖崩塌下来,: 震势更猛,宛如霹雳爆炸,震得人两耳嗡嗡,比寻常最猛裂的迅雷还要厉害。内中一块大石,竟由崩崖上面激射而起,越过那条裂门巨缝,朝人当头打到。 双珠神瑰皆颤,慌不迭往旁一纵,一股急风带着大蓬沙粒,一大团灰白影子已由身旁擦将过去。稍迟一步,便被打中惨死,送了性命!忽听一大串轰隆之声,那块山石已如急丸走坂,顺坡而下,一直冲出十余丈,越过当中空地,打向一株大树干上方始停住。 地震山崩之声,直似十万天鼓同时怒鸣,声音早已成了一片巨哄,分辨不出,只见当前那株树木晃了两晃,便是往前倾倒了些,飞坠下的山石足有丈许方圆,树枝与上面树幕连成一片,虽然未倒,也似快断,人要撞上,焉有幸理! 双珠略一定神,二次又要赶下。就这略一闪避,转眼之间忽又听喀嚓一声大震,前面山地竟裂开一条巨缝,姊妹三人立被隔断。最奇险是,离开双珠脚底最近的当中山地,雪崩也似,业已陆沉,裂缝宽达两丈以上,仿佛一片地面,两下逐渐分开,双方相去越远。双珠立处就在边上。沟中黑烟蓬蓬,深不见底。休说方才纵起万无生理,只再往前一步,人便落在里面,踪影皆无。对面双玉业已吓昏在路清怀里,路清也在急呼,惊慌太甚,已失常态。低头一看,越发心惊,吓得往后倒退不迭。刚退了两三步,忽想起此时三人业已隔断,裂缝越来越宽,对面山地尚在纷纷崩塌,地底还在震动不休,已是危急存亡系于一瞬,不知何人逃得活命!他二人衣物尚在包中,干粮虽少,尚可暂时度命,念头一转更不多想,竟冒奇险,运用全身之力,将那两个包裹猛朝对岸先甩过去。 刚刚甩到,猛又听震天价一声爆炸,立有一股黑烟,由相隔五六里左近的山头上冲霄而起。那十来丈高厚的千年树幕竟被冲断。先是大量黑烟比箭还急,喷泉狂涌,冲霄直上,知道火山业已爆发,转眼之间森林火起,大片森林定必化为火海。回顾身后,整座石山崩塌了十之六七,瀑布喷口的危崖怪石也被震断,地面还在波动不停,仿佛一叶小舟浮沉大海洪波之上,身前裂缝已越分越远。姊妹三人相去将达十丈,再也无法过去。 遥望包裹已被路清抢到手内,前后这两条裂口都是深不可测,后面一条原样未动,前面的却似冰裂一般,越分越远,人是东倒西歪,休想立稳,一时尘沙滚滚,万雷轰轰,休说相隔这远,便是对面说话也听不出。到处都是崩山断崖,地面宛如龟裂,一条条深不可测的裂缝时分时合,此崩彼塌,大片山林平野没有一片整地,形势险恶到了极点。 双珠外和内刚,性情虽然温柔,心志却极强毅,当此危机密布、触目心惊、生死呼吸之际,先见妹子隔崖哭喊狂呼,心痛欲绝,也是十分悲苦,继一想,此时处境固是万分凶险,火山爆发之后,震势已稍缓和,只要立处不在陆沉,生机尚未断绝,妹子和清哥立的那一面地势仿佛低了许多,并未陷落,左面空地甚多,风往右吹,就是森林火起,只要心情不乱,也非没有逃路。何况二人恩爱患难夫妻,必能互相互助,逃生有望。我这一面裂缝地穴虽多,山石还在崩塌,山顶后半陆沉之后,比地面低不了多少,下面空处想已填满,如能看准风向地势,试探着寻觅道路,只不遇到非常之变,凭我一身功力,也非无望。我姊妹三人大害未除,老父尚陷贼巢,万死不得!此时逃生要紧,谁也无力兼顾,呼喊又听不见,伤心更无用处,转不如打定主意各奔前途。能各转危为安脱此奇险,前途自有相逢之日。便逃得一个是一个,也比同时断送要强得多。我呆在这里,单是伤心悲哭,有害无益,岂非傻子! 想到这里,心胆立壮,正待查看形势,觅路逃生,山风动处,那股黑烟越喷越猛,轰的一声巨震,立化成一根擎天火柱,轰轰发发之声惊天动地,带着熊熊烈焰,瀑布一般向上狂喷猛射,近处林木已被点燃一圈,眼看火势越来越猛,天空暗云竟被烧穿了一个大洞。当日云层太厚,吃那很大火柱一照,加上那么浓厚的黑烟,闪幻起千万层乌金浓紫色的异彩,当空天色早映成一片深红色。 双玉还在对岸哭喊跳脚,吃路清拦住,不令离裂口太近。双珠见了,也是伤心,知喊不应,只得连打手势,令其觅地速逃,否则无幸,一面自己转身,先寻逃路。不多一会,对面二人也自明白过来,各朝上风一面奔去,途中不时还有回顾。 双珠恐其挂念,故意跳脚发怒,将手连挥,往旁边石后一闪,不令看出。后见二人去远,二次起身,遥望火势越发猛烈,耳听远远惨号悲叫,中杂各种猛兽悲啸之声,隐隐传来,甚是凄厉。方喜风往右吹,二人所去一面连黑烟都没有,只要地震停止,也许逃得出去。只恐前面空地走完,必须走入森林,便是风向不变,早晚火势蔓延,一个逃不出去,还是送命。不知前面有无空地阻隔。火起之后,天更奇热,人怎禁受得住!正代二人愁急,说也真巧,对面那片空地宽约十余丈,靠近山脚一面业已分裂,连山一齐陆沉,成了一个无底绝壑,黑烟黑水不时往上冒起。靠近森林那面,还有八九丈空地不曾陷落,只仿佛往下沉低了些,上面林木却未见动,也少断裂。 先还奇怪,及至双玉、路清刚刚离开,走出也只二三十丈,再往前去,还有二十多丈,山地便完,必须走入森林中去,先立之处,连森林带空地忽然往下一沉,那么高大繁密的大森林,上面树幕繁枝纠结,最薄的少说也有好几丈,竟会整片坍塌,连地面带那上千根千年古木全数沉入地底。火山爆发,加上地震,声势何等猛恶激烈,一直都是惊天动地,霹雳怒呜,始终不曾停过,也听不出树枝树干折断之声,当时只觉地底接连波动,晃了两晃,由先前双玉、路清立处起直达火山附近,森林地面方圆好几里同时下沉,断裂之处,竟比刀斧切断还要整齐,上面树幕厚密纠结,比较参差不一,断得没有地面整齐,大体也差不多。最奇是那么年深月久互相纠结、刚柔脆韧不等的大小枝干,竞会同时折断,至多挂上半树残枝,垂在边上,随风摇摆,无一株能够保全。 俯视脚底树梢,有的火光照处还依稀看出一点影子,有的业已不见,大量洪水正由地底上涌,转眼之间便将那些树梢漫过,就这样上下相隔少说也有二三十丈,当地立时成了一条有水大壑。经此一来,火山周围一圈森林地面相继坍倒,只剩那座火山,空山平地之上,全身毕现,果和馒头一般,通体浑圆。山上下的树木全数被火点燃,一色通红。那被震向空中、带有烈焰的残枝断干,早就满空飞舞,有的更是整株拔起,一幢火伞也似,冲霄直上,到了半空,再带着烟火随风下坠,落到哪里烧到哪里,火势自然越来越猛。东南方那面,大片森林已被点燃,一眼望过去,先是千寻火海之中耸立着一根擎天火柱,等到环山地面崩塌之后,上风这面延烧之处本来不多,再一陆沉,立时空出大片无火之地,火山喷口却是越来越大,山头也似越往下面消沉。 双珠虽代双玉、路清庆幸,但一想到头目无故淹死,同行八十个壮士入林采荒,无一再见生还,方才曾听他们惊呼惨叫之声似在火山侧面,这时地震已起,火山爆发之后不听声息,也未见到一个人影。这些都是菜花寨精选出来的胆勇之士,好意护送,却为我们三人送了性命,虽是天灾,到底痛心。这类忠实勇敢、勤朴耐劳的壮士,死了也太可惜。 心中悲愤了一阵,地震还未停止,断断续续,时起时伏,每经一次剧烈震动,山石地面必要崩裂,共只立处三四丈方圆一片整地,余者不是陆沉崩塌,便是四分五裂,有的更如乱柴交错,随同地震波动,东倒西歪,此折彼断,极少完整平坦之处。前面业已无路,如往后退,到处都是深沟地穴、裂口巨缝。总算全山陆沉之后,地势较低,后山那面虽有一长条裂口通入森林之内,宽只数尺丈许不等,路也平坦,看去似还有路可走,暂时不知何处可保安全。只得沉心静气,强自达观,想等地火宣泄之后地震停止,看清形势相机而行,能与妹子会合更好,否则觅路前行,保得平安,自有相逢之日,怎么也比困在这里要强得多。天时难测,风向无定,人立上风,火往前烧,暂时虽还无妨,这样猛烈的火势,就不再起地震,时候一久,早晚也要蔓延过来。风向稍有变化,转眼便成灰烬。地底震动尚未停止,如何可以久留!越想越觉可虑,决计起身,以为离开火山稍远总好一点,便朝山后那条路上走去。 因想绕往前面森林,去与双玉、路清会合,一路踏着乱石,上下纵跃,越过刚陆沉的飞泉崖遗址和许多大小沟壑深坑,沿着山后那条裂缝探路前进。本意绕往双玉所去之路,不料前面横着大片深沟,下面黑水汹涌,无法飞渡,非但不能前进,反而越绕越远。 后来看出前半段大片森林地面相继陆沉坍塌,高低宽窄不等,除却双玉、路清所去一面,后山那面,前段简直看不出一片整地。总算经此一来,地层虽多崩陷,地面上的树木均已下沉。有那陆沉较浅的,为了树身高大,底层陷落,上面树梢仍冒出地面一大片。这些千年以上树幕,枝干繁密纠结甚是牢固,休说双珠那好轻功,便是常人,只要心细一点,也能在上行走,偶然踏空,决不至于全身坠落。头上更是一片天光,有的地方,竟比那黑暗的森林还要好走。到处都是断树残枝,纵横狼藉,残破不堪,那整片陆沉而又陷落不深之处,望将过去,绿油油翠毡也似。 双珠以为贴着那条大壑深沟行走,便可绕将过去,所以上来便将山后那条又细又长的裂缝越过。及至地势越绕越远,仍不死心,老想寻一窄处飞身纵过。遥望双玉所去那片森林原样未动,地势也未下沉,一面暗代二人庆幸,一面愁急。正想不起用什方法过去,忽见左侧涌起一山,山顶树木震塌多半。好些千年古木均已连根拔起,东倒西歪,凌乱已极,近山脚一片还凸起好些肢陀,衬得那些树木高高下下,波浪也似。记得昨夜登高遥望,山后一片地势较高,虽未看清,像这样高山却未见有。森林上面枝叶多半相连,本来看去无什高低,怎会相差这多? 走近前去一看,那片森林上面的树幕,竞震断了好些裂口,天光下映,走在里面已能辨出道路。因想追上妹子,仍沿着那条大壑朝前绕去。忽又发现前面现出一片石地,形似一柄大斧头横在地上,一高一低成了斜坡,上面寸草不生,通体竟有三五十亩方圆,尽头地势最高,成一山崖,旁边还立着两座三丈高的危峰怪石,陡峭如削,形式甚奇。 心想:这大一片空地,昨夜怎的也未看出?正自奇怪,走往中部一看,忽然醒悟。原来那座山崖本是森林中的一片石地,经过方才猛烈地震,和来路左侧半山一样,向上涌起,尽头之处正是绝壑深沟的边沿,前进并无道路。情知姊妹二人已被这条新裂开的巨缝隔断,无路可通,只有改由森林之中觅路,走到哪里算哪里。 心中叫苦,觉出地震已止,那火山喷发之声却是越来越猛,一时烈焰冲霄,黑烟蔽空,轰轰发发之声震得人心都发抖,回顾馒头山业已下沉,只剩那股擎天火柱,矗立在快要贴近地面的小半截山顶中心,比起方才粗了好几倍,火头却低下好些,东南那面森林早就一片通红,此时火势更大,哪看得出一点绿影!料知那一面未陆沉的森林均已被火燃烧,为了火势太大,上风这面,火山附近的树幕也燃烧了好些,幸而风向相反,风力又大,周围隔着一圈空地。否则,自己这面已早燃烧起来,同样成了火海。那整座馒头山已快沉到原来地面之下,不是周围那圈空地,连山形都看不出来。最奇是,别处地面不是整片陆沉便是高低分裂,有的并还往上突起,只有这座火山却是缓缓下沉,越来越低,当中火口也越来越大,大量熔石沸浆像潮水一样,顺着入口朝上喷涌。远望过去,亮如银电,天空烟火弥漫,云雾又密,到处暗红笼罩,已分不出是日是夜。 心想:今日虽是九死一生,但这山崩地震、火山爆发、陵谷变迁、宇宙间的奇观,岂是寻常所能梦见?我竞身经其境。如能脱险回去,骨肉重逢,岂非毕生难忘的壮举快事!正奇怪这大一片森林火起以后,如何未见蛇兽等生物乱蹿,还有昨夜那些壮士,只天明洗浴时先后听到几次欢呼惊叫,以后便不再有声息,也未见到一条人影。难道他们采荒之处整片崩裂,人都惨死,一个也未逃出不成?人说天神有灵,像他们这样忠实勤能的胆勇之士,世上只恨其少不嫌其多,神如有知,理应随时呵护,使其安乐无忧才合情理,为何一体遭此惨祸?像大盗盘庚那些恶贼凶人,反在那里尽情享受,作恶害人,不平之事莫过于此。可见天公债债,鬼神有知根本全是骗人的话。天灾地变乃是出于偶然,鬼神无力主持,也没有这样东西。自来民间传说,均是好人所造谎话,否则天道福善祸淫,所谓鬼神如有威灵,休说像头目那样好人不应该落水溺毙,死于非命,便我姊妹三人,也不应生离死别,受这凶险。就是前途得庆生还,也是我们自己的胆勇气力,与它何干? 越想越气不平,不由手指上空,大声怒喝:“天神如其有灵,此时山崩地震,生灵涂炭,大片山林川泽之利齐化劫灰,正是你施展本领的时候。自来月晕而风。础润而雨,热极必寒,一定之理。由昨夜起大便闷热,今早浓云密布,早晚必有大风雷雨,少时如其降雨,不算稀奇。地火泄尽之后,震势停止,也是自然之理,看不出你的灵迹。是好的当时显灵,现出法身,施展你的神通,将我同行八十壮士,连那淹死的头目,一齐起死回生。哪怕只叫我看上一眼,再罚我去上刀山下油锅身入地狱,受那无量苦难,我未死以前,并还代你逢人遍告,到处宣扬你的灵迹,以为我不信鬼神之戒,均所心甘,没有话说。像这样昏溃无知,地震如由你而起,不分善恶一体残杀,固是罪大恶极。就不由你而起,你平日受亿万人民尊崇供养,遇到灾变,不能丝毫出力,眼看大量生灵地利同化劫灰,全不关心,是何道理!” 双珠原是从小生长南疆,见那些山人迷信太深,劝说不听,深知所谓鬼神,全是妖巫骗人的谎话。身当危难之中,一时悲愤情急,触动平日心事,有激而发。正在向空喝骂,猛觉地底又在震动,心中一惊,暗忖:“我正和它评理,地震又起,莫非真有鬼神不成?继一想:天下事往往偶然巧合,人便传为奇迹,反正没有真凭实据给我真个看点颜色,合乎情理,我决不信!”正想二次喝问,空中忽然雷电交鸣,霹雳大震,电光雷火似千万道金蛇,满空交织。 双珠素来外和内刚,心有定识,只管身在危机一发之间,丝毫不因这些突然巧合的恐怖之景而生摇动,反更气壮,手指空中大喝道:“雷风暴雨素来见惯,此是偶然撞上,不算灵迹。非要现出天兵天将,还要将那些无辜的人救活,我才肯信服呢!”话未说完,身子一歪,再听惊天动地两声大震过处,人已立脚不稳,跌坐在地。紧跟着,地面便和大海里的波浪遇见暴风一般,颠晃摇摆起来。隐闻万雷怒吼,中杂山石震裂之声,地震之势更比方才还要猛烈,人似落在摇篮里面,此起彼伏,满地打滚。那好功夫的人,竟不能挺身起立,先是随同地面波动,东摇西滚,不由自主。 双珠业已气极心横,心中愤怒,满口还在恶骂不休,宁死也不服气。滚着,滚着,忽然抓着一个石角。刚刚用力握紧,觉着震势稍缓,想要纵起,猛又惊天价一声大震,几乎震昏过去,面上便有雨点打下。忽然一股急风,大小好几团黑影呼呼连声,由头上扫过,震势似已停止。匆匆纵起一看,不禁吓了一大跳。 原来这未一次地震,前后虽只经过半个多时辰,四围石地均已崩裂,东一条西一条都是裂缝,手攀之处共只三数尺方圆一块石角,一头便是方才所见怪石,本来上下壁立,只两三丈高大,地震之后,除附身石角与之相连,不曾断落而外,方才所见数十亩方圆的斧形石崖业已崩塌,只附身一幢齐整整直裂到底,看去黑幽幽的,不知多深,只在地上滚转时手稍一松,人便直落下去。经此一来,那片石崖变成一座极高的石笋危峰,方圆只得数丈,由上到下却是高极。周围好几里方圆的森林地面均已无形无迹。最奇是,崖壁上面还附着好些残肢碎体和两个人头、一个整齐的人影。知是最后一震由别处飞来被难的人体,方才头上飞过的黑影便是此物,内有半截身子,人头两手俱在,不知怎会一丝不挂?惊慌忙乱中,再看自己也成了赤体,周身衣服只剩半截上衣,行囊衣包居然挂在旁边另一石角之上,共只尺许方圆,竟未坠落,也未残破,宝剑暗器仍挂腰间,皮带已快折断,只连着一点。四面一看,形势之险,不禁骇了一大跳。 这时悬身百丈孤峰顶上,四无攀附,下面不知是何光景,是否有水也不知道。惊魂乍定,知道守在上面不是办法,云雾又重,遥望前面那根火柱,还在向上喷射,浓雾影中,已不似方才那样鲜明,火力也似小了许多,此外都是阴沉沉灰蒙蒙,看不出来,也不知前途是否还有森林。勉强沉稳心情仔细盘算了一会,且喜放衣包的石角相隔只三四尺,忙用剑尖挑将过来。心想:此峰孤悬百丈,地势窄小,守在上面饿也饿死,何况大风雷雨就要发作,连个存身之处都没有。方才还有不少森林,此时不见踪影,想必陷落在下。就算前面有路,相隔数百千丈也难飞渡,怎么也非由下面冒险觅路才能发现生机,还是下去的好。 想把套索放下一试,无奈雾气大重,看不到底,正打不起主意,忽然一声雷震,那附在崖石上的半截尸首立时坠落,忙侧耳一听,好似落在树干上面,估计上下相隔不过数十丈光景,并未听到水响,心中一喜,先将粮袋中干粮取出,吃了一点。稍微定神,见那峰崖虽然上下削立,新裂不久,石质甚粗,套索没有那长,不能到底,凭自己的功力,也许能够手脚并用,缓缓滑将下去,决计滑到峰下再作打算。 19、浩劫庆余生 绝巘悬身 惊逢兽阵 双珠心细机警,想好主意之后,因觉雾气迷目,越来越浓,离脚底两三丈一点也看不出。上来先将衣包连兵刃暗器斜绑肩后,将破皮带断成两条,绑在脚底藤鞋之上,再用套索打一活扣,挂住石角,翻到下面,手脚用力,攀附崖石,缓缓往下降去;觉着并不难走,精神越振,忙将套索取下,沿途摸索。降约五六丈,觉着崖势内缩,心正愁急,忽然发现左侧一面山石错落,高低齿立,忙往旁边移去。为防万一力竭,改用套索挂住石角,悬身而下,降下一段再行倒换,没有石角可挂,再手脚并用,附身而下。似这样,仍费了许多心力,才下有三四十丈。雨却大了起来,晃眼之间,周身业已湿透,天也越来越凉,方想:下面不知多深,何时才能到底?脚底忽然碰着树枝。初意这类千年古木,最高的不下二三十丈,此时刚触树枝,离地尚远,不过有了实地,总好得多。心正寻思,空中又在雷鸣电闪,眼前接连亮了几次,电光过处,不禁大喜。 原来末次地震猛烈已极,非但大片地面陆沉,好些森林连经巨震,上面树幕多半断裂,再经未次巨震,峰脚这一大片,有的齐中断折,有的连根拔起,东倒西歪,横在那里。内有好些,连枝带叶竟全数不知去向,只剩一株秃干,整齐如削。有那陷入地心深处的,吃大量崩倒的山石一压,连影子都看不出。上面只是一片沙石夹杂的平地和土堆石阜,峰下本来前后左右形势不同。右侧一带都是乱树堆积,因是树大枝繁,离地最低的也有十来丈高下,乱糟糟挤在一起。休说在内行走,上落都难。 双珠降这一面,地势再妙没有,先是森林整片陆沉,跟着山崩地陷,将其压没,地方又大,共只峰脚稀落落零乱散列着五六株断树,本来横倒在地,有的半截业已入土,余者所有森林均压在地面之下,只剩大小几丛树枝没有掩完,和野草一般,由石缝土隙之中伸出地上,电光一照,看得逼真。峰脚不远还有一个大石凹可避风雨。 双珠由万分艰难凶险之中脱身出来,有了安身所在,这一喜真非小可!一路风吹雨打,人和落汤鸡一样,周身雨水淋漓,幸而来时准备得好,衣包外有油布。南荒炎热,双珠姊妹喜洁,所带换洗衣服有好几身,空山无人,可以随意,外面又有断树,真个冷时,还可生火取暖,崖凹虽只丈许来深,宽却三丈以上,下面地势比峰顶又大得多。忙用宝剑斫了两根树枝,点燃照亮,藏起灯筒,把湿衣脱去,换上干衣,先在洞中避雨。 坐了一阵,忽想起方才大震,死人尸骨满空飞舞,虽非妹子所去一面,雾气太浓,山前那片森林不知是何光景,他二人是否脱险也不知道。此时剩我孤身一人,独处空山,形影相吊,前途还不知作何打算。经此巨变,楠木林地形必有变化,那两位异人此去能否相遇也难预料。这样艰难危险的高山森林,进退皆难,便能觅路前进,森林中的毒蛇猛兽先就难当,何况道路还不知道,如何是好? 愁急伤心了一阵,忽又想起那人骨骷髅锁钥和那地图关系重要,方才换衣时忘了留意,不知可曾失落?一搜湿衣,哪有影子!方在叫苦,回手一摸,骷髅信符仍挂颈间,地图却未寻到,后来想起昨夜被双玉拿去,心才稍放,人也疲极,逃时匆忙,枕席铺盖均在飞泉崖顶,不曾取下,随身宝剑暗器之外,只有一个包袱,内里包着几件单夹衣服和针、线、刀、剪等零星用具。 真个奇迹!那么强烈猛恶的地震,双珠宛如一叶孤舟飘荡在万丈洪涛,无边大海之中,最激烈时,眼看数十百里方圆的山峦石地和那好些天走不完、互相纠结、黑压压不见天日、又高又大的前古森林到处东崩西塌,相继陆沉断裂,瞬息之间陵谷变迁,顿失故态,景物全非,无论有生无生之物,通体化为劫灰。她一孤身弱女,于万死一生之中,寄身在那仅有未断的百丈危峰近顶削壁咫只之地,非但保得性命,人也不曾受伤。妙在别的地方人畜生物、山地林木纷纷毁灭,无一存留,她却只毁了一身衣服,人并未伤,连那附在衣包上面的水葫芦都是完好无缺。 双珠事后想起,当未次地震以前,如非心中悲愤太甚,想起父亲平日常说鬼神渺茫,有名无实,乃是历代相传愚民之谈和一些无知之人的偶然迷信,并非真有其事,可是数千年来为此一念迷信,所糟踏的人力物力、生命财产,简直大得不可数计等语,因而激动悲怀,心生愤慨,把满腔不平之气一齐向空发泄。事有凑巧,刚刚骂完,地震忽起,跟着又是雷电怒呜,声势比前更加猛恶,这时只要稍微心慌胆怯,意志不坚,误认冒犯天神因而降罚,心牛恐惧,往前跪拜,没往后面崖下抓住石角,死力防御,早由峰顶往下滚落,粉身碎骨,哪里还能活命!当雷鸣地震之时,未始不觉天威显赫,刚刚骂完便是发难,事情无此凑巧,心中动了一下。只为从小便受老父熏陶,无论何事,均要寻到真凭实据,合乎情理,对那渺茫荒诞,说不出所以然的,决不相信。 转念一想,世上如其真有鬼神,当此石破天惊,地震火发,山林陆沉之际,平日随父行医为善,专心救人,从未做过一件恶事,只对鬼神不肯相信,并无大过,神如有知,像我这样意志坚强、有善无恶的人,正应如我所说,大显戚灵,使我三人和同行八十壮士转危为安,非但可使三个不信鬼神的好人对它生出信仰,就是宣扬增加它的威信,也是合乎那福善救苦之旨,它却毫无响应。以平日所闻谎话所说鬼神威力之大,像我这样一个孤身少女,要我性命,真个弹指之劳都可不消,何必费上这样大事,闹得天翻地覆! 我在地上滚了一阵还是好好,并不曾死,哪有这样情理?因此意志仍未摇动,只管拼性命抓紧石角不放,一心一意仍凭运用自己的力量脱险,并未引起急难呼天,临危求神,胆怯侥幸的心理。结果还是靠着自己胆勇机智,于干重危机之中保得全身。可见平日父女三人和路清的议论见解一点不差,鬼神虚妄今已得到证明。 再往深一层说,此次脱险回去向人谈起经过,那些愚人以为我能死里逃生,均是平日人好,天神鉴怜,暗中默佑,只重我的善行,不计较我那狂妄无知、读神之罪,却不想像我这样心志坚定的人,一经皈依,永不摇动,比一般愚人要好得多,而我父女处世为人,自信有功无过,每日所接待的病人苦人又多,只是不信鬼神。神既要人相信,这样心志强毅的善男信女,一个可抵千百个,当然越多越好,度得一个,非但减少许多抗它的人,并还增加许多威信,如使信仰皈依,心志必比抗它还要坚强,此后必借着行医之便,以自身经历到处为它宣扬德威,这是多大力量!不过要有真的威灵,用实人实事助我出险,不是鬼话连篇、虚声恫吓所能办到而已。明明有了显灵机会,偏是无力施为,而我所见只是天地间应有的非常之变,根本没有鬼神,何处发挥它的威灵奇迹?可见并无此事,而数千年来,为了民智未开,积习相沿,一班愚夫愚妇迷信心重,能劝得明白的并不甚多。最可气是讲真理他们说不过,偏是不听劝告。起初以为真理可以服人,真凭实据的道理,为何听的人信否都有、内有好些偏是那么固执,是何原故? 直到出走前数日父女夜来谈论,说起当日外方赶来求医的那些苦人,双珠方始醒悟: 人们迷信鬼神,全是为了衣食不周、所求不遂而又受到贪官污吏、土豪恶霸的重压,朝廷用的又是愚民政策,这班人大都无什知识,只知盼望未来好运,存有侥幸心理,偏生他那处境落在下层,休说再上一层不能达到,便是中间,也有许多人的重压阻力,便有智力也无从发挥。眼看都是一样人,而等第处境、富贵贫贱相去天渊。人家骄奢淫逸,还要常发凶威,随意欺人,自家终岁勤劳,愁衣愁食,血汗已枯,还要受人鞭打欺凌,常想改善自己生活,却想不出丝毫道路,不得不把满腹热望寄托在渺茫之中。这等制度和人民处境,鬼神之道业已应运而生,与之相合。 何况自古以来的氏族酋长、专制帝王大都贪残狡猾,自知大好山河乃亿万人所公有,他也同样的人,偏要把这广土众民据为私有之物,人心一定不平,只有几个聪明的登高一呼,他那富贵荒淫生活便不能保。自来强中还有强中手,就算他的智勇双全,挟众人之力做了首领,得到天下,反转来再踏在众人头上,他那地位是以强力取得,人们暂时不敢反抗,这许许多多的人民当中,焉知没有比他强的,年时一久,早晚仍要暴动,岂不可怕!何况自夏以后,由推选变为继承,自己不说,他的子孙因是坐享现成,非但没有他能干,反比常人的智能还差得多,多半文不能文武不能武,除却仗着他的特有淫威,一代接一代残害人民,浪费物力,变本加厉,无恶不作,逼得人民实在受不住那痛苦,起义造反,铤而走险,再换朝代外,既不会用力,又不会用心,名为皇帝,简直是个专门害人的怪物。 那些开基建业之主都有一点鬼聪明,明知这类制度流毒无穷,他利用了千万人民的力量取得地位特权之后,非但假装糊涂,并还领头主持,推波助澜,旧有的加以尊崇保留,引使人民信仰,再为他自己造出许多谎话奇迹,说他受命于天,乃天之子,本人不算,连他的子孙也算天的血统,由天孙曾玄以至灰孙子,一代接一代继承下来,都升成了天子,却不想他那一姓嫡系都是天的儿子,把高曾祖考的辈份全都拉平为天之子,按照古先圣王以孝治天下、尊卑有序的说词,似此把子孙和祖宗全算成了平辈弟兄,岂不乱了宗法?为想保持他的地位威权,自己乱说了一些梦话,巴结他的臣奴史官,再加附会,添出好多花样,表示他虽和人一样吃饱穿衣,连撒尿拉屎也不例外,甚而用尽方法照样老死,为了荒淫过甚,只比寻常的人短寿促命,不得好死,并无奇处。但他乃是受命于天的青天白云的儿子,有百灵呵护,与众不同,只管鬼神百灵谁也不曾看见,但是煌煌大文载于史书,说得活灵活现。本朝代的鬼话固是夸大张狂,极力伪造,惟恐不尽,越多越好,甚而至于水旱频仍、灾荒四起之中,随便寻到一点畸形异种,偶然发现的草木乌鲁、无知之物,也都算是国家祥瑞,归功于皇帝的圣德。便对前朝敌人史册流传的连篇鬼话,荒谬无稽之谈,也决不去推翻纠正,因为彼此都是一个模子造出来的物事,没有什么好货,说穿前朝破绽,无异揭破他的阴谋鬼话,便是和他自家过不去。虽然心里明白,非但决不说破,聪明一点的,对于前朝帝王反倒加以敬礼,哪怕前些日还是他的敌人,等把人家地位特权夺到手内,子孙族类也被杀光,反而派了大的官奴如王侯卿相之类前往致祭,装得厉害的,更亲往谒陵,以表示他的深仁厚泽和敬意。说是佳话美谈,岂非天下最滑稽之事! 为了专制帝王想尽方法神道设教,以为愚民之计,人民又都无什知识,再处到那样痛苦境地,自然迷信鬼神根深蒂固,牢不可破,不是暂时所能消除。如想改变,非有事实不可。第一是要将这几千年帝王专政的恶制度去掉,还要使人都有知识,都能安居乐业,根本生活满足,各以其能,各取所值,样样公平合理,本身没有奢望,当然用不着求教鬼神,也就不迷信了。这样惊天动地的事业,岂是少数人的心思才力所能办到!不过物极必反,由前古茹毛饮血,进到今日生活起居人事之繁,自有它一定进化的路程,决非偶然间事,早晚终有那一天。自己如能赶上那等公平安乐的岁月,普天之下,没有一人不得其所,那是多么好呢!心中寻思,不觉安然睡去。 双珠连日奔驰森林之中,人已劳倦,昨日再一饱受惊险,由万死一生中挣扎出来,跟着地震停止,心神一定,当然睡得甚香。睡梦之中,看见妹子和路清在森林中逃走,刚刚过去,忽然山崩地裂,后面大片森林一齐陆沉,二人恰巧走出危险地带,走在刚陷落的地面以外,相去不过数尺。自己刚要抢上前去与之会合,忽见两个身穿树叶的男女异人,拉了二人一同奔走,蹿人前面森林深处,不知去向。自己在后追赶,连呼不应,正在着急,忽又见同行八十壮士业已脱险,由侧面森林中欢呼而来。仍是头目为首,见面笑说:“符老已将大盗盘庚和为首男女恶贼全数除去。千万人民在符老指挥之下,正在分配盘贼和逆酋花古拉多年聚敛的金银财宝、衣物食粮。”心正狂喜,猛觉身上被人踏了一下,同来壮士和前面景物倏地不见。跟着眼前一暗,隐闻膻气扑鼻,脸上又似被什东西轻轻拂了一下,毛茸茸的。 双珠人最机警,虽在睡梦恍惚之中,心仍有些警觉,猛想起先前经历,暗付:“刚脱难不久,身在峰脚崖凹之中,外面风雨未停,为了雨大,水气太重,不能看远,地势又低,连那火山均被前面新崩倒的断崖石堆挡住,不及往看,怎会片刻之间与妹子路清和同行壮士相见?再说地震初起时人早分散,同来壮士更是一个也未见到,头目已早淹死,如何全都相遇,忽然之间又全失踪,眼前这样黑法?”念头才动,心疑是梦,那毛茸茸的东西又在头上胸前拂了、下,暗影中似有一条长大黑影在身旁跃过,定睛一看,不禁惊魂皆颤。 原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刚刚脱去奇险,又落危机。目光到处,就这一觉醒来,业已雨住天晴,由日转夜,刚升起来的山月,斜照在崖凹一角洞壁之上,对面靠壁蹲伏着两只猛兽,生得马首熊身,似熊非熊,身材粗壮,约有水牛大小,各睁着一对拳大凶睛,电炬也似,碧光远射。一个伏卧内壁,一个蹲踞崖口,昂首朝天,月光正照在那比常马大好几倍的马形大头之上,形态猛恶,从未见过。看时正赶上那东西昂首呵欠,血口开张,上下锯齿森立,一条大舌头少说也有尺许长短,看去越觉威猛惊人。另外一只最大的,竟和自己差不多高,从头到尾长达丈许,四只兽蹄十分粗壮,树干也似,下面肚皮下沉,又肥又大,比对面两只似更生得雄壮,仿佛是只怀有身孕的母兽,拖着一条半尺粗细,长约三尺,毛茸茸的尾巴,刚由身旁走过,动作颇慢。左腿隐隐作痛,好似梦中被它踏了一下。 这一惊已非小可,再往外面偷眼一看,刚崩塌的地面大都干燥,虽经大雨,地面上并无积水。月光甚明,照在旁边树枝之上,映得左侧洞外满地清荫,宛如蒋藻纵横,随风摇摆,皓月明辉,夜景清绝。那马面熊身的猛兽,大大小小,或坐或立,单是眼前所见,少说也有好几十。有的正在啃吃那些断树枝叶,有的还在来往不断,隐闻峰侧远远折木之声,为数竟不知有多少!知道山中猛兽种类甚多,内有好些都不喜吃死物,方才梦中被它踏了一下,又被兽尾在头上拂过两次,不会加害,定是误认人已死去。如在平日相遇,任多猛恶,只是一两个,凭自己的本领,或敌或逃,均不至于遇害。如今为数这多,这东西必最合群,一经触怒,一同向人猛扑,人单势孤,休说万敌不过,一被冲倒立成粉碎,便逃也非容易。何况共只三丈来阔、丈许来深的崖凹,已有三个大的将我出口挡住。这东西如将身子横转,再加两只,连洞也被填满,怎能冲逃出去! 此时真个行止两难,稍微惊动固是凶多吉少,便是守在这里,时候一久,休说被它看破决无生理,这样重大猛恶之物,被它走来无意中踏上几脚,或是压坐在人的身上,就算此时醒转,身有武功,不致被它踏死,一样也是难当。越想越可怕,不知如何是好! 形势危急,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卧地装死。暗中留意,最大的一只业已走往外面,只剩两只守在对面,不时瞪着那对电也似的凶晴,朝自己这面看上两眼,并无动作。决计不到万分紧急、危机一发之际,先不纵起。后又看出外面大群猛兽,除方才那只最大的动作稍迟而外,下余多半纵跃轻快,看去蠢然大物,纵将起来,稍微一跳一扑就是两三丈远近,决非好惹。最可虑是此去彼来,老在外面这一片,仿佛把当地作了巢穴,并无离去之意。长此相持,何时是了?又觉此非善策,非打脱身主意不可。无奈出路已被守住,只空着身前不到两丈之地,这么长大的东西,稍微惊动,横身一扑便被挡住,何况外面还有上百只猛兽,相隔甚近,就算纵将出去,吃它四面扑来,也是非死不可。 正在暗中愁急,忽听远远轰的一声怒吼,跟着,外面兽群同声相应,震得山鸣谷应,甚是惊人。初意吼声相同,必是它的同类发生变故,遇见仇敌,这等怒吼,转眼必要成群追去,哪知互相对吼了一阵便是停止,虽有一二十只闻声追去,但是对面还有来的,至多走了十之一二,下余全未离开。那只最大的猛兽卧在树旁月光之下,最是长大威猛,出去之后始终未见动转,崖凹中两只大的闻得吼声,只起身转了一转,昂首稍一张望,作出前扑之势,回应了两声重又卧倒,依然不曾离开,反将出路挡宽了些,只是将头朝外,不曾再顾里面。 双珠睡时人太疲倦,上下又没铺盖,一时疏忽,以为大片森林陆沉陷落,并未发现生物,上下相隔这高,刚刚地震之后,旁边还有火山,就有毒蛇猛兽,必往远处逃走,不会再来此地。为想睡得舒服一点,便将包裹当了枕头,用那一身破衣服铺在下面,侧身而卧。为了走时方便,又防无心遗失,觉着佩剑而卧转侧不便,于是将剑插在包裹里面,就是这样,仍恐万一有事,将镖囊系向胸前腰带之上,准备一有警兆立可取用。自从醒来,发现内外均是猛兽包围,处境奇险,早想将剑取到手内,但恐猛兽警觉,不敢冒失,欲发又止,提心吊胆守了好些时,见月光已由洞角移向洞外,外面树影离树越近,月上中天,时已不早,兽群尚无去意,后又发现内有几只身带重伤,两只业已断腿残废,伏卧地上,由同类不时代舔伤血,分明平日藏伏森林之中,为数甚多,地震一起,伤亡不少,只剩下百来只逃到此地,想把这里当成巢穴,照此情形和平日所知所闻山中兽群的习性,就再等上几天,也未必会全数离去,非早想法不可。 本就心急万分,忙于脱险,忽然发现那只最大的母兽,似和前夜所见犀群一样,乃众中之首。身边老有十来只同类围绕,不肯离去,崖凹中两只也是与它有关。恰巧远处兽吼,洞中两只一齐昂首向前,觉着此是机会,如将宝剑拿在手内,有了防身兵器要好得多。刚轻轻回手把剑拔在手内,藏向身旁以防看出,忽又想起非早设法逃走不可,否则别的不说,时候一久,饥渴先就难当。包裹之中衣服尚在其次,内中还有半袋可度两三日活命的干粮和睡前接来的一葫芦雨水,为了以后形势难料,饮食不知能否取得,如何可以失去!何况内中还有套索和各种应用之物,哪一样也少它不得。 取剑时,因剑太锋利,寒光一闪,正由对面两只猛兽头上挥过,竟如无觉,藏剑时心里一慌,并还触地作响,也未惊动,不由胆子渐壮。二次伸手,用左手抓住枕头,右手紧握宝剑,准备一有机会,立时带了包裹拔剑纵身而起,冲将出去。这次只要把手一伸便可抓紧包裹,自然容易得多。刚刚准备停当,忽又想起猛兽之多,单是一口宝剑必难冲出,不应再将右手占去,此事不妥。第三次胆子越大,乘着怪兽目注前面,竟将右手宝剑松开轻放地上,将包裹上面搭绊和扣带斜系颈肩之上,为防头部高起被猛兽看出,特意将带放松,使其悬向身后,人仍枕着一点,斜卧地上,反手做事。面前不远聚着这许多的猛兽,未免有些心慌,那搭绊扣条偏又反系在下,好些费事,老做不好。 最后无法,偷视对面两只怪兽固是不闻不见,洞外那一大群,也没一只目注里面,心想:夜长梦多,就这样也冲不出去,反正非拼不可,不如冒一点险,准备停当再作计较,好便罢,真要不妙,只好拼命冲将出去,试它一试,省得不死不活,反倒难受。主意打定,更不再有顾忌,索性轻悄悄欠起半身,将包袱取到手中,离开外层扣带,斜系肩颈之上,用力扎紧,背在身后。刚想不用枕头,就此横卧地上,待机而发,忽听兽息咻咻,眼前好似暗了一些,定睛一看,心神大震。 原来先被包袱将头挡住,忙于整理,不曾看清,兽群在洞外往来飞驰,蹄声踏地,宛如擂鼓,小一点的声音便听不出。就这结束包裹、转眼之间,洞外忽有三四只猛兽悄没声掩将过来,立在身前,相去不满一丈,崖洞又浅,稍微往前一扑,连洞也被填满,人的安危更不必说。对面两只也同回过头来,五对碧光如电的凶睛,一齐注向自己身上,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双珠便是胆力多大,见此猛恶之势,也由不得胆战心寒。崖凹浅洞高只丈许,前面还有不少猛兽,也在纷纷调头向内,有的并在发威怒吼,大都贩口开张,凶睛怒突。休说逃不出去,便能纵身飞出洞口,在这百多只猛兽围攻之下也无幸免。方倒吸得一口凉气,心中一寒,猛瞥见崖口比里面低下三尺,内壁洞顶有两处石角向外突出一两尺光景,猛生急智,一声呼叱,双腿一蜷,人便离地而起,脚往底下一蹬,便往洞口里面崖壁上纵去。身才离地,口外三只猛兽业已同声怒吼,朝内扑来,人恰往上飞起,对面错对。 那东西来势太猛,叭嗒两声大震,内中两只竟撞在洞壁之上,正在负痛怒吼。对面伏卧的两只,本已转身回顾,作势欲扑,吃前三只猛兽把目光挡住,等到发威怒吼,人已不见。妙在先后五只猛兽都未看出人是怎么失踪,崖凹又窄,五只猛兽一扑一吼,后面的又跟进几只,乱扑乱吼了一阵,见无目的,互相挤撞了一阵,便同往外退去,并都带着惊疑之状。 双珠伏在洞口上面黑暗之处,居然一只也未看出。虽然又脱一场大难,未膏猛兽爪牙,但是兽群并未离去,好些均在洞口一带往来游行,不时啃咬树枝,想是饿极。探头一看,方才还有满地清荫的那几株断树上的枝叶,已被吃光,宛如冬未寒林,萧疏在地,先在洞口伏卧的两只始终不曾走开,只是往前坐了些,外面依旧兽群包围,如何能够逃出?方才猛恶之势业已见到,再多几个能手也非其敌,何况孤身。经此一来,更加胆怯,不敢轻于尝试,人又饥渴起来。俯探洞外,月影西斜,估计离明不远,先后相持已有不少时候。暗忖:“昨夜睡时,为防前途没有吃的,不曾吃饱,此时饥火中烧,形势如此凶险,反正凶多吉少,我先吃饱再说。”念头一转,便将粮袋悄悄取出,试探着吃了一饱,又饮了一些雨水。 正在盘算逃出之法,不料上面突石共只尺许方圆,双珠横坐其上,仗着向外一面较高,虽不吃力,无奈地方太窄,粮袋包袱均背身后,取用不便,又无地方可放,宝剑虽已回匣,挂在腰间,稍一转动便要用手抓紧,以防触石作响,惊动下面兽群。共只一丈多高,又无地方可避,下面兽群稍微纵身一扑,便难活命,因此处处都要留心。 双珠始终谨慎细心,直到吃完,均未惊动,本来可以无事,只为那个水葫芦,本和包裹扎在一起,被困时久,心中忧急太甚,又想起昨日未次地震十分厉害,到处陆沉崩裂,雾气又重,看不出前山那面森林是何光景,双玉、路清不知安危存亡,同来八十壮士是否全数遭殃,有无脱险,阿成感恩相从,随后赶来,这场地震也不知是否撞上。只顾伤心愁虑,饮水之后忘将葫芦原样结好。未了一次,窥探洞口外面天色早晚,身方往下一探,忽听身后葫芦触石作响,同时又见一只猛兽立在脚底,忽然怒吼起来。心里一慌,往上缩退太急,恰巧方才吃剩的一块肉骨头,因恐惊动猛兽,不敢抛落,粮袋已先收好,取放费事,性又喜洁,恰巧旁边有一石角突出数寸,随手放在上面,这一回身想将葫芦结好,忘了腰间还有一口宝剑,一不留神,剑尖扫向石角之上,竟将那块猪时骨碰落,恰巧打中那猛鲁的眼睛。 这类生长森林的猛兽,一向成群出游,休说是人,便是虎豹犀象之类也都望而远避,从未吃过一点小亏。昨日地震,伤亡多半,所余无几,经此巨变,到处乱蹿,十九吓昏,神志失常,有的业已疯狂,在前面怒吼乱蹿,不肯归群,只剩百十只性未全迷的,照着平日习惯,围绕着两只大的为首的母兽,守在当地,内中一只偏又动了胎气,快要产子。 此是兽群中一件大事,双珠如其知道这类马熊的特性,便可不致受害。因为母兽此时腹中痛极欲产,决无伤人之意。这类猛兽又是素食,全为保护母兽,疑少异类,方始发难。 双珠如当为首母兽由身旁走过时缓缓起立,与之同出,母兽此时不会伤人,别的同类全惟它的马首是瞻,母兽不动,决不发难,出洞之后当然越走越远,见人已走,自更不会疑心,与之为敌,哪有这场惊险?下面这只恰是一只大的,第一次吃亏,所中又是兽目要紧所在,当时激怒,震天价一声怒吼,立时调头往外纵去。跟着便听兽群纷纷响应,呼呼怒吼,震耳欲聋,虽然不曾发现上面伏得有人,但那受伤的一路负痛怒吼,乱蹦乱跳,同类跟着应和,先在远处怒吼,已近疯狂的二三十只马熊正相继赶来,合在一起。 双珠先当危机将临,知道藏身之处最是危险,一被发现决难活命,惊慌百忙中想打主意,匆匆低头俯视,见兽群虽未发现上面伏得有人,那声势之猛恶实在惊人。只听吼声蹄声,震天动地,响成一片巨哄,洞外沙石惊飞,尘沙滚滚,雨后地面竟涌起好几丈高的尘雾,大股沙烟土气,灰蒙蒙和潮水一般由洞外狂涌进来。那么亮的明月,已被尘沙迷漫遮成一团灰白色的影子。方想:“这等猛恶危险之境,如何逃得出去?被它发现,前后四面合围猛扑,焉有活路?”忽听兽群怒吼繁嚣中传来两声极凄厉的惨叫。正以为兽群暴怒发威,同类相残,忽然群哄皆息,吼声立止,耳听万蹄踏地之声远近骚动了一阵,底下只剩时断时续,一声接一声的惨叫和兽群咻咻呼吸之声,更不再有别的动静。 那大量尘雾也渐渐平息下来,洞前一带重又现出明月清辉。洞口蹲伏的两只忽然离开。 兽群并未走远,不知闹什花样?先恐惊动,不敢探头大低,后来越听越奇怪,悬身下去,往洞外一看,面前竟显出一片奇迹。 原来方才那只大肚皮的母兽,似在生产小兽,所有大小百多只同类,由里而外环成好几圈,密层层将它围在中间,都将目光注定在那当中快生产的母兽身上,蹲伏在地,一动不动,有的并还周身抖战,仿佛忧急过甚,关心已极。猛想起这东西马首熊身,与父亲平日所说的马熊形态相似,如是此兽,虽极猛恶,并不吃荤,又有好些特性。看这神气,所有兽群都聚一起,用意只在保护为首母兽,全神贯注,目不旁观,决计无心伤人。反正危险,不如乘此时机悄悄溜走,多半还可转危为安,逃得性命。即便所闻不实,也比方才到处都是,四面围绕,容易逃生得多。越想越有理,心中一喜,断定可以出险,使轻悄悄纵将下来,先落在背阴之处。为防万一,又拾起两块碗大碎石,用力往洞旁相隔两丈的大树干上打去。一声响过,兽群竟如无觉,只外圈两只朝树看了一眼,便复原状,更不回顾。料知无害,越发宽心大放。看好外面形势,贴着洞口外壁,轻悄悄掩将过去。 到了光明之处,觉着身后一直没有猛兽追来的声息,知与平日所闻相符,这类马熊和前夜所遇凶犀习性相同。行动往来均以为首母兽为主,那只大马熊似在难产,所有同类俱都围绕在旁保护,只不去惹它,决可无事。话虽如此,方才母熊还未生产,洞内外都是马熊围绕走动,看那第一次向人猛扑之势何等凶恶,想由兽群中逃将出去,仍是奇险万难之事。总算运气,为首母熊恰在此时生养,才得逃出险地。忙中回顾,那百十只大小马熊已结成一个大圆饼,将那快生养的马熊团团围住,随同母熊惨叫之声,紧守在侧,目不旁顾,比人家妇女难产、丈夫家人守在一旁愁急情景,看去还要紧张,暗中好笑。 虽知其马熊不会再来,到底不是玩的,何况地震之后,地形业已大变,好些森林峰崖均已沉入地底,一面却有好些奇峰怪石平地涌起,挺立在许多草树和乱石堆中。斜月光中遥望前途,仍是大片树海,郁郁苍苍,繁茂已极,只是陵谷变迁,有的大片崩塌,有的又往高处涌起,有的更是原样未动,上下相接之处仿佛现出一条大小的裂口,高低宽窄不等,与初来时登高遥望所见不同,内中并有一片片童山石地没有以前整齐,估计昨日地震,由于地底火山将要爆发之故。等到地底蓄积千万年的地火烈焰喷发之后,震势逐渐衰减停歇,恰巧风向相反,风力不大,未等延烧大大,地气宣泄将尽,跟着又恰遇到一场大雨,竟将这样大一场火灾熄灭。本来火泄之后照例还有余烬,黑烟上腾,往往要经好多天才得消灭,一个不巧,被狂风一吹,附近林木被它引燃,重又发生火灾,一路延烧过去,地方越来越多,往往比初起时还要猛烈,把全部森林烧光都是意中之事。 此时回顾火山,虽因这面地势较低,中间横着一道危崖挡住目光,但未见有黑烟冒起,崩塌之处又多,分明烧到后来,靠近火场一大片业已陆沉入地,那些着火的树木,均被上面崩塌的崖石沙土压在底下,本来就要熄灭,再经昨日一场大雨,就此全灭,所以一眼望过去,连点烟火影子都没有。 照此形势,身在火山左近,自觉万分猛烈,其实只是一座小火口突然喷发,仅此方圆数十里的地面受到灾害,靠近火山一圈地底中空,地火一发整片下沉,上风不说,便下风一面也是未等延烧太广,便连好些未引燃的树木整片下沉,崩塌之处又是由西向东南一斜长条,北方大片森林虽受了一点震动,并未陆沉崩塌,估计双玉、路清所去的一面比较平安,只惜相隔已远,险阻太多,那一面森林好似原样未动,休说经此巨变,二人如未受伤,必已逃远,这样黑暗的古森林,业已隔了一天一夜,就在近处,也无法将人寻到。何况自己这面业已全数崩塌,当未次地震最猛烈时,就算二人不会逃远,那样险恶猛烈之势,任何生物均难免于毁灭,也必当我化了劫灰,决想不到危机一发之中居然逃得性命,此时赶往北面去寻他们也难寻到。地图上的途向倒还记得,难得崩裂之处还不算是广大,楠木林相隔尚远,不知是何光景?大概不曾波及。妹子、清哥如在,以他二人的胆勇智慧,早晚功成相见,还是觅路去往楠木林寻到那两位异人办那大事,为边疆人民除害,救出父亲要紧。 边走边想,不觉离开那座孤峰越远,后面马熊始终未见追来,前途却是静悄悄的。 那片新崩塌的空地已快走完,再隔半里,又到了森林地带。 20、森林迷弱女 荒崖闻啸 又蹈危杉 双珠这时什么心事俱都丢开,一心一意想往楠木林赶去,并不知道经过昨日地震山崩,地形大变。火山已早沉陷地底,连附近一圈未经火烧的森林全数陆沉,再经一场大雨,就有几处劫灰遗痕也看不出。方圆百里之内的大片森林地带,高的变低,低的变高,有的整片陷落。森林上面的树幕,有的震断,现出大小裂口,有的中现裂缝,上下相差,高低不等。更有许多整片拔起,齐根倒断,纵横杂乱,散列地上,只是透光之处却有不少,虽无以前黑暗,这类地方大都断木阻路,连树幕网在一起,将路阻住,比那黑暗之区反更难走。 双珠昨日连经奇险,死里逃生,惊慌忙乱中好容易逃得性命,加以水雾迷漫,雷雨交作,寻到崖凹洞穴,便在里面避雨,暗影沉沉不曾看清,也未冒雨出洞查看,人便睡去。醒来又遇猛兽包围,提心吊胆守了一夜。二次脱险上路,忘了昨夜下来的石角偏在侧面,又恐马熊追袭,有些心慌,竟将方向看错。本应由兽群身旁往西北绕去,无意之中却偏向正西。经此一来,非但楠木林不会走到,连路清、双玉两人也决不会遇上。 等到森林边上,为了地势下沉,上下相隔颇高,森林底下便是昨日陷落的地面,原有林木业已崩塌断裂,压在石上下面,沿途只稀落落大小十几丛的树木,和野草小树一般伸出地面,新雨之后,依旧鲜肥如染,有的上面并还开有一些花朵。本来未崩塌的地面,却和危崖峭壁一样,比刀斩还要整齐,做一长条,好似一座古木参天的百丈高崖,弯弯曲曲,凹凸不一,横在眼前,占地极广。虽是一个残缺不全的弧形危崖,但是从上到下都和刀切一样,只有上突前倾,看不出一点倾斜之处。相隔这高,就有一身轻功也难上去。 月光业已西沉,近崖一带,光景甚是昏黑,且喜东方已有明意,仰望天气甚好,疏星荧荧,偶有片云飞渡,星光随同隐现,共只十几点,云白天青依稀可见。晓色迷蒙中,东方天边一抹青痕间,已现出红霞影子。先在洞顶危石之上守了大半夜,脱险出洞,逃得大急,一口气跑了八九里长,崎岖不平,肢陀起伏的沙石地面,未免有点力乏,脚底又觉刺痛,回顾身后暗影中并无警兆,便寻山石坐定。抬脚一看,原来脚底所穿藤鞋,经过上下几次惊险跋涉,前端业已磨穿一洞,露出又白又细的脚心。当中一圈染满尘土,已成灰色。鞋头穿一小孔又被沙石刺破了些,隐隐作痛。好在身边带有伤药,包中还有一双布鞋,忙取换上。 事完稍微歇息,天色转明,回顾来路东方,一轮红日已快升出地面,天色格外晴明,云也极少,万里长空,湛然一碧,只东方天际,天宇翠幕与地平相接之处,横着一长一短大小两条云影。此外晴霄无尽,一色空明,衬得那大半轮朝阳越发光芒万丈,那两条白云也被映得红白相间,幻为丽彩,五光十色,绮丽无侍。 双珠从小山居,登高观日真不知有多少次,似此雄奇瑰丽,气象万千,连被阳光斜照,齐焕碧辉的大片森林,在这天宇晴霄相形之下,都显得那么渺小。自己独立在这朝阳影里,心雄志壮,气象开阔,由不得生出一种极微妙的伟大雄旷之感,把连日的饥渴疲劳、惊险危难全都一扫而空,自然而然精神大振,更增加了许多定力和自信之心。胆气一壮,哪还再计前途艰难险阻!略一结束包裹衣履便挺身起立,趁着朝阳平射,森林比较平日光明,大踏步向前走去。 阳光正照崖上,看出上面地势虽极陡峭,当中却有不少露出的树根可以攀援,估计不如预想之难,心中越喜,忙将套索取下,将原有一根一尺多长的小铁抓系在前端,用力朝上掷去,一下便将危壁钩住,试准劲头,手挽套索,附壁而上,底层三分之一的峭壁一经援过,再往上去,到处都是树根,土质也极坚实,套索一甩,便将上面抓紧,极易攀附,不消片刻,上到崖顶,由此走入森林之内。 前头光景,映着平射过来的朝阳,本不黑暗,中间树幕经过昨日剧震,又有不少地方断裂,到处天光下透,比连日暗中行路爽快得多。直到走进五六里,方始看出地势之险。西面这片森林虽未陷落,但因昨日震势猛裂,上面树幕固然震裂成许多条缝,下面也有不少深坑和大小裂缝,大部黑黝黝的,深不可测,虽然不甚宽大,微一疏忽,便难免于踏空下坠。最危险是,这一带林中多是落叶树木,地上落叶堆积甚厚,年深月久,下层的逐渐腐烂,合成一片贴在地上,平日踏将上去也和实地一样,至多和烂泥一样,脚底发软,就是把脚陷将下去,也只一二尺,当时避开便可无事。经过地震之后,有的整片下塌,随地下落,走得人只要细心仍可看出,有的堆积太厚,面积又宽,下面业已崩裂,显出裂缝,上面仍连成一片,将那裂缝深坑盖住,看不出来。林中虽然透光,到底还是黑暗阴森,至多能够分辨路径,并非都可看出,而这一带断树既多,下面虽还有路可走,上面树幕整片折断,边上天光下映,内里仍极黑暗。 双珠先遇到这等所在,本想绕过,后来看出前途大片森林都是这等明暗相问残破情景,无论绕往何方,形势都差不多。初次经历,始终没有寻到前人采荒所留标记,惟恐心粗误事,绕着绕着,一时疏忽,错了途向,只得冒着危险,小心谨慎,照直走去。为了哈瓜布所准备的食粮用具,均被同来壮士藏在飞泉崖顶和下面山洞之内,昨早醒来变生仓猝,不及往取。身边虽有所赠特制灯筒,点来照亮的干油块已剩不多。前途事情难料,不知还有多远,惟恐用完,难以为继,不得不样样节省,连方才那一顿饱餐,把粮袋中的余粮吃去多半,事后想起已在悔惜,惟恐接济不上。又见人林走了十来里,一个生物均未遇到,料知林中野兽受此大惊业已逃光,那些大树都是松杉之类古木,离地又高,至多上面有点松子,也无法采来充饥,别的山粮也未发现。寻掘了几次,连森林中出产最多的黄精、首乌等类山粮均未看见一点踪迹。越想越可虑,样样宝贵,不是万不得已,丝毫不肯用掉,那盏灯筒更当作宝贝一样,哪里还肯随意使用!后来越走越险,接连几次,都几乎由那腐烂积叶上面陷落下去。这才看出前途步步皆险,就这样,那盏灯筒仍不肯用。 先寻到透光之处,用宝剑斫下两根丈许长的树枝,削去枝叶,一长一短拿在手上,探路前进,万一遇险,也可仗以防御。经此一来,那盖在裂缝上面的积叶虽可试出,却添了不少麻烦。树木较稀之处自然无光,树木一密,再要遇见新折断的乱树残枝和草莽荆棘之地,便是阻碍横生,转侧都难,空有一身好功夫,一点施展不开。只得忍耐心情,鼓起勇气,一步一步试探着,缓缓往前走去。 走了多半日光阴,入林越深,渐渐试出那树枝的用处甚多,虽然常遇阻碍,中间两次奇险均全仗它渡过。内有一次,为了心中想事,又看出绿叶堆积之处地面有异,不知怎的一来,一脚踏空,连身下坠,落在一个六七尺宽的无底深坑里面,下面还有水响,听去极深,这一失足,休想上来。幸而百忙中将手中树枝一横,恰巧将两头搁住,纵将上来,才得无事。有了经历,越不肯将它丢去,始终紧持手内,剑早入匣,左手平端长的一根,右手拿着一根短的,一路东磕西碰,试探前进。 时候一多,有了经历,人又聪明,悟出许多道理。遇到黑暗所在,先用长的一根伸向前面,查探有无阻隔,再将短的一根上下舞动,试探地面虚实。自己也不知走了多少时候,路有多远,走着走着,忽然发现斜阳由断林隙中照进,人也饥疲起来。这才想起天已不早,所经之处,虽然走上一段必有天光下映,但是四外密林环绕,从未见到像前两日所住空地,也未发现一点泉水和食物。哈爪布所赠悬床最是精巧严密,无论何处均可悬身而卧,不畏蛇兽侵袭,偏又不曾带来。如照同行壮士口气,森林里面危机密布,到处均有毒蛇猛兽潜伏往来,更有各种飞虫之险,极少平安所在。尤其暗林之中,看似无事,就许突然之间受到毒虫蛇兽危害,连想逃避都办不到,无论食宿,均极危险,便是行路之际稍微听到一点声息,均要赶紧查探它的来路,急速逃避,在寻到安全地带以前,丝毫停留不得。 自己从天明起走到夕阳西下,人已饥疲交加,始终不曾寻到一点食物,更未发现存身之处,身边粮水怎么节省,也只勉强能吃两顿。孤身一人,走在这等亘古没有人行的黑森林内,既无饮食又无宿处,休说遇到大量异类侵袭,照此不眠不休不饮不食走将下去,便不饮渴而死,早晚也是力竭倒地,如何走得出去,其势又无后退之理,始而心中惶急,进退两难,继一想:多么艰险的路程,终有通过之日,只要怀有毅力勇气,照直走去,必能到达。平日那么自负,如何为难起来?好歹还能敷衍两顿,少说也有一口多的路程好走,目前危机还未发现,如何先就为难起来?以我功力,走这点路并不足奇,前日到飞泉崖这一段,便走了一天一夜方始到达,路也极为难走,人并不觉疲倦。今日偏是这样饥疲交加,必是前日同行人多,一路说笑,光阴易过,走起来也有精神。今日剩我孤身一人,又经大难之后,骨肉分离,存亡莫测,加以长路漫漫,险阻横生,而那楠木林是否便在前面,可曾走错,也难断定。许多心事,时刻愁虑,只管上来气壮,到底影只形单,况味凄凉,又处在这等优疑莫测、阴森恐怖之景,自然孤寂难耐,精神也不振起来。天下事应该退一步想,多不好总比昨日地底惨死要强得多,何况前途并非无路,天下事不退则进,只有勇气信心,自有出头之日,且进到哪里是哪里。乘着天还未黑,夜来月光又好,也许前面不远便是光明所在,也所难料。停在这里,空自忧急,岂不冤枉?不过腹中饥渴,没有气力。 想到这里,二次又将勇气鼓起,就在林边透光空处取出于粮,吃了半饱。正要略微歇息,往前进发,忽听饵饵飒飒之声宛如风雨骤至。因为停了片刻,斜阳落山越低,上面虽无日光下照,但是夕阳倒影,反照回光,反较方才稍微清明。当日天气又好,坐立之处,上面便是大片树幕,行列也稀。因经昨日地震,下面虽只震开尺许宽两三条裂缝,上面树幕却被震断,分裂开长达里许、宽约一两丈的一条裂口,两面纠结的残枝断干纷纷下坠,洒了一地,中间却空出两丈来阔一条天色,树影萧疏,景物清明。一路之上难得遇到这好所在,如非地面到处龟裂,有好几条极深的裂缝,土腥气不时冒将上来,触鼻难闻,双珠几乎想在当地过夜。 南荒森林中常有雷风暴雨,往往一面大雨倾盆,一面还是烈日当空。双珠先还当是阵雨骤降,仰面一看,大光如黛,只有两三片阴云在当顶空际上面缓缓飘过,云白天青,甚是清明。那响声由斜刺里林隙中驰来,其势甚急,情知有异。一看地势,那一条空地有宽有窄,蜿蜒如带。西北那面,相隔丈许,树幕断裂最多,树列也最稀,竟空出五六丈方圆一片地面,地上裂缝也比别处较大,宽达丈许。对岸去路,还有两丈来高、六七丈方圆一块布满苔薛的怪石横在地上,前半突出森林之外,正临那条深沟的边上。那饵饵飒飒的异声从东南角上响起,转眼之间已越来越近,靠边一带的树枝已起了骚动。心想:这声音实在奇怪,从未听过,除却山洪暴发,没有这样猛急。此时人在森林之内,无可逃避,万一地震之后又发山水,岂不更糟!心中一动,瞥见那块崖石就在斜对面,相隔不远,忙即纵身赶过。 因觉来势猛急无比,心生惊疑,匆匆纵起,连短的一根树枝均未及拿,只拿了长的一根。刚刚赶到崖石之下,想要纵将上去,那响声由远而近,急如风雨,业已快要赶到,目光到处,瞥见一条又长又大的白影,前段还未看清,业已警觉,知道不妙,想要掩往石后暂避。刚往旁边一闪,忽听飕的一声起自那块崖石后面,同时,一根五彩斑斓的长虹影子,匹练抛空,电也似急,已朝那响声来路猛蹿上去! 双珠机警异常,先瞥见白影闪动,来势如电,已看出那是一条银鳞大蟒。连念头都不容转,人便由石前越过,掩往石旁。就这瞬息之间,一条五彩斑斓的毒蟒已箭一般由石后蹿出,只要纵时稍迟分秒,便被拦腰撞上。这条毒蟒本在石后蟠伏,业被双珠惊动,快要出来,如非听出来了仇敌,无心他顾,双珠被它撞上固是必死,便是避开,也必被它追上,难干活命。就说身边带有善避毒虫蛇蟒的特制灵药,这大一条凶毒的巨蟒,不将那药点燃,也未必能够吓退,何况先后二蟒巢穴均不在此,都因昨日地震,由巢穴中受惊逃出。一条更当腹饥之时,在下风闻到生人气味,由相隔半里潜伏之处急驰而来。 前途林内又震塌了大片树幕,走进不远便暗如黑夜,地上震裂的缝坑又多,双珠决难快走,转眼便被迫上。如不停留,暂时虽可避过,人慢蟒快,地势又是人生蟒熟,那条白蟒或者躲过,那条花蟒出来晒鳞,归途恰与双珠相同,被它从后掩上,更是凶多吉少。 经此一来,几面凑巧,无意中避开两三层危机。 双珠还不知道,先没想到石后还伏有一条,刚由它身前纵过,便蹿出来。惊魂乍定,探头往外一望,对面来的乃是一条大白美人,差不多和前日途中所遇一般长大。后起这条花蟒比较短小,也有三丈来长,但是颈细身粗,两腮奇大,周身五色斑斓,彩光耀目,背脊上好似还有倒须钩刺,不时闪动起一条条的波纹,动作之快,直未见过,先由石后蹿起,只一闪便和射箭一样,落在来路石前空地之上,跟着连身蹿起两三丈高下,只剩尾尖着地,夭矫直上,朝对面那条白蟒斜蹿上去。 双方势子都是又猛又急!那白美人乃是蛮荒深山特有的一种毒蟒,通体银鳞,身最长大,血口开张,红信如焰,最为凶毒,本是昂首丈许,蜿蜒飞驰而来,因势大急,所过之处,两面林枝和地上野草灌木齐起骚动,发出大串寨饵之声,端的猛恶异常!正在朝前猛蹿,没想到斜刺里会蹿出一个死对头。双方目光均极敏锐,相隔老远便已警觉,恰巧对面同时蹿起,高矮也都相等,看神气好似都想照准敌人咽喉七寸咬去。无奈彼此各有防备,谁也不曾咬中,互相头对头凌空撞了一下,便成一个斜十字,刚刚交错过去。 二蟒上面扑空,回头又咬,下半身立时往上,电一般卷起。双珠还未看清,二蟒业已互相纠结,各张血口,将敌人前半段咬住。这一幕惊心动魄的恶斗就此开始,互相缠紧,谁也不肯松开,各剩丈许六七尺长一段蟒尾,互相猛力抽击,打得叭叭山响,甚是震耳。一路扭结滚转,偶然一蟒鞭打向旁边树干之上,便碎裂下一大片。花蟒周身逆鳞倒刺更是厉害,所缠之处,周身颤动。白蟒身子业已鳞破出血,腥风四起,刺鼻难闻。 二蟒各将血口咬紧仇敌身上,不多一会,彼此皮鳞都被咬穿,周身还在不住鼓劲,声势猛恶已极。 双珠藏身石后,刚看出花蟒虽然稍小,更是凶毒,所缠之处,白蟒皮鳞多半碎裂,红白相间,腥涎四流,仿佛占了一点上风。可是白蟒也不饶松仇敌,所咬之处离开头颈不远,一张血口业已合拢,身又较长,蟒尾空出丈许来长一段,不似花蟒那样乱挥乱打不能伤敌,扭结不久,便将长尾回转,照准花蟒头脸上乱刺乱打。双方旗鼓相当,各有长处,好似仇深恨重,不死不止神气,暗忖:“这类凶毒之物,不论谁胜,被它追来,均难活命。难得两蟒身上均已见血,身边现有专门杀蟒的毒弩,何不乘此时机偷愉射它一箭,射完就逃,免得遇害,还可将其除去。” 当时警觉,便将弩筒取出,因知这类毒蟒心性灵敏,自己踪迹多半被它发现,就此下手结怨,万一松开,同时追来,更是凶险。想到这里,看好外面形势:那蟒斗处恰巧偏在崖石右面空地之上,右侧都是大约数抱的参天古木,只靠外一面树枝业已震断,天色已近黄昏,满地尘沙滚滚,腥风大作。料知天光一黑,下手更难。主意打定,便轻悄悄由石后暗影中绕将过去。为防万一,并将那根树枝虚放崖角之上,等绕到右侧大树之后,离蟒斗处约有两丈光景,估计蟒未看出,再照预计,将连珠毒弩取出,仔细比准蟒身边口,各打中了两支,都是深陷蟒身之内,知道这类毒箭,初中上时并不甚痛,只是微微一麻,少时毒发却是厉害,二蟒正在拼命死斗,还未必知道。跟着,扬手一石块,将崖角所挂树枝打落,以为疑兵之计。暮色苍茫中无心再看下文,匆匆转身,往相反方蹿林逃去,心想:树枝已失,到了前途透光之处再斫一根。便将宝剑拔出,连灯筒也取在手中,暗中戒备,往前走去。 刚走出里许来路,便听身后来路走石飞沙,树折木断,林叶萧萧,声如潮涌,猛烈已极,料知二蟒业已毒发疯狂,这类毒蟒大都性长,只有一条后死,脱去仇敌缠绕,立时随后追来。心虽慌乱,无奈前途森林渐密,地势崎岖,不时发现震裂的地缝深坑,一个失足,休想起来,光景又极昏黑,如何能够快走?想用灯筒照亮,又恐身后毒蟒看破,左近林中是否还有这样同类毒物也不知道,怎敢冒失!没奈何,只得提着心,将灯筒用布遮上,只露一条微光,朝前逃去。 果然隔不一会,先前猛烈骚动之声忽然停止,另外却有一种寨饵之声从后追来,虽没有初见自蟒时那么猛急,但那大蟒擦树蹿过之声已隐隐听出,分明内中一条已将仇敌杀死,因中毒箭,发了凶威,随后追来。想起那张血盆大口和蟒的凶毒,心胆皆寒,路又无法走快,正在暗中叫苦。遥望身后暗林阻隔中,隐隐似有蟒目凶睛闪了一闪,再看无踪,心更发慌。忙中无汁,打算往横里暂避,走出不到十步,忽又听身后奔腾跳跃之声,木叶惊飞,蟒尾击树叭叭乱响和大串轧轧之声,仔细一想,忽然醒悟。知道内一大蟒毒发先死,另一毒蟒性长力猛,开头毒发不重,跟踪追来,行至中途,伤毒全部发作,痛极心慌,在林中拼命跳跃,乱鞭乱打,本性已迷。照哈瓜布所说,这类毒箭凶烈无比,任多长大猛恶的蛇兽,只要射中见血,至多个把时辰,定必发狂而死。第一次试用,想不到这样灵效,断定蟒已不能为害,心情重又放宽。弩筒中还有九支毒箭,只要自己留意,不遇到大群东西,足可防身。照地图所说路程,至多还有一日夜便可赶到,只不把路走错,估计自己精力,多半能够胜汪,所剩余粮如吃半饱,也可够用,多少受点饥渴疲劳,有什相干! 边想边走,走到空隙之处,已有月光下照。心想:进一步是一步,林中危险,无处可以栖身,早已心横,不打睡眠的主意。似这样摸索前进,又经过不少时候,自觉人林越深,腹中又饥渴起来。未了这一段都是密林,上面树幕已不再有断裂之处,实在黑暗,无法辨路。沿途草莽荆棘又多,时有蛇虫出没惊蹿和各种异啸之声,十分凄厉。往往走着走着,不是前途黑白影子一闪,一条丈许长的毒蛇大蟒电一般往树梢上掣了回去,便是突然一声怒吼起自身侧,震得两耳嗡嗡,心寒胆落,再不,便是接连两三条身材长大的猛兽影子由身旁草树丛中纵起,一路吼啸,往斜刺里蹿去,暗影里,时有金黄、暗绿、大小不等的各色光华,一双双闪动飞跃。知是林中毒蛇猛兽的凶睛,人已走入蛇兽蛰伏的地带,事已至此,明知危险,也无后退之理。没奈何,硬着头皮,只得前进。 初意当地蛇蟒猛兽这多,迟早必要向人扑来,孤身一人经此奇险,多大胆子也是心寒。及至走了一阵,试出那些蛇蟒比前见两条大蟒要小得多,稍见光亮立即惊退,那些大小猛兽虽然满林乱蹿,并不朝人扑来,心中奇怪,胆气较壮,不知这些凶恶之物,都是昨日地震之后方始逃来此地,先前受惊过甚,已失常性,稍见亮光当时惊退,二则这些东西生长林内,从未见过人迹。双珠先在途中又削了一根树枝,本来准备探路,后见上下均无震裂痕迹,地势较前平坦,林木较密,蛇兽又多,光景更极黑暗,为防万一,一早将树枝弃去,右手仗剑,左手紧握灯筒毒弩,并将装有避毒灵药的丝囊挂向胸前,虫蛇之类闻到药香先就逃过。那口宝剑又极锋利,吃灯筒一照,宛如一道寒电闪动飞舞,这些野兽从未见过,自然纷纷惊避,否则也难免于无事。双珠后虽试出林中蛇兽十九见人惊避,中间只有一次,发现一条比狼略大的黑影由斜刺里扑来,用剑随手一扬,好似斩断一腿,连声惨叫,扑空落地,吓得道旁深草里潜伏的几只纷纷惊起,绕树逃去。 由此向前,虽然未再遇险,但那暗无天日的阴森凄厉之景,人又将近走了两日一夜不曾休息,当然力乏起来。双珠先不知走了多少时候,老想前途只要寻到一片有水的空地,便歇下来觅地睡上一觉,把精神养足,醒来再将余粮吃完上路,可是心目中所想的食宿之处始终不曾发现,更未寻到一点食物。葫芦中所剩雨水所余无几,途中虽也发现几次小兽,无如光景黑暗,难于下手,又想这一带野兽太多,能够两不相犯已是幸事,如何还去惹它!恐因猎兽惹出杀身之祸,不敢妄动。 后来越走越觉腿脚酸痛,精神疲倦,行动迟缓,前面还是漫漫长路,黑暗暗密层层的森林,没有一个止境。猛想起已有许多时候不曾见到一线天光,照头目日前所说,无论如何,楠木林前面的落魂崖也早应该走到。并还谈起崖前十里之内,到处都有石山空地、泉水溪涧,内中一条大瀑布声如喧雷,沿溪而流,比飞泉崖瀑布还要粗壮,老远都能听见,只是泉口要低得多,如何走了这些时,并无一点影迹,泉声也未听过?自己家传武功,又得高人传授,虽说孤身跋涉,走此险地容易吃力,也不至于这等劳倦得连路都走不动。用灯一照,那双专为爬山特制的皮底布鞋已快磨穿一洞,料知时候途程均已走了不少。心念一动,腹中便饥渴起来,以为这样疲乏无力,许是饥饿所致,共只剩下这一顿,吃完之后,前途无饮无食,这样险恶的黑森林,老走不完,连个透光之处都没有,怎么办呢? 想到这里,再看手中灯筒中的干油块,所余已只剩了十之一二,至多再走三五里便要点完,记得初人林时对它十分珍惜,上面又有不少裂缝,林中明暗相问,常有透光之处,因觉盛油皮袋在路清包中,匆匆逃难忘了取出,惟恐用完难以为继,一直难得用它照亮。自遇二蟒恶斗,再往前去,越走越黑,没有亮光,寸步难行。跟着发现前途蛇兽毒虫甚多,见灯定必逃窜,只顾用它防身照亮,不料消耗这多,所余只走三五里便完,这样伸手不辨五指的黑森林,就是此时兽吼声业已落在后面,走了这一段难得发现,没有灯光,如何前行,正在边走边想,用尽心思想要节省,又用手中宝剑晃动,试验是否可惜剑光照路,忽听左侧接连两声吼啸,听去像人,因出意料之外,那两声吼啸差不多同时发作,声虽粗壮,略吼即止,并未听清,只第二声听出像人所发,底下已不再听到。 人在万分绝望之中,只有一线生机,便在疑似之间,也必不肯放过,何况双珠自来耳目灵敏,机警心细,此时身在危难之中,休说前途凶险,连想寻一地方吃掉身边仅有的一点余粮,再鼓起勇气拼命往前挣扎都办不到,万分情急之间,忽然听出人类吼声,相隔又似不远,哪还再有别的顾忌!立定静听,吼声已止,越想越觉那是人类所发,暗忖:“照地图所画和哈瓜布等所说,楠木林理应早到,自己至少由黄昏起又走了一整夜以上,沿途形势休说楠木林,连落魂崖也无一处相似。森林地方广大,也许黑暗之中把路走偏,吼声来处才是正路。这里必在楠木林与落魂崖的附近,方才两声吼啸虽不是那两个男女异人,多半与之相识,平日助父行医,所见山人甚多,因肯留心,许多语言均能通晓会意,有的并还能与应答。就遇见林中潜伏的土著,也可连说带比向其探询,至不济总能寻到食宿休息之处,怎么也比困死暗林之中进退无路,饥疲交加,早晚力竭而死胜强百倍。”因吼声似由左侧密林中传来,估计没有多远,先恐对方走去,念头一转,循声急追。 因已发现生机,精神一振。左侧林木虽密,路却好走,转眼赶到。方觉所闻吼声至多半里来路,照着以前经历,相去这近,无论如何前途应有天光漏下,至少也有一片白影横在地上,如何这样暗沉沉的?心虽惊疑,因是接连两声,亲耳听到那是人的口音,决非兽类所发,心中仍怀满腹希望。方疑外面天阴,又有浓雾,或是天还未亮,再不,便是人在森林之内吼啸,前面还有出去的地方。灯筒照处,忽然发现前面横着一片崖壁。 凭双珠的功力,多么高的危峰峭壁,也能援上。既有山崖,顶上多半必有出路,本是喜事,及至上下左右,仔细一看,又失望起来。 原来崖并不高,但那一带的森林格外繁密,树幕层层,竟将崖顶层层网住。这还不说,崖上又长满藤蔓灌木,一头被密林挡住,都是两三抱的巨木,上下藤蔓纠结,休说是人,便是蛇蟒也难穿过。另外一头林木较稀,但由崖顶直到树梢,密层层生满寄生藤蔓,仿佛一长条树屋,上下三面灌木之外,还有大量带有奇毒的荆棘,连想用套索攀援到顶都是万难,崖顶是否能够越过还不知道。两头走了一遍,心正惶急,忽然发现一株大树之后,有两丈来长一条土沟,深只数尺,靠壁一面有一片未生荆棘藤蔓,灯光扫过之时仿佛黑森森的。回身用灯一照,别处都是荆棘丛生,长满藤蔓灌木之类,惟独沟对面这片崖壁乃是石质,上面长满苔薛,绿油油的,当中现出一个残缺不全、丈许方圆的石洞。先恐里面藏有蛇兽之类,虽料此洞能与外面相通,还拿不准,及至纵将过去,暗中戒备,内外上下仔细一照,重又惊喜起来。 原来那洞,内里甚深,并还高大异常,前面虽有巨石挡住,左侧奇石错落中却有一片白影,连那黑影中的石尖也看得十分清楚,分明崖那面还有出口,天光已可透进。最可喜是,洞口壁上和脚底,各有几处人手脚印,仿佛方才有人由此出入,把苔痕留在地上,脚尖朝里,未穿鞋子,这一喜真非小可!明知这等深山森林中隐藏的古洞,那人手脚十分长大,又未穿有鞋袜,如是人类,决非寻常,十九性情凶野,一见便怀敌意。山洞又大,惟恐洞中野人太多,聚族而居,这类野人常有许多不合情理的禁忌,稍一疏忽反受其害。心生警惕,刚试探着打算前进,鼻端忽然闻到一股烧腊肉的香味,暗忖:山中野人多半生食,既知这类吃法,必与汉人来往相识,这里离楠木林近,也许认得两位异人,才会如此。心又略定,便轻悄悄试探着掩将进去。 还未走到洞口,便看见外面斜射洞角的阳光,才知又走了一天一夜,难怪这样力乏。 本来就是饥疲交加,全仗一股勇气,沿途环境又大危险,先前拼命在黑森林中逃窜还不觉得,及至到了明处,一见落山斜阳,忽然惊觉,走了两日一夜共只吃过一顿,不曾停歇,心理作用,精神一软便觉四肢无力,几乎举步皆难,暗忖:“我怎这等疲倦?洞中主人不知来历,少时相见如存敌意,没有力气怎能应付?不如寻一隐处吃饱余粮再作计较。”同时发现洞外是片盆地,上下相隔甚高。侧耳细听,别无动静。心仍不安,便就洞中错立的怪石后面,取出余粮吃了半饱,方想:洞外一片旷野盆地,大概山粮野兽均易猎取,水也必可寻到。那腊肉的香味越来越浓,仿佛被火烧焦。 起身细看,洞口外面并有黑烟冒起,人却不见,觉着精力稍好一点,已能起立,二次试探着掩将过去一看:洞外生着一堆地火,火上用树枝挂着两条腊猪腿,一条业已削去大半,一看便认出那是小江楼起身时,赵乙怕自己三人路上没有吃的,强劝路清带来之物。前日地震暴发,遗失在飞泉崖上,和许多行李放在一起,后来便未想到,上面自己打的绳结尚在,亲手腌制之物,一望而知,怎会落在这里?始而大为惊奇,后来想起犀群逃走之时所闻两声清啸,以及第一次遇蟒得救经过,越想越料那是楠木林异人所为,故意命野人吼啸将我引来,否则相隔这远的东西,怎会在此发现? 心正往好处想,如非平日行事谨细,早已礼拜求见,喊出声来,忽见大的一条猪腿,上面树枝烧断,落在火中也未见人往拾,觉着可惜,又想表示好意,看出人已离开,忙掩过去,刚把火中猪腿取出放向一旁,猛觉身后有了响动,相隔甚近,甚是轻微。未及回顾,一股急风带着两条长大的毛手,已电也似急扑上身来,拦腰一把,连双手一起夹紧,力大异常,宛如钢铁箍紧。双珠正当连走两日一夜、力尽精疲之际,如何能够挣脱! 要知后事如何,请看下文分解。 21、误遇食人蛮 力尽精疲 又临绝地 前文符双珠和双玉、路清,在黑森林飞泉崖遇到地震,中途分散,头目事前滚落潭中淹死,阿成还未寻到,同行八十壮士夜出采荒,也无一人回转。只剩双珠孤身一人,连经奇险,九死一生,好容易附身危峰绝顶石角之上,候到地震平息,天降大雨,火山火海相继陆沉,被大雨熄灭,冒着狂风暴雨,援到峰底崖洞之中,半夜醒来又遇大群马熊,冒险逃出,重又孤身一人深入黑森林深处。本意去往楠木林寻那男女隐士,中途又遇毒蟒恶斗,几乎送命。后又用毒箭将蟒射死,前途光景越发黑暗,到处蛇兽伏蹿,异声四起。提心吊胆,受尽险阻艰难,走了两日一夜不曾眠息。最后闻得野人吼声隐隐传来,跟踪赶去,在森林中寻到一座崖洞,在洞口崖壁上下苔痕中发现人手脚印,又闻到腊肉香味,试探着掩将进去,见天已是第二日的黄昏,人也力尽精疲,行动皆难。勉强将余粮吃了半饱,发现洞口外面挂着中途地震失去的腊猪腿,心中惊喜,生出希冀,误以为当地离楠木林近,洞中野人必与那两异人相识,见猪腿跌向火中,四顾无人,刚代拾起,猛觉一股疾风由身后扑到,精力疲惫之余,想要闪避,已是无及。 当时只觉两条毛手由后扑到,连肩带臂宛如上了一道铁箍,挣了两挣不曾挣脱,隐闻膻气扑鼻,回脸一看,乃是一个头发蓬松,满脸花纹,獠牙森立,活鬼一样的中年蛮妇。身旁还立着一个,年纪较轻,肩上插着两柄木杆石矛,腰问围着一块兽皮,上插两柄形如新月的弯刀,通体赤裸,除腰间一片兽皮外,只头颈上围着一圈奇怪的树叶,上面挂着好几串石子、人骨、玻璃、翠玉、兽角之类珠块,从头到脚,周身布满花花绿绿的条纹,连两乳也和口袋一般露在外面,上用兽血涂红,看去真和凶魔恶鬼一样,身材也较寻常山妇高大凶悍。 双珠生长边荒,各种山人俱都见过,像这样野蛮丑恶的人类尚是初见,知道一时疏忽,遇到森林中的食人蛮,为数决不止此两个,自己走了两日夜,精力业已用尽,这类力大无比的野人如何能敌得过!疲乏之余,一定无力挣扎。先颇惊惶,几乎急昏过去,继一想:此时愁急无用,只要当时不被生吃,稍一松手便有法想。正在连声急叫,连用各种土语想要解释,那两个蛮妇老是野兽一般怒吼不休,一句听不出,人却始终不放。 双珠也真机智胆大,孤身少女遇此奇险,身落野人手中,当时虽然惊慌,转眼便把心神定下。念头一转,索性不与强抗,四肢一松,忽闻膻气越浓,二次回顾,又吓了一大跳。 原来身旁一个业已走开,身后女蛮竟张开一张膻秽难闻的大嘴,要朝头颈间咬来。 双手连膀臂均被束紧,无法挣扎,自知命在顷刻,转眼便要被这野女人活活咬死。一时情急心慌,也就不暇再计别的利害,忙把头一偏,身子往旁一挣,先避开身后来势,再返身一挺。那女蛮本来认定双珠是她口中之食,又见对方无力挣扎,越发松懈,没有防备,准备一口先将头颈咬破,饱食一顿人血,再吃人肉。没想到困兽犹斗,何况双珠练有一身本领,虽当长路奔驰、疲倦不堪之际,到此生死关头,无论什人也必拼命,自然生出一种抗力。她这里只顾头往右咬,冷不防被双珠施展全力,拼性命往左一歪,一下咬空,双珠脚便分成了一个人字,右脚业将离地,几乎站立不稳。同时双珠动作更快,就这一偏之势,突然身子往下一缩,再往上一挺,把头一抬,上面拼受点伤,照准敌人下已猛撞过去。同时,右脚猛力照敌人裆里往上反踢,耳听身后一声怒吼,更不怠慢,就势上半身又猛力往前一甩。 身后野人乃是一个女酋长,本住森林深处山谷之中,前日地震并未波及,为了追猎野兽,远道赶来。共有男女好几十个,都是凶野残暴、毫无人性的食人蛮,偶然闻得肉香,寻来此地,恰巧烤肉的人出猎走开,便同埋伏四面,想等那人回来,一同擒回生吃,双珠一到,误认是烤肉人,立时偷偷掩上前去。这类野人,专一弱肉强食,互相残杀。 旁立那个女蛮,和酋长力气差不多,双方平日时起争斗,两不相下,谁也不能奈何,无形中做了第二个首领,这时刚刚离开,旁边埋伏的尚有多人,均惧这两个为首野人的凶威,无论何事都这两人占先,不听呼喊准也不敢走近。 身后野人本就孤立,为了凶暴大甚,性喜残杀,连她部落中最珍贵的男子,虽然受逼做她面首,也多不敢与之亲近。这时只剩孤身一人,旁边还有一个暂时相安,暗中虎视眈眈的强敌,依然一意孤行,没有戒心,得到美食仍想独吞。另一女蛮因她紧抱双珠不放,既未招呼同伴,也不喊人相助,又见所擒少女不像以前擒到的人,只一擒住,人便吓昏过去,就未昏死,也禁不起这拦腰一勒。对方虽未挣脱,却在大声怒吼,听不出说些什么,人也不曾被她甩倒,尚在相持。心疑对头近来勇力减退,连这样一个比她瘦弱得多的小女孩都弄不倒,勾动平日仇恨,业已犯了凶性。 她却一点不以为意,身随双珠一歪,刚在怒吼,猛觉喀的一响,下胯先被双珠的头撞了一下重的,连牙齿都被撞断,顺口流血,其痛非常,当时暴怒如狂。正待大发凶威把人撕裂,生吃下去,心念才动,冷不防下身又被双珠反脚跟踢了一个又重又准,小肚皮上好似中了一下铁锤,五脏皆震。女蛮多大蛮力也禁不住,刚怒吼得半声,上半身往前一冲,已由敌人头上倒甩出去两三丈,直落离地好几丈的石崖之下。女蛮下部本已受了致命重伤,哪再禁得起这一甩,叭的一声落到崖下盆地之上,连声也未出便是死去。 双珠力也用尽,身上虽似脱了两道铁箍,轻松已极,人却头昏眼花,站立不稳,晃了两晃,双脚一软便跌坐地上,喘息不止,心也累得怦怦乱跳。略一定神,猛想起野人不止一个,这里如何能够久停!刚伸手一握腰问宝剑,想要纵起,一面伸手去取弓箭时,不禁又惊又急,心胆皆寒。原来人大疲倦,方才这一拼命,用力过度,非但周身酸麻,四肢绵软,不能起立,手还抖个不停,连宝剑都把握不住,如何能够应敌逃走!同时瞥见面前立着两条怪蟒一般花绿绿的毛腿,再往前面左右上下一看,旁立另一个女蛮业已去而复转。这还不说,最可怕是就这转眼之间,左右前后业已布满同样野人,少说也有四五十个,男女都有,做一圈围在自己身旁,内有几个就立在崖边斜坡之上,共总没有几句话的工夫,不知怎会突然出现,但都不曾近前。另一女蛮立得最近,也有六七尺之隔,嘻着一张丑嘴,望着自己,神态狞厉,不在方才女蛮之下。 双珠先想:我命休矣!后觉单是害怕并不济事,此时逃走无力,还须另打主意才好。 按说我杀了他们一人,野人应为同类报仇,如何将我围住,没有动静,只是傻笑,也无一点表示?面前这个女蛮,头插乌羽,颈间所挂各色小珠甚多,想是一个为首的人,如何她人被我所伤一言不发?自来野人尚力,身后野人力气甚大,装束和此人也差不多,必是他们勇士和酋长之类,也许此举已将他们镇住,双方言语不通,无法会话,此时如能起立,事便好办得多,偏是寸步难移,身子都抬不起,这便如何是好! 正在愁急,暗中戒备,一面留神查看。刚看出这班野人女多男少,除为首二女蛮外,余下装饰均无这两人的多而且好,对面女蛮像是酋长,形貌虽然丑怪,周身血污狼藉,膻秽之气中人欲呕,但有满面笑容,好似高兴非常,不像怀有恶意。心中一动,方觉所料不差,又有了一线生机,只想不出交谈方法,手脚又是那么虚软无力。 心正盘算,忽见两个男子由旁边人丛中俯着身子,战兢兢跑将过来,到了女酋身前,故意尖着声音,朝女酋鬼叫也似低声说了几句。那么两个凶野狞恶的男子,不知怎的,胆小害怕,说时双手不住交拜,所说的话也是尖声尖气,听去似在发抖。内一男子抢着把话说完,女酋理也未理,忽然怒吼一声。男子好似心胆皆寒,吓得连滚带爬倒退回去,因是受惊过甚,退得太慌,一不留神,撞在旁立另一女子身上。对方好似看他卑贱脓包,有气头上,扬手一掌打翻在地。男子神情越发狼狈,回立原处,满脸都是忧惧之容。另一男子也和前一个同样胆怯,说完之后,不住摇头晃脑,装出一脸笑容,眼珠乱转,见女酋不曾发作,胆子渐大,便试探着凑了过去。 女酋好似欢喜那人,先装不睬,忽把两只怪眼一转,抛了一个眼风。男子立时受宠若惊,俯着身子,凑得更近,单脚跪在女酋身前,先试探着伸出那双又粗又大,血污狼藉,业已积成老搬的毛手,轻轻抚摸女酋那条蟒蛇一般的毛腿,连摸了两下,女酋未动,越发得意,忽然猛力一扑,捧起女酋一条腥秽不堪的大毛脚,先放在鼻上拼命亲了几亲,跟着便似发狂一般,紧抱怀中不放,一面仰首望着女酋,露出万分乞怜献媚讨好之意。 女酋始而连抛凶睛,做出又狞又怪的媚笑,后来想是情热如火,不能再装下去,猛回手一把将地上跪的情人抄起。男子立即就势往前一扑,就此双双紧抱一起,拼命亲热,那花花绿绿,带有满身血污腥秽的前后胸和肩膀,还在不住震动,起伏不已,看去情热已极。男子立时骄傲起来。旁立野人,男的都带着妒羡之容,低着个头不敢仰视,女的却带着贪馋的目光望着那个男的,也有得而甘心之概。 双珠不知当地男少女多,猎取人畜,探掘食物,一切劳力之事多是女人动手,男人吃饱无事,终日嬉游,专供这些有勇力的女蛮纵淫作乐。此争彼夺,常起凶杀。男的专以媚取女蛮自傲,谁凶威强就归谁。这两个本来都是先死女酋用暴力霸占住的情人,因头一个以前胆小,恐遭杀身之祸,不肯与这女酋勾通,成了死酋禁宵,以致女酋怀恨在心。未了这个比较奸猾,两面讨好,稍有机会,便向女酋暗送秋波,前酋一死,立时得志,才闹出这一场活把戏。方觉山中土著虽极凶野,如何这一群如此丑恶污秽,女蛮和那男子对面搂抱,说了一阵,忽然两声怒吼,人便散开,只女酋和手下男酋一个未走,余者全都同声欢呼,连纵带跳,往坡下如飞驰去。隔不一会,便见先死女酋已被人脱去所围兽皮,一丝不挂,前后四人分抬手脚,顶在头上,一路欢啸吼叫,走了上来。到了女酋面前,惨事立时发生,由女酋为首,上去一口咬住死酋咽喉,做了一个形式,跟着便相继上前啃咬,有的并用钝刀乱割,不消片刻,人便吃光。 双珠见这残忍惨状,万分愤急,无可如何。对方暂时虽然未下毒手,这类凶残无比的野人到底难测。众人如与死酋有仇,自己无意之中代她报复,因而生出好感,或是尊重自己的勇力;照着土著习俗,就不加害,也未必随意放走。逃是精力不济,打是寡不敌众,端的左右两难,不知如何是好。待了一会,勉强起立,手也不再发抖,四肢仍是无力,因想不起用什方法应付,索性把心一横,一手握剑,一手按着弩筒,准备对方如无恶意便罢,否则,索性用毒箭再杀他几个示威,也许能够吓退,好在这类已无人性,为了自卫,杀他几个也非罪过。真要不行,到了势穷力竭之时再行自杀,免得受那生吃之苦。 想到这里,心胆立壮,精力也似稍微恢复了些,见死酋已被吃光,连白骨也被拆散,剩下一个死人骷髅,上面还有鲜血,被女酋捧在手里,欢声吼啸了一阵,挂在腰间,得意洋洋,朝着男女野人,重又厉声怒吼,也不知说些什么。众人立时同声欢呼,对着女酋双手朝上,交拜不已。刚看出众人被她凶威镇住,众心归附,做了酋长,内有几个男的业已相继试探着凑向她的身前,不住尖声尖气连唱带叫,有的并取出人骨兽角和竹管之类呜呜乱吹,声甚刺耳,实在难闻,女酋却是兴高采烈,喜跃如狂。心想:“这类野人,又蠢又脏,形态丑恶,哪似人类!还是早打脱身主意为妙。”刚想开口比手势探询她的意思,忽见女酋厉吼了几声,朝自己一指。心方一惊,男女群酋已做一圈围将过来。 急怒交加中,料知不能善罢,暗忖:擒贼擒王,先将女酋打死虽好得多,但是一箭不能射中要害,自己精力疲倦,这群野人只往上一拥,便非糟不可,最好先把逃路看准,再打主意。只要有一可以防御之处,便非无望。 正在四下张望,见那地方离下面有好几丈高,宽只数丈,最窄的才只丈许,除却冷不防顺着那条斜坡冲往下面,或者还有一线生路,否则,一面是那石洞,决难穿洞而逃,下余两面石崖,只当中一条由上到下,宽窄不等、高低错落的陡坡,平日自然不在心上,此时精力交敝,哪有这样勇气?何况这些野人从小生长森林荒山之中,攀援纵跃,捷如猿猱,练过轻功的人也未必都有他快,更有长力。此时除却一举便将她制服,就此逃走,决无希望。 正在暗中叫苦,心情万分紧张之际,忽然发现四外野人都是离身丈许,和方才差不多便即止住,只有几个因崖口太窄,离得最近,相去也有六七尺。就这样,那股血腥膻秽之气也是闻之欲呕,同时闻到一股焦香。侧脸一看,方才那两条腊腿,一条被自己放在一边,另一条离火较近,早已烤熟,还焦了半边,这群野人始终无人去动。猛触灵机,一面紧握弩箭,暗中戒备,一面壮着胆气,朝凶酋面前走了两步,连说带比说了几句,见女酋未动,越发胆大,正在大声比说,女酋好似不懂,也用手比嘴说。双方对比了一阵,都不明白对方心意。最后女酋把手一挥,叫了几声,人圈立时缩小,挤成一环,仍不靠近,只将双珠围在当中。后面的半环便将手中刀矛竹枪之类兵器举起,作出威吓之势,前面半环却未动手,由女酋为首率领,不时回顾,往坡下走去。 双珠看出要她同行,因觉对方野蛮凶暴,前后经过已有个把时辰,自己那样厉声大喝,连说带比,业已露出如不放走便要拼命的意思,虽然言语不通,厌恶神情当可看出,女酋并无怒意,也未指挥手下行凶侵害,抢夺身边包袱。可见暂时只是不放自己上路,还无害人之意。此时如逃,定必激出变故,再说精力恢复以前,除却对方自愿放走,想要脱身,直比登天还难。不如权且依她,到了她的巢穴再打主意为是。又想起那两条腊腿,这类野人,不论人兽,都是生吞活嚼,人这样污秽,所居更不知如何脏法,慢说没有自己吃的东西,就有也难下咽。方才因觉人的口味都差不多,这些野人不过没有开化,不知熟的好吃,想借这两条腊腿引逗,使其发生好感,比了一阵,还是不懂,此时人都起身,那两条腊腿却丢下不管,也许不愿闻这焦香的味道,业已弃去,自己正没有吃的,看这女酋,除最后为了言语不通好像有点发急而外,始终都是那么丑笑,何不试它一试? 如能带走,不问脱身与否,暂时总有好几顿,不至于没有吃的。 主意打定,因恐发生误会,先跟着走了几步,看出女酋见她随行,面上重现喜容,还不知道前途凶险,对她并无好意,比那生吃之惨不在以下,误以为先前料中,对方只要留她在此,并无伤人之意,只要当时不死,睡过一夜,养足精神,休说共总数十个人,再多几倍,凭自己一身武功,也能逃得出去。想到这里,心胆又壮,往前抢了两步。正赶女酋回头观望,二次再用手比,指着那两条半焦的腊猪腿连说带比。初意众人仍和方才一样冥顽不灵,哪知这次对方居然会意,比了几次便往回退,仍是一个人圈把双珠围住,走到腊腿前面又叫又比,似问双珠是否将这东西带走,却无一人代取。 那腊腿每条有十来斤重,只有一条缺掉一块,被火烧焦,也不知是人啃刀斫,双珠看出众人不肯代拿,猛想起小时听父亲说,深山之中有一种野人,非但仍是茹毛饮血,并还畏火,奉火为神,凡是经火烧过的东西,哪怕饿死也不肯吃。否则,女酋既以客礼相待,丝毫不曾动强欺逼,就是未了迫令同行,也是双方言语不通,出于无奈,除先杀女酋外,更无第二人近身。按情理说,必定代我拿走,如何立得远远,手都不动?见余火已尽,本心也嫌这班野人污秽,便亲手提了猪腿,一同往下走去。 下面乃是大片盆地,虽然到处长满灌木野草,但有无草之处和石地,路甚平坦,约有三四里方圆,横断过去,面前现出一条溪流,宽达两丈,水势甚急,溪面上大大小小横着几条树干,都是浮搁两岸的独木,没有丝毫系住。树身多半滚圆,稍微用力便可推动,当头和两面的人业已走上。女酋似因这类独木桥又圆又滑,溪水深而且急,恐双珠无法通行,特命两人用手中竹枪做扶手,想叫双珠扶着过去。 双珠暗笑:休说这样粗的独木桥,只有一根套索,便可踏以飞渡,如在平日精力好时,纵也纵将过去。含笑把手一摇,稍微提气,从容走过,比哪一个野人走得更稳。觉着入好一些,精力还是疲惫,方才还想再留一顿余粮,又未吃饱,越闻那腊肉越香,到了对岸,拔出身边小刀,削去外面烤焦之处,吃了两块。暗中留意,见众人俱都面现厌恶之容,越知父亲昔年所说正是这类野人,且喜没有和他客气,否则还要犯禁都在意中。 估计单这些腊肉也可吃上好几天,何况这一带都是盆地山野,前面虽有树林,行列均稀,像森林中那样千年古木极少,无论如何,山粮兽肉总可取到,溪水甚清,水源又远,支流必多,前途饮、食二字已可无虑。只要临机应变,能将这些凶野无比的土人对付过去,再能通他语言,非但无事,并可因他寻到楠木林也在意中。 心正打着如意算盘,忽然想起土人既不肯吃烧热之物,这两条猪腿何人烧在那里? 这东西又是我兄妹三人由小江楼带出之物,记得放在飞泉崖顶,后来地震,便未顾及,竟在这里出现,相隔这远,莫非妹子和路清和我一样心思,想要会合一路,不知由何处绕来,这两条腊腿,和包袱一样不曾陷落地内,或是地震时飞落林中,被他二人无心发现,来此烤吃,不料被这一伙土人掩来,将他们杀死生吃。方才遇险时情急心慌,又被土人围住,不曾查看附近有无血迹,也未见有死人骷髅。虽拿不准是否遇害,可是死酋身上血腥之气扑鼻难闻,新立女酋,更是血污狼藉,事情实在可虑,越想越像,不由情急起来。 双方言语不通,双珠空自悲愤。前面树林业已走完,山形越发险恶。再走半里来路,便是一条山谷,两崖壁立,排空直上,上下都是暗红色的秃石,寸草不生,谷径并不太窄。为了两面崖高,景物本就阴森,夕阳业已落山,余光反映,照在东面崖顶之上,简直成了一片血影,下面更是暗沉沉的,连面目都看不真切。冷风飕飕,一阵接一阵迎面吹来,同行又是这类野蛮无比的土人,更使人增加恐怖之感,方想:“这类高崖深谷,草木不生的阴森所在,决不会有什生物栖息,山中土著都喜住在水草繁茂、蛇兽往来之所,如何会住在此地?”忽然峰回路转,右侧现出大片平野,虽只二三十亩方圆,石多土少,但是山形雄秀,并有瀑布溪流左右环绕,有土之处,十九花竹丛生,果树成林,风景十分清丽。靠崖一面怪石如林,参差罗列,高下相间,由崖脚起,一排高一排直到崖腰,仿佛一片奇大无比的天然台阶,被巨灵斫出许多裂缝,千形百态,大小不一。又似一束乱柴,由低而高挺立地上,短的在前,长的在后,合为奇观。所有崖隙石缝之中俱长满了兰花,崖石又都其白如玉,其青如翠,有的更像水晶玛瑙一样,残阳余光斜照其上,幻为丽彩,加上长叶披拂,幽兰吐艳,临风娟娟,异香馥郁,风景之好,简直难得见到。 这些断崖怪石的尽头,崖腰以上,山石又是一片暗红,休说草木,连苔薛都未见到一片。这些野蛮的土人便住在崖腰上面大小崖洞之内,只当中平崖较宽之处,用树枝树叶野草之类搭了一个两丈方圆高只过人的窝棚,乱糟糟的一点也不整齐,到处染满污血。 崖脚一株两抱粗细、高达十丈的枯树上,还蟠着一条大蟒皮,由上半盘起,直达崖腰窝棚外面,危石之上蜿蜒如带,鳞光闪闪,看去直和真蟒一样,几乎被它吓了一跳。此外树上还挂着好些人兽头骨,最大的竟有一抱以上,也看不出是何猛兽,人骷髅也有八九十个,高高下下挂在那里。 女酋一到,厉吼了两声,人便散开。洞中还有三四十个老弱妇孺,也战兢兢钻将出来,朝女酋双手朝上,交拜不已。女酋连理也未理,昂着个头,一手挽着一个新归附的男人。身前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如蝇附膻,争先献媚,追逐不舍。当前两个早抢先往窝棚中钻进,女酋到了棚外立定,回身解下腰间死酋骷髅头骨,看了又看,重又挂上,厉声怒吼了一阵,然后满面笑容,趾高气扬,左拥有抱,同了那伙男的,往那共只六七尺方圆的窝棚口中钻将进去。跟着,便听里面欢呼吹唱之声。另有两个男的,带着满面惊惧之容,各用大片树皮,托了好些血淋淋的东西,也不知是人肉是兽肉,相继钻将进去。 里面早已乱成一片,时闻女酋呼吼欢啸之声,仿佛快活已极。隔了一会,又听一声惨嗥,后捧肉进去的两个男的,忽有一人亡命逃出,连跳带蹦,一路飞驰,滚转而下,刚到崖脚,便朝石缝中钻将进去藏起。下面还有好些男女,都在同声欢啸,乱唱乱跳,吹那牛角竹筒,他却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另一个送肉的,正是先向女酋献媚的男子之一,没有出来。又隔了顿饭光景,忽由棚内扔出好些死人骨。另一男子全身赤裸,拿着一个骷髅头骨,赶向树上挂起,朝下面得意洋洋吼了几声,重又奔回里面。欢呼吼啸之声野兽也似,一直不曾停止,下面众人吼啸、牛角之声与之相应,吵得双珠头脑生疼,无计可施,几次想寻一个女的和她用手势探询,不料用尽心思,一任大声疾呼,怎么手比,也是置之不理,可是这班土人也不过来,到后,相隔更远,最近的也有一两丈。 双珠不知身在对方监视之下,性命已在旦夕,只等明日天色一明便要活活烧死,还以为对方因她杀死前一凶酋,留有好感,只想留她住上些日,以客礼相待,也不知窝棚中吵些什么。本觉这班食人士著污秽从所未见,相隔老远便臭得熏人,不愿与之挨近。 难得女酋到后说了几句,带了所爱男酋往崖腰走上,人已散开,并未逼她同上。觉着这样最好,再等片刻,看出无事,索性睡它一觉,养足精神,趁早脱身为妙。 当地山石都是平顶,崖脚对面孤立着一块最是干净,没有血污,离地也只六七尺。 双珠先试探着纵身坐上,暗查众人没有表示,索性卧倒。人虽倦极,落在这等野蛮凶险、令人难测的食人蛮手中,心终不安,不敢就睡。先后又等了一个多时辰,老想等那女酋出来,有了待客表示再睡,几次想将包袱中所剩准备送与山人的彩线、五色晶珠、银针之类取出,作为礼物,均觉这班人性太凶野,身上腥秽,又有奇臭,万一发现这类心爱之物,群起争讨,无法应付,重又中止。谁知女酋一到便钻在窝棚里面,始终不曾走出一步。心中不安,哪敢合眼!正在苦盼,忽想起天早入夜,这里月光被山头挡住,还未照到,为何不显黑暗?尤其崖下一片,更像点有灯火一样,是何原故?随听两声极轻微的爆音。 侧身回头往后一看,原来方才来时,天已黄昏,只顾留神众人动静,不曾查看当地形势,没有注意后面。这时看出离开身后十来丈是一大片广场,方圆数亩,都是石地,草木不生,当中却有一片高只丈许、广约数丈的石冈,平台也似隆起地面。台上生着一堆大火,台下放着许多丈许数尺不等、去掉树叶的树枝枯木树干之类,旁边还有四个一丝不挂、貌相狞恶、身材高大的女子,轮流不断,将那最细也有一尺的树干往火中放落,另外两人正用山藤编制两片宽约两尺、长约六七尺的藤板。暗忖:“这里土人不吃火烧之物,此火必是爹爹所说供的神火,藤板上面还有枝叶,编它何用?难道土人用它待客,给我当床睡不成?”猜想了一阵,实在疲倦得支持不住,心中只管警惕,不知怎的一迷忽,就此昏沉睡去。 也不知经了多少时候,觉着身被死酋缠紧,压得气透不转,耳听鼓乐牛角欢呼吼啸之声暴雷也似突然发动,震耳欲聋,猛然回忆前情,惊醒转来一看,身上到处刺痛,面前似有东西挡住,人也仿佛卧在一片软藤上面,上下夹紧,被人抬起,随同欢啸之声,正在走动。双珠本极机警,一觉形势不妙,先不动强挣扎,将头微昂,用额角撑紧上面藤枝,上下四面定睛一看,不禁急怒交加,气愤已极。 原来昨夜被土人用毒草由半睡中迷昏过去。跟着将她放在新编藤板之上,手脚全身均用细藤野麻缠紧,上面再合上一块,然后层层紧扎,准备将她放入火中烧死祭神。直到天明,按照那野蛮的祭礼,用四个人高高举起,围着广场游行欢唱,乱吹乱跳。 药性已退,人方醒转,虽不知闹的什么把戏,照此行径,虽料凶多吉少,还不知道当地酋长平日虽极凶暴,惟她独尊,生杀荒淫无不任性,到了年老力衰,或有同类勇士出来挑衅,与之角斗,胜了自然被她和上人生吃下去,威风越大,如被打败,便要照规祭神,在她生前,用两片藤板上下绑好,放在火里活活烧杀,死人却是不要。如被打死,便须由新酋长在百日之内抢来一个生人,祭神之后方算真个做了首领。平日同类只管残杀,祭神以前,或将祭神的人擒到,有了祭礼,不论多凶,也不能杀一个本族的人,女酋和先死的一个二雌争长,先后恶斗了两次,都是未分胜负。大家力竭,惟恐第三者乘虚而入,坐享现成,自愿中止。死酋自知年老,情愿和她同做酋长,一样享受。女酋偏是淫凶残忍,又恨死酋霸着几个男子,不肯相让,表面答应,暗中恨毒,无奈旧规:一经讲和,必须经过九次月圆才能再拼死活。心正气闷,想不到对头会死在双珠手里,喜出望外,高兴头上,起初原有好感,双珠并未料错,不料内一男子献计,说:“死酋已不能活,就此祭神,神必见怪,众心也必不服。乐得现成的生人,再好没有,不过此人人小力大,那么厉害的酋长被她活活甩死。如其动手,你不上前不能服众,亲自动手,万一打她不过,岂不是糟?最好逼她回去,不与动手。好在我们人多,此女必不敢强,如其不肯,动手不迟。”这才起了凶心。就这样,还恐双珠厉害,先用毒草迷倒,再将她搭往藤板之上,两片合拢,全身绑紧。这时业快转完五圈,再有几丈路绕过,便要投往火中。 双珠睡了一夜,精力已复,因被烧杀的人将来便是火神,所有衣物,只要当时随身,照例不动,非但包袱宝剑不曾取下,连那两条腊腿都放在藤夹之内。双珠正在暗中用力,打算把手挣脱,取出宝剑毒弩相机应付,忽然觉着一股热风扑来。由藤板缝中仔细一看,原来昨夜所见火堆比前更旺,已和一座小山也似,火光熊熊,浓烟滚滚,相隔不过数丈之遥。土人鼓吹欢啸之声越来越盛,正抬了自己往火前平台之上走去。猛想起老父所说,知要被火烧死,不顾疼痛,全身用力一齐猛挣,刚把左手挣脱,抬的人没想到她会此时醒转,微一疏忽,就此侧翻在地。 双珠周身绑起,连人带藤板一齐翻落地上,只空出一手,藤又坚韧,无法用力,耳听土人同声怒吼,目光到处,刚瞥见女酋立在昨夜所卧平石之上,正在厉声暴跳。心中愤极,怒火攻心,恰巧身边弩筒拔到手内。正想脱身万难,等土人抬起藤板时,隔着藤缝先将这女酋射死,忽听一声长啸甚是洪烈,由远而近,鼓乐吹唱之声立止,紧跟着一声惨叫过处,当时一阵大乱,便觉藤板被人拿起,其行如飞,仿佛背在那人身后,一路跳高纵矮往前驰去。 百忙中往外一看,不知由何处来了一群野人,都是男子,头上乱发蓬松,和土人差不多,却较干净,身材较矮,上下身都围着一片兽皮,手持弓矢、刀矛、梭镖之类,人却不多,正和土人恶斗。因是骤出意外,对方没有防备,为首女酋业由石上仰面翻落,倒地不动。暗忖:这班野人管他是什来历,终比这群食人蛮要好一点,否则救我作什? 心中一喜,一面用力将右手绑绳挣断,去摸腰间小刀,一面将弩箭伸向外面,照准后面追来的五个土人连珠打去。 当头两个,面门上各中了一箭,首先惨号倒地。另三个虽未打中要害,这类毒弩最是厉害,中人必死,见血便难活命。背的人跑得又快,一路纵高跳远,和飞一样,不时还要取出腰问石弹,回手朝后打去。土人曾有三人被他打中,都是脑浆迸裂,死于非命,晃眼之间便被逃到谷底森林前面。那人身法之矫健,简直从未见过。身上还横背着一个当中夹得有人的双层藤板,照样轻如猿鸟。当时也未看清,只觉身往上起,不知那人用什么方法,接连几个攀援纵跃,人便蹿到离地十余丈高的树幕之上,由此便在上面踏枝飞驰,只觉身子振动,和腾云一般。 双珠因在那人背上,也看不出是否野人,连用汉、土语言喊了几声,均未答应。双手虽然脱绑,一则上下藤板缠绕甚紧,宝剑拔不出来,无法斩断,二则双脚腰背等处均有生麻细藤缠紧,急切间也难割掉,并且被人背在身后,飞驰在森林树幕之上,对方走惯,练就独门本领,自然无妨,这类疏密相间,刚柔不等,一望无边的森林树幕,多高本领也难在上踏着枝叶不断飞驰。同时发现那八九个野人因身后那人来势太凶,抢了藤板就逃,并将女酋杀死,跟着又和自己各用石弹毒弩打杀了好几个,对方人数虽多,似已害怕,纷纷惊退。这八九个野人更不恋战,各自抢了一些东西,随后赶来,但都不见上树,好似由森林之中蹿进,已看不见;心想:“野人均无此本领,能在树顶飞驰的只此一人,先又发了一声长啸,虽与那日犀群逃窜以后两次所闻不同,啸声都长,也许相隔太近之故。也许救我的便是楠木林那两位异人或是他的门下,莫要冒失。此时杀他虽极容易,只将毒弩反手刺去立可成功,但是一个铸错便难挽回,好在双手业已脱绑,对方如是土人一类,等他到后必将藤板解开,那时相机应付也是一样,此时下手就算容易,身在他的背上,一同翻倒,夹在树幕缝中,岂不进退两难?”念头一转,便将心气沉稳,一点也不动弹。前面那人始终没有丝毫表示。 双珠暗中默算路程,至少也走了二三十里,那树幕接连不断,高一片低一片,简直没有边际,那人还在飞驰不已。忍不住又问了几声,那人居然回声相应。刚听出那是山中山人之类,口里却说着零零落落极生硬的汉语,意似小女娃不要害怕,我不伤你,但也不能送你回去的意思。心中忧疑,身子忽然往下一沉。因是一清早,又奔驰了一段,朝阳刚刚升起,沿途都有阳光照在身上,不比森林以内行走光景黑暗,先未觉着。落地之后,方始看出那地方乃是森林中的一圈空地,虽有一片水塘,广只亩许,四外列着不少树桩,粗均数抱以上,分明当地也是一片暗无天日的森林,被主人将树斫断,开出这片空地,看去也有六七十亩方圆。 那人一到,便用身边的刀将合缝之处割断,绑绳也都挑去。双珠绑了一夜,起初昏迷之中还不觉得,落地之后才觉四肢麻木,只双手稍好一点,行动皆难。旁边恰有一个大树桩,便先坐在上面。仔细一看,救她的也是一个野人,发如绳结,披拂两肩,除所穿兽皮外,并无别的装饰,身量不高,满脸都被胡须布满,色已花白,动作却是轻快已极,那两条腊腿已被拿去,笑嘻嘻立在身前,望着自己喘息。试用土语喊他“老公公”,先谢救命之恩,再问:“此是什么所在?离楠木林还有多远?怎会知我被困,前往抢救?”老人始而微笑未答,竟回身往靠林一面走去。 22、飞行高树顶 林深水秀 再现生机 双珠回头一看,原来老人住在树上,离地六七丈。树干中间结有一间木屋,四面都是树枝编成,上下再加木板建成。虽不知他是何心意来历,既不看守自己,又是孤身一人,没有别的同类,想必不怀恶意。因从乃父行医日久,颇知各种山民风俗习惯,索性不去理他。一面整理衣履,活动手脚,一面查点兵刃暗器和包袱中的衣物,居然都在,不曾遗失。正在暗中庆幸,老人已走了下来,手中拿着一些食物和一个水瓢,凑到面前,要双珠饮食。 双珠见那老人,少说也有七十左右,方才对敌那样凶猛,此时见人,神态却极善良,最难得是,连人带所穿兽皮短装,都是那么干干净净,心中先生好感,便把水瓢接过,由包袱中取出布中,略微洗漱,饮了几口,二次又问:“老公公,这是什么地方?离楠木林还有多远?有两位老公公婆婆,姓木,本领甚高,你可见过?” 老人好似以前学过汉语,因在树林之中年久,多半遗忘,对于双珠又极怜爱,恐她不懂自己的话,心生惊疑,也是连比带说,遇到遗忘之处,说不上来,便停上一停,略一寻思,想起再说,有时还补上几句土语,就这样,仍恐双珠不懂,手中比个不停。双珠看出这老野人忠厚直爽,决无恶意,虽然不似再有危险,但听老人口气,虽未明言不许回去,但说当地林深路险,常人决难通行,无论哪一面都走不出去,老人自己和他族人从未离山他往。森林之中危机密布,老人欢喜双珠,不能看她涉险,那意思此时想走,决办不到。几次问他楠木林,都将头连摇,好似从未去过,连方向都不知道。 后来再三探询,并将自己来意和所寻道路以及遇见地震经过一一说出,老人方始表示惊奇之意。因所说汉语有限,只能互相会意,不能畅谈,费了好些心计,方始问出自己好似错了途向,白受许多惊险疲劳。所说楠木林,老人虽未去过,也不知那地名,但照双珠用树枝在地上所画图形,必已走错,否则不等第二日黄昏遇险,已该到达。分明林中昏黑,遇见马熊之时,未先查明日影,又不会山人看星之法,以致越走越远,由斜刺里岔将过去。 后又问出老人所居离地震之处颇远,前日地震他也知道,并还为此带人前往查探。 发现大片森林陆沉,陵谷变迁,与以前迥不相同。火山陷落下去,业已成了一片湖塘。 因在归途无意之中拾到三条腊腿,先分吃了一只,后往附近林中采果,生火烧烤。正准备事完烤吃,再往家走,谁知无意之中发现两只猛兽,想要猎取,不料那东西甚多,几为所困,费了许多心力,才打到几只小的。正往回走,想起离开时久,肉已烤焦,好生悔惜,难得吃到这好东西,心中仍是不舍。赶往先烤肉的崖洞之中一看,腊腿不见,地上却散着好些死人骨头,头骨已被取走,知是食人蛮所为。回忆以前曾有两个族人来此采果,失踪不归,几经搜索,连尸骨都未找到一根,彼时便疑不是遇见大蟒,整个吞吃了去,便是遇见食人蛮,送了性命。如是野兽所为,多少必要留下一些痕迹,如头发和所着皮裙羽毛之类,不应全无踪影。本想发动族人前往搜索,为了这一带直径相隔虽只三数十里,如由下面森林之中通行,险阻甚多,好些地方均要绕越,往来费事,不是所采山茶有用,轻易无人前往走动。当地如有土人潜藏,一起凶杀,互相报复,非有一面全数死光,永无了结之时。上来必须查明对方强弱,人有多少,方可下手。 老人虽是一位退休的酋长,在本族中最有威望,也最机警稳练,只他作主的事,从来不曾吃过大亏,因此也最受人尊崇。力主慎重,查明再说。最后选了两个勇士,往那一片森林细加搜索,除却猛兽毒虫甚多,并无土人形迹。几次故意单身诱敌,想诱土人出现,均无所遇。可是去的人粗心,没想到再往侧绕走一两里便是土人所居山谷,土人照例不往这面森林走动。快出林前,又隔着一条大壑,难于越过,稍一疏忽,就此忽略过去。由当地去往飞泉崖一带,另有几条往来之路,野人常去,并还发现过山民采荒往来。老人立有规条,除却来人入境犯禁,在外相遇,无故决不去惹人家。对方人数又多,因此不曾对面。当日如非地震山崩,形势大变,归时老人这一路嫌沿途险阻太多,不愿再走原路,也不至于走到那里。等到发现腊腿失踪和地上血迹,又闻出土人所留的血腥气,想起前事,正待往前跟踪,就便查看当地有无土人藏伏,忽然遇到一个山民。先见老人同了十来个同族一路,还在顾虑,掩伏一旁,不敢冒失上前相见。 恰巧有一同去的野人,去时在火山附近受了点伤,人又自恃胆勇,不愿跟随另一起人回去,走到溪水旁边,没有过桥,欲往溪边饮水,忽然伤重毒发,疼痛难当。这时月色早上中天,老人业已看出土人去路,并还拾到几片用刀削掉的焦肉皮,仗着多年来练就的灵敏五官,伏在地上细一观察,非但看出土人所留脚迹,并还知道人数多少,计算只有四五十个,内中好似还有一个汉家女子,脚印只六七寸长,没有趾痕。心中奇怪,决计探个水落石出。同时发现山口侧面的森林正是以前失踪人的来路。这类野人虽然生长森林之中,强健多力,野蛮凶悍,但最爱群,自家同类极少争斗。如有一人为外敌所伤,便认作生死之仇,不报复不止。下手虽极残酷,却最讲理,人不犯他,决不犯人。 便有外族的人误入他的境内,只不犯他禁忌,也以客礼相待。一经发现土人踪迹,料知以前死了两个同族,多半土人惨杀,立时激怒,一面分人赶回报信,一面在老人率领之下同往前面赶去,竟将那人落在后面。 那人等到伤重难行,勉强由独木桥上连爬带走,到了对岸,人已不支。刚想喊援,忽见后面赶来一个山民,向他警告说:“前面便是食人蛮窟穴,我刚由那里来,有一汉家女子被他们骗去,困在那里。如其有人救她出险,将这些土人除去,必有好处。”一面取出小刀,代将毒刺挑去,敷上所带伤药。转眼之间,痛苦忽止。这类野人最是知恩感德,便问那山民要什酬报。山民答说:“不要酬报,只请你们相助,将那汉家女子救走,将来我们还有报答。”那人便说:“我已奔走不快,你可将胸前所带人骨信符拿去,追上前面老人,向其请求,并请分出一人助我回去。我要什么,他都可以答应。”山民和那野人也是言语不能全通,全仗手比会意,立照所说,追上老人,告知前事。 老人因见前途山形险恶,土人踪迹虽只四五十个,谷中人数多少还不知道,自己共只十来人,恐因人少吃亏,想等援兵快到以前方始发难。先分两人往探虚实,自己带人藏在外面,刚刚停当,便被山民寻到。一听通体不过七八十人,心便放了一半,又知对方愚蠢非常,女多男少,女酋威权最重。仰看月色业已西斜,预计天明前后援兵必可赶到,索性大举发难,骤出不意将其除去。因感山民相助之德,便令一齐随同下手。 山民先只知道土人吃人,双珠被他骗去,入卧石上,恐被警觉,平白送死,想等半夜人静往救。又因腹中饥渴,出来觅食,不料刚一过溪,便见野人寻来,内一老人不时伏地闻嗅查看,先当双方仇敌,意欲相机利用,乘其互相恶斗之时,抽空下手,将人引走。一听要到天明大群人到方始发难,虽觉双珠好好地卧在石上,不像当夜被害神情,心终不放,便和老人说:“我二次往探虚实。”到后一看,人已不见,安静静的,也无凶杀痕迹。可是这伙土人,仿佛通宵不睡神气。下面广场上尚有二三十个,有的添火,有的争吃生肉,旁边还杀了两条山羊,半山腰上,更是鼓乐声喧和女酋纵淫欢啸之声一直未停,不时还有男子捧了饮食之物往窝棚中钻进,所生火堆火力更旺,照得当地又红又亮,再往前走,非被发现不可。心想:“双珠本领甚高,逃走虽然可能,看土人意思,当夜决不放她逃走;再说也不认路,如真逃走,土人就是开头没有恶意,也必生疑,不会这样安静,方才所见几个手持兵器、形似防守的女蛮,也一个不曾走开。”越想越怪,那绑双珠的藤板业已供在火前,被那当中大石挡住。山民没有看出,在暗影中等了些时,见无动静,只得回转。先探虚实的两个野人业已先回。老人正在愤怒,又分一人往催援兵,就便送那伤人回去,已走了半个多时辰。 山民还不知道利害,后听老人连比带说,才知双珠被土人用作祭品,天色一明,便要用火烧死。当时悲愤填膺,急怒交加,力请老人往救。老人笑说:“我的人还未全到。 这类土人虽然能胜而不能败,猛恶已极,他们人多。如何为救一个汉家女子,白送几个人的性命!”并问山民:“汉女并非同族,为何这样情急?”山民以为野人好利,便说: “此女武功甚好,医道尤为高明,能够起死回生,如能救走,那好处和利益说他不完。” 老人还是不愿伤他同族壮士,不肯去拼。正在争论,山民仰望天色,离明不远,厉声跳脚,说了几句,便拔出刀来,往谷中飞驰,准备自往拼命。走时并说:“双珠是个好人,救过我的性命。非报恩不可,死也愿意。” 刚刚跑出不远,老人忽然率众追上,说:“我援兵就到,并且是由谷底森林那面赶来,正好两面夹攻,不过土人人数多少还拿不准。为了前日地震,我们的人分好几路出来,留守的人不多,方才得报,只有十余人在家,余者都是老弱,没有同来。先去两人均通土人语言,业已探明,我们以前死的弟兄便是这为首土人所杀,越发饶他不得。我虽年老,精力未衰,能由树枝顶上行走。土人人多,暂时还许杀他不完。如与硬拼,太不值得。我已传令,命人绕往前面送信,叫新来的人埋伏林中,我们掩到里面,等他们快要行礼之时,出其不意,先将为首女酋杀死。我抢了那汉家女子,往森林那面杀将出去。好在相隔不过半里远近,你们不可恋战,杀得一个是一个。等他们追入林内,伏兵立起,两下夹攻。他们不知我人数多少,定必惊慌逃回。等到另外两路的人得信赶到,再照我所说四面包围,全数除去,一举成功,永绝后患,方为上策,千万冒失不得!” 山民随同众野人往暗谷中掩进,边走边说,前段谷径阴森黑暗,还不知天色已快亮透。刚到广场侧面宽阔之处,正要把人散开,忽然发现土人鼓吹舞蹈声中,当中还有四人,手举一个两面合拢的藤板,正在围火徐行,怪声歌唱不已,女酋带了十几个男的跟在后面。老人见多识广,一望即知祭礼快要举行,忙告山民说:“藤夹中便是那汉家女子。你随他们动手,我往救人。事完,速往森林退走,到我那里再说不迟!” 山民也看出了几分,闻言大惊,立时不顾命般蹿将上去。老人深知土人厉害,恐其受伤,一声怒吼未完,竞由旁边石崖上扬手一石梭,首将女酋打个脑浆迸裂,人也飞扑下去。仗着生来力大,又是骤出不意,另外几个均是野人中的有名胆勇之士。山民情急拼命,身边又带有特制的连珠毒弩和一口极快的缅刀,恰巧同时赶到,只一照面,便斫翻了三个。老人因见敌人太多,业已惊动,再将人放落恐来不及,一面传令速退,就势抢起双珠的藤夹背在身上,便往谷底森林那面逃去。 这类土人凶猛非常,和野人正是旗鼓相当,难分高下,如非上来先将女酋打死,寡不敌众,还要吃亏。全仗老人机警智计,安排得好,山民情急拼命,刀弩并举,连杀伤了好几个。就这样,如非事情凑巧,双珠恰将毒弩取出,隔着藤缝打杀了几个,事情也无如此容易。最关紧要是,这类土人虽是重女轻男,为了女多男少,稍微精壮一点的男子全成了心肝宝贝,山民和另几个野人均不知他风俗,那些男子比较无用,又都在女酋淫威之下,多半做了她的情人,当日随同祭神摆样,又未拿着兵刃,吃众人一阵乱斫乱射,转眼死了十几个,变生仓猝,女酋死时,土人本极惊慌,手忙脚乱,后来看出敌人比他们少得多,杀的又是男子,立时激怒,纷纷上前拼命,几个最凶的,更因祭礼被人抢走,神必降祸,急怒如狂,穷追不舍。哪知神祸不如人怒,未来之事还不可知,自己先就恶贯满盈,为人所杀,最凶的几个一死,众心越乱,看出来敌虽然不多,但那兵器厉害,不是当时送命,便是痛得满地打滚,方始有点胆怯。山民和众野人已照老人所说,杀出重围,一人未伤,往森林中逃去。土人见状,当是人少怕他,又追了下来。到了林中黑暗之处,伏兵一起,自然非败不可。 双珠聪明绝顶,谈得时候一久,非但老人所说生硬的汉语,连那种独有的土语,也因互打手势,明白多半,但是还不详细,只问知一个大概。心疑山民必是阿成寻来,如其是他,不应走错,既然走成一路,可见楠木林的途向不曾走错,何以老人这等说法,如说楠木林就在近处,这里离被困的山谷,直径只有三四十里,土人相隔想必更近,似此野兽一般,毫无人性的土人,楠木林异人师徒那高本领,决不容其这样残杀害人,有好些话对方不懂,只说名叫阿庞,也不知他有多少人,与野人烈凡都是否同类。有心探询,又知林中野人大都自成部落,常起凶杀,仇恨甚深,又有许多不可理喻的禁忌,稍一失言,立生猜疑,便有性命危险。难得这是一个为首的人,不如暂且忍耐,等那山民和众野人回来,看他是否阿成,与之商谈再作计较。 双珠暗查老人对她甚是殷勤,并说昔年曾在汉城中住过三年,往来多次,赠他礼物也全收下,十分高兴,看不出丝毫恶意。暂时想不起如何走法。对方连地名都不知道,自称阿庞,又是一个老酋长,决不会是烈凡都。手脚又被绑伤,周身酸痛,这类布满野人之区,孤身上路也有危险,最好能与说明,请其引路,才较稳妥,但非当时可以办到,只得耐心等了下去,老人问她:“可要去往树上安睡?”双珠自然不肯。老人也未勉强,取了两张兽皮下来,铺在石上,说:“这里最是平安,不妨随意走动,千万不可走进林内。我也两夜未眠,想睡些时。我们各自安眠,等人来再说。” 双珠会意,连声致谢。老人便独自走上树去。等了一阵,不曾下来,耳听打呼之声,越料老人没有恶意,决计等人回来再说。昨夜睡得太多,心中有事,又是白天,自睡不着,卧在石上等了一会,不时闻得身后林中隐隐有人踏草之声,起看无人,因觉老人虽是野人,性颇善良忠厚,先未理会,几次过去,忽然看出那是几个小野女孩,见人回顾,立即避去。独坐无聊,又想乘机探询,恰巧方才所送礼物中还有十几粒料珠,便取出来,回身引逗。 林中女孩共有四个,最大的年只十来岁,都是周身赤裸,腰间围着一块兽皮。因是生长森林之中,见光时少,年纪又小,皮肤虽都自中略带微青,看去却是通体浑圆,筋肉坚韧,一个个生得十分强健。目光更是又黑又亮,身上也极干净。初见生人招呼,还带着一些惊疑羞怯之意,后见双珠满脸笑容,温和可亲,不住举手招呼,内中一个年约六七岁,生得又白又壮,貌相也最美丽的小女孩,首先试探着走了过来。双珠拉着女孩的手,越看越爱,便将料珠给了她一粒。那女孩名叫鸦鸦,先还带有疑惧之意,想要挣脱,后见双珠爱她,又给了一粒料珠,便喜欢起来,倚在双珠怀中,任其抚抱。另外又来了几个,似知对方没有恶意,又均想那料珠,也相继凑将过来。双珠每人给了一粒,又取彩线将珠穿好,套在这些女孩的颈上。众女孩越发高兴,一个开口说笑,便围在双珠身前,七八张嘴吱吱呱呱说之不已,语声清脆,宛如好鸟娇鸣,十分悦耳,只是一句也听不懂。 双珠以前助父行医,平时虽喜清洁,对于老少病人,无论多么贫苦污秽,都抱着极大同情之念,体贴照应,样样周到,养成一种温柔耐烦的习惯,容易使人生出亲切之感。 而这些女孩又都那么天真美丽,虽然不知双珠来历,时候稍久,都觉对方人好可爱,谁也不舍离开。双珠更有耐性,反正无事,便试探着连问带比,并将对方好言劝住,令其一个说了一个再说,免得同时开口,和炸了窝的麻雀一样,吱吱喳喳,一句也听不出来,反更无法明白。似这样约有大半个时辰过去,树上老人鼾声未止,众女孩虽然争先献媚,抢着说话,语声却低,动作更极机警轻快,捷如猿鸟,林中稍有动静,自己还未听到,业已当先纵身掩去,其行如飞。 双珠见这一群女孩最大的年纪不过十一二岁,最小的才六七岁,每人腰间和肩臂上都带着小小弓箭、石矛梭刀之类,心想:看这几个女孩十分聪明伶俐,相貌也好,哪一点在汉人以下?偏会生在这类洪荒未辟的深山森林之中,周身只围着一片兽皮,连衣服都没有一件,偏带着这些兵器,大的不说,小的才六七岁,莫非也能和野兽毒蛇恶斗不成?先还疑是野人尚武,从小便用兵器当作玩具,细一查看,这些幼童所带兵器,虽比大人所用要小得多,但都锋利非常,尤其是那石梭乃坚石打磨而成,十分尖锐,分两颇重,寻常大人也未必能够随意投掷。这些女孩,除却两个年纪最小的,差不多每人都带有一两根,后又引来两个男孩,约有八九岁光景,所带兵器更多,肩上几乎插满,分明应敌之物,并且林中有不得一点响动,稍有声息,除幼女鸦鸦被自己搂住,并经众女孩劝说拦阻没有跟去而外,余者都是分头赶去,形踪飘忽,来去极快,宛如大敌将临,准备防御光景。先颇不解,及至时候一久,细心考验,居然懂得好些语言,才问出一个大意。 原来这班野人虽然自来便在森林生长,但是当地常有地震火山爆发之灾,尤其是那森林中的野烧更是厉害,毒蛇猛兽也多,所以从小便经大人指教,想出许多防御驱避方法。他们最怕的是地震和起火,日前馒头山地震,离开当地虽然尚远,震势也不猛烈,野火刚起便遇地面陆沉,大雨骤降,前后不满一日光阴便全停止,但也震塌了数十里方圆的地面,烧沉大片森林。当地虽未受灾,地震初起之时,照样波及,受着震撼。老人阿宠乃全族中的智囊,经历最多,心思也极灵巧,遇到这样非常之变,照例不肯丝毫疏忽,地震还未停止,便冒着狂风大雨,亲自当先,带了几个壮士赶住窥探,一面命人往来报警。地震停止以后,料知这场灾变,必有许多猛兽伤亡在内,想得现在还在其次,最重要是经此巨震,山林陆沉,地形大变,震区附近难免藏有别的种族和大群野兽惊慌逃窜,原住之处不能存留,必要来此侵犯。火山如未熄灭,更要看清形势,率领族人另觅安生之所。这些事如不早作打算,一旦异族仇敌和大群猛兽毒虫骤然掩来,必受其害。 第二日起,便和酋长一同下令,除去老弱,全体出发。为了森林地方广大,分好几路搜索过去。所居根本重地,自然不可不防,于是便将这些男女幼童和老弱妇女分配埋伏在所居十里方圆之内。留守的人虽是一些十二三岁以下的幼童和老年妇女,但是这类野人生长森林之中,终日与毒蛇猛兽、各种灾害搏斗,从小练就极健强的筋骨意志,老人阿庞年轻时又常往来汉城,学了许多制造工具的手法,所打缅刀锋利己极,日常习于勤苦,再加非此不能得食,每人均有胆勇机智,比别的蛮族凶猛得多,看是一些妇孺,比寻常成人还要厉害。经过老人平日训练,他那埋伏,由外而内共有好几层,各借地形大树掩护守望,四面分散,都能独自应敌,互相呼应,便那几个极小的,也是一样上去。 双珠来时,老人阿庞连日人太疲倦,又知事情已完,酋长业已带人赶去,另几路的援兵也都得信快要赶到。共总不满一百个土人,女酋又死,转眼全数除去,可操必胜,不足为虑。因嫌森林绕走路远,一时兴起,背了双珠,由树枝上面一直飞驰回来,到时经由所居中心禁地纵落。这一圈空地,外人决难走进,可是人如在内,便是得到老人允许,除却对方怀有恶念,或是掩往林中私自逃走,谁也不许伤害老人不令双珠私自入林便由于此。因由树幕顶上直抵中心禁地,那几层埋伏,最近的相隔也有半里来路,当然不会知道。这几个男女幼童埋伏最近,先不知老人已回,后被鼾声惊动,以为回来的人不止老人一个,也许还有同去的大人。赶来窥探,发现有一极好看的生人坐在树下,一时好奇,把近圈埋伏的几个幼童全引了来。先还有些疑忌,后想老人常说来人只能到他树下,没有无礼动作,便是得他同意的佳客。又见双珠那么和气,渐渐接近,亲热起来。 后来两个男童,见双珠拿着同伴身边兵器,手说口比,不住询问,居然明白对方要他演习,便不听年长女孩劝告,先拔腰间弩箭,指明相隔三丈的树枝,随手掷去,立时打中,折断下来。试过几箭之后,又将石梭取出,把手一扬,相隔好几丈的一个断树桩立被打碎一洞,手法又准又快,看去甚是惊人。双珠再一夸奖,引得那些幼童都要逞能,两个年长的也跟着出手。因见双珠身边带有宝剑弩筒,也要她取出演习。 双珠恐生误会,又见内两幼童互相对刀乱斫,看不出是否真打,连声呼喝,带比手势,方始拦住。万一这群小人野性难驯,要和自己对比,言语不通,有了误伤,如何是好?仗着对方人颇灵巧,此时已能会意,好些话也能明白,便指了指树上,告以老人不许这样,须等老公公醒来,问明再说。 刚刚劝住,内一幼童不知怎的误解手势,以为双珠想要饮水,先把头连抓,露出为难之意,忽又现出喜容,往水塘对岸飞奔过去。不多一会,取了许多山果,还有一大木瓢泉水,赶将过来。双珠知他误会,业已取到,不愿负他盛意,随意取了两只形如龙眼的山果剥吃,觉着又腴又香,其甜如蜜,便朝幼童稍谢,笑说了几句。这时下余男女幼童,以为双珠夸奖那男童,也要学样,分途往取。 双珠不知这些幼童能否作主,正在极力劝阻,一个一个亲热敷衍,表示都爱他们,大家一样,并无厚薄,忽见群童一齐回顾。定睛往水塘对岸仔细一看,原来环着空地一圈高树之上,还有好几所和老人阿庞所居差不多的大小木屋,因其深藏繁枝密叶之中,离地既高,相隔又远,不像老人所居比较明显,先未看出,方想:树屋中人必已他往,忽听群童低呼欢笑之声。再往前面一看,对岸树上下来一人,远望像个山族妇女,走得颇缓;暗忖:“这类野人何等强健,此女年纪看去不大,如何路走不动,像是有病神气?”鸦鸦业已挣脱怀抱,和另两蛮女口呼喃喃,飞驰赶去,拉着来人的手,手指自己这面,又说又笑,高兴非常。 一会越走越近,乃是一个未满三十的山妇,貌相身材均极美秀,虽然也是一头乱发披在肩后,因其肤色雪白,眉目清秀,长身玉立,人又干净,胸前还挂着好些串金珠翠玉之类,不似平日所见蛮女那样粗野,反更觉着美艳。方想:“蛮荒森林之中也有这样人品,便这些男女幼童也都长得俊美,如其穿上几件衣服,打扮起来必更好看。莫非这里水好,连野人也生得如此秀气?”那山妇已快走近。看那打扮,便知不是酋长之妻,也是他种族中的尊贵人物,再见对方上来似有惊疑之状,后被男女幼童迎上前去围住一说,立转笑容,人还未到,先就露出亲近之意,不敢怠慢,忙即起身向前招呼,上来连说带比,满拟对方必听不懂,至多晓得一个大概,哪知山妇非但聪明异常,那些幼童从旁稍一插口,汉语便能领会。 后来双珠用平日所习土语试一探询,内中一种山民语言竟能应答,竟问出那山妇名叫山兰,并非当地野人同族,乃是山民之女。因随父母入林采荒,遇见大群猛兽,同行数十人死伤殆尽,只她和一受伤的老母被一野人救去,向其求爱。彼时山兰年已十六,本有情人,采荒时被猛兽所杀,一则无家可归,又感对方救命之恩,便嫁他做了妻子,连生三女,夫妻感情甚好,不料前年丈夫选了酋长。 当地都是一夫一妻,惟独酋长可以纳妾,以前女子婚前还要先和酋长睡上三夜,方许与她本夫成婚,常给酋长贪恋美色逼为妻妾,不令再随本夫,引起凶杀惨事。直到四十年前老人阿庞做了酋长,觉着当初祖先共只二十余人,因受同类欺凌,历经艰险,吃了无数苦头,逃来此地,好容易立家室有了根基,人数越来越多,成为森林中最强大的蛮族。全仗众心团结,爱群爱众,一力对外,以私斗为耻,才有今日。但因昔年为首祖先好色,人又胆勇多力,妇女俱都爱他,自家便有三个妻妾,因此留下恶例,本来自己人一向相亲相爱,彼此扶助,连别族中欺凌老弱的恶习都没有,所以一旦和别的种族发生争斗,或有敌人来犯,无一次不占上风。每次发生惨杀,都由酋长多纳妻妾、霸占别人爱侣而起。想起痛心,意欲以身作则,改掉这个恶习。自家夫妻感情又好,始终一夫一妻,直到乃妻老死,均未再娶,并向人说:“我们森林中人,除却遇到外来侵害、死于毒蛇猛兽之手,大都长寿,可是历代酋长不论多么强壮胆勇,不是和情敌拼命两败俱伤,便是不满中年已是衰弱病死。这都是多娶妻妾、强占人妻害了自己。你看我老头子,年已八九十,除却须发花白,精力始终不曾减退,和年轻人一样,中间连遇几次凶险,均得转危为安,比谁都长寿,便是一夫一妻的原故。希望你们以后学我的样。须要知道,森林地方广大,别的种族散居各地不知多少,有好些地势隐僻、相隔太远的至今还未发现。这些外族不知拿力气求衣食,要多少有多少,决用不完,专讲掳劫他人,任性残杀,必须众心如一,才能抵御。我们共总三四百人,比他们人少得多,再要为了妇女生出变故,引起凶杀,自来事情难料,哪怕酋长本领多大,正当强占人家爱妻、发生变故之时,敌人突然乘机来攻,人心稍一分散,立时便有灭亡之祸。” 老人平日最受同族爱戴,但有一年为毒蟒所伤,每逢春夏之间便要发病,往往手脚皆肿,好几天不能行动,彼时年已七十以上,照例本该退休,全是众人留住。惟恐误事,中有一次病好起来,召集同族再三力说,另选了一个酋长。上来尚听老人之劝,不曾多娶妻妾。后因乃妻受伤残废,又娶了一个,于是重又留下恶例。 等他死后,山兰之夫做了酋长。头两年也还相安无事,近年因他具有极大威权,虽怕老人阿庞,不敢强占本族妇女,仍常时借故出外,以打猎为名,掳抢别族少女供他快活。老人当初只是劝告,不曾会集众人改去恶习,所抢又是外族女子。乃夫黄山都又是族中第一勇士,聪明灵巧,身手矫健,最得老人宠爱和众人的尊敬,这类事又是历代相传的风俗,无人过问。山兰情热善妒,空自愤怒,无可如何。上月为了丈夫爱妾刚死,又在召集亲信密计,嫌森林中的外族山女还不中意,竟想去往其他山寨中掳抢,山兰知道此事最犯老人之忌,惟恐因此把山外敌人勾引进来,便向老人密告,将他骂了一顿,因而迁怒,夫妻争吵,不是老人知道,赶来劝止,几乎动手,结果仍被掳来一个外族荡妇做了次妻。为了夫妻不和,才奉老人之命搬来当地。 这班野人所居本在东南角上森林深处,当地也有一个湖荡,比这花林塘大好几倍,野人叫做月儿湖,以前老人便与这些野人同居湖边。直到近年,觉着新立酋长黄山都颇有胆勇才智,除好色外,余者都能秉承他的意旨行事,平日甚是恭顺。自己年老喜静,又爱花林塘小湖风景,湖边花果树木又多,便搬了来,平日如无重大之事发生,便不再过间。 老人妻子早死,自带几个小孩儿女,分住林边高树木屋之内。旁边树上也建有八九所树屋,都是老人阿庞亲族。因其做了多年酋长,为族中人受了许多辛苦险难,出力最多,智勇双全,成了族中圣人,谁都对他万分敬爱。知其年虽极老,仍和当年一样勇敢,遇上大事,总是不顾性命抢先上前。森林中本有两处异族仇敌,虽经老人制服,相安多年,不曾来犯,但这两起敌人均极猛恶,心中不免怀恨,对方毒刺又极凶恶,中人必死,长于暗算,最畏忌的只老人一个,多少年来不敢蠢动,全由于此。惟恐离群独居,被对方派上凡个敢死勇士行刺弄死。这一带左近毒蛇猛兽又多,老人以前曾吃过两次大亏,几为毒蟒所杀,洞中野人也伤过不少,全都担心。 老人却因花林塘风景既好,又具形胜,正当那两起仇敌的来路,表面推说年老喜静,实则另有深意,断定对方大举来犯虽然不敢,自己只一落单,必要设法选了死上来此行刺。来的也许便是酋长本人,意欲将计就计,将内中一个少年酋长治得死心塌地,使其化敌为友,全族中人都和本族一样,双方上辈本来同种同族,中道分离,业经自己多年苦心考查出来,如照自己的心愿,将那新立十来年最有勇名的少年酋长收伏,再与说明来历,折箭为誓,双方结为一家弟兄,联合起来,将另一强仇白乞老除去,从此便可永享安乐之福,不致互相残杀,再起争斗。主意打好,但未对人说起。众野人却担了心事,再三求说,要与同居。 老人明白众人心意,惟恐人多将对方吓退,始而执意不许,后见众人求说不已,并在暗中选出好些壮士埋伏林内,轮流守望。过了多半年,果然发现刺客,等到众人警觉,人已逃走,老人身上还受了两处伤,偏是满面笑容,也不明言刺客形貌,是否仇敌遣来,怎会被他逃走。 住在旁边树屋的虽是几个未成年的男女幼童,因其从小生长森林之中,随同大人打猎采荒,斫伐树木,经历各种险阻,五六岁起便佩带武器,学会使用方法,耳濡目染,不满十岁便能应敌打猎,一个个精强力壮,动作轻快。老人晚年又最爱这些孙男女,从小便教他们使用各种兵器,练习甚勤。野人虽不会什武艺,但因森林之中危机四伏,不时均须与那毒蛇猛兽、食人蛮以及各种异族搏斗,常年经验积累之下,自然而然练成各种使用刀矛弓矢之法,最厉害是那梭镖、弩箭、石枪、石梭之类,简直百发百中,打将起来又猛又急,有那手法高明的,真比寻常练过武功的人还要厉害。阿庞这一种野人本就聪明机警,多力耐劳,不像别的山人只顾眼前,有了两天饱饭便不愿再动,非但样样富足,便这些小人也都智勇双全,众心如一,不受外人丝毫欺负。这时各立在旁,有的似还动过手,断无不知之理,可是问将起来谁也不说。老人经众请求,居然答应选了十来家,许其移住在侧。 花林塘本是一个荒凉所在,只有一角小湖和湖边一片花树,自经老人看中,移居之后,整理得十分整齐,只湖边一带,连尽头一座并不甚高,形势奇特,隐在花树丛中的孤峰,却经老人下令列为禁地,一向不许别人前往走动。另外湖边有老人祖孙亲手建造的几所树屋,平日也空在那里,专作藏放当地特产形如柑橘白的花果和别的贵重东西之用,不许别人居住。这次为了山兰夫妻失和,老人最爱这个侄孙媳妇。族中旧例:只一成年,所居树屋均要亲手建造,以旁人相助为耻。因怜山兰体弱多病,作为借居,腾了一所出来,命其住在上面。因是禁地,所以方才那几个幼童往取水果时,迟疑不敢。后来想起山兰屋内藏有不少这类白花果,内中两个又是山兰之女,因觉双珠人好,取来待客。 山兰正在养病,听说来了一个极好看的外族女子,心生误会,以为丈夫还是不听老人劝阻,仗着酋长威势,又往山外掳来美貌妇女,不由勾动妒火,急怒交加,赶来探问。 老远望见双珠生得那么年轻好看,装束尤好,越发悲愤。本是满腔盛气,及和双珠对面,不知怎的越看越好,心中先生怜爱,忽又想起取水果的幼童曾说,来人每一幼童都送有礼物。因时常接近汉人,知道汉家人常用各种针、线、料珠、绸布、红丝、彩球等山人心爱之物,深入蛮荒,换取兽皮、药材、象牙、犀角、各种物产,经商谋利,正是这类东西。对方如是丈夫掳来,身边不会带有货物。必是森林采荒,遇见兽群冲散,逃来此地。这花林塘乃老祖阿庞所居,谁也不敢随便走进,外人只容进来便是上客。丈夫又不在此,分明自己多心。念头一转,敌意消去大半,二女见面,再一问答,得知来意,越发欢喜。 23、蛮荒奇遇 双珠见山妇山兰上来面带惊异,似有愤意,及用土语连说带比,互相问明大意,立时喜笑颜开,亲热非常。先不知道是何原故,后来方始问明。因其比老人阿庞更易懂话,心中高兴,便托她朝群小打听:昨夜送信救她的山民是否阿成?人在何处?可曾回转? 山兰一口应诺,便朝身边两个年长的少女说了几句,二女便如飞走去。 山兰本非野人同族,举目无亲,全仗夫妻恩爱,过着快乐日子,一经失恋便是满腹悲愤,无可告语,忽然来了一个美貌聪明,能通土语,又有本领的少女,越谈越投机,仿佛人在外乡会见亲人一样。双珠更是连遭险难,好容易死里逃生,但救她的是个老年野人,一到便因性情直率,连日疲劳太甚,稍微安顿,自往树屋之中沉沉酣睡,丢下自己一人守在当地,双方言语又不十分通晓,森林之中更是禁地,不许随意窥探,后虽来了一群男女幼童,双方连说带比了一阵,问出好些意思,主人好似与别种野人不同,没有恶意。孤身女子处此境地,对方居心到底难测,再一想起老父被困贼巢业已日久,不知是何光景。本来兄姊妹三人同往楠木林寻访异人,难得菜花寨主感念旧恩,派了许多人相送,接连通过好些险阻之地,眼看再有一日夜可以赶到落魂崖下,前途虽然无人护送,照地图所开途向,一上落魂崖高岗便是去往楠木林的正路。未了一段幽谷险径固是奇险,但与异人所居相隔不远,即便遇到险难,闻声也必来援,不会坐视。谁知事太凑巧,就这未了一日夜快到以前,连遇地震山崩、火山爆发,差一点把命送掉。如今兄姊妹三人中途离散,自己连遇凶险,勉强逃生来此,前途如何和这野人心意尚不可知,妹子和路清更是不知下落,越想心越烦,不是这群幼童在旁说笑亲热,几乎伤心落泪,哭出声来。正在强忍悲愤准备细心打听,先通了这些小野人的语言,好去探问阿成下落,不料对方一时误会,往取水果,无意之中引来这一个美貌聪明的山妇,非但心情灵巧,彼此投缘,一见如故,对人也极真诚。最难得是以前无意中学了两种山民语言,山兰均能通晓,以后不致词不达意,有口难言,发生误会,并还可以探听对方心意虚实,穷途之中得此热情良好的伴侣,由不得愁怀大减,喜出望外。彼此都是倾心结纳,当然水乳交融,越来越亲热。 旁边那些男女幼童,休看野人年幼无知,因受老人阿庞常时教练,随时随地都有戒心。如非双珠是在老人所居空地之内,照例应以客礼相待,只是林中相遇,立存敌意,便给他多么心爱之物,也是休想打动。先前虽喜双珠人好,又拿了人家东西,围在身旁争先献媚,内中几个年长一点的,依然怀有疑念,这时听山兰一说,得知双珠乃老祖阿庞请来的佳客,越发欢喜。疑念一消,想起自己离开防守之地已有好些时候,同伴还不知道底细,忙和山兰说好,赶往通知,以免万一误会,生出疑忌。 山兰也真忠实,立命去的人就便访问阿成下落,酋长带人往除食人蛮可曾回转,有无这样一个山民在内,多去几人前往探询,以免夫妻不和。山兰丈夫知道老人睡熟,暂时不来禀告,径由正面森林回往月儿湖。这班防守后面的人不曾看见,暂时还未得信,累双珠悬念。 二次派出的人走后,山兰又笑道:“听你所说,那些食人蛮非被杀光不可。这等大胜,我丈夫回来,必要杀牛击鼓,寨舞吹笙,犒劳全族的人。事前应有牛角吹动,这时尚无声息。你说那阿成决不认得路,要来也和大家一起,不会独自走来。恐去的人白跑一趟,还问不出来呢。计算时候,他们就由森林之中绕路回转,没有老公公树顶上面走得快,照说也该走到,并且内中还有两个勇士,连我丈夫虽不如老公公那么轻快,也能由树顶上面空身走回,怎么也该有点信息动静,是何原故?”话未说完,先是两声极长的号角呜呜吹动,山兰刚刚改口笑呼:“他们果然大获全胜,赶回来了!”跟着又听芦笙呜呜,皮鼓砰砰,同时响将起来,树上鼾声忽止。 随见老人阿庞援树而下,见二女对坐说笑,甚是高兴。因双珠不大懂话,便令山兰转告双珠,令其随意饮食行动,只不要人林太远,最好和山兰一起;以免一不小心,迷路遇险。方才本想寻一山女与之作伴,因年长的人均已出发,剩下都是老弱,人又倦极,不及安排,便自熟睡。难得二女一见如故,再好没有。现以上宾相待,无论要什东西,或是人倦想睡,只需开口,便由山兰招呼引去,身边这些男女幼童也可告知,当时便可办到。 双珠自和山兰谈了一阵,问知当地风俗,人虽野蛮,颇通情理。老人阿庞威力最大,以前曾往汉城,受过汉人好处,存有好感,并曾立誓永不伤害一个汉人。此来决无恶意,只肯照他誓约而行,宾主双方再稍投机,非但可以放走,并还派人护送。听完之后,心神大定,本意少却许多顾虑,这时二次相见,越觉阿庞貌虽老丑,满头白须白发围绕飘拂,只露双目口鼻在外,但那神情十分善良,老带着一脸笑容,决不像是存有恶念,越发心安。先谢了救命之恩,估计阿成必已随同回转,便托阿庞命人喊来相见,商计未来之事。 阿庞笑说:“今夜寨舞庆功;全族的人连外客均要到场,我此时便须前往主持。你说那人,对你实在忠义,为了救你命都不要。我已发令,当他是自己人。只在对敌之时不曾死伤,你不寻他,他也必来寻你。我到那里,命人送他快来与你相见便了。” 双珠不曾通晓对方语言,不知老人误认阿成是她情人。山兰因听当夜寨舞,又和丈夫相见,想起前情,甚是悲愤,心中有事,老人又走得急,并未详细告知,只说了一个大概,更未提起老人误认情侣之事。 双珠见这两个主人这样好法,竟出意料,先还苦盼阿成音信,以便人来商量,作伴同行,往楠木林寻找那姓木的异人,并打听妹子、路清的踪迹是否曾经见到。等了一阵,没有回音。山兰因她昨夜吃了大亏,夜来寨舞又是通宵欢会,劝令安卧些时。双珠先还不肯,后因对方盛意殷勤,不便坚拒,心想:到她住屋之中等候也是一样。 先去幼童忽然奔回报信,说:“那夷人不叫阿成,因在对敌之时为上人所伤,现已上药,正在静养。”并说:“当地治毒箭的伤药十分灵效,只人未死以前,敷将上去,不论肿起多高,至多一日夜便可痊愈,此乃昔年恩人所留,那年为了将药用完,虽知治法,中有一种主药,当地不产,后为毒蟒所伤,几乎送命。幸而遇见救星,非但带有此药,他那山寨之中又产有大量主药金铃草。事后托他运来不少,除配药外,并还种了一大片。如今花林里面便种有不少药草。每年少死伤许多人,至今部在感激这两个恩人的好处。”双珠一听金铃草,心虽一动,但因那人不是阿成,失望之余,心中悲苦。又因野人山森林深处,乃父南洲从未到过,决无两次赠药救人之事,何况所说金铃草又由山寨之中移来。知道父亲所配几种灵药治法,一向逢人便告,必是由别处山寨中辗转流传,连野人也被得去。心想:来者既非阿成,人又伤重病倒,赤身涂药,不便往见。好在此药灵效无比,多重伤毒,不出两日便可痊愈。夜来还要寨舞,初次经历,不知当地风俗,愁急无用,还是养好精神,到时赴约,相机行事为妙。念头一转,山兰又在力劝,便同去往塘边山兰所居树屋之内,席地同卧,对面说笑了一阵,渐觉疲倦,就此安然睡去。 醒来山月已快高去,遥闻芦笙皮鼓之声,隐隐传来。知道寨舞盛会已将开始,连忙起身洗漱。初意受伤山民虽非阿成,也是同行八十壮士之一,否则决不会这样舍死忘生来救自己。可惜事前不知,遇救之时人在藤夹以内,老人阿庞飞驰又快,又忙着用暗器去打身后敌人,火场那面便看不见,没有看出是谁。心想:此人伤势如不甚重,敷药之后,有了这大半日光阴,人已能够坐起,勉强走动,他们把菜花寨主哈瓜布奉若神明,奉命护送,为了地震,中途失散,无心巧遇,定必追随不舍。不论此人是谁,便这八十个忠实壮士的安危也在悬念。且喜受伤未死,正好打听这班人的下落,以及妹子和路清是否见到。未睡以前本就想往探望,因山兰力阻,又觉野人风俗多半奇特,出乎情理,并有各种禁忌。主人待我虽好,到底生人初来,不知真相。何况伤人敷药,身上一丝不挂,人也往往昏迷不醒,不应惊扰,因此未去。醒后越想越烦,急于前往探询,正在更换衣服,准备起身。 山兰见她忙着起身,更衣之时,越显细腰猿臂,肤如玉雪,通体圆融,一尘不染,端的明艳绝伦,丰神绝代,连自己见了也是爱极。睡前又问出对方身有要事,还有一兄一妹和八十多个同伴,均在地震之时逃散,吉凶难定,不知去向。只等住上一两日,问明楠木林途向,便非走不可。越发生出同情,恋恋不舍,又因人太美艳,代她愁虑,忙拦阻道:“妹子你不要忙,时候还早呢。实不相瞒,我真爱你已极。方才结了姊妹,更把你看得比亲人还重。我们虽是森林中的野人,但极讲理。虽然不会强迫,但你这样美貌,那受伤人如不是你丈夫,准都可以向你求爱。你如不允,立时把你当成外人,虽然无辜不致加害,到底讨厌,上路时节先就不便。你一个孤身汉家女子,这样凶险难走,危机密布的黑森林,他们不肯出力护送,你多大本领也难走到。 “我看老公公对你极好,方才并还抽空亲身来此看望,对你十分怜爱,命我好好照应。我知老公公以前受过汉人之恩,十分感激。每次立下大功,众人朝他欢呼感谢,说: ‘这多年来没有老公公领头作主,早为仇敌和毒蛇猛兽所伤害,大家也不会过得这样好法。’他必问明众人,一齐归功于他没有异言,方说:‘你们能有今日,虽然靠我领头的多,但是追本穷源,不是当年那汉家恩人将我救活,早已身死江边,哪得回来!便我这里好些灵药,也是此人所赐。可惜一别数十年,不曾再见。后听一老说起恩人已死,我们无从报答他的好处,便要记准他当年所说任何种族都是一家,就是对方不曾开化,也应互相帮助,和兄弟一样,把心思体力合成一起,互相帮助,一同进化。只能去掉种族私见,同心同德,相处以诚,不存敌意,便是一家兄弟,决不可互相恃强争斗,引起凶杀,两败俱伤等等极有道理的好话。你们以后遇见采荒汉客,虽然人心不一,不能都像老恩人那样好法,我们这里出产又多,不容外人生心,随时都要警惕。但对来人,仍须看在老恩人面上,和他托我的话。那人如好,自然当他上客,请来月儿湖居住,格外照应,护送回去。便看出是坏人,拿他不准。也不可轻易动手杀害。必须把我寻去,或是引来这里,由我查问,如真是个坏人,再由我召集众人,商计处置,也还不迟。只有一毫可原,便须从宽发落。’这类话随时都在谈起。 “今日看他意思,对你更是好极。恰巧你睡时,我代你盖了一片兽皮,你又未脱衣服,那只被藤枝勒伤的手腕,恰又露出在外。我先听你说过汉家女子不愿和人寨舞的话,立时乘机说你虽非寻常汉家女子,颇有勇力,曾经孤身一人在森林中连遇奇险,走了两天一夜不曾停止,并还遇见毒蟒野兽,均得脱身,还杀了几只猛兽和一个女酋长。连我们这里壮士均所不能的事,你都办到。但是无意之中遭那食人蛮暗算,绑紧了一夜,一路挣扎,虽将绑的藤麻挣断,人已受伤,只为初来不知底细,勉强坐在那里。因有极大胆勇,先前看不出来,自从和我相见不久,我看出你勉强支持,才来这里同卧。如今周身酸痛,并还好些伤处。因恐他代你敷药,难免看破,又说你自带伤药,极有灵效,业已敷过,只是周身酸痛。你是汉家人,没有寨舞风俗,最好夜来只令旁观,免得带病寨舞,支持不住。他当时沉吟,将头微点,虽似答应,你去如早,仍难免于有人向你引逗。 最好你一到,便借感谢为名,拜老公公做义父,一面装病。他只答应收你做干女儿,势必更加亲切,不问行止,都无人敢欺你了。” 双珠闻言,立被提醒,想起山中诸族,对于外族妇女十九动强,无理可说,一个处得不好,便有性命之忧。自己因在花蓝家寨舞比武占了上风,无形中引起轻敌之念,忘却孤身在此,今非昔比,一个不巧,凶多吉少。对方万一相强,便极难处。再要为了美色取祸,更是冤枉。难得山兰有此好心,心中感激,方才睡时,二人业已认了姊妹,经此一来,情份更深,便照所说行事,准备后半夜寨舞开始方始起身,索性人也卧倒,装睡等候。 山兰一面准备饮食,一面和她说笑。隔了半个时辰,远闻鼓乐之声越来越盛,方觉寨舞必已开始,山兰长女忽然奔来,吱吱喳喳说了一阵土语。大意是说:寨舞业已开始,乃父酋长黄山都,因听众幼童说双珠如何美貌,现和乃母住在一起,不见前往,命来探望,并催快去。 双珠看出少女说时面有愤容,山兰听完也极生气,分明对方另有用意,山兰料得不差。且喜方才不曾前往,否则,这酋长的为人,睡前已听山兰说过,样样都好,就是好色如命。再想起方才拦阻语气,多一半固然为了双方一见如故,格外关心,恐其犯禁,一半还是另有深意,惟恐自己貌美,丈夫无良,起什恶念之故。再一想到此女睡前所吐满腹幽怨,越发代她不平。等乃女被山兰骂走之后,便拉住她的手,婉言笑劝,说: “姊姊的事我已知道,但你当初夫妻本来恩爱,自从你丈夫做了酋长,方始变心。照你所说,一半固是他的不好,但你平日对他负气多疑,也有害处。依我所见,休说山寨种族,便我汉家人中,像你这样美貌聪明的也是极少。何况寻常汉人中的美女,不像病人就像疯子,多半弱不禁风,好吃懒做,只供丈夫玩弄和旁人羡慕,争夺勾引。平日坐享现成,别无用处,一旦人老珠黄,便处处受欺受气,仰人鼻息,回忆当年盛时得意之状,空自悲痛伤心,无可如何。我父女是医生,见的人多,只稍有钱人家的妇女,十有八九都是胃病和经血不调,便是这个原故。 “最可气是一些该死的无聊文人,把女子当成花草,说什么红颜只合青春死,未应佳人到白头,好使人们常时想她那青春红颜之美,免见人老厌恶等等的话,却不想人都一样,真要情深爱重,男女都相同,人还是那个人,她老,你也不曾留住青春,经过多年同甘共苦、亲爱精诚的结合,感情只有更深。因她年轻时心力两面都曾帮助过自己,应该对她更好才是道理,如何昧良变起心来!自来不平之事莫过于此。 “你们山中种族,虽然也有男尊女卑的不平风俗,因生长山中,都能以劳力自给,人入有用,不是和花鸟一般摆样子的东西。并且婚姻都由各人自愿,好合恶离,各随其便,感情一坏,各自东西,离开丈夫,照样自食其力,至多心中难过一阵,只不甚老,仍可按着各人年貌心意另觅配偶,得到一个好丈夫,便可把前事冷淡下去,不致永远苦痛,各以情爱有无来作分合,比我们汉人夫妇,比较还算好的。你又这样能干,照你所说,你如觉着丈夫对你变心,不可挽回,这类昧良的人,要他何用!如其彼此余情未断,你更爱他,不舍分离,只要不是为了不舍酋长夫人之尊,便须想到双方本是恩爱夫妻,年纪又轻,丈夫固然好色,又在酋长可以多娶的恶习相沿之下,不听老公公良言,生出二心,照他以前那样爱你,未老以前怎会发生此事?自己也必有什缺点,也许人大热情,妒念太重,样样多心,不知以至诚感动和本身的能力做出事来,取得他和全族敬爱,专一多疑善妒,争风吃醋,吵得太凶,丈夫又非安分的人,于是双方越走越远。 “以我之见,你有两条路走。夫妻同居由于情爱,无情则离,如其勉强,只有苦痛,这样骄狂昧良无耻的丈夫,不值迁就。如真爱他,不舍分离,第一要将此事放开,他不睬你,你也不去睬他,拿出你的智能,做起事来样样抢在众人的前面,先取得了全族中人的敬爱,让他看了眼红可惜,你只发挥你的本事,不去理他,而他所爱新人,无论品貌才能,样样又都不如你,一面受到全族中人公论的指责,当然后悔,回心转意,求你重圆旧梦,那时你便成了主动,由这暂时分居之中,也可看出他的为人是否值得做你丈夫,以定离合,岂不比你现在这样吵闹争斗,越来情感越伤,终于破脸成仇,还要多受悲苦,好得多吗, “我告诉你,我是一个未嫁少女,如在汉城之中说这类话,必受众人笑骂,羞个半死。只为我爹爹明白事理,无论什么三纲五常、忠孝节义,只不合乎情理的,必要寻出它的根源和合理的方法。我姊妹从小听惯,又生长在南荒多族杂居之处,否则,就我心里有话,也是怕羞,不敢出口。你只记住,一个人要为众人出力,才能建立事业,得到人心。只要得到众人敬爱,非但无往不利,谁也不敢对你丝毫轻侮。女子专凭美貌争宠,青春不能常葆,终有年老色衰之时。先不立下根基,到时休说苦痛伤心,你便为此送命,也无一人对你怜惜,真太冤枉!徒自气苦,什么用呢?” 山兰闻言,有些醒悟,正在寻思发呆,耳听笙歌喧腾中杂牛角之声,探头一望月色,忽然惊道:“只顾听妹子说话有意思,忘了天已不早。老公公曾说,妹子就是伤病疲倦,今夜庆功盛会也要到场。晚去无妨,不去却不相宜。否则,除非真个不能支持,如被他们看出是假病,必当看他们不起,一当外人看待,便决不肯出力。你还要在黑森林中冒险前进,有不少的险路,孤身一人无人相助,如何行呢?快些走吧!” 双珠也觉夜色已深,先因山兰劝她装病,吃饱再走,本是边吃边谈,业已吃了七八成饱,衣履也都穿着整齐,为防万一,借口包裹中有药,可医山民伤病,和山兰说好,连兵器也是随身未带,并将所剩几件零星礼物凑在一起,准备送与酋长。匆匆下林,见一轮明月朗照中天,天青云白,花影离披,平波渺渺,方塘如鉴,为了寨舞盛会,连花林塘十来所树屋中的野人俱早走光。问知这些野人黄昏以前便同赶回,因水塘一带是禁地,无人敢往走动,所以不曾惊醒。森林寂寂,月华如水,空山无人,野花自芳。隐闻萧声大作,杂以蛮沤,别有一种幽丽豪野的情趣,使人神往。 二女刚走不几步,便见一个老野人和一少女飞驰而来,后面还跟着几个男女幼童,山兰之女也在其内。转眼对面,问知老人阿庞见月上中天,寨舞早已开始,二女久不见去,故意命人传令,说来客真个病如未愈,无须前往,只命山兰一人前往问话。来客如其能往旁观,和老人一同饮食,却是再好没有。为防人都走光,双珠无人照应,并命这一老一少来此作伴。另外几个男女幼童,一则野人生来情热,日里相见,都爱双珠。内中三个又听出乃父业已愤怒,说双珠不去是被乃母留住,恐双方为此又要吵闹争斗,赶来劝告。 山兰一听,便知老人怜爱双珠,极想她去,又恐汉家女子胆小,不惯与野人寨舞,胆怯不去,引出误会,故意把话说在头里,其实还是想她前往。好在来的两人均不通山民言语,重向双珠嘱咐,说老人对她极好,不可得罪,最好照她方才所说,认为父女,一面装着本是伤病疲倦,为感老人和众人相救之德,勉强挣扎前往。为了服药,山兰不曾呼唤,睡起太迟,故此耽搁等语。 双珠早就看出她至诚好心,样样关切,全都答应。一同起身,往月儿湖赶去。到了路上,才知当地离月儿湖,如照寻常走法,少说还有七八里路,林中昏黑,到处都是密林密莽,如非有人引路抄近,所行都是直径,好些地方均由树缝和枯林穴中穿过,免走回五里冤枉路,实际只得三四里之遥,至少也要半个多时辰才能到达。并还问出老人心计周密,这条捷径,不是事前奉命或有要事往来,为防万一仇敌来此,被其看破,寻常往来均所不许。后又试出这条捷径看似黑暗崎岖,在野人领路之下,一点也不难走,并有皮灯照亮。一路飞驰,不消片刻,便已到达。 双珠耳听笙歌欢呼之声越来越近,前途树林行列越稀,林隙中望去,已能望出前途空地上的火光,并有对对情侣互相搂抱,出没隐现于两侧疏林无人之处,知道寨舞早已开始,场上少年男女大都各寻爱侣,有了对于,无须多担心事。侧顾山兰,病虽未愈,因在睡前给她服了一点健神的药,又经几次劝勉,跑了一段急路,只是微微有些喘息,与初见时情景不同。性本好强,来喊的那两个野人和同来男女幼童又催快走,只得听之。 估计前行不满十丈便可走出森林,那形如新月的湖波和广场空地上野人所生的几座火堆也都在望,鼻间业已闻到酒肉松柴香味,暗忖:“起初只说黑森林中野人不知如何野蛮凶恶,想不到会有这样勇敢、忠实、义气、公平的品格风俗,可见人的智能多半相同,全是境遇所限和领导人的得法,随同多少年的变迁经历自然进化,乃是一定不移之理,不过深山森林之中与世隔绝,见闻太少,路走得慢而已。像这类野人,只一走出森林之外,立可发挥他们忠实勇敢、天真诚朴、多力耐劳的美德,比那一班游手好闲、一味巧取豪夺、专享现成的好恶小人,反而高明得多,如何能够轻视他们呢?”心正寻思,离开外面广场越近。 林中虽是一片阴黑,外面火月交辉之下,明如白昼,最前一排树林已有月光照下,再走三五丈,经过两排稀落落的椰林便到场上。遥望广场中心,笙歌喧闹,人影歌声交织起伏,看去热闹非常,同来几个男女幼童早就抢先跑去。二女正在说笑,眼前人影一晃,道旁大树之后,忽然闪出一个头插鸟羽,耳戴金环、上穿虎皮披肩,下穿虎皮围裙,脚蹬藤鞋,右臂和两腿一齐裸露在外的中年野人挡住去路,相隔约有六七尺光景。 双珠平日随父行医,山人风俗礼节,知道不少,人又聪明机警,见那野人和老人阿庞一样装束,更要整齐华丽,头插鸟羽比来接的野人又多又长,年纪不过三四十岁,生得十分雄壮,双手叉胸,望着自己,料知来人不是酋长黄山都,也是族中首要人物,不敢怠慢,正要上前礼谢,托山兰代为通话致意。还未开口,山兰已面容骤变,本是十分愤怒,往前抢去,行时朝自己侧顾看了一眼,怒容忽然收敛,先朝来人说了几句。那野人先见山兰,也是带有怒容,后见对方不曾发作,也变着一脸强笑。二人语声都急,一句也听不出。 双珠越看二人越像夫妻,想起来时之言,存有戒心,假装不解,停步相待。刚看出这男女二人似在争论,忽听出山兰似说自己有病,心方一动,便听林外长啸之声,跟着又吼了几句,与今早遇救时所闻相同,知道老人阿庞所发。正不知是何用意,野人闻声立时住口,山兰也不再往下说,面现惊喜之容,各自回转。山兰刚用土语说野人是她丈夫,对方业已转身走去。因已快到,时有对对情侣欢呼歌唱,相携相抱在附近树林中穿过,不便多问,看出山兰意思似要自己谨慎,便留了心。 出林一看,那广场竟有三四百亩方圆,前途还有一列小石山,山上长长短短,大大小小,一连挂着共有十几处瀑布喷泉。山上又无树木,通体皆石,偏又长满肥苔草花之类,映着月光,本就绿油油的,看去又滑又亮,上面再挂着大小瀑布,内有几条高长阔大,远望过去不是玉龙倒挂,匹练抛空,便是珠帘喷雪,银蛇蜿蜒,将那宽约数十丈,高约一二十丈危峰峭壁上面的青碧山色,分隔成大小十好几片。山脚前面又有大小四五处喷泉涌起,最高大的竟达好几丈,直似一根笔直的晶玉水柱冲空直上,离地六七丈,再往四面散开,宛如天花宝盖,零雨飘空,飞舞而下。下面便是那片形似月牙的湖塘,恰巧整整齐齐做大半环围在那座石山的前面,最大一根水柱又在湖的中心,所有瀑布喷泉齐往湖中喷注。这一邻近,那轰轰发发、铿铿锵锵、宏细相间的泉瀑之声,越发洋洋盈耳,加上明月清风之下的笙歌蛮沤,汇成一片从来未听过音节。当空明月照在上面,闪动起各式各样的银辉,绮丽无涛。这等天然生就的美景奇观,出生以来从未见到,不禁暗中叫绝,赞美不止。 再看火堆,共是五处,均在湖边,顺着半弧形,做一排点燃,每堆约有两丈以内方圆,四面围满铁架,上烤各种牛羊野兽的肉类。火前放着好几十个整段木头挖空而成的酒桶,内里插着许多细竹管,另外还有两座野灶,用大铁锅煮着各种食物,如糌粑、饭团之类,均用树叶包裹,任人随意取食。所烤肉类多半烤熟,焦香四流,熟的吃完,便有执事野人将生肉整片搭来,挂将上去。吃的人都是自拔佩刀,斫上一大块,走往一旁,与家人子女同食。有的围在酒桶旁边,口衔竹管,吸酒而饮,吸高了兴,便在月明之中欢呼、舞蹈、歌唱起来。这些都是已成婚的中老年夫妻和所生子女聚在场上,吃了又唱,唱了又吃,尽情欢乐,高兴非常。那些寨舞赶野郎的野人,已早寻到各人爱侣、、带了酒肉,自寻隐僻无人之处饮食欢聚,多半走开。就有去而复转的,也是先前情热,不曾吃饱尽量,打算找补,大都单人前来,取了酒食,转身就走。也有男女同回,见状兴起,杂在人堆里面,歌舞吹唱上一阵方始走去,但是极少。 老人阿庞独坐在当中火堆的前面一根断树桩上,旁边围着几个男女幼童,正在饮食,先见酋长黄山都刚刚赶到,朝老人双手交拜起立,双方先是争论,结果黄山都不再开口,被老人说了几句,坐向一旁。身边除新回去的三少女外,还有一个周身赤裸,只腰间围着一片兽皮的山妇,年约二三十岁,浓眉大眼,头上挽着一个发髻,脑后却又披着两尺来长的短发,颈间挂着五六圈各式各样的金银玉石、骨角料珠之类,形态甚是淫荡,望着黄山都不时献媚,低声说笑,看那装束神情,均与当地野人不同,一望而知是个别族妇女,料是山兰所说酋长新娶的次妻。 这时,二女边走边看,已绕到老人面前。同时场上歌舞的野人,除却两旁各有十几个轮班击鼓吹笙的老野人外,一见双珠,多半跟踪赶来,互相笑语,指说不已。双珠早得山兰指教,话已想好,先朝众人含笑点头,举手示谢,一到当地,便舍了山兰,抢步跑上前去,双手叉胸,朝老人作十字形拜将下去,随说因感救命之恩,想拜他为义父。 说完,山兰已早赶到,也向老人礼拜,并代双珠做通事,说明她的心意。 老人本爱双珠胆勇聪明,人又美貌,平日对于汉人又最有好感,本就心存爱护,不知双珠急于想他帮助,往楠木林寻那姓木异人,求援救父,又感救命之恩,才有此举。 闻言喜出望外,当时笑诺,并按族中礼节,起身伸出双手将双珠亲自扶起,令和山兰同坐身旁饮酒吃肉。双珠连说带比,并由山兰从旁代说,生病未愈,连夜失眠,山兰奉老人之命,不曾喊醒,所以来迟,请老人转告全族弟兄姊妹,不要见怪,如今刚刚吃完了药,不思饮食,只能勉强奉陪,少吃一点等语。 老人看出二女投缘交厚,越发高兴,便向众人大声宣示,并说:“双珠孤身弱女,同行八十余人,遭此地震山崩的灾变,孤身犯险,在飞泉崖火山附近最危险的森林之中走了两日夜,连遇毒蛇猛兽,均仗她的胆勇本领脱险闯过,平安无事。最后为食人蛮所骗,加以好几天的惊险疲劳,被毒草迷昏过去,方为仇敌所困。现已做了我的千女儿,你们以后须要当她自家人看待,遇事互相帮助,不可坐视。”众人早听山兰说过,业已高兴,闻言欢声雷动,同朝上面拜了几拜,分别走去,重又饮食歌舞起来。 双珠先听黄山都好色如命,方才以酋长之尊,不等自己走到,先往林中窥探,用心难测,正装糊涂,老人忽然手指黄山都,令二人以兄妹之礼相见。双珠无法,只得任其亲了一下手脚。因知山兰妒心太重,黄山都又将自己的脚握紧,贴在嘴上不放,心中越发厌恶,暗忖:“野人最尚勇力,我人生得秀气,莫要被他看轻。”乘着老人注视对方,不曾留意自己,先朝山兰使一眼色,表示心烦,再装生病力乏,一只脚站立不稳,暗用师传本领,将全身之力运向脚上,一绷一抖,表面看去虽然一点也不显眼,但这内家真功夫,休说一个只有一身蛮力,不会用巧劲的野人,便是武功稍差的人也禁不住。 黄山都色令智昏,双手捧着双珠一只胫附丰妍、底平指敛、肤如玉雪的白足,正在连亲带嗅,爱不忍释,非但新近用暴力由别族中掳来的一个荡妇和他以前的恩爱妻子各现怒容不曾留意,连老人阿庞看他这样无礼,已现不快之容,不是觉着当夜庆功欢会,不愿使他当众难堪,已早喝骂,就这样,也快发话禁止的神情。黄山都同样毫无警觉,只顾心中盘算:这汉家女子实在可爱,又做了老人的干女儿,孤身无依,想必不会再走,以后用什方法向老人请求,或是勾引到手?猛觉对方似在喘息,抬头一看,刚瞥见对方眉头微皱,面有痛苦之容,以为汉家少女生得秀气,也许自己将她捏痛。第一次看到这样美人,平日所见妇女均成粪土,心生怜爱,正待松手起立献媚,就势搂抱亲热,说时迟那时快!就这心念微动瞬息之间,猛觉手上一震,虎口几乎崩裂,奇痛非常。当时还不知道对方内外功都有高明传授,经此两次安眠,体力早已恢复,先前所受浮伤又不甚重,敷药之后肿痛已消,和平日一样,全身都是本领,存心给他苦吃。索性松手也罢,因双珠暗用内家真力,手虽震痛,表面看不出来,非但不知厉害,反想抓紧,经此一来,苦头吃得更大。 双珠见他还不知趣,心更有气,故意“唉呀”一声,假装怕痛,身子往旁一歪。山兰在旁早看出她厌恶不悦之容,二人又极投缘,如非双珠来时力劝,觉着有理,一路盘算,想好主意,几次怒火都是强行忍耐过去,不必见她丈夫这等丑态,便那旁立荡妇的妖形怪状,早已按捺不住扑上前去,和乃夫哭骂争吵起来。一见双珠要倒,急怒交加,忙伸双手扶住,正待发作,方觉双珠将她的手捏了一把,忽听又是一声“唉呀”,声音比双珠要大得多,再看他那荒淫无耻的丈夫,业已跌坐在地。双珠不是自己扶住,仿佛也要跌倒神气。先还不甚明白,心想:丈夫乃全族中第一勇士,如何经不起人家稍微一挣,痛得一手乱抖,面都变色?忽听老人低声怒喝,大意是说:“我这干女儿休看生得秀气,本领却是最高,这还是在病中无意之间,站立不稳,你又抓紧不放,她往旁倒,挣了一挣,你便痛成这个样子。如其真个动手,岂不吃亏丢人?好在自家兄妹,她又不是存心,大家不曾看见。她是汉家女子,不喜欢你亲热,还不同了你那野女人往那旁快活去!还在这里气人不成?” 24、双收义女 喜得明珠 老人说时,黄山都吃双珠一挣一抖,痛得手指骨极似要断裂神气,由不得喊了一声,又觉此举丢人,总算荡妇讨好得快,抢前将他扶起。心疑双珠闹鬼,再一细看,对方也是满面惊慌,如非山兰扶住,人已倒地,丝毫看不出为敌之意。心中奇怪,忽听老人这等说法,又见对方被山兰扶坐一旁,面有负痛之容,又用一手捏脚,仿佛方才被他捏痛,业已怀恨,连头都不曾回,老人口气又极严厉,照例不敢违抗,只得忍痛惊疑而去。 山兰毕竟聪明得多,一听老人这等说法,再想起方才扶抱双珠时,稍一沾身,人便立稳,和未扶她一样,丈夫却已跌坐地上,痛得抱着一只手乱甩,双珠又在自己手上捏了一把,好似有心做作神气,再想起她孤身一人深入森林,连经奇险,许多惊人的英勇奇迹,当时醒悟,忍不住含笑看了她一眼。双珠仍装伤病疲倦惊恐之状,坐定还在微微喘息,满脸惊恐之容,又托自己代为解说,说她独脚难支不曾立稳,不知酋长怎会跌倒,无心冒犯,请告义父等语。忙照所说,向老人说了一遍。 老人性虽粗野,人却聪明,又知汉人武功好的,往往人一沾身便为所伤,和会法术一样。先见双珠宝剑暗器无不锋利,黄昏后回来探看,包中除各种特效膏丸外,并有山人所用毒弩,如非本领真高,所行一路毒蛇猛兽最多,并有吞人毒蟒出没,乃黑森林中最危险之处,便是自己,也非带了多人、样样均有准备不敢前往,何况孤身!就说地震之后,林中蛇兽多半逃窜,当地并未波及,未了一段连树也未震倒一棵,照着平日经验,猛兽只有更多,她却安然无事。后来虽然受骗昏迷,困在藤夹之内,救她时节,手上那么坚韧的藤麻竟被挣断,并用毒弩由藤夹缝中连伤数人,始终没有丝毫胆怯。休说汉家少女,便是多么凶悍的野人,处到这等境地,就不吓昏过去,落在自己这样异族中人手中,也必惊慌胆怯,她却若无其事。听那山民说:“此女一身惊人本领,未到飞泉崖以前,并还杀过一条白美人,本领之高可想而知。”心疑黄山都妄动色念,将对方激怒,受了暗算,暗中查看,因双珠装得极像,山兰做通事,话又说得巧妙,又觉不似。虽然疑念未消,表面上却未露出。 双珠随即请求,要与昨夜引了野人救她的山民相见。那山民名叫伊瓦布,老人先当是双珠情人,直到夜来三次往探,人已清醒,方始问出并非情侣,只是痛恨食人蛮,又因此女善于医药,救过他的性命,意欲报恩,便不遇自己和同行壮士,也必与食人蛮一拼。 双珠听老人说:“那山民非但不是阿成,并且不是菜花寨来的土著,名字虽与土著相仿,但是江这面的好些种族的姓名,未了多有一个布字,声音又多相似,不是细心,听不出来。”由菜花寨起身之后,一则人多,记不过来;二则头目另有称呼,一直不曾留意他的名姓,只以“大”、“二”两字分别。中间虽有几个常在身旁,稍通言语,比较接近的壮士,姓名未了一字非蚌即布,容易相混。仔细寻思,那相识十几人,记得姓名的并无此人,何况所说救命之恩,又指医病而言。心虽失望,还想前往探看,向其致谢,并看那人是何来历。 后听老人说:“山民伊瓦布所中乃是土人毒刀,初救回来时,人已周身浮肿,伤口腥血四流,臭气难闻,污秽不堪,连我们都难近身。如不是我走时心喜此人忠义,曾下严令,无论如何都要保他回来。因那伤血奇毒,旁人沾上一点就烂,甚而送命,早已弃之而去,等到抬回,我在花林塘树腹之上被角声惊醒赶来,人已神志昏迷,苦痛不堪。 总算他不该死,非但这类解毒药草我们这里出产最多,遍地都是,医治方法也比别族要好得多,小山后面的星星泉又是天生温泉,专治这类伤毒。就这样,还是我亲自领头下手,将他身上勒紧快要嵌进皮肉的皮裙纱笼轻轻用快刀挑断,一面用刀放去污血,把捣碎的药草和上泥浆,从头到脚周身包满。等把毒水吸干,结成干皮,剥将下来,放在温泉里面洗个干净,二次再用药泥包裹,似这样一日好几次,药泥一干,便与重新包扎洗浴,才得脱险。 “因他受伤之后走这一条远路,毒气业已大发,不是一日半日所能医好。并且昏迷时多,清醒时少,天黑以后前往探看,见他肿已消去多半,毒还未尽,身上干药皮已揭换过四次,时候业已加长,性命虽可保住,至少还要一两天才得复原。这时他人恰巧清醒,不曾昏睡。本意你二人必有话说,想使今夜见面。因他再三苦说,他虽感你救命之恩,你并未必看他得重,并且你是汉家女子,决不愿见赤身的人。他又污秽狼藉,所住之处是一专门洗涤伤毒的树屋,除下面温泉而外,并用竹筒接上山泉,随时均可冲洗干净,走进门去,还是腥秽难闻,伤口又时有毒水浸出。像你这样爱干净的人,如何能当? 请我将你拦住,说他一好,当时便可见面。在此数日之内,千万不要自己走动。他还有话,当面再说。 “我先当你二人非亲即故,交情甚深,后听他说,共只救他时先后见过几面,他虽感恩入骨,你心中并没有这样一个人,想起昨夜他为救你脱险那般情急勇敢、命都不要神气,还在奇怪。先还当他爱你,等我一问,他更惶急,说你和天上神仙一样,如何敢作此想!神情也无虚假。妙在你也果然不认得他,真想不出什么道理。如今人在山后树屋之中,我侄儿黄山都的家也在附近。我已命他暂时照料,决可无事。你这人心好,知恩感德本是应该,不过既这等说法,树屋之中也真臭得难闻,你等此人痊愈再见也是一样。 “你说那楠木林,我先不知是在哪里。我昔年原在土著寨中住过几年,懂他们的话,方才也曾谈起,才知你说那地方离此甚远。我虽不曾直达当地,但却晓得途向。你前日走了反路,所以越走越远。你如非去不可,这样孤身上路决办不到,路还不曾走完一半,人先送命。就是伊瓦布忠心护送,共只二人,也闯不过那几处奇险,非我带了多人亲身护送不可。 “不过再有三日乃是这里一年一度的星月盛典,全族中人均要祭奉月神,以前还要由别处掳来一个生人烧杀祭神,否则便有凶灾。只我一人不信此事,但又强那本族中的老巫婆不过。虽然众人对我信服,只一说到神的意思,我便强她不过。我如发怒不听巫婆的话,众人便要向我哭求。一不违众,只好闷气答应。那巫婆偏又是我对头,不是人心归向,早已被她害死。这年我又受她暗算,几被她用阴谋引来的毒蟒所杀,蒙一外来恩人解救回来,无意中谈起,他也是受巫婆挟制,看出许多虚假,人去之后,想起巫婆说我五日之内必死,尸骨无存,第三日便遇毒蟒,人却未死,越发生疑,暗中留心窥探,果然发现许多弊病,原来所有邪法都是骗人之物,无一是真。可是全族中人什么都肯听话,只一说要杀巫婆,不是面面相觑不敢答应,便是同声哭求。她想叫人害我,也是如此。我两次气急,将她抓起,想要掼杀,众人便同声哭喊,跪了一地,实在无法。彼此仇怨越深,我不杀她,早晚也必害我。我已年老,死活无关,但这巫婆淫凶狠毒,又贪又残,我如不在,更是无恶不作,全族中人必要受她大害。 “最后被我想出一个主意。因有两次,外族掳来祭神的生人,都因对方派人暗中行贿,被她偷偷把人放走,另用一具死尸替换。还有一次,先往对方恐吓,如不向她行贿,便要把人掳去。对方答应,另寻别人晦气,如其不允,立时假托神命,说对方冒犯神怒,非要拿来祭神不可。仗着众人胆勇本领,结果虽将那人掳来烧死,可是对方和我们一样,也是久居山中的山人,不过人蠢一点,人数较少,稍微吃亏,老巫婆师徒二人又喜夸大,事前还要张扬,明言下手日期,人家当然有了防备。祭神的礼物虽然掳回,但比每次大举出猎野兽还要凶险艰难,无一次不死伤好些人,还要多结仇怨,时刻提防人家报复,终年如临大敌,至今还有一两家强敌,仇还不曾真解。我越想越不近情理。因她常时借此作弊,把擒来的人替换,甚而急切间寻不到生人,寻些死人骨头和野兽残尸代替,因防被人看破,所用祭礼都用藤草层层包裹,谁也不许走近火台一步。被我看出之后,也不说破,先和她打赌,假说我也梦见月神,说巫婆作恶太多,当年非死不可。以后只是生物,不论人兽均可祭神。她说断无此理。我还说她到时自上火台,并还出于自愿。她自然大怒暴跳,和我打赌。恰巧这年她又闹鬼,把擒来的放掉,我明知不问,另外偷偷扎一草架,在敬神以前,将她师徒用药草迷倒绑起,临时换上。照例装人草架均由她师徒私在隐秘之处包扎,不许人看,到了时候,再由八人将那上有木桩的藤兜抬到火台上去,一到便要抬走,不许回顾互相说话,草架藤兜也不许人稍微挨近。到了半夜,闻得她那鬼叫一般的人骨哨子发出号令,把火点起,我和全族中人跪在台前,等候火烧活人。 她却满头都是草花,身蟠毒蛇,一丝不挂,先在林中闹鬼,突然旋风一般跳将出来,装神装鬼,一直闹到天明才算完事。因她一向机密,装腔作势,向不许人在祭神以前看她动静,照例抬了就走。时候一到,我早在暗中叫我女儿前三日装病藏在林内,用她人骨哨于发完号令,鬼叫上几声。这里把火点燃,她自不会出现。人们因她祭神时花样百出,迟早不同,又都害怕,均未理会。我那装人草架,乃是同人冒险由北山采来的油藤编成,火烧不断。等到外面的草烧光,火光中现出两人,人们才知是她师徒,业已烧死。 “事后经我力保,第二年祭神不许再用生人,祭完如有灾难,我必自上火台,烧杀祭神。一面推是月神梦中显灵所说,一面细说无故掳人平白结怨树敌,循环报复多添死亡,种种利害。众人因巫婆师徒均会神法,曾说我虽可恶,但肯为众出力,又是全族之首,所以样样宽容,否则她师徒只一抬手便可要我性命,身边并有天神保护,不是冒犯月神,自愿烧杀,怎会本来的人不见,换上她们师徒在内,事前事后通没一点声息,何况人都在场,谁也不曾离开?我那女儿,年才九岁,断无擒此两人,并还包扎在内之理。 本来那人如何不见?及往对方探询,才知是她得贿买放,听说巫婆已死,才敢说出。众人越信果是作弊受罚,为神所杀。 “第二年我用一只山羊做了祭礼,非但当年没有灾害,反因没有往别族掳人,减少伤亡,跟着又是好几年的平安,尤其没有妖巫师徒任性欺凌,挑拨是非,兴风作浪,于中取利,人更亲热和气,没有争斗。我再随时分说,好在有实事为证,果然多此巫婆有害无益,也就不想再请。我假借神命将她除去,一班少年男女虽已明白,年纪大一点的,只管谁也不曾见过月神到底对他们有什么好处,是个什么样子,还是相信。 “好在无须为此结仇害人,多出伤亡,而这一天以后,又是树叶逐渐飘零,人们都要忙着准备食粮之际,借此快乐一日夜已是应该,何况此乃祖先当初寻到月儿湖安生立命之日。我们山中没有年月日子,只知以月圆为度,算到第八个月圆的第三夜里,每隔三五年多出一月。一向均有一老年人专记此事,非但从未错过,连天时风雨、水大水小和大群野兽毒虫附近经过,均可预先猜测出来。以前老巫婆和他勾结,专拿这些吓人,好的说神佑,是她功劳,坏的说是犯了神怒,只怪众人冒犯,与她无干。目前敬神之事虽成一种虚礼,但是每年一次,历代相传。除去巫婆之后,人比以前过得更好。由前年起,并还寻出一条通往山外的秘径,人家进不来,我们却可将山中出产运往中途崖寨之内,等那山外人来,与之订约交换,连山中没有的许多珍贵有用之物均可换到,所以人们越发高兴。这一天和你们汉家人过年差不多,到时谁也不肯走开,必须到第四五日午后才能派人护送。好女娃子不要心急,我很爱你,虽不知你的心意真假,无论如何也必帮你到底,放心好了。” 双珠看出老人阿庞甚是至诚,人也方正和善,大出理想之外。自从地震之后迷了方向,知道野人烈凡都所居,与楠木林东西斜对,虽不知有多远,但是父亲和诸位师长异人既命照着书信行事,先见楠木林隐居的男女异人,向其求教,指点途向,可见双方一定相识。所遇野人,连老酋长阿庞生长森林八九十岁的人都不知有此两个异人,连楠木林都未到过。方才虽听山民伊瓦布说起知道有这一片地方,仍说不曾去过,相隔更远。 久闻烈凡都人最凶烈,他那一群野人又极野蛮剽悍,不会这样通情达理,连蛮族中迷信妖巫风俗都能自家改革,同类之间这样亲爱公平,真乃从所未闻之事。休说山中野人,便是寻常山民也无如此明理。这类森林中的野蛮种族颇多,平日互相攻击仇杀,结怨甚深,循环报复,终年不解,烈凡都那样猛恶,以前又有掳劫外族男女祭神的恶习,一个不巧,对方就许是他仇敌。他们风俗奇异,还是到了时机再问,谨慎些好。今夜月色已将正圆,不是十六也是十五,要有三四日才可起身,早说也是无用。与其无意之中为了说话疏忽犯他的忌,不如忍耐几天,至少也等伊瓦布复原起身,仔细探询,问清他的来历再作打算:既非菜花寨同行壮士,怎会相识?到底以前对他有什好处,这样拼死相救? 主意打定,含笑谢诺。 老人见双珠笑语温柔,又肯听话,孤身少女落在自己这类野人巢穴之中,始终言动安详,毫不心慌胆怯,并还认为父女,实在是知恩感德,并非由于胆小害怕,想求照应,越发喜爱,笑说:“好女娃儿,我知这里你们汉家人住不惯,早晚终想回去。但你放心,你既是我女儿,必当亲的看待。只等过了祭月盛典,去留都可随你的便。除却是你本人愿意。无论何事,决不许人欺侮强迫,做你不高兴的事。如有冒犯,你便是我。你只自信有理,是他欺你,不是你的过错,你也不曾先伤害他们,我们虽是野人,样样都要公平合理,只管拿我这根皮鞭打他便了。这里虽然也有酋长,经我多年和众人商量改变,谁也不许做那倚强凌弱、无理欺人之事。因我年纪最老,人最公平,从来没有做过不合人心之事,又曾为众人立过好些功劳,全族中人都和我亲如父子。现在虽将酋长让人,为了以前出过两件事,我又年老,不肯再做,经众公认,由新立酋长统率他们,我再照着众人的意思,随时监督管教。好了是受全族尊敬,永远做将下去,他如不好,只要有人和我一说,我便或明或暗和他理论,加以责罚,就用此鞭打他。 “本来此鞭关系颇重,不能借与外人、单是我的干女儿还不能够借去,一则你在这里没有多少天的耽搁,不愿为你在此生出事来,使我全族为一二人丢脸,违背昔年无故不欺负汉家人的誓约,我又看出有人想要欺你。你如愿意,自然不管,但我看出你决不愿意,一个外族来的孤身女子,无故受到欺凌。我们脸上大无光彩,你也难免为难。为此将鞭暂时借你,作为防身之用,以免连日事忙,我一个照看不到,受人欺负。你有此鞭在手,谁均不敢和你为难,但你事前也要想好,不可轻用。尤其你那随身兵器毒弩,我已看过,均极厉害,你的本领又高,常人未必打你得过。这里最忌凶杀,多么可恶,也只能用鞭打他,千万不可伤害一人,否则便是我全族之敌,你有多大本领也逃不出去,我也无法保全你了。我借此鞭用意,一半固然爱你胆勇聪明,人好美貌,又有良心,一多半还是恐你迫于无奈,出手伤人,犯了众怒,使我好心变成恶意,左右两难之故。千万你要明白,有了此鞭,更要小心和气,把理占住才好呢。” 双珠经这长期谈说,野人语音又较单纯,初听颇乱,时候一久便通大意,人又聪明细心,本就会意,再见老人一双精光闪闪的老眼,不时斜视黄山都和那荡妇,面有怒容,语声也极高亢,方才赶来围观的男女山民已早欢呼走去,笙鼓歌舞之声始终未停,泉瀑轰轰又极震耳,老人话声虽为所掩,但是酋长和那荡妇却坐在相隔不远的另一树桩之上,料已听去,等山兰代老人把话翻完,由不得喜出望外,心更感慰,连声称谢。先装有病,床时业已吃了大半饱,只在老人笑劝之下,跟着吃了一点。因听山兰暗中示意,低声耳语,得知黄山都听了老人之言,又见双珠把鞭接过围在腰间,满面俱是愧愤之容,只是不敢发作,后经荡妇不住献媚劝酒,方始稍好,目光不时仍注在自己身上。料知山兰睡前所说业已应验。对方不怀好意,又是一个酋长,自己处境本极可虑,且喜老人阿庞具有极大威权,最受全族爱戴,居然偏向自己,对于汉人怀有好感,也许可以无事。再想孤身作客,来在这类野蛮部落之中,稍一疏忽便蹈危机,对方多不好也是为首主人。反正停留没有几天便要起身,此去未必还会再来,虽蒙老人借此皮鞭,多了一层保护,到底强宾不压主,能够随时留意,设法规避,不与此人交结,安然离去,不生事故方为上策。心中盘算,仗着山兰是个极好的耳目,难得彼此投机,一见如故,索性假装不知,又坐在老人之侧,只和老人、山兰、随坐在旁自去自来的男女幼童说笑亲密,始终不曾侧脸看那酋长、荡妇。 这班小野人都喜双珠,内中几个日里得过好处的业已传遍,虽因老人劝止,说: “双珠东西业已送完,下余都是随身应用之物,对方不给,不许再要。”但对双珠都有先人之见,认她是个好人佳客,再听说是老人义女,成了一家,越发高兴,用土语喊她姑姑、娘娘之类,呼朋引伴,相继赶来观看。双珠人又和气,喜爱幼童天真,引得这些小野人欢喜非常。后听老人笑说:“双珠有病,你们人多太吵,等她病好再和你们同玩,不要使她劳神。”方始走开。 先在花林塘相遇,有一个年约八、九岁,名叫鸦鸦的少女,生得最逗人喜欢,双珠也最爱她胆勇聪明,一到便迎将上来,跟在身边,始终不肯离去。当地野人风俗与别处不同,寨舞刚开始时,除老人阿庞年纪太老,孤身一人已有多年,不曾加入,只主持一些礼节仪式,发号施令而外,余者不问男女老少,全都一起欢呼舞蹈,另外分出一些人来奏乐。等到跳过一阵,便由那些未成家少年男女,各寻意中人引逗舞蹈,情歌相答,一面饮食歌唱,一面调情,最后离开广场,走往隐僻之处,各自谈心快乐。留在广场上的人,便各随自己心意,饮食歌舞,欢呼作乐,此息彼起,跳上一阵,便各回到原坐之处饮食旁观,一时兴起,又同奔往场上欢呼舞蹈起来。这类都是有家室的人,多半同了自家父母妻子聚在一起,偶然约上两家最亲近的同族而又人少的坐在那里,各不相混。 老人只有两女一子,业已先后身死,剩下八九个孙儿女和外孙,最大的不过十二三岁,也和别的野人一样,围坐在老人身旁,不时往来场中,唱歌舞蹈。 双珠看出这些野人都是一家围聚,除少年情侣外,就往场中歌舞,偶然也用竹管将木桶中的酒狂饮一阵,多一半还是取了酒肉,回到自家人的坐处一同饮食,便方才那些好奇来观的男女幼童,和自己说笑一阵,也都回到自己父母家人身旁。只鸦鸦一人依依身侧,不肯离去。见她生得体格健实,一双眼睛又黑又亮,苹果脸上不时浮起两个笑涡,由不得心生怜爱,便把她揽在怀中,随意取些食物与她,等老人把方才的话谈完,无意中问她:“父母家人现在何处?如何不往相聚?” 山兰从旁插口代说,才知鸦鸦之父也是族中壮士,前四年众人正要举他做酋长,这日同了黄山都和几个野人出猎,忽然失踪,等到寻见,已只剩下一堆白骨,旁边蟒迹甚多,知被毒蟒所杀。乃母夫妻情热,前往报仇,居然寻到一条大蟒,将其杀死,可是人也为蟒所伤,如非黄山都得信赶去拼死力相助,命早不保,不久人便悲愤而死。黄山都也因此举得了勇名,为全族中第一勇士,跟着选了酋长。彼时鸦鸦年才五岁,从此剩她一人,虽然年幼,最是勇敢机警,从小便知练习射箭掷矛,只是性情古怪,独居乃母树屋之中,不肯跟随别的大人。后被老人知道,方始带往花林塘,也是独居一所小屋,不论和她多好的童伴,向例都在下面游戏,轻易不容一人上去。老人因她年幼,树屋本是现成,因其再三苦求,非要独居不可,恰巧那所树屋又小,本是老人闲中无事随意造成,打算将来分给一个年老无力的族人居住,见她小小年纪有此胆勇,又能随意上下绳梯,毫不胆怯,便依了她。后在暗中留意,见她每日练习刀矛弓矢甚勤。后往屋中查看,寻出一包涂矛弩的毒药,说是父母所留,知是奇毒,从来不曾动过,另有几支毒弩也是如此。老人生疑,再三盘问,说是父母均死毒蟒之手,准备大来尽杀林中毒蟒之用。老人见她说时泪随声下,甚是悲壮,越发怜爱,由此便令众人对她格外照看,以免年幼无知,去往林中犯险。一晃数年,均无异状,只每年祭神过节,老是孤身一人坐在隐僻无人之处饮食。也和同伴一同歌舞欢笑,跳完一阵自行归坐,从不与人合流,连老人叫她同坐,也只略坐片刻便即离开。命人往寻,业已孤身一人坐回原处。对于老人却是亲热已极。 这时不知怎的,对于双珠却这样依恋不舍,想是少女好奇,双珠人又和善,更易亲近之故。说过也就拉倒。 老人因近一二年鸦鸦对他越发亲热,常往所居楼上玩耍,遇事便做,十分勤快。老人平日喜静,又爱劳作,见鸦鸦不像别的孙儿女那样顽皮,遇事相助,自己稍微倦卧,便守在旁边,声息皆无,因此越来越爱。老人平日睡眠极少,又无定时,日常无事,必有两次小睡,无论何人都不令其上屋,只鸦鸦从不惊动,有她在旁,并有好些方便,渐渐习以为常。几次叫她同住一屋,鸦鸦推说:“恐别的兄弟姊妹不高兴,室中有人同卧,也睡不着。”只得罢了。见她和双珠亲热,守在旁边不去,也颇高兴,笑问:“这个新姑姑已做了我的女儿,你也做她女儿,可愿意吗?”鸦鸦闻言,立时喜诺,照着野人礼节,喊了一声“好娘娘”,便扑上身去。 双珠虽是未婚少女,平日温柔娴静,但极明白事理,心有主见,内性刚强,胜于男子,一点不以为意,平日又知各蛮族的风俗,对于鸦鸦反更怜爱,无意中笑间:“我原是遭难遇救,蒙老公公救我来此,将来也许常来看望义父,不会在此久居。我很爱你,你又没有父母兄弟,孤身一人,肯跟我去吗?”说时,本令山兰代为通话,不料鸦鸦竟能会意,连说“愿意”。双珠知道这类蛮女最是天真诚朴,没有虚假,由山兰把话问明之后,连老人也觉出于意料。鸦鸦少女心直,先颇高兴,后来问出自己年幼,义母身有要事,前途艰险,须等将来接她,暂时不能同行,便是失望,倚在怀中,满面都是愁苦之容。 双珠本极爱她,觉着此女聪明胆勇,不该说笑引逗,使其失望难过,方要好言相劝,说自己将来一定把她接去,只要老公公答应,不论多么艰难,决不辜负她的心意。鸦鸦不知想到什么,忽然转忧为喜,并托山兰转告,要好娘娘答应要她,不是汉家人假活,她便高兴,就不来接,自己也会寻去。并请双珠未走以前住在她的屋内。众人知她年幼稚气,连地方途向都不知道,如何能够孤身往寻?恐其失望难过,也都笑诺。山兰也和双珠越来越投机,不舍离开,便告鸦鸦:长幼三人同住自己屋内。鸦鸦居然点头答应。 老人和山兰均觉她当夜改了脾气,只说双珠人好之故。 长幼数人说笑饮食,不觉残月西斜。场上的人仍在歌舞狂欢,不曾停止。双珠先想装病,早回花林塘安息。好在鸦鸦常时往来两地,明日便可令她窥探山民伊瓦布的伤势,只要稍好,便可提前相见。后见老人对她爱重,高兴头上,听口气似想自己与之同回,觉着身受此老救命之恩,人又这样好法,以后之事还要仗他相助,不应使其扫兴。又听山兰说那皮鞭的威信,带在身上,决无一人敢于冒犯。自己几次探询老人和伊瓦布夜来问答的话,均与来时所料相左。听那意思,好像一个身染重病,被他父女姊妹以全力救活的山人,乃是别寨土著,并非同来壮士,更非阿成寻来。中间鸦鸦讨好巴结,又自往山后山民养病的树屋之内探看,问其是否阿成和她同行壮士。后来归报,说那山民周身肿胀,皮肤紫黑,脸上还有一条黑印,并不知道什么叫做阿成,也未由菜花寨来,与回答老人的话大致相同,自说人虽稍好,但极疲倦,身上一丝不挂,敷满伤药,刚刚好了一点,想多睡上些时,最好容他静养复原之后,便向主人谢恩。问知双珠已拜老人为父,又收鸦鸦做了义女,面上神情似颇欢喜,并问汉家女子叫什名字等语。双珠闻言,越知不是阿成,心中失望,不由把前念打消了一半。又见酋长黄山都虽然前后过来了几次,只朝自己看上几眼,一言未发,也未再有无礼举动,每来,老人双目均注定在他面上,对方似有畏惧之容,知这老酋长威权甚重,谁也不敢违抗,越发放心。等其转身归坐,暗中偷觑,那同坐山妇神态浮荡,不时斜视自己,带出妒恨之容。心想:“这类山妇多疑善妒,双方正在情热头上,也不容这野人有什异图,还是讨这老酋长的欢心,一同回去,人散再走为是。”便坐了下来。这一场庆功欢宴,直到天光大亮,朝阳已然升起方始停止。 双珠先对黄山都本怀轻视之念,等到快要终场,忽然看出对方也和老人一样,受全族众人敬重,所有野人,大都十八为群,朝他礼拜欢呼,和对老人一样至诚。有的并还伏在他的身前,把脚捧起,踏向头上,以示敬爱之意,同声称赞,说他如何勇敢聪明,能为众人出力,将食人蛮这样大害一举除去,还得了许多东西,感激非常等语。对于老人阿庞,也是同样欢呼礼拜,亲热已极,直分不出什么高低。昨夜见他和那新掳来的荡妇搂抱亲热,好些不堪的丑态,这时独立场中,向众发令,身上装束既极威武,人又生得雄壮。尤其野人甚多,少说也有一千以上,同向这老少二人相继欢呼,声震林野,手中刀矛高扬,问闪生光,并且先拜酋长。后拜老人,看去声势也颇惊人,不禁心生警惕,格外戒备不提。 事前,黄山都曾来面前向山兰赔笑,说了一阵,双方语声都急,似在争论,听不出是何用意。老人并还插嘴,说了几句。黄山都看了双珠一眼,随即走去。山兰满脸均是愤激之容,老人又说了几句,仿佛是在解劝,山兰不听神情。荡妇本与酋长形影不离,终场时节似想同受族人礼拜,被黄山都止住,低声说了几句,独自走向场中,向众发话,荡妇始而欲行又止,由此便朝山兰怒视,好似迁怒神气。山兰瞥见,当时起立,似想发作,被老人止住。荡妇似知不敌,忙即偏头另看别处,对于双珠不时媚笑,表示亲近之意,与初见时怒视不同。 双珠因黄山都业已走往前面,暗中留意,看得逼真。心料这两人各怀妒愤,又见老人脸容不快,未便询问。后随老人受完礼拜,同转花林塘路上,设词探询,才知道这类庆功典礼,由开始到终场,酋长例受族人礼拜敬爱。本应酋长夫妇并立,山兰因愤丈夫无良,得新忘旧,又看出他来请自己往受全族礼敬,是因看出她和双珠交好,别有野心,虽经老人劝说,仍是一口坚拒。黄山都因觉当夜老人也有怪他之意,并将皮鞭借与双珠防身,当面不敢有什么举动,只得强忍气愤,索性连荡妇也不令其一同向前,独自一人立向场中。荡妇阴谋未成,自己也不能同受众人礼拜,自然怀恨,但又无可如何。 双珠早就看出那山妇人并不美,非但神情淫荡,酋长黄山都已为所惑,并且目有凶光,决非善良。山兰先还听劝,见人之后便妒火中烧,不由自主。惟恐自己走后,山兰受狗男女阴谋暗算,到了先住树屋之内,重又婉言力劝。山兰也觉有理,心中感激,连声应诺。 双珠见她聪明晓事,又听说以前每见必要争吵拼命,像昨夜那样,已是听了自己的劝,忍而又忍,比以前要好得多,也许仍照自己所说去做,也颇高兴。鸦鸦由此便和双珠同卧,睡到第二日午后起身。鸦鸦业已先醒,独自走去,一会回报,说伊瓦布还未复原,说他一好便来相见,此时千万不要寻去。双珠只得罢了。 花林塘共只住有十来家野人,除一班男女幼童外,大人不得老人允许,谁也不敢走动,便黄山都也非有事求见不能随意走进,已成习惯。双珠先不知道,急于准备起身,明知无益,仍约了山兰,借打猎游玩为名,人林探路。走出十来里,方觉道路虽然艰险,这一带毒蛇猛兽还不甚多,忽然发现有人在旁窥探。山兰还当外族仇敌,忙发警号,吹动人骨哨子,一面戒备,往回退走,跟着便见黄山都首先赶来,野人也相继赶到,四面搜索,并无影迹。后听鸦鸦背人告知,说暗中窥探的便是酋长和那荡妇,还有两个族中壮士。 双珠心虽生疑,因其夫妻不和,见面并未交谈,便往左近搜索。沿途本有野人守望,相隔不远,相继赶到。黄山都似因受过老人警告,妄念已息,只看了一眼,话都未说。 闻言将信将疑,见鸦鸦说时十分气愤,还劝了她几句。 次日因听老人说:“楠木林相隔虽然甚远,但有一条捷径,刚刚访问出来,只有两三日路程便可赶到。”双珠心中一喜,又和山兰同往探看。刚走出三四里,山兰忽然腹痛,去往一旁便解。鸦鸦好似有什警觉,刚往斜刺里奔去。双珠因她年纪虽小,动作轻快,机警非常,林中的路又熟,常时走开,转眼就回,当地林深竹密甚是难走,光景又极黑暗,山兰恐她迷路,说好不令走开。正拿着那盏皮灯笼想心事,忽听面前似有响动。 定睛一看,灯光之下,面前立着二人,正是酋长黄山都和那荡妇,身后还跟着三个身材高大、貌相狞恶的野人,满脸诡笑,神情大是不善。心中一惊。要知后事如何,请看下文分解。 25、古洞艳尸 前文符双珠被食人蛮骗往谷中,将人迷倒绑人藤夹之内,正待天明烧杀祭神,幸被土著伊瓦布引来大群野人救往花林塘。夜来老酋长阿庞举行寨舞庆功大会,双珠得了新酋长之妻山兰的指教,拜老人阿庞做了义父,又收一个九岁孤女鸦鸦做了义女。一直坐到次日天明,方由月儿湖回转花林塘树屋之中。睡到午后起身,几次查问,都说引人救她的山民名叫伊瓦布,不是菜花寨头目阿成,也非同行八十壮士中人,并说所发伤毒甚重,周身赤裸,卧在月儿湖崖后星星泉树屋里面,正在调养,身上臭秽不堪。老人、山兰同声劝说,不令前往探看。后令鸦鸦往间,回报也说伊瓦布并不知道阿成是谁,请双珠不要看他,人一复原,自会来见等语。 双珠虽然失望,但是无法,一心欲往楠木林寻访姓木的男女异人,因听老人阿庞说起此去道路甚远,危险异常、新由同族野人口中间出一条捷径,比较近出不少的路。一时无卿,便借打猎为名,约了山兰前往探路。鸦鸦也跟了去。 当第一夜月儿湖寨舞之时,老人阿庞看出山兰之夫酋长黄山都见双珠美貌,动了色心,知道汉家少女不会自愿嫁与野人,双珠面上已显不快之容,并还暗用武功,故意把脚一挣,身子一侧,把黄山都跌了一跤,震得生疼,虎口几乎崩裂。惟恐男女双方发生争斗,反德为怨,甚而引起凶杀,有违平日爱护汉人的初心。何况这个汉家女子并不好惹,曾经孤身一人在黑森林中连经奇险,走了两天一夜不曾休息,最后被擒,还是被食人蛮所骗,用毒草迷倒,遇救之时绑还未脱,便用暗器隔着藤隙,把追来的蛮人打死了好几个,非但胆勇绝伦从未见过,身边还有极厉害的兵刃暗器,内中一种弩箭更是奇毒。 万一双方失和动起手来,黄山都为她所杀,本族便要少掉一个勇士,甚而死伤不止一个。 在众人复仇之下,双珠的性命也必难保。为防两败俱伤,彼此不利,对于双珠那样美慧胆勇、知恩感德更极怜爱,于是把同族公献,身边佩带,专门管制酋长的一条皮鞭解下,借与双珠随时防身,有了此鞭,无论何人均不得稍微侵犯,准备过了当月十八全族野人公祭星月的盛典佳节之后,再想法子送双珠起身。 双珠自然高兴,心中感谢,后听山兰也和老人一样说法,有此一鞭在手,非但所有野人不敢侮犯,并还惟命是从,如见老人一样,不由胆大心安,心想:反正无事,楠木林相隔虽远,无人护送相助同行,暂时虽难走到,借此窥探当地形势,查看野人风俗,也比闷坐花林塘树屋之中要强得多。哪知头一次走出数里,便发现旁边有人窥探。林中昏黑,形势险恶,山兰人更机警,惟恐仇敌掩来暗算,自家人少,不敢怠慢,刚刚发出紧急信号,便见黄山都同了两个心腹野人当先赶到,跟着,附近埋伏守望的野人也分头赶来,在当地搜索了一阵,并无人影。后听鸦鸦背人密告,说:“方才所见暗影中的可疑人影业已看出,乃是黄山都,最好留心一点。” 双珠觉得黄山都对面时节,只朝山兰问答了几句便即走开,好似经过老人警告,又吃了一点小苦头,妄念已消神气。闻言并未理会,因见鸦鸦说时神态激昂,面带悲愤,一口咬定非是黄山都不可,并还不令山兰听见,对方一到,立时住口,好生奇怪,只当小人眼花,不曾看清,也许从小孤苦。被黄山都打骂过,心中怀恨,并代自己不平,心有成见所致。正想探询,山兰恰巧寻来说笑,就此岔开,不曾在意。 次日因觉明夜便是十八祭神盛典,这一天野人看得最重,和汉人过年一样,家家树屋上都扎有不少松枝花草,挂满饮食应用之物,月儿湖前广场四外,并还挂满野人特制的火绳皮灯。人们来往欢呼,往场上抬送酒肉,络绎不绝。少年壮士便三五成群,四处打猎杀蟒,准备明日夜来欢会助兴之用。好些一年一度轻易不用的乐器,如石鼓、竹笙、长筒、号角之类,均是祖上所留,也都陈列出来,放在广场之上。野人平日不问男女老少,从八九岁起均要出力劳作,通体无一闲人,虽然轻重大小不等,却不许人懒惰,每年只此星月佳节前后数日之内可以随意游玩。但这几天人们均要设法欢乐,准备到了正日子狂欢一日夜,照样还是无什闲人愿意休息,却也无妨。山兰一则有病,得到老人特许,二则奉命陪客,心又烦闷,贪和双珠亲近说话,只把点缀佳节的花草果品准备了一下,稍微离开,便寻了来。鸦鸦更是拜了义母之后,除却奉命往月儿湖探询伤人去了两次,终日都守在双珠身旁,形影不离。 双珠见无什事,老人昨日还曾谈上一阵,临睡方始分手。当日为了这多少年来的盛典佳节都须由他主持,虽因年老退休,另外立了酋长,到了十七八九这三天,仍是受众恭敬,将他迎往月儿湖主持全局,布置一切,住在特备的木台小屋之内,要到十九夜里才能回来,走时,本想双珠、山兰同往。双珠心中有事,急于起身,又觉这班野人虽然纯朴天真,但有许多奇怪风俗均非所习,身是外族子女,和老人同坐台上受众礼敬,也有好些拘束。同时想起昨日所探途径,前面还有一片山坡,地势逐渐高起,内中仿佛还有溪谷,中途发现警兆不曾深入,便被山兰、鸦鸦劝回,意欲再往查探。 山兰本和双珠投缘,同住了两三日,情感越厚,爱到极点,明知此举无益,那一带又当两起宿仇大敌的来路,许多可虑。昨日业已发现警兆,是否旁有强敌潜伏窥探也不知道,一个不巧,还要遇险。本意等到事完,由老人作主护送上路,无须多此一举,偏是爱极双珠,见她想去心切,不忍违背,仍是长幼三人一同前往。 林中昏黑,宛如深夜,每人均带有一盏皮灯,一路留心,到处静悄悄的,并无动静,路比昨日也走远了多一倍。双珠看出昨日所见乃森林中的一片高岗,坡道平斜,并不十分难走。人已越过那条形似山谷的斜坡,四外林木越发高大,行列也是疏密相同,容易通行。林中并有许多怪石奇峰参差罗列,均不甚高,最高大的才只三四丈,形势却极险怪,大都平地拔起,极易藏伏敌人,皮灯微光照处,黑影幢幢,宛如山魈鬼物张牙舞爪森列两旁,待要攫人而噬,狰狞可怖。方想:这许多怪石,真有奸细掩来,野人手里都拿着这类皮灯笼,岂不更易被人暗算?山兰忽然内急,去往树石之后。双珠因觉地形险恶,手中皮灯易做敌人目标,恰巧旁边树上有一枯树丫离地不高,便将两盏皮灯一齐挂在上面,身立灯旁大树之下,等候山兰解手回来,同往前面探路。忽然回头,鸦鸦不知去向。因知此女年虽九岁,机警矫健,动作如飞,林中道路又熟,两次入林途中均曾不时走开,连灯都不曾用,仗着野人从小练就的目力,去往左右前途窥探动静,随时归报,业已看惯,身边并还带有兵器,手法甚准。先不放心,劝她不听,连山兰也说此女胆勇灵巧,心思更细,有的大人都未必能够及她那样轻快机警,足可无妨。以为不耐守候,又往前途窥探,并未在意。 正在盘算未来之事,猛觉前面有了轻微响动,心中警觉,忙即戒备,往后闪避。跟着人影一晃,身前突然来了一男一女。定睛一看,正是酋长黄山都和那山妇,身后还跟着三个身材高大,手持刀矛,腰问挂着一圈长索的野人。灯影昏茫中,看出前面男女两人面带诡笑,虽因老人皮鞭围在腰间,又听老人和山兰说得那么结实,有恃无恐,心仍厌恶。尤其是那山妇神情凶狡,一望而知不怀好意。双方言语,不甚通晓,无话可说,刚呼喊得一声:“山兰姊姊快来!我不懂话。”旁立山妇已用土语代答,笑说:“你不要怕,你不要慌。我丈夫并无他意,只是你不该犯了规矩。如今要你回去,否则便将老公公的长鞭留下也行。” 双珠闻言,半信半疑,因见黄山都双手叉胸,连同身后三野人,做半环形将前面挡住,并无别的动作,心中略放,又知野人风俗奇特,也许无意之中犯了禁忌,微一寻思,一手将鞭取下,一手握剑,故意大声喝道:“我并未做什错事,怎会犯你规矩!酋长的话我听不懂。你这人我未见过,又非他的同族,所说不足为凭。好在山兰姊姊少时就到,等她回来问明之后,我如真个犯规,自会向我义父请罪认罚便了。” 山妇本是别族中掳来的山民,又被黄山都转掳了来,性最淫荡,又喜自大,一听山兰说她不是野人同族,十分轻视,狞笑喝道:“你如在花林塘内,便是我们上客,就往森林中走动,有我们的人同路,也还无妨,何况你还拿有老公公的神鞭。本来不会管你闲事,你可知道这条神鞭只能在花林塘、月儿湖这条路上走动。这一面是禁地,前面三十多里便是我们仇敌巢穴,休说外人,除却老公公,便本族中人也不能走过山这面来吗?”话未说完,忽听一声怒叱,一条人影已由斜刺里飞扑过来。山妇手疾眼快,忙即闪开。黄山都抢救更急,已将那人挡住。 来者正是山兰,为了病还未好,连陪双珠玩了两天,高兴头上,野人饮食又无节制,酒肉生冷,同时下肚,方才腹痛如割。因恐双珠嫌臭,特意走远了一些。刚刚赶回,便见丈夫拦住双珠,山妇在用土语发话恐吓,不由激动怒火,也未听清来意,便猛扑上前,吃黄山都拦住,越发妒愤。刚刚大声哭喊咒骂,待要拼命,忽听双珠急呼:“姊姊莫忙! 问完他们来意再说。我有老公公皮鞭在此,你忘了连日劝你的话吗?你病还不曾好,怎又与人怄气?”山兰这时对于双珠已是言听计从,忙即气愤愤骂了一句,便将手松开。 由此双方各用蛮语争论起来。 双珠见山兰那样情急咒骂,黄山都终始冷冷地立在她的对面,并无回手之意,等对方把手松开方始发话,比起平日所见专喜欺凌妇女、动手毒打的蛮野之类似好得多。方觉此人虽然薄幸昧良,得新忘旧,并还不知美丑好歹,人却沉稳,不似别的蛮族那样凶暴,也许当地风俗较好之故,忽然看出山兰开头十分气盛,争了一阵,声音渐低,好似有些顾忌理亏,软将下来。黄山都说的话并不甚多,神情颇做。山妇闪在对方身旁,满脸都是得意之容。 心方不解,山兰业已带着满脸怒意回身相告,并将长鞭要去,转递黄山都,拉了双珠,边走边说。大意是:一时疏忽,忘却这条神鞭不能离开花林塘、月儿湖方圆十里之内。尤其来这一面更是强仇大敌盘踞之所。此鞭乃全族中人用毒蛇脊筋所制,献与老人之时,曾由许多壮年男子挑破中指,滴血立誓,并向月神许过心愿,然后献与老人,看得十分珍贵。老人阿庞虽可随意佩带,为防万一失落,除却责罚犯过的酋长和大小头目外,并不当它兵器使用。每次远出,也都留在家中,极少带走。这多年来,共只暂时交与两个本族中的老人掌管,均因老人出外时久,要好几天才回,为防酋长无人监督,偶然犯法做错了事,无人能制之故,老人一回,当时便要交还,在家时节交人佩带尚是初次,何况是个外人。来客不经老人之命私人森林,照例本当仇敌看待,幸而自己同路,又是老人义女。入林稍远虽然无妨,这条神鞭却是不能过界。山兰因见老人对双珠亲如父女,众人皆知,本身又是酋长之妻,无论如何不会有人作梗,忘了神鞭过境远离花林塘十里的戒条,更没想到丈夫和那山妇心中怀恨,有意作对,虽有自己在旁,老人不曾吩咐,又有义父女的情份,不是外人,事出无知,好些推说,决不至于真个受罚,就罚也可由她承当,但要再往前进,此鞭必被黄山都拿去,不知出什花样,实在气他不过,准备回去反告一状,乘机报复。等到走回来路山后再将鞭要回,交与双珠。拼着受众公审,吃点小亏,打那山妇一顿。仗着平日人缘和老人宠爱,也决无妨。凑巧辩理时节话说得好,得到众人同情,还可转败为胜。乐得将计就计,由双珠借一题目,或是明言昨日丈夫便带人暗中掩来,明知神鞭不能过界,故意不说,后被自己看破,误认奸细,当时回转,因来过界,好谋未成,今日又跟了来。就算误犯规矩,像狗男女这样行为,也非本族人情所许。明日便是佳节,他乃本族酋长,不为同族中人出力增加快乐,反听荡妇之言,用阴谋暗算纵人犯法,再来作对。就这一条理由,便可白打他一顿,好歹先出一口恶气。便将心意说了出来。 双珠早就听出那山妇土语说得不在自己以下,人颇聪明,野人的话也一样会说。见山兰气愤头上,把心里的话全说出来,恐被对头听去,更加作对。偷窥山妇,正向黄山都交头接耳,低声密语,料其决无好意,几次低嘱,令其留心。山兰非但毫无戒心,反怒答道:“他们欺你初来,不懂这里规矩,故意作对,真个可恶!我说什么也饶那狗婆娘不得,今天非打她不可,正要他们听见呢!好妹子,你不要怕,就算犯规,当众评理下来,也没什大不了事,何况过节祭神这几天,谁都可以自由自在,样样放宽,就犯一点规,只要没有杀伤,也无妨碍。越过山头,那没良心的如其心痛狗婆娘,恐怕弄巧成拙,不将神鞭还我,便说他们倚强硬夺了去。我们人已回到界内,决不怕他,我更有理可说,要他们的好看呢!” 双珠觉着那山妇非但淫凶泼悍,貌更粗丑,估计黄山都这样得新忘旧的野人,双方情爱决不能久。照近日见闻,山兰非但美貌聪明,能干耐劳,为老人和全族中人所喜,并还立过一次大功,仗着应变机警,三年前同了几个本族妇女,无意中发现强敌乘虚来犯,只凭手中矛弩和疑兵之计支持了大半日,终于候到自己的人相继赶回,大获全胜。 因此黄山都虽然昧良变心,并不敢对她十分虐待。她哪一样都比山妇高得多,只要照着自己所说去做,必占上风无疑。但照目前这等做法,却有好些不妥。难得双方一见如故,这样情厚,自己又不能常住在此。恐其各走极端,两败俱伤。不说别的,为了这种薄情无耻的男子,悲愤成疾也是不值。昨日回去业已劝好,不料还是这样气盛,知其口直心快,当时按捺不住,人却聪明听劝。正在低声劝解:“最好息事宁人,不可做得大过。” 忽然想起方才所说黄山都昨日暗中窥探之言虽是气话,正与鸦鸦所说相合。照此情势,狗男女分明存有深心,阴谋决不止此,山兰却说得如此轻松,莫要另外还有文章不成,又想:鸦鸦本在一起,忽然失踪不见,此女机警异常,山兰说她去年才只八岁,公然孤身出外探敌,连遇两次猛兽,均被避过,归途并还打死一只。一个人常时往返数十里,那一面道路她都熟悉,所行比这一带远得多,好些大人都没她熟。虽不至于遇险失落,她和我这样亲热,怎会悄没声人便走去,至今不归?方才她人刚走,对头便已出现,昨日又是她说暗中窥探的实是狗男女,并非敌人,神情十分悲愤。此时想起,俱都有因,莫要此女业已看出好谋,暗中溜走,去向老人报信不成?听说这里的人样样公平,不论何人犯规,一体受罚,除非有理,真要犯规,便老人也无用处。不过事情难料,对头知其有心陷害,或是另有别的凶谋,有她赶往通知,到底要好得多。何况此女生长此问,是否犯规和事情大小,想必知道。既敢背了对头绕往前途告发,可知并无妨碍。如无用意,隔了这多时候,人早寻来,哪有不见之理?再一回忆,鸦鸦先在自己身后,并未往前走动,转眼人便不见,不是往旁便是往后,越想越觉所料不差,否则此女那样依恋,形影不离,再三背人苦求,非要答应带她同走,并将所练刀矛和纵跃飞驰之能当面施展,说她非但从小习耐劳苦,连忍饿忍热忍冷以及多走长路都下苦功练过,尤其是走长路已有两年,不曾断过一天。因其年幼,家无大人管束,老人怜她孤苦,令其同住花林塘,并命众人另眼相看,从无一人欺负过她,老人事情又忙,每日起居均有定时,一出外就是多少天。鸦鸦仗着无人过问,除常孤身远出,探路探敌之外,便是约了童伴练习应敌,往来两地,由她自愿做探子,满林飞驰跑上一整天不算稀奇,两三天不眠不休也不饮食均不妨事,暗中练习不知有多少次,如肯带走,决不累赘,并且大家都好。就这两三日光阴,连汉语带山民语言竟学会了不少,不会的,也能闻声会意,略比即知,这等灵慧的幼童实是少有。另有一件奇怪,除对老人阿庞一人最为忠心感激而外,山兰平日也极爱她,她表面也颇表示亲热,神情却不真切。山兰如其咒骂黄山都,必在一旁随声附和,格外显得高兴。对于自己,却是亲热依恋,样样出于真诚,防人之心更严,当着人,都是不相干的话,只一背人必要苦求同行,极力表示她的本领能干,不怕吃苦,说完也必再三嘱咐,千万不可把所说的话告知别人。每一提起黄山都,终忍不住带出一种悲愤之容。偶然有时警觉,还要故意想法遮掩。几次探询,答话支吾,并请不可告诉山兰,以防他们是夫妻,难免泄漏,对她忌恨。越看越觉她人小心深,自有难言之隐。实在见她可怜可爱,情不可却,当日曾露了一点带她同行的口风,便欢喜得眼花乱转,抱着自己直喊亲娘。此女生长山中,老人那样钟爱,众人也无一个对她欺凌,除却父母双亡、家无亲人,只比别的幼童还要自在。如说幼童好奇,对汉家人发生倾慕,但是汉城之中不曾去过,以前话都不懂一句,如何一见倾心,对一个异言异俗的外族中人这等亲热依恋? 实在不解,但经细心查看,对于自己实与山兰不同,没有丝毫虚伪。越想越料方才失踪必有深意。恐被对头听去,也未出口。 山兰满腔愤怒,鸦鸦一向自往自来,见惯无奇,心中有气,又想乘机报复,回到禁地之内将鞭讨还,把山妇打上一顿,也未想起询问鸦鸦何往,怎未同回。正走之间,二女树上挂的两只皮灯笼,早被后面两个野人代接了去,走往前面。山兰乐得省事,也未理会,眼看越过岗顶,顺坡而下,到了坡那面来路,便可将鞭讨还出气。暗影中回顾山妇,好似怕打离开,不知何往。只剩黄山都同一野人在后面交头接耳,低声说话,相隔约有一两丈。 双珠正劝山兰此时不必与人怄气,无须打她,前面持灯野人忽然走远了些。山兰恐双珠没有灯光照亮,行走不便,方要喊住,隐闻身后脚步之声。回顾身后二人顺坡而下,相隔已近,丈夫手中有一盏皮灯,先隐黑暗之中,上路方始取出,同行野人也是族中勇士,乃他心腹,每次出外掳抢并往别族中强奸妇女,都是此人引头冒险往探虚实,再引丈夫同去,山妇便他掳来,最是可恶。心正厌恨,打算走快一点,后面皮灯忽被丈夫掼灭,以为不愿看她,重又勾动怒火。刚要喝问,双珠也听出身后两人走近,回顾对头将灯熄灭,忙把山兰的手一拉,低说:“不要理他。”一面准备,脚底加快,朝下赶去,猛瞥见前途昏灯影里山妇忽然出现,还未看真,眼前倏地一暗,前面两盏皮灯同时熄灭。 双珠人本机警,早疑对头别有阴谋,一见灯灭,忙伸手腰间去取灯筒,刚刚握着灯柄还未晃燃,忽听山兰怒吼了一声。说时迟那时快!就这心中微惊、转眼之间,一股从未闻过的奇怪香味,带着一蓬灰沙也似的香粉,已当头撤下。情知不妙,耳听山兰似已倒地,料定中了暗算,急怒攻心,手中宝剑刚一拔出,未及舞动,人已头晕沉醉,四肢无力,知觉皆失,昏迷倒地。 隔了些时,觉着头上冰凉,睁眼一看,山兰不知何往,人已落在一处山洞之中,旁边还点着一盏野人用石块掘成的油灯。对面壁上悬着燎火,古洞阴森,冷气侵肌,怪石林立,昏影幢幢,宛如鬼物,比森林中所见还要可怖。周身业已湿透,水迹淋漓,仿佛刚由水里被人捞起,又卧在冰凉山石之上,越发冷得难受。连忙坐起一看,宝剑包袱暗器之类,有的藏在身上未动,有的放在旁边,均未失去,山兰和对头狗男女不知何往。 忙将宝剑挂上,包袱背好,轻悄悄往洞外掩去。刚想起森林昏黑,灯筒药引多半湿透,不能晃燃,这里不知何处,分明落在对头手中。就此出去,不知途向,也难逃走。 此洞地势宽大,那旁石上还铺有兽皮,必是狗男女的巢穴。不如隐身石后,先把解药取出闻上,以防再中暗算。等到人来,探明真相,将其擒住,也不杀他,只要迫令引路,寻见老人、山兰立可无事。就算自己犯了规矩,他们这等阴谋害人,我也有理可说,不会吃亏,怎么也比乱闯要好得多。念头一转,瞥见前面洞旁立着两块怪石,既可隐身,逃走起来也甚方便。刚往石后走去,脚底忽然绊了一下。 洞虽高大,地势高低不平,石根错落起伏,波浪也似。双珠由昏迷之中惊醒,看出形势危险,未免有些心慌,光景又极昏暗,高一脚低一脚往前掩去。没想到洞口横着这样一个东西,等到一脚踏上,觉着软腻腻的,大惊纵退,低头一看,乃是一具女人尸首。 先还当是山兰被那不良的丈夫所害,心正愤极,忽然发现旁边放有不少火把油藤之类,又觉女尸仿佛还未断气。想起包袱中带有各种急救之药,因是来时特制,外面还套着一层油绸布袋,连地震时那大风雨都未湿透,还有一点引火之物也在包中。四顾无人,到处静悄悄的。素性义气,想到山兰一个萍水相逢的异族山女,竟能一见如故,结为至交姊妹,这数日来,样样都得她的帮助,不由激动平日义侠天性,忙取了一根油藤,赶往洞壁所悬油藤燎火之下,伸手点燃。 上来断定女尸非是山兰不可,决无二人,甚是情急,平时动作又快,将火点燃匆匆赶回,人还未到,便想将身上外面带有水迹的包袱解开,只顾急于救人,连身上水湿寒冷也都忘却。这类油藤乃野人山中特产,火光作紫绿色,油性极重,又极耐燃,野人常时用来点火照亮,加上别的竹丝麻经之类,结成燎索,长的往往终宵不断。双珠手中虽是一根未编过的细藤,照起明来,比那皮灯却亮得多,只管山洞高大,阴气大重,冷气森森,光照不远,丈许方圆之内仍是看得逼真。目光到处,瞥见女尸俯伏地上,缩成一团,仿佛中了奇毒,但是后背全裸,人较粗壮,颈上还挂着好些野人特有的装饰颈链,一望而知不是山兰。 心虽稍定,平日乐于救人,天性义侠已成习惯,见那女尸虽然伏在地上,声息皆无,方才被自己踏了一脚,也无丝毫回应,手脚皮肤尚在颤动不停,似还未死。先因山妇最得酋长宠爱,不会遭到这样凶杀,只看出所中伤毒甚重,打算救转再说。等到抓住那人肩膀,翻将过来一看,竟是方才和酋长同谋暗算自己和山兰的那个山妇。因其所受的伤奇毒无比,人虽无救,周身皮肤还在颤动不休,不禁大惊。暗忖:这婆娘方才还向酋长献媚,合谋害人,怎会惨死在此?看这神气,分明被人暗杀,中有奇毒的镖弩之类,如何身上没有伤痕,是何原故?本想将人救转,盘问真情,就便以恩相结,化除敌意,及至伸手一试,脉息已停,身上皮肉也由快而慢停了颤动。火光照处,面容惨厉,似由洞外受伤逃来,不等遇救,人便倒地。山妇死前痛苦已极,一双凶睛业已突出眶外,握拳透爪,口张未闭,就这转眼之间,周身皮肤业已变成灰绿颜色,肩上并有一片浮肿,馒头也似凸起,正往外胀,这才看出肿处中心有芝麻大小一粒紫黑血球露出,已然冻结。 猛想起前听父亲说,昔年祖父曾往野人山行医,归途快要出山,走往迈立开江路上,忽然发现野人所用毒刺毒性猛烈,真个从所未见,后来费了许多心力,均未查问出这类毒刺如何制造。只发明了两种解毒之药,但是被刺的人解救稍迟,至多走出五十步外仍无生理。如再中在五官心腹要害之处,更难活命,端的猛烈无比!后来听说这东西乃是黑森林中一个野人部落中的妖巫所有,她那取毒制造之法一向秘不告人,所以连她本族中人也不知道。祖父为了此事曾经深入黑森林好几次,休说妖巫,连前在江边所闻野人的同类也未遇到一个,临死还命父亲留意,并说那两种解毒灵药还不算是十分特效。父亲因那两种药膏药丸,多重伤毒,至多一日就可转危为安,轻一点的更是当时痊愈,其效如神,而这类毒刺,自从祖父见过一次,这多年来从无一人发现,连向野人山黑森林内外各种山寨部落屡次探询,也无一人得知,连这一种野人多说没有见过,偶然有人见到,也是其说不一,这类毒刺仍是不知。料知祖父所见野人必定隐在森林深处,从来不与世通,故此连山中山民均不知他底细,好在深藏荒山森林深秘之区,这样暗无天日,到处布满毒蛇猛兽的黑森林,平日大队探荒的人分由各路人山,往往走上多少天看不见一丝天光,无论如何走法,去的人多么胆勇,至多走进数十里为止,从无两起探荒人相遇会合一路之事,可见出入都难。这类野人从古以来便伏在森林里面,聚族而居,自生自灭,不会出山害人。每日医病又忙,终年用心,解救伤毒的药己无法使其再加灵效,年月一久,只偶然谈起而外,已不再注重此事。不料这里忽然发现,那伤口当时结疤,跟着肿胀,周身皮肉化成绿色毒水朝外喷射。无论人畜,只在七天之内沾上一点便难医治,虽没有受伤毒重,医治如不得法,照样也是送命,正与眼前所见完全相同。 念头一转,越发警惕,不敢立近,忙即往旁避开。心疑山妇淫荡善妒,泼悍无耻,多半先和酋长合谋,将自己和山兰用毒药迷倒,擒来洞中,因见酋长生出邪念,心中妒愤,与之吵闹争斗激怒酋长,送了性命,山兰也许凶多吉少。继一想,所料好些不合情理:第一,酋长全族之长,虽有老人阿庞这个管头,但仍具有威权,人又强勇多力,对付一个山妇,就说怒火头上不念旧情,无论用什方法均可杀死,何况又是外族掳来的女子,一经失宠便和俘虏奴隶差不多,决不敢和他反抗,何致使用这等凶毒无比的手法? 并且山妇死时应往外逃,如何反往里逃?断无此理!至于山兰,酋长虽然不念旧情,照当地野人的风俗,比平日所见山人高明得多,非但男女平等,差不甚多,最重要是,对待外敌虽然讲究越有胆勇越好,谁能拼命杀敌,不畏艰险劳苦,并不问他本身力量大小,均受同族中人敬仰,尊为勇士,与别的部落中专重蛮力迥不相同,对于自己人,却是最忌同类相残,便是对方有什过失,也须由酋长集众公判才能处罚。除父母长兄外,便是幼童,也不得随意欺凌。人都养成一种自尊自爱,互相亲热,共同对外的美德。除却一些奇特的野蛮风俗还未改变而外,好些地方在自己心目中看去,真比寻常不明理的汉人高明得多。山兰虽因丈夫变心失了宠爱,酋长想要随意杀她决办不到,何况夫妻失和人都知道,一旦失踪,全族中人都要向他追问,老人阿庞更是放他不过。否则,照山兰那重妒念和平日吵闹情景,换在别的种族,好了被迫遗弃,稍一不妙,不是山女情热,夫妻拼命,同归于尽,便为男的所杀,决无幸免,怎会失和这久,安然无事?男的非但不敢对她十分虐待,连所爱山妇都要避讳,不敢公然露出歧视。为了山兰不肯和所爱荡妇一起去受族人礼敬,酋长只得独自向前,连山妇也只好撇开,初来那日寨舞,曾经眼见。 自己和山兰、鸦鸦同出探路,人都知道,忽然失踪,少掉两个大人,便鸦鸦不往告发,酋长也未必有此胆量。如说山兰未死,但又不应这样光景。酋长人又何往?如何连同行三四个野人也不知去向?鸦鸦对我那么亲热依恋,此事不应不知,如往老人那里送信,应有人来解救,否则也必寻来,以平日观察所得,这类迷药随便决不能醒,估计就算冷水可以解救,也不会当时就醒,可是用冷水泼救的人今在何处?醒来也有片刻,始终未见一人。 林中光景虽黑,这一带好似野人山中的一片盆地,四时花果不断,气候温和,今日阳光更好。入林以前曾觉天暖,恐要落雨,山兰还说:“花林塘气候终年如此,高低相差并不甚多,每隔些日虽有阵雨,片刻即停,到了雨季方始每日都有大雨,但因地势甚好,下得最大时平地可以行舟,水深常达三五尺。豪雨一停,当时便可流干,决不妨事。 现在正是干季,隔个十天八天不下雨是常事,天气却是越往后越暖,不足为奇,因此衣更穿得单薄。”此洞为何这样阴冷,宛如九、十月天气?一身水湿,越发难耐,乘此无人,或逃或留,都应换上干衣才好应付。洞中隐藏之处甚多,就有人来,空洞传音,老远也可听出。内里又似有人居住,野人喜洁,甚是干净,有两块大平石上并还铺有几层兽皮,心疑当地乃是酋长背人行乐之地,也许山兰醒来将山妇杀死,和首长拼命,一同打到月儿湖去。或是老人得信派人寻来,恰巧山妇已死,一同喊走,匆忙之中无人顾到自己。或是地方隐秘,酋长不说实话,甚而山兰都不知道部在意中。 主意打定,匆匆寻到隐僻之处,将手上所点藤枝熄灭,借着附近壁上的燎火照亮,解开包袱,取出于衣,匆匆换好。一面回忆前情,还有于理不合之处:第一,无论如何说法,都应有人,不应把自己放在一边,置之不管;如其酋长将我救醒,这类迷药应有解法,不应用水泼醒。如是别人,更无不见之理。 正在寻思不解,猛瞥见幽灵也似由洞外掩进一条黑影。因其动作轻灵而又敏捷,藏处离洞口较远,直到近前方始看出,又是那么东张西望,掩掩藏藏神气,先还疑是对头奸细,如是老人派来迎接,不应这样鬼祟动作,暗中戒备。细看来人神态慌张防备后面有人追赶神气,途中两次停顿,掩往一旁,仿佛知道洞中无人,专一防备外面,手中刀矛并举,作出戒备之势,后见没有动静,忽然拨头转身,往方才卧处飞扑过去,一见人已避开,不禁“噫”了一声,满脸都是悲愤情急之容。洞中除立处墙上悬着一条燎火而外,那铺有兽皮和方才卧倒的平石的中间还有一盏石灯,不曾熄灭。当那来人快走近时,来已看出所带刀矛甚是眼熟,心中一动,后来那人扑到先卧之处,惊呼侧转。双方恰巧对面,不禁惊喜交集。 原来洞外赶来的,正是前救菜花寨头目,曾经立誓相从,改名阿成的那个忠心义气的土著,不知怎会寻来此地?不由喜出望外,宛如人在异乡忽遇亲人一样,不顾寻思阿成怎会出现,只知是为自己而来,慌不迭低呼了一声“阿成”,便往前面赶去。 26、绝处喜重逢 甫脱凶樊 又入死域 阿成冒着奇险赶来当地,发现双珠不在洞中,正在忧急悲愤,无计可施,又知情势凶险,再不逃走便无幸免,没想到人在洞中并不曾走,也是喜出望外。双方刚一对面,阿成便说:“事不宜迟,我们走得越快越好,主人还有什么东西没有?”说罢,一路东张西望,捞起双珠所换湿衣,卷成一团,问知并无余物,匆匆便催起身,往外走去。 双珠心中本极惊疑,再见阿成神态慌张,仿佛发生极严重的变故,危机一发情景,料知不是寻常,边走边问:“那日天明前,引了野人救我出险的伊瓦布,可是你吗?” 阿成边走边答:“伊瓦布是我假名。因为那年两次采荒均遇野人,先是对方偷盗我们兽皮和大象牙,发生争斗。他们人少,寨主哈瓜布夫妇又在一起,野人如何能打得过? 被我们杀死了十几个,余均逃走。第二次又与相遇,为了事前戒备,早就防到他要复仇,防御周密。刚一出现,便被打倒了七八个,用的多是毒弩,后面野人纷纷惊退。寨主擒到五个,用药救活,想要拷问。谁知野人甚是狡猾,明明懂话,听出寨主是想讲和,只要以后互不相犯,便不伤他性命,竟装不懂,一味乞怜求饶。寨主只当真个言语不通,正想设法教他言语,第二日一早,不知被他用什方法,全数逃走。只有两个受伤较重,逃出不远,藏在树腹之中,互相低声咒骂,非要报仇不可。这才听出这类野人的话,我们有好些人俱都通晓。被擒时他们偏故意那么鬼叫,咒骂的话又极凶毒,正要擒回拷问。 那两野人见被看破,自知无法逃走,二次假装投降,刚由树林中走出,立用所盗毒弩,朝我们的人乱打。不是寨主夫妇和两个勇士正由后面赶到,去的人不及防备,没料到他已折箭为誓,手中刀矛也都放下,还会下此毒手,他们弩箭打得极准,手法甚快,所盗又是毒箭,骤出意外,休想活命。总算后去的人看他们情急拼命,扬手几支镖枪将其打死。就这样,仍被伤了两人,内中一个并还送命。寨主知道双方仇怨越结越深,这类野人虽极野蛮,但极凶恶剽悍,形踪飘忽,来去如飞,森林之中光景又极黑暗,随时都有受他们暗算的危险,以后每次采荒必是大队出发。飞泉崖前面一段便是他们出没之地,两次相遇均在那里,满拟野人必要报复,接连两年往来好几次,不知怎的,一个也未遇上。虽未出事,但知对头决不甘心,也许看出我们人多厉害,两次吃亏,有些胆寒,不敢冒失下手。我们采荒的人只一走单,必为所伤。走过当地,照例格外防备。这次主人去往楠木林寻人,寨主非要派人护送便由于此。 “那日地震之时,我刚赶到飞泉崖前,相去还有三十来里,眼看就到,心想:照我这等走法,就是主人多么心急,也必追上。我已往返急赶了两日夜不曾停步,气力实在支持不住。正恐主人天亮起身,那一带不透天光,并有三五成群的各种大小野兽和毒蛇大蟒之类纷纷往我来路左右飞驰。我只孤身一人,又当精疲力竭之际,先颇心慌,怕它们望见灯筒光亮朝人扑来,无法抵敌。后来看出这些连平日采荒都难得遇到,有的并还从未见过的猛恶凶毒的东西,只管接连不断由前侧两面亡命飞驰而来,越往后越多,只不挡它的路,见人连头都未回。内有两次闪避不及,竟由身旁窜过,离身只两三尺,差一点便被撞上。等我瞥见它那亮蓝色的凶睛和飞星一般射到,忙即往旁闪避,它已一阵风也似擦身而过。因其为数太多,一群接一群满林乱窜,到处都是,前面刚刚避开,身后又有两只横窜过来。未了一次,脊梁骨还被擦了一下,我已被它撞滚倒跌地上。等到惊慌爬起,它早走远。有那目力强的,见人并还自己避开,绕着前侧两面驰去。照我们的平日经历,刚看出林中发生变故,不是遇见大群仇敌围攻,定是有什比它凶恶得多的毒蛇猛兽之类在后追逐,和那日抓杀犀牛的怪兽嘤嘤一样,否则无此景象,为数也决不会这多。如是大群过境,像那日犀群一样,最多时往往两三日过不完是常事,但决不会这样零星小群杂在一起。我已避开它们来路,依然到处都是,又是这样分头乱窜,由两面逃来,专往我来路一面逃去,越来越多,种类不一,随时随地均可遇见。 “后又遇见大群地虎。这东西长才尺许,原是林中特产之物,又像是虫,又像是兽,藏在深草里面,平日难得见到。这时竟和潮水一般由斜刺里涌来,地面都被布满,走得又快,灯筒照处,成千累万,一条条黑影,和箭一般贴着地皮,由右而左,往斜刺里飞射过去,林中地面均被布满。这东西虽然胆小多疑,见人惊避,它那后半身一打就死,但是头有尖角,平伸向前,比铁还硬,一旦激怒,情急拼命,只要有上十来个一起,不论人兽被它撞上,非伤不可,撞得重的,连腿也被撞断。同类越多,它也越凶。除那生有密鳞的大蟒专吞此物,是它克星而外,寻常猛兽都不肯去惹它。何况这样多法。最奇是地虎大群飞驰,别的毒蛇猛兽照样和它杂在一起,仿佛互不相犯。有的猛兽身强力壮,将它踏死,并有蛇蟒昂首驰过,它也一味飞驰,无一反顾。路被隔断,非等过完无法再进,我正饥疲交加,举步皆难,何况前后左右到处都是这些东西,由前侧两面往斜刺里飞驰过去,如何走法?总算运气,身侧是两株极粗大的骈生树木,内中一株并有极大树穴,先还藏有蛇蟒之类,业已逃走,但甚干净。实在无法,只得钻将进去,取出饮食,冒着危险吃了一饱,居然未将毒蛇引来。心想:此事奇怪,隔了这多时候,蛇兽不知驰过多少,并未发现有什奇怪凶毒之物追来。如说主人和我们八十个弟兄在飞泉崖、馒头山一带打猎,将其惊走,不会这样杂乱,多得出奇。 “心正不解,跟着便觉天旋地转,有些头昏。只当力乏所致,接连两次过去,才疑心是地震。仔细查看,除大群蛇兽还在满林飞驰外,别的均无动静。树穴离地有两丈高,里面又深又大,并有几个小洞,最低的离地也有八九尺,除蛇蟒外,猛兽决攻不进。灯筒一照,正看下面,吃饱之后还是无法上路。人又倦极,微一迷糊,人便昏沉睡去。睡梦中忽被连声大震惊醒。耳听轰轰乱响,树折木断,地震山崩,当时急得心都要碎,惟恐主人还未起身,和众弟兄一同遭难。树幕又厚,密不透风,无法钻上,同时又觉大股热风一阵接一阵吹来,正是飞泉崖那面,越发心慌。地底还在波动,整株大树常被震断,被上面树幕挂住,有的折而未断,有的断做两段,下面还立着一段大树桩。上半段因年深月久,吃那繁茂的树枝连住,不能下落,随同地震之势,荡秋千一般摇摆不停。上面的残枝碎叶受不住那猛烈的震撼摇晃,纷纷断裂,一片轧轧之声,暴雨一般飞舞而下,声势之猛恶,实是惊人,连耳朵都被震聋。 “明知前进是死,我终舍不得主人和同行八十弟兄,决计拼性命不要,也将这些人寻到才罢。二次鼓起勇气,想要前进。这时,下面满林逃窜的蛇蟒虫兽已无踪影,却闻到好几股焦臭气味。平日静得一丝风都没有的黑森林,吃这大量热风不时涌到,本就热极,气都难透,走不几步,又有一股热烟随同热风涌到,几乎闭过气去。正打不起主意,地面忽然崩裂了一条大缝,树林倒断不少,当时现出一条天光,也只丈许来宽,树高缝长,由下仰望,更像一条线。最奇是裂得那么整齐,仿佛刀切一样。尤其我立的那一面,连树枝都没有多少。看出天色通红,时有黑烟飘过,分明林中起了大火。这比地震还要凶险,往往一烧就是数十百里一大片。幸而山中天气奇特,照例火起不久,至多烧上两三天必有大雨,内中许多树木又不易燃,才得保住,否则,不消几场大火,便可将这大片森林全数烧光,可是这样大的热风却极可虑。后来想起,主人是在上风一面,照我计算,天亮已久,事前约好,等我不到,天明只管上路,我自会随后往落魂崖追去,如已起身,多半不会受害。只恨自己不好,走时不该托人转告主人途中相待。如在落魂崖等候还好,要在飞泉崖等候,吉凶便是难料。又不知道地震是否是在馒头山一带,如其来在主人们的前面,简直休想活命。 “正在情急伤心,难得上面裂开一条树缝,立时冒险援上。到顶一看,果是馒头山火山爆发。下风这面已成火海,当空虽然一片通红,遥望日色昏蒙,业已偏西,似要下雨神气。飞泉崖已不知去向,到处地震山崩。眼看火的前端相隔只三四里,带着大量热沙的黑烟被狂风一吹,满空飞舞,不时由头上飘过,落在身上,烫得生疼。如非此时树叶潮湿,下风一带树木有油的极少,相隔又远,吃那热烟中的火星落将下来,早已点燃,连当地也成了火海。就这样,早晚上面树幕被热风烤焦,内中再有几枝枯木被火引燃,还是不保。先是悲愤欲死,后想:自家人一个未见,火山不知何时爆发?离醒已有不少时候,看这神气,吉凶难定。我这一面更加危险,再不设法避开,平白送命并无益处。 同时看出风向稍转,火势只管延烧越宽,风却小了许多。天已不早,并且专烧东西一面,如其避开风向绕将过去,只要眼前所见地势不再大片崩塌,仍可绕将过去,好歹也要寻到主人和众弟兄再说。刚把形势途向看好,援将下来;到了地上,忽然又是一声大震,人被震昏过去。 “醒来一看,前后左右,满地都是裂缝,到处都有天光透下。仰望天色,已然入夜,耳听雷电交鸣轰轰发发之声分外猛烈,才知天下大雨,地震也是停止。心中略定,重又上路。地形已变,不能再走平日往来之路,只照树顶所见,觅路前进。走出不远,先发现大树上面削去一片树皮,上有同行弟兄所留标记。照此寻去,连发现了好几处标记。 “后又遇到一个受伤的同伴,他说火山爆发时,他们正在馒头山附近采荒,无意中发现一种最珍奇的小兽:跟踪追逐约有十来里,到一大山洞中,才知这类小鲁藏在洞中一个褪了壳的大乌龟内。那龟大得出奇,并且左近洞外也有一张龟壳,内中盘着两条毒蟒,到时刚刚窜走,其行如飞。这类长大凶毒之物,平日见人必伤,当头两人已被吓昏。 事起仓猝,正在惊呼急叫,分头逃窜,准备把人散开,照平日杀蟒之法和它拼斗,谁知那么凶毒的大蟒,竟连头也未回,自顾自穿林而去,仿佛受了大惊一样。内一同伴胆子最大,骤出意料,恐伤前面弟兄,还打了它两梭镖,内中一镖并还打中蟒尾,竟如无觉。 因那龟壳之内藏有珍珠,十分贵重,东西又大,从来少见,意欲将它设法运将回去,又想先把珍珠取下。互相争论不决,派人往飞泉崖送信,想请头目主持,再把另外两面的人喊来相助,四面围捕那些珍奇小兽,这时恰巧赶到,正说头目昨夜还和三位客人一起,此时不知何往,也许走开。并说三人业已移卧崖顶,忽然觉着地震,内有几个年长一点,有过经验的人,看出形势不妙。如往回走,非要遇上受害不可,又想起昨夜馒头山石缝中有黑烟冒出之事,忽然醒悟,料知来路是片火山。照此情势,一个不巧,当时爆发。 心想:三位客人均有极好武功,何况还有头目和几个弟兄在彼留守。这不比途遇蛇兽野人,须要人多才能防御。似此天灾地震,人多并无用处,照着平日遇到非常之变,便须相机应付,分合随意,趋吉避凶,看事而行,不可拘束着惯例。便由那几个有经验的年长者为首,把人分成好几路,避开火山风向和震势来路一面,分头觅地避难,以免全数波及。刚刚把人分配停当,就这人声喧哗之中,忽然惊天动地一声大震,跟着火山爆发。 他这一起共十四人,逃出不远,连经奇险,人却未伤。没有多时,另外几路也往这条路上逃来。大家会合,一点人数,共只死了五个,都是走着走着,地面忽然崩裂,落在地缝之中。他本来也不至于受伤,只为逃命心切,仗着脚程最快,一个人逃向前面,离开同伴较远,惊慌过甚,将路走差,等到觉出众人已往斜刺里逃过,重又赶往正路,就这前后相差片刻之间,恰巧上面一株断树将附在树幕上面的枝叶震断,落将下来,虽未打中头顶,砸成肉饼,但是那树业已半枯,上面枝干太多,树身格外粗大,落处林木又稀,这时震势猛烈,双耳欲聋,事前不曾警觉,等到看出,想要逃避,业已无及,吃一根比人还粗的树干扫中,将腿打断。先还想同伴救他回去,一路拼命急呼狂喊,爬将过去,无奈火山爆发,地震山崩,声势猛恶,同伴合在一起,都急于逃出险地,无一回顾。明见前途灯筒闪动,隐现林隙之中,最初相隔不到半里,竟无一人听出。勉强挣扎,忍着奇痛爬来此地,前途灯光早隐,人也力竭,不能再动。自知同伴走远,生路已绝,经过这一日夜,越发痛苦不堪,就是有人救回也难活命。几次想要自杀,均因逃时心慌,受伤之后,身边兵刃暗器全数遗失,人又有气无力,只能在此认命等死,连想一头撞死自杀都办不到,实在痛苦不堪。好容易遇见我去,材了一点水吃,把话说完,非要我将他杀死不可。 “我见他实在苦痛难当,就有好心将他背走:早晚仍是必死,还要多受好些活罪,命仍不保,实在无法,只得照他所说,刺了他一箭,匆匆将其放向树穴里面,沿路追来,心想:他们共只死了几个人,还是凑巧。这时雷电交呜,雨势越大,地震早已停止,火也熄灭。照他说那意思,地震之时天已大亮,飞泉崖还未崩塌,相隔还有好几里,风向相反,休说主人这样聪明胆勇,便是那几个留守的人也均机警晓事,必知趋避,何况像你们三位这样好人,断无遇害之理!越想越觉主人不会死伤,心却悬念已极。又料主人必由飞泉崖后逃走,更无二路。连费了许多心力,攀援飞渡,经过不少险难。内有两次遇见地缝隔断,两岸相隔大远,连身边的套索都无法抛过。勉强寻到窄一点的地方,急匆匆砍些树枝,连藤扎成索桥,搁在下面最窄之处,人缒下去,由上渡过,再由对岸援上,几乎落在那无底深沟之内送了性命。又费许多心力,才寻到飞泉崖后大片震塌的空地之上,忽又发现大群马熊。同时寻到半段残尸,虽知不是主人,既有弟兄伤亡在此,飞泉崖又全部震塌,可见吉凶难定。正在忧疑,马熊忽然大群移动,往斜刺里森林中驰去,只剩一只最大的母熊,新生一只小熊,伏卧地上,血流甚多,另有十来只同类环绕在旁。我知大群马熊已去林中求食。母熊新产,只有十来只在旁守卫,不去惹它决不伤人。 “本想由那峰侧绕过,无意中发现两根熟肉骨头和一件破旧上衣,正是主人所穿,跟着,又看出好些脚印。一路查看,看出主人走了错路,去往前途森林之中。跟踪寻来,以后每走一段,必发现浮泥中有好些汉家女子的脚印。怎么用心查看,也只一人。心疑内中两人必已遇害或是逃散,但那破衣曾见主人穿过。你姊妹身材貌相虽然相同,但是主人所穿没有那条彩线,我早认明,断定无差,便跟踪追了下来。连赶了不少的路,又发现一条死蟒身中毒弩,以为那蟒受伤负痛,朝人急追,主人必在前面。哪知走错了路,顺着蟒头再追,怎么用心,也看不出再有脚印出现。心正失望,忽听侧面怒吼,像是野人,又疑主人在前被困,忙将灯筒收起,循声掩去,行约半里,忽见天光。这才看出下面是大片平地,比森林低得多,有一群食人蛮围着主人,正往前走。 “我知这种土人最是凶野,不论人兽蛇蟒,被他擒到,当时生吃下去。主人居然未被捆绑,虽有土人四面环绕,神态从容,身边兵器包袱也未夺去,宝剑又未拔在手内,仿佛此举出于自愿。先还狂喜,正要出声呼喊,忽想起这类土人毫无人性,连自己的人照样都要残杀生吃,何况外人。就是主人神勇聪明,将他镇住,其心到底难测。并且这类土人,以前森林中原有好几处,我们采荒的人常受其害,后来寨主大怒,带了多人入林搜杀,近数年来业已绝迹,没想到这里还有一伙。他们生吃活人时残忍已极,和狼一样,我们并还抢了几个回去,能通他们语言。这时所见,非但形貌装束差不许多,连所用石刀石矛和月牙弯刀吼啸时的怪声,也无一样不同。这豺狼不如的天性凶恶,外人对他多好,均无用处。心生忧疑,便未开口,轻悄悄掩在后面,尾随下去。刚进山谷,便遇一个埋伏谷口的土人想要暗算,幸我事前警觉,恐其出声惊动同类,众寡不敌,假作不知,暗中戒备。等他快要扑到,冷不防一矛一弩朝他刺去。这土人似想独吃我的人血,连声也未出,便被我杀死在地。我将尸首藏起,一路留心,掩到里面,留神查听。先还不知主人那样危险,见你卧在石上,几次想要过去警告,未得其便。后来看出形势不妙,你已睡熟,跟着,偷听土人说你要到天明上台。只知不是好话,也未听清,人又饥渴起来。干粮业已用完,来时见野生山粮甚多,树上还有果子,打算吃饱再来,在天明前引你逃走。途遇野人,无意中结交了一个,这才引了他们前去,将主人救走。 “我因这类野人,与三四年前两次相遇的对头,声音貌相大同小异,差不甚多,想起双方仇怨甚深,如知我是菜花寨土著,决难活命。我又受伤中毒,无计可施。因恐主人泄漏机密,只好装不相识,只说我家住迈立开江上游,因主人父女是医生,昔年救过性命,我虽认得恩人,恩人早已将我忘记,连姓名俱都改变,准备伤好复原再与主人相见。先还担心脱出火坑又人虎穴,后和老人阿庞几次相见,再听蛮女鸦鸦来说,得知主人做了他的义女,甚是安乐。只那酋长黄山都十分淫恶,虽有老公公保护,在此日久终难免于受害。并说她也拜你为母,准备同走,一心盼望我在星月节前复原,过了十八,三人一同上路。那小蛮女甚是聪明,第一次来时,除说主人安乐外,什么都不肯说,无论何事,总是先问后说,第二次已然问完我的伤病,快要起身,不知怎会看出我是阿成,再三盘问不算,并还向我折箭为誓,说她把你当娘,生死相从,决无二心。因我拼命救主,对我也极忠诚,休看年幼,决不泄露,要我说出真情。我终因她年小,不是同族,以前仇恨大深,再三掩饰。她便生气,说我不说真话,将来必要后悔。未了又说酋长不是好人,千万随时留心,防他闹鬼。因知我对主人忠心,她说的话不会泄露,方始明言。 后又取出一块白药,说是此药珍贵无比,今朝方由老公公屋里偷来,要我赶紧吃下。我也知道此药好处。这时人本好了多半,虽喜此女灵巧,身在虎穴之中,到底顾虑。她见我答话吞吐,先颇愤怒,急得跳脚,后来又转喜容,转身驰去。 “隔了多半日,眼看天已入夜,崖前广场上野人甚多,正在准备明日过节之事,热闹非常。老人阿庞忽来看望,我也正要走出。承他送了一身衣裳,兵器也都发还,并命一个小野人领我往花林塘与你相见。刚到路上,鸦鸦突由树后纵出,说奉主人之命,命我前往。将小野人打发回去,领我在暗林中赶了好多路。我正奇怪:走了这多的路,如何未到?鸦鸦忽说主人已被酋长用药迷倒,擒往前面山洞之内,还有他的婆娘山兰也被迷昏过去,因这里规矩不许杀害自己人,如今把人困在另一山洞里面,正在威胁利诱,说山兰和主人情如姊妹,如肯答应将主人收作次妻,他便从此和她恩爱,并将所恨山妇去掉。山兰先颇暴跳,后来竟被说动,既想恢复夫妻情爱,又不舍得主人远去,已有允意,山兰只一点头,主人便有危险。本意想向老公公告发,但是此举只能使那恶人受罚,照样还做酋长,大不上算。一个人又敌他不过,为救好娘娘,实在无法,只得仍往告发,难得我会寻来。她知那小野人喜欢热闹,一说便可支走,为此纵出,将其拦住。我们必须快走,才来得及等语。 “我话还不曾听完,便是愤极,同她一路飞驰。途中望见一盏皮灯,她说那是酋长的死党,不可被他看见。刚刚藏起,对面三个野人已说笑走来。大意是说:山兰业已答应,为防老公公寻她,命那三个心腹赶回探望,老人如间,便代设词遮掩,说山兰听了主人之劝,业已与他和好,如今正在花林塘欢饮,此是老人最喜之事,决不至于喊她。 当夜老人又不会回去,等到明日,主人业已被他强迫为妻,更是喜事,如非山兰要将主人救醒,问明心意再定,业已下手。同时听出这类迷药,冷水可以泼醒。鸦鸦便和我商量,她寻冷水,先救主人,我往斜对面小洞中探看,相机行事,将其拦住。只要挡上片刻,主人一醒,便不怕他。 “我因这类野人最是合群,对方又是酋长,如与为敌,必难逃走,只想将其拦住,同见老公公说理,并无杀他之意。到后一看,山兰正和山妇拼斗。那万恶的酋长只作旁观,谁也不帮,一味笑说山兰如肯答应相助,强迫主人嫁他,便帮她下手,将山妇杀死,否则山兰有病,不是山妇敌手,早晚必为所杀。自己不在花林塘养病,无故生事,出来寻仇,就是被杀,山妇在他保护之下,至多受罚,也不至于送命。她只答应前事,照样宠爱。山妇算是白死,与她无干。 “我听此言,业已恨极,事有凑巧,我因看出情势不妙,已想赶往鸦鸦所说洞中,主人如醒,见面之后,或是乘机逃走,或是一同藏起,由鸦鸦引路,掩往月儿湖,去向老公公告发评理,均可免难。谁知走出不远,这厮由后追来,竟被看破。我正回身和他拼斗,不知怎的,被我一拳打倒,就此断气。跟着便见山妇跑来,似往此洞赶进。我刚要追,鸦鸦忽然出现,将我拉往一旁,说:‘好娘娘已被救醒,山妇前往,只是送死。 你不该将酋长打死。山兰因敌不过山妇,业已逃往月儿湖告发,少时便有人来。她虽夫妻失和,但因以前受过酋长救命之恩,只管妒愤,情爱甚深,如知被杀,我们三人谁也休想活命。你快将这尸首隐藏起来,再往对面洞内,引了好娘娘上路逃走。我往来路去骗他们,使其途中耽搁,免被迫上,事完自会追来,和你同路。’并说我的貌相身材和以前的事,均听主人说过,非是阿成不可,她早看出,不必隐瞒。我看出她聪明胆大,真对主人忠心,刚答我是阿成,她便喜得乱跳,连说好好,如飞驰去。我照所说,将对头死尸藏好便追了来,果然主人已醒。黑暗中见那山妇倒在地上,腥秽难闻,可是主人所杀的吗?” 双珠告以山妇身中毒刺,并非自己所杀。二人均料山兰情急,将山妇用毒刺杀死,因恐丈夫怪她,不敢追来,赶往月儿湖告发。只奇怪鸦鸦是她同族少女,为何不愿在此? 对于一个新认得的外族女子这样忠勇出力,拼性命也要一同上路,是何缘故?好生不解。 二人边谈边走。一则林中昏黑,道路崎岖,无人引路,难于行走。二则双珠因觉鸦鸦对她这样忠勇义气,不应负她,何况死了两人,恐其受累,又有誓死相从之言,无论如何也应将其带了逃走,再三和阿成说,要等鸦鸦追来同行,不可弃之而去。正走之间,猛瞥见前途似有皮灯微光闪动。双珠还当鸦鸦寻来,走过了头,正要呼喊,刚吃阿成止住,猛又瞥见右侧也有同样昏灯光影闪动,往身前驰来,并还不止一处,转眼之间,前后左右都是这类昏蒙蒙的皮灯光影明灭隐现,少说也有三四十盏。双珠方觉形势不妙,阿成赶往前面窥探,忽然回身低声急呼:“我们业被四面包围,就和他们拼斗。主人快往树后藏起,等人过去,速往楠木林那面逃走!”双珠自然不肯,力说:“哪有此理!” 阿成匆匆说完,已抢先迎上,朝那最近的一面扑去,厉声急呼:“此事莫怪我们,到了月儿湖再讲!”话才出口,双珠只顾担心阿成安危,随后追去,百忙中,耳听身旁身后似有动静,心方警觉,知中疑兵之计,敌人借着灯光惑乱心神,业已暗中掩来。正待发话,隐闻山兰哭喊之声,心中一喜,觉得有了证明,忽听连声怒吼,身上接连几紧。 为了对方曾有救命之恩,人极讲理,山兰和自己同时被酋长迷倒,可以作证,并无为敌之意,手中宝剑还未拔出,周身已被野人特制的十来根套索当头罩下。跟着又听阿成怒吼,数十盏皮灯同时照处,身外已被那形态狞恶、面容悲愤的野人围满,山兰不见,阿成是否逃走也不知道。连日曾听山兰说过,知道当地风俗,擒来汉人,非经老人阿庞当众审问,除却真有罪恶,犯了大的禁忌,不得丝毫伤害。心虽有点发慌,只是悬念阿成、鸦鸦的安危,对于自己仍极自信。急呼了几声“山兰”,未听答应,一面又朝众野人,用新学来的语言大声和他讲理,哪知这群野人竟和木偶一般,丝毫不听分说,也不动手,数十支明晃晃的长矛一齐注定双珠,环成一圈。有的并还作出投掷之势,仿佛对方稍微抗拒,立下毒手神气。 双珠知道不可理喻,先以为老人还不知道,后来看出形势严重,自家身上,大大小小套着十来条坚韧无比的细长套索,但都不曾十分收紧,手脚也可随意动作,只双手不想法伸不出去,下半身更松,便迈步急驰均可办到。野人只管满脸悲愤之容,并不动手,只逼着自己随同前进,似往月儿湖一面走去。照此情势,分明不是老人命令,也必犯了对方大忌,激动众怒,才会有此现象。否则,老人阿庞最具威权,自己是他义女,众人皆知,前夜寨舞,并还受到全族尊敬欢呼,众野人断无不知之理,怎会睬都不睬?如说这些都是酋长死党,一则对头已死,无人主持,不会发动这快。二则山兰方才还在野人丛中哭喊,她和自己同样受到狗男女的侵害,真情必已知悉,我并不曾杀人,只阿成一人可虑,对方何以这样大举?如与相抗,乘着套索不曾收紧,冷不防取出兵刃暗器与之拼斗,非不可能,无奈身受人家救命之恩,连日这样厚待,不应以怨报德。再照连日观察,对方虽是一些未开化的种族,因其领导有方,样样公平合理,人心团结,便是酋长黄山都,也只在恶习相沿之下好色自私,并不倚仗他的威权欺压同类,一旦身死,人心自必悲愤。这类野人,所用兵器虽无高明传授,因其常年在森林中与毒蛇猛兽搏斗,加上别的种族随时侵害引起凶杀,自然而然练成一种战法,人又强健多力,并非易与。何况身落人手,从头到膝连套带缠,环绕上这许多坚韧套索,决非一举可以全数斩断。何况这许多敌人均是一条心,全神贯注在自己一人身上,稍微一动,数十根长矛梭镖,一齐刺到,如何能当,林中这样昏黑,路更不熟,一个不能脱身,砍翻射杀上几个,反更自趋灭亡。好在我非凶手,就是阿成杀了酋长,也非无理可说,不如老老实实跟到月儿湖,老人总要出来,见面之后再作计较。即使有什凶险,对方见我一直都未反抗,决不留心,也可出其不意,纵身逃走。再说这类纯朴忠义而又勇敢的好野人,除非万不得已,为了自救,也实不应伤害。主意打定,料知山兰虽然跟来,必有极大顾虑,不敢上前相见,初来不久,许多风俗均不晓得,这样乱喊下去反而有害,索性不再开口,一路盘算应付方法,随同前进。 两地相隔竟有好几十里,和花林塘、月儿湖成一三角形。这班野人平日走惯,双珠脚程又快,也经过两个时辰方始到达。前途似早得到信息,人还不曾赶到,前面广场上已是一片怒吼之声,红光照耀,明如白昼,才知天已深夜。到后一看,所有野人,不分男女老少,俱都神态激昂,面容悲愤,怒视自己。偌大一片广场,到处灯火通明,当夜月色又不甚亮,这时已快偏西,在两千来个野人怒吼发威之下,声势更是惊人,比起那日寨舞,看去还要势盛。双珠到时,野人手中刀矛,一齐挥动,电光闪闪,其密如林,越显得整片广场都在杀气笼罩之下。 双珠素来胆勇机警,先颇镇静,后见众人这样激怒悲愤,老人阿庞不在场上,自己已被众野人逼向场中心新搭木台之上,对面也有一座形如新月的木台,作半环形,将当中星形小台远远围住。猛想起此是野人祭月神的所在,以前用人祭神,近年改用牲畜野兽,被烧杀的人畜便在这座星形小台之上,分明我已成了祭品,明日便非烧杀不可。心念才动,猛觉身上一紧,低头一看,野人手法甚是灵巧,走时套索虽松,稍微一收,立即将人套紧,自己已被这十来根套索紧紧绑向木台中心木桩之上。虽仗心灵手巧,一条右膀早在暗中设法脱出了些,未被全数绑紧,又知众寡悬殊,越抗拒越糟,始终不曾反抗,野人也未十分注意,但那周身绑绳虽被取走了一多半,少说还有三条长索环绕身上,只比方才更紧更密,从肩膀起直到两腿均被缠紧。当初收紧时,因知无力与抗,一经警觉便不再动,听其自然。一面暗中用力,周身鼓劲,并将双臂微微向外绷住,不令缠紧。 眼看野人一个接一个将套索取下,只剩三人环台急转,把自己绕上几圈,再将三根套索归一,在后面打上死结,转眼便是停当。先极愤怒,继一想:烧人祭神要到明日夜里,事已至此,愁急无用,老人阿庞尚未见到,阿成不曾被擒,鸦鸦也未露面,有这一日夜的光阴,焉知没有生机出现?听说被做祭品的俘虏,照例死前可以任意讨取饮食。我由午前起身出游,走出约有两个时辰便觉腹饥,跟着便被酋长迷倒,此时更是饥渴交加,反正该死不得活,何苦受饿?少时人静一点,向他讨些吃的,先解去了饥渴,应付起来也有精力。 四面一看,人绑定后,对面新月台的中央,忽然立上五个手持长矛,身材高大的野人,怒吼了几声,场上两千来个野人刀矛并举,一齐响应,怒吼之声震撼山野。双珠看出群情愤激为了酋长被杀而起,此时开口,徒自取辱,又料自己性命十九难保,也是怨苦悲愤,暗中运用两膀之力试了一下,觉着脱出决非难事。心虽越宽,但也十分紧张。 正在忧疑,忽见众野人吼过三次忽然停止,纷纷散去,场上共只剩下一些扎制皮灯火炬、准备明日过节的老弱妇孺,心情越定,暗忖:“明日星月佳节,对方要狂欢一日夜,当日必须饱睡。老人不见,也许已回花林塘安眠,还不知道此事。如往好的来想,老人固是一线生机,便是自己,只要候到夜深人静,冷不防悄悄把手松脱,抽出宝剑割断绑绳,只一脱身窜入森林,凭自己的机警本领,也非没有指望。” 正在寻思,几次想将双手伸出,均因机缘不巧,有人在旁走过。最可气是,几个赶制小火炬的男女幼童,事完之后,老在台旁追逐往来。内有两个,那日初来并还相识,山兰之女也有一个在内,平日相遇那么亲热,这时也将自己当成仇敌,几次喊她上台问话,理都不理,偏在一旁讨厌。别的野人散在四边做事,相隔均远,惟独这八九个男女幼童离台最近,老在当地游戏欢笑,停留下去,稍有动作立被看破。看那意思,虽不像是有心监视,身上绑着这紧的藤索,多快手法也难将其一时割断,何况台后是否有人防守也看不出。空自气急,无计可施,心想:“这班小野人如不走开,天亮之后脱身更难,何况明日又是星月佳节,人数更多。自己人地生疏,这样暗无天日的黑森林从未走过,不像对头生长林中,往来飞驰,见惯无奇,耳目先没他们敏锐。就逃出去,除非阿成、鸦鸦三人同路,事前还要备有食粮,也是无法上路。何况我往楠木林之事他们业已知道,只一逃走,定必顺路穷追,双方快慢悬殊,早晚仍被迫上。此时就能脱身,不过多挨些时,多高本领也打不过人多。平地之上还好应付,森林之中到处密林丛莽,暗如黑夜,人不能永远不眠不休不进饮食。这班野人与花蓝家白夷不同,最是合群,复仇心重,以和外敌拼命为勇,不死不休,稍一疏忽便为所杀。除却老人阿庞亲来解救还有一线生机,此外更无别路。” 双珠正在有些心寒,不敢冒失妄动,忽听一种从未听过的笙笛之声,起自前面月台之后湖对岸花树林中。双珠早已看出月台后面危崖浅坡侧面花林中还有一座小木台,上面搭着一间小屋。昨日就听山兰说起,老人阿庞最受众人敬爱,每当星月佳节的前三日,便要移居月儿湖,至少要到十九夜里才能回去。因防初来不知禁忌,又听山兰说酋长怀有恶意,以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在过了十八九就可起身,何苦多生枝节?自从看完寨舞回去,一直未来,只说老人住在广场中心木台之上,方才见人不在,还当老人已回花林塘安卧,也未留意,此时乐声起自湖边木台之上,莫非老人尚在里面,并不曾走? 初被擒时,群情愤激,那样怒吼,怎会不曾惊动?难道此举奉命而行,已得老人同意不成?如其所料不差,照此老那么机警灵巧,胆勇绝伦,如其同样为仇,脱身更是无望。 心中一惊,目光到处,二十八个短装花衣,年约八九岁,臂腿全裸,手持竹笙竹萧和小铁皮鼓的男女幼童,已由花林中出现,环湖走来,分成两面,绕过月形长台,到了台前靠近中心暗设的木级之下,再分左右,缓步走上,做八字形排列台上。一路细吹细打从未停止,虽是野人独有的乐器,听去别有一种天然音节,悠扬悦耳,甚是好听。这些幼童,每面十四人,男女相间,高低如一,都穿着一身白色莲花短裙,肩披上画星月的白色披肩,一个个短发裁云,肤如玉雪。这时环场都是燎火火炬和各色各样的皮灯、火架之类,一齐点燃,火光熊熊中,时有黑烟飘动,已偏西的大半轮明月,又在满空浮云簇拥之下时隐时现,大片广场均在这类烟火笼罩之下。月台前后火架更多,因还未到祭神时节,虽未全数点燃,台上下已是一片通明。光景虽然甚亮,但是星月朦胧之下,面前现出这样从未见过的诡异情景,四下景物全被火光映成红色,加上黑烟缭绕,随风飘动,这二十八个男女幼童又是那等美丽奇怪的打扮,由不得使人生出一种神秘之感,身在困中,越觉恐怖。 群幼童到了台上吹打一阵,便舞蹈歌唱起来。就这载歌载舞之中,一个白衣自发的老人忽由台后居中走上。双珠刚看出那腰着兽皮短裙,半肩裸露,身穿一件其长拖地的白色斗篷,手持新月银刀的,正是老人阿庞,连山兰的幼女、鸦鸦,杂于众幼童中,也被认出。四外一看,不禁惊疑起来。 27、神勇 刚烈 紧张 奇险 原来乐声一起,广场四外那许多扎灯火的老弱妇女,先就肃静无声,等到幼童走到月台之上,人便散光,连台旁那些幼童也都拿起兵器驰去,双珠才知这伙幼童并非真个在旁游戏,实在还是暗中看守自己。等到老人由台后走上,身后又有五个野人中的勇士,拿了刀矛梭镖之类走往台前,朝着老人双手交叉拜舞,行那最敬之礼。老人说了几句,意似令其退去。五野人好似有些不愿,但又不敢违抗。最后老人又说了两句,没有听出意思,五野人方始露出喜容,和方才退去的老少野人一样,朝着台上礼拜倒退而去。身后有无野人虽不知道,月光所及之处,除却老人阿庞和那二十八个幼童而外,业已走光。 去时人都又手礼拜,各就近处倒退入林,动作极快,转眼无踪。先以为老人一到必有话说,哪知连正眼也未看自己一下,遣走众人之后,只在台上众幼童吹打歌舞声中,仰首朝天,望空凝视,又像祷告,又像观察天气,对于自己直如未见。料知犯了对方大忌,老人已被触怒,连自己被擒也是他的命令,想要靠他脱身之望业已断绝。 双珠不禁激动平日刚烈之性,暗付:“野人到底还是野人。对方虽比别的种族明白事理,终有许多奇怪风俗,一个无心触犯,照样无理可讲。如此话都不说一句,到底为了何事将人烧杀?对方愚昧无知还在其次,我也死得冤枉。先想厉声喝问,如其讲理,我在此作客,并未动他一草一木,又被狗男女暗算,是个受害的人,话讲得通,将我放下,非但化敌为友,自己事完,必以全力助其进化。如其有心欺骗,救我前来是为缺少祭神的人,和食人蛮一样凶残,或是临时利用,非用活人烧死祭神不可,无理可讲,我能脱身,固是先办正事要紧,将来也不容他。如其被他追上,便仗一身本领,把这类残忍野蛮的野人拼得一个是一个,决不白死。照此情势,先前所想业已成虚,仍非设法自救不可。” 正打算乘老人向空注视出神,众幼童歌舞方酣,不会留意自己,场上野人业已退去,又都是些老弱妇孺,壮年人均已归卧,逃走比较容易的当儿,暗将双臂脱出,拔剑断绑,冷不防纵身逃走。再不,抢上台去,索性擒贼擒王,先向老人质问,说理便罢,真要不通情理,无故害人,便将他打倒擒住,迫令折箭为誓,讲和放走,怎么也比等死的强。 心念才动,忽然回忆方才众人愤急怒吼之状,如说专为擒人祭神,不会这样紧张狂烈,神情悲愤。尤其内有许多幼童都和自己亲热非常,前日还往花林塘追随下去,后经山兰再三劝阻,老人并曾发话劝止,不令扰闹尊客,只许义女鸦鸦一人相从,连山兰的长次三女均不令其在旁,恰又遇到星月佳节一年一度的盛典,幼童都喜热闹,方始未往花林塘去,就这样,偶然途中相遇,还是亲热欢呼,十分依恋。被擒之后竟会成了仇敌,从无一人现出笑容,见了自己,多半怒目相视,就有两个未带敌意的,也都不肯理睬,其中必有原因。并且,老人和山兰前后所说,对方实与寻常山人不同,天下事不论多么误会,是非曲直早晚分明,莫要本来有理可说,为了一时激怒,行动冒失,错上加错,误人误己,岂不冤枉!对方这样歌舞望天,沉吟不语,必是有什奇怪祭神的风俗礼节还未做完。此时不宜扰他,还是忍耐些时,先和他讨些饮食,吃饱再与讲理,并可探出一点虚实,岂不稳妥得多?话到口边,重又止住,正打算静以观变,等到对方做完应有仪式再作计较。 这时老人忽然把手一挥,说了两句。众幼童立分两路,跳往台下,一路歌舞吹打,稀落落围成一圈。为了地方广大,二十八个幼童分布开来,差不多要隔十好几丈才有一人。老人仍是仰首向天,一言不发。等众幼童环成一圈,跳向林边分别立定、二次把手一举,喊了一声“茫都”。众幼童乐声立止,飞也似往林中倒退进去。 双珠方想:这时台上只得老人一个,可惜太远,连日所学野人言语又极生硬,有的话还未必通晓,不知能否与之问答?老人已由对面台上走下,初下时节脚步颇慢,一到台下立时加快,迎面往小台走上。还未到达,双珠业已看出对方满脸都是忧急关切之容,心便宽了好些。刚一对面,未容开口,老人已先说道,“乖女儿,我已曾令山兰再三警告,这里除却仇敌,向不轻易杀人,何况你是我的义女,又是一个汉家人中的佳客,如何这等粗心,将黄山都杀死!”双珠忙说:“我未杀他,并还被他迷倒。” 老人竟不容往下多说,低声急语拦道:“你先不要开口,听我来说。我也明知此事不能怪你,凶手多半与你无干,但我全族中人最是亲爱,不容外人伤害,尤其妖巫死后,起初归我一人掌管,本受全族敬爱,我说的话,无一敢强,他们就有一点不愿意,也因我这多年来为他们出力太多,敬爱太深,从来不肯违背,权力最重,只为昔年做错一件事,虽蒙全族原谅,经众公议,许我十年之内将那祖传宝物取回,但我彼时因觉自家年老,天性好动,不怕危险,说不定孤身出外,遇险死伤,后起无人,早就想到另立酋长。 起初只为妖巫未死,虽和众人商计,死了两个帮手,我的权力仍未放弃,谁知这日竟被妖巫引来毒蟒暗算。本是九死一生,幸蒙一个外来的恩人相助,将我救回。我因不知能否得生,同时发觉妖巫阴谋,心中恨毒,恰巧那人托我一事,报恩心切,一时疏忽,答应所求不算,并将妖巫所管一件祖传之宝交与那人带走,约定七年之内交还。 “此举原有两层用意:第一为了报恩;第二为了想除妖巫这个大害,准备数年之内除她不掉,到第七年上,便是每隔十二年祭祖神的公会,这比星月佳节还要热闹,所有祖传宝物,连同许多年来保藏积蓄的无数珍贵之物都要取出,放在广场之上,让全族中人大家观赏。共要快乐上八十三天,到了雨季方始中止。藏宝之处就在崖后花林之中,外表是座小石山,通体皆石,只有一个洞穴,越下去越深。底层更是深达数十丈,也有一个可容两人出入的小洞,四外还有尺许数寸不等的小穴,都与下面相通。底下挂着几条长绳竹兜,平日得到珍奇之物,便缒将下去,照例能下而不能上,不到时候,除非妖巫和我全都答应将当中封洞石门开放,谁也无法下去将其取出。其实那座石门只是重大,造得又巧,内中还有一座木门,看似神奇,真开起来,并不十分艰难,只为历代相传,非我和妖巫每人所管的一件宝物合在一起,插向洞环当中,不能将那中心尺许方圆的木板打开,那座石门也被里面的石桩搁住,无法推动并不足奇。无奈积习相沿,非此不可。 先准备在此数年之中能将妖巫除去,自然绝妙,否则她那一件随身佩带的宝物无意之中失落地上,被我得来,暂时虽然不便明言,到了公会年限,却可向其责问。万一我为所害,我那恩人也可照我所说,拿了此宝向酋长声明她的罪恶。妖巫失去宝物已犯大忌,她恐到时无法掩饰,又造了一件假的,形式和真的一样,只是新旧不同,一望而知,上面还有许多记印,也易识破。此举罪恶更大,一经泄漏,必要激动公愤。可是我和她多年对头,如先举发,非但引起众人疑心,还要被她反咬一口,说我偷去。满拟主意想得极好,谁知才隔两年,妖巫便被我除去。 “她被火烧杀,人都知她将此宝带在身上,随火同化。本可无事,也是我心粗大意,平日不善说谎,又因除去妖巫原是假借月神显灵,知道众人信神大深,怎么劝说也不肯听。为坚众人信心,先说此宝已被祖神收转,要到十年之内才得归还。没想到后来经我苦口劝说,有许多不讲理的风俗全都被我改掉,无须装神弄鬼,只要真有实效做将出来,人也照样相信。只对祖神月神仍极尊敬。这年偏又遇到高兴头上,竟当众人把前事说将出来。年轻人还不怎样,一些年老的弟兄姊妹多半怪我,不该将祖传之宝借与外人。总算平日敬爱太深,没有要我当神伏罪,只限十年之内将宝物取还。不料满了七年约期,和我约好的恩人竟无音信,出山往寻又犯祖宗大忌,日常盼望山外有人来此托他带信,未得如愿。想起众人多许我的三年期限转眼隔近,心便愁急。 “当此事发生之后,我本恐将来老死,无人接替,只管众人爱我,到时也决不肯要我受罚,我仍借此为由,非要另立酋长不可。先选了一个帮手做酋长,没有两年便因打猎受伤,病发身死。第二个乃全族中第一勇士,比头一任酋长还要聪明能干,肯代众人出力,这个便是你大前夜所收义女鸦鸦之父拉都。业已商定,正在聚众公选,忽有数人不服,为首的便是黄山都。他也是族中勇士,和鸦鸦之父拉都一样勇猛多力,聪明能干。 他说拉都好些地方都比他强,只不该娶了妖巫之妹为妻,并说拉妻学过邪法,本是妖巫一党,如立此人,必有后患。我们全族虽然勇于公战,最忌私斗,伤害自家人更是大禁,但是祖宗相传,新立酋长必须众心悦服,全族敬爱。如其有人反抗,共有两样方法解决: 一是互相角力斗智,争为众人立功;一是经众公议,虽仍他做酋长,但要以身作则,处处帮助对头,一面多立功劳,做出许多好的事情,使对方无一样能够及他,直到心服口服,无话可说,便他一人反抗,也非众人所能允许,方算真个接位,而那对头,从此便要奉他为主,无论何事,均不得丝毫反抗。 “众人以为双方都是族中最有名的勇士,似此各不相下,黄山都年轻气盛,必以角力斗智来分胜败。这一动手,便将拉都打死,也不能算犯罪。正恐伤掉一个可惜,谁知黄山都竟不肯走头一条路。他说:‘我们全族最忌凶杀,自来两虎相斗必有一伤,我对拉都原极敬爱,不过为了大家,想逼拉都将妖巫之妹逐去,另娶妻子,免留后患,他偏爱她美貌,执意不肯,所以不服。他夫妻真要能为众人多立功劳,做出实事,使我去掉疑虑,心服口服,情愿从此做他奴隶,决无话说。’黄山都素有勇名,颇得人心,只是拉都立功最多,比他更好,所以稍微落后,二人如其角力,无论何人伤亡,均非众人所愿,这等说法,人心自然欢喜,二人平日反更亲热。 “一晃两年,黄山都几次当众声言,并向我和拉都力说,他已心服口服,情愿放弃成见,去做新酋长的奴隶,请拉都正式接位。拉都人好,双方情分又厚,觉着祖宗规矩: 经众公选的人,如有少数同族起来反抗,所说如其有理,当时虽然答应他的请求,只反对的人不过半数,酋长照样接位,但不能执掌大权,非到对方服输,谁也无话可说,不算真个众人之首,可是众人愿意,而又没有选错的首领,他要领头反抗,只管新立的酋长为了全族不能一心,自家惭愧,样样都要谨慎小心,为众表率,还要多立功劳,用实在的事情来使对方服输,可是一旦反抗的人理屈词穷,自甘认罪以后,因其违背众人公意,便要罚做新酋长的奴隶,中间如有阴谋暗算或是报复私怨,更和对敌时擒来的俘虏一样,至少众人也都看他不起。黄山都也是一个难得的人才,众人党着一经当众服输,委屈了他,于心不忍,老是延迟不决。 “又拖了一年,黄山都固是感激异常,全族中人,本对这两个可以代我的勇士万分敬爱,也未照旧例向二人催逼,内中几个长老正把众人的意思和我商量,想要设一两全之策,由我提议作主,使他二人一正一副都做酋长,不料拉都忽为毒蟒所杀。众人全都悲愤情急,黄山都代拉都报仇,往杀毒蟒,几乎丧命,由此对他越发敬爱。他也真个能得人心,除却近年好色,对不起他婆娘外,无一样不合众人心意。拉都死后,他妻乃这里第一美人,夫妻十分恩爱,不久自杀,剩下鸦鸦一个孤女。 “先前鸦鸦曾托一同伴向我说理,证明你未杀人。我也知道此事不能怪你。无奈人心愤急,那化名伊瓦布的阿成又是你的情人,为了救你才将黄山都杀死。彼时山兰已被那无耻淫妇打败逃走,中途越想越气,本来就要回身拼命,又听她丈夫喊杀之声,心疑你已醒转。她虽满腹悲愤,但是以前夫妻情爱极深,又受过她丈夫救命之恩,黄山都只管对她不起,心中还是关切。本意你身边带有毒弩,本领又高,恐她丈夫不是对手,又防两败俱伤,欲往劝解,并向丈夫警告,说是此事我已得信,就要寻来。到后一看,黄山都已重伤中毒倒在地上,如换常人,早已不能开口,仗着体力强健,人又勇猛,只怒吼得一声“汉家娃”,人便断气,死得极惨。她知不是你的敌手,恨到急处,忙即奔回,一面连发警号,一面派人送信。因她不曾在场,没想到是你情人所杀,所中也非毒弩,等到领了多人,照我平日应敌之法,四面包围,将你擒住,她哭喊了两声,人便自杀身死。经此一来,人心越发悲愤。众人只当是你所杀,即便不是,去的人一时疏忽,凶手业已快被擒住,为了复仇心切,全副心神注定在你一人身上,正凶手反被逃走。 “我虽能得人心,这样群情愤激之事,也是不能作主,如非方才鸦鸦托人来说真情,经过仔细询问,又命人前往查看,得知所说不假,此时我也不会和你对面说话。就这样,我也费了多少心计将入遣开,方得和你详谈经过。我实爱你如女,想救你命,无奈众人这样愤怒,我实无计可施。你如妄想逃走,非但逃走不脱,至多被你杀伤数人,仇恨更深,早晚仍被擒回,死得更惨。你便多有本领,也是万来不得,但你不可失望伤心、胆小害怕。拿人烧杀祭神之事近年业已禁止,连俘虏都不许用,否则,你遇救到此没有几天,那多食人蛮,用作祭神之物岂不正好?我决不许人再开这样恶例,非但烧杀不会,便是要死,也要过了十八夜里。有这一日夜的光阴,或许有法可想。否则,你虽不曾杀人,阿成是你情人,便将凶手擒到,众人怒火正盛之际,你也难干活命。 “如肯听话,暂时耐性忍受,我必以全力为你设法,虽不敢放你逃走以犯众怒,也许到时发现生机。真要不行,我已年老,又受过汉人大恩,决不愿见你这样一个我生平从未见过的好女儿,惨死在众人手内。有许多话不能先说,你可放心。到了真个不可开交,我豁出受众公审,或是以死力争,也必救你下来。你虽从此算是本族中人,不得脱身,并还要代众人出力立功,算是补偿黄山都死去的损失,要经不少艰难危险,好歹性命总可保住。照我族中规矩,被擒的人,无论多大仇敌,临死以前需要何物,只合情理,均可答应。天亮人来,你只管索讨酒食,吃饱之后到底壮点胆力,也许我还命人送到。 万一能够平安脱险,岂不更好?” 双珠连日本已学会好些言语,在老人口说手比之下,就不懂的,也都会意,看出对方满脸愁急之容,神情那样紧张,只管嘱咐安心大胆,听那口气,仍是凶多吉少,便保得性命也难脱身,冒险逃走更是无望。否则,那日寨舞回去,当着老人和山兰,先后演过两次武功暗器,自己本领对方不是不知,竟会这等说法,可见防御周密,无计可施。 同时看出老人辞色诚恳,决无虚假,如不依他,只有更糟。好在祭神是在月台之上,与我无干,就是被杀,也有一场热闹好看,要到十九日里才得遇害。有这一天多的光阴,就许发现生机也不一定。略一寻思,只得称谢应诺,想说凶酋荡妇阴谋暗算经过。 刚一开口,老人便答:“我已知道,你只晚出片刻,人在洞中或是湿衣未脱便可无事,如今虽非凶手,也算同谋,至少也是凶手一党。众人见我全族中两个智勇双全、最有本领的勇士首领,在此两三年内相继死去,一个又被外人惨杀,全都咬牙切齿,难于理喻。除非我拿命来拼,你还要显出本领,真个做我女儿,永远为他们出力,并在三月之内选一丈夫,或者才能无事,否则我也不会这样作难了。我已借着占星为名把人遣开,并令奏乐幼童去往林中分头巡查,不许一人来此窥探,才得和你明言心事,免你冒失,妄想逃走,祸闯更大,活命更难,我还不免伤人,岂非两误?话已说完,我不能在此久停,也无法放你下来。至多天亮人来,你凭良心,真听我的良言相劝,我命人将绑松开,容你可以随意坐卧,只不离台一步,或者能够办到。不过你如骗我,乘机逃走,你固难免惨死,我也失去众人信仰,同受其害。我知你不是寻常汉家女子,十分相信,并把你当成亲生女儿一样。为想逃生骗我,我也愿意,乘我在此,不妨说出,只不当面明言想要逃走,就是假话也可答应,你意如何?” 双珠人本刚烈,胆勇绝伦,又为对方至诚所感,脱口慨然答道:“干爹,你是好人,我不骗你。我一孤身女子,受人阴谋暗算,本是受害的人,还要遭此冤枉惨杀,心实不平。只有三寸气在和一线脱身之机,决不束手待毙,稍有机会,必以全力相拼,冒险逃走。实不相瞒,我身有要事,就仗干爹之力保全,免于在杀,也决不会做你们的俘虏,在此久留。我的性命本是你们所救,譬如已死蛮人之手,又当如何?干爹放心,就我能够逃走,有人追来,看在于爹面上,决不以怨报德,必尽可能仗我智计机警脱身,无论如何也不杀死一人。彼此互斗,为了脱身,轻伤或者难免,却望干爹原谅我不得已便了。” 老人阿庞少年时往来汉城,虽是多族杂居的边疆地带,所见妇女都是大脚,稍微穷苦的人家都耐劳作,像这胆勇机智,本领高强,遇到生死关头这样激昂慷慨,毫无惧怯,并还知恩感德、义理分明的奇女子,还是第一次见到。人又生得那么美秀,周身绑紧木台桩上,始终神色不变,就这胆力已足惊人。最难得是自己业已露了口风,要她危急关头乘隙逃走,连故意欺骗均所无妨。她依然不肯说句假话,明知凶险万分,竟说非逃不可,连做俘虏,都以严词拒绝。休说汉家女子,便是这多年来所见最强悍的勇士,也无一人有此壮烈,不禁大为感动,几乎流下泪来,想了一想,慨然答道:“你真是我好女儿。天已快亮,四外树屋中人虽睡熟,相隔又远,不会听见,到底不可不防。如被警觉,万一遇机逃走,又多阻力。好自保重,照我这样,不必当人,我便可命人送来酒食。望你胆子越大越好,心思越细越好,能在重重埋伏和各路穷追之下,避开原走的路,由崖后花林绕山而过,逃将出去,我就谢天谢地了!”说罢,比了两个手势,朝双珠的脚亲了一下,含泪往对面台上走去。 双珠听出老人示意,要她去崖后穿林绕山而逃,并比手势,要在吃饱之后,到了明日中午方始上路,料有原因。仰望月落参横,东方已有明意,耳听笙歌之声,那二十八个男女幼童又由林中歌舞而来,仍作两行,往对台上走去,跟着便见林中逐渐有人走出,越来越多。知道此时不是机会,否则,老人走前不会比出那样手势,仍以安心守候为是。 方想起山兰告发出于意料,此女死得也极冤枉,这类无知识的妇女实在可怜。鸦鸦行动尤为奇怪,不知何故始终未见,仿佛暗中出力想要解救神气。难道这样一个小女娃,还是救星不成?心正寻思,越想越觉处境虽极凶险,生机并未断绝,只不知鸦鸦为何要说阿成是我情人。此人十分忠义,他是正凶,且喜未被对头擒住,否则决无生路。以他那样忠义,知我被擒,拼着性命不要,也非来此解救不可,此时未见动静,也许他和鸦鸦正在一起商计。因鸦鸦深知利害,不令平白送死,将其劝住,早晚仍非发动不可,但盼他不要被野人擒住才好。 念头还未转完,忽见两个中年妇人,端了两大盆酒食山果走上台来。一个并将双珠绑绳松开,露出一条手臂,一个便将酒食捧上。先是面带悲愤之容,一言不发。解绑的一个,并还握着一枝锋利的镖枪注视着自己,作出稍有逃意立即刺击之势。双珠知道误会已深,无理可讲,也不理她。为防少时不易逃走,右臂不动,只将左膀脱出,从容饮食。暗中留意,瞥见台下约有百十个男女野人,俱都手持刀矛,环立四外,目光一齐注向台上。深幸方才不曾冒失,否则非糟不可。越料老人之言无差,此时必须镇静从容,装作听天由命,老实已极,使对方减少疑虑,才有便宜,便自顾自饮食起来。 双珠平日随父医病,人最温和,比起双玉天真娇憨,有时还要嫌烦,露出不快之意的更好得多。心思又细,越是贫苦病人越是体贴周到,终日没有疾声厉色。那么爱干净的人,所医都是穷苦污秽的土人,时常还要洗涤病人脓血,为之包扎,丝毫不以为意,只更用心。谁都说她耐烦脾气好,温柔和善从来少见,实则内心最为刚烈。平日看去那么温柔娴雅,气度安详,对人谦和,可是到了这等紧要关头,落在敌人手里,立将本性激发,自然强做,不肯丝毫卑屈。虽知此时越装老实越好,但仍不肯笑脸向敌,讨好献媚,或是做出一副怕死的可怜相,以博对方怜悯。人虽美秀,自有一种英爽不屈的傲气。 接过酒食,竟和平日一样从容饮食,神色丝毫未变。 一个人的爱美之心根于天性,何况双珠前两日夜里还是老人阿庞义女,受过全体野人尊敬,此时忽成待死之囚,照着杀害本族酋长的仇敌死法十分残酷,被擒的人偏又生得鲜花一样的好看。只管积习相沿,二蛮妇上来把她当成仇敌,由不得也生出一种怜借之念。这两个中年妇女的儿女,均在双珠来日最先见到,还得了些心爱东西回去,说得来客好到极点。早就留有好感,心中忿怒本是一时感情冲动,见她孤身一人绑在台上,来时又听老人说起双珠并非凶手,还是被害的人,因情人阿成救她,将酋长杀死,山兰误报,死无对证,被擒来此,真正凶手又未擒着,以致受累。虽因凶手是她情人,事又由她而起,还是有些迁怒,只为老人之命,不敢不遵,当地旧规:俘虏罪人临死以前,除松绑须得老人允许或经众人同意而外,照例有求必应,必须送来。初上来时还是满面怒容,及至见面之后,先就觉着这样好看有本事的少女死得可惜,再一想到死时身受之惨,越发心寒,生出同情。以为对方一个孤身少女,处此凶险之境,不会不知利害。就说饥渴求食,也未必还有心肠能多吞吃下去,寻常罪人求食,至多照她所说拿上两样拉倒。这次老人想是看在父女情分,尽好的与她送来。这么秀气的汉家少女,当此生死关头,必已心寒胆落,事前又未索讨,就是肯吃,也必不多,不过借此机会,将上半身的绑索稍微松动一点,减少苦痛罢了。 及见双珠只松左臂,说是一手尽可够用,不必费事,已出意料,后来见她食量虽然不大,每一样俱都尝着,非但从容咀嚼,吃得甚香,神态尤为安详。除头上秀发被套索弄乱,蓬松不整而外,丝毫不显惊慌。灯火光中,照见短发披云,丝丝疏秀,反更显得貌比花娇,人同玉艳,英姿飒爽,容光照人。活了这大年纪,无论本族异族中的妇女,几时见到过这样好的人品?便拉都之妻号称全族中第一美人,以及由外族中娶来的美人山兰,比起此女,也是相去远甚。别的不说,单说这胆力,便比以前擒来的那些凶悍山奴还要勇壮。最难得是这样安详自然,周身绑紧,死在临头,竟会若无其事。不禁由惊奇佩服,转为爱好怜借,尽消敌意,生出同情。内中一个,首先问道:“姑娘,我听说酋长不是你所杀,你还被他迷倒,是真的吗?” 双珠先见来人怒目相视,不愿理她。及见对方面色忽转和善,好言相问,暗忖: “单是负气并无用处,人在患难关头,只要心细胆大,应变机警,到处都是生机,只不放过机会,便可兔去死亡,我只不向她们低头屈服,好言相问,回答何妨,就便探询这不讲理的报仇之法,岂不也好?”便将前事经过说个大概,并说:“凶酋黄山都和荡妇之死由于毒刺吹针,但这一种凶器奇毒无比。我是被药迷倒,醒来未见此人,虽只听说也是中毒,不知虚实。那山妇的死尸,醒来却曾见到,所中毒刺奇毒无比。我只知道这类毒刺的厉害,非但身边没有此物,并还不曾见过。因我父亲想寻几根这类毒刺,发明解药,多少年来不曾发现。先疑他们自相残杀,跟着,阿成赶来引我逃走。也曾疑心他有此物,曾经询问。他说身边只有十几支新发还的毒弩,并无这类毒刺。他和你们的酋长动手,也未用什么兵器,最后被他一拳打倒,便逃了来,等我被擒,方始得知。先因事情冤枉,又不容人分说,实在气愤。 “天明前,老公公在对面台上观星,事完向我说了几句,也只略说经过,未容开口。 此时想起,此事还有许多疑点,非但黄山都之死与我无干,便阿成也只和他打过一架,决非凶手。他之被杀,另有原因。也许此人淫恶阴险,另有仇家用阴谋将他暗杀,阿成适逢其会刚巧遇上也未可知。别的不说,你们转问老人,我和阿成均蒙你们救来,休说不会以怨报德,就黄山都多么凶恶卑鄙,欺人太甚,至多稍微抗拒,保全自己,决不会伤他的性命。何况这里规矩我都知道,他虽酋长,还有我义父可以作主,只一逃回月儿湖便可讲理,又有神鞭护身,中毒昏迷乃是出于意外,醒来人在山洞之中,什么不知,怎会伤他?再者,阿成初来伤毒甚重,赤身裸体卧在崖后,我和他虽未见面,他那随身兵器毒弩均被义父搜去,刚发还不久,而那十几支毒弩,义父也必知道数目,用过没有,一望而知。就是用过,也与毒刺大小不同,死人身上皮色先不一样。我随身兵器义父也都看过,哪有这样凶毒之物?请他不可冒失,还要仔细查考。误杀两个好人还在其次,使那真正凶手漏网逃走,岂不冤枉?” 二蛮妇见双珠口说手比,蛮语虽还生硬,辞色那样慷慨但然,丝毫不像虚假,由不得更加感动,先是连声答应,听完,互一低声商计,忽又面现愁容。 双珠边吃边偷听二妇低声议论,仿佛先后死这两个酋长最受全族敬爱,关系重要,事又仓猝,最要紧是山兰自杀,死无对证,群情这样愤激,如非星月佳节照例不能杀人,被擒之时双珠早已成了肉泥,事前还要受尽种种酷毒,端的惨极。这等非常之变,在佳节将临的头一天,自己人为外人所杀,死的又是酋长夫妇,便老人阿庞当时出头,也压不住众人的怒火。当此众人悲愤、情急、盛怒之下,真正凶手又未寻到,百口难分。野人又太爱群,自家人决不容外敌伤害,便认为双珠不是凶手,也必迁怒,何况酋长死时曾说了一句为汉家女子而死的话,山兰死前又哭喊要为丈夫报仇,便老人阿庞恐也难于解救。二妇并还谈到当地无论何事,均以众人心意向背而定。事虽万分凶险,但听老公公那样说法,双珠人又这样美貌胆勇,死了实在可惜。何况并未亲手杀人,就说她是祸根,也是难定。准备向老人复命之后,乘这一日夜的光阴,联合几个亲厚的人,逢人劝说,至少也等将凶手擒到再定杀否,或照旧例强迫双珠为奴,为众人出力赎罪等语。 双珠暗中留意,有的话虽听不懂,却也明白几分,知这两个蛮妇出于真诚。照此情势,野人只是怒火头上群情愤激,一生误会便不可收拾,只知激烈悲愤,不计是非。如论本性,这班野人并非无理可讲,人更天真诚朴,没有虚假,是非一明立可无事。无奈事机紧急,只此一日光阴,休说真正凶手不能擒到,阿成这样忠义勇敢的人如被擒来惨杀,不论是否冤枉,也非自己所愿,何况凶酋咎有应得,阿成杀他由于自卫,也不应该受这惨祸。听对方说得这样艰难,可知老人阿庞权力虽高,并不能为了私情违反众意。 野人偏是这样偏重感情,没有理智,性又如此猛烈。众怒已被山兰激发,想要挽回实是极难之事。不由把方才想起毒刺并非自己和阿成所有,可作反证的一线希望,又减少了许多,表面却不露出,从容吃完,谢了二蛮妇,听其走去。 天亮之后,广场上人来渐多,但比昨日少掉十之八九,后在无意中发现台侧和昨夜一样,老有几个男女幼童追逐游戏,往来不去,但不似昨夜那样仇视。试一开口,乘着大人隔远,向其探询,竟是有问必答,并还试探着凑近前来,故意坐在台侧木梯之上,每次答活,头均望着有大人的一面,旁边并有两个同伴假装和她指点说笑。另外还有一两个立在台上张望,每遇大人走近,便即低声警告,往往话还未完便即中止,假装顽皮,上下追逐,闹作一堆。仔细一看,共是六人,内中一个便是鸦鸦,每次都她回答。忽然醒悟,这几个幼童有意在此不去,料是老人阿庞暗中派来陪伴自己,准备随时送消息。 因知野人常受外敌侵害,只把对方当作敌人,便是通体一致,老少皆同。为防走口,先还郑重,不敢冒失。时候一久,看出这几个小野人均是真心倾向,试一探询是否老人派来,却答不是。 鸦鸦并说黄山都不好,所宠山妇淫凶阴险,性又奇妒,一面强迫三小姊妹做她女儿,蛊惑凶酋,不令三女跟随山兰,欲使病中孤寂,气愤而死,好由她做正妻,一面挑拨他父女情感,常时借故毒打,并在石穴之中藏了两条毒蛇,巧诱三女前往附近采果,暗将毒蛇放出。幸而鸦鸦和内中两个年长的同伴看出阴谋,不知用什么方法将毒蛇杀死。这类事林中常有,山妇又当宠爱头上,便往告发也是无用。山兰知道,必与狗男女拼命,又要吃亏。再经鸦鸦力劝,三女只得忍气,仗着年幼,大人照规矩不能毒打,时常逃往花林塘,与乃母同居。几次间娘,阿伯这样不好,为何不肯分离?乃母答以昔年曾受救命之恩,夫妻本极恩爱,全是狗婆娘所害,早晚病好起来,必与拼命,丈夫如能回心转意,自然快活。否则,昔年恩爱时节曾有同生共死之言,你父如死,我不独生,要我分离,也都不肯,真个逼急,便与同归于尽等语。鸦鸦见山兰对黄山都热爱,凶酋这样薄情无义,老大不以为然,一面又因荡妇挑拨,常受辱骂,无故欺凌,于是对这狗男女生出反感,只是无可奈何。所以这次狗男女惨死,并不动念,想起山兰,虽极伤心,但是死由自杀,与平日所说相合。并且凶酋这样无良,活在那里也是难过,早晚必被气死。 眼看凶酋与仇人快活亲热,只是悲痛,本来约好六个知心同伴,连她七人,准备山兰如被气死,大来必为报仇。难得三人同死,正合心意,本就不怪双珠,再听别人说她无辜,连老公公也是这样说法。想起前两日待她的好处,越发不平。因此约了几个同伴,来此作陪。 双珠也未问出所以然来,因探出这几个小人非但没有敌意,到了紧要关头并还全力相助。虽然人小,最大的不过十一二岁,但是这类小野人个个胆勇机警,动作轻快,多力耐劳,生长此间,熟于地理,真比寻常大人还要得用,就是心神上也能得到一点安慰。 谈了些时,问知大人除隔日睡足的少数人不算,为了当夜星月佳节,通宵狂欢,多半还在高卧未起。老人又有中午时节是逃走机会的表示,天明便有这六个小入假装游戏,来此作伴,他们都将老公公奉若神明,虽不肯说是老人派来,暗中非有人主持不可,否则,小人哪有这样心计?不禁重又现出生机,加上这班小人笑语天真,词意亲切,比初见时更盛,不由愁怀大解,反觉有趣,高兴起来。 28、危机起伏中的奇男奇女 人在患难之中,求生盼救心切,一面觉着时间大长,心中愁急,最好当时便可脱身,连分秒之差都不能等。一面却又感觉来日苦短,时光易逝,转眼之间便与死期隔近。心情紧张悲苦愁虑到了极点。 双珠虽是一个智勇双全的奇女子,善于沉着应变,没有上文所说之甚,当此死生关头,到底也有一点难免。何况人又明白,善于料事,比那昏愚无知、只晓悲愤忧急的人虽然不同,但更知道利害,时时刻刻都在用心观察,暗中准备,稍有脱身之机,决不使其放过。因此外表看去比常人安详自然得多,心情却更紧张,只不胆怯惊慌而已。 眼看朝阳,渐渐升起,晨雾全消,昨夜空中布满的浮云也都散尽,重又现出明朗朗的天空,碧霄万里,湛然无际。四外水碧山青,佳树葱茏,花光如锦,加上佳节到来,野人用人工装点出来的各种灯彩花卉,虽然祭月盛典要在日落以后、山月将升之际开始,这还不到时候,野人都在高卧未醒,除却一些按年轮值、布置会场和抬送酒食、斩杀牲畜的执事人们,连昨夜那些扎灯彩的俱都回屋安睡,人只到了十之一二,但是此去彼来十分忙碌,显得那么热闹欢乐。昨夜所见愤激情景,如非偶然有人经过,怒目相视,几乎换了一个境界。虽是殊风异俗,蛮荒野域也别有一种繁富热烈情景,比起城市中人过年过节种种铺张,反更觉着天真朴实,别有风味,使人兴奋,不是身在困中,也必参与无疑。 正在寻思,忽然觉着日轮快近中天,场上的人越来越多,丝毫看不出可以逃生之机,方想:老人阿庞虽是森林中的野人,颇有智慧,人更诚恳纯朴,回忆昨夜相见情景,决无虚假,此时离中午业己不远,怎会毫无动静?试向鸦鸦等幼童设词探询,竟答:“老公公占星回去,和身边旁的人谈了几句,便和众幼童一起安睡,要到正午才醒。”听那口气,不像有什准备,心方生疑,内两幼童中途离开,忽然急匆匆跑了回来,和鸦鸦等在下面密谈了一阵,便各飞驰而去。 这时只剩鸦鸦一人掩上台来,不等发问便低声密告,说本来正午时节,全族中人均要去往崖后星星泉中沐浴更衣,准备夜来祭神。此时如能自行断绑逃走,比较容易,并且逃时不由正路,最好假装去寻老公公话别或是讲理,只要说出身是老公公的义女,不舍分离,想在死前见上一面,便被众人发现,也不至于加害。这等举动非众人所能意料,又是当地风俗人情所许,出于双珠自愿,不是有人指教,所走并非逃路一面,而老公公所居木屋里面供有月神,不是老人指定的人,谁也不敢走上。到了里面,再能得到老人默许,便可由木屋后面小径偷偷逃走。那座木台虽是禁地,双珠业已入内,又是必死的人,众人就是愤怒,也只围在台前不会抢上,更想不到人会绕山穿林而逃。只管事后追赶,擒到死得更惨,比较却易逃走。此举虽与老人威信有关,但他平日最得人心,至多受上一次有名无实的公审,吃众人虚张声势吵上一阵。再由人领头历述老人多少年来的功劳,照样可以无事。只要事前对神立誓非他指教,由于顾念父女之情一时疏忽,致被对头逃走,就算过去。众幼童虽未奉有明令,但因昨夜老人那些言动,业已看出几分,本意到了时机,双珠能够领会老人心意,再妙没有。否则,便由鸦鸦暗中告知,照众幼童的估计,多半能够安然脱险,不致受害。谁知事情中变,凶酋黄山都还有五个死党,均是他的心腹,内中一个原是外族俘虏之子。照当地风俗,外族俘虏如能为众立功,非但免去为奴,住满十年以上便算是一家人,同样看待。此人名叫戛老麻,平日勾引凶酋,仗着胆勇,常时远出,借打猎为名,去往远近小部落中掳抢人畜,强奸妇女。因其只有五个死党,同出同进,凡是为恶树敌之事,非但不令老人知道,也不令别的野人参与,因此始终无人得知。并在毒龙冈蟒洞里面设下一处巢穴,专供掳来妇女淫乐之用。五人之中以戛老麻最为凶狡。凶酋所恋山妇,便是他的同族经他设法掳来,并与通奸,互相勾结,无所不为。另外几个死党虽是他的心腹,但对老人最为忠心敬爱,见这狗男女三人狼狈为奸,越来越不像话,不以为然,时常劝解,均不肯听。后来发现凶酋做酋长以前便和戛老麻勾结,犯过一桩大罪。一则拿他不准,死无对证,只听到两句背后之言,不足为凭。爱惜凶酋胆勇能干,又受狗男女三人的挟制,常加威迫,不敢不从,终日忧疑苦在心里,只是无计可施。照死党心意,老人虽然怜爱双珠,决不肯违反众人心意将她放下。今朝不知怎的,因清早送酒食的两个山妇逢人劝告,力说双珠死得冤枉,非但不是凶手,并还是个受害的人,不应杀害。被他听去,心疑老人委曲求全,想照昔年允许罪人将功折罪的旧例,把双珠留将下来,想起对方虽是汉家少女,胆勇过人,曾以孤身女子深入黑森林,连经奇险,并还亲手杀死过一条大蟒,甩杀一个食人蛮,种种使人惊奇的传说,如其留她在此,照着当地只肯为众立功便受尊敬爱护的风俗,名为奴隶,实则无异众人之首。等到公选时节,再要无人比她得过,简直就和酋长差不许多,何况又是老人阿庞的义女。昨日阴谋暗算,便是自己下手,面貌已被认出,此仇一结,或明或暗均无幸免,越想越觉可虑,于是乘着群情愤激,虽听二蛮妇极力分说,还在半信半疑之际,一面领头发难,一面激动众怒,要为凶酋报仇,去向老人阿庞请求,说:“酋长夫妇死得太惨,人心万分悲愤。就是今夜星月佳节不应凶杀,但我们自己人已有三个死在前面,此女虽非凶手,也是起祸根苗,事情由她而起,何况此女机警异常,胆勇多力,一旦被她乘隙逃走便难擒回。无论如何也要先将脚筋抽去,倒吊起来,使她吃上两天苦头,稍出恶气,过了佳节,再行集合众人,为已死三人报仇雪恨。”如今正在发动,连睡的人均被喊醒,准备午前先将双珠吊起,毒刑鞭打上一阵,到了日光当顶,再往星星泉沐浴更衣。现离中午不过个把时辰,转眼就到,逃是没法逃。但是此事实在气人,时机这样紧迫,必须另作打算等语,说完,便往台下连纵带跳飞驰而去。 双珠见她说时握紧两只小拳头,神态慌张,满脸愤激之容,匆匆把话说完,不容回问,便如飞往下驰去,走的又是星月台后面,因其人小身矮,前面横着那个形如新月的长大木台,鸦鸦绕台而驰,走往台后,也不知是否去寻老人送信。料知情势危急,想要一拼,又觉幼童之言不可尽信。二蛮妇走时,曾有无论消息好坏必来送信之言,看去十分热诚,当时不曾理会,照鸦鸦说,既在向人分说,证明自己冤枉,遇到这样危机,不会不来告知。何况老人阿庞具有无上威权,不得他的允许,也必不敢妄动。被擒之后,曾经暗中试验,身上绑索虽是藤经生麻结成,十分坚韧,仗着师门真传,绑时曾经暗运气功往外绷紧,因未丝毫抗拒,对方也未留意,本来右臂便可松脱,双手又未反绑,方才二蛮妇将左臂放开之后忽生同情,不是自己恐人看破,松松地缠上两道,几乎就此走去。这一来,稍把真气一提,身子往里一收,不用刀剑也可松脱,只下半身一根缠得较紧,不消两剑也可斩断。老人再三嘱咐,又打手势,不到时机千万不可冒失逃走,还是照他所说行事。既然野人中午均要沐浴更衣,老人曾有暗示,便鸦鸦等也是这等说法。 反正形势一样凶险,还是照他所说而行稳妥一点,并还不致与老人心意相左,引使不快,多生枝节。好在连日精力养足,昨日起来得迟,共只一夜无眠,饭已吃饱,绑索又被二蛮妇松去了些,真要事出意料,野人受了对头蛊惑,非提前杀害不可,仗着这身本领,再与一拼也来得及,主意打定,便在暗中窥探前、左、右三面动静。 双珠心思细密,知道前三面来人老远均可看见,只后面被身后木桩挡住,不能看到,但是台在广场中心,地方广大,身后来人,只要留心也可听出。又知野人除环场树屋之外,还是不少住在树林里面,如有人来,后面最多,左右两面还有一些人来;前面崖后,由星星泉起,连那一片花林小山,均是野人全族中的圣地,近年还许人春秋佳日前往赏花采果,去时也极恭敬,事完即退,如在以前,连那号称最干净的童男女,在妖巫严令禁止之下,均不许其走进一步。前日无意之中,听山兰说起,花林地方不大,似只二三百亩方圆,除却一两千株花果树,均是丛林密莽,本就无法通行,前面还隔着一条绝壑,对岸削壁千寻,碧苔如油,寻常蛇蟒也难上下,过去便是连野人也未走过的黑森林,乃是一条死路。不知老人怎会暗示由此逃走?也许知道另外三面都难免于被野人堵截追上,逃不出去,只崖后死路无人防守,虽有绝壑阻路,逃走不脱,另外却有藏伏之处;或是族中圣地,野人迷信鬼神,不敢深入穷搜,意欲令我藏在里面,等到事情过去,是非曲直也都分明,再照他的原意打发上路也未可知,否则于理不合。 心方寻思,以为戛老麻激怒的对头必由后面赶来,只顾留神静听身后动静,没有想到左右两面。再看广场上人来人去,虽然比前较多,都是为了筹备夜来欢度佳节之事,但在广场的中心,月儿湖的前面与月台正对的对面月台,高达丈许,除崖前花林和老人所居崖缺浅坡花林中的木台木屋隐约可以看出外,别的均被挡住。 方觉场上并无异状,多半鸦鸦等幼童年幼无知,误信死党和少数人的叫嚣,以为大难将临,惊慌起来。看鸦鸦去路正是月儿湖后,必是往寻老人送信。此老对我十分爱护,闻报必有准备,只奇怪两地相隔甚近,鸦鸦跑得又快,如有好音必先来报,怎会去了顿饭光景不见回来?还有她那几个同伴,所去之处多不相同,都说为我而去,人却分开,是何原故? 心中不解,忽然看出两旁场边扎有灯彩的高树之上,多半有人匆匆上落,前所未见,知道野人所居树屋均藏在四围高树繁枝之内,以为天已不早,昨夜先睡的人业已睡足起身。再一细看,树上下来的人均已分别闪人树后森林之中,仿佛与场上那些做事的野人均不一起,原有的人也少了许多,尤其少年男女更是极少,哪像有什变故发生? 正觉鸦鸦等方才所闻不实,野人把这一年一度的佳节看得十分重要,决不至于在这前半日打破旧习,任性凶杀一个外族女子。太阳再有半个多时辰就到顶上,应是沐浴更衣之时,便要发难也来不及,野人天性守旧,决不肯随便改变他们的习惯。如今场上野人越少,少壮男女几乎没有见到,老人暗示中午逃走,多半有望。我被擒之后从未妄动,对方当我笼中之鸟,必存轻视,只等日光当顶,人再陆续走开,便可冷不防断绑而逃,索性冲往对岸花林之中,照鸦鸦所说,先见老人再作计较方为上策。 想到这里勇气大增,精神立振,刚把右手轻轻松脱,乘着无人留意,匆匆把绑绳松了两圈,虚笼在外,然后双手并用,将山妇方才所打的一个绳结改成活扣,一拉便开,然后看准宝剑暗器的部位,想好方法,如何下手。到时只将内中一根绳结在后、绑得较紧的长索用剑斩断,立时纵身而起。就有敌人围攻,凭自己的轻功和一身本领,杀出重围,也非难事。 正在查看道路形势,想起老人所居花林木屋虽与崖后花林相通,但那星星泉也偏在崖后,正是野人聚会沐浴之所,此去岂不撞上?湖中心喷泉和崖上的瀑布又多,遮住目光,看不真切,遥望过去,只见崖前一片花林,两面均与崖后相通,老人木屋便掩映在这碧水青山绣崖飞泉之间。时近中午,泉瀑之势越盛,相隔虽远,听去仍是轰轰震耳,稍远一点,声音便听不出。对面月台虽不在场的中心,比较靠前,离湖少说也有三数十丈。湖中那根冲天水柱和崖上大小六七条飞瀑流泉,合成一种宏细相间的天然音乐。水光映日,散为丽彩,千万飞雪与十丈珠帘互相辉映,比起寨舞所见还要好看,端的气象万千,雄丽绝伦!暗付:“这样好的天然奇景,先防凶酋生事,只月下一见,不曾再来观赏,昨夜到此也有不少时光,偏因危机当前心情不定,没有仔细领略,这时方始想起。 可见人当生死关头,大都不能忘我。平日自负女中英雄,任他多么凶险艰难均非所计,一旦身临其境,便不能十分镇静。眼前放着这好一片奇景壮观,直如未见,岂非笑话! 怎的这样没有勇气!” 哪知她这里雄心刚起,念头还未转完,猛瞥见对面台上,日前新拜的义父阿庞重又出现,还是昨夜那样打扮,好似一到便看出双珠心意,刚一对面便厉声喝道:“好女儿! 我虽知你受了冤枉,但是真正凶手无法判明,并且阿成也未擒到。如今众怒难平,非要使你先受惨刑不可。经我力争,仍无用处,勉强答应暂缓三个时辰,日落以前动手。你想中午乘隙逃走已不可能,就能脱身,被他擒住,所受苦痛更甚于死。你有多大本领也无用处。总算他们看在我的份上,许你自杀。” 话未说完,忽听一人声如狼嗥,接口喝道:“老公公只顾父女私情,偏向外人,不想酋长黄山都死得多惨,像他那样胆勇能干的头领,哪里还有?我戛老麻决不服气,好些弟兄姊妹也和我一样心意,非先把这狗女娃的脚筋挑断,恶气难消!” 老人方在厉声怒喝:“此事经过众人公议,你只鼓动几个少数人出头,便要冤杀好人,是何道理?你们真要不服,只把各人刀矛举起作证,经我指点人数,如有一半以上,我老公公便算偏向外人,先死在你们面前便了。” 双珠目光到处,就这转眼之间,场上人已布满,来势之快直出意外。同时瞥见右侧月台角上立着二三十个貌相狞恶的少年野人,戛老麻大声一呼,全场震动,好似刚平息的怒火重被点燃,面上都现愤激之容,三五成群,纷纷交头接耳,口说手比,指着自己,大有一触即发之势。戛老麻正是昨日所见凶酋同党野人之一,通体漆黑,貌相也最狞恶,一面发威怒吼,并将手中刀矛一齐舞动,状类疯狂,暴跳如雷,身旁同立的二三十个少年野人,手中刀矛业已举起。老人好似看出众人要被激动,也是不等话完便即发威怒吼。 双方都是吼声洪厉,震动全场。 众人先似不以老人为然,面带悲愤不悦之容。及至听到未两句,想是平日敬爱老人过深,知他天性猛烈,言出必行,惟恐激出事来,逼得大紧,老人真个自杀,面上立转惊疑之容,刚举起来的刀矛,由不得纷纷下垂,面面相觑,呆立不动。便戛老麻煽动的那数十个天性强暴、记仇心盛的野人,本已刀矛并举,随同戛老麻舞动,只等双方争论完毕便要发难光景,吃老人这几声怒吼,也都收风,不敢言动。 双珠看出老人威信真得人心,心方赞佩,只顾眼望老人,听他发话,朝右角扫了一眼,不曾再看,并没想到变生仓猝,对头业已发难。正想:老人虽然不能救我,既以全力拦阻,拖延时刻,也许还有生机。忽听台下一片骚动之声。 低头一看,正是戛老麻,双手摇晃着明光耀眼的刀矛,也不等老人话完,便由面前人丛中冲出,抢先赶将过来,一面厉声怒吼,只听出“复仇”二字,离台已只丈许,转眼就要扑上。不知戛老麻因老人说他违反众人公议的话,照着旧规,不能当场争胜取得大众同情,便受严罚,或是永做奴隶,想起自己本是俘虏,对方如是常人还好一点,偏是全族中的圣人,具有无上威信的老酋长阿庞,一见众人已被激动,老人这一情急怒吼,非但快要舞动的刀矛全数下垂,无一敢抗,并且全场肃静无声,分明立于必败之地。老人天性刚烈,疾恶如仇,方才请求杀害双珠时,听他口气,大是不妙,好像以前勾引酋长为恶之事业已得知,不过为了星月佳节,格外宽容,节后仍要当众公审,拷问罪状。 这一与之对立,原想激怒众人,败中取胜,使老人威信扫地,以免日后受制服罪,原是迫不得已的阴谋下策,不料对方多少年来的功劳,恩德在人,深入人心,虽不以他偏向外人为然,决不舍他为此丧亡,连带吃亏。休说全场野人,连昨夜到今早用尽心力蛊惑激动的那些同党,俱都大惊失色,无一敢动。自知弄巧成拙,照此情势,少时对方只要出死力,以老命来向众人要挟,便照将功折罪的旧例,把义女算作自己人,又非正凶,将仇人放掉都在意中,如何不情急万分?竟将凶野天性激动,想将双珠杀死再说。怒火攻心,更无顾忌,竟由人丛中悄悄掩将过来,快到台前方始怒吼咒骂,舞动手中刀矛,往小台猛扑上去。 台下野人虽对老人万分敬爱,但均恨极双珠,戛老麻此举多半合乎心意,无一拦阻。 眼看情势危急,戛老麻转眼扑到台上,猛下毒手。双珠也被激怒,刚把真气一提,暗握剑柄,待要拔剑迎敌,真来不及便将戛老麻先行杀死,然后断绑而起,冲上月台,照着前日所闻,不杀降俘和无力反抗的人,要杀也须经过公议,得到老人酋长命令的惯例,和他讲理:自己被擒,并未反抗,业已认命等死,为何不先当众说明罪状?未经分辩,这样欺人大甚,由他一人越众向前,下此毒手,当然容他不得。为想表示自己胆勇和尊重老人威信,不是戛老麻逼得太紧,只想被杀以前讲理分辩,并无为敌之意,事前又曾准备停当,脱绑容易,只以全神贯注仇敌,暗握剑柄,并未当时发难。 正想危机瞬息,杀出重围不难,如何逃法?戛老麻这等无礼,老人怎未阻止?猛瞥见老人阿庞先似不曾留意,忽然瞥见戛老麻越众行刺,满头须发皆张,刚望着自己怒吼得半声,忽然伸手向天,哈哈怪笑,同时又听身后有两幼童急呼之声。危机一发之际,当然无暇细听,一见戛老麻已到台下,只一两纵便可扑上,人还未到,手中长矛业已扬起,知道戛老麻的长矛百发百中,剑还不曾拔出,身绑桩上,无法闪避。心中一惊,手中剑还未出鞘,忽听一声怒吼惊呼,阳光之下,两支亮晶晶的长矛一上一下交错而过。 朝上那支手法慌乱,匆匆发出,人未被它打中,并还偏在台的侧面,带着亮晶晶的寒光斜飞上去。朝下发的一支却是又劲又急,飕的一声,由自己身后朝下打到。戛老麻首当其冲,一声怒吼过处,手中长矛往上斜飞,人却被那由上而下的短矛透胸而过,钉在地上。 跟着,双珠便觉身上一松,绑绳全断,一条人影业已抢上前面,定睛一看,正是阿成。当时惊喜交集,刚在欢呼:“你怎会上台来?快些和我冲出重围!只要越过月台,便可逃出去了!”话未说完,耳听阿成急呼:“主人千万不可妄动!这里三面都是死路,一面又有重重险阻,就此逃走,比登天还难。阿成自有主意,主人立在一旁,听我和他们讲理便了。”说时,台下已是一阵大乱。 阿成一矛将戛老麻打个透穿之后,抢到前面,一手握着弩筒指定下面,另一手早随前纵之势,拔出一柄当地野人所用的月牙弯刀,独立台口,已先怒吼了几声,大意是说: “我决不逃,如其有人上来,莫怪我毒弩厉害!” 众野人一见变出非常,戛老麻被人一矛钉在地上,刚刚激怒,同声怒吼呐喊,待往上涌,星台三面,人都围满。因听老人发话,俱都靠近月台一面,最前面的,相隔也有三四丈。星台后面的人也早抢到前面,故此急切间还未扑上。但众野人同仇敌忾,来势极猛,又不怕死,本是不容分说,呵成只管厉声怒吼,并拦他们不住。 老人阿庞由昨夜起费了许多心思,想要保全双珠,好容易用尽心力代她想出生机,忽被戛老麻看破,煽惑众人,激动公愤,赶来作梗,并还通知四面轮值防守的人严密戒备,非但要将双珠杀死,死前还要使其多受苦痛。心已愤怒,方才又费许多唇舌劝说众人,设法拖延,想使双珠挨到日落以前再杀,以便另打主意。方法还未想好,因恐众人受了戛老麻之愚暗算行刺,又防双珠不知利害,到了中午,照昨夜暗示冒失逃走,送了性命,想借宣布罪状为由,使双珠当众讲理,不到公审受刑分辩以前,先使众人知她冤枉,再借双方分辩为由,证明杀人毒刺不是她和阿成所有,必须另觅凶手才能判断,只众人听出有理,稍有可乘之机,立时发令,等擒到正凶一齐处置,这样双珠受苦虽仍不免,命却可以保全。不料戛老麻作对到底,忽然当众二次激动公愤,想要惨杀双珠。 老人本极机智,一见戛老麻还勾结得有二三十个无知少年在旁助威,忽然醒悟,知道戛老麻非但想杀双珠,并还打算借此为由,想使众人对他生出恶感,推倒他的威信,分明用心狠毒,别有阴谋,与方才在林中争论时所料一点不差。不禁急怒交加,把心一横,激动平日刚烈之性,更不再有顾忌,公然当众发话,要拼老命。假使众人受戛老麻愚弄执迷不悟,定要和他反抗,所举刀矛超过半数以上,立照旧规,当众自杀。初意原是一时愤急,怒火上攻,冲口而出,深知黄山都乃全族中第一勇士,平日立功不少,一旦死去,继起无人,下余的人虽均胆勇忠实,均无凶酋聪明能干。黄山都许多事都做得和自己一样,又得山兰之教,善于做作,假仁假义,平日颇得人心,忽被外人所杀,群情愤急,不可压制,再被戛老麻煽惑,已失理性,不容分说,除却有限二三十个男女幼童和几个中老年人而外,都把双珠当成深仇,恨不能吃她的肉,自己只管恨极戛老麻,一不违众,话说出去并无把握。 哪知多少年来历经艰险,出死人生,以全力率领众人共谋安乐,兴利除害,好处太多,当日居然收到报答。明是众人大不愿意之事,竟因他这几声怒吼,情愿放弃成见,非但恐他激怒大甚,与戛老麻对立,比人不过,愤而自杀,反恐附和戛老麻,伤了他的威信颜面,一个个不约而同,自将手中刀矛垂下,连戛老麻先所煽惑,性最激烈强暴的二三十个无知少年,也无一人例外。老人看出众心如一,这样对他敬爱,虽然双珠不是另有善策仍无生路,反而因此一举,自己不好意思再公然违背众意,明白袒护,逃生更难。为了昔年对于降俘宽大大甚,把戛老麻父于当成自己人,以致留下祸根,平日专引黄山都作恶树敌。日前发觉他的罪状,想要除去,未得其便,今日竟想推翻自己的戛老麻,只一过节,便可收集人证,明正其罪。 刚刚由怒转喜,心中高兴,戛老麻忽然不知何往,先还当他心生畏惧躲向一旁,猛瞥见台前刚安静下去的人们,忽又起了骚动。定睛一看,正是戛老麻由环台人丛中偷偷掩往正面,突然冲出,越过前面空地,朝对面月台上的双珠怒吼扑去,右手长矛业已高举过顶。心中一惊,如在平日,早将腰间飞刀发出,先将戛老麻打倒再说,无奈这时两台相隔颇远,就有飞刀镖矛也难打中,何况当日星月佳节,照例只穿那件长大拖地的白衣,腰问围着一条兽皮短裙,除左手一管发号令的金角外,寸铁皆无,戛老麻似知阴谋败露,野性大发,业已情急拼命,一定制他不住,此举又暗合众人的心意。以为双珠凶多吉少,九死一生。 急怒交加之中,刚怒吼得半声,猛瞥见双珠右手忽然脱出,将剑柄握住。心方一动,同时又见木桩后面闪出一个身材雄壮,手持飞矛弩筒的壮汉,正是阿成,不知怎会突然出现?料知无妨,忙即住口。先没想到阿成这样大胆,只当他是救人心切,抢前保护,只将戛老麻暂时挡住,双珠便不致死,谁知下手这快,人现矛发,只一扬手,便将戛老麻钉在地上。心虽暗中叫苦,觉着这么一来又是一个死无对证,人心越怒,想救双珠更难,但对二人越发同情。满拟双珠脱绑之后,定必随同杀出重围,此外别无生路,只得听之。但这两人本领均极高强,逃不出去固是冤枉,如被逃出,自己人也难免伤亡,岂不更糟? 老人阿庞正在左右两难,心中愁急,忽看出阿成抢到台口并不逃走,反而回手向双珠拦住,一面向众发话,大有替死之意。这等忠义勇敢,非但自己佩服爱惜,便众人多少也必感动,就是杀他,也只一矛了事,不会受那惨酷之刑,可是众人激怒前扑,对方手中拿着毒弩,肩上还有十几支飞矛梭镖,势非两败俱伤不可。 这时老人心里一急,猛想起手中金角无异祖神号令,一经吹动,谁也不敢违抗,戛老麻也许不能拦阻,众人断无不遵之理,忙即回手吹动。接连两声极尖锐的角声过处,众野人扑向台前已只丈许光景,手中刀矛映日生光,纷纷怒吼,正要朝上猛扑。阿成看出事急,也是变计,本心又不愿用毒弩伤害野人,本是虚声恐吓,一见无用,正待回手拔下身后梭镖,连刀并用,和双珠合力冲杀出去,刚急呼得一声“主人”,台下野人业将手中刀矛二次放下,带着满面怒容,转向老人立定,重又肃静无声。 随听老人厉声喝说:“凶手虽然杀我两人,但是一个好汉!他既来此,这等义勇的人虽是仇敌,也应对他尊敬。我已看出他乃自行投到,不会逃走,只是想要讲理。惟恐你们不容分说,逼得他无计可施,打伤你们弟兄姊妹,岂不使我痛心?这才发令禁止上前。我并非帮助外人,袒护义女。但我都山族自祖宗迁居以来,一向公平讲理,无论多深多大的仇,对方死前,也须容他开口说理,嘱咐后事,索讨饮食,不应这样乱来。何况戛老麻原是异寨余孽,人最好恶,他因近来被我发现恶迹,故意煽惑你们,意欲借此与我作对。像他方才那样,对一个业已被擒、没有丝毫反抗的少女,不经公审便想行刺,先就丢我族中的脸。阿成为了保全主人,自行投到,未等出面,见他行凶,救主心切,将其刺杀。就是戛老麻没有罪恶,这等举动,死得也不冤枉。你们如何忘却我数十年来的教训,在他二人不曾下台,未现逃意以前,这样倚众欺少,岂不惭愧!只要他们该死,我第一个先就不放逃走,何况你们。且先听我的话,不许妄动。决不因我一人私爱,使你们全都不快。你们且回看,人家多么勇敢可爱,哪有丝毫逃意?等把阿成的话听明,再作打算吧!” 众人先听角声,虽然不敢违抗,因戛老麻一死,人心越发暴怒,以为老人偏向仇敌,在话未完,角声不曾再吹以前,又照例不能言动。心正万分不平,闻言均觉所说有理,立时转怒为喜,等老人话完,重取金角一吹,发出一种洪亮的金声之后,忽然暴雷也似同声欢呼,各举刀矛,纷朝老人礼拜,方始回过身子。内有好些,均疑仇敌乘机逃走,乃至回身一看,由不得重又欢呼起来。 原来对面台上两个仇敌,男的在前,女的稍微偏后。双珠正在整理衣履头发,神态已极自然,丰神又极美艳,细腰猿背,玉立亭亭,缟衣如雪,与玉肤相映,阳光之下,越显仪态万方,英姿飒爽,由不得使人有天人鸾鹤之感,无形中生出一种敬爱之意。阿成虽然年已三十,土著人本来生得雄壮英俊,阿成更是土著中的壮士,人既强健,这时伤病初愈,旧衣尽失,所穿都是老人所赠新衣。因喜他忠义胆勇,特以勇士服装相赠,并未赤脚,上身斜披着一片虎皮半臂,腰围虎皮短裙,左挂箭囊,肩挂长弓,脚蹬一双兽皮软靴,通体全新,除原有的兵器毒弩分插肩背腰间之外,背上并还斜插着十来支不知哪里弄来的梭镖飞矛之类,左手握着一柄月牙弯刀,长达三尺,右手一支弩筒,所有兵器都是寒光闪闪,耀日光辉,乃野人中勇士所用之物。本来两脚微张,一手持刀,一手握弩,身微前扑,神情愤急,宛如一只受迫负隅的猛兽,目光注定前面,大有一触即发、暴起向人猛扑之势,威风凛凛,勇猛非常。等到众人转身回顾,对方竟将全身兵刃暗器一齐掼向地上,一件不留,双手叉腰,挺立台上。那英勇沉着气概,野人还是第一次看到。难得对方既无敌意,又无逃意,老人阿庞所料一点不差,既佩服老人的先知,又佩服对方的神勇,由不得互相惊奇,欢呼起来。 阿成因双珠蛮语生硬,两次拦阻,不令上前,刚刚说定,把兵器抛下,野人已先回身。等到下面欢呼,乱过一阵,方始大声喝道:“诸位弟兄姊妹听我讲理!杀人者死,我决不逃。我命本是老公公所救,决不恩将仇报。不信你们请看,我这弩箭,有毒的箭头已早拔去。方才只是你们不容讲理,故意拿它骗人罢了。”说罢,先将弩筒抛将下去,接口说道:“你们酋长黄山都虽被我失手打死,但与我的主人无干。我阿成情愿来此领罪,任凭你们惨杀,决无话说,你看如何?” 双珠早就看出阿成是想来此替死,几次想要上前,均被拦住,再如相强,便要当时自杀。先颇愁急,后听老人说戛老麻罪有应得,众人也被说动,此外更无作对的人。心想:“狗男女之死,明是毒刺所伤,我二人并无此物。有好些情理可讲。对方只容开口,便可分辩,何况老人素有威信,又在暗中相助。族人尚勇,阿成此举已使对方生出敬爱,不如等他说完,相机行事,免得争论,无益有害。及听阿成自认失手将人打死,不禁又惊又急,忙即抢上前去,将阿成往旁一推,怒喝:“你不听话,我先自杀!酋长明是毒刺所杀,那么强壮的人,无人暗算,怎会被你空手打死?” 这时台下正在交头接耳,纷纷议论。双珠业已听出众人口风,对于阿成这样义勇虽极赞佩尊敬,仍把他当作仇敌,非与酋长抵命不可,只商计死前不可凌辱,有求必应,死得要快,不使苦痛而已,同时瞥见老人也是满面愁惜之容。心本忧疑,因比阿成力大,阿成强她不过,刚被推开抢向台口,忽听阿成低声悄说:“主人不可示弱!否则休说我难免死,便是主人恐也难保。”双珠闻言大惊,不禁急怒交加。要知后事如何,请看下文分解。 29、绝处逢生最怜弱女 前文符双珠好容易死里逃生,被老人阿庞救往野人部落之中,又因凶酋黄山都看中她的美貌,阴谋擒去。刚刚醒转,先发现酋长所恋山妇死尸,跟着阿成寻来,说凶酋已被打死。二人刚刚逃出不远,便被凶酋之妻山兰引来大群野人,将其围困。阿成抽空逃走,双珠却被野人用套索擒往月儿湖,准备公审处死。老人阿庞虽想解救,但因群情愤激,甚是为难,两次由自己和两山妇向双珠暗示逃走的时刻方法。 双珠正在暗中准备,不料凶酋死党戛老麻看出老人心意,鼓动全体野人往寻老人,请求杀死双珠,为凶酋报仇。老人看出夏老麻另有阴谋,又知双珠冤枉,当众发话,仗着数十年来功德在人,众望所归,戛老麻当时虽被止住,但因所用阴谋已被老人看破,过了星月佳节难免受罚,以前凶谋暴露,更是凶多吉少,自知弄巧成拙,怒火攻心之下,竟将凶野之性激发,悄没声掩往台前,想要冷不防刺杀双珠泄恨。 眼看危急万分,阿成忽由双珠身后纵出,扬手一矛,便将戛老麻钉死地上。众野人不知底细,自更激怒,正待一拥齐上,将双珠、阿成惨杀报仇,幸而老人阿庞取出祖传金角发令止住,一面向众宣说:“对方决不逃走,如其罪有应得,也应按照平日公平合理方法处置,经过公审问明情由才能杀害。” 众野人先还不快,只为敬爱老人太深,所吹又是祖传严令金角神笛,不敢不听。及至把话听完,回头一看,方才全身带满兵器、手持毒弩刀矛的强敌阿成,本来独立台口,剑拔弩张,和追急了的猛兽一样,待要反噬拼命神气,忽将所有兵器全数掼在地上,大声述说身受老人救命之恩,此来只是讲理,决不与众人为敌等语。 双珠从小生长边荒,深知诸山民风俗,听阿成自认失手将凶酋打死,便发了急,猛力一拉,将阿成推向一旁,挺身向前,大声分辩,说狗男女之死由于毒针吹弩,自己和阿成随身兵器,义父阿庞均曾见过,并无这类凶毒之物。 阿成本来另有用意,听双珠这等说法,忙又上前悄声说道:“我虽那等说法,主人能否活命尚还难保。如今死无对证,他们专讲以牙还牙,一命抵一命。我们如再推托,还被他们耻笑没有勇气,并无用处。不如由我一人承下,多少还有一点生机。好在主人被他阴谋暗害在前,你又不曾动手,只真讲理,就有活路,否则,到时……”话未说完,双珠知他抱定替死之念而来,自然不肯独生,已先接口低喝:“明明有理可说,为何不容开口?我们死活都在一路,哪有叫你替死之理!” 二人正在争论,台下众野人始而为二人刚烈胆勇之气所慑,静听对方发话,没有开口。及见二人都是一个不曾说完,又被另一个拦住,口气也不相符,双珠手里还拿着宝剑,内中几个平日为戛老麻所愚、情义较厚的首先发怒,厉声大喝,非要二人为死人抵命不可。下面众人同声附和,喊杀之声重又震撼山野。 阿成看出不妙,一意保全双珠,急得无法,低声急呼:“主人不知这里规矩!我已受过鸦鸦指教,如肯照我所说去做,也许连我也可无事,否则,一个也休想活命。” 双珠闻言,心正半信半疑,猛瞥见对面月台上,老人阿庞乘着众人面向自己,暗中摇手示意,猛想起方才本是危机一发,全亏义父止住。照此神气,明想保全他那威信,业已眼见,如何忘却?方觉阿成所说也许是真。众野人不知老人别有心计,正向双珠示意打手势,分了点神,开头还有一点顾忌,及见老人没有禁止,有两三个领头一发动,立时蜂拥而上,朝二人所立小台扑去,相隔只两三丈,转眼就到。 双珠见势不佳,正在急呼:“阿成快将地下兵器拾起,索性照我方才所说,由对面月台冲将出去!”话还不曾说完,当头十几个野人,已快冲上台阶。双珠急怒交加,更不怠慢,刚要抢前迎敌,忽听一声怒吼,阿成已先向台口猛扑过去,仍是赤手空拳,双手交胸,毫无抵抗表示。双珠自更情急万分,一声怒叱,待要抢往前面,将他拉退,前锋一二十个野人已快冲到阿成面前,本是刀矛并举,似因对方束手待杀,没有反抗,各将兵器垂下,人仍往上扑来,内中两个业已取出身边套索。 眼看双方对面就要扑上,就这危机瞬息之际,忽听对面台上金角之声又起,同一角声,不知怎的吹法不同,比第一次所闻还要凄厉尖锐刺耳。双珠惟恐阿成被杀,业已情急拼命,手刚拉住阿成肩膀,未及用力,见那大群野人真听号令,那么猛恶的声势,一闻角声,立似潮水一般退去,但都立在台下,并未回顾,相隔也近,满脸都是怒容。角声忽又一变,众野人立往两旁,略微散开,让出一条四五尺宽的人道。经此一来,越觉老人,极力保全,阿成不致遇害,心方略宽。角声止处,忽听老人笑呼:“好女儿快到我这里来,有话和你商量!阿成可在台上等候,不可同来。” 双珠见众野人已全回过身去,心想:看此情势,分明义父想救我们,这班野人也决不敢违抗。必是有什要紧话不便明言,想要和我当面商量,也许昨夜所说留我在此,将功折罪之事,恐我二人不愿,使其为难,先行探询。虽然阿成不能同去,不大放心,但是此外无法,只容讲理便可脱难。如其是因方才所说毒针将他打动,另外还能寻出凶手,立可转危为安。反正不去不行,且到对面台上再说。下面野人业已疑心老人为了义女私爱,袒护仇敌,如无把握,怎会容我与之对面:心正寻思,猛觉腿脚被人抱住,低头一看,正是阿成跪伏地上,朝自己腿脚连亲不已,双目中已流下泪来。 双珠平日虽极大方,没有男女之见,到底汉家女子,像众山民中许多搂抱亲热的礼节俱都讨厌,如在平日,定必不快,此时身在患难之中,对方又是舍死忘生,患难相从,受尽惊险劳苦,为救自己,始终孤忠激烈,视死如归,由不得心情早被感动。见他那样热烈神气,又见对面台上下肃静无声,许多野人都低了头。老人阿庞说完前言便立台口相待,更未催问。不知阿成业已明白对方心意,早在身后打了手势。只觉情形可疑,不是好兆,同时觉着阿成对她万分敬爱,情热到了极点,忍不住伸手抚摸阿成头发,低声笑问道:“阿成,你可知道义父是何用意?可能求他许我二人同去吗?” 阿成本是提心吊胆,惟恐双珠动怒,见她任凭抱着腿脚亲热,不以为意,业已心花怒放,感激涕零,再见这等温柔抚问,越发喜极欲狂,本要起立,闻言,索性把双珠的两腿抱紧,颤声答道:“主人这样待我,死也心甘,我决不能够同去。你如开口,于我反有大害。只你一人前往才有希望,请快去吧!” 双珠不知阿成前妻早死,自一见面便种下爱根,但是深知中原与边疆风俗习惯不同,自己年纪又大了十多岁,尤其这类汉人中的女英雄,怎会看他得上?寨主法令又严,空自暗地爱慕,不敢表示。他本菜花寨中最有名的勇士,又是一个大头目。这次护送,本来派的别人,全因不舍双珠,意欲多见一日是一日,自告奋勇,一路跟来。偏巧第一夜便遇奇险,全仗双珠机警神速,于危机一发之中将其救往树上,于是又生出感恩图报之念。心想:“我虽不配做她丈夫,做她家奴,随她一世,就便报恩,还可永远相见,岂非绝妙之事?”于是拿定主意,相从为奴。本来热爱感恩之心更盛,拼性命不要,往返奔驰,历经千辛万苦,九死一生,好容易刚脱险境,又人危机。 双珠被擒之时,因其刚刚病起,离开不久,虽和双珠同路逃走,山兰并未提他一字,野人不甚对他注意,又知此时一同被擒,平白送命,干事无补。仗着身强力健,得过哈瓜布传授,学会一种扑跌手法,从小练有极好目力,能在暗中视物。竟将擒他的两个野人甩倒,乘隙逃走。后来二次遇见鸦鸦,问知许多事情,经鸦鸦寻来几个幼童,把他藏在扎燎火的藤筐中,抬往星台附近,由幼童代为望风,乘人无觉,偷偷掩往星台下面空底之内藏起,早就准备到了中午时刻相机行事。眼望上面只有一板之隔,心中热爱的人不能见面,并还被人绑紧木桩之上,正在心痛悲愤,忽得急报,戛老麻故意作对,非杀双珠不可。当时急怒交加,愤不欲生,竟不听旁人暗中劝告,由台下木板缝中悄悄钻出,将鸦鸦托人暗中送来的几件兵器连同自己所有一齐带好,径由台下掩身翻将上去。 这时,除台后六七个幼童装扎燎火,做两三起远近散立而外,所有野人均在戛老麻鼓动之下,分由两旁树林绕往月台后面花林之中,去向老人阿庞请求发令,在沐浴以前先将双珠杀死,为凶酋报仇,老人自然不愿杀害双珠,知道日光当顶,一到中午,便须开始沐浴更衣,照着当地旧规,杀人以前必须经过公审,午后日色一偏便是佳节开始,不能见血,看出群情愤激,不便公然袒护,上来先装不知,故意延宕,等到紧急关头,然后提出公审旧规,把事情推到黄昏以前,彼时如能设法解救更好,否则,又因佳节期间不能杀人,推到十九夜里,一面设法擒那放毒针的凶手,只一擒到便可无事。一步推一步的主意本来早就想好,不料戛老麻作对,当众质问,方始激动怒火。这时,所有野人俱都围在月台前面,无一留意台后,竟被阿成悄没声翻到台上,藏在双珠所绑木桩之后,谁也不曾看出。便是双珠,也因下面怒吼,全神贯注台下对头,心情紧张,也未听出身后有人。 等到一矛将戛老麻钉死地上,便知事已闹开。就是凶酋非他所杀,也非抵命不可。 乐得两罪归一,一身承当。双珠偏不知他心意,抢前拦阻,对头果然激怒,纷纷抢上。 正待挺身上前,忽听角声将野人止住,心上人业已抢在前面。忙即抽空,正向老人比手势,一听那等说法,立即醒悟。自知必死,忽然勾动平日热爱,想起心上人从此更无再见之望,一时情不自禁,又恐双珠生气,不敢搂抱,便用山民中最恭敬的礼节,本意只想亲脚,等到跪伏下去,越看那细白匀圆的两条玉腿和那胫附丰妍底平指敛的双脚,越是爱到极点,抱着狂亲。正自惊喜交集,心头怦怦乱跳,不舍放下,再听双珠那等口气,真个死也甘心,喜极欲狂,语声都颤。 双珠正觉阿成紧抱双腿,有些异样,心方微动,待令松开,一见这等悲喜交集的至诚辞色,知道这类山民情感太热,人又天真,也就不忍拒绝。听完正在盘算,一面留意对面台上老人的神色,猛又觉着腿上一松,阿成忽然起立,颤声急呼:“主人还不快去! 天已不早,一交中午,他们便要沐浴祭神。万一误事,如何是好!” 双珠仍不明白阿成是因午前如不解决此事,双珠多半还要绑起等候公审,多吃苦头,特意催她前往。闻言警觉,同时又见老人面有笑容,又在以目示意,以为所说不差,只得起身走下,因听阿成临别时说:“到了对面,须将兵刃暗器交与老人,途中千万不可回顾。”只当真有这样风俗,心想:我们本无伤人之念,先将兵器放下,减少对方敌意,原极有理,义父这等口气神情,多半无妨。便照所说,从容往对面月台走去。 到了台上,也未回顾,先将兵刃暗器解下,放在地上,再向老人礼拜。刚刚起立,猛觉眼前一花,身上一紧,重又被人用套索绑了一个结实。动手的全是少年妇女,除却一根套索,手中并未持有兵器。心中不解,情急愤怒,正要喝问:“我已网中之鱼,既不与你为敌,又不逃走,这等行为,分明有心捉弄,是何原故?” 老人已先开口笑道:“好女儿,休要怪我无礼。杀人者死,此是无法之事,连我也做不得主。我原知你二人均非真正凶手,本意保全,谁知这该死的戛老麻不听号令,越众行凶。你那情人将他打伤倒地也罢,偏又将其钉死地上,以致死无对证,连他以前的罪恶都难追问。照这里一命抵一命的规矩,你肯做我女儿还能活命,他却非死不可。本来只想喊你一人上台,两下隔开,以免动手时节,你因护他,受了误伤,如再因此伤人,命更难保。准备你一上台便可下手,后来看出阿成虽然情甘替死,并还催我下手,但你二人情深爱重,对面台上动手,你必拼命抢救。天又不早,因阿成先在你身后打手势,这场公审决没有几句话的工夫,他一点头便可下手。方才已用金角神笛发令,经我力保,此事与你无干,凶手又由阿成一人承当了去,休说我无恶意,连他们也不会伤你,只消住过七日,应了我族中的礼节,便可送你上路,连在此为奴将功折罪俱都无须。防你反抗生事,使我为难,只得使你先委屈片刻,等阿成死后,便放开了。” 双珠这时不知何故,对于阿成生出一种不可遏制的情感,闻言才知老人用意,所说又非无理。因未听见身后有什么动静,回头一看,不由心胆皆裂。原来阿成知事奇险,自己不死,双珠必难活命。死志已决,等她走后,便立向台口,朝下面野人连打手势,将双手一背,静候捆绑。 众野人原得角声暗示,一切均由老人作主,决无丝毫使其不平。先还以为对面男女二人有心欺骗,各不相符,后见阿成搂抱双珠腿脚亲热情景,看出二人真是情侣,这等生离死别互相爱护、一个争死一个准备拼命的悲愤壮烈情景,由不得纷纷感动,复仇之心虽然一点未消,对于阿成反更生出敬意,并无一人抢先发难。直到双珠走后,阿成招手示意,暗示不可令双珠看见,否则还有变故,这才由众人中走出数人,因阿成自甘抵命,并无抗意,只照旧例,走上五人。一个解下套索,将阿成绑向桩上,绑得也不甚紧。 另四个各将刀矛举起,对准阿成头和胸腹等处,等老人阿庞和双珠把话说完,当众公审,只要阿成自愿抵命,不要分辩,立刻下手。 看在双珠眼里,情势自极险恶,当时悲愤填胸,大声哭喊:“义父!你如真个爱我这干女儿,便请设法将阿成放下,至少也等过了十九,由我二人擒来用毒刺的凶手,或是当众公审,由我一人讲理。我们死活都在一路,决不独生,否则我也必死!” 老人见她那样激昂悲壮,也颇感动,凄然答道:“好女儿,可知我一人不能违抗众人,业已用尽苦心,才得保全一个吗?为了救你,也说不得了。”说罢,也不再理双珠,连朝对面厉声喝问了三次。阿成始终昂然自若,神色不动,从容将头微点,一言不发,态甚强傲。 双珠先急得双脚乱跳,偏被几个大力的蛮妇四面夹紧,绑索又极坚韧,无法挣断,后来又将两脚绑上,越发跳动皆难,正急得心血欲喷,连声怒喝:“如杀阿成,连我一起!”忽见老人又吹金角,声更刺耳,料是发令杀人。正在悲愤情急,无计可施,忽见众山民各举刀矛,同声怒吼起来,吼一次,手中刀矛便高举一次,千百道寒光在日光中一齐闪动,耀眼欲花。头一声不曾听清,好似“烈凡都”三字。心中一动,忙即停住哭喊。 静心一听,第二次怒吼又起,喊的果是“烈凡都”,一点不差。不知要喊过七声方始下手,惟恐太迟误事,刚刚急呼“义父”,猛一回顾,老人阿庞满面愁容凑将过来,看意思似因自己情急悲愤,打算劝慰神气,忙喊:“义父!你是烈凡都吗?我找的正是你。你那人骨锁钥便在我的身上,快莫杀我阿成。等我说完来意,事完之后,将我二人一同杀死,决无话说,可好?”说时,瞥见斜对面有三个幼童由森林中飞驰而来,当头一个女孩似颇眼熟,又似长路跑来,刚出树林便跌了一跤,另两同伴正抢前扶起,相隔颇远,不曾看清。紧急关头,也未想到别的。 老人阿庞早为阿成义勇忠烈所动,想要保全,又无法子,又认定二人是情侣,否则双方不会这样情热,惟恐双珠殉情,辜负本心。正在为难,想要解劝,忽听双珠竟知道本族隐语神言,喊自己做“烈凡都”,心方一动,又听人骨锁钥信符就在身边,想起昔年恩人之约,此女竞为自己而来,不禁心花怒发,不顾说话,忙取金角吹动。 这时下面野人正喊到第六声,台上四个行刑的野人,已各将手中刀矛二次扬起,作出猛砍猛刺之势,只等第七声喊过,阿成便非死不可。台下还有两三百个手持长弓长箭的野人,也将弓拉满,对准台上,形势险恶已极。就这死生呼吸之间,角声忽起。 双珠方听出音韵悠扬,与前两次所闻迥不相同,忽听台上暴雷也似吼将起来,大惊前看,心神大定。原来台下野人听出人骨锁钥业已寻回,这祖传之宝忽然珠还,认作天大喜事,当时惊喜欲狂,同声呐喊,欢呼起来。对面台上四个野人也都抢向台口,朝着老人这面欢呼舞蹈,表示庆祝之意。 双珠身上绑索立被松开。先前做梦也未想到这一小块人骨会有这大权威,绝处逢生,惊喜过甚,竟比昨夜被擒所受刺激还要厉害,加以一夜挣扎,始终不曾坐卧,方才用力大猛,一个立足不稳,几乎晕倒。老人连忙将她扶起,低声急呼:“好女儿,你所说是真的吗?”双珠连声回答:“是真的!这东西乃我爹爹由花蓝家白夷那里取来,交他的人便是花蓝家的老酋长。另外还有许多要紧话要和你说呢!” 说时,看出老人惊喜兴奋紧张神情,料知事关重要。经此一来,阿成必可无事,方悔来时不明方向,顾虑太多,只知记准书信和异人所说谨秘之言,始终不敢探询烈凡都的下落,白吃了这场苦头。忽然想起昨夜遇救醒来周身水湿换衣服的时节,好似胸前没有挂着这样东西,跟着阿成寻来,惊慌逃遁之中一直不曾想起,也未摸过,莫要被戛老麻迷倒时将它失去,岂不大糟!心中一虚,忙伸手怀中一摸,那块人骨信符已不知去向。 如换平日,双珠人最机警沉着。就是发现遗失,表面上也不至于惊慌被人看出,当时只将乃父符南洲得这块人骨锁钥的经过,以及花蓝家老夷酋死前所托的话,说将出来。 老人阿庞对她和阿成十分爱重,人更明白,深知这些祖传之宝均是毫无灵感的枯骨朽木兽角所制,只是祖先遗留,妖巫借此妖言惑众,做些手法愚弄众人之物,除装神弄鬼、惑乱人心而外,一点没有实用。无奈积习相沿,难于更改,妖巫虽经除去,族人仍有许多迷信,彼时觉着大害已除,留下这些东西可以激励人心,易于统率,又是祖先遗留之物,也就听之,和这一年一度的星月佳节一样,非但不曾全数改革,反因内有好些用处,加以重视,保留下来,虽然众人信奉鬼神由来已久,未必全听,但是老年人成见太深,难于改变,反正离死将近的人,不妨听其自然。那些幼童少年原是后起接替的人,照理应该随时劝告使其明白才对,结果却因积重难返,要费不少心力才能成功。一时懒惰,又想借这类东西增加自己的尊严威信,只将妖巫平日的好谋妖言揭破,并未真用全力将这迷信鬼神的风俗全数去掉,才有今日之事发生。眼看两个心爱的少年男女受辱受害,用尽心力难于全保,是否能将这最心爱的干女儿救下还拿不准,这都不去说它,万一满了十年限期,这块号称祖传之宝的枯骨不能回转,就是众人爱戴,不肯因此生出恶念或是反抗,到底交代不过,面子上也大不好看。当初又因报恩心切,以为自家年老,强仇尚在,危机隐伏,随时均可发难,此举非但可以报恩,使那老山民将那祖传三宝保存下来,不致背叛他的人夺去。来取时节,自己万一遇害,也可照着所说,用这块死人骨作证,喊出烈凡都的名号,当众声明妖巫罪状,代为报仇。对方如为好人暗算,有人拿了人骨锁钥寻来,也是一样可为自己报仇,岂非两全其美?想不到作法自毙,反把自己绑住。自己不能离山远出,无人引导,也不知道地方。心腹可靠的人只有前死酋长拉都,未等起身便为毒蟒所杀。黄山都虽是族中勇士,人也忠实,但是性情浮躁,心意不定,对他以前最心爱贤能的妻子尚且抛弃,又最贪色,常有可疑形迹,近来发现越多,正在细心考察,又为阿成所杀,连一个最可靠的山兰也都殉情身死。昨夜得信,还在愁虑,想不到这最心爱的干女儿是为送还人骨锁钥而来,当时虽然惊喜交集,不过交代自家以前所约的话,对那一块枯骨的本身并不十分宝贵,更不相信上面附有祖先神灵,就是知道中途失去,心虽着急,当时也必设法掩饰,将众怒先平下去,乘着中午沐浴之际,缓和二人危机,甚而将其放下都在意中。双珠因知事关重大,这东西非但关系二人生命,对于杀贼除害、援救父亲出险之事俱在这块死人骨上面,如何不慌?当时急得心魂皆颤,真比昨夜生死关头的心情紧张得多,这一出声惊呼,说是“丢了”,老人又惊又急之下,想要遮掩已来不及。 刚刚为她解绑的那些女野人见她惊慌急呼神情,知这最重要的祖传之宝不是失去,也是说谎,不由大怒,方才又喊了两声“烈凡都”,犯了族中大忌,一个个怒发如狂,竟不等吩咐,当头六七个各将套索抢先撒下,当时收紧。 双珠惊慌情急之中,又当连经奇险,劳乏之余,不及与抗,微一疏忽,三次又被绑紧,再想挣扎脱身,业已无及,反被暗中打了几下。别的女野人再一同声怒吼,台下大群野人一齐响应,神态悲愤比前还要猛恶,大有决不两立之势。另一面,阿成更不必老人阿庞见此情势,也慌得没有了主意,眼看台上下男女野人一个个手举刀矛弓矢,分成两面,注定这两个所爱的少年男女,愤怒已极,料知连双珠也是必死无救了,除非那块死人骨当时便可寻到,决无生路。仰望日光,不久便要当顶,听台上下怒吼的口气,业已异口同声要请自己发令,非在午前将人杀死泄恨不可。这类激怒众人的事,自己多有权力威信也强不过去。正在假装镇静,一步缓一步走往台口,待借查问人骨锁钥来历,怎会失落为由,拖延上一半日再打主意。猛听出台下似有幼童哭叫之声,跟羊,西南角上人便骚动,一路乱将过来,好似一群人浪正往两旁闪开,随听乱的来路一面有了欢呼之声。 心中一动,忙即定睛注视,乃是三个男女幼童,两前一后,抬着一个女孩,由人丛中钻将过去,走得极快。被抬的女孩,正是鸦鸦,后面还跟着一个年约六七十岁的老蛮妇。也有三个幼童跟随扶助,往两台中间狂奔而来。鸦鸦好似受伤,行走不动,双手向上连挥,哭喊不已。所过之处,众野人只一耳闻目睹的,便即转怒为喜,自将兵器垂下,欢呼起来,可是来人都是幼童,身材短小,又由人丛中穿过,许多野人还不知道,怒吼之声仍极猛烈,鸦鸦哭喊为其所掩,一句也听不出。猛想起这女孩平日和我虽极亲热,但她一向举动奇怪,不像幼童,晚夜曾由她和两个同伴三次向我密告,天明后不曾再见,不似往时那样守在身旁寸步不离。她拜双珠为母,看作亲娘一样,并和我说想要跟她一路。当此千钧一发之时,忽然负伤跑来,所过之处,人都消去愤怒,跑得这急,后面还跟着以前妖巫的姊姊。此女最是聪明机警,能干多力,巫姊噶婆又有两三个幼童架住,身边全都带有兵器。这班小人并非易与,胆子又大,莫要真正凶手被她擒来,寻出毒针下落、但此一举,先来还可保全二人性命,这时业已来迟,至多保得阿成,双珠乱喊神号犯了大忌,又将人骨锁钥遗失,反更危险,决难活命,人又如此欢呼作什、阿庞心方奇怪,忽听欢声大作,转眼由少而多传播过来,竟将怒吼之声压了下去。 刚听出两句,满心欢喜,不顾发话,先朝女野人怒吼,令“将双珠放下,不许动手。无论何事,由我承当”。当头三个幼童已扶了鸦鸦,喘吁吁由台下抢上,见了老人,正扑地礼拜。 鸦鸦瞥见双珠被人绑紧,还未松开,突然颠着一只脚猛扑过去,刚喊得一声“好娘”,似又想起一事,重又停步,带着满脸悲愤之容,厉声怒吼了三声“烈凡都”,同时手中扬起一物,向众狂挥。双珠刚认出那是自己所失的人骨信符,心情大定,绑也被人松开:台上下重又暴雷也似同喊“烈凡都”,声震云霄,半晌不绝。 鸦鸦喊完,便朝前扑去,双珠知她拼了性命来救自己,腿上鲜血淋漓,明已受伤,越发怜爱感慰。刚一把搂向怀中,鸦鸦说得一句,“怪我不好,稍停再说,不怕他们害你。”人已回转身去。再看对面,老人也带着满面笑容走过,刚到面前,鸦鸦便挣脱双珠的手,一脚点地,挺立向前,先将右手人骨锁钥一举,老人立时单脚跪倒,先捧起鸦鸦一双带伤的小脚亲了一亲,再将人骨接过,看完起立,转身朝外,手取金角,吹了几声。台下一片欢呼声中,阿成已被放落,随同老人把手一招,竟往月台上面奔来,还未到达,老人转身,正对双珠说:“我们的祖传至宝果然是你送回,他们已都知道,就有多大乱子也可无妨。你夫妻随我过完快乐节,就好随意上路了。” 双珠老听对方说她和阿成是情侣,先想探询虚实,使其增加对阿成的好意,自己向来不计这些嫌疑,也未分辩。后来被擒,和老人等问答,虽曾谈到此事,无暇多说,未了更为阿成至诚感动,再说也实无心及此。一听这等说法,心中好笑,正想开口答说: “不是夫妻,我乃符南洲之女,为了救父除害而来,并未与人有什婚姻之意。”鸦鸦已咬牙切齿,朝着老人怒吼道:“事情不能算完!不能因为祖传至宝冤枉两个好人。恶人该杀,凶手是我。我不过报我父母之仇,不是无故杀人罢了。”说罢,随手取出一根小竹管。老人一见,便认出那是妖巫生前的杀人利器毒药吹针,死时苦搜不见,不知怎会落在鸦鸦手内?猛一回忆以前疑心之事,忽然醒悟,不禁又惊又喜,手指鸦鸦,急声间道:“黄山都竟死在你毒针之下吗?照你所说,莫非你父拉都为毒蟒所杀,还有什么阴谋暗害不成?” 鸦鸦原从昨夜双珠被擒起一直不眠不休往来奔驰,打算救这义母脱险,因其年小力弱,虽有几个平日结交的同伴相助,年纪都和她差不许多,只有一人稍长,由后半夜起,俱都守在双珠台旁,不曾离开。孤身一人,遭遇更加艰险劳苦,连在森林之中遇险受伤,出林时节负痛狂奔,跑得太急,又跌了一跤重的,将小腿上皮肉擦破一大片,鲜血淋漓,痛不可当,遥望场上形势严重,稍微迟延便要无法挽救,只得咬牙忍受,由那三个忠实交厚的同伴连扶带抬,如飞赶来。本是满腹悲愤,再见双珠被绑甚紧。想起自家误事,更是情急悲苦,全凭一股勇气忍痛扑上,看出双珠、阿成果然平安无事,悲喜交集,气已散了一些,等把话说完,人已精力交敝,痛得不能支持,勉强应得一声“一点不差”,人便支持不住,往后一仰,如非双珠就势抱住,几乎跌倒。 老人闻言,仰望中午相隔越近,方想说今日之事暂且不提,等过了星月佳节当众公审,只要真个情真罪当,鸦鸦非但不罚,并还有功,真做族中勇士。话还不曾出口,先是阿成走上台来,朝老人匆匆交手礼拜,便跪伏在双珠的脚前。 双珠刚伸手将他拉起,跟着便听怪叫之声。二人往前一看,正是那和幼童同来的老妇,看那貌相神情,一望而知是个久居当地的外族妇女,面容十分惨厉。鸦鸦正在嘶声急呼:“噶婆知道此事!” 30、老蛮婆悲愤吐凶谋 那叫噶婆的老山妇已在老人面前立定,连声怒吼,说之不已。双珠因那老山妇形貌丑恶,声如狼嗥,听不真切,转向阿成,鸦鸦和另两幼童也在一旁连比带说,才知噶婆便是前死妖巫之姊。姊妹三人,只第二个人最阴险,虽是外族妇女,因其世代为巫,在野人部落中弄些手法,妖言惑众已有三世。除噶婆最蠢,性也凶野,仗着妖巫势力,算是巫姊,孤身一人,同受众人供养而外,第三个妹子年纪最轻,为当地第一美人。起初黄山都曾想求爱,因其看中拉都英雄诚实,不肯答应,结果嫁与拉都,夫妻二人十分恩爱。不久,黄山都也将山兰救回山去,做了夫妻。 二人同是貌美聪明,不相高下,本来相安无事。这日,黄山都将酒吃醉,无意之中与之相遇,忽又勾动邪念,方欲强迫奸淫,不料妖巫走来,吓退回去。拉妻因对方未等真个动强便即惊退,丈夫情爱深厚,知道此事决不甘休,又因平日不满妖巫所为,老恐她和老人阿庞两败俱伤,意欲设法化解,所以连妖巫向其盘问也未明言,只说黄山都发酒疯,对于丈夫并未提起,心却厌恶,未免现于辞色。 野人平日相聚均极亲热,拉妻人又和善,与两个姊妹迥不相同,只管两姊从小怜爱,始终不肯与之合流,也不将她隐秘之事向人泄漏,对于同族,从不肯仗着妖巫势力欺压,丈夫又是全族勇士,因此人缘最好,无论见谁,都是有说有笑,独对黄山都冷淡不理。 黄山都一直恨在心里,自己理亏,不敢发作,等到推选酋长,拉都得到众人拥护,就要继任,因恐拉妻日后和他为难,始而起来反对,借口拉妻乃妖巫之妹,将来是个祸害,如做酋长,必须夫妻离开。拉都不肯,于是双方订约,照本族规矩,各自争取人心,将来再定。结果黄山都失败,因得戛老麻之教,表面假装愧悔屈服,表示好意。拉都本来爱他武勇,又知众人心意,不愿两败俱伤,竟为他花言巧语所惑,信任非凡,常同出入。可是这类订约均有限期,到时不是酋长去位,便要与人为奴,死活听命,事出公意,非少数反抗的人所得而私。拉都为爱他的胆勇,业已故意推延了一年左右,再不认错服输,非但无法交代,还要被人耻笑。本来就和戛老麻商计,想要暗杀拉都,免去为奴,还可接那酋长之位,无奈拉都本领高强,夫妻二人均极机警,拉妻更有戒心,想要谋杀实是万难,一个弄巧成拙,身败名裂,还要当众公审,遭那惨杀,用尽心思,没有机会。 一经正式为奴,便是拉都日后身死,酋长也轮不着他。正苦无法,忽听三个心腹同党密告,说上次妖巫用来暗算老公公的毒蟒,又在毒龙冈崖洞之中出现,并还发现一个奇怪女人,像是妖巫之姊,莫要此人也会法术,能够驱遣毒蟒,想要暗算老公公,为她妹子报仇。因知毒蟒厉害,又恐她也会什神法,不敢上前,特来报信。 那三个野人和黄山都、戛老麻情分最深,常时背了老人偷偷远出,掳抢远近部落中的妇女,在隐僻无人之处一同奸淫作乐已有年余。当日发现毒蟒,噶婆形迹可疑,如照往日,必向老人告密,以后几次凶杀也不至于发生。偏是事情凑巧。老人恰不在家,回走不远,迎头遇见的便这两人。黄山都还未开口,戛老麻人最凶狡,忽然想起这条毒蟒如是噶婆所养,大可利用,暗中伸手将黄山都一拉,推说:“毒蟒虽然可怕,人更危险,先往探看明白再作计较。如其真有暗算老公公的形迹,此是一件大功劳,正好可以代你请求,以此折罪,免使为奴,受那苦痛羞辱。”三野人自然愿意,互相折箭为誓,决不再向旁人提说,只由五人暗中窥探,看破好谋,杀蟒寻人之后,“再由黄山都一人前往请功。商定起身,掩往一看,果是一条奇毒无比的大蟒,长只两丈,但是又凶又毒,灵活无比。 为了去的五人生长森林之中,目力甚强,毒龙冈向来又是毒蛇大蟒出没之区,以前向无人迹往来,最奇是所有虫蟒无论多么凶毒,只在冈的对面游行蟠踞,不论人兽,遇上便是凶多吉少,但那冈南一带好似无形中有条界线,非但从不越过,就有胆大的人故意前往引逗,蛇蟒由后追来,也只追到那冈顶草地前面为止,只管发威喷毒,决不过界。 妖巫在日,说是她的法力,为了老人不信,并还约好日期,由她作法驱蛇,引逗为戏,事前说定不许伤害。 到时,众野人带了灯笼和特制的火把,带上毒矛毒弩,戒备前往。到后一看,妖巫业已先到,手摇铜铃,口吹竹笛,周身赤裸,穿着一身花草编成的衣裙,脚穿长统皮靴,另一手拿着一个细长的树枝,枝头分扎着五个草球,披头散发,正在又吹又唱,口中不时发出极难听的怪啸,旁边树上还挂着几十盏皮灯笼。众人早被喝住,定睛一看,昏灯影里,树上地下,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长蛇毒蟒,少说也有十好几条,做一圈将妖巫围在当中,一动不动,只有一条大自美人和一条最毒小花蟒蟠在一堆,随同妖巫歌舞之声,不住摆动摇晃,或是随同妖巫手中草球舞动,上下起落,东摇西晃,夭矫屈伸,均随人意。那么长大凶毒之物,居然那么驯善,没有一条敢于反抗。 众野人久受妖妇愚弄,见是实事,决不是假,同声欢呼,称赞不已。老人阿庞忽然看出破绽,刚怒吼一声,待往前面扑去。拉都对于老人最是忠心,力气又差不多,知其素来不信妖巫邪法,前面蛇蟒腥毒之气业已中人欲呕,妖巫竟能随意戏弄,如何是假、双方乃是不解之仇,恐其怒火头上为毒蟒所害,此是老人自己违约,妖巫更有话说。慌不迭拼命将他抱住,不令过去。老人正在怒吼强挣,妖巫业已警觉,忽然把手一扬,立有一片五色火烟,发出一种极难闻的腥香之气,跟着又起了一片浓雾。老人本往前扑,忽然喝令众人速退。等到火散烟消,连蛇蟒带妖巫一齐不见。 众人均觉奇怪,老人笑说:“你们不要为她所惑。我还没有拿着把柄,为防反噬,误伤你们。我明知她另有道路回去,此时也许赶在我们前面出现,但也不去叫破。你们如其不信,不妨照我所说,快些赶往前途两处路口觅地隐藏,包你看出她的诡计。只不可被她警觉,以防受害便了。”说完,令众自回。 内中几个胆大忠心的野人,便照所说僻径朝前追去,内中一起正是拉都夫妇,当时均说未见。直到妖巫死后,才听拉都说,他夫妇刚赶到前面树后藏起,便见妖巫亡命一般跑过,不知怎的竟会警觉树后有人,重又回身,手中毒弩、飞针连同身上暗藏的一条奇毒无比的小蛇,业已全数出现,拉妻看出不妙,忙由树后冲出,抢到前面。妖巫原有一条隐秘的险路,打算抢在众人前面,故示神奇,不料老人地理最熟,这凡条险僻之路虽不常时往来,俱都清楚,忽然看破她的诡诈,派人堵截窥视,竟被识破。妖巫恼羞成怒,本要发作,一看是他最心爱的妹子,当时不忍下那毒手,迫令二人发誓,不许向人泄露,便可无事。拉都忠于老人,不肯屈服。眼看闹翻,拉妻深知乃姊心毒,双方都热爱自己,夫妻之情更深,首先折箭为誓,并说丈夫如对人说,她也必死,才得保住。拉都无法,方始答应,但要妖巫归途不许装神装鬼,才肯代守秘密。因不知爱妻苦心,事如闹翻,老人也未必能免于害,便自己丈夫也必惨死,特意委曲求全,以死要挟,夫妻二人几乎为此反目,就这样,仍向老人暗中告密,并未隐瞒。黄山都说拉妻通敌怀恨,这个也是话柄。 前听老人说过,知道妖巫祖传邪法,并不稀奇,那呼蛇驱蟒之法,一半仗着祖宗秘传,深知蛇蟒习性和所喜欢的声音及各种毒草毒花,身穿草衣便是这类有毒的花草,那五个草球便是蛇蟒心爱之物,连口中笛声均是她闹鬼骗人的方法。因这一条界限均在暗中种有毒蟒畏忌的毒草,因其种法巧妙,杂在乱草之中,又比常草生得细小,并还不止一类,内有两种寄生树上,和藤蔓纠结一起,看不出来,加以远近高低疏密不同,蛇蟒却是一到冈顶有草之处,闻见所厌闻的气味立时警觉,退将回去。她却说是神法之力,实在还是骗人,但这类话只有限几人知道。 噶婆乃妖巫之姊,平日独居妖巫常住的崖洞旁边,人又污秽,貌相丑恶,谁都看她不起,她也终日守在洞内,难得与人来往,全仗拉妻照应。偶然也在林中觅食,除却公饮寨舞和过节祭神,难得见她的面,忽然在此弄蛇戏蟒,非有阴谋不可。戛老麻又在旁边暗中示意,便将那三个野人遣开,分成两路前往窥探。事前告以如见人蟒一起,无须害怕,最好不要现形,听令而行。跟着,二恶商计,想下主意,掩往一看,噶婆正在戏蟒,和妖巫一样手法,手中也拿着草球,但未吹那竹笛,蟒只一条最毒的独角花蟒。看那意思,人蟒十分亲热,分明养熟之物。二恶本来胆大,突然现身,纵将过去。噶婆见阴谋毒计被人看破,急怒交加中正要驱蟒伤人,二恶立即低声警告,悄说:“我们人多,就被毒蟒杀死,你也难逃活命,何况手中毒弩的厉害你也知道。就是此蟒皮鳞坚厚不能杀死,你也必死,如肯听我的话讲和,非但不向人说,还有许多好处。” 噶婆彼时被他吓住,连声答应,便照所说,先将毒蟒引往洞中藏起,立下毒誓,答应样样听命,决无反抗。黄山都听了戛老麻指教,知她最爱妹子,先不露出所想阴谋,只说:“你那仇人我也知道。我知你得了妖巫传授,善于驯练毒蛇。如肯将那法子传我,便你将来有什举动,只要做得干净,不被人知,我二人便装不知,决不举发。” 噶婆原因恨毒老人阿庞,仗着家传驯练毒蟒之法,做过妖巫副手,这条毒角花蟒又是两姊妹从小擒来喂养,本意遇机暗杀老人之用。未等下手,妖巫师徒先被老人用计烧死。近年毒蟒越发长大,分外猛恶凶毒。这东西更有一件奇处,因其凶毒大甚,不知底细的人,事前没有防御方法,就它认得主人,不肯加害,也难与之亲近。连那别的毒蛇大蟒,发觉有它气味,也必闻风远避。如由秘径每日前往驯练喂养,因身上带有它的气味,连林中蛇兽也不敢来侵犯,真个再妙没有。近日正想瞒着妹子暗中窥探,只要老人孤身经过毒龙冈一带,立即将蟒放出,将其惨杀。谁知被人窥破,既借性命,又想报仇,闻言以为多了两个党羽,反倒高兴起来。非但尽心传授,并还送了许多防身御毒的药草,一由戛老麻想好说词,欺骗三个野人,不使得知,每日分别前往传授演习。 因那毒蟒灵慧无比,从小便受驯练,最听主人的话,照着噶婆所传,不消半月,二恶竟能随意指挥。未了想好阴谋,先约拉都打猎。为防拉妻警觉生疑劝阻,故意不提所去之地,再由戛老麻引了三个无知同党野人临时诱敌。表面分成两路,追赶野兽,实则诱入伏地。戛老麻等三个野人照他所说分开去追那最珍奇的小野兽,忽推发现两只逃往洞内,前往搜索。因那小兽野人最是珍贵,难得发现,沿途无什蛇兽踪迹,只见到一只二恶故意放逃的小兽,已早无踪。戛老麻当先人洞,又在里面急呼:“业已打倒了一只,还有一只不可放逃!”拉都丝毫不曾疑心,身刚入洞,觉着里面冷气逼人,照着平日经历,料知内有毒蟒,不知中计,为恐同伴受伤,方喝:“留意!”戛老麻已狂呼飞蹿出来。心中一惊,未及闪避,一条花鳞独角大蟒业已蹿上身来。只吼得半声,便被猛张血口将头颈连肩咬住。两丈多长的身子,转风车也似接连几绕,便将人身缠紧,休说蟒口毒牙咬中必死,连口中毒气也挡不住,便这条蟒脊上一条其坚如铁的倒须硬刺,也和锯刀一样,缠人时节,照例必用这条蟒脊反卷,其势又猛又急,随同蟒身急转,周身皮肉宛如锯刀错割一般,当时鲜血淋漓,绽裂开好几圈血口,如何还能活命!人一断气,蟒也松开,将人啃咬起来。 那三人野人受人利用还不知道,绕路跑来,刚刚到达,耳听二人惊呼急叫之声,拿了皮灯,亡命窜出。后追一条毒蟒,正是那日所见,酋长拉都闪避不及,已被咬死,吓得心胆俱寒,正往回路飞逃。黄山都突然迎面赶来,问知前事,朝着四人怒吼暴跳,故意恐吓。三野人不知二恶串通,前些日又曾滴血立誓,言明同生共死,效忠于黄山都,无论发生何事决不反叛,一时糊涂,受了挟制。二恶再假装商量,说:“酋长是我们引出,如今为蟒所杀,许多嫌疑,还是假装寻他,不要提起。”把话商定,便朝另一面猎场飞驰过去,把预先准备好的野兽挂在树上,四面呐喊搜索,故意使人看出当地本是来时所说行猎之地。中途改道诱杀拉都,再回原处。又是绕路前往,曾经过两处守望所在,人都知道,同时还有预约的二十多个野人随后赶到,恰巧相遇,合在一起,过了多半日,方始假装糊涂,寻找拉都。戛老麻故意说是拉妻有病,拉都来时本极勉强,方才谈起妻病还不放心,曾有回去探望之言,必已回去。这类野人平日胆勇粗野,孤身来往,不畏险阻,越是勇士,胆子越大。此事本不足奇,何况同族中人最为亲热,从无自相杀害之事,谁也不曾疑心。 本来阴谋也不至于这样隐秘,只为拉妻病了两天还未痊愈,噶婆又被二恶挟制,五日之内不许离开所居一步,直到第二日尚无人知。最后还是拉妻见丈夫未回,森林中的野人远出迷路,因事不归,迟个两三日虽是常情,但是拉妻深知二恶不是好人,那日一同来约打猎,并非远地,如何去了两天不见回转?忙寻黄山都来,探询丈夫何往。黄山都竟假装不知,答说:“同出打猎,他中途折转探望妻病。分手时节还有多人在旁,俱都听见,怎会还未回转?”说罢便装愁急,一路喊人入林搜索。拉妻提心吊胆又等了一天,到第四日才有同族野人来报,发现蟒洞中的人骨衣物和所用兵器。拉妻虽得乃姊怜爱,因其不喜所为,毒龙冈洞中藏蟒之事并不知道。噶婆虽知上了二恶的当,害了妹夫,一则野人不讲贞操,夫死随意改嫁没有相干,求爱的人越多反更体面,不怕没有丈夫。 又恨拉都生前效忠老人,专与妖巫妹子作对,双方只在背后吵了一顿,一句也未向人泄露。 开头拉妻虽极悲愤,立志报仇殉夫,因听众口一词,均说丈夫中途折转,不知五恶连成一片,另外所问几个野人,又都受过黄山都的威胁利诱,而这类事以前并未有过,就有一点疑心也自想开,并未料到仇人这样阴险。等到病势稍好,带了毒弩毒矛,仗着以前妖巫所传杀蟒之法晓得一个大概,也未和噶婆商量,便往报仇。不料那蟒凶毒机警,颇通人性,厉害非常,不是黄山都尾随在后,几为所杀。 拉妻上来只凭妖巫所传一知半解和蟒相持。那蟒虽因拉妻手中拿有禁制它的草团,不敢冲上,但是看出对方立意拼命,势不两立,鳞甲缝中又连中了两支毒弩,毒性虽未全发,麻痒难当,不由激动平日凶毒野性,两次准备一蟒鞭将人打成粉碎,均被拉妻避开,并还引往透光所在。人蟒相持,眼看危险万分。黄山都早就得信赶来守在一旁,本意拉妻死后再杀毒蟒,不知怎的越看越爱,重又勾动淫心,暗忖:“拉都死后,自己做了酋长,正好向其求爱,被蟒所杀,岂不可惜?”便在一旁连发暗号,令蟒速退,蟒都不听。恰巧那蟒怒极发威,竟向拉妻拼命,猛张血口,连那平日畏惧的草球也都不怕,朝人猛扑过去。黄山都看出不妙,接连两支毒弩一支毒矛,照准蟒口打进,人也随同冲出,扬手一套索将人套住,往旁一拉。拉妻顺坡滚落,悲愤急怒,再受惊吓,就此昏死过去。 醒来人被黄山都抱起,还有几个野人一同往回急驰,问知毒蟒已被杀死,先还心存感激,后觉黄山都抱法有异,回忆前情,业已有些疑愤,因他已代丈夫做了酋长,不应使其难堪,只得忍气。黄山都见自家刚一表示爱意,对方当时变色不语,也就不再调戏,又爱又恨,故意借话示威,意似此后孤儿寡母的安危全在他的手内。拉妻闻言,越发生疑,病后力弱,先和毒蟒拼命,用力过度,又因丈夫惨死,万分悲痛,连受惊险疲劳之余,身再负伤,几面夹攻,就此病倒。 眼看病势越来越重。这日老人阿庞看望刚走,噶婆忽然偷偷掩上树屋。拉妻最不喜这大姊,平日只管照应,并不与之常见。这时见她带着一身腥秽赶来探病,先颇不耐,后想:“自己母家只此一个亲人,虽然当地野人在老人阿庞统率之下,好些风俗习惯俱都改掉,只要在此住满年限立下功劳,便是外族中人,也都一律看待,哪怕是个俘虏奴隶,也可提高,与之一样,平日相处又好,算起来并无妨碍。不过丈夫死后,剩我孤身一人,黄山都又垂涎我的美色,一定不怀好意。我丈夫做了几年酋长,照着旧规,本可多娶两三个妻子,他却对我还是那样恩爱,为了黄山都怀恨作对,拼命力争,情愿不做酋长,也不将我抛弃。在野人中,这等英勇忠实、多情多意的好丈夫,哪里还有,此后黄山都势力最大,决不容我安身,他又是我最厌恨的人,病好起来也是悲痛苦恼,没有生人乐趣,打定主意一死殉夫。抛下一个孤女,就是老人阿庞和众弟兄姊妹能够照应,多此一个亲人到底好些。何况大姊平日又最怜爱鸦鸦,她那么丑恶凶狠的人,对我女儿却是关切爱护到了极点,何不就便托她一托,也较安心?”念头一转,未及开口,噶婆知她怕脏,并不走近,忽然跪地号哭起来。 拉妻先当她因妹夫惨死伤心悲吊,后来看出噶婆面容万分悲愤激烈,状类疯狂,哭喊好似勉强压低,但那愤急丑厉之状从所未见,不时并还探头下面东张西望,神情也极诡秘,似有难言之痛,不禁惊疑。刚要发间,鸦鸦也被惊醒,刚立起来喊了一声“大娘娘”,噶婆忽似疯了一般,回过身去跪伏在鸦鸦身前,要鸦鸦用脚踏她的头。 拉妻知道女儿年幼天真,虽嫌大姨臭秽,但因对方怜爱体贴,无微不至,无论在森林中得到什么好的食物,必要偷偷设法送来,并还将妖巫姊姊遗留下的东西做成玩具与她玩耍,因知自己夫妻不喜欢她,都是抽空掩来,将鸦鸦引往无人之处一同游玩,百依百随,从来不使女儿不快,想尽方法讨她欢喜,并将祖传几件凶毒的暗器,妖巫生前最为珍秘,连对自己都不肯泄漏的吹针毒刺钩弩之类,去掉上面的毒,细心传授,另外告以分辨各种药草以及服用之法,因此双方情分甚深。为了不愿人知,并还约有暗号,平日一呼即去,连父母也禁止不住,最肯听她的话,所说从不向人泄露。自己本不知道这老少二人情分深厚,还是丈夫死后,母女二人抱头痛哭,鸦鸦悲愤头上,自说:“将来长大必要杀尽林中毒蟒,为父报仇!”漏了口风,方始问将出来。 本来噶婆照例至多三四日必要偷偷掩来附近,与鸦鸦独自玩上一阵才去,不知怎的,由出事前两日起,差不多已有半月光阴,始终不见人来。连日鸦鸦还在盼望,说要前往寻她。拉妻因见女儿年幼,太不放心,再三劝阻,不令她去。当此深更半夜,人都睡熟的阴沉天气,忽然偷偷掩来。心想:她和丈夫是对头,见面这等悲痛已是可疑,未了对于一个小辈外甥女,又使出原来本族中向仇敌伏罪的最重礼节,仿佛做了大对不起人的事一样。她和二姊一样,天性凶残,因愤丈夫泄机,帮助老人除害,常时愤怒,曾对鸦鸦说:“他如不是我妹子的丈夫和你的阿爸,决不与之甘休!为了爱你母女太深,他是你们亲人,心虽恨他,还愿他好,他做酋长,我只喜欢。”并说黄山都不是好人,要我留心等语。她虽粗蠢,也学有不少邪法,二姊那些凶器毒药,有两件最毒的,老公公始终不曾搜出,也无一人发现。她传授鸦鸦的暗器虽是仿制,此针无毒,但这两样东西十分细小,尤其是那毒刺吹针,比汉人卖的针还细,如无毒药精炼,就是学会也无用处,分明这些凶毒之物连那几种毒药均在她的手内。也许为了报仇,连以前当众所发毒誓都是假话。莫要毒蟒是她暗中驯练,不知用什么阴谋将丈夫害死,此时见我母女,天良发现,自知铸成大错,方始愧悔痛哭,想我母女饶恕她的罪恶,才有这等举动。想到这里,再一回忆丈夫死时惨状,不禁怒火中烧,目眦欲裂,竟忘了病势沉重,立由地上纵将起来,怒吼得一声:“那是你做的吗!”双手一张,待要猛扑过去与之拼命。 噶婆似早防到,连忙往旁纵开,低声喝道:“不是我做的事!但我悔恨已极,请你听完再说。”鸦鸦也知噶婆不会害她父亲,也由旁边抢过,抱紧乃母双脚,低声哭喊: “娘不要气苦,大姨娘决不会害我阿爸的!”话刚说完,噶婆悔恨伤心太过,竟几乎昏倒在地。 拉妻听出内有隐情,噶婆至少必知此事,方才起得太猛,一扑不中便成强弩之末,站立不稳,头昏腿软,坐倒地上,喘吁吁戟指哭喊道:“你说你说!我丈夫是怎么死的?”噶婆听她高声哭喊,忙摇手低喝:“好妹子,声音放低一点!我今夜冒险来,便为寻你母女商量报仇之事,如被对头听去,连你母女也活不成了。” 拉妻看出对方神情诚恳悲切,料有原因,便说:“我这树屋离地最高,树身也大,最近的人家相隔也有二三十丈,只此一处住着两个年老妇女。你不用这样惊慌,有话快说,我心都急碎了!” 噶婆仍不放心,又往下面探头张望,侧耳细听了两次,方始哭诉经过,并说:“对头在戛老麻相助之下,人多势盛,近又添了几个死党。如非我已向他立过毒誓,并有要挟之法将他骗住,说好只要彼此守约便各不相犯,照样也是难保。今夜之来最犯大忌,知道命必不保。如今你在病中,万非其敌,稍被看破,连鸦鸦也休想活命了。他们业已准备,等你病势稍好便来强奸,强迫做他次妻,不允定必暗害。他们诡计多端,你就病好,瞒着众人,偷偷赶到花林塘向老公公告发,想要报仇也是无用。一则他方法做得巧妙,妹夫明被毒蟒杀死,他这恶贼反因冒险救你回来,得到众人格外尊敬,谁也不知他已学会驯练毒蟒和杀蟒之法。口说无凭。我如去做证人,休说众人向来厌恶,平日面都不见,只凭口舌,没有实证。公审之时,他必说我忌恨以前杀妹之仇,乘机陷害,再由那十几个新旧死党,出头作证。告他不倒,我为仇敌所杀原不足借,你母女二人早晚必为这厮阴谋所害。转不如暂时不说,你能嫁他,拼着一身为丈夫报仇,下手容易得多。 如真不愿,等病稍好,先不向人露出。人已痊愈,突然冷不防乘着阴天黑夜逃往花林塘,或是挨到老公公到月儿湖来时,当众请求,也不露出口风,只说母女二人在此伤心,意欲迁往花林塘,与老公公同住一地,平日不要单身走动。等鸦鸦长大,有了好帮手,我那毒刺吹针也都得心应手,或明或暗均可报仇,千万不可急此一时。” 拉妻始而咬牙切齿,和鸦鸦一同静听,听完也未回答,想了一阵忽然惨笑道:“大姊,我不怪你,但你虽未杀我丈夫,终是因你而死。先颇对你愤恨,后想仇敌明知我丈夫忠厚义气,宽宏大量,不会要他为奴,仍恐公论不容和他的体面受损,百计千方,用尽阴谋毒计,便没有你这条毒蟒,也必不免于祸,方始回过味来。如今别无话说,我人已力尽精疲,病恐难好,就能活在世上,报仇也非容易。鸦鸦虽小,颇有志气,望你格外怜爱,将你所能尽量传授,切不可使人知道。我还有些话要和她说,天已不早,恐人看破,你快回去吧!”噶婆见状,自更感动,强忍痛泪,咬牙切齿,舞着一双又粗又大乌黑的双手,悄悄走去。 拉妻见女儿只上来号哭了两声,以后便噙着一泡痛泪,面容悲愤,一言不发。同时觉得人已不支,忙将女儿揽在怀中,教了许多复仇方法。母女二人又哭数了半夜,到了次日,拉妻便悲愤而死。 由此鸦鸦立志报仇,不久移居花林塘。因想乘机下手,父母遗留的毒药和各种兵器早在暗中藏起,并未交出。后被老人发现,恐其年幼无知,发生危险,强索了去。鸦鸦无法,借着亲热服侍,常往老人屋中看好藏处,准备随时取用,一面结交了六个同伴。 七人互相立誓,祸福同当,以作将来帮手。借着看望大姨,偷偷前往,把毒刺飞针练得精熟。噶婆恐其无知,弄巧成拙,或被别人发现,仍不肯交她带回。双珠一到,鸦鸦想起前事,激发报仇之念,自知人小力弱,大人不会疑心,这类毒刺,除妖巫外,休说是用,见都难得有人见到,决不会疑心是她。何况噶婆又说妹子死后,更觉生趣毫无,老人之仇又不能报,早准备犯誓自杀,祸福安危已全不在心上。万一有人看破,她便出头承当。本来无妨,但不愿噶婆为此送命,意欲杀人之后,随了双珠一同上路,以免泄漏。 否则事情早已过去,如凭她和噶婆口说仇人罪恶,没有实证,仇人又是本族酋长,一个激动众怒,便难分辩,只有照着乃母所说暗做方法最妥。 不料这日刚刚准备停当,将毒刺要来藏在身边,想等义母动身之后,中途设法折转,杀了仇人再行赶去,便不致生出别的枝节。哪知真的毒刺吹针刚得到手,忽然警觉前侧两面均有人影在黑暗中闪动。想起昨日黄山都曾在暗中尾随窥探,心中惊疑,知其不怀好意,先往一旁藏起,后见双珠被擒,忙即尾随下去,见人被藏在洞内。 凶酋虽然险恶强暴,一则和山兰余情未断,二则这类凶杀自己人,杀的又是恩爱妻子,决非老人阿庞所许,便众人也必不能容忍。山妇再在一旁蛊惑,意欲激令决裂,决计先把山兰说好再行下手。因防知道地方,特将山兰搭往相隔半里多的另一小洞之中,将人救醒,与之商量。 凶酋阴谋全被鸦鸦偷听了去。鸦鸦因得噶婆传授,知道这类迷人药草的解法,先乘对方争吵之际,往来路飞跑,本意往寻老人告发。走出不远,想起这一往返奔驰,道路甚远,即便把人喊来,义母必已受害,自己立志报仇,好容易遇此机会,如何看见仇敌人多,胆小害怕!想到这里,乃母死时吞声悲泣、咬牙切齿和所说乃父被毒蟒咬死时的惨状重又涌上心头,越加激发平日复仇之念。急切间寻不到解药,正打算取了泉水将义母泼醒,隐在黑暗之中,等狗男女进来,每人射他一针。义母如在此时醒转,一同逃走自合心意,否则一人拼他两三个,报了亲仇也是值得。何况自己人小,容易掩藏,吹针毒刺更极厉害,中人必死,决不能跑出五十步外,就被仇敌看破,只在对面以前不被杀死,扬手张嘴便可成功,尤其吹针小管细才一指,长仅一两寸,制作精巧,含在嘴里,看不出来,就被当时擒住,也断无不中之理。 主意打定,心胆立壮,方要回身,望见前面皮灯闪动,离地不高,知是一个小人。 试发一个暗号,竟是所交七友之一,同时看出同来的人竟是阿成,越发欢喜。因要暗杀凶酋,恐小友泄机,只教了一套话,令向老人禀告,打发回去。一面拉着阿成飞跑,告以前事,分头下手,经过情形和前文差不多(事详前文)。只有许多活,连阿成也被蒙在鼓里。 鸦鸦连用毒针杀死凶酋、山妇之后,本来随同去往洞中,看双珠醒未,商计同逃之事,继一想:凶酋还有几个死党,内中戛老麻最是凶狡,虽被凶酋遣开,也许还要回来,此是元凶首恶之一,如何容他活在世上!念头一转,便未现身与阿成相见。正往回路窥探那四个死党的踪迹,忽见山兰奔回,发现凶酋黄山都横倒地上,便是哭喊喝问。隐闻凶酋也怒吼了一声,相隔颇远,又知山兰对夫情热,并未死心,恐被看破,未敢上前。 遥听二人哭吼语气,凶酋好似说了一句“汉家女子”,底下便无声息。方想起噶婆所说: 中毒的人虽极苦痛,如其体力强健,所伤不是要害,没有用力狂奔,还能挣扎盏茶光景。 照此情势,必被阿成一拳打昏,刚刚醒转,毒性发作,快要断气,恰巧山兰去而复转,夫妻对面,只怒吼了一声,毒性业已大发,昏迷死去。忽见山兰由暗影中如飞跑回,料知不妙,忙即掩身跟将下去。山兰果然跑出只两三里,还未跑到守望之地,便因急怒交加,伤心太过,一交绊倒,昏跌地上。明知此是祸害,想要给她一针,又觉不忍。略一寻思,山兰已挣扎起立,取出牛角狂吹,发动警号。料知形势险恶,不知如何是好,猛觉身子被人挟起,往旁闪去。先颇惊慌,想要反抗,发那毒刺,忽然闻到那人身上带有腥秽之气,以前闻过,未等开口,对方似也防她出手,早将握有毒刺甩筒的右手,连筒捉住。同时,鸦鸦也已闻出那是噶婆身上的气味,隐闻那人低喝:“不可开口!”便不再强。 噶婆以前和妖巫狼狈为奸,那一带地理极熟,接连几转,不消片刻,便由一片密布丛莽的秘径之中侧身穿入。到后一看,乃是毒龙冈后一片危崖的下面,上面并有一片空隙可透天光。夕阳虽快落山,斜日反照,看得逼真。鸦鸦等噶婆放下,刚看出她一张蓬头散发、狞厉丑怪的脸上带着一片惨笑,口里连声夸好,忽然嗒的一声,低头一看,正是那块死人骨所制的锁钥信符落在地上,未等下手,已被噶婆抢去。仔细看完,喜得乱跳乱蹦,一面和鸦鸦说那东西的权威,野人对它如何信仰,失去多年,今日竟得回转。 手如拿有这块刻有骷髅的人骨锁钥,便是所向无敌,谁也不敢与之相抗。 鸦鸦闻言虽颇高兴,因这祖传之宝不应落在外人手中,噶婆的话不曾说清,不知那是失去之物,非但想不起用它之法,反恐此于双珠有害,又太关心双珠和阿成的安危,并未将它带走。等到赶往原地一看,阿成、双珠均已不在,洞中没有争斗痕迹,不知逃走也未。心想:山兰已将野人引来,二人如往楠木林一面,非被追上不可。好在路熟腿快,不如去往回路探听,万一被擒,也好救她。正想用什方法解救,好在大仇已报,只要放此二人,便是替死也是心愿。如其三人同死,白便宜戛老麻,却是不来。业已打好事完自首之念,正往前赶,忽遇阿成,得知山兰自杀,双珠已被擒去。心中悲愤已极,忙将阿成引往隐僻之处藏起,重又回赶,一路掩掩藏藏,快到月儿湖,天早入夜。作贼心虚,还有一个极恶穷凶的仇人不曾杀死,自己一见投缘,当她亲娘看待的人,又被众人冤枉擒去,凶多吉少,势难兼顾。 正觉两难,忽遇两个同盟幼童,问出因她年小,在山兰迷倒以前人便走开,一直无人看见,谁也不曾对她疑心。老人阿庞因其曾随二女出猎,此时未归,还在悬念。忙向二童又教了一套言语,令寻老人密告,并将另外几个同盟小友喊来,用巧言激动,说双珠是她义母,如何冤枉,以及凶酋杀害父母之事,只不令其向外传扬。 阿成隐藏之处原离月儿湖不远,几次想要冒险拼命往救双珠,均被鸦鸦劝止,说: “此去平白送死,毫无用处。等我见完老公公回来,探明口风再作计较。”一面令那几个同伴送饮食兵器去与阿成,令其等信,并说:“佳节以前不会杀人,无须优急。我偷偷掩往老人那里,告知前事。” 本来还未想到骷髅锁钥的用处,后和阿成藏在场侧大树穴中偷听老人口气,到了天明,又发现戛老麻的阴谋,方始着急。因阿成立志替死,为了仇人不曾死完,急于救出双珠,只得答应,当地风俗禁忌,已在昨夜告知,等到准备停当,快要起身,二人无意中忽然谈起人骨骷髅锁钥之事。鸦鸦问知这件祖传至宝,双珠一来便藏在身上,并非当地所得。阿成由菜花寨起身时,因爱双珠美貌,全神贯注在她一人身上,穿的衣服又极单薄,曾经看出胸前有一两、三寸大小的东西挂在衣服里面凸起一块,中途杀那大蟒,脱换血衣时节,曾见双珠取下,又偷看到一眼,仿佛像个刻有骷髅的死人骨。当时觉着这类东西乃山寨中巫师用来行法的死人骨,越是蒙昧看得越重,心上人是个汉家女子,怎会把它带在身边?还在奇怪,及听鸦鸦询问这块人骨锁钥是否见过,问知野人祖传之宝,忽然警觉,想起那日夜宿森林遇见大群凶犀,被主人救起之事,为了下面犀群太多,同在一株树上,睡梦中听他三人低声密谈,说起此行用意,以及几次打听野人烈凡都之事,也许与此有关,便向鸦鸦打听:“可知‘烈凡都’是谁?”鸦鸦闻言大惊,说: “这三字如何可以妄自出口!被人听去,向你索讨祖神信符,拿不出来,休想活命!” 随将平日所闻失宝订约,花蓝夷逾期不来的大概,以及烈凡都乃祖神尊号,非有重大的事发生不能妄喊,禁忌甚多,一一说出。 这时,二人如同往见老人详言经过也可无事,偏是鸦鸦年幼,不知底细,更不知这件枯骨信符的用法,何况失而复得,对方千辛万苦专为送宝而来,便闯多大乱子也不妨事。一心复仇,东西又不在身上,听完只代双珠后悔,前两日不曾明言来意,并未想到它可救人。仍照预定,由众幼童用藤兜掩护,将阿成送往台上。刚到不多一会,戛老麻便要挟老人,率众发难。 鸦鸦藏在一旁,方觉阿成只一出面,义母便可放下,谁知戛老麻受了老人怒喝警告,恼羞成怒,越众行凶,被阿成一矛钉死地上。看出群情越发愤激,休说阿成,便自己上前自首也是无用。万分惶急之中,忽见一个比她年长的盟友龙都,同了那几个同盟兄弟姊妹飞驰赶来。见面一说,才知先和阿成说时,龙都因往花林塘窥探动静,没有在旁,后来听说前事,知道这是一个救星,上次众人公会还曾在旁,非但听老人阿庞亲口说过,并且他的父亲便是随同老人行礼的一个老祭师,对这一块死人骨的威力用处全都晓得。 匆匆相见,问明东西不在身旁,鸦鸦急得无法,见仇人已死,业已准备自首之时,出了这大波折,急得跳脚,不顾多说,便同往寻噶婆。 因事危急,噶婆所居虽近,地势隐僻,人又古怪,向不许别的幼童前往走动,独自当先狂奔。由昨日起不眠不休,力气用得太过,又当心慌忙乱之际。去时已跌了两跤,忍痛爬起,正往前奔,总算运气,迎头遇见噶婆,喘吁吁说明心意。 噶婆本意是想仇人已死,只剩戛老麻和几个不知情的同党,最心爱的鸦鸦不久必去,自己年老,平日受众厌恶,活在那里也无趣味。再一想到两个心爱妹子的仇恨,越发情急痛心。本意是想带了仅剩下的两根毒刺,赶来暗杀戛老麻,为妹子报仇,省得鸦鸦孤身犯险。事成之后,再仗着这块人骨锁钥脱难,不能办到便即自杀。鸦鸦说得太急,不曾听清,开头不肯交还。后来鸦鸦情急拼命,说:“亲娘已死,难得来了一个好娘。她如被害,我决不想活命!”说罢便朝树上撞去,虽经同伴抢救,不曾送命,人却急昏过去。 噶婆本极爱她,已想答应,当时救醒。又听说仇人已被阿成一矛刺死,不禁狂喜,非但将那人骨锁钥交还,并还告以用法。老少七人,除去拉拉年纪大小不曾跟来,另外几个均比拉拉年长,全都爱她。同在一起,知事紧急,一路往回飞驰。仗着走出不远,转眼便自赶回。 出林时节,鸦鸦心急太甚,平日步法本快,又因噶婆一说,精神大振,不知日夜奔驰,伤敝疲劳之余,一时兴奋,没有长性,一眼望见前面月台上绑着双珠,众声怒吼,形势严重,知道老人阿庞最爱她这义母,竟会把人绑到月台上去,分明众怒难犯,人已凶多吉少,越发心慌悲急,重又抢先拼命向前狂奔,连纵带跳,共只三四个起落,本来脚底已在发飘,伤处疼痛,一不留神,吃断树桩旁边露出地面的树根猛地一绊,去势太急,蹿出一丈多远,跌倒地上,一条小腿被地上石块擦破了两条裂口,鲜血直流,连痛带急,两眼发黑,几乎晕死过去。幸而后面同伴赶到,将她救起,朝前飞驰,这才缓了一口气。 这伙幼童最是身轻腿快,噶婆年老,竟追不上,又见情势危急,心里一慌,还未出林,又跌了一跤重的,头还撞在树上,遥望鸦鸦跌倒,忙告另一幼童,急速抢先将其抬起,由人丛中一路喊将过去。自己也在两个幼童扶持之下忍痛急赶,到了台上,瞥见鸦鸦腿上鲜血淋漓,好生心痛,知其力已用尽,不耐多说,忙即抢先发话。说完前言,便朝老人厉声怒喝:“我也自知我姊妹以前为恶该死,但我三妹死得冤枉,几次想要为她二人报仇,均想不起个好主意。想不到我外甥女鸦鸦,小小年纪,如此胆勇,将这仇人杀死。但是戛老麻为阿成所杀,无法公审,失去对证。虽仗祖先神符之力将他放下,是非真假,仍不能使人全信,何况这两个仇人还有几个死党,就因神命不为报仇,也必暗中怀恨。我原想用你们祖宗的灵骨和你作对,如今业已想开,我这样人实不该留在世上,留在哪里也是有害。不说杀妹之仇,你实是一个好人。我现听鸦鸦平日之劝,业已打消复仇之念,不过我已立誓在先,不能报仇便须自杀。为了证实这两个恶人的罪恶,成全我外甥女的孝心,并使那个忠勇无比的好男子不受冤枉,照你族中规矩,拿这条命来作证明吧!” 老人见她形貌那样丑秽,声如狼嗥,神情却极悲壮激昂,台上下那许多野人全都听她说话,丝毫声息皆无,方觉此人居然悔过,并能揭发阴谋,保全两个好人,证明恶人罪状,是个有功的人,忽听出有了自杀之意,忙喝:“事已明白,不消如此!” 哪知噶婆自知众人厌恶,鸦鸦一走,更无生人乐趣,死志已决,还未说完已先准备,手中握有一把长才三寸的毒刀,旁人谁也不曾看出,等到说完,一声吓人怪笑过处,手朝胸前一按便不再动,也未倒地。人本丑怪,头蓬得和乱茅草一般,又是苯目怪笑,口中稀落落露出几枚利齿,张而未闭,神情越发狞厉凶猛,看去直和恶鬼一样。 众人先未看出她手有毒刀,尸首未倒,不知人已自杀。还是老人见多识广,见她一手扬起,作出仰天狂笑之势,一手握拳,贴在胸前,手指缝中似有一线白光映日生辉,知其手有凶器。同时,鸦鸦也在双珠扶抱劝阻之下挣扑上前,刚伸小手一拉。双珠闻不惯那腥秽之气,又不舍得放下这智勇双全、美慧义烈的爱女,无意中搂着鸦鸦侧脸往旁一闪。叭哒一声,死尸跌翻在地,众人才知人已断气。那毒刀非但奇毒,并且一经刺中人便发麻,失去知觉,伤在要害,死得更快,端的猛烈无比!鸦鸦想起她平日的好处,不由伤心痛哭起来。 双珠知那伤毒甚重,强将鸦鸦抱起,再三劝说,不令近前,以防沾染。野人最尚胆勇义气,噶婆虽是众人平日厌恨的人,见此壮烈举动,却是惊佩已极。又知这三个狗男女的罪恶,死得不亏,对于鸦鸦更是称赞,认为全族中从来未有的少年女勇士。先被噶婆语声镇住,全场肃静,噶婆一死,对这男女老少四个英雄敬佩到了极点,由不得同声欢呼起来。 31、好事近喜音来 老人看出群情兴奋,转怒为喜,非但不怪自己偏心,反倒增加威信,也是喜极。仰望日色,恰巧当顶,忙用金角发令,分别去往星星泉沐浴,并派当年轮值的人,将这两具死尸迅速抬去火葬,打扫干净,准备黄昏月上,同度佳节。角声一止,众人相继欢呼散去。 老人见鸦鸦已经双珠取出伤药代为敷好伤处,忽然闻到药香甚熟,想起那日花林塘开她包袱,只知带有许多药粉药膏,不曾细看,见其手法有异,心中一动,越发高兴,忙喊:“好女儿,好孙孙!你们和阿成太辛苦了,可到林内软床上歇上些时,稍微养神,吃点酒肉,同度佳节吧!” 双珠等长幼二人自然疲极,鸦鸦身上又有好几处伤痕,虽经双珠上了伤药,也只暂时止往痛苦流血,本定事完为她洗涤,重新包扎,早就不耐久候,只为台上下野人对他三人欢呼热烈,并用英雄勇士、好人义气种种称赞的话同声欢啸,此是蛮族中最重要的礼节,必须接受,不能退走,还要忍着苦痛扬手欢呼,与之应和,以示亲热。其实阿成还好,双珠早已支持不住,手中还要抱着一个鸦鸦,一听说走,想起因祸得福,无意之中竟将欲寻的老野人寻到,人又这等好法,满心欢喜,刚刚应诺,待要转身,猛觉左手被人扶住,回看正是阿成,方想说“无须”,忽然一腿抽筋,又酸又痛,几乎不能举步。 回忆前事,知由昨日被擒到此,站立时太多,连经惊险挣扎,一夜无眠,本就疲劳不堪。第三次被擒时,连台上妇女均被激怒,用力最猛,绑得最紧,自己因见性命关头,阿成危机一发,心更冤苦悲愤,由不得生出一种强抗之力,拼命挣扎,比前两次也更加激烈。及至绝处逢生,惊喜交集之际,眼见鸦鸦小小年纪为她拼命壮烈情景,周身都是伤痕,人已快要倒地,只顾抢前扶抱。跟着又受众人欢呼尊敬,兴奋头上,全副心神贯注台下,忘了末次挣扎剧烈,腿已扭筋,又被人打了几下,只知受了点伤,还不觉得。 好容易挨到事完起身,这一转步才觉痛不可当。念头一转,便任阿成扶了一同走下。 那花林偏在崖侧的坡上。那崖通体壁立,满布苔薛,其碧如油,上下挂着好几条大小瀑布,宛如七八条玉龙银蛇蜿蜒飞舞,奔腾急蹿在那大片碧幕之上,共只这一片两三亩宽的浅坡,原是崖缺,经过老人阿庞多少年来经营布置,种了许多花树,种类甚多,一直通到崖后坡下,与后面大片花林相连,终年花开不断。坡前不远便是月儿湖的湾角,上面搭一条独木桥。湖中心那根擎天水柱,宛如一幢银花宝盖挺立湖上,玉雪纷飞,飘舞而下。水声轰轰,加上那些无数的水点,打在湖面之上,叮叮冬冬,响起一片繁音,直似大吕、黄钟,钧天广乐,萧韶竞奏,杂以笙簧,宏细相间,合成一种自然的音乐,美妙无与伦比。 老人所居木屋,专为祭神时暂居之用,由佳节前数m临时建成,虽然简单朴素,只有一座木台,上面用树干花草搭盖成一所小屋,大只方丈,仅容一二人居住,但是风景绮丽从来少见。台前并有一片空地,每株大花树下,均有野人。用生麻藤经结成的软床,和幼童摇篮一样悬在那里。 双珠回顾大群野人,除十几个男女幼童外,并无一人跟来,问知人已绕往坡后星星泉中沐浴,温泉虽不算小,为了当地人多,分班入浴要两三个时辰,日色偏西方得洗完。 自觉伤痛难忍,鸦鸦更是面容惨白,偎在自己怀中,抱紧头颈,不时低声娇呼“好娘娘”,亲热已极,越看越爱,也不住亲她额角。因不愿示弱,已然强忍苦痛往前走去。 好容易一步一步挨到木台前面,想随老人走往台上,不知怎的,腿又扭了一下,当时奇痛难忍,不禁“嗳”了一声,几乎站立不稳,幸而阿成在旁扶持,人已痛得面上变色,急汗交流。 老人闻声回顾,看出双珠苦痛狼狈之状。鸦鸦也是警觉,连声急呼:“好娘人太疲倦,昨夜想已受伤,老公公快帮她一帮!”老人忙即立定,先想叫阿成抱将上去。双珠想起前情,自不愿意,连说:“无须。我在下面歇息也是一样。”老人以为汉家女子怕羞,不愿当人受丈夫怜爱搂抱,忙令阿成接过鸦鸦,笑问双珠:“下面没有坐处,本定去往台上吃点酒肉,随你心意,在我屋中或是花林软床之上睡它一觉。看你神气,受伤想必不轻,人也过于疲劳。我是你的义父,如不嫌弃,由我捧你到软床上去可好?”双珠连声谢诺。 老人大喜。双珠对这忠厚慈祥、朴实勇敢而又聪明机智的老人,早在无形中生出一种亲热尊敬之感,便由他用双手轻轻兜着肩背双腿,捧向软床之上放下。阿成自然关心双珠伤势,因鸦鸦对这义母十分依恋,定要同卧,不愿分开,好在野人所制软兜悬床又长又大,坚韧而有弹性,上面铺着极厚的兽皮和草席之类,睡在上面十分舒服,便将鸦鸦放在双珠床上与之并卧。 老人知道阿成也是连受惊险,一夜无眠,见相隔六七尺远还有一张软床与之斜对,便令卧在上面养息些时,等自己取来伤药,洗涤包扎之后再起饮食。阿成终不放心,先用蛮礼向老人拜谢好意,并说:“我主人乃符老大公的孙女,医道极好。她父亲符南洲本领更高,由伊拉瓦底江直到迈立开江那面,所有各寨山民受他好处的人甚多。我这位主人身边便有伤药,不过我不知道用法。只要向她问明,不消一日便可痊愈。来时曾在我们寨中试过,医了不少的人都是如此。” 说时,老人正代双珠将包袱兵刃取下,又将鸦鸦所剩毒刺吹针要去,以防转侧之间受了误伤,闻言想起前事,觉着阿成明是爱极双珠,无论一言一动均有至情流露,如何喊她主人?可是双珠并无种族之见,真个当他奴隶,阿成未说真名以前曾有过救命之恩的话,我一直当他二人情侣,双珠并未否认,是何原故?如其双方都有意思,求爱未成,像这样的好男好女,理应助其成功。这时,最好连自己的心事也先不去说破,等他们精神恢复,然后背人细问。如其所料不差,岂非一件快活事情?还有花蓝家寨酋是我恩人,当初曾经约有隐语,言明彼此有事均须出力扶助。双珠尚有许多话,因见人多,没有明言,也要向她探询,不必忙此一时。 想到这里,侧顾阿成,正向双珠躬身请间:“主人药在何处?如何用法?”满面都是优喜之容。老人及听双珠所说药名,内有两种竟和自己所有一样,阿成又在忙取水瓢;笑说:“她们伤处我已看过,你主人只是扭了点筋,左脚红肿,又由昨日被擒立到现在,所以痛苦不堪。余者均是浮伤,并不妨事。你说那两种伤药,我这里甚多,也是昔年一位老恩公所留,虽是仿制,因这里药草力大性长,只比以前更有灵效,酒水棉布也都现成,当时便可取来。另一样药专为鸦鸦流血太多之用,你去取来。前说两样由我命人往取,代为医治。好女儿的药也许更灵,你们还要走上不少险路,莫要糟蹋,留在途中应急吧。” 双珠早就听说老人受过汉人救命之恩,并藏有大量灵药,凡是蛮荒森林中特有的伤毒重病,差不多全都能医。几次想问,均因星月佳节,相见时少,自己又防惹事,不肯到月儿湖来,未得机会。照他所说,这两样伤药全是祖父、父亲精制灵药,他如何会知道药名用法,一点不差,并还全是汉音?虽说近数十年来,这种药方逢人遍告,到处赠送,遇到山民求医,住得稍远的,恐其弄错,传方之外,并将药草原样以及制法功效、如何使用、药方叫什名字俱都一一指明,细心指教,不厌烦琐。来人如其粗蠢,还要留在小江楼随时观看,学会之后令其亲手配制,父亲在旁监督,往往闹到深夜才罢。一次没有学会,下次来了再学,外面当然传布开去。但听山兰说,老人少说也有四五十年不曾出山,并且野人不与世通,怎会这样清楚?老人又说此是昔年一位老恩人所赐,莫非所说恩人便是祖父不成?事情如其巧合,看他这样感恩图报,性又那么忠实勇猛,在野人中具有极高威信,求他相助必更容易,心正高兴。 老人话未说完,鸦鸦几个结义的小盟友,连拉拉也在其内,一直守候在旁,早已分途往月儿湖对面飞驰而去。回得极快,药和酒水全都取到。阿成忙用木瓢取了清水,照双珠所说,为她洗涤伤处。双珠本想先医鸦鸦,同时想起方才危急关头阿成跪地亲脚,抱紧双腿以及追随扶持,全副心神贯注在自己身上的情景,心又一动,方喊:“阿成,你怎不知轻重!鸦鸦人小,伤处比我厉害。快些医她,不要管我!” 鸦鸦本来偎在双珠怀中,心里说不出的喜欢,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秀目,不时看完双珠又看阿成,想起大功告成,受人尊敬,还得了一个好亲娘,不久便与同行,省得一年到头闷在这黑暗的森林里面,看见父母遗迹悲伤难过,正说不出的得意洋洋,闻言忙道:“这药真灵!我已不痛。我要阿成叔叔先代我好娘娘洗脚医伤呢!” 阿成心虽愿意,但对双珠一心恭顺,尊若天神,见她说时面无笑容,本意恐其不快,再一回忆拼死替主,危急关头情不自禁的情形,越发面红心跳,哪里还敢下手?双珠见他本是万分至诚,因听自己一说立时缩退,面涨通红,仿佛又想下手又不敢违抗的神情,忍不住嫣然微笑。未及开口,老人已先说道:“你先去医治鸦鸦,等我医好你主人再来上药吧!”阿成见双珠面有笑容,心才稍放,只是关切太甚,意欲早使止痛痊愈,本无他念,又觉老人年长能医,不像自己是个外行,由他亲自下手要强得多,忙即连声应诺,分头行事,将二女伤处污血洗净,用棉布蘸干。再由老人分别敷上伤药,连双珠脚筋也被揉转复原,转眼痛止凉生,暂时觉着舒服已极。 双珠一闻药香,便知祖传药方所制灵药,森林中的药料只有更好。见阿成还守在旁边,笑说:“蒙你两次救我性命,实在感激。你太辛苦,还不早点安息?养好精神起身,我还有话要说呢。”阿成诺诺连声,因恐双珠嫌他粗野,特意去往后面相隔较远并有花树遮掩的软床之上卧倒。老人问知这长幼三人全都不饿,均要起身再吃,也就不再勉强。 那十几个幼童因要随同淋浴,也都相继散去。只老人业在清早浴过,同了四个轮值的男女幼童,走往木台小屋之内,准备夜来祭神之事不提。 双珠见旁边还有一个小野人坚持不去,问知是鸦鸦所交结义盟友之一,年纪最长,已十五岁,名叫龙都,这次出力最多,便朝他谢了两句,劝令卧在对面软榻之上。伤痛之后,卧处舒服,不由神倦欲眠,和鸦鸦谈不两句便自睡熟。醒来觉着左腿肿胀,不能弯转,鸦鸦业已不在身边。先颇惊奇,低头查看,才知未次被困时因为挣得太猛,吃套索的藤将腿上皮肉擦破一条小口。那藤大概有毒,老人敷药时只当扭了筋骨,揉好之后将药敷上,不曾留意。为了疲劳太甚,一觉睡醒,天已人夜,伤毒也是发作。且喜自己会医,不是外行,忙坐起一看,人已走光,耳听前面笙歌欢呼之声宛如潮涌,此起彼伏,热闹已极。腿虽肿胀微麻,因先敷有伤药,并不甚痛,精神业已恢复,又有一身极好武功,自然不在心上。 忙即坐起,觉着腹饥,正将旁边包袱打开,取出刀钳药物,待将毒血放掉,搽上药膏,再取泉水稍微梳洗,去往场上看野人过节热闹。好在十九以前,多么重要的事,野人除有强敌上门,照例也不会出去走动,索性候到过了十九,再向老人说明来意。忽然发现毒气甚重,不是先敷伤药也有消毒之功,减少许多危害,差一点没被蹿入筋骨里去。 这一惊真非小可!照此情势,在这两三日内,非但不能用力过猛,最好静养,路都不走才好得快,否则还要讨厌。深悔先前人太疲倦,以为老人是个内行,又大自恃本领,觉着伤处无什重要,只是疲劳大甚,扭了点筋,业已揉好上药便不妨事,不曾亲自细看。 役想到野人所用套索也会有毒,再不,便是未次被擒时节挣扎太猛,那些女野人又在怒火头上,知道老人袒护,下手暗算,用那有毒的藤鞭抽了一下。当时也曾觉着异样,因当生死关头,没有在意。跟着转危为安,兴奋太甚,就此忽略过去。 想到这里,方觉套索不应有毒,二次细心查看,果然肿处有几个细如毫发的黑点,忙用银针一挑,果是毒藤上面的刺毛,才知擦破之处的伤痕适逢其会混在一起,并不相干,乃是未了被蛮妇暗中抽了两鞭的伤毒。刚刚仔细用银针将毒刺全数挑出,放去污血,觉着腿上舒服了些,待取山泉洗涤上药,加以包扎,猛觉灯光照处,侧面地上现出一条人影,抬头一看,正是阿成捧了水瓢立在旁边,相隔约有两丈,目光正对自己。 双珠对他本极感念,先还以为他和鸦鸦去往湖前看热闹,不料远远守在一旁,因见自己医伤上药,忙去取了水来在旁等候,由不得心生感激,脱口喊了一声:“阿成!” 人便应声而至,到了面前,见双珠腿上紫血淋漓,惊呼道:“主人腿上中毒了!可要我将毒吸去?”双珠笑说:“无妨,不消如此。再重一点的毒我也能治,可惜先不知道,耽误了些时候。今夜他们过节,我恐怕不能前往了。你怎不去随同过节,守在这里作什?”阿成本将水瓢捧起,跪向床前。双珠苯了他一眼,接口笑说:“我不喜人恭敬,快些起来。”说完,一面伸手将水接过,放在软床之上,边洗边谈。 阿成起身笑说:“方才老公公见主人睡得甚香,不令惊动。他说最热闹是在月上中天之后起始,此时尚早。主人又是外来贵客,并非本族中人,尽可随意,睡得这样香甜,可知劳倦太甚。暂时不要惊动,睡醒之后,照她心意,不可勉强。本来想留两人在此照应。我知今夜全体野人连那四外防守外敌的都要轮流到场,鸦鸦身还有伤,也非去不可,再三向他推谢,方始答应由我一人在此守候服侍。他把鸦鸦抱去不久,又命人送来许多酒肉和干鲜果子。我守在旁边等了两个时辰,见主人睡得十分安稳,因腿上盖有薄被,不曾揭看。连鸦鸦中间抽空赶回两次,均不知伤处有毒,肿胀这高。主人将伤医好,可要吃点东西吗?” 双珠问出阿成因自己不曾饮食,他也未用,便怪他道:“你怎如此心实!那多东西,少留一点我也吃不完。听鸦鸦说,你还是我被擒之后,经她苦劝,天明前吃过一顿,今日水米不打牙。你我连共患难,情义深厚,应和兄妹一样,何必这等拘束?快些取来,你先饮食。我还有点事,须往那旁走动。你却不许跟来,等我洗漱完毕再回来吃,不要等我。这主奴二字也须去掉。从今以后,你我算是结义兄妹。再要喊我主人,我就不理你了。” 阿成闻言心生惶恐,也不知是惊是喜,但对双珠一意服从,恨不能把这人顶在头上,含在嘴里,心里不肯违抗。当时虽是诺诺连声,说一句应一句,自己却觉不配,面上神情却是窘极。 双珠见他对于自己又是忠心又是义气,样样死心塌地,百依百顺,不禁嫣然一笑,起身下床,一腿肿胀,行动当然不便。阿成忙用手扶,双珠也不拒绝,走出一段忽然停步,笑说:“你该回去吃东西了,我事完就来,不要等候。”阿成颇知汉人风俗,强笑说道:“主人保重,走轻一点。”随将腰间短矛拔下,递将过去,转身退走。 双珠见他真个忠实至诚,头也未回,一直走回原处,暗忖:“此人对我怎的如此敬爱?”忽觉脸上有点发热,念头微转便自回身,用那短矛支地,往花林深处走去。有了手杖,果然轻便得多,事完回来,中途故意由侧面树后绕向小溪旁边洗漱。暗中偷看,阿成已将酒食果子摆向一个大树桩上,还取了一块山石放在旁边,把软床上的皮褥取了几张,上下铺好,人却立在一旁,似想心事神情,后来似因等时太久,心中悬念,连朝方才去路观望,几次想要起身寻去,走不几步重又退回,仿佛想往寻找,又恐怪他神气。 心中好笑,衣包本来带在身边,梳洗完毕,又将带去的衣服换上一件,然后拿了包袱,仗着一身轻功,颠着一只脚,手持短矛,点地而行,轻悄悄回到原处。耳听阿成自言自语,双手向天做出祷告之意。心想:“听他背后说些什么?”忙即掩身树后,静心一听,越发感动。 原来阿成对于双珠虽是爱极,但是自惭形秽,双方年纪又差了十来岁,认定不配,此时正在向天祷告,表明心事,大意是说:“我真爱极主人,当她性命一样,但我知道不配做她丈夫,就她愿意,我也不敢。她真待我太好了,像我这样粗野丑陋的人,竟要我和她兄妹相称,如何承当得起!我别的不想,只望她老像现在这样待我,容我跟随一世,永不离开,将来回到汉城,不要变心照她汉家人男女不常见面的规矩逼我回去,就快活极了。我真后悔!今早野人快要杀我以前,我因爱她太甚,紧拖她的腿脚亲热不放,先还恐她动怒,想似见我快死的人,非但没有生气,反倒对我安慰,面有笑容。彼时我真快活已极。后来遇救得生,来到这里,见她伤毒甚重,想要为她洗脚,她倒仿佛生气神情。此时想起,还在忧疑。恐其不快,所以后来守在一旁,她人未醒以前,我都不敢走过,醒后总算对我还是那么好法,才放了心。主人啊!我是你终身的奴,我虽爱你胜过我的性命,但我决不敢丝毫做你不快的事。我常听寨主夫妇闲谈,深知你们汉家妇女的风俗礼节,除却真在患难之中非我保护不可,或是你身有伤痛不能行动,必须用人扶抱,那是无法。从今以后,我决不敢碰你一下。像今早那样亲热,有过一次我已心满意足,死也甘心。便受那场惊险,也是万分值得的事,决不会再想第二次了,请你放心吧。”说到这里,人又向前张望,走了几步,似恐自己嫌他跟踪,生出误会,叹了一口气,带着满脸盼望之容,低着个头,重又回转。 双珠立在树后,早已感动,心中好笑:此人真个痴得可怜,且看他以后是何光景? 少女心情,虽无嫁人之意,不知怎的生出一种微妙之感,竟将昔年和双玉一起时的童心勾动,看准对方来路,正打算冷不防由树后闪将出去吓他一跳,忽听身后鸦鸦笑呼: “阿成叔叔,你看是谁?一个人自言自语,捣的什么鬼呢?” 双珠闻言,猛想起自己是个未嫁人的少女,对方是个男子,对我如此颠倒,口气这等痴法,和他庄容相对尚难免于生心,情不自禁,如何还要故意戏弄引逗?老人阿庞和众野人自来都当我是他的情人爱侣,我也忘了分辩,鸦鸦偷偷掩来,必也有点疑心,睡前还曾想起,此时怎倒忘却?心方后悔,想要缩退,已是无及,恰巧鸦鸦颠着痛脚,跳跳钻钻,笑嘻嘻由左近树后现身赶来,忙即乘机一把抱住,刚喊得一声:“乖女儿!” 阿成正在低头回走,心中想事,闻声惊视,瞥见心上最敬爱的主人,业己立在方才坐处不远的花树之下灯火光中,吃满树繁花一映,又经过一次梳洗,比起方才酣睡初起,云鬓蓬松,缟衣不整,玉颜红晕情景,分外显得美如天仙,艳光照人。心方惊喜,鸦鸦已颠纵过来,双珠也回过身去,忙即抢上几步,因恐背后之言被其听去,心还怀着鬼胎,后见母女二人搂抱亲热,对他并无丝毫怒意,心又羡慕起来。方觉我和鸦鸦对换,那是多么快活!双珠忽然回顾,嫣然笑问:“你怎不吃,偏要等我作什?” 阿成原颇聪明,见她似嗔似喜,虽然有点埋怨,实是好意,心才放定,忙答:“阿成不饿,想等主人、鸦鸦回来同吃,热闹一点。再说主人不吃我先吃,心也不安,下次听话,不这样了。” 鸦鸦接口笑道:“你说鬼话呢!明知我在前面过节,许多叔叔伯伯、婆婆婶婶、哥哥姊姊们都喜欢我,老公公更把我抱来抱去,又夸又说,爱到极点,说得我都不好意思。 好容易挨到完场,他们开始寨舞,我见离半夜最后一次行礼谢神还有不少时候,再三推说脚痛,被人抱着不舒服,要回来养息一会,才得回来。龙都因他自己不能前来,我又快随好娘娘起身,不知何年相见,还不高兴,说我没有良心,怎会没有吃的!明是等好娘娘,偏要把我拉上。这大一个人说谎,多么羞呢!” 阿成方说:“我真是想你,我大感激你了!”忽听树后又有一幼童接口道:“你回到这里来这样高兴,脚也不痛了,还说阿成叔叔说谎呢!”鸦鸦回顾,见是龙都,赌气答道:“你不说不理我了吗?不去学他们的样在场中歌舞快活,来此作什?我脚不痛,偏说谎话,也没有良心,你管我呢!” 龙都听她埋怨,一点不急,反说好话,赔笑答道:“好鸦鸦,我不过说了一句错话,你已骂了我好几句,何必还要生气?没有你作对子,和他们一起歌舞有什么意思呢?” 鸦鸦方始转了笑容,问道:“叫你不来,你偏要来,既来,便须陪我好娘娘,和我同玩,不许走呢。” 龙都笑答:“我娘说我年已十五,快成大人,去年业已加入歌舞群里,今年更要学那寨舞的礼节。我怎么说,娘先不让走开。后来我说:‘由昨日起,我们七个弟兄姊妹为了搜寻真凶手,帮助好人查探恶人诡计,共只午后睡了不多一会,便因寻鸦鸦跑来此地,一直未睡。如今有些疲倦,想来这里歇上一会。’娘说:‘今夜照例不是真有病痛不能支持,便快乐一夜,非到明日中午不睡,否则便于本身不利。索性头一次请神上祭时不出场也罢,既已出场,至少也应等神送走,才可离开。’还是不肯让我走开。我和娘正在争论,老公公忽然走来,笑说:‘今夜只是不睡,送神时节来此行礼便可有福,并不一定非在场上不可。何况花林本是祖宗当初居住之地,能够来此代我接待那两位好客,于我只有好处,并且龙都是寻鸦鸦同玩,你叫他睡,他也不肯。不必认真。他这一日夜的确劳苦,又有功劳。’说娘不应管我,我也不该说谎借口睡觉来此。说完,又说娘有福气,养我这样好儿子。我娘自然最听老公公的话,才许寻来。你不走,我如何会离开? “来时老公公命我带话,说你方才归报,阿成叔叔至今不曾安眠。他已累了两日一夜,你好娘娘腿上伤毒未愈,正在自家医治,行走不便。我们过节虽极热闹,汉家人也许不惯,没有什么趣味。初来那日寨舞,好娘娘推说身上伤痛不肯同跳,他已看出几分。 日里忘了星月佳节,是场上的人,不论主客,后半夜谢神后便要歌舞饮酒,一同欢乐,各寻伴侣,跳到通宵。好娘娘是汉家女子,就未受伤,恐也不愿。她如不肯前来,阿成叔叔自然守在这里,不会独自上场。命我请问,他们两人去了自然极好,如其不愿,或是伤痛难忍,无须勉强。好在身有伤痛,由昨日起连受惊险劳苦,人都知道。就有什事商议,不到二十早上,说了也无用处。索性过节之后,老公公还有许多话要问,双方说明心意再作打算,只要好娘娘开口,定必照办。 “我看好娘娘连走路都要费事,如何能够寨舞?如其不愿前去,这里灯火甚亮,月光又好,吃的东西和前面差不多,我二人索性就在这里陪好娘娘和阿成叔叔同玩,要什东西,我去取来,省得我好鸦鸦踮着脚走,又不要人扶抱,看了心疼。到后半夜送神时节,我再背你前去,行完了礼再同回来。我已得到老公公允许,和你一样,睡否随便。 你如想睡,我便陪你同睡,你看可好?” 双珠知道蛮族早熟,鸦鸦貌相美秀,灵慧可爱,那小蛮人龙都年已十五六岁。蛮族中最尊敬有胆勇义气的人,双方本是从小一起生长的同盟骨肉之交,经过昨夜今早一场患难,情分越深。照龙都的神情口气,分明这一双小男女业已生出情爱。心方暗笑,猛一抬头瞥见阿成正看自己,不禁面上一红,假装不知,边吃边向龙都说:“老公公真体借人。我本心实想观礼,看你们过节热闹,无奈伤痛未愈,行动不便,能够不去再好没有,少时请代我向众人和老公公称谢。鸦鸦是我的好女儿,你们如此情厚,她不久便要同我起身,你舍得吗?” 龙都想了一想,欲言又止。鸦鸦冷笑道:“好娘娘,他才舍得呢!”龙都急得脸涨通红道:“你哪知道我的心!自从天明前听你和我说那真话,说你起初打算自首,因你暗杀了两人连打死了一个,除那不要脸的山婆外,你那仇人夫妻都是这里众人平日敬爱的人。按照本族规矩,如寻不到当初害你父母的实证,你年纪小,说的话一不相信,便要抵命。那时我真急得要死!后来戛老麻被杀,得知你在无意之中得到祖神所留人骨锁钥,非但你可无事,连好娘娘和阿成叔叔均可保全。我正欢喜得要发疯,你偏说是事完便跟好娘娘起身,谁也拦你不住,前两日所说并非说笑,好娘娘、老公公已全答应。当时我难过极了,越想越舍不得你,因事紧急,你又拼命狂奔,救人要紧,无暇多说。后来跟到此地,见你和好娘娘身上伤痛刚敷好药要睡,我不忍心麻烦你,只得回去,一直都在盘算此事,也未睡过。沐浴之后,勉强挨了些时,直忍不住,赶来看望,心想:万一你真不要我跟去,多看上一会也是好的。不料你竟和我一样,并未合眼。我想你多睡一会隐在一旁偷看,没有出来,不知怎的,被你警觉。等我摇手劝阻,你已轻轻纵将下来。 “我问你平日和我那好,我们家乡均在此地,为何这样狠心,将我丢下,说走就走? 你说:‘今日心事第一是报父母之仇;第二是想照你亲娘所说,去到外面见识见识,然后回来,把我们月儿湖花林塘做得和外面一样,大家耕田种菜,使全族中人都有好房子住,都有好衣服穿和有好东西用,成为一个本族中的女英雄,学者公公受全族中人的敬爱,永远无人说他一句不好;第三才是和我好,所以非走不可,并非对我太薄。实在是见森林黑暗,毒虫猛兽太多,一有野烧地震便和那些未搬来的祖先一样,把人死光。不学老公公那样时时刻刻都在想法改变,就是暂时能够活将下去,一旦发生灾变,全数灭亡,何等痛心!我娘在日曾说,大的地震难得遇到,并且可凭我们祖先多少年来的经验,事前寻出的!日火口和受震动的地方设法避开,最讨厌还是大群毒蛇猛兽和那不知多少万万的毒虫,日夜都要命人四外守望,稍微疏忽就成大害。想起来都是树林太多,空地太少的原故,不知多少年来,人只能住在树上,时常都不放心。这还是老公公法子想得好,如在以前数十年,我们每日都要提心吊胆,人命更不希奇,随便死上几个那是常事,闹得人力越少,常时失群。非但天灾和毒蛇猛兽不能防御,便是外族中的侵害,也因人少,无力与抗。西边那几处部落,便因人少力弱,不知合群,衰弱下来。如能有人去到外面,把汉家人耕种建造以及他们做工的器具和使用的方法学会回来,在森林中开出大片田地,年年增加,我们的人少了灾害,自然越来越多,地方越大,也越强盛富足。我们不欺人,也不受人欺侮,自己好了,再把别的种族连在一起,大家来过安乐日子,不要争斗偷抢,以强欺弱。谁要无故强夺,明抢暗偷,我们便联合起来打他。人们无论走在哪里,都是快乐自在,岂不是好!我早听在心里。因我们的人不许出山,人小力弱,不认得路,每日只是梦想,如何能够做到?好容易得了一个好娘娘,真和亲娘一样待我,人又那样叫我看了喜欢,哪里还有这样好的机会?为此决计跟她同行,学了本事再回转来。你说我丢你没有良心,这句话实在无理。老公公常说为了众人的事把命送掉也是体面,何况还有许多好处早晚定可带将回来呢!你是我心爱的哥哥,当然一样快活受用,算起来也在其内,何曾将你丢下?并且我的心愿达到,立时回来,和你一起,以后由黑森林到外面这条路,也经我们用人力设法打通,不必冒着奇险在那暗如深夜的黑森林中乱钻乱窜,随便可以自在来往。我们人多,又是一条心,也决不怕外人欺侮,这是多好的事呢!你虽年轻,也是男子,一点不往远处打算,只想留我在此同玩,再过一两年成为夫妻更是快活,就这样活一辈子,有什么意思呢!真要爱我,有志气,便跟我走。’“我当时受了感动,决计先探老公公的口气。他如答应,娘便拦我不住,阿伯更无话说。如其不肯,等你们起身时节,我便偷偷跟去,反正要我的命也跟你去,办这一件大事决不回头。只恐好娘娘不愿带我同走却是难题,为此放心不下,一面又觉你平日说的许多好话也有假的。我们这样好法,我早已说过,无论何事,只你开口我必去做,有人欺你,也必与他拼命。你报仇之事始终还是一字不提。我一直听你支使,一直蒙在鼓里,什么都不晓得。直到昨日后半夜天明以前才知真相,心想:我这样爱你,你却把我当作外人,实在难过。这才故意引逗,说了两句气话,你便认真,不再理我,连扶也不要我扶,一个人跑来。你说多气人呢!” 鸦鸦闻言,越发露出感动得意之色,拉着龙都的手,笑说:“我早看出你真对我好,那还不是故意气你,逗着玩的?” 双珠见这两个幼童两小无猜,野人又极情真,互相拉手说笑,天真热爱亲密情景,正越看越有趣,想要开口,忽见六七个男女幼童,除鸦鸦结义盟友外,还有几个快成年的少年,飞驰跑来,老远欢呼,人声杂乱,笑语喧哗。还未听出说些什么,龙都已先迎上前去。方疑老人阿庞知道自己睡醒,命其来唤,忽听鸦鸦紧抓自己双手,喜叫道: “好娘还有几个同伴也寻来了!” 双珠闻言大喜,来人也是走近,立在身前,七八张嘴说之不已。阿成业已听出所说何事,也是喜极,连说:“这大好了!” 32、珠联璧合 苦尽甘来 双珠忙将众人止住,只由一个年长的和龙都二人回答。一问经过,才知双玉、路清业已寻到,当地震山崩,火山爆发,还未遇救以前,也是受尽惊险,九死一生。总算二人机警耐苦,于万分凶险,疲劳饥渴之中,冲破种种难关,居然寻到当地,并且比双珠、阿成还要高明,刚一脱险便照直寻来,非但野人的来历风俗习惯以及烈凡都隐语信号,各种禁忌俱都得知,后半段简直如履康庄,丝毫不曾受到阻碍,来得更快。 因当日星月佳节,野人内里只管狂欢,对外却是戒备森严,无论是哪一面,均有族中勇士轮流守望戒备,互相呼应,如临大敌,路清夫妇又算准星月佳节的半夜里赶到,以便早和双珠相见,事前均有预计,手中虽未持有人骨信符骷髅锁钥,另外却有几句重要的话和一件重要的东西,行近来路守望之处看明道旁标记,便照野人规矩,预先立定,由同来的人用土语大声呼喝,说明来意。 事情也是真巧,如在昨日夜里赶到,双珠正当患难之中,就算来人本领高强,明白野人禁忌,能够分说,甚而连双珠也可救出险境。众怒之下,不容分辩,已先动手,野人人数既多,身轻力大,耳目灵警,仗着地理,群起拼命,事情仍是难料!这时双珠连阿成、鸦鸦都成了众人心目中的英雄和本族里的贵客,防守的人一听说是双珠之妹,再听同来的人那样说法,立由树上纵下,欢呼礼拜,一面命人飞驰通报。 路清夫妇知道野人规矩,听说姊姊在此受人优礼款待,连阿成都成了上宾,虽是意料中事,到底喜慰,也不急此一时,便照蛮俗,守在当地,等到老人阿庞传来号令,以礼来接,再行起身,一面听那通事转告双珠、阿成几次遇救脱险经过。 老人阿庞本来爱极双珠,又因人骨锁钥失而复得,双珠为了此事受尽惊险,伤还未愈,阿成又将族中两个隐患除去,立此大功,双珠来意不及细谈,以为佳节一过就要起身。受了人家帮助,无以为报,一个又是最心爱的义女,本就不大过意,忽然闻报又来汉客,内一女子生得和双珠竟是一模一样,越发高兴。照着当地规矩,如在平日,外来汉客只不露出敌意便当客待,除花林塘禁地不得同意不能进去,月儿湖一带只不过湖,走往崖后均可随意走动。惟独星月佳节,外人不论汉人和别的种族,不经面请或是许可,照例不容入境。又当后半夜祭神焚燎献牲将要开始之际,不能走开。忙取金角发令,派出两个老人和十六个男女幼童,带了香花乐器、酒食应用之物,为防来人力乏,又命六个壮士抬了三副藤兜前往欢迎,一面命一幼童去向双珠送信。 这些幼童都爱双珠和鸦鸦,经过昨夜到当日午前脱难时,又亲眼见到她和阿成许多英勇事迹,野人尚武,最重义气胆勇,本来就有好感,再听众人到处传说称赞不已,越发心生敬仰,都愿讨好亲热。旁边几个听到老人吩咐的,也都纷纷赶来,七八张嘴说之不已,话未说完,男女幼童,已来了一大群。 双珠、阿成自是喜出望外。一则伤还未好,须要养息,并且双玉夫妇相隔还有二三十里,刚刚派人往接,森林黑暗,就是野人走惯,这一往返,少说也要一两个时辰,到时不天亮也差不多。二则自己不愿参加寨舞礼节,连日人太疲劳,虽然睡了小半日,并未睡足,乐得借此养息,方才业已推托,再往接人,不好意思。这类野人性均忠实,不喜说谎,鸦鸦又在力劝,说:“姑姑一会就到,好娘脚痛,真要往接,也须禀告老公公,坐了藤兜前去。”双珠知道野人最重过节,每年轮值的人均有定数,又听龙都说起,每年过节照例只有十二人准备万一有事往来奔走之用,连那四外防守的壮士均是按年轮值,不是万不得已,谁也不愿走开。老人派成年壮士往迎,实是最大情面和最恭敬的礼节等语。双珠自然不肯,忙将幼童止住,力言行走不便,藤兜也坐不惯。为防老人阿庞派人引路,先连阿成也同止住,不令往接。 后来听鸦鸦说:“当日佳节盛会,成年男女不愿离开,一半为了热闹欢喜,多吃酒肉,尽量歌舞狂欢,最重要还是为了当夜寨舞订婚,有许多便利的风俗,已婚夫妇又可借此一会互说各人长短,自己认错,赞美对方,男女一样,可以增加夫妻间的情爱,故此看得最重。老年失偶的人和幼童,只趁热闹一同欢乐,尤其幼童无什相干,除照例行礼而外,别无拘束。阿成叔叔如愿往迎,我们均可陪他前去,就便看看姑姑是不是和好娘娘长得一样,寻思本领是否相同。”话才出口,众幼童全都要去。 双珠因知对方这一年一度的星月佳节,比汉人过年祭祖还要热烈而有意思。龙都虽是如此说法,真能随意前往,已早赶去,何必还要自己开口?想了想,便将幼童劝住,说:“林中黑暗,今夜这等热闹,一年只有一次,如何可以虚度,何况我那妹子夫妇业已来到,天明前后必可相见,何必空跑一趟?你阿成叔叔急于往迎,本可自己寻去,但恐老公公客气多礼,好在龙都业已打算和我们一同上路,算是我们的人,要去就由他一人领路,你们不必同往。等我将来回到汉城,早晚必来看望老公公,那时龙都、鸦鸦也必同回。我们那里有许多东西均是你们心爱和喜用之物,我必大量送来,报答你们对我的好意吧!” 这些小野人俱都天真听话,性情豪爽,先虽吵着要去,经双珠一劝,全都答应,又听将来送他们心爱之物,更高兴得又说又笑,连喊“好娘娘”不已。 双珠见众幼童对她这样亲热,又都那么诚朴,没有丝毫虚伪,异口同声齐呼“好娘”,仿佛眼前八九十个男女幼童都成了自己的儿女。想起一个未出闺门的少女,一日夜的工夫,添出这许多幼童呼之为母,心中暗笑。见阿成急于往接双玉夫妇,越觉此人真个忠实心热,人更方正,并不因为痴爱自己,不舍离开,忘却正事,样样均以大体为重,实是难得。见龙都望着鸦鸦,似想约了同去,笑说:“她脚上伤还未好,如何能够同去!你忘了吗?” 龙都闻言,忽想起鸦鸦腿上有伤,方觉扫兴。鸦鸦故意气道:“你莫以为沾在我的身上就算是好,我不喜欢这个。你能叫好娘娘喜欢,多做点事,才高兴呢!这不比方才还不曾答应要你同行,如今好娘娘业已许你一路出山,这是多么高兴!就这样跑一趟,去将好姑姑接来,你还偷懒吗?” 龙都慌不迭分辩道:“鸦鸦,你莫冤枉我!我老记着方才的心事,以为两三日内便要分手,竟将好娘娘的话忘掉,只想和你多见些时。这是我欢喜太过,不曾细想倒是真的。你还要我学你的样,好容易盼得有了指望,能够同路。这等说法,岂不叫好娘娘看我是个无用的人,不喜欢我?你也没有面子呀!” 鸦鸦方说:“你还不快走,说这些空话作什?只真出力,好娘娘怎么不欢喜你呢?” 双珠笑对鸦鸦道:“龙都对你真好,你不要使他难过,故意怄人了。”龙都喜道:“还是好娘娘讲理,我真高兴,有什事情要我去做,拼了命都愿意。”鸦鸦微笑不答。 双珠方想:这个女娃真个刁钻古怪,小小年纪也知用情,并有许多做作,使爱她的人颠倒。阿成业已全身披挂,带上兵器走将过来。双珠说:“你见了双玉、路清,不许再和方才那么主奴相称,下次再要喊我主人,我便生气。同是一人,有什高低?我家从祖父起,虽因行医收徒,种田无暇,请人相助,一向没有主仆之分,何况你我连共患难,你还救过我两次性命。就算我救过你,业已本上加利,添了一次,抵消有余。我救你只是一时凑巧,举手之劳,你却为我受尽惊险,九死一生。如以劳苦功高而论,我实相差大甚。固然人与人本应互助,谈不到什么恩德,到底终有人心。起初你强要为奴,不辞而别。我虽勉强答应,并非本心,实因上路在即,劝你不听,并未想到这远的路你竟能够去而复转,随后赶来,以为到了落魂崖,追赶不上,遇见你们同伴也就回去。就这样,我妹子还说我事前不应敷衍,她和妹夫是旁边附带的人,劝必不听,我却应该好言劝告,省你孤身一人多此冒险跋涉。 “我因事前不曾想到你会悄悄起身,事后想起也颇不安,你以为做我奴隶我便喜欢,其实心中只有不快。你也堂堂男子,如何样样自卑!此是你们各种族中历代相传的恶习,连我汉人也都算上,均以为众之主,高高在上,把爱的人当作玩好的鹰犬,不爱的当成牛马猪羊,随同他们喜怒,玩弄驱遣,鞭打宰割,自己坐享现成,算是体面。而身受的人在积习相沿之下也都视为当然,对怕的人固是敢怒而不敢言,对他敬爱的人也以俯首听命先意承志讨他欢心。这等举动,一面是强暴残忍不合情理,一面也是卑鄙无耻没有出息。我们既是患难深交,便要彼此尊重,同心同德,做我们应做的事。像你这样恭顺,反而使我难过。你至多说是受过救命之恩,所以如此,你怎不把双方所出的力和所用的心比上一比,到底是谁欠了情呢?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是这样自卑的人,我先看他不起,长此下去,如何肯和你亲近呢?” 阿成人颇聪明,听出双珠虽是怪他的话,句句都是抬高他,并还入情入理,无法反驳。就这薄露轻嗔,也仿佛具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之感,由不得心生感慰,连声应诺。 可是口中只管答应,一时还改不过来。借着龙都催走,便即起身。 鸦鸦人小鬼大,聪明透顶,早就看出阿成固是痴恋热爱到无可形容,这位义母照样也受到感动,见她连妹子妹夫见面明言都来不及,惟恐阿成自卑,就这临走匆匆,会说了这一大套,有许多活虽然听不出来,意思却极显明。阿成走后,前面奏乐祭神,人都闻声奔去,她却低声悄说:“娘看阿成叔叔好吗?”双珠知她心灵,刚把头一点,忽然想起前事,脸便有些发热,笑问:“前面已在祭神,怎不去往行礼!你走不动吗?” 鸦鸦笑答:“我走不动,跳得动,这一点路并不费事,何况方才我知龙都定要跟来,一半还是装的,稍慢一点,走也走到了。一则这里的人说得祖神威灵甚大,我想尽方法,每次留心,始终看不到一个真凭实据。自从爹娘死后,我样样都要用心,不是眼见,除非合理,决不肯信。从未见过什么神鬼,我想多半和我大姨二姨一样,全是假的。便大姨因我累次苦间,无话可答,也说许多都是手法和药草之力,说不出个道理。 “内有一次,偷偷问老公公。他说:‘鬼神是假,人死便完,只为祖宗立有功劳,我们是他子孙,受过好处,理应借着祭神想念他的功劳,使人学他的样。如说没有鬼神,一般无知的人,怎肯学他的样呢?于是传将下来。中间遇上两位无知的祖先,想借神力管人,造上许多假话,本身又为妖巫所惑,只顾自己方便,好叫众人怕他,却不想引狼入室,为子孙留下许多大害。’老公公费了多少心力,虽将害人的二姨除去,从此不要巫婆作怪,但他想不出一个替代的方法,众人迷信神鬼之念又深,一直迁延下来,正恐他死之后,将来寨主没有他明白,又为妖巫所惑,心中愁急。并还说我聪明,这里寨主不限男女,谁功劳大谁做,只要大家愿意就行。说我年纪尚轻,以后如能当酋长,最好想出一个方法,使众人不要信鬼信神,比起以前更有威信,更得人心。不过事情尚早,今日之言不可对人说起等语。 “像今夜星月佳节,全族中人有了过冬的粮,许多于肉业已风腌停当,大家快活一两日夜,原是快活的事,我也喜欢,但那摆前摆后,装腔作态,无故向天礼拜,费上许多事,连鬼神的影子都见不到一个。天还是青的,星月还是亮的。这一两个月照例不会下雨,偶有一两年月被云遮,他们那些哭喊怪叫和见到月亮出来的狂欢,简直成了疯于,看去只有好笑,真不愿意,但不敢说。早晚有那一天,我如做了酋长,非将它去掉不可! “今夜在场的人,不问男女老少,虽然都要行礼,轮值守望和走开的人却不在内。 我年纪小,又受了伤,我再装得重一点,他们决无话说。龙都的爹爹是老祭师,龙都以前信神,经我劝说,也讨厌这些礼节,方才明知就要祭神,借这引路为由,离开前面,一半是和阿成叔叔做伴,一半也是听我的话,不相信了。他们只见我人小伤重,谁也没有看出那药真灵,今早所受的伤早已止痛结疤,暂时虽还不能跑快,走动并不妨事。第一次祭神,因想我快离开这里,应该向祖宗礼拜,他们还在劝我。这接连两次,我就不愿意了,如非知道好娘娘醒转,想要陪伴谈上一会有趣得多,就便打听出山的事,多学汉家人的言语,我这时还不会来呢!” 双珠见她真个灵慧无比,所说均颇有理,决非寻常幼童所能说出,况是一个未汗化的小蛮女,人又长得那么秀丽,灯月交辉之下越看越爱,搂在怀中说笑亲热,一面教她汉语,彼此对学。前面祭神之后,野人寨舞越发狂欢,疏星朗月之下,到处芦笙吹奏,蛮沤四起,这母女二人谈得高兴,直如未闻。 中间鸦鸦的几个盟友和另外一些男女幼童,又各带了许多瓜果赶来亲热,一听在教汉语,全都想学,是来的人,都不想走开。总算前面热闹火炽头上,未来的幼童还不知道。半夜祭神之后,照例又是不问男女老少,各随其便,本身父母都不能过问,也无一人肯去安眠,所以许多幼童均不知道,否则来者更多。双珠是个温柔情热而又豪爽的侠义女子,本来就喜幼童,再见对方如此天真依恋,越发高兴,有问必答,又将山外之事挑那有趣的说了许多。听得众幼童,全都神往,如非双珠、鸦鸦同声劝阻,直恨不能全数跟去才对心思。 光阴易过,不觉月落参横,离明不远,忽听前面传令和鼓乐欢呼之声。当地虽是到处灯火通明,芦笙、皮鼓通宵不断,由后半夜祭神之后寨舞开始,狂欢聚哄过一阵,人声乐声便由合而分,由密而疏,往四外分散开去。地方分布越广,森林内外到处芦笙吹动,情歌相答,比起方才热闹繁盛之景又是一种情趣。大群铜鼓皮鼓之声业早停止,只剩广场月台上面轮值奏乐的几个老野人吹打之声还是那么紧凑。人已少去十之七八,这时忽又成了一片繁喧。 仰望东方遥空己露出一痕青色,料知双珠、路清已被接来。鸦鸦正在喜“姑姑来了! 姑姑来了!我快看去。”双珠知她脚痛尚未痊愈,只是人太好胜,不肯示弱,刚将她一把拉住,笑说:“你不要忙,他们一会自会寻来。龙都和你阿成叔叔还未回来呢,怎能断定是他们?” 鸦鸦只急呼得一声:“那不是他!”双珠目光到处,龙都已和受了惊的猿猴一般一路飞驰,纵跳而来。知道所料不差,心方一喜,因双玉夫妇和阿成一个未到,龙都跑得太急,心还有点不安,惟恐万一出什么变故,忽然瞥见阿成也跟在龙都的身后,穿行花树丛中,其急如飞。仔细一看,这长幼二人俱都神情兴奋,满面喜容,这才把心情放走,高兴非常。 待要起立迎去,耳听接连两声“好娘娘”,龙都当先,已箭一般蹿将过来,双手连摇,口中急呼:“好娘娘先不要动!老公公叫我来说,他从昨夜到今天还没怎么睡过,人颇疲劳,又因此事奇怪,想和姑姑好娘娘细谈,惟恐当众款待虽极热闹,比较也恭敬得多,但要耽搁不少时候,又恐姑姑她们没有休息;特意令我传话,索性今夜睡足,养好精神,明日中午再行欢会。今早先把姑姑、姑爹陪来这里,令我们幼童俱都避开,先作商谈,再定行止。本来只许鸦鸦一人在旁,后听我说好娘娘已答应将我带走,老公公本听说过一个大概,他也是要去的人,这才答应连我一起。爹娘本不愿意我走,这时恰在旁边,听说老公公也要同去,反倒高兴起来。想不到这样顺遂,我真快活!老公公陪了姑姑、姑爹,已向众人把话说完,就往这里走来,等他们到后就知道了。” 双珠知道阿成腿快,见他竟会落在龙都后面,料是连日疲劳不曾休息之故,如其说破,此人好胜,决不肯说,还要强为其难,见他立在身旁听龙都说话,也要开口,方说: “你两个跑了半夜还未休息,不必忙此一时,再说听个大概,反倒使人心焦纳闷。好在我妹子妹夫就要到来,你们索性坐在那里吃点饮食,等人来了,听他们细说详情吧。” 阿成原知老人陪了路清夫妇业已起身,就要寻来,自己也实有些疲劳,便不再勉强,刚刚点头笑诺,便见前面火光闪动。定睛一看,那火光简直像条火龙,由前面绣崖花树之间穿林绕崖而来。这时天色似明未明,吃这大队火光一映,满崖的灯火又未熄灭,看去更显壮丽。 双珠方想:“由昨夜醒来直到天明,这许多灯火,共只有人前来查看过两三次,来者都是一些幼童,并未见他换什灯烛。这满山满林的灯火又多,那些粗如人臂的燎火,均是油藤松枝和当地特产的油麻结成,又长又壮,最是经烧,一夜不能点完还不希奇。 这些各式各样的竹丝、兽皮所制灯笼,大小不一,看去均有些巧思,几个最大的瓜灯,里面灯芯多到五六个,底层又是空的,最费蜡烛,怎么也不曾见他换过?先前只顾和鸦鸦说笑,并未细看,此时想起那日所带皮灯笼,里面灯芯形如一根粗的索头吊在里面,也未细问此是何物所制,这等耐燃?” 前面火龙本是老人阿庞闻报客已接到,为表敬爱,率众往迎,虽因当夜旧例,没有外敌入境,为首诸人不到天明不得离开,只到来路林边为止。但因双珠、阿成连鸦鸦三人的英雄义举,使得全体野人心生敬仰,是得到信息的,都争先拿起火把随同迎接,客人到后,乐声一起,那些散往四面八方的情侣,也争先恐后欢呼而出,人声乐声立时汇合成了一片繁喧,热闹已极。老人阿庞,人未到前早有布置,宾主双方匆匆见面,略谈几句,便在众人欢呼迎送之中陪往林中走来。到了崖后花林边上,老人一声号令,便各立定,一字排开,照得满林花树连山崖一片通红,朝阳也由东方天边露出小半圈红影,快要往上升起。 双珠一眼瞥见妹子、路清英姿飒爽,精神抖擞,随同老人走来,满脸都是喜容,身上衣履也极整洁,看不出丝毫受惊受险风尘之色,越发心花大开,直恨不能扑上前去搂抱亲热,说上一阵。刚刚起立,便被龙都、鸦鸦一边一个暗中拉住。想起昨夜寨舞不曾参与,前面大群野人还在奏乐欢呼,用他们最尊敬的礼节,向自己这几个人表示敬爱之意。又见妹子、路清随同老人阿庞走来,神情虽极兴奋,行动却极从容。知道自己新来,许多风俗还不知道,妹子夫妇这等神情,必已受到高人指教,所以从容不迫。反正转眼就可见面,何必使人多疑,认作假装脚痛,不去参与他的盛会? 念头一转,便扶着鸦鸦肩膀,随同新来这两人挥手欢呼,人却不走过去。心想同来还有一个通事,如何未见?以为是个途中相遇的别族山人,送到之后便各起身回转,所以没有跟来,否则不会这样熟悉。想过之后,也就拉倒。对面三人已同走进,实在忍不住心头的热情,二次又要迎上前去。 相隔还有两丈,老人忽然转身立定,取出金角吹了两声。花林前面的大群野人立时同声欢呼,朝着这面礼拜起来。双珠见妹子业已走近,正要迎上前去,不曾留意,忽听双玉低呼:“姊姊快些还礼!”猛然警觉。双玉、路清已一齐将面朝外,三人也学野人一样,双手交叉,还拜起来。只有老人阿庞独立前面,一动不动。众野人见这几位佳客用平等之礼相答,越发高兴,又欢呼舞蹈了一阵,方始鼓乐齐鸣,仍化作一条火龙,往来路崖前转将过去。 老人侧顾双珠等长幼六人齐向前面交拜,喜容满面看了一眼,又回过身来,先对龙都、鸦鸦道:“我恐此事机密重要,万一有什商量,想等听明你好娘娘姑姑他们来意,方使众人知道,故此不要他们跟来,却忘了无人做事。好在今早东西现成,你好娘娘又是我的好女儿,不比外客,由你二人在旁服侍,好让他们细谈来意吧!” 说时,天已大亮,双珠等四人重向老人阿庞拜谢。老人用汉语笑答:“我们业已成了一家,无须客气。阿成将台上木墩搬来,龙都、鸦鸦去取酒肉瓜果,就在这里和你们饮食畅谈好了!”阿成等三人忙即赶去,双珠姊妹相抱亲热慰问了一阵,双珠又向路清谈了两句慰问庆幸的话,木墩也恰取到。老少七人便围着一个大木墩坐将下来。 彼此都忙于谈问自身经历。老人阿庞笑说:“你姊妹弟兄都不要忙,一个说完一个再说。我已数十年不去汉城,许多事情俱都忘记,连话也只听得懂,不大会说了。反正不必急此一时,最快也要明日夜里才能起身。我知你姊妹弟兄相见必有话说,我连日又颇劳倦,打算睡上一会,起来好办事情。软床酒食全都现成,你们均可随意。你们所说不论何事,我必照办。但有一件,因昨日好女儿刚得脱险,人大疲乏,不曾细问,我虽料定你两姊妹是恩人子孙,不问明也不放心,意欲先问几句,只将此事问明,我就要去睡了。等我睡后,你们或是谈什么心事,或是睡了起来再说,俱都听便,不是好么?” 双珠闻言,想起前事,知道老人阿庞虽是野人,心思最细,分明是恐自己姊妹还有背人的话要谈,又想借此打听来人是否平日念念不忘的恩人子孙,所以这等说法,不禁又是感激又是佩服,忙答:“遵命。”转问老人:“义父想问的话,可是想要打听五十年前曾在野人山内外行医的一位走方郎中,人都称他符老的吗?”老人虽早料到此事,闻言仍是惊喜交集,拉紧双珠的手,喜呼道:“你就是我恩人之女吗?我真该死!如何不曾细问来历,就收你做干女儿?” 双珠也知自己所料一点不差,不等说完,忙接口道:“义父不必如此。符老是我祖父,早已去世。如今只我爹爹和我姊妹二人,还有我这位路清哥哥,一同住在江对面万花谷内,每日在小江楼行医。我爹爹起初也常往来山民墟落行医治病,不过出外时少。 自从我娘去世,江对面又有三个大镇,求医的人甚多,这才改在当地治病,不是万不得已,轻易不肯离山他出。义父终年不出森林,几时与我祖父相识?日里上药时,那两样药膏均和我家所制一样,业已想到那是我家传出,还不知道双方交情这深。义父能对我们说吗?” 老人阿庞一双老眼注定双珠姊妹,已泪花乱转,仿佛喜极欲位,兴奋到了极点。这时,阿成等长幼三人恰将酒肉鲜果取来,放在石上。老人一面招呼众人饮食,颤声说道: “好女儿,你不要忙。你妹子他们远来,先让她吃点东西。这话说来太长,我也不知隔了多少年数,虽然时刻想念,有许多事急切问还想不起来。今日一见,老恩人的子孙这等英勇能干。欢喜太过,我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等我细想一想,再和你们说吧。” 双珠姊妹和路清知道这位善良义勇、忠厚聪明的老野人感恩心切,事出意外,兴奋过度,加以事隔数十年,详情业已忘记,以致神情失常,忙即笑诺。 老人随即低头寻思,想了一阵,方始详说经过。原来老人阿庞从小性便强毅,又极勇敢好奇,始而同了两个志同道合的族中少年往外探路,先并不知森林外面还有世界,衣服饮食连风俗言语均有不同,只知照直走去,看那暗无天日的黑森林有无止境,是否还能寻到几处像月儿湖那么好的地方。连借打猎为由走了几次,都是受尽艰险,遇阻折回。最后一次,忽然救了一个别族采荒的山民,双方越谈越投机,得知汉城中的许多意想不到之事,当时心动,一同前往。快出山时,忽受毒蛇围攻,那两同伴为蛇所杀,归路已迷,只得随那山民出山。 到了山寨之中,见山民的风俗衣食和各种由汉城中买来、从来不曾见到过的东西,虽极惊奇,但他从未忘却本来,由此随同所救山民往来汉城。如这样有好几年,老想把这许多新鲜事物学会,带回山去,未得其便,山民又是一个小部落中的头家,颇知感恩,待他极好,说森林中居住惊险劳苦,暗无天日,再三要他在当地娶妻,建立家室,不要回去。阿庞始终怀念他的故乡,虽然不肯,但是黑森林中暗如深夜,危机四伏,孤身一人决难回转,主人又是那样挽留,情不可却,勉强又住了三四年。正在思乡情切,山民忽然病死。 阿庞英俊多力,山民中的少女俱都爱他,惟恐娶妻之后不能回去,丢下人家心又不忍,本就有些为难,不料左近有一女酋长将其看中,定要强逼成婚。始而不听,后被对方擒去吊打。阿庞恨极,半夜里挣断绑索,将女酋长刺死,想往野人山归路逃去。连在黑森林中窜了几天,食粮用尽,野兽、山果不见一个,又被毒虫咬伤,饥渴交加,人已万分疲敝。从小生长黑森林内,深知毒虫蛇蟒的厉害,那一带虽无蛇兽侵袭,毒虫甚多,只一倒地,便被群起来攻,转眼成为枯骨,休想活命。 正在咬牙忍庸,勉强挣扎,先是高一脚低一脚,摇摇晃晃往前走去,后来实在力尽精疲,寸步难移,一时心中悲愤,刚伸手朝天怒吼得一声,猛觉两太阳直冒金星,头晕眼花,连挣两挣不曾立稳,就此跌倒在地。耳听侧面好似有人呐喊呼喝,知这一带就有人来,不是食人蛮,也是野蛮无比的部族,落在他们手中,‘不是被杀,便被掳去为奴,从此受尽苦痛,休想出头。精力用尽,又纵不起来,正待回刀自杀,眼前倏地一亮,目光到处,惊喜过度,就此晕死过去。 昏迷中,觉着本来奇痛麻痒、抓搔不得的几处伤毒,忽转清凉,嘴里有人往里灌水,人也渐渐明白过来。来人先已看到,知道遇见救星,张眼一看,人被滑竿抬起,快要上路,身旁立着方才所见那个满面笑容、自发飘胸的汉客,另外还有八个手持刀矛弓矢的花夷和十多个黑夷,四五十个山人。 照着平日闻见,这些种族向例互相视若仇敌,除却是在汉城以内被那汉家官兵压住,只要三五成群在山野中相遇,十有八九必起争斗,便对走了单的孤身汉客,除非那人是走方郎中和货郎,也必勾动平日仇恨,掳杀出气。不知怎的,这四五种异族,六七十人合在一起,汉客又只一个老年人,大家偏会那样欢喜亲热。汉客更似一个领头人,谁都听他招呼,争先恐后,心中奇怪。因老人说他疲劳大甚,伤毒又重,不令开口,只得忍住,心中却是感激万分。 因老人说那地方毒虫甚多,再往前去还有毒蛇猛兽,更是危险,并且人已脱力,伤愈之后,至少还要调养三月才能痊愈,因此将他带出山去。阿庞自无话说。到后才知那老人是个最有名的医生,各寨山民都把他当成救星看待,所到之处欢声雷动,人都称他符老或老爹,从二十几岁起便在山中行医,非但。医道高明,并喜为人排难解纷,“使各部落种族释嫌修好。同行这些山民多半受过救命之恩,自愿助他入山采药,以备救人之用。彼此虽是不同种的异族,在他化解之下,业已亲如家人。符老在大江两岸均有行医之所,在他医药调养之下,不满一月,人便复原。 符老问明阿庞心意,大为夸奖,又看出他体格强健,聪明多力,一时高兴,竟传他熬练气力之法。本意还想传他武艺,不料阿庞思乡心切,因听符老几次劝告,所居黑森林月儿湖在森林最深处,不是孤身一人所能走到,意欲带他过江学上几年的武功和医道,再行设法送回,说得事情十分艰险,心里一急,还未住满一年,便背了老人,还拿了许多干粮药材,不辞而别。符老人最好胜,觉着天下无不可化之人,只要耐心劝说,终有说服之日,没想到这个野人如此深沉,和他说时,只是满面笑容,表示十分感激,并不全数照办,当地离家又远,所以连对家人均未说起,可是阿庞回去也非容易,受尽艰险,还未赶回故乡,便被别族野人掳去。 事有凑巧,这一族的野人最是凶悍,专以掳劫侵杀为事,并还强迫掳去奴隶出外与人争杀。阿庞到后不久,便听敌人说起要往二百里外一个有水的部落中进犯,打算大举掳劫。阿庞仗着少年英勇,机警沉着,自知逃走不易,上来便先取得对方欢心,受点欺压也都忍耐。本就怀恨,打算时机一到设法逃走,得信之后细一打听,敌人所居之处正是自己的家乡,不禁又急又怒,竟冒奇险,冲破敌人的埋伏守望,连夜逃回告急。本来敌人势盛,非全族灭亡不可,仗着阿庞胆大心细,长于智计,由敌人口中探明途向走法,连夜逃回,先到两三天,全族中人都有准备,非但在他布置埋伏之下杀得敌人大败而归,并还乘胜追逐,扫荡敌人巢穴,得回许多牲畜、山粮、兽皮、荒金、各种应用之物,从此威震黑森林,阿庞也做了酋长。 每一想到这位老恩人,心便难过,觉着对他不起,但又不能出山探望,一直深藏心中,没想到双珠姊妹竟是他的孙女,人又这样英雄胆勇,从所未见,一个又是他新收的义女,怎不惊喜交集,出于意外? 众人见他说时慷慨激昂,声泪俱下,再三劝慰。老人阿庞流泪喊道:“老恩人已死,我已无法报答。本来还想把你们的来意稍问几句,既是老恩人的子孙,无论何事,哪怕是座刀山火口,我也非去不可。你们都是受尽艰险,死里逃生,想必还有话说,谈上一会也该歇息。我到木台上去做完照例的事,将那几件祖神遗留之物藏起,也要睡上些时,养足精神,起来再谈。有什事情要我出力,你两姊妹只说一句,我必照办便了。”说罢,又向空交拜,高呼了三声“符老”,然后向众作别,笑容上带着两条泪痕,往木台上走去。 众人想不到时机成熟,样样顺手,姊妹双方虽还不曾详说经过,业已料个八九,断定成功在即,宽心大放,喜慰非常。双珠早就吃饱,双玉、路清也吃了一个差不多,随即谈起双方因祸得福、转入成功一面之事。要知双玉所受惊险,如何到此,以及大破平天寨许多紧张情节,请看下文分解。 33、微语警芳心 地绝蛮荒 何来高士 前文符双珠正在月儿湖后面花林之中养伤,忽然闻报:双玉、路清同了一个通事寻来,相隔只三四十里。老人阿庞业已命人往迎,鸦鸦好友小蛮子龙都也引了阿成随后赶往迎接。转眼天明,正和鸦鸦谈得有兴头上,老人阿庞忽引双玉、路清走来,先听说的通事却未一路,料是别族野人引路来此,已在中途回转,并未在意。双玉、路清,此行原是先难后易,因有高人教了几句重要的话,还给了一件信物,途中听说双珠历经艰险,死里逃生,如今伤还未愈,心甚关切,姊妹重逢,都有一肚皮的话要说。老人阿庞连忙了两三日,心又想起一件事情,便告众人:天已不早,暂缓详言经过。一面令阿成、龙都、鸦鸦取来酒食瓜果,款待来客,一面探询二女是否平日心中怀念的老恩人符老子孙。 等到问明二女果是符老孙女,越发高兴感奋,随说还有应做的礼节不曾做完,许多祖传遗物也要收好,令众人随意谈说安眠,午前后睡起身再谈,无论何事,必出全力相助等语。说罢,自回本台小屋之中。这里长幼六人,方始互谈自身经历。 原来双玉、路清,那日地震初起,眼望双珠被分隔在刚刚震开的地缝对岸,不能过来,方才经过的一片平地连石土带上面草木,似雪崩一般往下陆沉,裂缝越来越宽。总算自己早已离开,双珠不等走上,大片地面便往下陷落,否则,双方只要一个稍慢一个稍快,差上几句话的工夫,至少也有一两人陷落在那黑烟飞扬,黑水怒涌,深不可测的地缝裂口之中。对岸双珠立处,看去业已成了一片整齐如削、直插到底的百丈危崖,人虽立在崖边,离裂口不过数尺,但那一片地形只管随同地震之势微微起伏波动,崩崖坠石之声响成一片,暂时尚无变化。二人走这一面,却是一片接一片的坍塌下去。幸而事情凑巧,一行三人不先不后都将那条裂缝避开,不曾下落送命。再不赶紧逃出险地,照此形势,转眼仍难免于沉人地底。心里一慌,恰巧双珠抛过去的包裹已被路清抢到手中,又见双珠隔着裂缝大声急呼,双手挥舞。这时震势正当极烈之际,双方语声已为所掩,一句都听不出,也不知往何处逃走是好! 逃着逃着,回头一看,双珠已顺对崖往后山一带驰去,相隔渐远,话未听明,不知乃姊要她顺着裂缝绕往前途,设法会合,同时看出就这回身飞驰转顾之间,方才来路又坍塌了一大片,地底震撼越来越猛,人行地面,宛如飞驰在惊涛骇浪之上,随波起伏。 天旋地转,地震山崩,连同火山爆发,森林燃烧,树枝折断,四下横飞,满空交织,轰轰发发之声宛如十万天鼓,加上万马千军,同时交呜,齐发怒吼。耳目所及,无不令人心神震悸,心魂皆颤。心慌意乱之中,目光又被崩崖林木遮断,不知双珠逃往何方,只管悲急关心,无可如何。 逃了些时,眼看形势越发险恶,忽然又是惊天动地一声大震,来路侧面大片林海又齐整整崩塌了一大片,方才所见馒头山那面的一个小火口业已爆炸,化为一根冲天火柱,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冲霄直上。来路侧面的森林转眼延烧越宽,化为一片火海,声势比前还要猛恶。那火更是无情之物,风向稍微一转,休说人兽林木,便是山石也被烧熔,成了劫灰。来势之快,人决追它不上,何况所行又是上面树幕纠结,厚达数丈,下面林木繁茂,野草丛生,连方向都辨不出的黑森林,越想心越寒。 情急逃命,人和疯了一般,一口气逃出好几十里。在二人相依为命,互相扶持之下,居然逃出险地。渐渐觉着逃这一面比较最好。尤其火山爆发之后,地下蕴藏的火力业已宣泄,有了出口,地底只管还在震动,比方才轻了十之八九,那地面上先前随时发现纵横交错的大小裂缝已是越来越少。因方才经过大震,有的树木整株震落,沿途树顶上面的厚幕也震开出许多裂口,吃后面火山一照,到处通红,天光更不必说。 逃到黄昏将近,隐闻来路连大带小又起了两次地震,都是转眼即止,与早来所见不同。仰望天空,云雾甚多,相隔好几十里的天空,均被火山映成了暗红色。想起双珠孤身逃难,互相走失,不知死活,双玉姊妹情长,固是伤心悲哭,路清虽然专爱双玉,对这大姨的为人更是万分敬佩,平素情感又好,真比寻常同胞骨肉还亲,想起双珠此时身受险难之苦,吉凶莫测,也由不得几次流下泪来,为防双玉悲苦过度,人更吃亏,还要想些话来再三劝解。 夫妻二人惊惶逃窜了一整天,始终饮食未进,不曾休息,路上又连遇到几次断干崩落、沙石打击以及失足踏空,滑跌绊倒许多惊险苦难,全都精力交敝,面无人色。一面还要防到风向一转,全林化为火海,许多带有火头的断树残枝,定必随同狂风满空飞舞,落到哪里烧到哪里。所经又是这千百里方圆,到处都是走不完的树海黑森林,只有一点火星落向前面枯木之上,或是那些带有油质的大树繁枝之中,转眼便蔓延开来,那时前路便被隔断,上下四外都是烈火包围,任你天大本领,也逃不出去。人虽疲倦饥渴,仍都打着逃一步安全一步的主意,丝毫不敢停歇。 路清见心上人这样悲苦艰难,连经凶险,双珠生死安危不知如何?口虽说着安慰的话,半扶半抱,挽着心上人一同觅路向前猛冲,暗中却是心如刀割,叫不出的苦。本就挣扎前进,双玉始终担心乃姊安危,万分忧急,心更慌乱,微一疏忽,脚底又踏在一条业已震得半死的毒蛇身上。那蛇长达七尺,甚是凶毒,地震起时,由原巢穴中狂窜而出,大约正逃之间遇到大震,吃一株粗树干折断下落,冷不防打了一下重的,勉强窜到当地,横在草中,业已快死,吃双玉一脚踏中它伤处要害,那蛇负痛情急,临死凶威,长尾横扫过来,竟将双玉的脚卷紧,连路清也被蛇尾将腿扫中了一点。 如在平日,再大一点的蛇蟒也不在双玉心上,并且不等近前已早发现,何况天空还有红光反映,更是容易除去,不足为害。一则此时饥疲交加,心痛同胞骨肉,又不曾吃东西,只顾和路清相扶相抱,中怀悲苦,不曾留意,以为那一带野草只得尺许来高,如有东西潜伏,容易发现,没想到那蛇做一长条横在草里喘息挣命,蛇身又细,就看到也只当是一段树枝,何况未见,加以一路行来,不见丝毫蛇兽影迹,连林中特有的各种大小虫类,俱都不见,只当林中生物业已逃光,未免疏忽了些。等到一脚踏上,那蛇痛极抽身,已电也似急缠绕上来。双玉骤出不意,不是路清在旁,几乎绊倒,人虽未受重伤,腿却被蛇缠紧。 幸而二人的刀剑均在手里,途中虽无动静,始终存有戒心,不曾收起,并还事前商定:一边一个,各防向外一面,左右分待;那蛇重创待死,又被踏了一脚,本就难干活命,双玉又是手疾眼快,随同身子往前一扑之势,右手宝剑业已朝下挥去。那蛇痛极昏迷中毒口刚一张开,业被双玉一剑挥为两段,因是首尾夹攻,头刚调转,剑已斫下,嘶的一声,连头带尺许长一段蛇身,已由二人身旁贴着草皮斜窜出去。等到二人用刀剑贴着里圈将两圈蛇身挑断,双玉小腿虽未破皮,业已有些疼痛,皮色也现出一圈青痕。 路清见状,越发愁急。二人由逃难起,早已互相扶抱,为防邻近蛇窟,再三劝说,将双玉捧抱起来,抢出一段。见无动静,匆匆放落,取出药囊,将伤处敷好。裤褪已被逆鳞刺破,正劝双玉,如不肯换,怎么也将那条裤腿剪断,兔有余毒。双玉见他忧急关心之状,笑说:“呆子!我们共总这几件衣服,哪再经得起糟蹋?破了好补。爹爹药甚灵效,就是有毒。也不妨事,何苦为了一点裂口,丢掉一条裤子?那虽是条毒蛇,我看它那身上皮鳞,毒决不重,否则药敷上去不会好得这快。相隔这远,你看看去,我看你也是勉强挣扎。该死不得活,来路这面树林始终不曾燃烧,越往前红光反映越淡,我们逆风而进,看神气决不曾烧到这里。我们大概走了一整天不曾停过,还是歇上一会再走。” 路清此时心乱如麻,再往前走,既恐双玉支持不住,无意中又被蛇扫了一下,增加苦难,不易前行,不走又恐变风发火,端的去留两难,双玉又在连声催促。忽然想起来路左近曾发现大片透光之处,还有好些大小裂口,天却暗了下来。自己沿途不曾跌倒,何不让双玉坐上片刻,援往枯树顶上查看形势再作打算,同时也可查看那蛇皮鳞是否有毒?走近一看,那蛇乃是一条“过山青”,奇毒无比,并还凶狡已极,饥饿时节,无论人兽决不放过,知其毒在头上和前半身脊梁上的一条逆鳞硬刺。且喜方才不曾被咬中,否则就有灵药也极讨厌。 心方暗幸,忽然听出隐隐雷鸣之声。先还当是一直不曾停歇的火山爆发喷火之声,正在侧耳静听,向空仰望,猛瞥见暗云中金蛇乱闪,雷电交呜,天又闷热异常,身上早已湿透,知将变天,转眼便有倾盆大雨,心中一喜。因这一带肢陀起伏,林木高低相问,上面树幕相结之处本来较稀,便在平日也有天光透下。经过一场地震,到处都有大片天光透下。惟恐狂风暴雨突然发作,饥疲之余再遇大水,想择一个树幕较密的高地避雨休息,忙往回路飞驰。 天早入夜,上面虽有红光反映,林中光景已转昏暗,尤其是那天光稀少之处,不是练就目力已难分辨。方想:转眼之间怎么黑了起来?眼前倏地一亮,满空数十百道金线乱闪乱窜中,瞥见左侧竟有一座小山,心又一喜,人也赶到双玉面前,刚刚数说经过,伸手想把人捧起,去往小山之上休息饮食,猛听惊天动地一声大震,大片林木上的枝干纷纷折断,飞落如雨,地底也起了大震。脚底一飘,身子一歪,骤出意外,双玉坐在一块山石之上,心慌情急,再用力一拉,二人全都立足不稳,滚跌地上,几乎震昏过去。 跟着霹雳连声,风雨交作,狂风暴雨,挟着排山倒海之势倾盆而下。二人总算便宜,未被那些断落的树干打中,最近的一株巨干,相去人头不过三尺,如非被旁边一株矮树挡住,双玉首当其冲,也是难免。 二人惊魂乍定,地震之势也是停止:只听雷声隆隆,风狂雨骤,宛如海涛怒涌,虽甚惊人,仗着生长蛮荒,这类豪雨见惯无奇,同时听出来路轰轰喷火之声似已停止,料知地震已过,林中大火已被大雨扑灭,甚而地火也都喷完,再遇上这场大雨,也许连余火残焰都被消灭,否则此时风向已转,怎么也能听出一点声音。 估计大难已过,心定了许多。起身一看,立处地势虽然较高,相隔不远业已水深尺许,正在由高就下绕坡而流。那由树幕上面空隙中流下的雨水,东一条西一条,满林皆是,大小瀑布多得不可数计,身上也是水泥狼藉,湿污了好儿处,电光闪过,神情狼狈已极。整片森林均被雷电风雨笼罩。不是二人胆大,又是以前见到过的人,当此千百里方圆音无人迹的黑森林内,大难之后,深夜荒山,见此猛恶恐怖的风雷暴雨之势,吓也吓死。 等到二人互相扶抱,冒着林隙瀑布一般的雨绳,由黑暗中勉强抢到小山顶上,寻见避雨之处,再往下一看,目光到处,下面低地,均被雨水组成纵横交错,一条条的网形白练,在暗影中闪动。有时一道电光由空隙透下,照得林中雪亮,映在那些水影上面,更像无数大小银蛇交织冲突,互相分合,穿林而驰,其急如飞,冲在山石树根之上,便激起一蓬蓬的水花,吃电光一照,银雪也似,顿成从来未有之奇景。 双玉刚说得“这真好看”四字,忽然想起大难已过,姊姊逃的一面不知是何光景,她虽智勇双全,心志强毅,向不怕什辛苦艰难,人更机警,到底孤身一人,不比我还有一个知心同伴分劳共苦,互相扶持。她真危险已极,能否出死人生,将来姊妹重逢,实是渺茫之事。想到这里,不禁悲从中来,喊得一声“姊姊”,放声大哭,几乎急晕过去。 路清也是一样伤心,勉强婉言相劝,好容易才将双玉劝住,进了一点饮食,人早疲极。二人经此患难,情爱越深。本是夫妻,早就无什拘束,吃完商量:森林之中虽无日夜之分,这等狂风暴雨,满林积水终是讨厌。前途地势已低,人又累了一整天,还受过两次伤,也不好走。再往前去,不知能否发现天光,连方向都不知道,如何走法?与其冒失乱闯,不如就在当地养足精神,候到天明雨住,就着透光之处,援上树顶查看形势。 只要看出飞泉崖和馒头山火口旧址,便可查明途向,往落魂崖进发,也许还能望见双珠踪迹,更是幸事,免得走到暗无天日之地,想要援上树顶既办不到,就能援到顶上,一眼望去都是这绵延不断的树海,直到天边也看不出个道理。二人均觉来路所行地势逐渐高起,方才这一带已往下降,林木又稀不是岭脊也是山顶,正好远望。越想越有理,就在当地树下草地上卧倒。因那千年古木易为雷火所伤,又将兵器放开,将刀剑插在地上,然后背抵背,枕着外包油布的包袱,一同卧倒。 二人到底疲倦大甚,心虽忧急双珠安危,谈了一阵也就昏沉睡去。梦中闻得左近山乌飞呜,左近山脚似有响动。双玉猛想起森林之中野宿何等危险,虽说地震之后林中生物早已逃窜,昨夜忘了火山离开已远,就许入了蛇兽潜伏之区,如何这样大意!心中一惊,忙即睁眼。未等起身,瞥见路清已先纵起。 刚看出天已大亮,刚升起来的朝阳由林隙中射进,照得林中明暗相间,绿莹莹的。 到处都是飞瀑流泉,水流甚急,只不似昨夜那样声势猛恶。林木经雨,是望得见的地方,全都一片清新,苍翠如沐。山下透光之地原有几处小树,昨夜不曾见到,这时上面聚着十几只不知名的山鸟,剔羽梳翎,飞鸣上下,穿梭也似。树上并还开着不少花朵,地震之后纷纷坠落。树下落花狼藉,碧草如茵,树上却有许多花朵,含苞欲放,连那已开半开的,分外显得鲜艳。景物清丽已极,比起昨夜惊天动地之势,仿佛换了一个世界。四外仍是静悄悄的,只有水流花放,乔木深秀,并无人迹。 方以为先闻响动乃路清所发,忽然看出路清面带惊疑之容,似要往下走去,欲行又止。心中一动,方要询问,路清已先说道:“这事真怪!方才我在梦中曾听两人在山下说话,惊醒转来,还当是梦,忽然瞥见前途林隙中接连两条人影一闪,那等服装从未见过,但又不像平日所见山民野人那样半身赤裸,仿佛和岳父所说前朝人的打扮一样,看年纪也必不大。想要追去,这两人走得甚快,业已隐入前面暗影之中。从无人迹的黑森林,怎有汉人踪迹?如是隐藏林内的野人也还罢了,这两人非但装束决非野人,梦中所闻也是汉语,可惜刚刚醒转,不曾听清。我因玉妹昨日劳累,身上的伤不知是否痊愈,不敢丢你在此,前往追赶。又见我们的东西都在,无一失去,来人不似怀有恶意。再说那等快法和路径之熟,也决追他不上。这等地方会有我们的人,岂非奇迹?” 说时,双玉仔细一看,果然东西都在,身前不远山石上还留有几个脚印,再一抬头,越发惊奇。原来相隔两三丈一株大树上面挂着两个大小包裹,大的正是来时所带悬床皮袋,小的乃是一袋干粮和一些腌肉。这还不奇,最奇是那树又粗又高,树身坚厚,纹理细密,树干最低的,离地也五六尺。来人似防取时艰难,竟用一根粗约两寸,长约三尺,新折断的树枝,不用刀斧,硬插在离地六七尺的大树里面,拔都不易拔出。路清越看越怪,用力拔下一看,所钉树穴深达一尺以上。这么坚固的树身,另外一头还是秃的,并不尖锐,外面又无刀凿形迹,不知怎会被他硬插进去,并还这样深法?俱都惊奇不已。 双玉想了一想,笑说:“此事实在奇怪。这里地理我们虽然不知,前夜睡前听同行壮士口气,由飞泉崖到落魂崖高岗之下只一天多路程。我们初上路时,曾经照着风向左右乱窜,走的并非直路,这里怎会有什汉人足迹?我先当是那两位姓木的异人,后来一想,来人如是这两个老前辈,应该一男一女,不应照你所说那样年轻。就算是他徒弟,原近情理,但他既知这两个皮袋是我们的东西,并代送来,应当要通知,此时天已大亮,理应将人喊醒,至少也应谈上几句,如何不告而去?你醒来见他刚走,想必他已见你起身,怎连头都不回?这等行径实在难测。看爹爹那封来信,好似木里戛和野人烈凡都之事,楠木林这两位老前辈全都知道。见面不交一言,各自走去,断无此理!爹爹常说天下事往往出人意料。我们此时比前两天艰难得多。同行八十壮士不知死活,连个领路的人都没有,姊姊吉凶存亡也不知道。此去前途满布危机,丝毫大意不得。这些东西全用得着,只不遇见非常之事,带它上路也不为难。不过,我们应该往哪一方走呢?” 路清见她经过一夜安眠,精神业已恢复许多,伤也痊愈,心颇喜慰,答说:“照理应该朝那两人追去,至不济他们也住在这里,便楠木林两位异人他不知道,地方定必晓得。不过此事还有可疑:梦中所闻虽未听清,内有一人似在发怒,朝另外的人喝骂,好像不止一人。醒来虽见两人在前飞驰,始终头都未回,仿佛有什急事或是有什追逐,由附近路过,并不一定是由山上下去。醒前又曾听到一声从未听到过的惨嗥声,并有许多人在这两人去路一面骚动吼啸,隐隐传来,相隔已远,细听已无声息。此时想起,可疑之处甚多,不止一点。你方才说得对,如是那位异人门下,休说知我根底,便是无心相遇,见我们两个出死人生的自家人野宿在此,必生同情,怎会不顾而去?如我料得不差,这两个皮袋也许并非有意留与我们,另外还有原因。事情难料,万一是两起人正在争斗追逐,去路又与我们相反,冒失追上,休说急切问难分敌友,一个不巧便要铸错吃亏,两者之间也不好处。他们生长森林之中,常起争斗,循环报复,向不怕死,杀人更如儿戏。我们寻常游山管点闲事,也还不去管他。此时身有要事,大姊不知吉凶,岳父被困贼巢,既要除害又要救人,在两位老前辈寻到以前,自顾尚且艰难,如何多生枝节?依我心意,连这两个皮袋都不去动它才好呢!” 双玉笑说:“这东西明是我们所有,就他地震时得去,我们取回,无人在此,也和他拾来一样,取之无愧。何况这两件东西均系长途森林所用,带在身旁要少许多顾虑,悬床夜来可以安眠,免受野人猛兽危害。我们干粮带得不多,昨日途中除却两株不知名的山果而外,并未发现过一点食物,我们途径不熟,又经地震,形势已变,休说将路走迷,便是中途有什阻隔,或是绕远多走几天,饮食先就艰难,好容易失而复得,如何可以弃去?就是他们寻来,讲理便罢,如其恃强来夺,与他一拼均非所计,天下事哪怕得了许多呢!” 路清一想,也觉经过昨日灾变,估计临近火山一带野兽生物多半绝迹,又无山粮可以采掘,水还不甚难找,路上如缺食物,连想打猎都办不到。有这一袋干粮,放心得多。 想了想,便照昨夜原计,援往树顶仔细查看。虽是由高望下,到底相隔火山太远,飞泉崖一带大片陆沉,休说陵谷变迁不是原样,便是平常隔着这六七十里的树海也看不出。 双玉担心乃姊安危,心中愁急,也援到上面,一同眺望了一阵。经过一场场大雨,连火口残烟和那大片燃烧过的树木都看不到一点影迹。想起昨日途中曾经改道,沿途曾见许多震裂的地穴树缝,怎么也能看出一点形迹。先还以为偏在侧面,也许错了方向,后来除昨日去路外,哪一面俱都看到,一眼望过去,都是密层层的树海,休说火山断崖,连远一点的树缝都未发现,近处却有不少,偏生四面都有,连去的一面也现出两三处,都是稍微一远便看不出,中间还有隔断之处,才知无望。商量了一阵,无计可施,只得仍打着走一段是一段的主意,姑且朝方才两人去路寻去,寻到了人,不问是何来历,多少总有一点法想。那两个再要真是汉人,就非善良,也有一点商量。为防那两个皮袋生事,并还费了心思将其改装,翻将过来。准备停当,又将干粮取出吃饱方始上路。 前途难走已极,但比昨日又是不同。地势本就高低不平,比起来路还要崎岖,又多荆棘灌木阻路,不是二人一身轻功,有的地方简直难于飞渡。光景更比来路昏黑,透光之处极少,只比由菜花寨初上路那两天林中暗如深夜要强一点,多少还能分出一点路途。 大雨之后到处积满雨水,污泥腐叶往往深达丈许,端的步步皆险。稍不留神,以二人的功力,虽不一定失足灭顶,陷落下去受伤遇险决所难免。 二人原意路清所见那两个身穿前朝衣冠的人年纪不大,仿佛一男一女,不似山中野人,所说既似汉语,彼此便能通词解意,所遇如是汉人,不论善恶,均有商量,便是山中隐伏的野人,身边包裹内带有不少他们喜爱应用之物,也可用以结交。如其途向已迷,无人引路,不问走远走近,将人寻到终是好事。反正乱闯,起身时节也未照着昨日所走直路,便朝今早两人所行途向跟踪赶去。先还疑心那皮袋如是对方遗留,必要来取,前途多半能够遇上。路清为防万一,又见双玉人已复原,特意削了一根树干,取出内中干粮,分放在原带粮袋之中,再将那两个皮袋轻重弄匀,挑向肩上,手持灯筒,一路查看,往前进发。 谁知满地水泥中,开头还能看出影绰绰几点脚印,及至走出不远,经过一片干地,由此向前便看不到一点人踪,中间曾疑将路走错,重又赶回原路,再往两旁搜索,仍无影迹,心方不解。等到越过一列高岗,下到平地暗林之中,忽然发现当地林木最密,暗如深夜,树均好几抱粗细的千百年以上古木,平地拔起,直上十来丈始见枝叶,由此往上便结为一片密不通风的树幕。昨夜大雨竟未透下,只稀落落靠近树根聚着几堆雨水,还有顺着树干流下来的积溜,一条条白线也似在暗影中闪动放光。林中行列虽稀,有水之处却是极少,就有也都渗透在那积叶沙土之中,方说:“这一带与来路不同,沙多土少,并有极厚落叶,所以地势虽低,并不积水,附近也许还有山泉。” 双玉自从走往暗处,便将灯筒要过,手持宝剑,抢往前面查探,两下相隔约有丈许,本是低声谈论,边说边走,忽在前面惊呼:“清哥快来!你看这里怎有这多脚印?” 路清连忙赶过一看,原来前途地上脚印甚多,并还又粗又长,五指毕现,一望而知是那些终身赤脚,脚底业已生满厚皮,有那野蛮一点的甚而从小练起用火烧过故意涂上松香树油的野人足迹,由当地起非但满林皆是,接连不断,地上并还发现出两摊血迹和皮骨烧焦的臭味,知道业已走往野人栖息的巢穴之中。 二人平日常听符南洲指教,深知森林中山寨野人的风俗习惯,一见脚印和树干上石斧石矛斫刺之迹,便知这班野人凶猛非常,人数又多,决不好惹。心想:自己共只两人,虽说见了他们探路比较有望,照此情势,对方人多凶猛,一个言语不通,稍微发生误会,休想活命。人不能永远不眠不休,何况这等暗无天日,危机密布,无论东冲西突多少天都走不出的黑森林,地理又不知道,只一为敌,这班从不怕死、专讲前仆后继的野人,不说群起夹攻,只要暗中跟上几个,便是凶多吉少,被他擒住,身受尤为残酷,有的还要生吃活人,端的可怕已极!不禁心生恐怖,越想越寒。 路清老是关心心上人的安危,更是情虚胆怯,忙将双玉拉住,隐去火光,悄声嘱咐,不令开口,准备退往原路商计停当再往前进。因往前面走了一段,越想越可虑,决计后退,一时疏忽心慌,退得略偏,未走回路,烛光只照脚底,又不敢四面乱照,还未退到透光之处,方觉不是来路。且喜遥望归途已有天光漏下,现出白影,心方暗幸不曾被那野人看破。 路清挑担在前,见双玉一人持剑断后,惟恐受了暗算,老不放心,不时偏头回顾,不曾留意退路一面,走着走着,耳听双玉一声低喝,手指前面,心慌意乱中也未看清,料是前面来了敌人,忙即回头向前,往旁一纵,身还不曾纵起一半,头上已挨了一下,慌不迭把所挑的担一掼,伸手拔刀,便要迎敌。双玉已忍不住笑了起来。 路清觉着头上打得不重,面前还有大团自影,打秋千一样往来乱晃,定睛一看,原来树上挂着一个大皮袋,并非敌人,是同来壮士所带悬床,并还两个扎在一起。袋内放着一些途中所用零物,但比今早所见污秽得多,上面泥污狼藉,并有两处残破,仿佛地震初起时震向空中,落将下来被树枝石块划破。悬床也有一副,碎裂了好些,不经缝补已不能用,不像今早所见完整如新。暗忖:“一路行来,一整天不曾停步,少说也有七八十里,就算森林阻隔,沿途几次绕越,至少当有五十里一条直径,还不算今早走这一段,这些悬床粮袋明是菜花寨起身时所带之物,全都认得。常听人说地震猛烈时往往能将人物震出数十百里之外,最奇是有的固是惨死,凶多吉少,内中也有侥幸脱身保得性命的,身上连伤都没有。这类传说甚多,并还见于公私记载,传为奇迹,但那都在城市旷野之中。像这方圆千里的森林树海,震出多远并不稀奇,可是上面隔有极厚树幕,除却随同地面陆沉,怎能穿透下来,保持原样?未了一袋还有一点污损,先那两袋非但完整无缺,连内里的食物均未毁损,岂非奇事?看神气,这前后三袋东西,分明都是这班野人所挂无疑。他们见我二人睡在那里,就不暗中加害,照他们那样凶野多疑也必将人绑起,怎会不曾惊动?” 正在相对奇怪,双玉忽然惊道:“此事不近情理。莫要梦中所闻并非汉语,或是这班野人无意中发现皮袋由树幕裂口中飞落,刚刚挂向小山顶上,准备吃那袋中食物,忽又发生地震,将他吓跑了吧?昨日黄昏时节原曾发生过两次地震,不久便是狂风暴雨,我们在下面等了些时才把心神定住,抢往山上。彼时光景黑暗,饥疲交加,以为林中生物均已逃光,到了上面,人便安歇,始终不曾仔细查看,醒来才见两个皮袋挂在左近树下暗影之中。如非心生疑虑,便先两个皮袋也许疏忽过去,就此起身都不一定。大半未次地震时,山上正聚着几个野人,我们到前,业已惊退,一直不曾回来。你所见那两人跑得那急,不是别处绕来由当地经过,还未发现我们,便是看出山上卧有两人,因我们形貌打扮均与常见不同,他们从未见过,又当地震之后形势危险,以为安然到此决不可能,因而疑神疑鬼,又见人已快醒,慌不迭转身逃去前往报信。如我所料不差,事情却是可虑呢!” 话未说完,路清也被提醒,更加愁急,本来用不了那许多,照着预料又多凶险,不等说完,便拉了双玉往回退走,那皮袋也未取下。走出一段见无动静,再寻一隐僻的大树围后面,先把所带东西藏起,然后掩向一旁低声商计,方觉进退两难。依了路清,打算东西不带,孤身一人掩往前途,探看明了虚实再作计较。 双玉知他关心自己太甚,老不放心,争论了两句,故意气道:“你怎这样看不起人,你当我姊妹是寻常女子,没有男人一路,便寸步难行吗?这时大姊不在这里,如被晓得,不骂你一顿才怪!休说你我患难夫妻,理应同舟共济,生死祸福都要一路,便为本身利害着想,人单势孤,多上一个得力帮手,难易安危要差多少,何况这等蛮荒异域,暗无天日的黑森林中,休说孤身遇险,一不小心将路走迷,彼此都是凶多吉少,多受艰危之外,还要添上许多悲苦愁急。再往不好的想,你因怕我犯险,孤身前往,一个不巧被那野人擒去,我姊妹的脾气你所深知,久等不来,岂肯罢休?再说后退也是无路,势必前往查探,稍有不测,便非拼命不可。本来二人合力可以平安,偏要分开自找苦吃,还使彼此增加忧疑,提心吊胆,何苦来呢! “如非我深知你的为人,我们又已正了名分,不久便要完婚的话,要在以前你初向我求爱时有此举动,我还当你和赵乙一样呢!他向姊姊求爱,一面假装老实,一面又想尽心思百计讨好。我姊姊人最磊落光明,和谁都好,不像我还要分辨远近,有点娃儿脾气,以为人也和她一样,至今多半还许不曾看出,我却旁观者清,实在好笑。这类自己没有男子气节,却把心爱的人当成废物,仿佛一朵鲜花只许他一人亲热保护,别人看都看不得,平日却又做出许多丑态的男子,真叫讨厌已极!我虽知姊姊晓得定必不快,但因此是各人心愿之事,听爹爹说,大城镇中的男子比这个更加讨厌十倍,比较起来,赵乙还是好的。好在我姊姊不是没有主意的人,所以不曾说破。你这类行为,不论真假,我都不愿意。我决不冤枉你和赵乙一样装腔,你也不会欺我,实在关心大切,反而心慌意乱,但我不喜胆怯的人。再要多说,我就不理你了。” 路清原是顾虑太多,看出危机将临,心神无主,此时进既不可,退又不能,打算在当地等上一会,静以观变。所料如中,少时必可看出一点形迹,以便相机应付,省得又走回头路。再如寻不到人,无法觅路,反正森林中的野人多半是这神气,他们虽然十九性情凶野,猛恶多疑,本性俱都天真诚朴,只要上来将他疑心去掉,非但无事,还可得他帮助。同时想起烈凡都也是一个野人的酋长,就许误打误撞与之相遇。他们同在森林之中生长,虽非同族,多少也可问出一点虚实,不过无人引见,双方言语不通,开头相见却是危险已极。只顾盘算,竟将符南洲来信所说未到捕木林问明以前不可随便泄露烈凡都之事忘了一个干净。本是心烦意乱,拿不定主意,及听双玉一说,忽然想起由小江楼起身时赵乙带病起身相送以及背了双珠姊妹所说之言,再一回忆以前所发生的对方言行,心中一动。反正暂时无路可走,便把双玉拉向树根之上并坐,低声问道:“我先不曾留意,你怎知道赵乙爱着大姊?” 双玉笑道:“你和大姊都是呆子,从来不以小人之心待人,但决瞒我不过,这还用说吗!可笑赵乙真个不知进退,也不想想他那为人。我们姊妹虽无贫富之见,也从没说过不嫁人的话。男女相爱原是常情,像他那样自己畏难偷懒,不做得叫人佩服,只想卖弄鬼聪明,当面殷勤,专向我姊妹讨好的假人,先就叫人看他不起。何况姊姊那么聪明绝顶的好人,休看她平日对人都是好到极点,既不怕脏又不怕累,更没有一点私心,实是一种博爱之念,她认为一个好人固应与之亲近,低一等的也应加以劝导,便是恶人,只非丧心病狂,均应设法感化,引其归善,所以老是一律看待,从未轻视。真要叫她嫁人,却非合她心意不可。别的不说,第一是要心性纯正而有热情,将来能够帮她做番事业,第二是要男女相等,志同道合,各把全副心力用在事业上面,在这种生活中增加她的情爱。 “像赵乙那样卑鄙自私而又无能,平日肯对他好,全是舍短取长,觉着我父女行医,田里的事全都仗他出力,只管有福同享。爹爹一面把收获所得与之平分,一面却将那些有钱病人所赠银米按人平分,他虽不在小江楼相助,照样也得一份,连他本身所有,积蓄起来,以作将来成家立业之用,当他自家人一样,比起别家佃户长工,真有天渊之别。 到底人家出了力气,一个人住在万花谷也太寂寞,为此每隔些日,必叫田四哥和你代他耕作,将他喊往小江楼聚上半日,每月三次犒劳从不使他脱空。遇到农闲之时,仗着谷中乡邻和我父女都好,出来门都可以不关,更是三天两头守在小江楼不肯离开。就这样,爹爹和我姊姊还觉一人耕来三人吃,虽然我父女行医十九救人,不为钱财,本身无暇耕种,非要有人代耕不可,但他无形中也算帮助我们行医,所得也并不少。爹爹头一个心中不安,样样厚待,可是他那为人和爱取巧讨好的脾气,姊姊怎么也能看出两分,如何会肯嫁他? “这都不说,最可笑是,他上来因看出我姊姊外和内刚,只管对人谦和,自有一种正气,使人乐于接近却又不敢丝毫轻侮,居然妄想向我求爱。借抽空习武为由,向我表示了两次。我素来口直心快,马上当面发落,借话警告,跟着,我便和你订婚。他见无望,这才转向姊姊一人下手。那献媚讨好的丑态也不知做了多少。即以这次而论,他虽受伤,并不甚重,我家伤药,你当知道它的灵效,比他再重的病人也该早好。他为想在小江楼多住两日,就便和我姊妹常日相见,故意装得寸步难行。听爹爹口气,本已知道,只为喜逸恶劳人之常情,年轻人谁不喜欢热闹?也就听之。跟着,仇敌发难,竟将爹爹诱迫了去,我姊妹三人便同起身。他见姊姊要走,装病卧床不能多见,实在忍不住,才假装负痛起来相助,表面是献殷勤,目光却盯在我姊姊一人身上,说了许多好听的话。 “这时,姊姊一心在办正事,她虽机警聪明,寻常对人决不像我多心,又当危难之际,当然不曾留意。我却看了一个清楚,心想:你如真个对我父女忠心,爹爹对你亲如父子,遭此非常之变,人又被贼擒去,生死安危尚在难测,我姊妹无论如何尚未失陷,为何对我爹爹毫不关心?只初得信时假装激烈,乱吵了几句。彼时众人虽都悲愤,谁都不曾放声痛哭,只他一人放声哭喊,仿佛要和仇敌拼命神气,所说都是咒骂的话,没有一句可以合用。这还可说本身无能,不能怪他,可是我姊妹刚一离开,他便收风,跟着便装伤痛,连茶水都要别人代拿。隔了一会,见我姊妹不曾进去,忽又爬起,假装挣扎相助。因我姊姊爱吃熏腊,他再三和你说好话,要将那几条腊腿与我姊妹带走,口口声声都关切我姊姊一人的衣食起居、安危险阻。休说你平日那样帮他,自称当你同胞兄长,便我也是一样的人,他心慌意乱中本相毕露,除走时才说上几句敷衍话外,几乎不曾再提一字。便是最关重要的爹爹,他也仿佛忘记有此一人,也不想我们此去为了何事,简直与之不大相干。果真和我老少四人一条心,哪有这样情理?中间又向我们再三打听途向走法,表示他对姊姊爱到极点,没有此人便不能活命,只等他病一好,马上便要拼性命追来神气。你说这样自私的人,姊姊怎看得上呢?” 路清想了一想,答道:“此话还不尽然,我已想起赵乙对于大姊确是可疑。像姊姊那样女中英雄,只是年轻男子,稍微自信,不惭形秽的,也必不舍放过。何况近水楼台,双方均未婚嫁,向其求爱原是人情。就因为色所迷,一心专注,做得过分了些,也不能算是他的过恶。不过照我临走所见,话真难说,只恐随后跟来大有可能呢。” 34、繁花明远树 天开奇境 喜谒幽人 双玉原认定赵乙决无这等胆力敢于随后跟来,再说事实上也办不到。及听路清一说,老大不以为然,方说:“我看不会。就他这半年来勉强学去的那点武功,这么危险的黑森林如何通行?何况又是孤身一人。”忽听左近似有响动,声虽轻微,仿佛甚乱。 二人藏身之处,三面都是好几抱的巨木骈生环绕,当中空出大半环两丈方圆的地面。 树下立着两块一人来高的怪石,还有一段树根伸出地上,恰巧横在山石之后,人便坐在上面,皮袋更藏在斜对面树腹之中。缺口一带却是一片草地,约有半人多高,如有敌人经过,决看不出内里藏得有人。其他三面除来路外,离开树围不过三丈,均是丛林密莽,无法通行。即便敌人寻来,不等近前,已早警觉。缺口前面十余丈,上面树幕还坍塌了一大片,阳光下照,由内望外,看得逼真。树幕中心藏伏之处虽较黑暗,仗着练就目力,又在森林中走了几天,业已看惯,比较起来,已算是极好所在。不用灯火,彼此动静也能看出。为防万一,又恐树上和左近灌木丛草中伏有蛇虫之类,事前曾经仔细搜索,看出当地实是绝好藏身之所,以前决无人迹往来,否则缺口外面的草不会那么整齐,余下两面又是无路可通。就有野人由左近经过,也必在那透光之处一片浅草和沙石地里,只要来的人数不多,窥探出他的习性,便可现身上前,与之相见。忽听周围有了动静,心中一惊,忙即起立。 手握宝剑,探头往外一看,面前果然来了一伙身材高大、貌相狞恶的野人,已快走近缺口,前后约有十六八个,相隔不过三四丈左右,眼看拥到。料知不妙,仗着事前防到,留有两条退路,均在身侧骈生的树缝之中,内中一处虽然较宽,但要纵身而上方能越过,离地约有丈许。又见来的那伙野人虽然刀矛并举,似还不曾晓得内里有人,能不惊动自然更妙。 路清心想:野人太多,急切问也许不可理喻,打算借着山石隐僻,掩往另一个较窄的树缝中,侧身而过,由此出去,贴着丛莽边界,施展轻功一路飞驰,便可逃往小山一带,虽然也是一条难走的路,并有许多顾虑,缓过一步终较稳妥。谁知目光到处,侧面暗影中已现出许多刀矛影子,料被野人看破,暗道“不好”。人困里面,野人刀矛梭镖又极厉害,被他们包围,掷将进来,如何能当?忙将双玉一推,同往身侧不远的高树缝中纵将上去。 路清在后,百忙中刚看出缺口外面的野人停步不进,业已发现自己,忽听双玉呼喝之声。心里一急,连忙纵将上去一看,这一面的野人来得更多,同时瞥见前途漏光之处还有许多野人,都是刀矛并举,悄没声潮涌而来,分明四面均被包围。这一惊真非小可! 树缝深达七八尺,人在上面,进退无路,二人全都情急。 双玉见野人来势猛恶,单眼前见到的已有八九十,另外两面黑暗影里还不知有多少! 最难是双方言语不通,骤出意料,端的软也不好硬也不好。软了被人看轻,稍有失闪固是凶多吉少。如其动手,又难免于伤亡,一经成仇,追踪不舍,无论逃到哪里,总有筋疲力竭之时,稍一疏忽便遭惨杀。就不动手,一有误会便难分解。心里一急,忽然想起前在花蓝家月下舞剑示威之事。猛生急智,意欲上来先将对方镇住,再与讲理。 恰巧这一面虽是森林当顶,上面结有极厚的树幕;因是前侧两面相隔不远均有透光所在,由黑地里走向明处比较清楚,树的行列又比其他两面较稀,野人来路附近更有七八丈方圆一片空地。时机瞬息,危险万分,双玉不顾再与路清商量,也不知野人是否通晓所说土语,口中大喝:“你们不许妄动!我非敌人,还有要紧话问!” 说时迟那时快!话未说完,人已施展轻功,抢往树缝外面。到了边上,身子微微往上一起,纵高了两三尺,紧跟着双脚并拢,横转过来,照准右侧骈生的树干上面猛力一蹬,人便和箭一般向上斜飞出去三四丈高远,接连越过好几十个野人,再就空中一个转折,随手把宝剑舞起一道寒光,腰间弩筒就势拔出,由一个“黄鹄摩空”变为“鱼鹰入水”,调头往下纵落,脚上头下离地丈许,再将手中宝剑舞起一片剑花,人也轻盈盈落向地上。路清见她一言不发突然纵起,不及拦阻,心里一急,惟恐受到野人包围,寡不敌众,也忙跟踪随同纵去。 二人一先一后,相差不过丈许光景,身还不曾落地,耳听众声吼啸,心中一惊,疑是野人就要合围抢上,方觉不妙,百忙中瞥见众野人多一半吓得往后倒退,相隔较远的全将手中刀矛一同挥舞,一齐吼啸起来。后退的野人退了几步,也是如此。方觉不像动手为敌,仿佛欢啸神气,耳听远远转来清啸之声,好似哪里听过。还未听真,人已相继落地。再看众野人,忽然肃静无声,人却不进不退,立在当地。另外两面的野人也都蜂拥而来,做一圈将二人围在当中,相隔最近的也有两丈,四外大树间的空隙均被填满。 只管花面狰狞,形态猛恶,两三百对凶睛一齐注定在自己的身上,握紧刀矛作出应敌之势,但无一人近前。 路清初次身经,还在惊疑。双玉从小便听父亲说过,见此形势,就是对方怀有敌意,只不当时动手便有商量,心便定了许多,忙将宝剑还匣,一面暗告路清留意。一面朝着那群野人把手一拍,表示没有敌意。再将平日所会的各种土语连生带熟说了出来。说完不得回音,又换一种,大意是说此来作客,寻访两人,决不久在当地停留,不会抢夺他的牲畜子女,做他不愿的事,并还能够医病。要对方推出一个酋长或是通晓语言的人出来,细谈来意;如蒙相助,彼此都好,还有一点小礼物送他酋长等语。哪知连说了好几遍,把平日所学的各族语言全都说完,对方老是呆立不动,非但没有回音,泥塑木雕也似,丝毫表情都无。 路清在旁见野人越来越多,最妙是后来的人面都未见,也未往前探头张望,只立在前面一圈人的身后,由此不言不动,不消片刻,便围成一圈又紧又密的人城,除却树便是人,更不见丝毫空隙。脸上全都画得花花绿绿,凶丑怖人。因其从小生长森林之中,习于劳苦,终年与毒蛇猛兽、寒暑险阻搏斗,一个个都是筋骨健强,身轻力大,形态威猛,比同来八十壮士仿佛还要强健多力。这多的人四面包围过来,凭自己的耳目,事前竟会不知,直到近前,方始警觉到极轻微的声息,一望而知不是易与。如此越来越多,不进不退,心疑林中野人都有奇怪风俗,必是他那头领还没有来,想等人到以后请命处置。看他们这样戒备森严,多半把人当作网中之鱼,决不像有好意。最着急是,爱妻想尽方法口说手比,对方老是那么形貌冷酷,丝毫不加理睬。如有商量,怎会这等神气! 惊险紧张头上,非但把方才啸声忘记,反而越想越觉可虑。见双玉方法业已想尽,终无应声,有心往前试他一试,无论怎么逼近,对方始终一步不让,也不动手,看样子决不会把路让开,放人过去。如其硬冲,又恐本来无事,激出变故。 左右两难,正和双玉低声商计,如其酋长到来,发现危机,仍用前法,施展轻功声东击西,看准空处,冷不防一翻身,径由人头上面飞越过去。及至四外一看,一面来路尽是密林丛莽阻隔,插翅难飞。另外两面,就这一会,非但人圈越来越厚,哪一面都有不少,并且外围树干上面也都到处伏有野人。另外那一面都有数十个,往来飞驰,不曾近前,男女老少都有。因是赤脚,又在林中跑惯,端的捷如猿猱,轻得声息皆无,不是隔近一点也听不出来。断定形势严重,无论走哪一面都有埋伏。如由人上飞越过去,休说眼前这一大片决不放松,便那树上地上这些野人的刀矛镖弩也是难当。一时情急,勾动前念,忍不住挺身向前,厉声大喝:“我们来寻烈凡都!如其在此,快些请来相见,否则也请指点地方。我们决不侵犯你们!” 路清土语更是有限,为防对方不能明白,说得颇慢。又因野人未必通晓,“烈凡都” 三字说得分外有力。平日语声又极洪亮,这几句话还未说完,那些恶鬼一般的野人,本和木偶一样立定不动,闻声忽然起了骚动,纷纷惊顾。有的并在交头接耳,低声急呼,面现惊疑之容。 这一来,连双玉都当有了用处,想起烈凡都乃野人最敬佩的老酋长,刚一说这三字便有反应,看神气,也许无意之间将他寻到。心中惊喜,便照平日所闻野人对所最尊敬的人所用称呼礼节,二次忙立向前,双手交叉一挥,再将宝剑拔出,朝空一扬,大呼一声:“烈凡都!” 路清以为双玉比他更能明白野人风俗,又见四外野人互相惊顾骚动神气,也想学样。 第三次“烈凡都”三字还未出口,忽听一声暴噪,四外野人纷纷纵起,互相撞挤,抢着狂奔,仿佛有什么大的灾害将临,争先逃命一般往来路驰去。 这些野人跑起来又是极快,转眼之间人都逃光。同时看出人数之多少说也有二三百个。自己只得两人。这类凶悍无比、遇见仇敌连死活都不顾的野人,不知何故,听到烈凡都三字,竟会如此胆小害怕,实在不解。路清不由心宽胆大起来,断定对方如此胆怯,烈凡都必是他们酋长无疑,还想追上前去,令其引路,前往求见。双玉连忙一把抓住,急呼:“你去不得!” 路清见她面有愁急之容,忙问何故。双玉答说:“烈凡都如其是他们酋长,至多当我们贵客看待,怎会吓得逃走?如非是他们最怕的人,便有别的原因。爹爹来信原说先到楠木林寻见异人再去,内里必有文章。野人风俗奇特,我们方才冒冒失失喊了出来,莫要无意中犯了他们大忌,那才糟呢!真要肯当我们是客,如何一听就逃,比见了活鬼还要害怕?往好的说,他们就此不敢再见,那是便宜。否则,他们酋长现还未到,此去也许还要引来强仇大敌。这还是误会到底,怎么分解都无用处。我们不想方法往相反一面赶紧逃走,如何还要追他,自投罗网呢?” 路清闻言大惊,越想越觉所说有理,方答:“我虽常听岳父闲谈,相从年浅,所知不多,你说的话果然可虑。无论如何,我要见人,也应乘他未来以前,打点好了退路再作计较。我看别的东西均在其次,食粮最关紧要。我们先将随身粮袋装满,别的能带则带,不能带,随时在途中丢掉。遇上敌人还可用作疑兵,将其引上歧路,你看如何?” 双玉方答:“事不宜迟,越快越好。”忽听野人去路上又传来声清啸,比方才近了一些,同时,又听众野人喧哗骚乱之声,双玉忙道:“他们果然去而复转,还不快逃!” 路清忙道:“这啸声似与以前所闻相似,你可听出?”双玉也是想起,方答:“我方才也曾听见,据我意料,决非野人所发。你今早曾见两个前朝装束的男女汉人走去,所行也是这一面,莫要前面就是楠木林吧?” 路清闻言,心方一动,啸声已由远而近,来势绝快。知道就有敌人寻来,逃也无及,又听出野人喧哗之声由近而远,与之相反,来人啸声也只有两个,心想:这啸声许是今早所见两人去而复转,莫要为我而来?反正无法避免,就往回路逃退,像这类身轻力健、为数又多的野人,早晚必被寻到,转不如对面相见,相机应付,比较有望。互一商量,决计等在当地,掩身窥探,只要来人不多,没有敌意,索性与之明言,省得迟疑不决,老担心事。 刚刚抢往来路旁边大树之后,探头一看,不禁惊喜交集。原来前面来的果是两个汉人,一男一女,本来前朝打扮,想因行路方便,长衣业已撩起,束向腰间,露出半段腿脚,所穿是双藤鞋,步行如飞。自己踪迹似乎被人发现,啸声已止,相隔数丈,晃眼驰到。 二人看出来人肩上虽然插有宝剑,貌相均极英俊,未到以前,面上先有笑容,脚步也似放慢了些,看年纪至多也只二十左右,脚程却是快极,忙同迎上前去,刚一对面,来人已先立定。 男女两人同声笑问:“二位佳客是来寻我师父的吗?请恕我们一时荒疏,又因查看火势归来,急于复命,不曾惊醒你们。只听人说你们要往楠木林看望家师,有要事相求,因家师日内要往别处访友,不知是否见客,而你们所卧小山一带,以前毒蛇猛兽最多,虽被地震惊走,恐其仍恋旧巢,去而复转,附近又有野人部落,惟恐无心相遇,双方言语不通,以致冒犯,不等交谈,便即赶回。方才听说二位似已受到虚惊。他们原因他们酋长和我们匆匆相见,命人传言,话未听清,只当叫他们搜索来客,遇见将人留住,以免走往别处森林之中迷路,或是走往那有浮沙泥沼之中,遇到危险。双方言语又不通晓,以致逼得二位喊出烈凡都三字,几乎发生误会。就这样,他们还是不敢一同来迎。这里不是讲话之所,前面不远,便是通往楠木林的一条险径,就在落魂崖的北面。因当地曲折回环,隔着一条绝壑,加以密林丛莽阻隔,不知底细的人决难通过,但比正面前往少去许多绕越和转折之劳,路要近出两三倍。好在这些野人虽仍将信将疑,只要师父和那少年酋长一说,便可无事。我已叫他们去往楠木林中等候,我们路上再谈如何?” 二人见那男的说话最多,滔滔不断。听完谢诺,请问姓名。边谈边走,才知楠木林异人乃是两夫妻,男名木难,女名冷霜娥,这两人一是他的爱女木芸子,一是他得意门人凌汉,隐居山中已有多年。凌汉和芸子又是一对小夫妻,刚成婚不久。 当日原因馒头山火山爆发,此事早在二老意料之中,火口震裂之后,知道地火已泄,地震必要停止,同时看出不久就要变天,便命两小夫妻前往查看。途中发现两个皮袋,先只当是采荒的人结队入山,无意中遇此灾变,震势猛烈,将所带东西全部震散,远出数十里外,落向树幕之上。凌氏夫妻为防万一,本由树幕上面踏枝飞驰,见这两袋东西通体完好,并未毁损,觉着有用,同时又想归途要等野人传话。恰巧旁边有一裂孔,便纵将下来。先想寻人,代他送将回去,后见人都逃光,随手取了一根树干将它挂好,二次往前进发。跟着遇见大雨,正要回转,人已走到火山左近陆沉地面。 电光照处,瞥见前面有一群人在狼狈飞驰,当中还隔着一条极大的裂缝,深不可测,知道那一伙人慌不择路,林中地形已变,未必能逃出去。想起这些人多半空手,就有也是刀矛弓箭之类,不像带有食物,沿途曾见树幕上面挂着七八个皮袋,有些虽已破碎,没有初见之时那样完整,内中却有两袋食物。忙即把人分开,仗着师传本领,一个去往回路寻找,一个追上前去将其喊住,冒着雷风暴雨,越过裂缝,将人寻到,交回皮袋,果是所失之物。后又问出奉命护送三个汉人,往楠木林寻找师父。因在地震以前发现前古龟壳灵药之类,人都离开,地震之后争先逃命,业已无法回去,估计人已送命,回去寨主也许还要见怪,全都愁急,但已无计可施。凌汉告以这三人只要不死便可无虑,随同赶回。因不知这三人的来历,又见飞泉崖一带正当火山边界,震塌了一大片,照土著所说,十九无幸。偏生这班人只知来者两女一男,又说不出个道理。 归途想起还有两个皮袋挂在小山上面,打算顺便取走,并向师父禀告。回到小山,天早大明,刚刚纵落,便见几个野人掩掩藏藏往小山这面走来,山上还卧着一男一女,正与土著所说相同。知道这群野人性甚凶悍,近年虽被他师徒制服,像这类从未见过的外人,难免怀有敌意,自己又不知这三人的来历,师父是否肯与相见,恐有误会,引起伤亡,忙即上前喝止。那几个野人虽因近年对他师徒怀德畏威,并不一定想要伤人,到底看想人家东西,不是好意,见被凌氏夫妇看破,全着了慌,连先拾到的一袋东西都不顾再拿,吓得如飞逃去。 二人看出他们作贼心虚,也有了气,不顾将人喊醒,忙即追去。迎面遇到大群野人,因在林中发现一些由裂缝中坠落的食用之物,起了贪心,刚刚大举寻来,被二人迎头喊住。众野人最怕这两小夫妻,又都愚蠢。二人懒得和他们多说,只令随同往寻酋长,偏又不曾在彼。又走出一段,刚将野人止住,令在当地等信,不许去往小山一带走动,走出不远,恰巧那少年酋长得信追来。 二人知他聪明晓事,正说之间,忽然想起当地以前蛇兽出没,最是危险,惟恐小山上的少年男女不知途向,为毒蛇猛兽所伤,或是走往落魂崖旁浮沙泥沼里去,送了性命。 便命酋长传令,命众野人去将二人留住,不令走开,等他见完师父再定去留。那少年酋长,妻子为毒蛇所咬,刚问木老求得灵药回去,中途听说二人寻他,重又折转,急于回去。走不几步,恰巧内一野人为了心虚太甚,逃时跌了一跤。凌氏夫妇恨他平日凶狡,不肯给药。酋长是他兄弟,恰巧路遇,给了点药,命代传话,有许多话不曾说明。 等到酋长送完了药走来,遇见逃回的人,说来人竟是烈凡都所差。因这一群野人与月儿湖老人阿庞原是同族,当初为了同室操戈,硬将对方威逼出去。不料逃的一伙同族心还不愤,冤苦太甚,早将祖传几件号称附有祖神的遗物偷偷送去,按照昔年祖神烈凡都预言,本有许多禁忌,依势行凶这一族,人又好狡凶暴,事后发现许多祖传遗物全都不见,虽因人大凶狡,无人敢于质问,死时天良发现,却极后悔。这班野人最是迷信鬼神,死前又得了一种奇病,以为此是祖神降罚,神志昏迷中说了许多呓话。大意是附有祖神灵器的遗物业已飞走,此后所有的人均须做那逃走人的奴隶,如其不能将这些人请回,子孙决难安宁。偏巧接他位的酋长又是一个凶人,非但没有照办,反而妄想将逃的人杀光,将那些认为祖传之宝的枯木朽骨、破铜烂铁强夺回来。不料对方历经艰难辛苦,经过二三十年的生聚教训,比逃出时强大得多,人更多出不少,上来便被对方杀得惨败,由此互相报复了许多年。 到老人阿庞做了酋长,威势越盛,而这一面始而循环报复,后见每年必败,灾害丛生,人是越来越少,一班老人想起前言,正在再三哭诉,互相劝告,想要讲和。老人阿庞因知此是未来大害,非将他们制服不可,竟乘其人心离散、胆怯忧疑之际,突然大举而来。总算不曾赶尽杀绝,虽未多伤人命,也不要这班人投降为奴,只将众人最信奉的祖神遗物带去与众观看,说奉祖神之命而来:此后不许互相报复,并将月儿湖种种规条方法告知,如能学样,将来查看明白真个悔悟,仍可合而为一。否则,你们虽未正式为奴,业已降顺,再如生心背叛,立时祭告祖神,奉了真灵遗物,来将众人消灭。这班野人本就情虚胆怯,又经折箭为誓,由此只一听到烈凡都三字,便即心寒胆落,恍如大祸将临,害怕到了极点。 总算相隔太远,老人阿庞虽恨他们常向别族抢掠残杀,只顾眼前抢夺,不知树敌结怨,留下后患,更有许多凶残暴虐的风俗,不愿与之合流,心仍想到此是自家同族,如能感化过来,结为一体,岂不甚好?因此每隔些年,必要带上些人前来窥探。接连几次,看出这班族人多年习性难于更改,自己年纪渐老,也就灰心,对方既不来犯,便也不再顾问,已有八九年不通信息,可是每次前往,均想用严威将其镇压,又拿有祖神遗物。 这班野人越发害怕,只一见到便望影而逃,偏是始终不知舍旧从新,真心改悔。直到发现楠木林住有汉人,翻山越崖前往侵害,才被木氏夫妻管教过来。所以方才一听烈凡都三字,吓得头都不肯回转。 路清、双玉听完好笑,又问出烈凡都的下落和当地种种风俗。凌汉又最通晓野人言语风俗,可以代作通事,并还答应,代为寻访双珠下落,只人尚在,决可引来相见,照那走法,只要逃得稍快,便不至于波及。二人无意之中有此奇遇,不由喜出望外,再三称谢。 凌汉夫妇又说曾冒大雨赶往灾区查看,环着陆沉的所在走了半圈,飞泉崖一带虽因中间夹着极宽裂缝,路不好走,上下相隔最深的竟达好几十丈,低洼之处业已成了一片片的湖荡,将路隔断,深不可测,虽有一身本领,难于飞渡。同时发现林中奔驰的土著,赶往查看,飞泉崖那面不曾走到,但照所说,全部山崖虽已陷入地底,电光照处,只剩一座孤峰挺立在那刚陷落的深崖之内,方圆却不甚大,照双珠脚程和走时途向,应该在那陷落以前逃出险地,蹿往前面未陆沉的森林里面。虽然将路走错,偏向一旁,离开楠木林越走越远,不会走到,暂时人却不至送命,何况又有那好武功,事情才隔一日,人如出险,必能寻到,可惜事前不知,否则昨夜入林搜索,到了半夜雨住便可发现踪迹,等到捕木林见完师父,立往寻找等语。 双玉闻言,和路清互一计算双方分手初离险地时几次大震相隔时刻,以及双珠所走途向和平日的脚程,怎么也应越过那片陆沉之区,愁怀不由减了许多。哪知事情凑巧,双珠就在二人初醒之时,由大群马熊丛中冒险逃出,蹿往森林里面。事前又受危崖阻隔、山崩地裂之险,未等火口崩裂,人已陷身孤峰之上,后来才冒奇险由峰顶攀落,幸而下面到处都是缺口和中空之地,水积不住,在峰脚崖洞中卧到半夜方始惊醒上路。此时人还不曾走出多远,那一带林木密茂,本难寻觅,凌汉夫妻又误认为有此一日夜工夫,就没有超过路清、双玉所行的路,决差不了许多,又奉师命另有要事,上来先往前方搜索,竟将入口一带疏忽过去,后来遍寻无踪,才分一人往归途搜索过来,双珠偏又遇见毒蟒,避往一旁,将路走错。 又说两小夫妻原是对友义气,这样大一片森林,不知对方所走途向,只管平日练就轻功目力,并有特制的照明之物,到底无法将其走遍。途中又发现大群猛兽聚在当地,神态悠闲,不像有人经过情景,以为双珠孤身一人,多大本领,遇见大群猛兽也必避道而行,没想到越过兽群再往前两三里便可发现踪迹,断定人已走远。恰巧木芸子往回路搜索不见人迹,也未发现遗物,赶来相会,夫妻二人竟将那群猛兽避过,又分途搜索了一阵,再到约定之处会合,把事办完,由林中绕路赶回。非但人未寻到,连双珠所杀死蟒和所遗留的残余干粮,均未发现。惟恐二人伤心,又因林中广大,恐有遗漏,又发动野人前往搜索。正想过上几天野人复命再说,到第四日,路清、双玉正在愁急,忽然得到人已平安到达月儿湖的信息,此是后话不提。 当时二人有此奇遇,俱都兴高采烈,喜出望外。宾主四人一会走入险径,越过一条绝壑,由蛇兽伏窜的密林丛莽中走了两三里,再越过一条深涧,到了楠木林一看,越发惊喜交集,木芸子已先朝前飞驰而去。 原来当地乃是一片高原,当初也是一个大火山的喷口,沿途所经森林,都是参天蔽日,草莽纵横,巨木骈生,难于绕越,地下不是荆棘密布,崎岖难行,便是落叶腐草,污泥浮沙,稍一疏忽固是不死即伤,便是时刻戒备,也是危机四伏,步步皆难。惟独这一片高原隐藏在森林中心地带,方圆约有四五里,四面都是一片绿油油的树海,只这中心一片,非但佳木繁荫,万花如绣,白石清泉到处都是,西北角上更有大片湖荡,碧乳溶溶,清深可以鉴底,波澜壮阔,天水相涵。那么深的湖水,离岸最低的一面才只尺许,山风过处,映着日光,闪动起亿万片金鳞。沿湖又多满树繁花,五色缤纷,大小不一,千叶重台,与繁英细蕊相与掩映,尽态极妍,清艳无伦。 因是一座死火山,那湖便是前古遗留的火口,沙石甚多,土地却少。这些挺生在石缝土隙之中的千百年古木,十九行列疏秀,凤舞龙飞,华盖撑空,朵云自起,异态殊形,各有各的奇妙之处,极少聚在一起。繁枝怒发,荫蔽又宽,离地既高,越显雄伟,山风一吹,万籁皆鸣。偶然见到两株形态相同,高低如一,互相对立,树身也特高大的,远望过去,宛如两个通体翠绿的巨灵魔鬼正在飞舞搏斗,似合还分,更成奇绝。耳目所及,无一不是雄伟绮丽,气象万千,使人应接不暇。因是最高之处石多土少,只管天风泠泠,清吹四作,依旧青冥沓霜,白云流空,日丽波明,点尘不起,无一处不是整洁如洗,真令人有人间天上之感。 二人随着凌汉沿湖走去,直似入了仙境,心怀皆爽,尘虑全消。正指点云影花光,烟岚泉石,互相惊叹,赞不绝口,忽见前面一座似峰非峰似崖非崖,宛如朵云出地层叠而起,通体其白如玉,从上到下却又疏密相间,生出许多幽兰香草的奇石孤峰挡住去路。 那峰下面只得两丈方圆,高也不过三丈,放在这大一片疏林平野、大片猢荡之间,刚一入目已觉美极,还未走近,先就闻到一股异香扑鼻,使人神志为清,与来路所闻各种不知名的花香均不相同。 双玉从小随父学医,最知药性,心已惊奇,走近一看,见那香草竟是父亲物色多年、寻常最难见到的灵药香玉还魂草,心方狂喜,人已转过峰去,目光到处,面前又现奇景。 原来对面乃是一片楠木林,粗均两三抱以上,行列甚稀,枝柯却极繁密,无一株不是荫蔽两三亩以上,自然结成一片树幕,但又不多,共只四五十株。因其又高又大,里面虽是一片浓荫,看去却极畅朗。 刚看出内有一所房舍,四外种着许多花草菜蔬,忽见木芸子飞驰而来,见面笑说: “家父家母正做功课,野人酋长已走。请二位兄妹去往飞云顶上小坐相待,今夜就请住在上面。少时事完,便来相见。” 二人已早看出那座孤立的小石峰上,建有一座高而不大的凉亭,靠后一面还有石级可以上下,一面临树,人登其上,非但捕木林一带,连四外森林树海,全山景物均可齐收眼底。双玉担心乃姊安危,不知木老夫妻还有多少耽搁,一面谢诺,设词探询。 自来惺惺相惜,这两对少年夫妻本是一见如故,谈了一路,越发投机。芸子人更天真义气,知道二入关心双珠安危,忙道:“听爹爹说令姊决可无事,单她那样为人,也不应遭惨祸。二位只管放心。我们今日黄昏本来有事,奉命要往别处。方才已和家父言明,先去寻找令姊下落,一面发动野人前往搜索。只等安顿二位之后便自起身,姊姊请放宽心好了。” 二人闻言,连声感谢。随同到了峰顶一看,那亭乃是四根两尺方圆的大捕木挺立地上,离地两丈,再用山中特产香草搭成一个穹顶,不借雕漆,也无栏杆。石峰奇秀,顶又平坦,宽达两丈,宛如一朵白云蜿蜒上升,到顶展开,再往湖荡一面平伸出去。非但近顶一带幽兰香草最多,不知用什方法,连那亭顶上面的香草也都清鲜如活,上面并还垂下许多垂丝兰,沿着亭边随风飘拂,别有一种古朴清丽之趣,眼界更是雄旷无比。亭内外用具多半整块楠木所制,全是实心,共有一张矮桌、四个香草织成的蒲团、一个大木桩,另外还有大小两个木榻放在亭内。左角放着一个小泥炉和几件陶木所制茶具、两束极整齐的松柴和一些木炭,全都清洁异常,床榻用具尤为古雅合用,似是主人闲来到此坐卧,看山望云之用。 35、款佳宾 登盘荐春笋 联同气 连夜走森林 四人到后,先在亭外蒲团上坐定,并将皮袋打开,把悬床挂在亭柱之上。芸子又忙着代将食物取出,升火烧水,笑说:“我们这里无什好东西待客,又忙着往寻大姊,也许不等家父家母前来就要起身。二位兄姊请各自便。我党悬床比较舒服。休看这里四面空旷,山风颇大,但是此山高而不寒,尤其西北面来的寒风均被离此二百里的绝顶高峰挡住,山风最大时,不过现在这样,并且极少下雨。此时正是温暖季节,就到冬天也不甚冷。我和凌兄常时野宿,尚且不畏寒冷,二位兄姊均有一身好功夫,夜来比较风凉,想不放在心上。如其不惯,请勿客气,等我二人事完回来再想法吧。” 双玉,路清一心盼望对方能够早去寻找双珠,本来还想跟去,后来听出事情绝非容易,相隔比来路又远出了两倍,凌氏夫妻又由树幕上面飞驰,走的虽是直线,路虽近了许多,凭自己的功力决迫不上,跟去反而误事。又听说木老夫妻少时相见还有话说,不令同往,心想:这两小主人年纪最轻,从小便得异人传授,往来森林之中,上下飞驰如履平地,并有许多防身应用之物,比自己高强得多,多此跋涉,无益有害,也就打消前念。闻言忙答:“多谢姊姊盛意,感激不尽。饮食现成,以后还要叨扰,千万不要客气。”边说边将所带食物取出,宾主同享。 凌汉、芸子也未客套,每样吃了一些,笑说:“这些东西我们虽都吃过,但有两样难得遇到。也许前夜震落的还有发现,我们能寻一点回来呢。”双玉见她所说,乃是自家由小江楼起身时,赵乙想要讨好,强劝三人带来的一些熏腊和风鸡脯,一直无心煮吃,哈瓜布送的东西又多,简直不曾动过。到了飞泉崖,路清想起前途要和同行壮士分手,再往前去,铁锅不便携带,抽空将其煮熟,再用火烤去水气,无意中塞了一半在自己粮袋之中,不曾吃完。见他夫妻最爱吃那鸡脯,便不再用,笑说:“我们蒙菜花寨主厚待,所带食物甚多,只这各种干肉乃小妹家制,还有三四斤重一包,意欲献与伯父,不知可好?”芸子接过笑说:“爹娘做完功课、这东西正得着。我去去就来,顺便向爹爹借那宝钩,以防万一遇见毒蟒之类阻路。”说罢转身就走。 路清闻言,心中一动,想起第一次所闻清啸和双珠路遇毒蟒白美人死里逃生情景,便朝凌汉探询。凌汉答说:“先并不知,今日发现二位兄姊,赶回探询家岳父,才听说起,你们入林第一夜凶犀包围时,他正由山外回来,忽然发现大群凶犀,还不知有你三人在内。恰巧遇到一位隐居本山的好友。他收养有一群本山特产、形似狒狒的通灵猛兽,土名嘤嘤,实是一种最猛恶的灵猿。这东西已差不多绝迹,远在三十年前,先被他无意中救了雌雄两只,都受有极重伤毒,眼看快死,将其带回医愈。这东西并还知恩感德,去后不久引来十来只。这位老前辈外号胡卢子,和家岳父是师兄弟,也是夫妻二人,没有子女,隐居本山多年。不知由何处来了一条奇毒无比的怪蟒,双方拼斗多年。毒蟒虽然周身是伤,它们也只剩下十几个,没奈何暂时避开。谁知隔不几天,毒蟒伤便养好,到处跟纵追逐,遇上必死。正急得无处逃避,看出两老夫妻剑术高强,特地前往投奔,彼时人兽言语不通,还不知它用意。二老就想好好训练,留为异日之用。第二日,群猿悲啸怒吼,赶往查看,见一小猿亡命飞驰而来,林中群猿也同迎上。胡卢子便知来了凶毒之物,忙即飞身上前,夫妻合力将毒蟒杀死。由此群猿均被收服,非但指挥如意,亲热非常,便岳父、岳母、小弟、芸妹四人,也是令出必行。 “这时恰在途中相遇,岳父老远望见,便发啸声将其叫来,令将同类召集上一些,照着所说行事。等到时候差不多,再发号令,将那犀群放走。中途群猿追来,连叫带比,才知内中还有三个汉人,重又返身查探,无意中发现树上蟠有一条毒蟒白美人,飞身将其杀死。因见同行人多,自己事也未完,为想查看你们三人心志,借以磨练,同时又接胡伯父灵猿传书,得知经过。正打算和他商量,回来再作计较,刚一到家便即发生地震。 岳父命我夫妻冒险往探便由于此。因知芸妹人最心热,山居寂寞,知有两位与她性情相同、年轻有本领的姊妹正在灾区一带遇险,定必前往搜索。彼时地震还未停止,恐其冒失,故未明言。方才听说人已寻到,只大姊一人走失。曾说符氏父女为人好到极点,断无遭此惨祸之理,早晚必能姊妹重逢,要我夫妻转告二位兄姊,只管放心,芸妹一到,我们就往你们来路林中去搜索了。” 二人正在连声称谢,芸子已飞驰而来,连峰顶都未上,便喊凌汉下去。三人忙同赶下,芸子业已带来一口宝剑。一支宝钩,连同原有的兵刃暗器、腰间革囊分别带好,向路清、双玉笑说:“至多两三日内必有好音。二老再有半个多时辰便来,请自安心。我们走了。” 两小夫妻走后,双玉、路清在亭内谈了些时,先候二老夫妻未来,又不敢去往林中惊动,越看当地风景越好,便去峰下游玩,因恐相左,也不敢走远,就在近湖林边散步游玩。闲眺一阵,忽见两个古衣冠的中年男女,貌相均极清秀,男的手扶一枝筑杖,缓步走来,都穿着一身黄色葛衣,通体整洁,净无纤尘,飘然有出尘之致,从容缓步于碧水青山、疏林花树之间,真和画图中人一样,好看已极。 二人知是木氏夫妇,这两位老人虽不知他真实岁数,大概年己不小,看去为何这样年轻?对面两人业已走近,忙即上前拜见。木氏夫妇含笑礼见,伸手唤起。这一对面,越觉二老神清骨秀,年纪至多只看三四十岁,女的更似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妇,虽不甚美,别有一种秀丽容光。男的虽然稍长,但未留须,都是头上不见一根白发,动作轻健而又安详。当地相隔楠木林,也有数十步之遥,并未见其快走,刚见林中走出,转眼便是临近,心中惊奇,不敢怠慢,正要细说来意。 木难已先笑道:“你们未到以前,我已知个大概,只惜变生非常,偶因访友他出,不及先往接引,以致受此虚惊。底下的事已听芸儿说起,不必谈了。近年我夫妻功课越多,闲来还要种花种药,林中房舍起居不便,就在上面亭中小住几天,等探明令姊下落再作行计如何?” 二人躬身应诺。木难随道:“令尊令岳真乃今之义士,他那被困经过,日前出山我已听说,现在正受盘庚软禁。虽难脱身,盘贼因见他的医道如神,欲用软功劝说,非但不曾加害,连小江楼也未前往骚扰,只在暗中派出许多党羽,到处查探你三人的下落,连江侧面的山寨村落,除葡萄一区是他敌人,虽未正式派人查问,也都派有奸细窥探而外,因其党羽众多,花蓝家又是新结纳的死党,派人容易,在他分头查访之下,几无一处不曾去到。只土著哈瓜布为人机警,全寨一心,表面他那墟集无论何人均可前往交易,容易混进,实则一句话也问不出。至今敌人拿不准你们所去之地,虽对葡萄墟诸人有些怀疑,但他早就买通两个山民在彼窥探虚实,为首诸人十分机警,明知那是奸细,表面却装糊涂,故意造些假话让他带回,再说你们并未前往。盘贼虽然恨毒这班人,没有你们在彼,早晚也必生事,日前还曾支使同党试过一次,大败而归,深知时机未至,这班人不好惹,暂时仍不敢于妄动,只不过你们不在那里,稍微少去一点忌恨,能使凶谋稍缓发动,比较要好得多而已。休说令尊决无危险,我料令姊至多也只受点虚惊。以她本领和那为人,决不至于有什大的凶险,只管宽心。有的话此时还难作准,且等小婿夫妇回来再谈吧。”二人知是两位世外高人,所说决无虚语,心中又是一宽。 到了第三日一早,凌汉、木芸子方始回转,双珠却未寻回;说森林地方广大,另外还有要事,只在来去途中就便搜索,地方不过去了十之一二。看神气必是走错了路,现正吩咐野人四外搜索,林中毒蛇猛兽均已逃光,决不至于遇险,请放宽心,日内必能寻回等语。二人闻言,业已失望,又见芸子答话勉强,面有愁容,正在暗中愁急。隔了两个时辰,芸子见完父母,由林中跑回,笑说:“令姊决可无事,放心好了!” 二人问故。芸子答说:“实不相瞒,此行因未见人和令姊走过的痕迹,本来也在愁虑。方才去向爹娘请问,恰巧野人来报,说在一旷野深谷之中,发现许多死尸和烧毁的茅棚,还有一条大蟒皮也被连树烧焦,后来看出,死的都是一伙食人蛮,外族人却不见一个,同时寻到一件经过水湿、业已残破污秽霉臭不堪的女衣,听那形式,正是汉人所穿,衣色也与姊姊相同。 “我早知林中藏有食人蛮,一则相隔太远,二则他们形踪诡秘,难得遇见。我们以前来往都在树幕顶上,由下面走时极少,彼时野人不曾收服,虽知他们曾经有人遇害失踪,并还杀死过两个女蛮,等到野人激怒,全族出发,来敌已不知逃往何方,一个也未遇见。林中地方广大,暗无天日,起初不知他的藏处,我们功课甚忙,又想这班蛮族野性难驯,全数灭亡又觉大狠。前月爹爹谈起,打算和制服野人一样,几时抽空一试,偏又有事出山,爹爹吩咐不要妄动,加以野人传说不曾眼见,爹爹还是近来野人请其除害方始动念。虽知一点蛮族下落,因觉地方不对,并未前往。后寻令姊不见,曾想,地震多半能免于难,只林中大群猛兽和这许多食人蛮实在可虑,没想到竟会被人杀光,又留下一件女衣。分明令姊逃到当地,遇见蛮族围攻,将其除去。只有一件奇怪:动手的决不止她一人,帮手甚多,并且还是这里野人同类,令姊孤身一人初来此地,当地离开另一族野人部落月儿湖不近,如其穿林而过,非但相隔颇远,并有许多险地,到处密林丛莽阻隔,须要绕越,便这里野人以前为了报仇,以为言语形貌相同,想混进去窥探虚实,明知当地较近,也都不敢冒失穿过。如走直径,虽只数十里之遥,非由树幕顶上飞驰不可,他们谁也无此本领。再说令姊孤身一人初次到达,怎会与之相识? “话还不曾谈完,又有两个野人拿了令姊所发暗器赶来报信。来人心思较细,据他们猜测,令姊非但与月儿湖野人做了一路,并与老酋长阿庞成了好友,否则不会有阿庞所用石梭在彼。你们来意我还不曾全知,爹爹却是早知底细,第二次野人未来以前,便断定令姊巧遇阿庞,并将人骨锁钥取出。这东西虽是一块枯骨,在野人族中却具无上威力,只一喊出他祖神烈凡都的神号,无论何事全都听命。否则,这班野人也颇厉害,所用矛弩石镖,均有奇毒,如非阿庞率众相助,决不会杀得那么干净。我先还拿他不定,等到见了暗器石梭,断定无差。恰巧这里野人急于求和,想与月儿湖合为一体,当时命人回来报信,酋长自己带了两个勇士已往窥探。他虽不敢深入,但照昔年约定,只不入境,有事也可去往月儿湖边境,寻那防守的人探询。后日夜里便是月儿湖星月佳节祭告祖神之期,照例守望严密,比平常要远得多,就是对方怀疑,逃回也极容易。他们昨日业已起身,平日走惯森林,往返甚快。如其料得不差,今夜便可得到信息了。” 二人闻言,又接过暗器一看,果是双珠所有。心虽惊喜,觉着有了生机,不得实信,终是悬念。哪知喜信接连而至,隔了不多时候,便听林中清啸。凌汉惊喜道:“爹爹发出啸声,必是大姊踪迹业已寻到无疑。因楠木林后有一捷径,相隔野人部落最近,自从爹爹为他们开出一条道路,往返极便。来时我因当地瘴气太多,又夹着一片污秽之区,未经过的人闻之欲呕,恐二位兄姊走不惯,另一面走虽较绕远,地方干净,这一带风景又好,前日来时并未由他们那里穿过。野人照例由岭后翻山缒崖而来,所以看他不出,包有好音无疑。”说时,芸子已当先飞驰而去。 宾主四人本同散步在湖边花林之中,夕阳还未落山,斜日返照,湖面上到处金碧辉煌,红紫万状,清风阵阵,晚景佳绝,望后大半轮明月,仿佛一片冰轮,被什烟雾遮蔽少许,挂在湖西苍波平林、天水相含之间,双丸对照,更增雄丽。 正谈说间,隔了一会,芸子飞驰而来,笑说:“恭喜路兄玉姊!令姊双珠果在月儿湖作客。同时又有一位老前辈来访,谈起此事。爹爹不能分身面谈,命我转告,并令凌兄作陪,连夜起身,赶到月儿湖正好后日天明。和令姊见面之后,阿庞昔年受过令祖救命之恩,又有他祖传人骨信符,无论何事必以全力相助,决无不成之理。不过,事机紧急,便那大队野人走此长路森林,也须有点准备,去得越早越好。 “妹子本觉此行劳苦,想留二位明早再走。据那位老前辈意料,令姊此时和你二人分散,必多怀疑,急于相见。阿庞也必答应相助,心疑你们多半在此,必要寻来探询下落,就便向我爹爹请教机宜,只为对方星月佳节,比汉人过年祭神更重得多,因此留在那里。万一差这一夜光阴,你们到时他们恰巧起身,因来路有好几条,野人都是朝前乱窜,林中树木太多,形势多半相同,他们又不知留什标记,另有一种走法和记认途向之法,双方即能路遇,已不免于耽搁。再要中途相左,这一往返,至少也要多晚出两三天。 “地震之后,陵谷变迁,出山路上业已多出两片湖荡洼地,危崖浮沙尚不在内,再要遇上受惊逃窜、聚在路上的大群蛇蟒猛兽,你们走将起来更是艰险。并且你们归路已断,事情又要隐秘,必须突出不意,由花蓝家那里绕山,一举便将逆酋花古拉除去,再将祖传三宝取出,公选一新曹,当时便可去掉盘贼一条臂膀。如其下手时做得巧妙,还可不致泄漏,多出好些妙用。但这一路越发路远难走,出口又在花蓝寨危崖之后妖巫所居后洞。 “准备另立的新酋长原是花古拉之兄,因其人较机警,假装懦弱,又被妖巫看中,迫做面首,日常住在寨后竹林之中,表面老实,心中狠毒,你们先出不意,将他擒往无人之处再与明言,定必惊喜欲狂。此人名叫格旺多,平日颇得人心,最有胆勇,只为失宠老酋,花古拉势盛凶暴,自知不敌,忍气吞声。老酋死后,弟兄姊妹数十人,竟被逆酋残杀了一多半。因他武勇多力,以前当众角力,花古拉曾败在他的手下。只为老酋昏愚无知,宠信爱妾,听了谗言,头一场比力不胜,硬说双方年岁相差,花古拉如到格旺多年纪,武力更大。他看出不好,底下两场虽然假败,但他平日射箭飞矛均是百发百中,仍被众人看出,心都不平,震于老酋凶威,不敢争论,暗中颇多愤慨。他对人又好,因此众心归向,花古拉也最对他忌恨。无奈逆酋乃妖巫所立,妖巫又曾一力担保,才得无事。就这样,为防逆酋暗算,终日隐居寨后竹林之中不敢出来。 “你们下手极易,和他商定,乘夜发难,仗着凶酋所居正寨高居崖腰,别的夷人分散在崖前崖坡树林之中,相隔均远。寨中虽有数十个轮值的勇士,俱都不堪一击。你两姊妹又曾显过身手,夷人全都畏威怀德,只将为首妖巫逆酋和寨中几个死党除去,便可成功。下手详情,爹爹正写柬帖,照此行事,十九如愿,路却比你来路更远更险也更难走。 “森林之中难干预料,你们起身越早越好。如能在后日天明前后赶到月儿湖,连休息带准备,至多在月儿湖住上四五日便可起身。等将逆酋除去,如再能将他手下死党全数诱来分别囚禁,还可作为逆首有病,由格旺多代为掌管,在你们指教之下,照旧和盘贼信使往来,非但下手更易,也更从容。就被知道,只你三人不当众出面,也可作为他们弟兄火并,争权夺位,不致生疑。万一全都泄漏,一则大江阻隔,要紧关头盘贼无暇及此,甚而还要多出顾虑,延缓凶谋都在意中。如其发难太快,你们已与葡萄墟诸人联合,就此照着预定,连明带暗杀过江去,里外夹攻,给他一个措手不及,也可一举成功,永绝后患。 “小妹本要一同送行,偏因爹爹有一要事,也在明早要我往办,只能送上一段,仍要分手。我那事情更急,意欲提前起身,以免延误,也就不客气了。爹娘平日疏简,久隐空山,极少与人往来,近日事情又忙,我二人又在客来之后他出,休说无什待承,连水酒也未准备一杯。吃的都是二位自家所带,我们还要叨扰,真个笑话。幸而今日回来尚早,家母恰巧新制本山特产的松云菌和香笋,刚刚制好,另外还有两样虽是山肴野簌,城市中人却未尝过。我们可到亭上再谈片刻,也该准备了。我因爹爹柬帖还未写好,急于来此报喜。凌兄陪客稍候,我去取那柬帖,就便把家母所制酒菜取来,吃完就走吧!” 二人大喜谢诺,因木老夫妻不大出林见客,来此共只见到一面,又有好友来访,听两小夫妻口气,好似不愿见客,也就不再勉强,只托把话说到致意便罢。芸子笑诺走去,隔了一会,凌汉又往探看,各拿了一个竹篮,笑语走来,先将柬帖递过。二人一看,才知事关重大,心情越发紧张。谢完主人,天已不早,便同人座。见酒菜不多,荤素才得六样。荤只两种,只有一色风野鸡和烟熏腊鱼,但是味美无比,从未尝过。那四色素菜更是隽美丰腴,清鲜悦目,看去都好。另外还有一竹篮的干粮鲜果,都是色香味俱全之物,问知都是两小兄妹山居无事,由林中四处种植的笋菌菜蔬之类。乃母为了二人远来作客,自身无暇,两小兄妹两日未归,意欲稍尽地主之谊,才做了几样,刚准备待客,芸子便回,听说二人所带山粮虽多,因在途中遇雨,业已发霉,特意又添了一些。二人见主人盛意殷勤,连声称谢,只有两夜一天便可到达,用不着那许多,前途又有大群野人作伴同行,想将途中所得的两袋东西留下,只打两个轻便小包上路。 芸子力劝:“不可。出林路险,你们大队出发要走好些天,日期难定,又不比野人生长山中,见惯无奇。别的不提,悬床非但不可缺少,野人那里先后得了三副,已代你们讨还了一副在此,少时路上便会送来。如非阿庞不曾见面,前去酋长所遇守望人,乃新酋长黄山都手下。他说阿庞虽然退休,仍有极大威权,痛恨这里野人,入境必死。黄山都力劝不听,觉着双方本是一家,将来也许派人前往相见,想什方法去向阿庞求说,如再不听,只可等他老死之后,双方才能合而为一,此时万来不得等语。酋长心生畏惧,不敢再去。否则他也跟去,连行李都不用你们自己拿了。” 四人吃完,路清、双玉又向芸子殷勤握别,俱都依依不舍。双王正想开口订约来访,芸子忽然笑道:“我真爱你。听你说令姊和你长得一样,人还要好,我更想见非常。且请上路,也许不久就可重逢呢!”双玉心中一动。林中清啸又起,芸子忙道:“二位兄姊请自登程,家父又在呼唤,想是知我不等明日便要起身,还有什么话说,恕不远送了。”双玉知道这类世外高人言动真诚,无什做作,刚刚谦谢,芸子已含笑走去,脚底甚急。 二人第一次看到这样轻快的脚程,神态仍是那么安详,其行如飞,仿佛凌波而驰,晃眼老远,却看不出奔跑形迹,想起木老夫妻也是这样,动作还要安详,丝毫看不出来,大为惊奇,赞佩了两句便随凌汉上路。走过绝壑不远,少年酋长带了一群野人已等在那里,见了二人,欢呼拜倒,七八张嘴说之不已。 双玉问知这伙野人为了当地近年毒蛇猛兽出没越多,又多瘴气,猎取食物十分艰难,人是越来越少。楠木林地势虽好,木老夫妻也愿野人入居,并允告以耕种之法,一则对于二老敬畏大甚,加以降服不久,心中仍有顾虑。近来虽好得多,无奈山高路险,绝壑阻路,另外那条绝径又须由危崖之上缒落,出入费事。肉食已惯,急切间改不过来,两小夫妻所种蔬粮,先未想到野人要来,为数不多。野人性暴而急,一听上来只吃山粮,须等开荒之后耕种出来,所畜牲禽也都长大方有得吃。虽是越过越好,中间一段却甚难耐,就在外面猎到蛇兽,无论走哪一条路都难运送回去,不惯之处甚多。 酋长虽然年轻,比较聪明,想起祖先老人之言,看出危机,又知月儿湖十分富强,出产甚多。本是同族,只能消除误会,一允投降,立登乐土。木老夫妻又看出他们多年恶习,污秽凶暴,野性难驯,性多愚蠢,使其舍旧从新躬耕而食反觉拘束,难于教化。 如使双方合流,非但可收事半功倍之效,连阿庞一族也同感化,使其比前更加明白事理,免得这许多可怜人每日在黑暗森林之中与毒蛇猛兽、种种天灾搏斗苦熬,自生自灭。将来并可利用他们,将这片亘古无人黑森林开出大片桃源乐土,使山外许多穷苦无告或受贪官恶霸危害的良民,多一逃亡安居的所在。再进一步将山内外大小数十百种的山民也全数感召过来,合成一片,专以力耕畜牧、采荒采猎为生,将那好吃懒做、得过且过的恶习改掉,不致互相仇视,掳抢凶杀,岂不更好?因此不曾勉强令其入居。 及至地震之后,林中大群猛兽毒蛇纷纷离开旧巢,四下惊窜,昨日业已发现踪迹,虽然相隔只有二十来里,早晚必要惊动。众野人越发恐慌,如非有楠木林可作退步,业已大群逃亡。因在当地住了许多年,另觅安生之所并非容易,不知要经多少危险艰难,伤害多少人命才能办到。就寻到有水草透光的所在,单建那许多树屋悬巢便是苦极。向例又喜偷懒,不到腹中饥饿不肯成群出猎,三两人做一路,往往东西不曾猎到,反为蛇兽所伤,而觅到之后人已饿极,连生带熟大吃一顿,全是吃得不能再吃才罢,一饱便倒,懒得再动,极少余粮。虽能耐饥出猎,常因无食受到苦痛,始终不知改善。 虽和月儿湖同一种族,但因对方起初为首的人都经灾难危害,人心团结,首领聪明,养成耐劳合群之心,因其习于劳作,无形中生出许多智慧。后起的人逐渐改善,起初还以采荒打猎为生,近年阿庞又发明了耕稼,虽因限于地势不知开荒之法,已能将那野生山粮和青稞之类种植起来,又善存放粮肉,崖后花林一面还开出小片稻田,量虽不多,种法也不完美,常与野草并生,但照此劳作改进,十九自能发展。人都知道积蓄,看去地势虽低,到了雨季便难行动,仗着前人会想方法,从来没有绝食之忧。大雨一过,无论大小空地,全都长满雨前所种的食粮,旧的还未吃完,新的又来,反倒多了收获,一年之中必有一次大丰收,无须出猎拼命便可坐吃,做些别的有益之事,还可换上几个月的口味,人性更不似楠木林前这群野人那样愚蠢蛮野。同是一类种族,只为是在辛苦艰难之中成长,能用劳力,不肯偷懒,人心合一,善于自卫,以致强弱贫富甚至智力无不相差天远。 这少年酋长名叫夏乌古,其父先在月儿湖做了俘虏,业已娶妻生子,安居多年。老来回忆旧时子女,自觉衰病将死,自己享福,另外许多自己人尚在原地受苦受难,冒了艰险,借着出猎逃回送信,本意向众苦口劝告,令其归附,不料快到以前竟受重伤。正在一步一步连滚带爬向前挣扎,被少年酋长闻得呼声赶去一看,正是他的父亲。来意还未说完,人已奄奄一息,跟着死去。酋长深知族人多疑,乃父不死,也难免于受到拷问,这些话如何能说?藏在心里,虽未吐露,每一看到族人伤亡越多,人数越少,便自愁急。 好容易费了许多心力,仗着年轻胆勇,取得人心。先那一个最凶暴的酋长,又因强奸他的爱女,双方拼斗,被他活活甩死。野人尚勇,当时选他做了酋长,日久威信越重,只是恶习难改,连他也在其内。后经木老夫妻制服,越发比众明白。因双玉、路清喊过神号,他想起平日心事,意欲率众请求二人代向阿庞、黄山都说情,许其率众往投。 双玉、路清问明经过,看出这群野人共有五六百个,虽极野蛮,个个强健凶猛,听凌汉所说意思,并非没有人性。不知前日往探月儿湖所遇守望野人,正是黄山都的死党,并还受过戛老麻的指教,意欲勾引这班同族,将来暗算阿庞,以便黄山都一人独掌大权,戛老麻再设法篡位,连所遇那人也只当是真事,照话传说,并不知道这两个凶逆怀有毒念,夏乌古却是信以为真。双玉又知这类野蛮种族仇恨甚深,阿庞虽受过祖父恩惠,双珠业已被待若上宾,终恐对方记仇心盛,不肯容纳。方想婉言相告,只为尽力,不作决定,免使失望,凌汉已一口答应。二人言语不通,不知说些什么。等到问明,虽觉不应把话说满,业已出口,又见众野人欢呼拜倒,酋长更是感激涕零,声泪俱下,心颇感动,暗忖:“世无不可感化之人,这里也有好几百个人类,小的幼童尚还未算在内。如能将这一族野人引到月儿湖,使其解除仇恨,合为一体,岂不也是一件好事?”只得含笑点头,安慰了野人几句便同起身。 酋长抢上前要接二人包裹,二人不肯,说:“事情尚未办到。再说,我们向来自己的事不愿别人代做,从小便听父亲指教,不能违背。还望凌兄代为辞谢。”凌汉和二人虽颇投机,但没有芸子那样亲切,有话都是芸子抢着先说,所有热情均由平淡之中露出,言语无多,从未十分表示。二人均觉他人比芸子较为冷静,辞色虽极谦和,另有一种强毅独立之概。不料话才出口,凌汉先将酋长止住,说了几句,满面喜容道:“我此时方始深知路兄、玉姊的品格为人,果然芸妹看得不差。我已止住他们,不令远送。不过三人同路,我是你们的朋友,理应稍微效劳,这另外一个悬床由我代拿总可以吧?” 二人闻言,忽然醒悟,知道凌汉先还当自己人品虽好,心中还有人我高下之分,所以芸子先说令酋长代背行李时,他一言不发,也未客套代为分带。悬床比较累赘,自己业已各带了一个大皮袋和两个随身包裹,再加一个悬床皮袋便须挑走,虽也无妨,走起来却慢得多。既是新交良友,又同一路,业已承情,也就不作客套。三人随在野人欢送中往前急驰。 这次凌汉送行,虽然人只一个,因这两个小夫妻心思细密,本领高强,准备的东西无多,但比八十壮士所备更加灵巧合用。所赠灯筒更是光明,穿行暗林之中,照出老远。 内中所点干油,均经二老特制,细才如指,放在灯筒里面,另有机关引火,一晃就燃。 三面均是玻璃,内里贴着一层水银,形如梅花,前三面突出,后面附着一个尺许长的铁制灯柄,中藏干油所制火绳,连同囊中所带,可供三月之用,精巧异常。彼此脚。底都快,凌汉久居在此,善于分辨途向,所取多半直径。遇到绕越之处,必先由林隙中纵往上面树幕,一看星月便可辨明。中间又取两粒丹药相赠,比自己所带提神健体的药还有灵效。中间只在进食时稍微休息了几次。虽因带有行李不能急驰,路更难走,从没走过弯路。一路之上又学会许多野人的风俗言语和各种礼节禁忌。不等天明,便已赶到月儿湖的边界。 由凌汉做通事,向守望野人说明来意。先还不知前日酋长往探的夜里,双珠便因凶酋黄山都被杀,为众野人擒去,受了一夜活罪,直到昨日中午方始得救,转危为安。后听守望野人一说,二人才知底细,不禁大惊,惟恐人已受伤,等了一会,正在愁急。凌汉力言:“无妨,就有一点伤痛,也可医治。”阿成、龙都业已带人迎来,稍谈经过便即起身。凌汉说:“我另有要事,由此还要出山。好在阿庞这样优礼相待。大破平天寨除害救人之事均已有了成算,照此做去,断无不成之理。”说罢别去,因此不曾同来。 双珠等听完经过,越发喜慰。老人阿庞起身之后,大家把话一说,非但全数照办,连柄木林那群野人也允收容,但在事前要见一面。众人方觉耽搁时机,阿庞力言:“照木老先生意思,本令我先作准备,三日之后再行起身。现定第三日夜里上路。本来今夜大举欢宴,为了要走,此时我便发令,将欢迎改作欢送。你们风俗饮食本多不同,言语又不十分通晓,我率众出山更是从来未有之事。仗着连日天气晴美,花月又好,如不愿回花林塘树屋,便请此地安歇。我命他们少来惊扰,让你们自在安暇养上两天精神。就此机会,我往准备,就在欢送会上选一酋长,暂代掌管,由今夜起我还有一点事,最快也到明日黄昏才能相见,包不误事便了。”说罢,匆匆往前崖走去。跟着便听崖前广场上笙歌并作,和众人欢呼之声。 龙都自从决定起身,更和鸦鸦一样,守定三人寸步不离,闻声往看,隔了一会归报: 老人阿庞已向众人明言,要随两位小恩人出山除一恶人,以免将来人山侵犯。此去关系重大,非但可以得到许多有用珍奇之物,并还可以取回许多农具和各种精巧的铁器,以及刀矛弓矢、衣服针线等等平时梦想难得的东西,将来的好处说它不完。谁愿同去,可先立向一旁,以便挑选。人数并不要多,但须胆勇机警、力大身轻、不畏艰险劳苦的人才能胜任。一面故意说得前途如何凶险,非但饥渴疲劳,甚至会遇到毒蛇猛兽和比自己多出好些倍的仇敌,一个不巧便有性命之忧,但是事为大众安宁与将来的无穷享受,实是天大喜事和英雄所为。如其成功归来,享福之外,还要受到全族尊敬,更不必说。利害业已说明,去否听便。众人立时欢声雷动,除却一般老弱妇孺,异口同声全都愿去。 阿庞看出众人意态激昂,个个勇敢,其势不能都去,重又婉言劝告,说留守的人一样重要,只看出你们心志如一,等去的人成功回来,同心合力共起改善,凡是出力的人,一样受到尊敬。兵贵精而不贵多,无须都去。又费了许多唇舌,经过众人互相争论公议,方选出一百六十几个勇士。最后因有十几个体力虽然较弱,但是意志坚决,非去不可,死也不退,结果又添了十几个才算停当。 果然天一入夜,老人连酒都不顾得吃,匆匆赶回林内。看众人正在饮食,略谈几句,便各拿了兵器,抓上一点干粮干肉,胡乱吃一些。再用皮囊带着粮水,各自起身,加急往楠木林走去。 林外已有两个勇士相待,一同起身。众人均不知他何以把捕木林野人之事看得如此重要。龙都便说:“老公公虽然提起这班同族就恨,心中仍是关切,常说几时能将他们感化过来,大家都好。他们偏不争气,都是那么愚蠢凶残,毫无人性。最可恨是好吃懒做,只有当日之粮,便梦稳神安,不再出猎,要他再想别的方法谋取衣食,简直不能。 近年虽不敢寻仇为害,想要改变过来,难如登天。都是一样的人,并还同种同族,为何这样愚蠢?本已绝望,三年前忽然发现当初擒来的两个俘虏,因已年久,解去奴隶之罚,受了众人熏陶,始而是不出力便不得吃,后来看见别人常因多出劳力受到众人敬仰,于是感动,非但和众人一样抢着下手,争功讨好,人也聪明起来,未了并还想出许多于人有益的主意。内中有一个老的更是得用,受了尊敬,不知怎的孤身出猎忽然失踪。众人谈起还在可惜。因而想到另外那大群人必也和他一样。无奈对方恶习甚深,愚昧无知,一向欺软怕硬,连经几次重创,见了月儿湖的人,立时望影而逃。就能全数掳来,开头几年无论如何恩威并用,想要改变他们人性,均是极难之事。自己年老,业已退位,只管威权尚在,这等大群出发恶斗,难免伤亡,万一死人太多,也大不值,平日镇压管教更非容易,始终顾虑不决。 “曾告黄山都,说对方这样下去,早晚力穷势竭,日趋灭亡。我年已老,恐难救他们。你们年轻力壮,理应看在同种和祖先面上解救他们。事情虽不急此一时,却须随时留意,稍有可乘之机立即下手。我在更有商量,我如不在,也不可忘记此事。不过你要记准,最好使其自行归降,将那几个首恶除去。我们只可引其来归,或是逼使降服,用计为上,切不可带了族中勇士大群前往,本意救人,却使双方发生伤亡,而几个专和我们为敌的首恶,在他们还未全数明白之下,甚而被其看出不妙,偷偷溜走。漏网两个虽然不足为害,岂不冤枉?我不肯轻举妄动,静等时机到来才肯发动,便由于此等语。 “这类话也常和我们提起,神情十分愤慨,并说,‘为首作恶,和我们为仇到底的,共只有限几人。最可恶的便是那个狡猾的酋长和身边几个党羽。这厮非但以前连明带暗想法暗算我们的人,并还常时勾引外贼一同来犯,每次均被我们打退消灭。虽然胆寒不敢再举,心却狠毒。这厮虽然快老,性格凶暴,又最倔强,胆勇多力,是我们的死对头,谁都恨他,偏是狡诈非常。楠木林那班人畏如毒蛇猛兽,受他暴力压制,巧语蛊惑,明知早晚灭亡,还是徘徊观望,人心不一,不能将这几个首恶除去,甘受他的虐待,不敢反抗。’自从那年他们未一次惨败,许久无人敢来窥探。 “老公公认为这是一个毒疮,不能收服,便要将他除去。上月提起,已打算过了星月佳节,先命人往窥探虚实。今日定是听二娘娘说凶酋已被人打死,他们自悔前非,想要率众来归,自合心意。想在我们未往山外杀敌除害以前,先将自家这一支愚蠢的同族收服过来,合为一体,加以教训,先把内里弄好,再往外去,所以去得这样急法。如非看准他们已真心悔祸,虽说老公公的威名最大,也不会只带两个勇士同去。老公公料事如神,必有好音无疑。” 36、香光如海 壮士宵征 双珠虽料老人阿庞打着先平内忧再除外敌的主意,但想:此老一走,山中少一威望最重要的人主持,虽然新立酋长,到底要差得多,连黄山都都不如。一旦之间收容好几百个野蛮无知的族人,初次降伏,反侧未安,人情叵测,善恶难分,无论是教是养,均有不少难题,本人又不在这里主持。就这两三日匆促之间,并且对方人来才一二日便要起身,族中最好的勇士又被带走。虽然这里男女老少人人武勇,此老平日训练得好,均能各自为战,根本重地,到底可虑。看他平日防御外敌那么严密,怎会有此冒失举动? 方才忘了细问,劝已无及,均觉到底野人心粗,想到就做,此老虽极聪明,也所不免。 心肠虽是好的,事已无可挽回。身又作客,初来不知底细,幸而双玉、路清均说楠木林野人真心归降,如望云霓,谈了一阵也就放开。 正准备老人阿庞如将那伙野人引来,再在暗中告以戒备之法,或令暂时退回原处,此来只作全族中人一次欢聚,等到出山功成归来再行收容,谁知第二日黄昏,老人果然赶回。两个勇士均能随同老人由树幕顶上踏枝而行,捷如猿猱,虽比老人稍慢,但比双玉来时要快得多,走的又是直径,近了两倍,据说如其无事耽搁,当日便打来回,不知怎的并未跟来。众人心疑在后押队,因由下面通行,便自己明夜起身,这班野人也未必能够赶到,一算往来时刻,越生戒心。因感老人情意,本就关切,又觉老人和手下那许多勇士为了自己的事,才致山中空虚,无人主持,更少却许多有用的人。万一发生变故,怎对得起人家? 细一留意,老人阿庞独自赶回,因由树顶飞驰,事前并无人知,一到,先和几个留守主持和准备选做首长,早就守在当地的十来个人密谈了一阵,便往崖后林中赶来,快要近前方始发现,满面却是喜容。恐有失闪,双珠首忍不住向其探询,并问野人是否尚在后面未到,老人笑说:“好女儿,你真对我关心。你的好意我全明白,但我不是那么冒失的人,业已有了安排,命人等在前面,一切均如我意,决不妨事,只管安心。那少年首长,问出是我族孙,颇有胆勇,能得人心,我三人今早天还未明便早赶到,他没料到我会去得这快,先颇惊慌,后经我说明来意,把人喊齐,当众喊了神号,连说带教,直到午后方始完毕。那里族人都信服他;我又喊出神号,令其分别立誓,仍归他率领,带去两人做他帮手,如今已算是自己人了。将来你一看见,便知他们并非真个蠢得和木头一样,实在是以前那些酋长所害,只要耐心指点,详说利害,一样可以明白。何况他们日常忧急、恐怕灭亡之际,只此一条生路,又最怕我们这些人。难得这样慷慨答应宽容,给他生机,将来还有许多好处,哪有不服之理?他们都高兴得要哭,决不是假。好女儿,你们放心便了。” 双珠最担心是老人去后,林中突来这许多新降的旧敌,稍有不合,休说来人有什恶念阴谋,便原有的人看不惯他们那些举动,或是心存歧视,不能设法感化,既已来归,仍把他当作仇敌看待,也难免于心生怨在,多出麻烦。及听这等说法,虽看出老人阿庞胸有成竹,十分自信,只是不肯明言,问他人来与否,都是支吾其词,也就不便多问。 老人好似高兴非常,痛饮一醉便往小屋安歇,走时并劝众人早睡。众人也知此去途中难免劳乏,须将精神养好。为恐人太兴奋,睡前又将老人自配的药酒吃了两杯,上床便自安眠。那酒具有安神定梦之功,乃是一种药草所配,吃得又多一些,老人这一觉固是日高方起,双珠等连鸦鸦、龙都大小六人竟睡到将近中午才起。崖前业已笙歌齐鸣,将欢迎和欢送的礼节并在一起,加上选举新首长,这一顿大吃,要吃到半夜三更众人起身之后才罢。 同行勇士都是全身披挂,旁边放着兽皮制成的粮袋、卧具、装水竹筒之类,都是那么整齐干净。众人未出以前,老人阿庞正命集队查看,虽只一百七十多人,刀矛雪亮,映日生辉,人都筋强力壮,勇猛非常,军容甚盛,三人俱都惊奇。等老人阿庞把话说完,广场树荫之下业已摆满酒肉,先请四人上台,当众发话,各按当地风俗,行完宾主之礼,再同欢饮。野人留守的又推出十二人,拿了鲜花水果上台敬客,算是月月平安。接连几次礼节做完,底下宾主双方均可随意饮食走动,无什拘束。 为了中午阳光当顶,天气炎热,并用树枝在台上搭了一座凉棚。上面扎满鲜花,并有三根木桩,上面挂着几件兵器。众人去时,行李兵器均在身后凉棚边上吊着,先未留意,等到行完礼节,无意中回身一看,当中树上挂着老人阿庞所用一把极快的弯刀,另外两根,一是那百多个壮士中的头目所用飞矛,另外还有一口缅刀,竟是阿成所有。 这时连龙都和鸦鸦因是双珠义子义女,也同受到客礼尊敬,坐在台上。双珠问知此是本族最隆重的礼节,每次出外应敌,为首的人均要将他所用兵器挂在这类神柱之上,柱的多少因人而定,走时当众拿下,成功回来,又受到全族尊敬,将其还原。由此这件兵器,无论对敌时怎么残缺毁损,甚而失去换上一件别的,只是本人带回,亲手挂回原处,这便成了传家之宝,带的人威信越隆更不必说。但这礼节专对族中最尊敬的人而设,如在外面阵亡,只要英勇杀敌,为众拼命,经人把他兵器抢回,更认为英灵所在,成了神物。休说外人,便那头目名叫加加,族中勇士的称号全有一个“都”字,加加连这勇号都未得到,能将兵器拴在这里,全因昨日选人时与旁人争夺,连经老人阿庞几次考验,智力全都高出人上,非但让他前去,并还举作头目。话虽如此,因无实事,勇号未得,有此待遇,已是少见,如非老人阿庞看出加加必能胜任,向众担保,加加又亲自向神立誓,必以全身心力,连性命也算在内,去为全族争斗,取得成功和将来的利益,也不能得此荣耀,阿成一个外人,怎也有此奇遇?忙向二女偷偷一说。四人自从双玉一来,又经两小夫妻日常谈说,当地风俗礼节晓得更多,俱都惊奇。 恰巧老人阿庞去往下面与几个老人有事相商,说完走回。双珠手指木柱,刚喊得一声“义父!”老人已摇手示意,将其止住,悄声说道:“此是前日族中公议。因拉都、黄山都两个最有胆勇的人相继死去,加加、洪拉二人虽有勇力,还比不上那两人,今夜所选酋长,只是由洪拉暂代,和几个老年晓事的人相助掌管,无论何事不得专断,因此今夜公选之事只是一个礼节,他只算我所派代理的人,将来谁做酋长,须看他和加加这一内一外谁的功劳最大才能决定。为了黄山都背叛我们,犯了许多大罪,我们已将方法改过。此后至少要立三个酋长,一正两副,以防发生前事。苦于大家差不多,真正智勇双全的人难得。对于阿成神勇义气本极敬服,均想请他人我本族,做个榜样。 “我知此事还有许多不便。一则众意难违,二则十八那日我又疏忽了些,因想救阿成性命,见他义勇,受到众人敬爱,打算借着留他为奴,暂作俘虏,两三年内如有功劳,然后设法复原,放其回去。不料形势紧急,话刚说完,连接发生许多奇事。我又惊喜过度,不及收回前言,便因日光当顶,到了沐浴之时,将人散去。事后虽然想起,以为事已过去,他也成了我们佳客,并未在意。谁知众人敬爱大甚,以此借口。实在无法,才向众人担保,说等到功成回来,请他来做副酋长,如愿在此,自合众望。否则也留他三年。如其我们在此期内选出和他相等的勇士,不等期满,只要肯算我们自己人,有事寻他,必来相助,去留仍可听便,这才答应。因我一力担保,所以连对神立誓都等将来。 阿成如其不愿,无须着急,等到功成回来,你只来此一次住上几天,我定想法送你起身便了。彼时我们业已学了许多本领回来,不似以前终年苦守森林之中一步不出。休说沿江各部落必要往来,森林中定照你两姊妹所说开出大片荒地,耕种五谷,便是你们汉城,也要前往交易走动。仰仗之处甚多,彼此方便。便他们打破旧例,第一次请一个未经在此住过多年、立有功劳的外族男子来做酋长,固然众心敬爱,多一半还是听我日前说起将来许多兴革的好处才有此举,与以前人一到此终身不能离开、犯者必死全不相同,放心便是。 “花蓝家的祖传之宝业已取来,用兽皮包好,命有专人护送。一切都已停当,只等欢会。到了半夜,洪拉将我那根皮鞭接去,向众行礼感谢,对神立誓之后,我们便可起身。暂时礼节已完,如防途中劳乏,尽可抽空去往花林多睡一会。我还有事与人商计,并要回转花林塘一行。好女儿的东西已早取来,打在皮包里面。我已看过,不曾短少。 我去要到黄昏才回,路上再谈,不陪你们了。” 四人忙同谢诺,均因昨日睡得太多,连日精神养足,无须再睡。当地礼节虽极隆重,但是简而不繁,情更真切,做过便完,底下便是自在饮食游玩,宾主各随所喜,毫不拘束。又因中弦已过,夜来虽是举火欢会,歌舞狂欢,并不强人寨舞,免却无谓烦扰。台上到处扎满香花,棚又高大,四面透风,甚是清凉。老人阿庞格外关心,又挂了几只悬床在棚架之上,野人天真,对于所敬爱的佳客,以能讨得对方舒服欢喜算是体面,也最高兴,只管随意,无人见笑,反觉来客与他亲如家人,一听老人这等说法,同说:“我们困了自会想法,就想歇上一会,也在台上,你老人家,请自便吧。”老人含笑走去。 阿成先听要他做酋长,知道双珠此去不会再来,就来也不会久于停留,不禁吓了一跳,心中老大不愿,但又不敢出口,后听老人仔细分说,虽然心安了些,仍因此举难免离开双珠,心中不快,正在愁闷。双珠早已看出,笑说:“成哥,我们蒙主人全力相助,此去必能马到成功,平安得胜,真乃大喜之事。大家都在高兴头上,我不愿看愁眉苦脸。 就算功成之后你我暂时分别,终有相逢之日。人家帮了这大的忙,你就为他出点力也应该,何况对你这样敬爱,奠非只你一人在此,我便不会来看你吗?”阿成近日越发聪明,早已看出双珠对他极好,这时见她星目流波,巧笑嫣然,似嗔似喜,别有一种热情自然流露,从未见过,虽然不敢起什别的想头,不知不觉心生感慰,当时化愁作喜,诺诺连声。 路清、双玉自从一到便看出双珠对于阿成十分关切,比起平日对人之好又是一种神态,再听二人涉险经过,双珠又强着阿成改了称呼,阿成那么一个夷人,对于双珠更是格外恭顺,全副心神均在此一人身上,心便明白几分。送走老人阿庞之后,又见这等神态,明已心心相印,阿成敬爱双珠固是胜于性命,双珠对他也似无限深情自然流露。双玉深知乃姊性情为人,再说阿成也是真好,事前虽未想到,还不怎样惊奇。路清非但大出意料,并觉阿成年比双珠长十来岁,貌相虽极英武,人终粗鲁,又是一个夷人,像双珠这样一个神仙中人,竟会对他钟情,以为感恩图报所致,乘着下台闲步,双珠、阿成同了两小兄妹一起,正和一群迎来的野人说笑,把双玉引向一旁,问其可曾听出。 双玉见他露出不平之意,似代双珠抱屈,不由嗔道:“你也是个聪明人,怎连我姊姊的心性为人都不知道!你当她是庸俗女子吗?帮人应该,休说双方同在患难之中,什么叫做感恩图报?什么叫做汉人夷人?她全没有那些分别。女子终要嫁人,遇见志同道合、对她敬爱体惜又能帮她共建事业的,便应嫁与那人。凭阿成的人品心地,智勇义气,哪点不配做她丈夫?亏你还问得出!你也贫苦出身,如何把人分成几等,非但看轻了人,把你自己也看低了许多。照你那等卑人自卑的意思,我先不应嫁你。怎么不想一想,随便乱说!要被姊姊听去,连我都要丢人,你当非要汉城中那些骑马坐轿的纨绔子弟,或者像赵乙那样只会把女子顶在头上,装出一副孝子贤孙的假面具,表面把人家当神仙,实则是当玩意,只知好色如命,既无志气又无能力更禁不起考验的臭男子,才配称作好丈夫吗!” 路清原因敬佩双珠太深,未免求全责备,休说阿成,便是一等一的男子也有褒贬,简直认为像二女这样人,谁都不配做她丈夫,包括自己在内,并非专指阿成而言,加以事出意料,少年好奇,意欲探询这位大姨,那么绝顶聪明,外表温柔敦厚,谦和诚恳,内心纯善方正,清高绝俗的女中英侠,怎会看中这么一个比她年长将近十岁的夷人?年岁先不相当,觉着奇怪,哪知话还未说一半,便被爱妻抢白了一大套,所说又极有理,无言可答,再一回忆自己平日言行,忽然醒悟,忙赔笑道:“你说得有理。我虽随便一问,并无成见。只为大妹和你实在太好,双方年纪太差,才问两句。但我还是自私心重之故,只看见大妹下嫁夷人便代委屈,我得二妹这样贤美的妻子就不提了。由此可见言行如一之难。我已知过必改,请你不要对大妹说吧!” 双玉见他发急,面有愧容,笑道:“刚说不自私,这几句话又自私了。过而能改,有何不可告人、有此勇气,只有更好。就此一件,已配做我丈夫。姊姊知道,也必不会怪你。如何以是为非,看轻自己。你是和我客气吗?” 路清知道爱妻虽比双珠还要天真,口快心直,彼此情爱又深,常喜故意引逗淘气,但因常受父姊熏陶,对于大纲节目、关系做人之处,定必坚执到底,决不轻易放过。自己本对阿成十分看重,只为爱惜双珠太甚,觉着男女双方年貌还不相当,又存有一些狭小的种族私见,明知双珠心志坚定,从不动摇,一经许可,决无更改,谁也不能做她的主,看双方的意思,虽未明言,阿成更是受宠若惊,仿佛出于意料,也许还未敢作婚姻之想,事情明已定局,无可挽回,终觉美中不足,急于探询,没想到爱妻这样明白事理,是非分得这样清楚,又是欢喜又是惭愧,闻言忙答:“你说得对,我都依你。不过他们还未叫明,我便自行检举,话也不好出口,等到他们有了成议再说如何?” 双玉笑道:“你当姊姊,和寻常小儿女一样怕羞吗?男婚女嫁,光明正大,你便当面问她,也决不会嫌你唐突。既然不好意思,只要心口如一,真能分别是非,暂时不谈也可。依爹爹一向的心意,恨不能把四海化为一家。虽然力有未能,终想做一点是一点。 你方才那样把别种人看得大低,便是那些皇帝奴才欺压他们、视同化外的想法在作怪。 有此一念,这些未开化的种族永远无法使其和我们一体,甚而添出许多敌人都不一定,我们所想先把野人山内外这大片地土化成世外桃源,将所居各族人全都感化过来连成一片的心思,就极难有成功之日了!” 路清笑说:“我不过看得大妹太重,无意中问了两句,你便发出这一大片道理,莫非我平日所言所为都靠不住吗?” 双玉方答:“你要靠不住,休看订婚,照样不会嫁你!全是为了善恶之分必须严如水火,坏心思和恶草一样,稍微发现便须连根拔尽,丝毫不能容它放在心中,以防由此滋长蔓延开来,以致迷惑原有心志,走入歧途。我是你未来爱妻,你又是我共患难的恩爱丈夫,既是志同道合,平日说笑亲热怎么都可,心里却须公正干净。休说恶念,稍微与我们平日言行相违,都须扫除出去。我有不好之处,你也应该对我劝告。彼此年纪都轻,正在向前做人,一时大意谁也不免,重在互相劝勉,才是一对真的好夫妻。我如看轻,不是真个爱你,还不说呢!” 路清笑说:“大妹感化之力真了不得,你姊妹重逢才只三日,便受了她的传染,随便一句错话,便不放过,再要和她那样诚恳温和,婉而多讽,话软一点,非但年貌相同,连口吻神气也仿佛是她化身了!” 双玉刚笑得一笑,双珠等四人已缓步走来。鸦鸦挽着双珠的手,在前又说又笑,跳跳蹦蹦,一口一声娘,正在指点沿途那些野人的陈设歌舞说之不已。龙都紧贴鸦鸦身旁,不时向前探头望着双珠、加上两句,偶然又和鸦鸦争论,大小三人亲热已极。阿成紧随在后,还随了好些男女幼童。 这时众野人因奉阿庞老人之诫,不令惊扰贵客,以免和平日那样,做一大圈把来人包围起来,七八张嘴,众声喧哗,虽然情景热烈,但是使人无法作答,再说,走到哪里,男男女女跟上一大片也实不便。早就传令,只在台上与众相见,各在林边内外树荫之下饮食歌舞,任凭客人随意自往走动,四人不往访间,不令上前包围,因此连那许多幼童都极少随在身旁。还是双珠最爱那小女拉拉和日前出过力的那几个鸦鸦、龙都的盟友,特意喊来,加上几个格外依恋的男女幼童,随同游玩。 这时,环着大片树林一圈,到处布满野人,矮木桩上摆满酒肴山果,并且每处都放着大小六个饮酒用的小竹筒,均是新制,还有两大堆整整齐齐的肉和鲜果。肉均切成薄片,用竹枝插好,与对方平日吃法迥不相同。家家一样,并还争奇斗胜,用花枝扎成许多亭台走廊、大小玩意。本来住在当地树上的人家,更用各种草花松枝扎成极长大的花彩,由所居树屋上缒将下来,大大小小,形式不一:有的随风摇摆,万缕千条,山风一过,宛如一树天花,彩雨缤纷,随风飘舞,似落未落。有的结成一座座的凉亭花屋,四面凌空,有的更在树前日光照处,联合左右野人,结成一条条的花廊,再不,便是一根两丈来高的大树枝埋在地上,上用花草松枝扎成一柄花伞,挺立林外向阳之处,最小的也有一丈多方圆。这类树枝又多弯弯曲曲,虬龙也似,扎上那些鲜花,形态越发生动,好看已极。 双珠等先未留意,登台远望,只觉环林一个月形大圆圈,到处张灯结彩,成了一片花城,好看已极,比起星月佳节,又是一番光景。妙在所有野人全都分散,各在林边,只管芦笙时起,歌舞欢呼,并不杂乱,当中大片广场仍是华日当空,静荡荡的,就有穿得花花绿绿的野人成群歌舞,欢呼而出,也只贴着林边四五丈外,朝自己这面欢呼舞蹈了一阵,重又绕向树林之中。此退彼出,有好几起,身上也都带有鲜花,远望花龙也似,并不远到广场中心,不知何意? 正觉好看,忽听鸦鸦说这些野人俱都感谢四人为他们除害,将几个恶人除去,人更英雄。双珠姊妹又是阿庞恩人之孙,此次带人出山,不久还要给他们带来许多好处,因此敬爱非常。虽因老人阿庞再三劝告:“双方言语不能全通,又看不惯我们那么闹哄哄的,本是尊敬人家,为了你们言动热烈,反多烦扰,岂不有失敬客之道!”于是连自家子女俱都劝住,不令上前,一面却以四人光顾为荣,非但这些歌舞均是向贵客讨好,打算将人引去“,并将十八夜里所扎灯彩,重新加上鲜花,除内中两种专为敬神而用的不在其内,余者全都装点出来,有的并还添了花样。隔夜早就扎好,都是半开未开的花朵,每家分人守候,藏在密林之中,到时挂起,一同出现,那花也同全部开放,都是一些经开的花,越到午后越香,所以这等香法。他们不论远近,除却照例轮值的人各守防地远出未归外,都一家接一家聚坐树下花廊花伞花屋之内。那两堆酒肉瓜果和那六个竹筒,均为四人而设,一心盼望能往照顾,吃他一点东西。 两小兄妹并出主意,说:“我们在台上业已吃饱,这许多东西,一处接一处吃将过去,就算时候还早也吃不完。最好照着本地风俗,取上一两样沾一沾唇,反敬主人。挑那喜欢的,随便拿上一点。人家大多,等到走完一圈,离开黄昏也必不远。如其饥渴,索性就吃他们的。反正差不多,夜来这一顿摆个样子吧!”说时,双玉已被路清引开,恰有一队歌舞的野人见双珠停立相望,便迎将上来。 双珠才知众人为她而发这样盛举,心颇不安。先觉糟蹋人力物力太多,后想:当地野人十分富足,除一年一度星月佳节和几次寨舞外,终日勤劳,难得有此盛会,多快乐一天也不为过。山中出产丰富,食粮又多,鸦鸦曾说事完全都吃光。花草出产更多,崖后左近大片花林不算,到处长满并不足奇,用来点缀反更显得美观,增加合群向上之念。 心正赞美,及至被歌舞的人迎到林边,看出所扎花彩精妙已极,对于野人的智慧越发惊奇。因想沿林走过,遥望双玉、路清立在一座石笋下面背阴之处说笑,意欲六人合在一起,再往接受对方盛意,便走了过来。 阿成对于双珠始终恭敬,又因以前常去汉城,知道汉人风俗,不敢与之并行,自和那一群幼童跟随在后,一手拉着蛮女拉拉,群小只管说笑喧哗,时前时后欢呼尾随,他却全神注定在双珠一人身上,沿途美景竟如无觉。路清见了,心中暗笑,忙和双玉迎上,问知来意,便同合在一起,沿着林边走去。 这时,众野人刚得到信息,听说双珠等六人尽量接受他们的盛意,准备走遍全场,挨家欢聚,不过起身在即,不能久停等语。一个接一个,不消片刻全都传遍,当时起了骚动,各自兴高采烈,振起精神,准备款待来客。 众人见那野人各在花棚花伞和扎有花彩的树荫之下,都争先恐后望着自己前去,头一处还未走到,底下几处已在一齐延颈探头,恨不得来客当时前往,情况热烈到了极点,心中自极感慰,均觉:谁说野人无知!像这类又诚朴又勇敢又有智慧、能知团结的野人,只要用心指教,不消两年便可使其革旧从新,去掉那些野蛮愚陋的少数积习。因其人性忠实,只比大城镇中那些号称享有文物之盛的人们更易走上正路,也更得用。一班皇帝奴才偏说他们形同野兽,没有人性,难于开化,岂不是个天大冤枉!心中寻思,业已走近。 对面是方圆两三丈的大花伞,非但凤舞龙飞、华盖亭亭,四面更有一圈香草鲜花结成的流苏花条低垂下来,离地只得六七尺,五色缤纷,因风摇曳,花色鲜妍,香风扑鼻,人未走到,花气已是薰人,香留襟袖,通体芬芳。先在广场中心,虽觉香风阵阵,往来吹送,相隔大远,还不大分觉得,等到越走越近,沿林走去,便如置身众香国里,香光满眼,美不胜收。 双玉、路清更因方才说笑争论,不曾十分留意,见此雄丽新奇之景,惊赞不置。所到之处,主人盛意殷勤,异口同声希望众人此次出山能给他们带来更多的福气和好东西。 同时看到那一二百个勇士,已在加加率领指挥之下,受到沿林这一圈摆有酒肉瓜果的同族招待,情况更比对客热烈,互相拥抱欢送,周身都被人们套上许多花条花圈。内有几个比较著名的勇士和前日自告奋勇时言行动人的,更到一处欢呼一处,头上堆得简直成了花人,连面目都分不出来。后听龙都悄说:“他们因受老公公指教,恐好娘娘等三人不惯这类举动,为防失礼,好些拘束。否则,你把我们看成一家,也是如此。阿成虽是夷人,并还想他来做副酋长,相助改进,因和三人同路,恐有厚薄之分,所以这些欢抱礼节全都免去。” 三人一想,人都自爱身家,也均想为自己争光,可是人心如不团结,任多心热均无用处,也都显不出来。这类举动更可激励人心,增加出发人的勇气和信心。便是留守的人,也必更加感动,养成一种极大的力量,与出发的人相合,仿佛一股洪流,前面浪头还未到达,后面已在推动,通体如一,不得不止,都要如此,无论何事,既不至于虎头蛇尾,有前劲没有后劲,发生中断之虑,并且在互相劝勉激励之下,也决不会有人退缩。 就有一点自私贪鄙之念,于夫所指,也必不敢,也更不好意思了。想不到老人阿庞,一字不识的人,因其多经险难,忠勇虚心,善于观察事理,暂时兴革,只管威权极重,从不违背众意,所行所为,许多合于兵法,并能宽猛并济,全族一心,真个难得。互相低声议论,想起此老由亲身体验中所想出的许多方法,只管未读过一句书,竟无一样不与治国用兵之道暗合,再要经人细心指教,成就那还了得!一路说笑,到处受那野人欢迎礼待,身后的幼童也越来越多。 双珠见野人对自己这样好法,越想越不过意,又答应功成归来,别的虽有老公公做主,事还难定,这些男女幼童实在可爱,怎么也必送他们一点东西。听说平天寨内衣粮财物堆积如山,如能全数得到,每人均有一件新衣等语。这班儿童本就爱极四人,闻言越发高兴,前呼后拥跟了一大片。前面幼童见状兴奋,不等人到,再一抢先迎来。大人见四人并不厌烦,也未禁止,于是越来越多。 这班野人本爱干净,当日为了欢送老人阿庞等七人和随行勇士,越发穿戴整洁,周身都有花草装饰,一色全新,又都那般天真活泼,勇健身轻,奔驰如飞。别的美景不说,单这大群花团锦簇、打扮得五光十色的男女幼童,先就好看到了极点。有几个老年人,还恐幼童太多,欢呼尾随,惊扰贵客,想要劝阻,均被双珠姊妹含笑止住,力言:“无妨,我爱他们。”众心越发欢喜,高兴头上,全都精神抖擞。似这样挨家走去,虽都停留不久,也费了不少时候。眼看日色偏西,方始走完全场,回到台上休息。 老人阿庞已先回转,因半夜起身要走长路,赶到第二日太阳落山以前,才到蜈蚣谷透光有水之处安歇,中间一段形势奇险,毒虫甚多,并还不能停足。身往前去,虽然接近另一条岭外山民往来采荒之地,沿途均有透光所在,不似四人来路那样一片黑暗,非但路不好走,毒蛇猛兽更是成群出没,采荒的人大都结队成群,拿有极厉害的毒矛刀箭,种类甚多,有的并还拿有火器,一个不巧狭路相逢,发生误会,难免多生枝节,甚而走漏机密都在意中。虽在未到以前早有勇士前往窥探,就便觅路,但已多年没有去过,不知近来是何光景。回忆昔年所受艰险,更加警惕,非格外机警小心不可。前途难料,双珠等四人来去途向不同,更比自己还生。这一条出山的路又远,阻碍甚多,多走得快,也要十来天急行才能赶出山去。定在当夜起身,便是想将这开头一段从无人行的天险冲将过去。方才去往林内,向前两日专人喊来的几个外族老者探询出山地理,更增加了几分愁虑,认定中有一段险地非在日里通过不可。问完回来,正想把那几个以前常时冒险出山,用山中荒金药材兽皮象牙之类向汉人换取应用之物,经过九死一生受尽艰险勉强保得性命、经验丰富、近年业已退休的别族老人所说之言转告众人,再作商计。另外还要赶制两件应用之物带走,一见众人不曾休歇静养,反去谈话,走了半天,虽觉不应多劳,但见宾主双方情感如此深厚,也极喜慰,忙向别的野人和随行勇士先发号令准备,事完回到台上。 众人也同到达,一听老人所虑全是为了自己,忙同告以无妨。老人因双珠自遇救以来不曾当众显过身手,双玉、路清更是平安走来,阿成虽然胆勇绝伦,也未和众人交手,内中三个又是汉人,生得那么秀气,虽知不是庸流,关切太甚,仍恐不耐劳苦危险,不大十分放心。路清暗忖:“野人尚勇重力,受了人家这样礼敬,应该有所表示。”便要双玉提议:走前稍显身手,练上两次轻功剑术请大家看看,就便好使老人阿庞放心。 双珠觉着此非花蓝家之比,不应卖弄。老人也恐三人走前多劳,先想劝阻,后听双玉力言:“无妨。我们带有提神灵药,连走两三日,只不断水,便是绝粮也能支持。我姊姊那日实因连受艰险,饥渴交加,在森林中孤身一人跋涉太久所致。药又在我身边,恰巧分开。否则,遇见蛮人时,也不至于那么疲倦。”双珠还想劝阻,老人阿庞已先连声赞好说:“他们早想看你四人本领。我因起身在即,前两天女儿腿伤刚好,长途艰险,万一劳动太甚,人又吃亏。我知老恩人的灵药再妙没有,既是如此,你们业已吃饱,走时欢宴要到半夜,索性在圆场上养息些时,到了夜里,灯明月上,我们酋长选完,行完礼节,我告知他们,定必欢喜。你们人已起来,如其不饿,当众演完本领,吃饱稍歇,正好起身如何?” 双珠闻言,方始应诺。大家也睡不着,自在台上聚坐说笑,静等选举酋长、做完应有的仪式便显身手不提。 要知双珠姊妹二次月下舞剑,阿成飞索擒凶,横冲蜈蚣谷,强渡白象林,穿象阵,烧毒虫,巧占花蓝家,双剑斩凶夷,大破平天寨,巧遇赵乙,父女重逢,双珠、阿成重返黑森林,开辟月儿湖世外桃源等许多奇险紧张情节,请看下文分解。 37、蜈蚣谷勇士长征 宝石崖老人虑患 前文符双珠、双玉、路清、阿成,同了鸦鸦、龙都男女两小野人,在月儿湖准备停当,定在半夜起身,日里受到全体野人热烈款待。老人阿庞前两日带了两个勇士赶往楠木林,去和同族少年酋长加加商计率众来归之事也是停当,留下二勇士在彼,独自回来,就在当日黄昏选举出新酋长,暂代管理全山事务,并挑了一百七十多个自告奋勇的勇士,由加加做头目,随同起身。 双玉因见老人担心前途艰险,蜈蚣谷一带又须第三日天明前赶到,非在半夜起身不可,再往前去,虽多能透天光的空地,沿途丛林密莽,毒蛇猛兽甚多,更有山外入林采荒的山民,大都凶悍异常,所用刀矛镖弩均有奇毒,既防引起凶杀,更恐泄漏机密,上下危峰峭壁更极费事,问完去过的人回来,又临时添制了两件准备上下攀援的用具,全是为了自己四人而发,知道一行四人的本领对方还不知道,野人尚武,最重勇力,方才受到那样热烈敬爱,意欲当众施展轻功剑术,以博众人欢心。 双珠先不愿意卖弄,老人也恐二女多劳,后听双玉说身边带有健神灵药,立即喜诺,准备做完选举酋长应有的仪式,便请四人施展。随取银笛发令,召集众人,告知前事,等到众人闻声集合,当众将新酋长喊上台去。因阿成按着预定,也是未来的副酋长,应与洪拉左右并立,经老人按照仪式大声向众宣说,问明众无异词,因在日前业已商定,新酋长洪拉威信未立,另外推出几个老成持重的人相助,事须经过众议,不能专断,又当第一次率众出山,关系重大,与寻常选人还有争论分说不同,当时全数通过。在大众欢呼中,依礼将老人的皮鞭接去,未等天黑,事完便毕。 四人又在台上说笑了一阵,随便吃点爪果。下弦明月业已高出林梢,满林灯火辉煌,香光浮泛,灯月交辉之下,夜景越发雄丽,环着树林一圈,更成了火树银花结成的大圈彩障锦城。当中台上本来扎有花灯,棚也高大。为了四人要显身手,四面又点起许多燎火,照得当地通明如昼。四人早就看好当地形势,见是时候,便向老人招呼一声,分别施展起来。为了要走长路,事前商定,专选花巧好看的身法剑法,每人来上一套。再由路清和双珠姊妹同比剑术。 阿成虽不会什武功,因其生长山外,擅长飞矛套索之技,第一个上场当众施展。众野人终年往来森林之中,只管身轻力大,动作如飞,但因处境不同,所用套索只作翻山越岭之用。阿成却能做出种种花样,并能独自一人飞驰场中,连套人物野兽,百发百中,不似野人遇敌打猎必须好几人对付一个。所用刀矛梭镖,也得到菜花寨主哈瓜布的传授,各有拿手,与野人大不相同。阿成为救双珠,忠勇壮烈,野人对他敬佩,印象本深,再见有这许多技能,越发看重,每次演毕,都是欢声雷动,赞不绝口。 双珠姊妹再一上场,无论轻功剑术、各种武艺,哪一样均非野人所曾见过。阿成又向众人宣说,那日双珠被擒,实是本心不愿与主人为敌,又觉自己无过,理直气壮,可以分辩,没想到恶人阴谋陷害,才致受那险难。如真动手为敌,决没有那么便宜的事。 众人眼见二女身轻如飞鸟,武勇绝伦,舞剑时节周身裹着一团寒光,在广场上纵横飞舞,耀眼欲花,自然相信,更把二女惊为天人,欢呼之声震撼林野,盛极一时。 老人阿庞虽知二女均有一身武功,不似寻常汉家女子,终觉人生得太秀气,真要动武未必十分高强,不料竟有这样惊人本领,这一来,更使全族野人死心塌地,加倍敬爱,也由不得心花怒放,笑得嘴都合不拢来。 一会演习完毕,天已不早,快到起身时候。阿庞怜爱二女过甚,知道此去长途好几百里黑森林,中间还要绕越许多危险之处,只管粮水准备充足,到底不如当地丰富,又劝二女随同众人饱餐一顿,本意还想叫二女和龙都、鸦鸦歇上些时再走。二女早将健神壮力的灵药取出,与两小兄妹和路清、阿成一同服下,笑说:“我们此时精神健旺,便连走上两日夜,也不至于疲倦。蜈蚣谷险要之区必须准时赶过,起身越早越好。即使有人中途力乏,我们赶出一点是一点,中途歇息也是一样。” 阿庞看出士气强盛,二女等大小六人个个精神,也就不再劝说,随即传令起身上路,就在大群野人歌舞欢送之下,照着预定,往森林中进发。因林中地势奇特,沿途猛兽毒蛇又多,与寻常行军走法不同,不结队而行。又防迷路走失,前半乃野人平时出没往来之区,地理甚熟,离家又近,还可无虑。再往前走,十之七八的路程,非但野人不曾去过,连老人阿庞也是数十年前走过两次,许多地方均已忘记,加以山中常有地震,陵谷变迁,树木成长又极迅速,数十年的光阴,形势大变,全仗新近访问出来的道路和一种习惯自然的分辨途向之法,人数又多,样样均要留意,走时必须把人散开,远近前后各有联系,准备一有警兆,或是发现险地,当时便可集合,同力应付。轮流运送粮食用具的人分作几起,走在中间,每四五人护着一个背子,一同前进。另外每人身上至少带上一日之粮,以防万一遇险失散之用。端的计虑周详,灵活已极。 二女上路之后,越发看出老人阿庞心思细密而又巧妙,无一处不合实用,自与兵法相合。看去三五成群,由沿途林隙树缝中觅路前进,时分时合,形势散漫,一点也不整齐。实则如手使臂,牵一发而动全身,更能互相扶助,勇于为公,便是久经训练的劲卒,也难得见到这好素质。最难得是,合将起来一个整体,分散开来又能各自为战,彼此之间均有呼应,动作机警,又极胆勇,迥出意料之外。后经路清仔细询问,才知这些均是老人阿庞积数十年的经验,全凭实际体会而来。 同去这一百七十多个野人,又是全族中胆勇过人、久经训练的壮士。因老人阿庞感恩心甚,急于要将符南洲救出,又听大盗盘庚党羽众多,本领高强,特意仔细选拔,体力稍差甚至人太粗野、性情愚蠢一点的,都不使其加入。因其取材太严,抱着兵贵精而不贵多的主意,所以连二百人也未凑足。这里面还有三十多个著名的勇士,投得一手极准的镖矛叉箭,便遇见多么凶毒长大的巨蟒也可无虑。就这样,老人还不放心,一个人不时赶前赶后,指挥往来,又由林隙援到树木顶上,四面查看,神情始终紧张。二女、路清均觉奇怪,劝他不要这样劳神。老人只是微笑不语,老像前途将有危险发生之状。 这一来,连阿成看了均觉奇怪,悄向龙都和另一野人询问。说是这条路上什么奇奇怪怪的毒蛇猛兽都有出现,不来则已,一来就是一大群,绕着那些参天合抱的巨木,四方八面冲来,决非人力所能抵御,还有多得不可数计、潮水一般的毒虫,比起猛兽毒蛇还要可怕。必须凭着耳目灵敏,老远避开,不使得知,才可无事。那万千成群的猛兽,奔驰起来,山摇地动,老远便可听到极猛恶的骚动,以及大群野兽冲撞挤轧的巨响。单这样,人们还可在事前警觉,设法避开,不去惹它也可无事。最可怕是当它休息饮水之时,悄没声聚在水塘草地之间,四外暗林中再伏上一大片。来人无心走到,狭路相逢,林中黑暗,没有灯光,不能引路,那却危险已极。如其知它特性,能够避开,也还罢了。 一个无心激怒,或在发现大群以前偶然见到两三只,心想顺手牵羊,打它两只,饱餐一顿,稍微不巧,惊动全群,狼奔豕突,朝人冲来。这类东西天性凶野,照例前仆后继,不怕死伤,遇见不会爬树的,人们援到大树上去,强忍饥渴,与之相持,或能保得暂时活命,等它时久自去,再行逃走,还有一线生机。否则,连逃都无处去,被它闻着人味和望见灯光,成群追来,不将人扑倒不止,简直凶多吉少。每人身边各带干粮,便由于此。幸而野人从小生长森林,非但耳目,嗅觉也是极强,不论有风无风,相隔老远均能嗅出气味,去的人久经训练,力大身轻,这条道路每年又有人走过,知道许多趋避方法,通过尚非甚难,稍差一点,休想平安通过。 双珠姊妹等长幼六人自一上路,始终走在这一队人的中心,休说赶往前面随同探路,连想随意走动,离开内中两个派作同伴的壮士,也被老人阿庞禁止,老人如其走开,随行作伴的壮士看得更紧,不时口中还打着呼哨,与前后左右相应。双珠姊妹先还不耐拘束,后听这等说法,又见众人一路前呼后应,羊皮灯笼远近隐现,在暗林中闪动,远望过去鬼火也似,信号接连不断,四面发来,方知厉害。 等走到第二天的夜里,走着走着,忽然老人手中红灯一挥,声音全无,灯光立隐,人也改成几条直线,在相隔不远处,由几个目力最强的人引路,轻悄悄改道绕将过去,至少绕出二三十里方始回复原状。由此起接连遇到两次,都是如临大敌光景。老人更是时上时下,时前时后,四面飞驰窥探,脚不停步。沿途休息饮食之处,因在中途绕路,都与预定不同,休息时光,长短也是不等,大部有水面透天光之处。这类地方多是野兽出没之区,一面要在附近查看地势,一面还要查看天色早晚,端的劳苦已极,决非常人所能忍受。 幸而二女和路清均有一身极好功夫,体力健强,能耐劳苦,又因救父除害心切,恨不能当时飞到,丝毫不以为意。阿成和那大群野人,这类生活均成习惯,虽比平日劳苦一点,也均不在心上,反因此行功劳甚大,能为山中同族大众争取财富技能,又在老人阿庞领导之下,人心如一,个个兴奋,踊跃争先,谁也不肯落后,所以走得十分顺利。 接连三天,均无变故发生。途中打了几次临时发现的野兽,俱都无关紧要。毒蛇大蟒,更未遇见,有两处蛇兽出没之区,也都绕避过去,还多赶了不少里程。众人均说:“托老公公和四位尊客的福气,比预计快了许多。照此走法,可以早到两日,断无误事之理。”双珠姊妹等四人自更喜慰。 老人和众人商计,蜈蚣谷想已快到,当地树幕密不通风,无法穿过上面窥探,正想赶往前面查看,忽一勇士赶回报信,说:“蜈蚣谷离此不足十里,中间还隔着大片石崖空地,虽然卞面地势低洼,到处湿污狼藉,大小水塘甚多,却可稍微停留,吃饱休息,养好精神,再往前进,正是时候。” 老人问知天色尚早,刚刚过午,知道蜈蚣谷内形势奇险,井有蛇兽瘴毒,不到夜里难于通过,谷外更多危机,当日虽然早到,天明前便可把这一段险地走完。此时瘴气正盛,就有解药,也是危险。途中一带暗如深夜,林深草密无法立足,难得有此大片石崖广坡,正好饮食休息。高兴头上,既未细间形势,又未亲往查看,只听说当地是片突出林中的平崖,四面均是浅坡,地势宽广,虽地不高,无什树木,坡下均是长满水草的泥沼水塘,崖上却极干净,草木不生,便即发令,率众赶去。 到后一看,石崖果然宽大,偏在谷旁,并与谷口断崖相连,昔年并未到过。环绕石坡的泥沼水塘,一片接一片,到处都是,大小约有二三十处。照着多年经历,一看便知不是什么好的所在,断定这类污泥沼泽之中,非有虫蛇之类潜伏不可。无奈人已到达,前进既有瘴毒之险,后退又无善地可以停留。想起日前山人劝告:“必须算准时刻,只在天明前两三个时辰之内通过蜈蚣谷才可无事,谷口有一宝石崖不可前往”之言,心中一动,但是生平胆勇过人,不畏艰险,更不愿走回头路,虽料当地十九是山人所说可望而不可及的宝石崖,念头一转,也就罢了。 后经四面查看,见那许多沼泽虽然可疑,尤其每一水塘旁边石地上均有泥污痕迹,内里必有生物,但因崖顶平旷,广达数十亩,石地干净,并有大小数十块天然平石可以坐卧休息,心想:“所带人多,都有极好兵器和毒镖毒弩之类,就有凶毒之物突然来攻,也能应付得过。”此时无什东西出现,天气又好,只是炎热一点,惟恐二女、路清汉人怕热,还特意搭起大小两座帐篷,再照旧例分人防守,一面准备饮食。二女先还不肯,后听老人说:“天气还早。”我们所带帐篷可大可小,谁都可以入内休息,并非专为你们四人。”鸦鸦又在喊热,二女自无话说。 本意是将帐篷一齐建在中心,后见西北角上地势较高,离树较近,风景较好,又便眺望,便将一座小帐篷建在当地崖角之上,大的一座建在中心。老人见那石崖只此一角高处,削立到底,下面虽有一处长有大片水草的水塘,上下相隔既高且远,这样险滑的山崖,就有毒物,也不会由这面蹿上。便令二女等长幼六人挂好悬床,歇在里面,静等夜来风凉,穿谷而过。 这时,天气也只申初,炎荒之区,虽是八月下旬的天气,照样热得难耐,天也较长,众人连走了两日两夜,森林之中不分朝暮,长途漫漫,老是接连不断的巨木大树、重莽密谷、荆棘泥沼,毒蛇猛兽随时随地均可遇上,不到适当地方不敢停留。好容易发现可以停留之处,偏有别的顾虑,中间又遇到两次兽群,须要绕越,惟恐初次经历,一个把路走迷,或是不能按时通过蜈蚣谷,便要添出许多麻烦,进退两难。大家都是赶路心切,惟恐误事,途中极少休息。虽说这班人个个勇健,似此艰险难行、暗如深夜的黑森林,连走了两三天,到底不免疲乏。先是大家合在一起,争先前进,各人都提着一股勇气,还不觉得。及至到了崖坡上面,见当地平坦空旷,前面不远便是那条蜈蚣谷的难关,偏又遇到这样天然阻隔,不到时候不能通行,要到半夜亥、子之交才能起身,有这许多时光阴可以休息,人们心情一松,不由都有了一些倦意。 双珠姊妹见老人阿庞真不愧是个首领,样样身先士卒,哪一面他都顾到,饮食休息却都落在众人的后面,非要全照顾到才肯享受。所用帐篷制作巧妙,大小分合全可如意。 因见自己和路清都是汉人,恐在山中经历不久,饮食起居许多不惯,特意先搭了一座小帐篷,把长幼六人安顿在内,老人独在烈日中指挥一切。那一卷卷兽皮麻布制成的散片和木棍支架之物,不消片刻,在人多手快之下,又搭好了一座大的帐篷。阿庞带着满头大汗,赤着上身,还在篷内外跑来跑去。帐篷四面凌空,篷顶还有野人新采来的野草树枝。老人似因众人长途劳苦,天又大热,业已改变初计,将随带的帐篷多半连起,结成一座亩许方圆的敞篷。因那篷内木柱支架较多,有的地方又是悬床改用,不似小篷中设有悬床悬兜,人都席地坐卧。内有许多勇士嫌崖石热得烫人,又去附近森林中割了许多野草铺在地上。建成之后,四面透风,也颇凉爽。这将近二百个勇士本可全数休息在内,老人阿庞仍不放心,来去两面阴凉隐秘之处派有专人轮流守望不算,自己还选了几个勇士轮流查探。转眼之间,人都分别吃饱,多半卧倒篷内,阿庞方始拿了食物大嚼,简直没有休息,并向众人警告:“下面那些水塘十九有毒,无论天气多热,身上汗污难受,不奉号令不可前往沐浴。”吃完,又环着敞篷转了两圈,朝那些未睡熟的壮士分别低声嘱咐了几句。回到正对蜈蚣谷篷侧背阴之处坐定,周身己和大雨淋过一样,热汗交流。 双珠姊妹见众野人对他那样恭敬爱护,此时老人如此劳苦,不得休息,竟无一人开口劝说,各自饮食安卧,视若无睹。那铺有野草的地面均被众人占去,老人独坐棚侧石地之上,阳光虽晒不到,地上却是空的。这么烫的崖石如何能睡?几次想要过去,请其到小帐篷软床上面安卧些时,均因老人事前力嘱,不令过去,刚一走出篷外便被摇手阻止。 后听龙都、鸦鸦说:“老公公勇猛绝伦,尤其率众远出,样样都要操心,把随去的人当作婴儿一样爱护,已成习惯。野人天性纯朴,几次力请不听,也就听之。他并非没有休息之时,必须守到夜来,先睡的人业已养好精神,睡足起身,他再偷偷选上几个胆勇机警、可以代他照顾众人的分头主持,自己才去休息,但最恨人故意讨好,假装睡醒。 有几个担心他的人故意假睡些时,欲往接替,反被斥责。他主意已定,谁也说他不动,只得听之。来路停留时少,所以好娘娘不曾看出。最好我们先睡,少时还可替他,否则老公公又要生气了。 “他平日常说:‘我如同两三人出去打猎,彼此照顾方便,同去的人又极机警,那还无妨。如其带了多人远出,只有一人受到伤害,便要少掉一分力量。我是领头的人,真遇仇敌拼斗,自然不计安危利害。如因平日疏忽送命,回时有何面目见他家人?一个族中勇士,为了全族安危前往杀敌御害,或与毒蛇猛兽搏斗,虽死犹生,永远受人尊敬。 这等死法非但值得,也极体面。如其敌人蛇兽未遇一个,就此死掉,把一个应受众人敬爱的勇士无故送掉,我也对他不起。我是众人头领,他们都是我的手脚,如何可以大意呢?’所以老公公法令虽严,因能以身作则,除和众人劳逸与共而外,用心出力只比众人更多,凡是险阻艰难的事,他都抢在前面,舒服时节,非要众人都照顾到不可,故而众人都能遵守。 “他那月儿湖木屋虽是发号施令之地,仿佛比众人所居较好而外,余者饮食起居均和众人一样。即使偶有不同之处,不是他自家冒了险难亲手取来,东西太少无法分配,众人罚咒不肯分润,归他自用,便是众人的敬意使其无法推托。他那花林塘树屋号称禁地,实则那片地方并非他要据为私有,只为当地有许多出产,为数不多,惟恐大家随意糟掉,想等雨季到来平均分配。当地所居又是一些劳苦功高的老人,或是孤弱无依的勇士家属病人之类,不愿众人前往骚扰,并借此奖励出力的人,好使大家上进,只管地方是他开辟出来,所居树屋仍极寻常,不过他爱干净,整齐一点,所以全族不论男女老少,对他敬如天神,爱如父母。不是能得人心,好娘娘和阿成叔叔那日早遇害了。” 二女、路清闻言,对于老人越发敬佩,怪不得法令那么严明,途中无论遇到多么艰险的事,只一开口,去的人从未见其面带难色,反更现出喜容,事情也必做到。有时当众询问,更是同声抢先,无一退缩。这等智勇双全的将才,偏生在深山森林之中,不为世用,真个可惜。 双珠、阿成因受老人救命之恩,最为关切,见他独坐热地之上,不时四面张望,这样穷苦操心,不见丝毫倦容,单这精力也是过人,心越佩服,也越看不下去,忍不住走出小篷,欲往劝说。老人摇了两次手,见双珠不听,便迎将上来,悄问:“他们均已睡熟,只等日落黄昏,有几个起来,去将两面守望的人替回,我自会睡它个够,你来寻我,有什么事吗?”双珠便说:“我们带有健神灵药,丝毫不倦,想代义父守望,请你休息。” 老人笑答:“乖女儿,你真有好心,我也真爱你们,但是你们虽极聪明武勇,这类事尚是初次经历,许多均不知道。休说你们,便我生长森林多年的人,耳目闻嗅样样灵敏,照样发生变故。那隐伏在旁、没有发现的危机,到处都是,稍一疏忽便有不少伤亡,你们如何照顾得来?并非我不想舒服,只为像这一类地方,我这多年来曾经遇到过多次,虽然形势不同,也只大小高低之分,十九发生事故,极少平安过去。偏巧今日走到这里,为了途中绕走两处远路,事前只听那两个老山人说起蜈蚣谷内外危机甚多,必须第三日天明前通过。忘了我们脚程较快,竟赶过了头,前进后退均有不少难题。明知这片石崖多半不会平安,一则长途劳乏,好容易有这休息之处,途中泉水又都带满,用到夜来还有富余,不须寻觅水源,沾那下面毒水。我素来不愿违背众人之意,看出他们均想休息,必须使其养好精力才能上路。好在我们人多,准备又足,即便发生变故也能应付,事前如能警觉,更可避过。此时前进自然危险,退路却早想好,方始停留下来。 “以我预料,这里一定伏有危机,不知何时便要发生。可是等了这些时,来去两面守望的人连用晶片映着日光发来信号,均是安静无事,并还探出蜈蚣谷中地势宽大平坦,花草满谷,景物清丽,日朗风清,气候甚好。那最危险的两处都在靠近出口那面,相隔尚远。如非篷已搭好,又看出谷中风向和日前老山人所说种种危险,惟恐万一发生祸变,后退较难,这里居高临下,许多方便,早搬去了。我从小习惯,几日夜不眠不休毫不足奇。我拿不准何时发生变故,你们经验虽差,本领却高,如其对我关切,最好先睡,养足精神。到了黄昏左右,如其无事,人也睡醒过来。我去安歇,你们四人代我防御,使我梦稳心安,不更好吗?” 双珠知道老人言行如一,听口气对于当地十分疑虑,必有原因,别人也实无法替他。 因想大家都已疲乏,想在变故不曾发生之时使众人先睡,如能睡足更好,否则睡一些是一些,闻变立起,到了黄昏将近,众人多半起身,照他所说准备防御,守到半夜再行上路。如有事变发生,精力恢复也易应付。所说均极有理,劝也不听,只得答应。同了阿成回到帐中,见龙都、鸦鸦已先睡熟,双玉、路清也有倦意,索性各在当风之处悬床上面卧倒,互相谈论了几句,吃野风一吹,相继睡去。 这所小帐篷本是兽皮和山中特产的粗麻结成,外皮内麻,共分两层,不用时均是附有一两根木棍的散片,可以卷起,用时打开,撑好木架,钩搭停当便成一篷,大小如意。 起初本和大篷一样,四面空敞,因是皮麻两层,上面未铺野草树枝。搭好之后,老人仔细看了两遍,忽将对着崖角一面的小半圈加上皮幕,外面再撑起一片兽皮,成了一片中空的夹墙,说这样可以挡住日晒,左右边沿上再上好一列上附长约两寸的毒刀毒刺。双珠等知是防备蛇虫侵入之用,来路曾经见过,也未在意。因贪风凉,两姊妹和路清的软床都设在当风背阴之处,差不多快要伸出篷边之外。双珠睡时,曾见老人拿着一块水晶磨成的信号,映着日光向前后两面挥动,似在发令,跟着人又起立走动。因其举止从容,不像有事发生,也未在意。因觉老人大劳,心中关切,自己这面又谈了一阵,等到睡熟,日色业早偏西,天气逐渐风凉起来。连日辛劳,难得安枕,长幼六人睡得十分香甜。 隔了些时,还是双珠首先惊醒,起身一看,天已入夜,野人已有不少醒转,人却不知散往何处,前后两面均有皮灯闪动,在发信号,约有十来个壮士拿着兵器,在暗影中往来守望。石崖广大,相隔约有八九丈,崖坡边上还烧着几堆营火,还扎有不少火把。 下弦新月业已挂向遥峰,光景不算大暗。估计老人阿庞业已入睡,偷偷掩去一问,说是刚睡不久。 老人初意,当地如有毒蛇猛兽,都在黄昏以前出现,或往水塘之中游泳饮水。如到天黑不来,便是当地水草有毒或是污泥大深、水浅地窄等等原因。这类东西大都成群结队,来去均有定时,各不相扰,只在日落以前发现,由半夜起直到天明,至少还有两三起或者更多,各有各的地段,互相分据,同时都来。自己由午后到此,大半日光阴,非但当地毫无动静,连前后两路守望的人也未见到影迹。虽觉这大一片空崖沼泽,水草又多,偏是这样安静,始终不曾见到一个生物。 为了中途绕路,所行途向偏在一旁,虽与蜈蚣谷崖顶相连,只中间隔着一列断崖陂陀,但与指路山人所说途径不同,山人往来之路是在另一条入口,中间还隔着一片沼泽乱石,又是极少人行的险径野地,不到近前分辨不出,而这一片石崖,山人并未提到。 还是快到以前听前行壮士探报,看出这里正对蜈蚣谷,山人所走反是谷旁一条崖缺裂口。 彼时人均劳倦,天气炎热,只命两人攀援往看。听说难走,地上污泥又多,心想:“前面山谷与山人所说形势不同,并未走错,此去又是正路,高低两面均可行走,由此动身只更方便,山人又有谷口一段不宜停留的活,这才停了下来。照着以往经验,这类高崖森林包围的平地,越是空旷冷静越是可虑,森林中难得有此大片水草空旷之处,怎会不见生物?” 心中疑念虽然未消,眼望四面,始终那么静荡荡的。时候一久,又见夕阳已快落山,为防各地泥沼水塘中伏有凶毒之物,又和一些睡醒刚起的壮士设法引逗,均无异兆,渐渐心安了些。随将前后两路防守的壮士替换下来,仔细问过,见后醒的人渐多,自信如有变故也可应付。山月已渐高起,众壮士又一再请求,要他休息。这才传令,选出数人代为主持,一面命先醒的人赶扎火把,升火戒备,一面分人带了防毒的药四面守望,去在前途窥探,如其发现警兆,立时通报。并在前面崖坡上下升起几堆野火,命人掌管。 又等了些时,终无动静,方始回到篷内睡下,刚睡也只半个多时辰。睡前留话,双珠等四个大人如其醒转,可将前言告知,令其就在崖顶坐镇,不可离开。未醒以前,更不许人往惊动。 双珠问完,见无什事,觉着夜风渐凉,鸦鸦睡在挡风之处,先因嫌热,只穿了半截蛮装,麻衣单薄,恐遭夜凉,妹子又是一个怕热贪凉的人,打算给二人把前后心盖上一点,便往回走。相隔小帐篷也只一两丈光景,猛瞥见崖坡火光反映中,靠外一面的帐壁上有大小两条黑影闪动,先还当是有人起身,定睛一看不禁大惊。 原来帐篷后面皮幕之上,伏着两个怪物。初发现时,只看到它的上半身,仿佛像人,只是手臂较短,一大一小,还未看真。等到走近细看,小的一条刚往篷顶游上,现出长尾,这才看出那东西形似壁虎,小的一条也有一人长大,大的只前半身爬在篷后皮幕之上,已快到项,那么坚牢而又绑扎极紧,约有两丈方圆的帐篷,竟被压得轧轧乱响,大有坍倒之势,同时瞥见篷顶上还有一只大的。 那东西乍看像是壁虎,实则与鳄鱼、穿山甲许多相似,形态更加狞恶,一张血口长达二三尺,开合之间差不多快要连到头颈,又长又大,少说也有尺许多宽,一片长舌,火焰也似吞吐不停,周身绿黝黝的,隐隐放光,头上凶睛约有拳头般大,似还不止一对,碧光闪耀,甚是怕人。内一只大的援向篷顶,正在朝下探头,份量已是不轻,小的一条再蹿上去,帐篷自然支持不住,上面恶虫一动,便跟着摇晃起来。猛想起方才睡梦中仿佛听得有什响动,惊醒转来,因见大篷之中人多睡醒,形势安静,老人不知睡未?只顾赶往询问,不曾细看篷内。其实恶虫早已来到,方才竟未发现。这等猛恶之物,也许还有奇毒,差一点没有误了篷内四五人的性命。就这样,还不知道篷内的人中毒没有。 情急万分之下,如换别人,早已出声惊呼,不知如何是好,双珠却是机警胆勇。看出篷后最大的一只伏在那里,只现半身,尚无动静,篷顶这一大一小业已往下探头。下面一边阿成和龙都,一边路清,均已睡熟,双玉不知何时移卧篷内,似还不曾惊觉。又见恶虫欲前又却,随同篷顶晃动之势,不似就要发难神气。惟恐人声呐喊将其惊动,蹿将下来。路清头在篷内,偏向一旁还好一些。阿成上半身伸向篷外,小的一条恶虫正离他的头部不远,如非先贪风凉,将篷搭成平顶,恶虫身太沉重,那篷又软又滑,吃它一压,四面篷柱均往里缩,成了一个凹槽,篷边横柱较细,不禁重载,恶虫似恐压断,探了两次头又缩回去,只往外稍微倾斜,早已就势滑落下来,正落在人的头上,休说睡熟,便醒在那里,只吃它一口咬上也无生理。又见大小两条恶虫均不老实,又是这类又软又易晃动的帐篷第一次遇到,有些惊奇,到了顶上,行动反倒迟缓,始而急先想要下来,可是稍一用力,篷便不住摇晃乱响,重又惊退回去,下面的人才未受害。 双珠惟恐一不留神被它蹿将下来,反倒误了前面二人性命,虽是情急万分,心并不乱,先往旁边石后一闪,随手取出兵刃暗器,先用一双钢镖朝篷内石地上抛去,跟着纵身而起,准备一面惊醒篷内的人,一面用毒弩去打恶虫凶睛,将其引开,一面出声报警。 她这里刚刚双手齐扬,提心吊胆发出镖弩,口中喝得一声,忽听一片惊呼起自身后。 匆促之间,还未及转身回顾,又听篷内连声呼喝,接连大小几条人影飞窜出来,上面恶虫也是窜落,同时又听叭咻一声大震,跟着便觉身后火光照来。百忙中刚瞥见那条小的恶虫随同一条人影滚跌地上,好似和阿成扭在一起。还未看真,又听——两声急响,由远而近,似往自己身旁冲来。目光到处,正是两条丈许来长的毒虫,张着血盆大口,露出上下两排刀钩一样的利齿横冲过来,喊声“不好”,又见阿成双手扣紧毒虫咽喉,双脚夹紧下半身,满地腾掷,拼死恶斗,形势万分危急。立时就势施展轻功,纵将过去。 凌空一剑,本想朝恶虫头上砍去,忽又发现一虫一人纠缠甚紧,满地滚扑,恐伤阿成,心里一慌,人已下落。 这条小的恶虫也有八九尺长,身后长尾甚是灵活,目力更强,先被阿成制了机先,上来便以全力扣紧它咽喉要害,人头顶在巨腮之下,有力难施。阿成原是梦中醒转,瞥见恶虫探头,知这东西厉害,一面暗中惊醒篷内的人,一面拔出腰间毒刀,想好主意,准备等它蹿下来时,人身往里一缩,就势一刀,朝它咽喉软骨刺去。不料双珠掩来,不知篷内人已惊醒,见势危急,抛镖警告,阿成分了点心。恶虫恰巧受惊窜下,身重力大,篷边横木又被压断,阿成一刀刺歪,插向毒虫腿骨之内,未中要害,手倒震得发酸,一时情急,抛去手中刀,双手扣紧毒虫咽喉,再将双膝夹紧虫身,两脚踏紧毒虫后腿,随同滚跌在地。 事有凑巧,恶虫除却口目、咽喉和腹下有限几处要害外,周身刀剑不进,皮鳞坚如钢铁。阿成先这一刀恰由腿骨缝中刺进,毒性本就快要发作,痛痒难当,再见又一敌人飞到,凶威暴发,连身腾起,调转长尾,横扫上去。双珠人已落地,仗着手中是一口削铁如泥的宝剑,见势不佳,立即施展轻功,单手持剑拄向地上,人却手握剑柄,头下脚上连身腾起。本意就着手中剑微一垫劲之势,往旁翻纵出去,不料毒虫用力太猛,后半身又较脆弱,恰巧撞在剑锋上面。僻啪两声过处,石火星飞中,长尾恰巧打中剑锋之上,迎刃而断,激射出去老远。因是用力大猛,双珠手臂几被震麻,崖石被剑尖划碎了一条小沟,宝剑也被震脱了手。 双珠身手,本极轻快,心思又灵,刚一落地,接连两枝毒弩照准毒虫断处打去。毒虫前半身虽是鳞坚如铁,大部蛮力全在这条长尾上面,一经斩断便难施展,腿短身宽,咽喉被人扣紧,后腿又被踏住,失去效用,加上两次受伤,腥血狂涌,毒又大发,怎禁得住!转眼失势,仰翻在地,吃双珠抢了宝剑赶过,照准咽喉一剑,当时杀死。 阿成用力太过,身上擦破好几处。因见四面都有恶虫涌到,老人阿庞也是惊起,正在发令抵御,火团乱飞。总算自己这面六人一个未伤。篷后那只大的早被双玉发现,用身边毒弩隔着帐篷无意之中刺中咽喉,那东西又太长大,当地是片峭壁,上下相隔甚高,最大的那条负痛受惊滑跌下去,后壁帐篷也被抓碎,不是前面有两条恶虫下坠将它稳住,几乎将整座帐篷全数带倒,连卧在软兜里面的鸦鸦也几乎被它带落,送了性命。由此便听下面腾扑吼叫之声宛如儿啼,听去十分凄厉,并未再起。 另一条由篷顶窜下以前,便吃路清左手毒刀右手毒弩一齐打中它血盆大口之中,就势人往旁边一翻,由侧面空处纵将出来。这类毒弩最是厉害,多么凶毒性长之物,只一打中见血,转眼毒发身死,至多半盏茶时便要毕命。恶虫恰又伤中舌根要害,死得更快,在阿成还未脱身时已先送命。 路清、双玉同了鸦鸦、龙都,看出这面形势危急,也正赶到,可是当中篷前还有四五条大的尚在朝人猛蹿。阿成还想赶去,双玉见先追自己的两条已为野人所杀,忙将他止住,又埋怨了几句,不令单独上前,匆匆取出伤药和解毒的灵药与他敷服。阿成也觉周身酸痛,不敢再强。 长幼六人赶到正面,才知这类恶虫又凶又毒,形似穿山甲,与鳄鱼同类,野人叫它石螭,水陆两栖,凶毒无比,力大异常。多么厉害的猛兽,被它一尾巴扫中,立时筋断骨折,休想活命。性又记仇,不死不休。阿成当时只要被喷中一口毒气,也是凶多吉少。 幸而前两年人山采荒发现过两条,寨主哈瓜布恰是内行,知道这东西的凶毒和那短处。 初遇之时,内一勇士见同伴为其所伤,恰巧内中一条扑到,也是这等打法。阿成记在心里,知那血口又宽又大,所喷毒气照例朝上狂喷,势急如箭,人如掩在它的腮下,抓紧咽喉软皮,时候一久便可致它死命,于是如法炮制,不料当地毒虫盘踞甚多,就这小的一条,也比前年所遇长出两三尺,力气更大,如非双珠抢救得快,照样不保。 这东西又最狡猾灵巧,动作甚轻,脚有吸盘,多高的峭壁危崖均可随意游行上下,和壁虎一样,声如儿啼,凄厉怖人。日里藏在下面污泥塘中,大小也有数百条之多,身上皮鳞又和泥土同色,稍有惊觉便不再动,并将前额四只凶睛闭上,只露一线,朝前窥看。 老人日里先见如此晴天,崖坡下面到处都有晒干的污泥,早就疑虑,但未想到是这类凶毒的石螭。因当地四面空旷,来路和左右两面宛如大半圈树城。等了一天,毫无异兆,山月已高。照着平日经验,此时不见蛇兽之类来此饮水,前途瘴毒又重,始终不曾发见生物往来,分明水中有毒,如有警兆,当在前后两面来去路上,于是睡前把人分开,以为那崖居高临下,又在中心,即使有什警兆,一个信号发出,人都赶回,上下夹攻更易得手。谁知这东西只一清早和半夜阴凉之时不肯出来,动作那么狡猾,如非双珠和留守野人惊觉得快,稍慢一步,不知多少伤亡!就这样,不是老人经验丰富,样样防到,预先在崖上下生了几处火堆,火把备得甚多,众人身边又都带有发火之物,想要打退仍非容易,连想突围上路都办不到了。 38、烈火攻毒虫 大泽深山 偏多怪异 迷云横绝顶 奇危极险 又失同侪 原来当双珠回身发现石螭以前,大帐篷四外连明带暗本有一二十人守望。因见夜静无事,虽听老人睡前再三嘱咐,怀有戒心,时候一久,眼看再有一个多时辰便该起身,未免松懈下来。对于双珠姊妹又极敬爱,见双珠走过,多半赶来,相见说笑。 内有两人常随老人出猎,经历较多,人也机警,正说众人不应离开防地,忽然瞥见左近坡侧伏着两条黑影。先已见到,当是两大块并列的崖石,急于与双珠相见,不曾在意。二次发现,忽想起这黑影先在崖腰斜坡之上,如何往上走近了些?再往旁边一看,同样黑影竟有三处之多,有分有合,长短宽窄不等,停在崖边一带不动,又不像是生物,心中奇怪,正告同伴查看。 内一壮士年轻胆大,正要持灯照去。头目加加恰巧睡醒起身,因听外面双珠说笑,侧顾老人卧在对面,睡得甚香,觉着身是头目,不应这样贪睡,心生惭愧,匆匆赶出。 刚到外面,正赶上内一恶虫正在偷眼看人,碧光连闪。加加人本机警,忙喝:“大家留意!”扬手一支梭镖朝那发光之处打去。先并不知何物,胆大的一个恰又抢起一技油松往前走去。火光照处,毒虫石螭全形毕现,就这初上来的也有十来条之多。再看后面坡下碧光不住闪动隐现,整片全坡到处都是,有的并在缓缓往上移动。靠近崖顶的几条业已惊动,知被识破,一条条箭一般蹿将上来。 照那来势之猛,本非伤人不可,幸而加加心灵机警,一面口中大喝,发出警号,命众备火,一面非但不往后退,反冒奇险,往崖口斜坡旁一座火堆纵去,扬手拿起点燃的火把,照准石螭乱打。篷内外壮士也相继惊动,老人更是内行,纷朝火堆前赶去,一面把随身携带的油松火团就火堆上点燃,争先朝前打下,一面发出毒镖毒弩,结果虽只打伤了两三条,余者均被火惊退。老人百忙中瞥见双珠姊妹这面还有两条,不知利用火攻,心中忧急,刚拿火球赶去,双珠等六人业将大小三条石螭除去,赶了过来,会合一起。 老人细一查问,且喜无一伤亡。阿成也只一点浮伤,将皮肉擦破几处,敷药止痛,并无大害,也无一人中毒。 火光照处,看出石螭甚多,少说也有一二百条,崖坡下面黑压压一片,已被布满。 几个胆勇之士拿了火球朝下一打,落在那里,便乱蹦乱跳,往来惊窜,啸声越发洪厉。 火光一灭,重又聚拢,一条也未逃退。有的并还猛张血口,朝着上面怒吼狂喷。众人乘机连发毒弩,虽打中了几条,暂时看去决无退意。 老人知道随带油松火球虽非少数,照此打法终有完时,后路的人虽已闻警赶回,前路却被隔断。业已发出信号,令其备火防御,待机听命,无须过来,长此相持,终非了局,便和众人商计。知道石螭畏热怕火,口有奇毒。天已不早,与其困守当地,不如每人拿着火把,结成阵势冲将下去。到了谷中,就是恶虫追来;火把用完,沿途松枝油藤甚多,也可临时补充,省得被困当地,许多可虑。刚命众人分班拆去帐篷,扎好背子,把所带油松火把查点一遍,分配众人拿在手上,嘴里衔上解毒的药,各将火把向外舞动,另一手拿着兵器,四人一排,内里的人随在两边空隙之处专发毒镖毒弩,每排隔开两三步,结成一长条火龙一般的队伍。事前并用许多火球当先开路,等石螭往两旁惊退,再舞火把冲将过去。 刚刚准备停当,用火球打出一片空地,待要越过前向断崖,沿着蜈蚣谷崖顶往前走去,谁知恶虫狡猾,见前面无法上攻,已有数十条由崖脚隐僻之处绕往崖后,掩将上来。 幸而双珠姊妹和路清、阿成断后,发现又快,不等追近便用火球打退。这些火把油松都有油质,为壮声势,所有皮灯笼全都点燃,里外一齐舞动,吓得那些恶虫纷纷旁窜,反被众人连发毒弩毒镖,先后伤了二三十条。路虽难走,仗着各人都是力大身轻,精神又都养好,为防万一,特意避开下面水塘,径由乱石堆中通过,援上断崖。 途中回望,大群石螭好似怒发如狂,同声怒吼,尾随追来。等到众人到了崖上,还有几十条未退。居高临下越发好打,下面恰又生着一片灌木油藤,因隔森林都远,前头均是石崖,共只数亩方圆一片,不怕引起野烧,等其追近,快要蹿上,一声号令,火球石块纷纷朝下乱打,又用山中带出的特制火球将那些有油质的藤树引燃,转眼燃烧了一大片。耳听恶虫号叫之声,一条条的黑影在火光中乱窜,转眼声影皆无,全数退去,方始停止。老人又命在崖口挂上几盏皮灯以作疑兵,方与前面的人会合同进。 为了起身较早,无须走快,大家且谈且行,均料毒虫都已惊退,不会再来。照此从容前行,天明前出谷正是时候。因觉山人说那道路是在对面半崖腰上,几次准备觅地下降,不是崖势高险,便是下面横有沼泽,无法着地。双玉、路清均说:“石崖干净,瘴毒之气均在下面。这样高崖,大群猛兽先就无法走上。那一条路又在对崖腰上,上下艰难,何必定要过去?” 老人笑说:“你们哪知利害?照那两个老山人所说,这一条路的危机和险阻一时也说不完。只有照他所说走法,或能平安无事。我因来去匆匆,无暇多问别的。他又向我立誓,所以只将走法记下。方才因未照他所说行裂崖小路,几乎吃了毒虫的亏。何况此谷地势广大,万一中间山崖越分越远,岔往别处,再被什么深沟大壑隔断,或是误走险地,岂不讨厌?” 三人也就没有再劝,可是越往前崖势越险,沿途留神查看,均未发现。下降之处,一钩残月又被左近高峰挡住,光景黑暗,所带火把油松,为敌毒虫用去十之七八,所剩无几。前途虽可添补,比起月儿湖特制之物要差得多,那火球先就无法制造。一面又恐引来毒蛇猛兽,早已将火熄灭,一共只点了十几盏皮灯笼,稍远一点便难照见。实在无法,只得由老人凭着以往经验,拿天上星月来分辨途向,顺着崖顶朝前走去。 黑夜行军,路又崎岖,最窄之处人不能并肩而过,有的地方还要中断。仗着这班野人都是久惯飞驰山野的勇士,老人阿庞又极机警仔细,双珠姊妹和路清均有的一身极好轻功,时前时后往来照应,走了一大段,估计已有三四十里,中间一段迂回曲折的谷径和那两处瘴毒最重的危险之区业已越过,途向也似不曾走错,才放了点心。 双玉笑说:“来时把蜈蚣谷看得那么厉害,其实不过如此。我在途中两次把方才用残的火球点燃抛将下去,风景仿佛不差,可惜是在夜间看它不见。我真奇怪,自从人山以来,到处都曾发现大小野兽,这等好的所在,竟会静得一点声息皆无,莫非那些猛兽毒蛇也怕瘴气么?” 老人闻言,忽想起未到谷外平崖以前,相隔还有数十里便未发现蛇兽足迹,夜来便有大群石螭来攻,几乎伤人。谷中又是这么静悄悄的,与预计迥不相同。指路山人只说: “这一带到处皆险,便是夜间通过,足迹也要越隐越好,不可高声呼喊。”我们虽然走在崖上,一路都在说笑,手中又有灯火,如有生物,应该惊动,如何这样安静?照山人所说,这条深谷加上途中绕越,也只六七十里。方才途中曾经一处,道路中断偏向一旁,走出半里,看出那是一条歧径,沿崖走去,越绕越远。重又折回原处,改用绳桥搭向对崖,渡将过去。一直留心,仰望天星,所走全是直径,当然要近得多。山人再三嘱咐: “必须算准出谷时刻恰巧天明,或早或晚俱都可虑。”问他何事,语都支吾,只说“口外天明前后常有大群猛兽来去”,底下似有隐情,不曾明言。 因那山人性情忠厚,曾经立誓,双方颇有情份,听说我要派多人出山去往汉城交易,并还喜动颜色。途中许多准备均他指教,十分尽心。全程只此一点口气吞吐,仿佛有什顾虑。因其力言“无妨,到了口外,照所说途径寻到休息之地住上半日再走,不许同去的人分散远离随便打猎便可无事。当地花林甚多,除所说休息之处,均不可去。此关一过,再如前行,都是森林中常见的景象,你们族中勇士必能通过”等语,因此不曾追问。 这时回忆他说起蜈蚣谷时那么紧张,谷中又这样静得怕人,下面谷径越来越宽,对崖已望不见。缺月繁星之中远望过去,宛如一片又宽又大深不可测的绝壑横在身旁,最前面影绰绰矗立着一些巨灵恶鬼也似的奇峰怪石,眼睛一花,仿佛要由那于寻黑海暗影之中朝人扑来神气。人便紧贴在这绝壑边上,高一脚低一脚,互相呼应,各挽着丁条长索冒险前行,稍微失足,一落百丈,粉身碎骨,休想活命。 连用火把朝下探路,下面地势越来越深,地势也更广大,至多照见脚底有限之处,谷中的怪石大树都和小儿玩具相似,崖顶高险,可想而知。中间双玉曾用火球点燃了一片树林,转眼火发,这才照见下面花草弥谷,奇石怪松、繁花修竹到处都是,还有溪流环绕在旁,风景好到极点。如非那片树林不大,两面均有石地隔断,地势宽广,差一点没有引起野烧,因此不敢再抛火下去。火光起时甚是猛烈,如在别处,左近生物必要纷纷惊起。火发了好些时,走出老远,还未熄灭,始终不曾听见生物骚动。照着平日经验,如非这一带藏有极猛恶的东西,吓得谷内生物纷纷逃避,无一存留,决不会是这光景。 休看人在崖顶,照样可以遇险,发生变故,偏是月底边上,残月无光,景太黑暗。幸而不曾起雾,否则更是举足皆难。 崖险天黑,越往前越崎岖难行,为防失足,必须前后呼应,做一长条单行前进,灯光更不可少,无法掩避。前途如有猛恶之物,必难免于惊动。老人深悔起身时什么地方都想到,偏将深夜偷渡一节疏忽过去,不曾细想,又不该舍掉下面,改走崖顶,还不知走错没有。即便走的是直径,少去许多转折,不能提前出谷也无用处。初次经历,下落是否容易也不知道,越想愁虑越多。 正嘱众人:“多加小心,不是万不得已不可高声呼喊。人须靠里,所用灯火也要低贴地面,不可拿高,以防被下面看出。”走着走着,忽觉上空星月渐隐,灯火外面灰蒙蒙地包着一团,知已有了云雾,越发心急。刚刚传令戒备,走不多远,云雾大作,越来越密。始而离身数尺之外什么也看不见,渐渐手中灯火变成了一点昏黄影子。休说前后不能相见,连眼前的路都看不出。 这一惊真非小可!又不知一共走了多少路,离开谷口还有多远。其势不能停在当地。 那一带崖顶虽宽得多,仍是高低不平,并还生有一种其坚如铁的毒荆,若被刺中皮肤,当时肿胀麻痒,痛苦非常。如非带有各种救急的灵药,前面开路的勇士痛苦不算,也许还有性命之忧。 老人和路清早已抢在前面。阿成不是伤还未愈,被双珠姊妹劝住,也早跟去。老人急得暴跳如雷,一面咒骂自己粗心,一向奋勇当先,拿着手中兵器乱挥乱舞,向前探路。 先是路清知其天性刚烈,恐有疏失,紧随身旁,一同前进,后来双珠姊妹看出形势越险,也同赶到前面,各将刀剑拔出,相助探路,摸索前进。这等走法自慢得多,最后还是双珠出了主意,说:“老人全军主帅,不可轻身犯险。”加加又再三力请,方将老人替回。 把前面探路的人分成三班,并将为首诸人配合在内,当头三人做一排,作品字形向前开路,各用刀矛探路,扫除荆棘。每人身后再系着一根长索,以防下坠。似这样受了许多辛苦艰难,好容易由雾影中挣扎出五六里路,中间遇险多次,方始走到平坦之处。 老人看出众人均已有些疲倦,有的还带了伤,估计前面便非谷口也差不多,又因半夜醒来便遇毒虫围攻,未进饮食,走了一夜险路,难免饥渴交加,便和众人商量,暂且休息,等上一阵,看看云雾是否能退再作计较,省得云雾之中看不出天时早晚与前行途向,一个不巧,陷入危机,无法脱身,反而不美。 众人早有此意,略一商谈便停了下来。仗着饮食现成,随意可以取用,那片崖顶是个宽平的斜坡,通体皆石,草木不生,坐卧均可。吃饱休息了一阵,精神也都恢复。只是云雾浓密,便有灯火,也只对面能够见人。身上衣服均被云气湿透,通体湿润润的,闷得难受。 路清、双珠早就觉着云起以前崖势逐渐低下,中间虽也有高起之时,都是崖顶肢陀,每次越过,均和梯子一样,降下好些。早就疑心快到尽头,离地已低,几次商量,想往前面探路,均因云雾太密,老人性太刚烈,方才抢先开路,业己两次受伤,好容易劝他休息下来,一经提议,必又前进,天色又看不出。估计黎明还有些时,如其赶错时候,遇到险难,岂不冤枉?双玉也在一旁低声劝止,说:“老人此时正向同来的人逐个慰问: 有无受伤?是否饥渴疲劳?始终不曾停脚。眼看人快问完,可以休息片刻。我们一说,必要向前拼命,如何对他得起?” 二人说过也就拉倒,阿成因和毒虫恶斗,用力太猛,伤虽不重,痛也止住,周身仍是酸胀无力,几次想要上前,均被双珠和众人劝住,这时正由旁边寻来,龙都也随在他身旁。忽然悄告三人,说:“人颇疲倦,想和龙都去往那旁觅地卧上些时,互相照应,免得挤在人群里面,老公公又在走来走去,互相挤撞,不能人梦。” 双珠知他刚勇好胜,这等说法必是疲倦难支,又听说那卧处是一突起的平石,可卧两人,相隔人群也只两三丈,走时一喊便可起身,因云雾大密,众人均照老人所说,一二十人做一圈,将面向外席地坐卧,另用一根长索,两头分人握住,以作联系呼应之用。 当中放着两盏皮灯和一些未点燃的火把火球,手里拿着兵器,万一有警,互相把绳一拉,当时便可警觉。只双珠等长幼六人和头目加加另做一起。老人再挨个慰问过去,野人日里十九睡足,正在说笑,附近人都坐满。因阿成说“伤痛已止,未再流血,无须上药”,双珠便未跟去。 鸦鸦想和龙都同行,双珠恐其年幼无知,胆子又大,容易涉险,将其止住。云雾始终不曾消散,跟着,老人走回,问知阿成人倦欲眠,同了龙都卧向一旁,欲往慰问,又被路清劝住。大家都是心焦,由此不曾在意。双珠对于阿成虽是关切,因在途中留意,阿成至多有些脱力,并无大害,也就放开。 处此危险疑虑之境,身上又被云雾湿气浸透,自然难耐。无奈那云始终不退,如何走法?又隔了些时,老人估计天色就不亮透也差不多,不禁着起急来,准备再等半顿饭时,云雾不退,重又冒险,摸索前进。路清方觉这等走法不妥,并将未了一段崖势逐渐降低,也许快到崖脚,离口不远的话告知,老人正在惊问:“方才你怎不说?”一面忙着起立,待要传令,被双珠拉住,还未开口,忽然一阵风过。路清笑说:“我们且慢,只要一有风,云雾便留不住。索性再等片刻,云雾退后,看清再说。”跟着山风大作。 转眼之间,众人觉着眼前灯光已可看出,云雾好似稀了许多,隔不多时,又是一阵大风吹过,眼前倏地一亮,那大小成团的云雾立被吹散。大大小小,一团接一团,宛如一些轻棉飞絮满空飞舞,随风扬去,当时清光大来,头上现出大片青天,四面山峦花树也都相继涌现。远近山崖树梢上未散完的云雾,也宛如刚刚开锅的蒸笼和一条条的鲛绢轻纨,在山风中起伏摇动。风力时大时小,云也有稀有密,大小不等,都似欲沉还浮,袅动不停,待要随风-去。风力稍劲,便化作大小云团云片,随风飞舞上下入起落浮沉于万树繁花之间,转眼由合而分,再化成缕缕轻烟,随风消散。 当初发现时、眼前坡下展开大片平野花林,奇石古松,到处都有云团云片簇拥。花光甚繁,又多白色,吃两三阵大风一吹,未散完的云团云带纷纷散裂,随同万树繁花因风起伏,急切问也分不出是花是云。等到浮云被风吹散,便见花明如雪,满地落英,香光似海,碧苔肥润,分外显得鲜明,初升起来的朝阳,再由平面上斜射过来,上面是半天红霞与万里碧空相映,下面是山高地阔,芳菲满眼,与白石清泉、乔松修竹浮光泛影,掩映流辉。这等壮丽清奇之景,比起月儿湖、花林塘又有过之。而那大片花海的尽头,不是峭壁参天,高岭排云,便是涧谷幽深,隐约可见。花海之中奇石森立,疏密相间,松风簌簌,流水潺潺,天然美景,使人耳目应接不暇,多么好的丹青妙手也休想画它出来。众人才知天已大亮,因被眼前美景所眩,多半看得眼花缭乱。四面景物又是那么安静,互相欢喜赞妙,竟将前途危机忘个干净。 二女、路清正在指点观赏,双珠先觉着鸦鸦脱手挣去,知其往寻龙都。天已大明,又无变故发生,也未在意。忽见老人由左近高崖上纵落奔来,喜呼道:“真个运气!昨夜我们无意中竟停留在谷口左近,非但由云雾中冲出险地,并将山人所说谷口一带由黑暗中冒着奇险绕将过来,到得正是时候。途向虽然偏在侧面,离他所说出口还有好几里路,方才登高眺望,不由崖顶通行决难到此。怪不得他要我们天明前出口,原来这里果有大群猛兽按时往来,此时便有象群由那一带经过。只是山人所说道路,中间隔着两条大壑广溪,难于飞渡。他们往来不走我们这条路,必是上下艰险之故。如今形势我已看出几分,好在天色已明,花林过去是那接连不断的森林,沿途峰崖又多,就有警兆,这比来路到处漆黑不见天光总好一点。如其不能越壑过去,绕往前面,我想也能寻到路径。 难得象群不与我们同路,等它过完便可起身。你们快些吃饱,将水饮足,赶到前面添上山泉就起身吧。” 话未说完,双珠回顾身后崖坡甚是宽广,地上坐卧的野人已全起立,正在准备起身,阿成、龙都却未见到。正在仔细查看,觉着二人不应此时还未惊醒,忽见鸦鸦飞驰而来。 二人不知去向,鸦鸦神态又如此惊惶,一望而知有事发生,心中惊疑,忙迎上去。还未近前,便听鸦鸦急呼:“好娘娘快些寻找!阿成叔叔和龙哥都不见了!”老人得信,忙令众人分途寻找。双珠姊妹自是忧急,边寻边向鸦鸦询问。 原来鸦鸦年幼好胜,老想龙都得一勇士称呼,自一上路,便常用话鼓励激将。龙都虽然爱极鸦鸦,言听计从,到底还未成年,天真好强,童心未退,先是点头笑诺,力言此去必代鸦鸦争气,决不落于人后。不料第二日遇到一处奇险,龙都初次经历,略现难色,被鸦鸦看出,讥笑了两次。龙都有点负气。他和阿成本极投机,鸦鸦又喜依恋双珠,寸步不离,龙都本也跟在身旁,这一赌气,便和阿成做了一起。后遇毒虫石螭,阿成受伤之后,龙都借口照料,更是紧随阿成身旁。双珠姊妹因要赶往前面开路,这长幼二人便落在后面,难得会在一起。鸦鸦先当龙都和她赌气,暗中好笑,表面也装不理。走了一半,见龙都已有一日夜不曾和她亲热,从来未有之事,心中难过,又不愿迁就赔话。 正打主意,忽然云雾大作,前面形势越险,不能辨路,众人稍停商计。 鸦鸦忽在暗影中听出龙都同了阿成由后赶来,低声密语,亲热非常,仿佛商计什事,但未听清。跟着便听阿成呼喊双珠等三人,要和龙都朝前开路,被老人和双珠姊妹止住,未得如愿,二人好似不大高兴。想起龙都昨日负气时所说早晚必要一显身手之言,心方一动,老人业已传令起身,由云雾中摸索前进。连间龙都两次,辞色均颇冷淡,就此岔开。后来停在崖坡之上,阿成也由后面赶来会合,刚吃了些干粮,便和龙都同往觅地安眠。 鸦鸦心细机警,知这两人昨日睡足,又知龙都天性好动,此时决不会睡,业已有些疑心,仍当二人情厚,龙都去往作伴。后来回忆前情,越想越不对,又觉二人即使要睡,崖坡平坦,有的是地方,如何要走这远?疑心二人有什故事。一则双珠见她年幼不令走开,二则云雾浓密不能辨路,中间又隔着不少的人,许多不便,只得罢了。最后想起左近地上坐满同来壮士,先前二人过去,明往人堆里通过,如何未听招呼让路之声?义母、姨父均说“崖势低下,下面许是尽头谷口”,阿成走前并有“照我算计,天已不早,莫要云雾太密误了出山时候,天色已明还不知道,最好此时有人往探”之言,二人又各拿着一根长的树枝,莫要被他们由横里改直,同往下面探路,万一遇险,岂不是我害了龙哥?正想告知双珠,命人查问,忽然风起云散,天色大明。不等云雾消尽,眼前美景也无心观看,忽匆匆寻了过去。四外一看,哪有二人踪影?连问同行壮士,均说始终不曾理会到这两人。崖坡平斜,上面无什草木,一览无遗。急喊了两声未应,心中惊慌,忙往回跑。 双珠姊妹和路清听完前言,自是愁急,正在到处查探,同了众人大声呼喊。老人忽由前面跑回,还未到达,便发号令,将众人止住,匆匆嘱咐:“这里决非善地!我已发现许多大蟒蟠过之迹,少说也有半抱多粗,为数还不在少。我料这片石崖离开蟒窟甚近,大小毒蟒多半来此晒鳞,太阳起后便要出现。如非昨夜云雾大重,满地水湿,也许崖上还有不少蟒迹。我已看出这是一种凶猛多力、连老虎都吞得下的大蟒,其行如风。我们遇上便极危险,就能将其杀死,人也不免伤亡,蟒再一多,更是可虑。阿成、龙都深夜云雾之中,又不认路,如何去法?一个不巧,就许昨夜无意中被大蟒吞吃了去。此时形势危险,关系许多人的性命,不能再顾他两人,且等离开这里再作打算。好在阿成不会再走回路,这里地势十分明显,一望即知,他如真个去往前面探路,更易寻找。如其不死,这两人均极机警,我不寻他,他也寻我。这里却是万留不得!” 众人先还不曾留意,及听老人一说,果然到处都有腥气,贴地一闻,更是奇腥。再经老人指点,四外细看,靠里一面的高地上,到处都有大蟒蟠过的痕迹,并有两堆蟒涎,其腥刺鼻,闻之欲呕。据老人阿庞和有经验的野人说:“这东西最小也是白美人之类的毒蟒。如是大巴头之类,虽然不毒,但是又长又大,走动起来风一般快,性更猛烈,无论多粗多大的树,吃它猛冲过去,或是蟒尾一扫一绞,不断即碎。遇敌之际,专一用那比铁还坚的前头角包猛撞,多么硬的崖石,撞上就要崩落一大片。有时凶威暴发,任何生物,不被残杀精光决不停止。这东西虽是喜睡,不到饿极不醒,遇上一条休想活命。 因其皮鳞坚厚,力大无穷,来势那等神速,决非人力所能抵御。”众人还是耳闻,老人却曾亲眼见到过两次,深知厉害,因此心慌起来。 双珠虽因阿成、龙都失踪,心中愁急,无奈老人说得大蟒那么凶恶,并还不止一条,休说人力难当,就能用毒弩将其除去,也必死伤多人,还要真不怕死、拼舍几条性命才能成功。当地业已寻遍,并无二人踪影,再留无益,只得强忍悲急,一同起身。 还未走到坡下,便听道旁一株仅有的大枯树上尖声尖气喊道:“你们还不快走,想等死吗!”众人懂得汉语的不多,就是能通,多半也是几句普通的话,语声又尖,自听不出,又当心慌忙乱之际,都未留意。只路清、双珠听出那是汉语,心中惊奇,循声一看,那是一株两三抱粗细、枯死多年的古木,老干槎-,姿态奇古。一些枯死的枝叶,早因年久,被风吹落。朝阳斜照中,疏影交加,一目分明。上面空无所有,哪里来的人影? 老人断后,相隔还有好几丈,先未留意,后听鸦鸦奔去一说,赶来询问。上下一看,那是山中特产一种不知名的巨木,质甚坚细,树身虽枯,仍是实心,连个小洞都没有。 回忆方才喊声离地甚高,极似有人在空中发话,不像是在树上,否则断无不见之理。老人平日虽然不信神鬼,样样都要看见才算,但知路清、双珠不会说谎,鸦鸦也说曾经听到头上有人说话,只是说得又尖又急,没听出说些什么,回忆昨日出林入谷,沿途所见景象许多可疑,如非附近有极猛恶凶毒之物盘踞,怎会连个飞鸟都未见到?别的野兽更不必说,单是方才登高遥望所见大象之多便是惊人,由不得又添了忧疑。 略一盘算,觉着山人所说可以休息的那片花树,虽然要小得多,中间还有沟壑隔断,似与前面花林尽头相连。山人曾由当地往来多次,如有危险,不会每次都在当地停当。 自己带有绳桥飞索,多宽沟壑也能设法越过,还是赶到那里再寻阿成、龙都下落比较稳妥,便向众人发令:朝侧面大片花林中进发。空中人语虽非好兆,但未看出他的踪迹。 事已至此,只得沉稳心神,多加戒备,往前走去。 双珠近日和阿成情义越深,虽因事关多人安危,不便强留,又料空中警告,必有原因,当地又都看到,并无影迹,留也无用,一面跟着人走,心中却是难过已极。鸦鸦也因龙都失踪,急得眼花乱转,正拉着双珠的手随众前行,忽然惊道:“那是什么?”随将双珠的手挣落,往旁赶去。双珠跟往一看,乃是一根断了的树枝,旁边地上还有血迹。 二人一看,便认出那是阿成昨日削来探路之用的一根,跟着又发现沙泥地里有几处脚印,也是二人所留。 老人阿庞闻声折转,伏在地上仔细查看,又朝附近浅草地里闻嗅,惊喜道:“乖女儿,你放心,他二人并未被蟒吞吃。还是鸦鸦先料的对,定是昨夜看出我们快要出谷,为云雾所阻,欲往探路,恐我们拦阻,假装觅地睡眠,拿了树枝,由黑暗中穿云而下,走到这里,无意中被树根绊了一跤,手中树枝也被折断,手也撞破,起来再走。只不知已是天明云散,如何还未回来?事虽可虑,人必未死。也许贪功心盛,走出较远,归途迷了方向,呼喊不应,一不小心,二次跌伤,困在前面。据我观察,人决赶在前面,不在这里。可惜草多,脚印共只几处,不易跟踪。我们且朝脚尖方向寻去,不问好坏,终可寻见他们下落。如非这里形势可怕,这好天气,连飞鸟影子都未见到一只,不敢出声乱喊,只要大家分途寻去,同声呼啸,必有回应无疑。” 忽听鸦鸦笑指道:“老公公,那不是两只鸟儿?”众人抬头一看,果是两只飞鸟,约有喜鹊般大,通体翠绿,一双红眼好看已极,在众人头上飞舞盘旋,也未看出何处飞来,飞得甚快,离地约有三四丈,灵活已极。鸦鸦取出两支无毒的竹弩,待要朝上射去,吃双玉一把拉住,埋怨道:“这两只翠鸟真个好看,我还不曾见过。这类活得好好的东西,又不害人,无故伤它作什?”鸦鸦刚把弩箭收好。内中一只翠乌,忽似箭一般做一弧形,凌空飞落,似由众人头上越过,离地不过丈许,飞得甚低。 双珠姊妹方觉那鸟胆大,下面这多的人,刀矛映日,一点不怕,那鸟已贴着人头三四尺,电也似急往斜刺里花林中飞去,鸦鸦终是童心,见鸟飞甚低,离头不远,更往下降,纵身想抓,忽然“啊呀”一声惊呼。原来那鸟双爪抓有沙土,过时就势打下,打得鸦鸦满头满脸都是,疼痛非常,总算眼未打伤。急怒交加,忙取弩箭想要射去,鸟已飞往花林之中,不见踪迹。 那片花林又高又大,满树繁花,玉雪也似,老远便闻到一股清香,枝叶繁茂,树身笔直,疏密相间,亭亭如盖。地上浅草成茵,落英缤纷。哪一株都荫蔽亩许以上,一眼望过去,花海也似,少说也有好几千株。鸟便投往花林深处,如何追它得上?双珠见乌专打鸦鸦,急得鸦鸦口中咒骂,双脚乱跳,笑说:“那鸟不打别人,专和你开玩笑,可见是你自己不好,无故想要伤它。也许此鸟能通人言,特意给你吃点苦头呢!” 鸦鸦气道:“二姑专一气我!我说的是汉话,连山中的人都听不懂,它怎晓得?好在我们寻人走的也是这一路,早晚被我遇上,不打它个半死,才奇怪呢!”说时,双珠等已照老人所说,把人分散开来,各自小心戒备,照方才阿成所留脚印去路花林一面搜索过去,双玉看出双珠心急,已和路清抢往前面,忙和鸦鸦随后追上。 方才崖上远望,花林就在眼前,相隔不远,密层层都是酒杯大小的白花,中间略有起伏之处。因树甚高,看不出别的,只觉是片平野。及至走进,入林不远,才知林中藏有溪谷,那树也只前面一片较密,后半便是稀多密少。走着走着,地势忽然低降,现出一个极大的谷口,其形如叉。谷口就是叉头,成一浅平斜坡,低下去约有数十丈。谷径到此,忽分为三个叉尖,朝前伸去,风景奇秀,更胜于前。 开始到达的是加加为首一队,跟着,路清和双珠姊妹另外两队也由侧面寻来。看出这条三岔谷,形势奇特、风景清丽还不去说它,最难得是那么整齐干净,仿佛长期有人打扫一样。前面谷径曲曲弯弯,分三面斜射出去,与老人所说花林并不相连。内里似有几处可以通行,因是谷中地低,花林到此又往谷旁崖上长去,外观大片花林,只前面微微有点高低,实则尽头一面正是下面山谷左右的危崖。 双珠、鸦鸦随了众人已快赶到谷底三岔路口,忽然发现地上现出许多蹄印,最大的竟有小树粗细,心方一惊;老人已由后面带了未一群野人飞驰追来,口中急呼:“我们无意之中又入险地!如今后面无数大象业已追来,下面谷中恐还藏有别的猛兽,象群又快掩到,后退无路。你们快随我来,看准哪条谷口好走,能否去往崖上暂避,再作打算。”边说,人已一路纵跃飞驰赶到前面,贴着地皮,朝三岔谷口匆匆查看了一遍,便令众人往左边一条赶去,一面发出紧急号令,催众快走。 双珠姊妹,方觉这等走法离开去路越远,意欲赶往前面探询,忽听兽蹄踏地之声震山撼野,隐隐传来,知道象最灵巧,虽然身子庞大,走起路来并无多大声息,如非被人激怒,或是受惊遇敌,大群飞驰不会发出这大响声。心中一惊,忙即随众向前飞驰。赶进左边谷日也只里许来路,便听前面传来信号。抬头一看,前队的人业朝谷中心一座广约三亩、上丰下锐的平顶孤峰之上攀援上去,兽蹄踏地之声也越来越近。耳听老人急呼“快来”,赶到一看,老人拿着他那一柄蛮刀,立在峰旁一株石笋之上,正在指挥发令,催众速上,先上的人已将绳梯飞索纷纷缒下。 那峰形似一朵白云,轮园蟠曲而起,到顶方始展开,姿态灵秀,石白如玉,好看已极。又当谷中间盆地之上,地势宽大。四面和两崖上下长满花草香兰、修竹乔松之类,干净得不见丝毫灰尘。离地虽然不高,只三四丈,因见中腰往里凹进,石质坚滑,蛇兽决难援上。绝好避害之地,但是四面孤立,如被包围,想要脱身却是艰难。 路清见此形势,方一迟疑,见二女和众野人已照老人所说分头抢上。回顾来路,无数大象宛如一条极长大的灰龙,由谷口来路那面潮水也似蜿蜒飞驰而来,相隔已近,此外更无道路。从小生长边荒,深知这东西的习性凶猛无比,又最合群,招惹不得,老人又在厉声催促,非要等人上完才肯上去,便往崖顶援上。老人也到了上面,忽然“噫” 了一声。 众人见那象群来势宛如狂涛怒涌,万马奔腾,惊天动地,猛恶已极,以为踪迹被它发现,朝人攻到。人少象多,似此猛兽,非到万不得已,不宜与之拼命,只得守避。眼看越追越近,方想要被围困,谁知那象群由上冲下,赶到三岔路口忽然转折,往右面谷中涌去,由此和走马灯一般,蜿蜒出没于另外两条山谷的花林之中。隔着几处缺口,看得逼真。 双玉、鸦鸦默数象数,已过去少说也有好几百只。因为生得高大,为首两只老象,一对长牙已快低垂及地,不时昂首仰鼻,向空吼啸,走起来又多单行,看去声势更觉惊人。 众人看出当地乃是象群盘踞之所,新由谷外回转,并非有意为敌。老人阿庞又在百忙中查看出象群往来之路,事前避开。照此形势,只要看清地理,等到象群过完,轻悄悄由它后面逃将过去,便可无害,心也定了许多。 双珠姊妹正告路清和老人,说:“这类野象真个心灵,看它走得那么整齐,始终一毫不乱,真和受过驯练一样。”忽听空中又在笑骂道:“你们这些野人快要死了!”这时人们惊魂乍定,笑语喧哗,语声来处又高,连双珠姊妹也未听清。只鸦鸦一人听到,偏又不在二女身侧。等二女、路清得知,仰望业已无踪。 39、笑语响空山 崖石嶕峣人不见 异声嘈野地 孤峰兀立象成围 鸦鸦听出空中语声与方才崖坡上所闻怪人口音相同,可是看那发声之处,乃是离峰较近的一片峭壁。下余两面相隔均远。上面都生着大片香草野花,崖石也是五色斑斓,映日生辉,其净如染。惟独这一面相隔两三丈,似是一片通体完整的峭壁,从上到下草木不生,却长着极厚的苍苔,绿油油肥鲜欲滴,离地又高。据鸦鸦耳闻语声来处,便离峰顶也有好几丈。这样险滑的峭壁,休说是人,大一点的蛇虫也无法在上停留。崖又高陡,阳光正照其上,发话之处似在崖腰上面,又决不会在顶上。如其是人,怎么也能看出一点影迹,竟会空无所有。由老人起均料不是好兆,双珠姊妹又关心阿成、龙都的生死下落,大家都是愁急非常。正打算象群过完,溜往谷外逃走,忽见头目加加由斜对面崖缝中亡命一般飞驰而来。 众人先未留意到他,看出又有变故,忙放飞索将人援上。见面一问,才知加加忠勇机警,听老人一说,看出危机,因觉来路被象群涌到,后退无路,惟恐谷中是条死路,故意掩在众人后面,冷不防闪往当中谷径,一路攀援纵跃,掩身前行。本意大家都是初来,不知地理容易吃亏,左边谷径是否平安还拿不准,打算另寻一路,拼冒奇险,查明有无出路,归告众人,好作准备。哪知入口不远,便发现这片山谷乃是低沉地底的大片盆地,中间涌起许多大小峰崖,将它隔成三叉形的山谷。下余两面是山,一面大片森林包围,黑压压的,和来路黑森林一样繁茂,相隔却远,仿佛偏在来去两路之旁,不知能否穿过?谷中虽有两列大小峰崖断续相间夹成的三条叉形谷径,许多地方全都相通,左右两谷各自偏向一旁,看去又深又长不能到底,当中一路谷径却短。登高远望,相隔只三四里便是那大片盆地,到处疏林高秀,繁花如锦,溪流映带,美景天然,匆促之间不曾看清。刚看出通往左谷的一条天然小径,由崖缺中可以望见众人立处峰顶,忽然发现森林那面花草地里,有许多长大黑影在阳光之下朝前猛蹿,前头各有碧光闪动,定睛一看,正是昨夜所遇恶虫石螭,为数更多,潮涌而来。另一面大队象群也由前面缺口折转,似要往自己这面绕到。同时又听头上有一山人发话警告,急呼“快逃”,四顾却无人影。 跟着又听汉语急呼:“你们快没命了,还不回去!”加加平日有点怕鬼,听那两次怪声均在头上,人却不见,心疑山精鬼怪,不由吓了一大跳,慌不迭便朝众人赶来。 老人到了峰顶,业已看清四外形势,见众人纷纷议论,满面惊疑,大怒喝道:“我们为了全族人的好处,死都不怕,还怕鬼吗!快放安静一点,包你没事。任它多么凶毒之物,凭我们的胆勇和手中的兵器,也能将其打退。如今什么东西都未遇见,先就惊慌作什!至多这里藏有一两个妖巫之类,仗着地理装神闹鬼,藏在一旁鬼叫吓人,他真要有本领,早出来了。”话未说完,又听崖上接口笑骂:“这老野人乱说,不知好歹,随他去吧!” 路清等男女四人早就留意,听得逼真,见那语声来处碧苔甚厚,仍是一无所有,又听出那声音不类常人,甚是奇怪,想用暗器,试它一下。老人暗中摇手止住,仍装不知,接口说道:“只要是人,多么厉害,讲理和他说理,结为朋友,稍一侵害我们,便是仇敌。他好我们更好,各不相犯。就算误入他的境界,也可说明来意,退将出去。我早料到这里必有凶毒猛恶之物成群潜伏,阿成、龙都又失踪得奇怪,许多可虑。方才想起这类大象性猛灵巧,又爱干净,怎会和大群凶毒之物同栖在此?令人难解。且喜加加胆勇,探出谷中地势广大,前面还有大片盆地。照此说法,又似它们各有栖息之地,互不相犯。 这类东西来势十分厉害,此峰虽非善地,四面凌空,却可自保。新来毒虫石螭,未必便是昨夜所见,是否与我为敌也是难料。你们可照昨日所说小心戒备,便是出谷逃走,也须象群过完,看清形势之后才能上路。中间如有恶物围攻,我们人少,除非对方业已扑到,快要蹿上峰来,仗着这里天然形势,最好不可由我发难。真要动手,便须手无虚发,以免来势太多,杀不胜杀。我们所带梭镖矛弩有限,稍微浪费便无法接济。” 路清、二女见老人始终那么胆勇镇静,号令一完,众野人立时肃静无声,各自拿起刀矛镖弩和残余的火把火球之类,将人围成好几圈,一齐向外而立。前面象群一到谷中便自走慢,前段业已走出老远,后面还未过完,又有大群毒虫拥来的消息,老人还是那么气盛,若无其事。方在暗中赞佩,忽听鸦鸦低声惊呼。定睛朝下一看,不知由何处掩来两只大象,都是长牙低垂,巨如刀锯,稍一昂鼻抬头,便是一丈多高,雄壮威猛,比以前所见几乎大了一倍。内中一只白象更是第一次见到,那么长大的东西,不知由何处轻轻悄悄掩来。上面的人因左近无事,目光俱注定前侧两面谷口崖径,竟无一人发现,连自己也未警觉。方料这是两只为首的大象,这一出现,后面必有大群拥来,想要出谷逃走更非容易,心中一惊,又听众人纷纷低呼,目光到处,原来那两只大象到了峰下,各将面朝离峰最远的加加来路旁边立定不动,正在昂鼻向空吼啸。就这转眼之间,大队象群已由中部几处缺口崖径上相继出现,围绕过来。 众壮士自然如临大敌,全神贯注下面,但又不敢随便激怒。二女初次见到这多猛恶雄壮的大象,先还不免惊慌,继一想:“这东西到底生得蠢大,真要不行,便由象背上施展轻功冲杀出去,也不至于为其所伤,只是上面还有大群野人,不能弃之而去。”正和路清商量,到了万一之际如何应付?忽见下面象群越来越多,始而昂着个头,环峰走上一圈,朝上面的人望上两眼,因是形态威猛,声势自更惊人,上下相隔甚高,固不至于受害,长此围困下去难于脱身,岂不是糟?只管人都胆勇,到底不免心慌。 后来看出,每一大象未到以前,必要先往相隔二十来丈的侧面竹林之中绕上一圈,向林中小池塘内饮足了水再来。到了当地,环峰一转,便各将面向外,由离峰脚三四丈起,做一弧形,将峰包围在内,转眼之间,成了一弯月牙形的象城,两边俱都紧贴方才怪人发话的崖壁下面。最奇是那象均似受过驯练,非但动作如一,它那排法也极整齐。 每象相隔约有丈许,刚够一只大象的转侧,后面一排象群,每只恰又正当中空之处,仿佛强敌将临,严阵以待。 这一弯象阵长达二三十丈,共有六七层之多。后面的还来之不已,都是将面朝外立定不动,鼻孔全都朝上卷起,蛇头也似,鼻孔不住翕动,隐闻呼噜之声。来路共分三面。 加加来那一面是片崖缺,偏在侧面,旁边一列土堆和一些杂树,看去又像一道一两丈来高的土墙,离峰约有数十丈。崖外却是大片野地,地势宽广,上面都是浅草野花,一望平坦。象阵排好之后,底下再来的象便不再往竹林饮水,各做一队聚立两旁,斜对前面崖缺,队形虽欠整齐,却是象城外面两个堡垒,作出犄角之势,暂时均无别的动作。 众人登高遥望,对面崖缺之外,还有一群大象立在草地花林之间,全都将头朝里,只有两只最大的昂首向外注视,不曾掉头。越看越不像有恶意,二女忙和众人说了。老人虽是第一次看到这等形象,时候一久也自明白,忙发号令告知众人:“看大象神气,好似保护我们。如有变故发生,千万留意,不可伤它。”话未说完,忽听寨寨饵饵之声由崖后那面狂潮怒涌一般由远而近冲将过来,料知来了大群猛恶之物,已快赶到。 正在发令戒备,忽听轰隆大震和树木折断之声,残枝碎叶挟着大量沙土,雪崩也似纷纷惊飞,声势甚是惊人。原来外面一队象群业已惊窜回来。崖缺口那列土崖连一些杂树灌木,业被象群冲开三四丈宽一片缺口。巨鼻起处,灌木小树带着沙土满空飞舞,尘雾立时涌起老高,顿成奇观。方想崖外象群这样惊慌,来的东西定必厉害,不料前队象群一过缺口便往两旁分散,与另两队合拢,也各将身向外,立定不动,那一弯象城,更似钉在地上一样,目注前面,一动不动。异声越来越近,因对面草树甚多,又有一片高地挡住,暂时还看不出。 老人知道双方恶斗快要开始,象虽猛恶,不去惹它不会伤人,见此形势,由不得生出好感。正命众人小心戒备,忽然远望那面来的恶物,与昨夜所见石螭一般无二,为数更多,中间还有一小群花花绿绿,形似蜈蚣,长约数尺之物,看那来势甚是散漫,分好几群漫山遍野而来,相隔缺口外面土坡约有七八丈方始合拢。大群石螭在前,那形似蜈蚣的恶虫本来自成一队随同乱窜,及至上了口外崖坡,便夹在大群石螭当中,两面各空出一条,形成一个“个”字,又像一柄颠倒的叉尖,只两翼稍微往里收缩,由当头五六个大石螭率领,迎面蹿来。 这时外面象群冲破土崖惊退回来,分向两旁小队之中,业已立定,崖前一带涌起来的沙尘也快停歇,看得逼真。众人见那刚冲塌的裂口也有好几丈宽一条,离开前端象群约有十丈光景。大量毒虫本似潮水一般涌到,正对口外宽约十多丈长达好几十丈的大片崖坡平野全被布满,看去墨绿绿的,除却当中形似蜈蚣的恶虫,四边一圈空隙,真看不出一点地面。那东西又像蜈蚣又像穿山甲,通体五色斑斓,萤光闪闪,映日生辉,看去比石螭要小一半不止,长只数尺,但那形态更加狞恶,动作之间也更刚劲凶猛。大群石螭,似都怕它凶威,并还受制,只管随同前进,将它这一群夹在当中,一个也不敢挨近。 石蝎最长的约有一丈左右,比昨夜所遇短小一点,奔驰起来,寨寨饵饵之声震得山摇地动,仿佛一个箭头形的狂潮,转眼就要射到。 众人看出厉害,下面象群虽已列阵相待,但是这类恶虫凶毒无比,非但口喷毒气,多么高的崖壁,只要稍有依附,便和壁虎一般可以沿上,来数这多,那形似蜈蚣穿山甲的,看去更比石螭厉害,一个不巧,被它蹿峰来,如何能当!老人阿庞正下密令,命众人先在峰顶点燃几支火把,将昨夜所剩火把火球分持手内,以防万一。前面大群石螭业已涌到缺口外面,离口还有数尺。当头几只最大的,似知对头已有准备,早就连声怒啸,走得也慢了下来。 这东西真个奇怪!为首恶虫只叫得几声,后面的便相继应和,一路叫将过去,来势立缓,忽然停住,全数不动,当中蜈蚣形的恶虫也停了下来。相持了一会,尘沙歇处,远望过去,宛如一个十多丈长、两头尖的枣形阵势,四边一片墨绿,更无杂色,当中凌空嵌着一条五色斑斓的大枣核,密层层将那一带地面遮住。恶虫的凶睛蓝晶晶的,又大又亮,开合不已,仿佛一片椭圆形的墨云,上面嵌着千百点深蓝色的繁星,一齐闪动放光,映着朝阳,更成未有之奇。 众人均知象和毒虫必有一场惊险无比的恶斗。起初大队象群立在地上,虽未转动,偶然头尾还在摇晃,自从恶虫涌近口外不再前进。成了相持之势以后,所有象群直和泥雕木塑一般,呆立当地,备将长鼻做一圈昂首卷起,丝毫不见动转。双方都似知道仇敌厉害,谁也不肯当先发难。这么声势浩大的猛恶场面,竟会悄无声息。大家心情均极紧张,各以全神注定下面,方想:“这两起猛兽毒虫拼斗,想必不止一次,否则不会这等神气,直和受过驯练一般。”忽听前面石螭群中又在——乱响。 定睛一看,原来当中丈许宽一片,由为首几只最大的石螭起,不知怎的,忽然周身抖颤起来。跟着,后面的石螭便缓缓掩盖上去,压在前面的石螭身上,叠将起来,移动颇缓,抖得也更厉害。和叠宝塔一般,不消片刻,叠起一个半圆形的穹顶虫堆,叠过四五层以后,底层为首大璃方始停止抖颤,后叠上来的却似胆怯异常,凶威尽敛,周身皮鳞一齐颤动,缓缓上爬,口都不张。有的连凶睛也都闭上,各夹在身下两螃之上,抖个不停,直等身上又有同类压到,加了两三层,方始恢复原状。后来的更似迫于无奈,没有爬到前头,便是俯首停住,不再前进,渐渐成了一条三四丈长的斜坡。 众人先还不知何意,看出方才凶睛怒凸、巨吻高张,那么猛恶的形态,这时全都垂首丧气伏在同类身上,恨不能把整个身子压到地里面去,没有一条稍微欠身。两边恶虫也都现出抖颤胆怯神情,越是上面未压有同类的抖得越凶,只离开当中虫堆较远的石螭还是原状,可是额上凶睛不朝前看,多半斜顾当中和身后一面,但无一虫回头。心正不解,微闻寨饵烦喧中,另有一种嘘嘘之声。 再细往前一看,原来大群石螭本是一个枣形圆阵,当中一小群形似蜈蚣、穿山甲的恶虫,为数共只二三十条,不及石螭十分之一,独居中央,仿佛三军主帅一般,本来四边空出一圈,这时,前端石螭往前叠成一条斜坡,地面已有不少空出,嘘嘘之声便是这类恶虫所发。两旁和身后的石螭还是原样,恶虫前面这一群却似恐怖已极,纷纷往前面同类身上爬去,看神气好似迫于无奈,非但通身抖颤,动作也慢,有的中途似想停歇,看那意思,顶好被压在同类下面,无奈起得较迟,已被捷足先登,闻得身后嘘声,又不敢停,动作越慢,越发爬向上层,结果,前面像个圆形矮墙,由顶往后,成了三四丈长一条斜坡。当中恶虫,还在嘘嘘怒啸不已。再看象群,也似全身都在用力。双方大有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势。 双珠心细,早就联合了双玉、路清和十几个勇士,拿了火球毒弩毒镖之类比准下面,只等看清形势相机而发,见那当中那群恶虫周身皮鳞坚厚,头有极锋利的触角,腹下生有两排短爪,上还有钩可以伸缩,比触角还要锋利,分明这类恶虫比石螭要凶得多。正代象群愁急,前面嘘声止处,当中那群恶虫本是昂首怒啸,声低而急,听去刺耳,腹下两排利爪齐向外翻,一条条伏在地上,忽将前半身往里一缩,前面十来双短足立时密层层缩紧一起。刚看出那东西身后长尾仿佛是个累赘,猛瞥见日光之下花花绿绿二三十条彩影,顺着那片石螭搭成的斜坡,飕飕连声,对面蹿来,势子又猛又急,同时又听石螭惨啸之声。 因其来势太猛,众人方觉不妙,心中一紧,还未看清,忽听霹雳连声,眼前白光连闪,宛如千百条银虹乱箭也似,映着日光,在峰下面满地交织,朝前猛射,跟着一阵大乱,惊天动地,震耳欲聋。原来当头二三十条恶虫,就这晃眼之间,已由石螭所搭虫堆上,箭一般照准前面象群迎头蹿到。本意是借这条石螭搭成的坡道,比准象头斜冲过来,因吃了身后长尾的亏,全仗前半身一伸一缩的弹力,腹下两排利爪锋利非常,力大无比,所过之处,随同两排利爪猛力拨动,往前急蹿。上层石螭那么坚厚的皮鳞,全被利爪抓裂,皮开肉绽,腥血四流,越是前面的石螭受伤越甚。内有几只,只管双爪抱紧下面同类,因恶虫力大无比,又是一个直劲,竟被连身抓起,往后倒翻,来势端的猛恶已极。 眼看窜离象群不过两丈光景,前面大象各将巨鼻一扬,鼻孔内立有一股极强烈的水箭猛射出去。恶虫除长尾是它的缺点而外,无形中又吃了相隔太远的亏,本身不能跳高,只这猛力一冲,已成强弩之末。这群久经高人驯练的大象早就蓄好全力,鼻中所吸的水又有专一克制毒虫的药草在内,好几百股水箭宛如惊虹电射,恶虫怎禁得住! 后面大群石螭以前原吃过亏,性又凶狡,虽然复仇心重,又受恶虫逼迫,成群来此报复,无奈对头所喷水箭是它克星,上来停在口外,相隔这远不敢再近,便因嗅到药味之故,只为同来毒虫凶恶,又因天性强悍,不知厉害。石螭又最怕它,平日虽同栖息,稍一触怒,吃它用头上尖角顶住咽喉要害,腹下两排利爪钩紧胸前那条细缝,猛力一分,立时撕裂,腹破肠流。恶虫不退,不敢回身,只得停在那里,进退两难。 相持了一阵,后面恶虫凶威暴发,因其不能跳高,只知照着惯例,强迫石螭搭成一条斜坡,使其进攻,以免象身高大,不能冲击对方咽喉要害。没想到相隔大远,对方又有准备,当时打翻在地。一阵极浓烈的药香,随同千百股水箭飞舞中,将峰前大片地面全数笼罩。前头石漓,有的还被水箭打中,当时周身绵软,昏醉在地。这一面却又上风,所有石螭全都闻到药味,又见恶虫横在地上,本有一半昏醉。两旁群象再一拥齐上,纷纷践踏,有的用鼻卷起恶虫,后面长尾朝前甩去,一抛就是好几丈高远。 恶虫最要紧的所在便是尾中心一段,稍微用力一夹,凶威全失,便未为药力所昏醉,也禁不住。内有好些巨象,均知制它之法和恶虫的短处,牙齿又长又大,比刀还快,上来照准它的头颈和尾上痒包,用象牙猛扎。那么凶毒之物转眼死光,大群石螭如何还敢停留!纷纷掉头乱窜。象群也同发动,一齐随后追去。有那被象追上的还想反抗拼命,不料当头追的大象,鼻孔里的药水多半不曾喷完,长鼻一挥,水花飞溅中,石螭头上只被喷中一点,逃出不远便四肢无力,窜伏地上。象群追到,长牙巨蹄同时并用,一阵乱踏乱扎,全数弄死。 峰上众人全都看出了神,正在呐喊欢呼。峰下象群本做月牙形,城墙也似将小峰围在当中,左右各有两群,仿佛犄角之势。山中猛兽竟有这类动作,宛如行军列阵一样,已是奇怪,这一追赶恶虫,更看出是受有驯练的大象。原来象群追到口外便往两面展开,成为一个反弧形的阵势,由大而小包围过去,眼看越缩越小。大群石螭业已退到来路森林里面,象群追势也越来越慢,但却追随不舍,遇见走单落后的石螭螭是踏死,再往前进,到了林外停住。另外还有一群好似刚刚赶到,全都扬着长鼻,由斜刺里驰来,抢到前面,在森林边界上到处喷水,喷完,各自昂首呼啸了几声,忽同四散分开,往来路这面退回了一段,走过当中一片无草的石坡,停立下来。有的昂首朝前张望,不时扬鼻向空闻嗅。有的随意游行坐卧,悠然自得。正想:林中藏有这多猛恶的毒虫,就不由此通过,前途也难免于遇上,猛瞥见先那两只翠绿色的山鸟忽由头上飞过。 鸦鸦想起前事,方指空中咒骂,忽见前面树林中起了一股黑烟。老人方喊:“林中火起!”跟着又有五六处火烟冒上,转眼列焰腾空,满林火发。最奇是那片树林虽不似来路森林那么繁密阴森,上面没有极厚的树幕,看去也颇茂盛,虽未看出什么树木,生得也极茂盛。照例这类充满生意、枝叶碧绿的树木,就是遇到火山爆发,除却整片坍塌,也要隔上些时被火烤干,才能全部点燃,火势不应发得太快,应由枯木死树先行烧起,上来烟多火少,决无转眼全红之理,不知怎的,当日这场火却是特别。上来先是一处冒起浓烟,跟着又起了八九处同样的火焰。共总不过顿饭光景,火势越来越旺,转眼满林全燃,烈焰上腾,全部燃烧起来,火势之快,简直出奇。林中早就起了骚动,隐闻各种野兽毒虫吼啸之声远远传来,但未见有一个生物逃出林外。后来整片树林均在烈火浓烟笼罩之下,火势业已高起十余丈,满空火蛇飞舞。 众人正恐那火越烧越宽,蔓延开去,忽然看出前面树林地方并不甚大,大体宽约数十丈,深只三数十丈。再往前去,好似一片洼地,三面均是石山包围。当地因在高原之上,有这一片树林挡住,起初没有看出,直到烧过一阵,方始发现整片树林上面的枝叶已快烧光,下面树干还在烧之不已,火光照处,仿佛那是一片袋形坡谷。前面两山对列处的树林便是袋口,袋底深藏在树林里面,地势到此,形成一个又宽又大的深沟。另外虽有不少树林,相隔较远,中间仿佛隔着一段,当日风又不大,所以这么猛烈的火势只烧前面一片,再往前去,并未波及,形势甚奇。两边崖上虽有一些灌木野草,有的被火引燃,有的一烧就光,乘着后面崖坡烧将下去,火势并未起来,只见一些黑烟在崖后面微微飘动。 众人正说:“只要没有大风,不致闯出烧山大祸。”忽见口外崖上,那千百只大象一同昂首,向天长啸。双珠姊妹方疑又有变故,忽见相隔火场较远、斜偏上风一面的危崖上,驰来十多只大象。当头一只白象,上坐一人,身材似比常人高大得多,胸前还抱着一个幼童,身后还有两只大象,也各坐有一人,十分眼熟。定睛一看,方自惊喜交集,耳听众野人惊呼之声嘈成一片。原来当头白象上的小人正是龙都,因身后所坐壮汉身材高大,相隔又远,看去显得人小。后面两个骑象的,有一个正是阿成。料知这多象群均是当头大汉手下,阿成、龙都多半昨夜私往前途探路,与对方相遇。看二人骑象同行,精神甚好,分明对方并无恶意,不禁惊喜交集。 双珠姊妹和路清均想迎上前去,老人阿庞连忙拦道:“女儿们且慢,事情还拿不定。 这些大象猛恶非常,稍微激怒便是祸事。可恨未来时我向他们问路的两个老山人,我平日对他极好,交情甚深。只说蜈蚣谷出口内外一带最是危险,必须算准时刻,照他走法,才可平安无事,左近有一白象林住有山神,养有大群神象,遇上必死,所以这一带必须避开,有许多话和详细情形均未明言。我活了这多年,从未见过一个真的天神,向不肯信这些鬼话,又因他一面叫我过时小心,不要冒犯附近山神,惹出杀身之祸,并说山神虽只两个,发起怒来,随手一挥,无论带有多少人都被杀光,一个也难活命,一面却又可在所说花林之中歇上些时再走。许多话均不近情理,因此不曾追问。就是到此以前,听到头上说话不见人影,也只当是妖巫闹鬼,没想到别的。 “你看阿成、龙都神气,虽不像吃过苦头,事情到底难料。象背上共只两人,这许多大象均似听他吩咐,说好便罢,稍有误会便难应付,我们这些人死上一个也是冤枉。 我料老由此经过,先后有好几次,所说山神便是象背大人,他们也必见过,不知何故不肯明言,累我们耽搁这一天,有无变故还不知道,真个可恨!如早晓得此事,来路我必准备,只需在日落以前由崖顶穿过蜈蚣谷,索性天明前出口,守在旁边,等候象群过去,连那花林也不再进,拼着多受一点辛苦,赶出三四十里,避开所说白象林这一带再行歇息,哪有这些枝节! “来的决非什么山神,山人所说虽是鬼活,像这样身材高大的人到底不曾见过,气力多大我们也都不怕,最可虑是他有这多象群,不是人力所能抵敌。这类猛兽非但性灵,又极忠心,最是记仇,附近是否还有也不知道,我们只要和来人稍微不合,有了敌意,那就麻烦已极。一旦动手,必有伤亡。就算我们能够杀将出去,只要伤它几只大象,它便成群连明带暗跟踪掩来,休看它们身子蠢重,动作却极灵巧,往往掩到你的身旁还未警觉,又最合群,仇恨一结,追逐不止。我们多高本领,其实不能不饮不食,永无休息,它却力大性长,成群来攻,随时都要防备吃它的亏,岂不讨厌?并且象群那多,也决不容你走近它的身旁。不必忙此一时,以防你们汉人言语不通,万一引起疑心,多生枝节,反而不美。” 说时,双珠等三人虽已看出对方决无恶意,龙都见了自己还在扬手招呼,阿成却无动作,也觉老人所说有理,又被拦住,不便不听,刚刚停住,老人话也说完。忽见方才飞去的那两只翠鸟飞将回来,正由峰旁飞过,到了众人头上飞翔了两转,忽然朝下笑骂道:“老野人,你晓得什么呢?只有你们的话才不好懂。你们人多,想欺他们好人,少时我叫大象用鼻子卷你。”另外一只又骂:“鸦鸦小鬼不是好人,转眼叫你知道利害。” 二鸟相对飞鸣,所说竞与人语相似,并且还是汉人口音,众人才知先前几次所闻均是这两只能说人言的翠鸟,并非山精野怪。 双珠暗忖:“此鸟既通人言,所说又是汉语,可见大汉也是汉人无疑。心中一动,再一回忆方才象群与毒虫石螭恶斗经过,越料来人不会存有敌意,即使有什误会,也说得明白。只是阿成和大汉一路骑象而来,走得颇缓,那千百只大象见了主人,再一迎上前去,大汉好似群象有功,欲加慰勉,每遇一只将头和鼻伸过,均要伸手抚摸两下,四面均被包围,更多耽搁。阿成随在大汉身旁,目光虽然望着自己这面,丝毫没有表示,手都不曾抬起。另外象背上那人紧随阿成之侧,又似防守神气。眼望前面大火虽未往外蔓延,火势仍极猛烈,风却不大。先后经过已多半日,日色早已偏西。众人心情紧张,全都忘了饥渴。 双珠等三人方觉骑象大汉心意还是难测,照这样群象围拥,沿途抚摸象头耽搁,不知何时才能走到?幸而老人阿庞料得不差,否则自己等三人如其迎上前去,隔着这大一片象群,也无法走到阿成身旁。这类野象性均猛恶,如用轻身功夫由象背上飞越过去,难免发生误会。象鼻又长,见了生人再一群起来攻,就算闪避灵巧,不去伤它,看它动作那么轻灵,也难应付。 又等了一会,双珠忍不住朝阿成挥手招呼,一面和双玉、路清商计,各料对方心意,均说来者只是汉人便可无虑。那两只翠鸟忽又由崖上飞起,朝大汉箭一般投去,口中叫了几声,象群欢啸声中,也未听清叫些什么。双珠暗忖:此鸟真个灵慧,比鹦鹉还通人言,十分可爱。”鸦鸦早经二女止住,不令再骂,本心也是喜爱那鸟,正在指点,说二鸟是大汉所养。双方相隔仍有一二十丈。来人离开口外斜坡虽不甚远,但是四外象群包围,仿佛每一只都想主人加以抚摸,还未挤近身前,一条长鼻已朝大汉伸去。和阿成并骑同行的一个,身材只比大汉稍矮,也是如此。来这两个大汉,也似爱极那象,恨不能每一个都要摸到才罢。一时前后好几十条长大象鼻做一圆圈,此去彼来,伸向两大汉的身旁,密层层挤作一团,拥挤不动,越走越慢。为首大汉不时哈哈大笑,偶朝峰上众人看上两眼,似未十分在意。 众人因奉老人阿庞之命,决汁静以观变,除双珠姊妹等三人刚刚挥手朝阿成打招呼外,俱都注视前面,无一言动。等到那两只翠鸟飞向大汉肩头落下,叫了几声,忽听洪钟也似一声巨吼,大汉身旁的象群,立似浪花一般纷纷四散,缺口一面转眼空出,尘土还未停歇,当头一白两灰,三只大象载了大小四人已飞驰而来,疾如奔马,转眼便到峰下,两大汉便在象背上立将起来,动作轻快已极。 40、患难失同怀 幸脱波臣联美眷 恩情深异类 送来灵药饷奇婴 众人见那两个大汉乃是一男一女,都穿着一样的装束,各披老一蓬短发,上身一件兽良制的短装,背心也似,两膀全落在外,下面一条皮裙,短只齐膝,另外加上细藤野麻织成的长布,斜绕肩胁之间,肩插长弓长箭和两三支梭镖,腰间挂着一条寸许粗的长索,也是麻制。这一立起,越发显得身材高大,比最长的野人也要高出两头。看年纪不过二三十岁,全部生得浓眉大眼,阔口隆鼻,体格粗壮,皮肤略带红色,手脚更是粗大,露出在外的腿臂筋肉,均和蛇盘一样隆起,一望而知力大非常,人虽生得威猛,五官却颇端正,不带凶横之相,对众野人虽未露出敌意,却似微现轻视。先立在象的头颈上,朝着众人看了几眼,忽指路清问道:“你是汉人吗?怎会和野人一起?是否入山采荒被他们掳去?这两个汉家女子是你何人?有丈夫没有?要说实话,不必胆怯。有我兄妹在此,他们决不敢于加害。这伙野人可通汉语?也要明言。” 路情等三人一听,便知来意不恶。又见阿成坐在象背上,似正好笑,不敢露出,目光注定双珠身上,一言不发,仿佛盼望什么神气。越知遇见汉族中人,听那口气,分明误会三人被野人掳去,意欲解救,越发心定。路清侧顾老人阿庞面现怒容,恐其不快,当先开口生出枝节,忙答:“我名路清,此是我妻符双玉,另一个是她姊妹。” 双珠见大汉听到末句斜顾阿成,忙接口道:“二位山主不必多疑。那象背上人名叫阿成,乃是我久共患难的未婚丈夫。这位老人是我姊妹义父,他们所居离此极远,与寻常野人不同,非但最通情理,人更义气,智勇双全,决不怕死,此次误入宝山,便为护送我夫妻四人和新收的两个子女出山之故,不过说来话长,如不见弃,请容我们下峰一谈如何?” 大汉闻言,意似惊奇,出于意料,先将手朝后一挥。女的一个便朝阿成笑说:“果然是真,不管你了。”阿成笑答:“我早知二位山主不会怪我,他们就要下来,我在下面等候吧。”说罢,大汉一拍象颈,叫了两声便同纵下。三只大象全往口外缓步走去。 大汉到时,口外千百只大象,有的分而复合,和早来一样,排成好几层,一齐昂首向内,大有准备待机,只等主人一声令下便要冲进神气。有的两旁闪开,不知何往。等到大汉吼了两声,纵落地上,外面象群也各转身后退,缓缓走开。 双珠姊妹忙向老人阿庞低语:“请义父率众在上稍待,等把来意说明再下,以免对方轻视。”说完,转身向外,正朝路清暗使眼色,意欲就势施展轻功,表示自己本领高强,不是好欺。待要纵起,忽然觉着口外象群好似少了多半,再往两头一看,不禁吃了一惊。原来大汉虽只男女二人入内答话,实则暗中早有准备,除口外象群正面列阵相待,稍有不合便即进攻而外,另外还分出多半由谷中两面掩来,已快走进,相隔最近的不过六七丈,刚刚得到号令退去。那么长大蠢重之物,来势却极轻巧,善于掩藏,贴着崖壁和谷中树木遮避,悄悄掩来,直到大群后退方始发现。这么猛恶的大象,驯练得如此灵巧,不知用了多少心思!难怪以前走过的山人当它天神看待。如非眼见,耳闻决不会信,心中惊奇。 因这两个男女巨人对众野人便无恶感也颇轻视,双珠惟恐相形之下使老人和同行壮士难堪,有意卖弄,先朝对方把手一拱,笑说:“二位山主不要见笑,我们人小,此峰太高,说不得只好献丑了。”说时,初意这两个大人不过身材高大,勇猛多力,决不会什武功,欲使看重,便好说话。不料对方竟知她的用意,男的微笑未答,女的已开口道: “我已看出你们三位必有本领,正想见识呢!” 双珠闻言,心方一动,不料双玉心急,业已当先纵起,路清紧随在后,只得施展师传轻功,双足在崖石上一点,特意纵得又高又远。三人都是一个“黄鹄冲霄”,起向空中,然后两手一分,头下脚上,盘空而下,改作“飞鹰掠兔”之势,离地还有丈许,两个“风飘落花”,一个“惊龙掉首”,三人相继纵落,轻巧巧并立在男女大人的身前,相去约有数尺。 女的已赶过来,一手一个,拉着双珠姊妹笑道:“你们姓的是哪一个符?如何会有这高本领?”双珠把姓说了。男的也凑过来,惊问道:“我听那夷人说你家世代行医,又是姓符,那在江对面万花谷行医的,是你一家吗?”三人闻言越发惊奇,刚呆得一呆,男的接口又道:“你们不必多疑,如与万花谷符老太公是一家,我们就是自己人了。我祖母便姓符,是那位老太公的妹子,你知道吗?” 双珠姊妹闻言,猛想起祖父当初逃难时节本是兄妹二人,因防仇敌追踪杀害,女扮男装,同往野人山内外山民墟寨中以行医为业。彼时尚未成年,有一次遇见山洪暴发,祖姑滑跌水中,眼看顺流而下,被山洪卷入大壑之中。由此往来寻访多次,连尸首也未寻见。当地又在野人山的深处,无心迷路,误走到那里,寻了几天,见无踪影,独个儿经历艰险,方始觅路走出。以后几次入山,原路已迷,只当人死水中,每一想起便自悲痛。不料竟在山中嫁人,留有子孙,只不知对方怎会晓得万花谷后来隐居的事,当时惊喜,出于意外,忙即告以前事。 大人兄妹一听果是一家,越发欢喜,亲热非常,忙请三人坐在旁边山石树桩之上,互谈前事。双珠姊妹断定无妨,料知众人饥渴交加,当日反正是走不成,先告对方说老人如何好法,不可轻视。再请老人发令,先命众人饮食起来。大人兄妹,一听众人腹饥,便说他那里食物甚多,请众同往。双玉笑说:“我们谈话要紧,并且赶路心急,没有多少时候耽搁,就在这里边吃边谈吧。”大人兄妹也未再说。女的忽然起立,朝象群叫了几声,立有八九只大象顺谷径往前驰去。三人也未在意。龙都早被大人放落。鸦鸦也是援绳而下,一同凑将过来。双珠也将阿成喊来,与大人兄妹相见,一面互问经过。 原来双珠姊妹的祖姑符绿梅,因随兄长往来山墟,误走野人山深处,路遇山洪暴发,被急流冲走,卷到一条大壑里面。当时风狂雨暴,水流甚急,转瞬漂出老远,决非人力所能救起。符绿梅虽是家传武功,但不甚高,水性尤为平常,只在逃到南疆以后,随同兄长往来大江两岸,学了一点,这样猛的急流怎禁得住!满拟必死,在洪涛中一路翻滚,浮沉了许多次。眼看越漂越远,人已不支,忽然捞着一根刚刚折断的树干,又漂流了一段,忽被一少年救起。 那人姓文,乃宋末忠臣文天祥的子孙,上辈因避元兵搜杀,又怀亡国之痛,辗转逃亡,隐入野人山深处一条幽谷之中。先以打猎为生,勉强挨命,受尽辛苦艰难,最后开出一些田地,又偷偷去往山外运来耕具,由此安居下来。因奉祖先遗命,无论多么困苦,不许出山谋生,去做仇敌臣民,偏是子女极少,谷中又只二三十亩可耕之地,出产不多。 后又来了一家因避元朝暴政逃荒入山的义士,姓常。从此两家子女互相婚配,文家固是人口稀少,常家也是如此。 似这样过了好几百年,平日除耕猎谋生外,便教子女读书习武,所说均是汉语。中间探出林中种族部落甚多,凶野异常,先颇忧虑,仗着所居地势隐秘,相隔众山民的部落甚远,防御尤为周密,本领又高,自从两家同隐以来,竟未发生什么大的变故。这年因觉林中山人迁移不定,附近常有踪迹,心中忧疑,两家男女老少合在一起不满十人,多高本领也敌不过人多,有些胆怯。正在日夜防备,打不起主意,忽然山洪暴发,附近野人全都逃光。 少年名叫文永,本是出来窥探踪迹,发现水中有人漂来。先还当是前见野人,后来觉着装束不似,救起一看,竟是汉人,喜出望外,便将绿梅救到山中。恰巧文家这一辈只生了一个男子,父母正为儿子婚姻发愁,另一面绿梅见他少年英俊,彼此情投意合,便结了夫妇。文、常两家虽因世代隐居山中,身强力健,习于劳苦,都有家传武功,体格仍和常人一样。绿梅不久接连生下三子,两家父母均觉此后人口可以增加,正在高兴,突然发生地震,共只逃出两小夫妻和一个周岁的婴儿。 绿梅思念兄长,以前几次强着丈夫一同查探乃兄下落,均未如愿。等到儿子长到十来岁上,正和丈夫商量,同往山内外山墟之中访问下落。先是文永误中瘴毒死去,只剩下母子二人,又不认得出山道路,如何往寻?在另一山谷崖腰石洞之内苦挨了些年,连经艰险苦难,人已衰弱不堪,再想出山寻人越发无望。幸而爱子文烈,生来力大体健,纵跃如飞,差一点的猛兽均非其敌,绿梅又是文武双全,常时教导,劫灰中寻出的兵刃暗器又多,还有两支无意中寻到的火枪和一袋火药,林中兽蛇均难侵害,这才保得无事。 绿梅年老越发思兄心切,又因爱子年长,将来难于寻觅妻室,照自己的估计,平日兄妹情厚,乃兄为避异族侵害,必借行医隐迹野人山内外山墟之中,就他误认妹子己死,不再设法搜寻,按理自己也能寻到,可是前些年接连几次远出查访不是所去山寨以前不曾到过,便是对方人多凶野,只能暗中窥探,无法近前,守了多日不见踪影,还几乎被蛮人发现,送了性命,只得逃将回来。似这样母子二人常守林中终非了局。丈夫死前遗嘱,又有无论如何不许出山的话。 正在日夜愁思,井将心事常和爱子商计,文烈忽有奇遇。先救了一个少女,年只十四,乃是相隔当地数百里的白夷之女,父母双亡,被山中土人掳去为奴,受苦不过,乘人睡熟,挣断身上锁链,日夜乱窜,逃到当地业已饥渴交加精疲力尽。附近毒蛇猛兽又多,成群出没,先已遇到两次奇险,幸得逃生,再往前走,业已不能支持,昏倒在地。 旁边一只野猪正奔过来,总算文烈来得凑巧,将野猪杀死。喂了一些饮食,虽然缓了口气,还是无力行动。同时林中还有不少毒蛇猛兽相继惊动,分两三面扑来。文烈见势不佳,仗着力大身轻,机警绝伦,忙将少女抱起,逃了回来。 这一带虽然林木较稀,透光之处甚多,并有溪流温泉,但是偏在黑森林的深处,四面均有危峰绝壑隔断,比以前祖上所居山谷还要幽险,休说山外来此采荒的人,便是林中潜伏的各种野人,也从无一人走到。母子二人住的山洞,又是离地三四丈的一片峭壁,便文烈也用草索攀援上下,多猛恶的蛇兽也无法侵害,照样种着十来亩山粮。绿梅又善耕织,加上打猎所得,非但吃穿不尽,因是林中险阻太多,共只两人,虽积有大量兽皮、兽骨、珍贵药材,无法运往山外交易,俱都堆在那里。绿梅每日都为爱子人已成长,无处娶妻,兄长不知存亡,娘婆二家只此一点骨血,想起发急,平日多病,一半也由于此。 及将少女救回,本就动念,又见夷女早熟,人甚灵巧,又善力作,因感救命之恩,对于文烈十分情厚,爱子也颇爱她。过了一年,问明双方心意,使其结为夫妇。 绿梅的病,十九由于悲苦愁闷而起,经此一来,心事去掉多半。夷女人又聪明能干,无论说话做事,一学就会。小夫妻又有孝心,成婚之后,觉着母亲多年劳苦,一身的病,再三劝告,稍微费点劳力的事都被劝住,不令下手。绿梅心里一宽,病本逐渐养好许多,后又发现两种有补益的药草,采服之后,越发一天比一天强健起来。 光阴易过,一晃又是好几年。两夫妻常听母亲说起自身来历和国破家亡之痛,悲愤已极,曾想出山探寻母舅下落。这时绿梅年老,反多顾忌,越看事情越难,想起丈夫在日,为访兄长下落,几次涉险,几乎送命,爱子性又刚猛,恐其无知,还未出山便为大群蛮人所伤,再三禁止,令其随时留心,不必远出犯险,一面力嘱:非但本来语言文字不可忘记,将来生有子女,也须教以汉语和自身来历。因两小夫妻成婚多年并未生养,正在盼望,夷女忽然怀孕,经过一年多,眼看肚皮越来越大,早已过期,不曾生产。绿梅母子均通医理,并还识得许多药性,一看脉象,却又极好,正想不出那是什么原故,怎会怀孕一年多,没有动静?这日文烈无意中忽又救了几只大象。 原来左近林中,近来不知由何处迁来不少大象。文烈生长山中,曾听父母之教,深知兽性,这类野象力大无比,猛恶非常,心却灵巧,除却遇到走单的疯象,寻常不去惹它轻不害人。先是避道而行,不去犯它。后听母亲说那象牙珍贵有用,可制不少器具。 又知大象脱牙时大部走往隐僻之处,掘地掩埋。看出内中两只快到脱牙时期,意欲掩在那象背后,等它埋好走开,下手偷取。刚刚掩往象群聚集之处,便听群象悲啸,形态有异。掩往附近树上一看,好几十只大象聚在一起,隐闻林中骚动,另有数十只大象低头跑来,到了当地树下俱都不动,有的目中还在流泪。忽然声息全无,仿佛有什事情发生,带出恐怖神情,为首几只大象并由象群中缓步走往左侧一株浓荫密布、又高又大的巨树之下,跪伏在地,内中两只大白象并还似在发抖。 文烈因爱妻肚皮越大,乃母恐动胎气,不令同出打猎,又因此举危险非常,偷象牙时如被野象发现,反身来攻,追逐不舍,从此成仇,遇上便须一拼。日前乃母再三告诫,出时只说出去打山鸡野鹿,故意还把猎枪带上,肩上挂着弓箭,腰间插有刀和梭镖,胆子又大,见此情势虽然奇怪,并未在意。看了一会,见那象群都是垂头丧气挤在一起,与平日满林乱窜、自在游行迥不相同,前面几只大象又是跪伏在地,一动不动,仿佛有什管头。心方奇怪,猛觉大象跪伏的大树上,枝叶无风自动,接连两次,阳光恰巧斜照树上。定睛一看,树枝里面毛茸茸地伏着两团黄影,先前林中骚动之声又起。刚听出不是后来象群走动声息,也未见有一象再来,照着平日经历,料知方才听错,象群来路那面必有猛恶之物,心中一惊,忙将火枪端在手里,响声忽止。 又隔了一会,日色已早偏西,黄昏渐近,心正不耐,忽听两声丁零零的清啸,甚是震耳,由侧面树上发出,生平从未听过。跟着便见树上纵落两条黄影,看去形似猩猩,身子不大,通体金黄,脑披长发,目光如电,身后竖着一根铁钩也似的长尾,尾梢上还生着一丛长毛,钢针也似,动作快到极点。当头一只高还不满三尺,刚朝旁边大象头上纵落。那象宛如待死的羔丰,并无丝毫抗拒之意。形如猩猩的怪兽刚把那比身还长、刚劲如铁的臂膀抬起,猛伸利爪待要抓下,又是丁零零一声极清越的急啸,第二条黄影本由树上跟踪飞落,待朝另一只大自象头上纵扑过去,忽和飞乌一般凌空斜飞,箭也似急改朝自己对面草树丛中扑去。前一只怪兽的利爪业已抓向大象头上,那么坚韧的象皮竟被抓穿,鲜血四流。那象坐听仇敌残杀,痛得周身乱抖,丝毫不动。 文烈见那老象快要脱牙,早就看中,由不得生出同情,再见怪兽那么凶恶,越发激动义愤。自恃身带刀箭均经毒草炼过,多么厉害的蛇蟒猛兽,刺中必死,怪兽只得两个,人又性暴胆大,正准备先给怪兽一个下马威,将其镇住,再放毒箭毒镖,免得这东西动作太快,吃它的亏,这样猛恶的大象俱都怕它,想必厉害,便是一枪打它不中,也可吓它一跳。谁知枪还不曾发出,眼前黄影连闪中,先那一只也长啸而起,同朝对面飞扑过去。目光到处,刚看出草树骚动中,飞也似驰来一个似人非人的怪物,生得又高又大,獠牙狰狞,目射碧光,又像大人熊又像恶鬼,忽又听远远传来一声清啸,像是人在叫喊。 这两小一大三个从未见过的怪兽,来去之势都急,眼看撞在一起。 文烈那枝火枪,本是采荒的人死后所留,十分灵巧,一扳就燃,并有两个弹筒,为了枪中火药不知制法,平日十分宝贵,只管装在里面,专备万一防身之用,轻易不肯发出。这时因见后来那个似人非人、似怪非怪、比人高大得多的怪兽,比先见形似猩猩之物分外显得狞恶凶猛,手中火枪又早准备停当,同时瞥见后来怪兽凶睛怒凸,约有鹅蛋大小,正对自己这面,踪迹似被看破,以为后来这个厉害得多,心慌情急,动作又极机警神速,更不怠慢,把枪筒往对面一偏,立时发将出去。那火枪原是外洋特制,火力甚强,声息又大,叭叭两声大震,接连两股火烟迅雷也似电射而出。 来的那个人形怪兽,乃是林中特产快要绝踪的食人巨猩,力大无穷,先那两个,便是双珠姊妹等初入森林、半夜被犀群包围时所见屠杀凶犀的异兽山狨。文烈生长山中,无人指点,初次见到,自不知它来历。无意之中这一枪,恰巧打中在巨猩的身上。那东西初次受此重创,因未伤到要害,暂时不曾倒地,反更激怒,凶威暴发,震天价一声怒吼,待要纵起,当头一只山狨恰巧赶到,一下扑向巨猩的头上。说也奇怪,双方大小相差那多,照理决非对手,山狨偏是灵巧非常,别有打法。中途虽听枪响火发吓了一跳,身已凌空,去势又急,无法收住,口中丁零零急啸,身仍往前扑去。巨猩前胸近肩之处中了一枪,半边头脸也被火药烧伤,痛极神昏,正在厉声怒吼,张牙舞爪,想要朝前扑去,不知怎的一下抓空。山狨也未正面和它拼斗,竟由肩头上飞过。耳听巨猩怒吼连声,跟着便手舞足蹈,乱纵乱跳,互相扭结往来路飞驰而去。 原来山狨灵巧无比,随同前扑之处,避开仇敌巨掌,身子往旁一偏,一面由巨猩肩头飞过,那条长尾却就势环绕过来,把巨猩的头颈套了两转,铁箍也似紧紧束住。过时顺手一抓,又将巨猩的凶睛抓了一下,看意思似已抓瞎。这一来,比先中火枪的伤还要疼痛,巨猩怎禁得住!山狨的尾坚硬如铁,比它本身长出一半,不怕受伤,上面缠紧仇敌咽喉,身却倒垂下去,用那一只利爪满处乱抓。巨猩便是铁打也是难当,仗着力大性长,凶野无比,一路厉声吼啸,震得山鸣谷应,星丸跳掷,飞驰在前面草树丛中,略微隐现便无踪影。 这里文烈知这两样东西无一好惹,前面怪物逃路又有啸声传来,声清而长,半晌不绝,从未听过,也不知是人是怪,一时心慌太甚,见另一只小怪兽起势较后,没有扑中那只大的,刚落地上,似被火枪惊动,业已回过头来。想起这东西的猛恶和动作之快,慌不迭装上子药又是一枪,一面将身边梭镖发将出去。哪知这东西灵警非常,一枪不曾打中,竟被避开,一溜火光擦身而过,枪声才停,梭镖随手发出,还未打到,已吓得朝那啸声来路星驰而去,隐闻前面树折木断,骚动之声一路响将过去。大的一只怪兽本来连声怒吼,不曾停歇,忽然一声惨嗥,底下便不再有声息。下面象群,连那跪在地上的,全都争先往树下围将过来,一同昂首伸鼻望着自己。 先还疑虑,恐受象群围攻,不敢冒失下去。后见象群都是摇头摆尾,作出亲热神态,不似有什恶意,想起母亲常说这类东西最是灵巧忠心,恩怨分明,也许因见自己代它除害,心生感激。又见那只大白象头上鲜血淋漓,血虽不再涌出,伤势颇重,皮已翻起了两三条裂缝。身边本来带有伤药,同时瞥见当头两只大象人立起来,一条长鼻伸向脚底,离身只得三四尺,鼻孔不住伸缩颤动。暗忖:“象群如有恶意,定必猛力将树撞倒,不会这样纯善。”试探着伸手往下一试,两象果然争先用鼻挨蹭,表示亲热,越知所料不差,心中一喜。人兽言语不通,便用手比,一面发话示意,象果让开了些。又试探着纵到树下,象群都是那么纯善解意,招手就来,挥手就去。再取伤药,想代白象敷上,刚走到象旁,连说带比没有几句,象便跪伏下来。另外两只争先用长鼻想把人托上身去。 文烈不料象竟这样灵慧,念头一转,决计以后常来林中,和象一起,多此一群猛兽随在身旁,打猎时要少许多顾虑,这一喜真非小可!因天快黑,急于归告母妻,匆匆转身,正往回走,象群也随后跟来,快要到达。文烈恐所居崖下地势窄小,象群太多,将田地里山粮蔬菜踏坏,忙又回身大声呼喝,把手连摇,不令同行。象群果然听话,转身回走。兴冲冲回到谷中一看,爱妻不知何往,乃母正盼他回去,说:“媳妇见你久出不归,心中悬念,瞒了我前往寻找。方才不见她的短矛弩箭和另一根火枪,方始得知。你两个再不回来,我也快要寻去了。”文烈知道爱妻快要分娩,方才林中又出了从未见过的怪物,心中一惊,也未详言经过,匆匆说了两句便即往寻。 当地离开前去树林有好几里,路也只有两条,出时只说去往西南方打猎,料知人在西南,不会是在北面象林之内。谁知一路寻去,连声呼喊,均未发现人影。最后绕往象林那面查看,也未见到。中途遇见那两只白象,看出二象神情依恋,连比带说了一阵,告以遇见和他同样的人,千万不可惊吓。说完连寻带喊,终无回应。天早入夜,腹中饥渴,想起出时留话:“不问将人寻到与否,夜来自会回来。今日并有奇遇,有许多话要和娘说;爱妻如回,不可再寻自己,以免来去参差。”心疑中途相左,人已回家。见两象已走,中途又往别处寻了一转,方始走回,心想:自己真笨,那象要我骑它,如何挥手令去?否则骑上一只回去,娘和爱妻见了,岂不喜欢?我也省力,还可快到。 一路寻思,离谷已是不远,耳听乃母呼喊。遥望母亲,正立上面洞口,朝他这面张望呼喊,神情惶急,料知爱妻还未回转,否则不会如此。心中惶急,正不知如何是好,遥闻来路那面有了响动,心疑有了野兽,同时又听乃母惊呼:“大象来了!我儿快些上来!”回头一看,共有八九只大象由明月光中驰来,走得甚快,当头一只似是那只受伤的白象,象背上好似有一人,心中一动,忙即高呼:“这象和儿子最好,请娘放心!不会伤人。”话未说完,便听乃妻急呼:“哥哥快来扶我下去!”文母又在崖上急呼: “媳妇怎会在象背上?”人也援绳而下。 文烈还不知道爱妻业已受了重伤,急呼:“娘不要慌!这象全是好意,灵巧已极。” 边说边往回跑。刚一对面,看出乃妻横搭象背之上,白象业已停住,跪伏下来。忙即捧抱下来一看,胎胞已破,下半身血水淋漓,腹痛如割,人已不支,刚刚捧起便痛晕过去,知快分娩。崖洞离地甚高,无法援上,再说也来不及。幸而文母平日早有准备,常时嘱咐媳妇:“腹中稍有动静便在洞中安卧静养。”不令下来,后因过期数月不产,文妻自来强健耐劳,不喜在洞中闷坐,老是口里答应,并不照办,照样悬绳上下,远出打猎。 文母早就防到她万一腹中临时发动,特在崖旁浅坡之上搭了一座草篷,本防过期日久突然分娩,崖下常有野兽往来,虽不稳妥,总可防备万一。不料平日怜爱媳妇太甚,对于婆母虽是极好,人却不受拘束,文母白用了许多心思,仍旧远出,惊动胎气,眼前情势十分危险,虽不知那象怎会将她救来,看这来意,这几只大象决无伤人之念,疑为神助,又是惊喜又是愁急。母子二人将文妻捧到草篷里面,跟着烧水准备接生。 文妻原因丈夫当日出猎,过了约定时期,许久不归,心中悬念,瞒了婆母,前往探望。先到所说行猎之地绕了一转,忽然想起丈夫日前曾有掩在大象身后偷取象牙之意,婆媳二人均觉此事大险,再三劝阻,丈夫虽然答应,但是神色不对。久出不归,必是往取象牙遇到危险无疑,心里一惊,便往象林那面赶去,不料走差了路。忽然腹中发生阵痛,越来越甚,知将分娩,忙往回跑。心慌情急,遥望旁边树林之中象群出没,往来成群,一面又悬念丈夫的安危,微一疏忽,绊倒在地,由坡顶上往下滚落,虽只丈许远近便被树根挡住,人却痛晕过去。 其实这时巨猩、山狨已恶斗过去,文烈也回家不久,只为两下相隔还有里许来路,不曾遇见,似这样死而复生、痛晕过去几次,正在挣扎往上爬走,口里连声哭喊,忽听左近树木响动,知道来了野兽,心中一惊,忙即住口,业己无及。偏头一看,四外均是大象包围,正朝自己这面走来。想起昔年眼见猎象的山人被巨象用鼻卷起抛掷和践踏残杀之惨,不由胆落魂飞,连惊带痛,身旁一支刚失落的短矛刚抢到手,重又晕死过去。 醒来觉着卧处发软,不像山石,不住上下摇动,睁眼一看,整个人身横搭在一只大象背上。象共有好几只,另有两象紧贴在自己身旁,各用长鼻搭向自己头脚下面,似恐滑坠、两旁护卫神气,走得甚稳。先颇惊慌,猛一抬头,瞥见月光照处正是归途,离家业已不远,同时想起这些大象比以前所见要大得多,神态十分驯善,当中驮自己的一只是只白象,头上有伤,所敷的药正是婆母所配,丈夫每次出外均要带上。那是一种药膏,想因伤口大大,还有十之一二不曾敷遍,仗着象皮坚韧,容易收缩,业已结疤,未涂药处却未收口,只未流血,身边恰有这类药膏,又当阵痛过去、神志稍清之际,仔细一想,觉着有了生机。照平日所闻,白象乃是神物,这许多大象见人不伤,反把自己驮回家去,如非通灵神象,怎会知道?伤处的药又是丈夫所敷,不会有第二人,可见它与丈夫相识,有心解救,不似有什恶意。 心中惊喜,精神立振,胆也大了起来,忙即伸手想取腰问药膏,猛觉身上一紧。原来旁边一只象鼻伸将过来,将肩上所带一根火枪和一支未失落的短矛按住,但是压得不紧。刚有一点害怕,忽然想起当由坡上滚落时,火枪弓箭均有皮带系在肩上,不曾失落,背后插的几支短矛却都散落在地,初见象群时惊慌大甚,恰巧身前落着一支飞矛,想要与之一拼,刚取到手,还未挣起,人便痛晕过去。照此情势,多半象见人已醒转,伸手腰问,心疑要取兵器与之为敌,才有这样举动。当时醒悟,颤声喊道:“我是取药医伤,没有他意。”说时那象仍是原样,将长鼻搭向背上,仿佛不曾理会。 文妻虽然出身白夷,从十几岁起便被文烈救去,成婚已十来年,人甚聪明机警,又和文氏母子多年相处,颇有识见,始而手伸囊中不敢妄动,及见连用汉、土语言说了几次,象虽不解,长鼻并未拿开,却未来按她手,仿佛最注意是那背上兵器,别的不问。 试探着将装药的皮袋取出,用手打开,挖了一些,因离象头太远,还够不到伤口。正想挣扎过去,忽听象群低啸了两声,白象便停了下来,同时连头带脚均被两旁象鼻轻轻托住,移行前面。经此一来越发明白,又见前面便是入口,离家只半里多路,心神大定,索性把药膏尽量取出,把白象伤处全都敷满。方说:“我痛得很,请快送我回家。”阵痛又起,象群也自走动,勉强咬牙忍住奇痛,偏头望着前面,刚看见婆母立在崖洞口旁,又听丈夫急呼之声,人便跑来,心中一喜,重又痛晕过去。 等到醒转不多一会,文氏母子恐她劳神,正在劝说,不令开口,文烈更知象群报恩,非但不会有什变故,便是平日常见的野兽也不敢来此骚扰侵害。只是婴儿未生,爱妻痛得死去活来,愁急万分,也不知哪里说起,正说:“这些大象都是我的朋友,请娘放心,少时再说经过。”文妻忽然腹中绞痛,面容惨变,通体冷汗交流。文氏母子知其难产,正各捏着一把冷汗,产门忽开,哇的一声震耳的儿啼,婴孩的头已钻将出来。 文母绿梅,家传医道,药物现成。婴儿衣服和各种用具均早准备停当,忙即剪了脐带,包成一个蜡烛包放在一旁。正在高兴,端了一碗安神定痛的药汤与产妇喂下,殷勤慰问,文妻忽说:“肚皮里面痛得厉害,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动。”文母伸手一摸,原来还有一个,竟是双胎。惊喜交集之下,忙即准备。产妇失血过多,已面如土色,幸而备有灵药入固住本元,减去不少痛苦,因发动以前受创太重,就是婴儿保全,产妇也难活命了。母子二人正在担心,总算第二个女婴出生较易,只隔了半盏茶时便是安然降生,恰是一男一女。 产妇经过文母医治,药力发透,痛楚已止,身虽轻松许多,人已精力交敝,和瘫了一般,气息微弱,口都难开。那两个婴儿却因怀胎日久,父母禀赋又好,生来便是体力强健,啼声洪亮,两对黑白分明的眼珠,一生下来便东张西望,仿佛晓事一般。这样强健的初生婴儿,文母尚是初见。母子二人全都喜出望外,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一面却又担心产妇的安危。一直忙到天明,看出产妇服药之后吃过两次东西,面色渐转,人也安睡,方始稍微放 文烈才想起昨日一整天未进饮食,恐母亲知道担心,又要去忙,请乃母上崖,偏又不肯,定要在旁照看,守在产妇母子身旁不肯离开。恐其多劳,再三劝说,请将产妇所用饮食吃上一些,一同并卧草铺之上,先睡一会,等人睡好,文烈方始走出,饥肠业已雷鸣。本意自己食量甚大,前日打来一只肥鹿尚未吃完,准备烤来饱餐一顿。昨夜忙于照顾产妇母子,外面那几只大象业已忘记、及至走出一看,象来更多,但都停留坐卧在谷口一带野地之上,所种十多亩田地丝毫不曾践踏,只两只为首大白象立在坡侧空地之上,旁边还放着许多带有鲜果的树枝,上面结有许多桃子、枣子和各种鲜果,仿佛来此送礼。 文烈心中高兴,刚一下坡,象便凑近身来,伸鼻摇头,做出亲热神态,前面许多大象也都昂首欢啸。文烈见状越发高兴,又代受伤的白象上了些药,匆匆吃饱,又烤了些鹿肉送到篷内。见母似不曾睡,刚将产妇粥汤喂完,因产妇奶还未下,婴儿始而还肯吃水,后来似嫌无味,喂将下去便喷出来,哭得更凶,力气又大。文母恐伤婴儿,不肯包紧,手脚全被挣了出来。急切间无处去寻食物,催奶的药刚刚服下,还要些时才有奶水,即此已比常人快了一两天。看出婴儿饿极思食,实在无法,恐其受寒,外面又盖上一层薄棉被。婴儿越发暴怒,两双小手小脚在被里面不住乱蹬乱舞,休说刚离娘胎,便生过四五个月的婴儿也无如此力大。 文烈又是欢喜又是心疼,见婴儿哭得厉害,忽然想起白象送来的各种山果,十九甜美多汁,少年心性,想到就做,但知乃母谨细,必要阻止,又恐多劳犯病,连以好言劝告,说:“我这一早上业已抽空打了一盹,方才吃几只白象送来的桃子,身心爽快,精神甚好。照料产妇不是一时,母亲年老多病,不将精神养好,岂能持久?” 文母知道儿子孝心,看出产妇已脱危境,心已稍放,也觉有点疲倦,便将爱于带进的肥桃吃了一只。果然甜美无比,便告产妇:“暂时还不能吃生冷,我们代你留住,等人复原再吃。”随又仔细嘱告了一阵,说:“两个小孙孙虽然腹饥,决不妨事。今夜必有奶水,暂时不要睬他。真个哭得厉害,由烈儿抱起稍微走动也许好些,不可摇晃,更不可喂他粥汤。我先睡上一会,省得你夫妻心中不安。” 文烈含笑应诺。等乃母上崖一睡,便和文妻商计。文妻初次生产,不知轻重,夫妻情厚,一向言听计从,又因婴儿哭得心慌,闻言反觉此是良策,连声赞好,先用干净麻布挤出两个桃汁。依了文妻,当时便喂下去。倒是文烈见那桃虽甜美,汁水浓而不清,想起母亲嘱咐,恐不消化,又见白象所送果枝种类甚多,大都桃、枣和山中常见的菠萝、椰子之类,不是太甜,就是带酸。正在果枝中寻找,忽见白象鼻伸果枝之中,猛一扬起,哗的一声卷出一株三尺来长小树,上面结着两个颜色碧绿的硬壳,其大如碗。心疑椰子之类,一闻清香,微带酒味,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忙取小刀割开一角。里面果瓤似橘非橘,一瓣连一瓣,色如黄玉,当中空出两寸方圆,装满一种形如牛乳但较清薄透明的汁水。还未到嘴,便闻到一股清香,甜中带涩,色香味无一不好。 先将汁水倒出,拿银针试过,知道无毒。自己又尝了一片,觉着甚好,难得自然干净,又像人奶,便给婴儿喂将下去。哪知不吃还是时哭时止,这一尝出味道,馋到极点,一面张口狂吞,一面搭嘴,仿佛鲜美已极。汁水喂完,婴儿便怒哭起来,哭得声嘶力竭,不肯停歇。男婴性更猛烈,几要闭过气去。只得把果压碎,用麻布滤过,再喂下去。果瓤嫩而多汁,挤将下来,只有极少一点残渣,汁水更清。婴儿吃之不已,不吃便哭。两个刚落地的婴儿,一顿竟将这两枚菜碗般大的果汁吃完方始满足,睁着一双亮晶晶的黑眼珠,望着父母笑了起来。 先因婴儿哭声震耳,性大激烈,恐其哭坏,又防乃母刚刚去往崖洞安眠,被其哭醒。 昨日连惊带急,忙了一夜不曾合眼,老年人怎禁得住?又见婴儿吃得香甜,周身雪白滚壮,吃时手脚乱动,不时发笑,看去那么天真可爱,玉雪也似,越看越欢喜。只想满足婴儿的欲望,看了高兴,没想到将近两小碗果汁竟被一顿喂光。等到喂完一个,又是一个,忙乱过一阵,婴儿喂饱,笑了起来。正和爱妻各搂一个,放在怀中亲热细看,忽然回忆母亲睡时之意,觉着初生婴儿,如何与他吃上这多果汁?先颇忧疑。后见婴儿活泼天真,老嘻着一张小嘴笑个不住,似晓人意,以为无妨,再隔两三个时辰,产妇便有奶水,也就放开。等到下午,婴儿本已不再哭闹,忽然相继昏沉睡去,由此便未醒转。要知后事如何,请看下文分解。 41、义收巨象 喜产奇婴 前文双珠姊妹、路清、阿成、龙都、鸦鸦等长幼六人,和老人阿庞连同手下勇士一同起身,准备横越野人山黑森林,去往花蓝家,先杀逆酋花古拉,一面联合葡萄墟诸侠,越过迈立开江,再以全力大破平山寨,杀贼除害。先在蜈蚣谷遇见毒虫石螭围攻,半夜由崖顶上走往谷外,快要到达,大雾迷路,天明出看,发现阿成、龙都失踪,又听空中人语警告,众心忧疑。后来寻到白象林深谷之中,突遇大群毒虫来攻,另一面千百只大象也在众人困守的孤峰之下严阵以待。跟着虫象恶斗,双方刚一接触,毒虫便被象群,事先吸到鼻孔里的水箭喷倒。为首一群毒虫虽极猛恶,但被水箭中的药力迷昏醉倒,全数为象群所杀,剩下许多石螭,狂潮一般,退往树林里面,象群随后追去,到了林外,停止不进,跟着满林火起。 众人刚看出那片树林虽然繁茂,行列较稀,不似来路森林那样结有极严密树木,阴森森的,暗无天日。地形也像一个口袋,树林和两面山崖便是袋口,再往前去,似还有大壑隔断,故此火势只烧当地一片,并未往旁蔓延,风也不大,多半不会发生野烧。正谈论间,忽见男女两个大人,带了阿成、龙都同坐大象背上,一同驰来。等到近前,那两只口吐人言的怪鸟也在此时飞鸣而起,往来了两次。男女大人,随即来到峰下。 见面一谈,才知这两兄妹姓文,祖母便是昔年因随祖父入山,被山洪卷去,只当淹死壑中的祖姑符绿梅。随谈起绿梅水中遇救,嫁与乃祖,后来山中发生地震,只剩夫妻二人和少子文烈不曾送命。隔了些年,文烈长大,先在无意中救了一个夷女,结为夫妇。 这时乃父文永已死多年,只剩老母符绿梅尚在,文烈和夷女成婚十年来不曾生养,好容易怀有身孕,又是一年多过期不产。母子二人正在忧疑,这日文烈出寻象牙,忽遇象群为怪兽山狨所制,已有几只最大的跪伏树下等候残杀。本已激动义愤,又有一只似熊非熊的怪兽对面掩来。文烈胆大警觉,乘着这两种怪兽恶斗之际,一火枪将大的一只打伤。 同时闻得前面清啸之声,心疑又有怪物,再一火枪连另一只怪兽相继惊走。忽然发现象群将他围住,露出感恩亲热之意,便将身带伤药代那受伤的一只白象敷上。 文烈赶回家中,得知文妻出外寻他未归,重又反身寻找,未见踪影。见天入夜,只当人已回家,匆匆赶回。见文母正在崖洞上面盼望,乃妻并未回转。正在惶急,白象忽将文妻驮了回来,腹中已然发动,快要分娩,因寻丈夫,滑跌坡下,还受了伤。忙和乃母把人抱向崖旁土坡草篷之内,隔不一会便生下一双孪生兄妹。婴儿生来强健多力,哭声震耳。 文烈天明腹饥,去烧鹿肉,见象来越多,均在谷口附近,只为首两只大自象立在坡下,旁边堆着许多果枝,见人走出,十分亲热。知其感恩图报,越发高兴。等到吃饱,把事做完,回到洞内,见母未睡,婴儿腹饥思食,哭得越发厉害,便将文母劝往崖洞之中安睡。取了两枚外有硬壳,颜色碧绿,内里似橘非橘,色作金黄,当中藏有乳汁的异果,连瓤挤出汁水去喂婴儿。当时便将啼声止住,只是食量甚大,两碗大枚果汁全被吃光。后来夫妻二人各抱一个婴儿,正在抚弄引逗,忽然想起文母之言,初生婴儿,奶水未来以前,如何与他吃上这多生冷的果汁?先颇疑虑,后见婴儿灵慧解意,吃饱以后,一引就笑,天真活泼,可爱已极,只说无妨。心刚放定,天已快到黄昏,两个婴儿忽然同时睡去,就此不曾醒转。 两夫妻还想婴儿多睡,只顾谈说昨日奇遇和结交象群经过,并未在意。后来文母睡醒人看,听说婴儿刚刚睡熟,初生的婴儿照例睡多醒少,媳妇奶水未来,醒了必哭,乐得让他们多睡一会,也未想到别的,正在嘱咐文烈不可高声,以防惊醒,一面准备夜饭。 等文烈把饭端进,又到崖后采了一些大象喜吃的野生之物,表示谢意,回到里面,一家三口分别吃饱。问知婴儿不曾醒过,方觉怎么睡得这香,忽见文妻点头示意。 凑到铺前一间,文妻悄声说道:“这两个娃儿睡了多时,我两奶发涨,奶水业已流出。方才胀痛难受,想抱一个过来喂奶,谁知两个不肯醒,看去却又睡得香甜,不像有病。方才果汁好像清香中带有一点酒味,也许吃醉。恐娘知道担心,不敢明言。你进来以前,我这两个奶实在胀痛难受,背着娘连摇了几次,用尽方法,无一醒转,莫要被你喂糟了吧?” 文烈闻言,吓了一大跳,细看两个婴孩,又都睡得十分香甜,并还露出笑容,不像有病神气。再试伸手轻轻拨弄,果然牙关紧咬,表面神态如常。连用许多方法,均不肯醒,正在忧疑,打不起主意。文母见产妇胸前衣服均被奶汁湿透,笑说:“你奶已发透,这两个小孙孙方才哭得那样吓人,照你夫妻所说,业已睡了半日,应该醒转,乐得乘他们睡熟,喂完一个再喂一个,免得都醒哭闹,两个同喂,又要坐起费事。难产刚过正须保养,也不相宜。再如不喂,奶必难免回去一些。看这两个娃儿定吃得多,奶如再不够吃,当娘就更苦了。” 文妻无法,只得点头应诺。因奶胀得厉害,婴儿又不肯醒,业已暗中挤过好几次。 本因婴儿摇他能醒,打算敷衍一阵,挨到半夜再作计较。谁知文母爱极了这一双男女,觉着媳妇初次经历,恐其粗心大意。样样都想指教,又防手重,把婴儿弄痛,非但亲自将婴儿抱向产妇怀中,并还坐在一旁照料,目不旁顾。 文妻知道隐瞒不住,人又直爽,见婴儿小口紧闭,奶头怎么也塞不进去,文母面上已现惊疑之容。心里一急,便将前事说出,并告以婴儿甜睡多半日,怎样也弄不醒。文母先颇惊慌,知道初生婴儿无法查看脉象,又恐产妇胆小惊慌,心中悲急,忙说:“看这样子,不似有什么变故。你们放心,等我仔细看来。” 随命文烈点亮灯火,抱着婴儿从头到脚仔细查看,并将眼嘴拨开,试了又试,周身全都摸遍,毫无异状,笑说:“此事奇怪。我从小学医,虽没有你舅父那么高明,当初曾经用功,此道又是家传,尤其妇婴一门格外用心,自信不会看差。照我所见,婴儿鼻息调匀,五官七窍和手脚前后胸,通体没有一点败象,体格比常婴强健得多,虽然昏睡不醒,决可无害。这两个小东西怀了一年零七个月,本出常例之外,今又这样昏睡。那只白象灵慧感恩,送来这许多山果,只婴儿所食两枚我未见过,如其容易得到,不会这少,婴儿恰巧吃下。方才细看,心口不跳,并不像是吃醉神气,也决不会中毒。我料到时必要醒转,也许再睡上一两天都不一定。如其中毒或是醉病,决不会是这等神气。你们不要忧虑,多留一点心便了。” 文氏夫妻知道母亲医道高明,又最盼望孙儿,万分怜爱看重,看得那么仔细,如有他虑,不会这等说法,心虽一宽,到底还是悬念。文母却因深明医道,反比子媳心定,难得产妇昨日遭那险难,居然转危为安,心中高兴。只嘱咐把婴儿盖好,以防伤风,一醒便与奶吃。到了半夜,经文烈两次催请,便各回洞安睡。因谷中常有大象守护,不怕别的野兽侵袭,连绳梯也放了下来。夫妻二人对着婴儿守了一阵,越看越不像有病的神气,断定乃母不会看错,也各昏沉睡去。梦中惊醒两次,婴儿均是原样未醒。天明文母下来,又趁白天仔细再看,断定无妨,仍然放卧床上。初意就是果子吃醉,至多一个时辰也将醒转。 光阴易过,又到第二日夜里,婴儿还是一个未醒。文母先最镇静,见久不醒,由不得也发起急来。当夜老小三人全都守在下面,因已看过两次,一直用被盖好,也未打开再看,大家都是急得一夜无眠。第三日早起,文烈正劝母亲保重,忽见婴儿盖的被头仿佛动了两动,心疑快醒,想要抱起来看,被文妻拦住,笑说:“这两个娃儿,从第二日起,手脚都在不时抽动。我也当他们快醒,其实睡得更香。”话未说完,文母忽然惊道: “这娃儿初生时已有一尺多长,比别的婴儿长大得多,已是怪事,如何又长了一段?你看他脚伸到哪里来了?” 原来三人守在旁边,先未留意,这时婴儿的脚一动,文母无意之中发现婴儿的脚隔着一床薄棉被往上翘起,离头竟有两尺来长,忽然警觉。揭被一看,不知怎会卧了三日竟长出一段,通身肌肉紧绷绷的,也与头两次所见不同。仔细一想,断定不会有什不好,正嘱子媳放心。男婴忽然将眼睁开,亮晶晶水珠也似,两面看了一看,身子一滚便翻将过来,似要爬动神气。 三人这一喜真非小可!文母爱到极点,伸手一抱。婴儿猛的身子一挺,力大异常。 事出意料,抱得又轻,如非心灵手快,几被挣脱。婴儿连挣几挣,见挣不脱,便哭吼起来,声比以前还要猛烈。文母忙即将他送到文妻胸前,将奶塞进。婴儿周身是汗,大小便同时俱下,半身湿透。吃奶之后,哭声立止,小胖脸上重又现出笑容。手脚却不老实,贴在乃母怀内,不时舞动双足乱蹬。文母知他身上湿得难受。又见如此长大,仗着天气温暖,先用薄棉被围上,再将衣裤尿片取来,备好温水为他洗涤干净,全部换好。婴儿越似欢喜,一阵狼吞虎咽,仗着奶多,喂了一只。文母是内行,恐不够吃,正说:“婴儿吃得太凶,上来不要弄惯,后难为继。”正说之间。女婴也似醒转,但较文雅,身子一样长大了些,也会翻滚,但未挣扎哭闹,分伏乃母胸前,一边一个,由大人扶持同喂,一面为她洗涤更衣。 文妻这两日内两奶胀得发痛,每天都要挤上十多次,这时正胀得凶,被两小兄妹一阵大吃,竟被吸干,看意思还不甚够,但已不再哭闹,大人稍一引逗,便笑了起来。老少三人自是爱极,先还恐怕奶不够吃,隔了几天,发现婴儿已有门牙,越来越结实,刚刚满月便能坐起爬动。文妻前几天已觉奶水不足,越吃越干,婴儿又极聪明,力大性猛,女婴先吃还好一点,男婴先吃便将两奶霸住,妹子如与同吃,便乱撞乱推,各不相让。 想起果汁可以代奶,便将米汤和在一起同喂,居然甚好。 光阴易过,一晃半年多。山中地暖,那一带野生果树甚多。文氏夫妻又经乃母指教,勤于耕猎,日子本就越来越舒服,加上那一群大象自从婴儿降生之日起,便和文家老少三人越处越熟,无论什么东西,只要有用,都用长鼻卷来。内有两次,并还将人引去,寻到几个采荒迷路、倒毙林中的死尸,汉人与山民都有,得了一些衣服兵器,简直吃不完用不尽。象群均把文家当作亲人,常守谷中不去,就是他出,至少也有两三只留在当地,等到同类大群归来方始走开,仿佛是怕林中恶物侵扰,换班守护一样。为首两只大自象更是常守在旁,难得离开,对这两个婴儿尤为喜爱,常时用鼻示意,要大人抱了婴儿同骑出游。每次前往,均有好吃的山果发现,地方也越来越多。 这两孪生兄妹生长极快,强健非常,还未周岁,便长得像个四五岁的幼童,奶水已早不能满欲,牙齿也长了半口,什么东西都吃。文母先恐伤食,随时禁止,后见两婴体力越来越强健。先是大人抱同出游,满了八九月之后,非但行动矫健,跳纵轻快,胆更大得出奇,常时背了大人,由象鼻托上背去,偷偷骑了出去游玩。两兄妹又极亲热,形影必偕,偶然也有争吵打闹,不等人劝,转眼就好。女的更是聪明。 母子三人人先还不大放心,后来看出非但这两只大自象机警灵慧,便那大群野象也都聪明忠心,每次驮了婴儿出游,均是前后围绕,一出去便是一大群,又有几只大象在前开路,仿佛四外都有防备神气。这两个婴儿又都性刚心野,难于管束。好言劝告、软语抚爱还肯听话,否则便难制伏。又都怜爱,见他年纪大小,不忍重责,日子一久,也就相安无事。 一晃三四年,婴儿竟长得像十五六岁的少年,力大绝伦,捷如猿猱。那些大象全都只他们指挥不算,人兽之间并能互相会意。文氏母子自更喜慰。 这日,文母见象群越来越多,那样听话。内有一次,婴儿因见父母耕田费力,用象代耕,做得又快又好,觉着有此大群野象保卫,山中民众又都迷信,把象当成神兽,遇上便即远避,极少侵犯。象也不伤他们,难得为数还多。山中有的是地利,如其能将母家的人寻来,再招上些遗民志士,同到林中开荒自给,便可无拘无束,省得受那异族的欺压危害,只惜林中地方广大,相隔大远,不知路径,不能出山,中间还隔着一条大江,其势不能带了大队象群同往。如令文烈往访,孤身一人,出生以来不曾离开黑森林,外面的风俗人情通不晓得,就算能用象群护送出去,到了山外仍要分开。记得当初随兄人山行医时,所经山墟部落甚多,这里面各有各的奇怪风俗,对于外人多半疑忌,一个不巧,先有凶险。何况事隔多年,兄长人在哪里、有无子孙遗留也不知道,两个孙儿女虽极胆勇机智,到底年岁大小,心性又野,许多顾虑。眼看自己年纪越老,再不早打主意,休说今生不能再见亲人,便将来儿孙也必年久遗忘,始终打不起主意。 这时婴儿年已将近十岁,虽然生得强壮长大,因是年幼,还没想到取什么名字,一向都叫乳名,男名大郎,女的就叫幺女。文母见他兄妹生具异禀,小小年纪,长得比成人还要高大雄壮,惟恐出山惊人耳目,引出祸事,又知事情太难,非但息了前念,反倒随时告诫。一面教以读书识字和做人之法,一面把自己所晓得的各种山民语言和媳妇所知分别指教,平日所说仍是汉语。 又过了两年,大郎兄妹对于祖母最是亲热孝顺,见她老病衰弱,日常愁虑,近日又是旧病复发,卧床不起,父母守伺在旁,甚是忧急。偶听乃母谈起初生时所吃两枚异果似有灵效,可惜以后从未见到,如能寻得也许有用。这时人象言语心意更易通晓,一时情急,先寻两只大白象,连说带比,再三询问,俱都摇头挥鼻,表示无法再得。 两兄妹因祖母也曾说过,那是一种不知名的灵药,认定有效,一吃下去便可强健身体,仍不死心。骑了两象,带着象群远出搜寻,结果不曾寻到。恰又走得稍远,所去乃是一片暗林,树幕甚密,不知天时早晚,连经两日夜方始失望回转。这类远出两三日不归原是常事,为了担心祖母病状,急于回来,不走来时绕越的路。仗着象能分辨途向,由一片长满野草、从未到过的荒林之中抄近赶回。 这一条路最是难走,灌木藤蔓甚多,如非前有象群开路,常人决难通行。二人骑在象背之上,见当地到处都有天光透下,方觉这里大树稀少,忽听前面飞鸟惊鸣,甚是好听,呜声又哀又急。因是生长山中,一听便知那鸟受到恶物侵害,在彼悲鸣,跟着又听前面象群怒吼,料有原因。因那一带地宽草多,必须由前面象群将地上灌木小树拔起才能前进,走得较慢。两小兄妹性子又急,听出前面有警,知已遇见猛恶之物,忙即纵起,一路踏着象背纵跃飞驰过去。刚纵到第十只象背之上,猛瞥见前面有一大可数抱的古木,业已枯死,孤零零立在荒野之中,树下大片土地寸草不生,附近野草中现出一条条的枯焦黑影,横纵蜿蜒,通向去路旁边一条暗谷之中,一看便知当地伏有毒蟒。 前面象群闻得后面象吼,纷纷回身朝树这面猛扑过来。树顶上面飞着两只不知名的山鸟,颜色翠绿,映着朝阳,发出宝玉一般的碧光,鲜艳夺目,好看已极,正在盘旋飞舞,悲鸣不已。看那意思,仿佛被什么东西网住,拼命挣扎,想要腾空逃走,此上彼下,不住腾扑,无法脱身,鸣声比方才更加凄厉,大有力穷势竭之状,身上却未见东西。 再定睛一看,原来古树上半身的搓丫已因年久折断了半边,歪倒一旁,离地两丈来高。树心有一大洞,内里伏着一条膀臂粗细花鳞大蟒。蟒头特大,比身子粗达两三倍,头颈却比蟒身细下一半。目射碧光,形态丑恶,这时正在昂首向天,凶睛闪闪,注定上空二乌,血口张合之间,一条尺多长的红信火焰也似,不住伸缩闪动,喷吐不休。那两翠鸟离开蟒头尚有丈许高远,随同蟒颈鼓气粗细之间时起时落。知道被蟒吸住,无法脱身,眼看被蟒吞吃下去。这两只翠鸟从未见过,心中怜爱,从小山居,看出那蟒奇毒无比,所过之处,草木均黑,留在那里是个大害。又听出前面象群走过之后方始惊觉,恐自己受伤,赶回保护,欲与那蟒拼斗。既想救鸟,又恐象群吃亏,急怒交加中,大郎出手最快,扬手便是一支梭镖照准那蟒打去。 那蟒甚是凶狡,因见象群太多,本无侵害之意,及听象群同声吼啸,业已激怒,快要发作,再见有两人由后赶到,越发激动凶野之性,哪再禁得起什撩拨!这一镖又未打中要害,当时便和彩虹飞射一般,其激如箭,朝人猛冲过来。大郎处境本极危险,刚要闪避,用刀去砍,内中两只大象业分两旁冲上前去,长鼻一卷,一只刚将蟒头七寸要害卷住。那蟒只顾伤人,没想到象鼻这样厉害,卷蟒的又是一只最强壮的雄象,骤出意外,最紧要的所在被仇敌制住,负痛情急,长尾刚和电一般,打算横扫过来,又被另一只大象用鼻卷住。 幺女最是心灵机警,一到便知那蟒厉害,一击不中,人便吃亏,恰巧身后火枪刚刚取下,手法又准,扬手一枪,照准蟒腹打去。蟒力甚大,重伤拼命,猛力一挣,那两只大象,至少也有一只吃它大亏。幸而大郎手捷眼快,就势由旁抢过,猛力一刀先将蟒头斩断,象更机警,长鼻一甩,蟒头先被抛出老远。大半段蟒身正往回猛卷,吃幺女枪镖齐发,全数打中。第二只大象又将长鼻就势一松一甩,丈多长一段蟒身,竟和转风车一般凌空飞起,朝荒野地里飞舞过去。就这样的无头死蟒,仍在地上腾掷跳动,往来乱卷,打得当地灌木野草哗哗乱响。最后滚到一株树下,将那树绞紧,又颤动了一阵方始停歇。 两只翠鸟本被蟒口毒气吸住,眼看必死,蟒头忽然调转向人,气略一松,立时奋力挣起,一路悲呜而去,早飞得无影无踪。 两小兄妹知蟒大毒,还恐卷蟒的两只大象中毒受伤。仗着白象身上带有药囊,内中伤药甚多,忙代敷上。总算卷蟒颈的一只卷得恰是地方,另一只刚被蟒尾硬鳞刺破,蟒力大大,禁受不住,蟒头已被大郎斩断,就势甩脱,并未受到伤毒。 匆匆回到家中,文母病已越发沉重。头一日文烈因文母想念孙儿女,出来找寻,无意中又救到一个采荒迷路的山人,问知是受汉客雇用,失伴迷路,绝食将死,名叫花牛,人甚诚实。救转探询,无意中间出文母之兄业已去世,只剩一子符南洲,在万花谷隐居行医。文母得信自然悲伤,越发加了病状。两个兄妹到家两三日,文母便是寿终,年已七十多岁。临终遗命道:“听山人花牛所说,我们这里是在黑森林深处最隐僻险阻之地,自来连采荒深入的人均未到过。除却随时留意你表兄他们,万一机缘凑巧,入山行医,偶然巧遇,并向采荒的人探询他们踪迹而外,我儿夫妇年已五十多岁,固应护守祖训,不可出山一步。两个孙儿身太长大,容易被人错认野人怪物,千万听我遗嘱,不许出林一步。” 又隔了些年,文烈夫妻相继死去,大郎兄妹自然身更长大,安葬以后,嫌当地窄小,象群越来越多,这才移居白象林左近山谷之中。所救山人花牛本是一个孤身,见当地衣食无忧,自由自在,文家待人又好,说什么也不肯回去。文烈死后,大郎又在无意中救了一家五口,乃是被山中山人掳去的黑夷夫妻两个,带着一子二女,于是花牛也有了妻子。大郎兄妹连同手下共是八人,新居地势广大,又与白象林相通。那两只翠鸟,就在文母安葬之时忽被发现,性最灵慧,经人引逗了两次,便是相继飞落。后来看出鸟舌作椭圆形,灵慧解意,教以人言,一学便会。鸟虽不大,飞得又快又高,无形中多了两个耳目,无论所居附近有什猛兽恶物,或是采荒的人经过,当时便可得到信息。 大郎兄妹因先后所救六人都是野人山人掳去的奴隶,受尽苦痛,九死一生,才得逃脱,平日又听祖母谈起昔年提心吊胆和上辈隐居时日夜防备的苦痛,以为山中野人都是一样可恨,因而心有成见,发生恶感。昨夜大群野人由蜈蚣谷冒着浓雾走出以前,二鸟昔年几为毒蟒吞噬,仇恨甚深,仗着主人兄妹本领高强,力能生裂虎豹,又有千余只大象听他指挥,每次出外,发现蛇蟒必要归报,不住用人言絮聒,非要主人代它杀死才罢。 大郎兄妹对于二鸟最是怜爱,十九答应。二鸟日里恰在谷口崖上发现蟒迹,接连两次探看,刚探出蟒窟所在,蟒已归洞,跟着谷中起雾,天已入夜。正待飞回,归途又见一条大蟒蟠在谷外崖坡之上,正往谷中雾影里驰去。 二鸟耳目最灵,虽看不见,蟒行草树之间却被听出,重又飞空尾随。后来听出那蟒时行时止,与前蟒是一条路。二鸟天性倔强,记仇心盛,立意探明下落,一味飞空查听,不肯回来。后刚听出下面的蟒似已归洞,天也深夜。正要回转,忽然发现前面一带云雾较稀,谷中并有火光隐现。 飞过一看,崖上走着大群野人,崖下又有许多石螭成群掩来,又是以前曾往谷中扰害的恶物。知道谷径曲折,来路中间隔着一片绝壑,石螭不能飞越,必由蟒窟经过,绕往前面。想起以前曾有大群石螭几次来犯,内有一次,大郎兄妹率领象群出游,并曾遇见一种比石螭稍小,形如蜈蚣、穿山甲的恶物,虽因为数不多,都被打死,却伤了两只大象,还把大郎兄妹看得最为尊贵、轻易不用的火药糟掉不少,每一提起,便是痛恨可惜。又因所见石螭比上次来犯的更加长大,不知这些石螭先为野人所伤,意欲由谷底偷偷掩往前途暗算,因其生具特性,最喜藏身那片沼泽污泥之中,轻不出动,后未深入谷中,只顾记仇,想要掩来害人,没想到为绝壑所阻,天黑雾重将路走差,无意中蹿人蟒窟之内。那蟒窟又深又大,形如一个葫芦颈,内中毒蟒共有八九条之多。入口正当山夹缝中,石螭去势太快,一味前冲,纷纷蹿进,全数落向洞底。那洞形如深坛,离顶有好几丈,又光又滑,出口又小,高居中心。石螭到了里面,再想蹿上便办不到,宛如落在陷阱之中。内里毒蟒长大凶猛,立被触怒,竟在里面恶斗起来,结果同归于尽。石螭全被毒蟒长尾绞杀打死,毒蟒也是不死即受重伤,无一得免。二鸟只当石螭是由另一条通往白象林的谷口蹿出,忙即飞回报信。 大郎兄妹所居山谷云雾未起,闻报大怒,仗着多年经验和祖母父亲的指教,知道许多药性。早在初次移居之时,便发现当地谷中产有一种水生药草,专医伤毒,能解瘴气。 后又试出任何蛇蟒毒虫均怕此草,沾身就烂,闻到味道便即远避。生有这类药草的水塘,无论人兽前往沐浴一次,六七日内,无论多么厉害的蚊蝇毒蚁决不敢于沾身。森林中最可怕的便是各种飞虫毒蚁,人力简直难于防御。移居白象林山谷,一半是因当地石多土少,为整片黑森林中林木最少之区,山水清幽,风景明丽,多一半还是为了所居附近从来见不到一点虫蚁之故。后来发现这类药草甚多,又加移植,连附近三条山谷,只是干净水塘,便将这类名叫水雄精的药草种上。每次发现大蟒,均将这类药草捣碎,放在原生水中,用象鼻吸起带了前去。一面驯练象群,教以喷水应敌之法。只有一次事前疏忽,未命二鸟探路,骤遇大群毒虫恶物,伤了两象,此外从来不曾受过蛇蟒毒虫侵害。近年种得越多,连附近那几条山谷,蚊蝇毒蚁之类俱绝迹。闻报想起杀象之仇,当时发令,照着平日所练象阵,分途出发。 先不知野人队里杂有汉人,一心只顾除那石螭。知道天已快亮,蜈蚣谷云雾瘴气最多,天色一明便要消散,以为上次山人所说楠木林那伙野人由当地经过,又疑山人泄机,引使来犯,自己带了十几只大象赶来查看。因彼时谷中雾重,口外虽好得多,十步之外来人也看不见。么女恐乃兄粗心涉险,中了野人毒箭,不令再进,停在花林旁边高坡之上,想等对方走出谷来看事行事,一面再令二鸟往探。一会归报:来人已在谷口崖坡之上停下,天色一明,那两条大蟒便要出晒朝阳,非死不可,并说还有两个汉人在内。 大郎兄妹以为采荒汉人被野人掳去,心正有气,山人花牛忽然骑象赶来,说:“在崖顶遥望,发现崖后绝壑那面沼泽地里,聚着许多石螭和上次所遇生有蜈蚣脚的恶虫。” 大郎兄妹知道崖后绝壑那面,这两种毒虫恶物为数甚多,每次来犯,均是事前会合一处,越聚越多,至多隔上多半日便成群掩到。这东西生具特性,行动均有一定,业已试过好几次,有了经验。为防无意之中受到侵害,特在所居山谷坡崖下开了一条小溪,溪中种满药草。毒虫决不敢由正面进犯,必由森林那面,朝白象林中部一带越过荒野,横蹿过来。前半年早就想好除害之法,只为毒虫巢穴乃是大片沼泽,污泥甚深,瘴毒又重,如率象群往攻,脚踏上去,陷入污泥之中休想活命。正盼它自来送死,急于回去布置,无心他顾。正要回走,忽然发现雾影中有火光闪动,知有人来,忙将象鼻一拍,令其准备,共有十几只大象静悄悄立在那里。 那火光正是阿成、龙都冒着浓雾出来探路,刚试探出所料不差,崖坡下面是片平野疏林,人已出谷。走着走着,方觉云雾稀了许多,猛瞥见手中火把照处,前面雾影迷蒙中现出两只巨象的头。大惊欲退,猛又觉两膀一紧,虎口欲裂,那支火把也被象鼻强夺了去,跟着便听两人发话,一汉一土。二人的两条膀臂均被象鼻卷住,知这东西力大异常,稍微一强便有粉身碎骨之惨。再看对面,火光照处,两只大自象上各坐着一个大人,身穿兽皮短衣裙,肩挂长弓巨矛,手持钢刀,威风凛凛,几疑遇见天神。先颇胆怯心寒,仗着汉、土语言俱都通晓,强将心神镇静,听完才知那是两个身材高大的汉人和一山人,只是盘问来历用意,象乃他的家养,并无恶念,心方略放。仰望云消雾散,残月挂树,东方已有明意,方想说明来意,又一黑夷女子骑象跑来,说:“隔崖沼泽中的石螭怪眼越来越多。” 大郎兄妹不知这伙石螭机警狡诈并不敢来,只是受了另外一种毒虫强迫,无计可施,并非本心。正在拖延时候,进退两难。如照惯例,另一种毒虫与石幅习性相反,不到日出天气晴朗,轻易不肯出动,发难尚早。惟恐变生非常,万一提前来犯,不等细问便令大象将人放下,强着阿成、龙都骑上象背,随他同行。 阿成先颇忧疑,又防双珠等担心,但知无法与抗,又听二女和那山人夫妇力言大郎兄妹从不杀害好人,此去只要问明来历,那几个汉人并非入山被掳,对他再无敌意,立可无事,还肯出力相助,才放了点心。本来一说就完,也是龙都年幼无知,妄想乘机逃走,结果被象擒回,不曾如愿。阿成先又多疑,答话吞吐,前后不符,才致大郎兄妹疑他有诈。后又问出双珠是他未成婚的妻子,先本说是恩主,越当所说不大可靠,并疑阿成是野人中的酋长,将采荒的汉女掳去强迫成婚,虽然力说没有敌意,偏又不肯明言此行是何用意,出山何事,答语均颇支吾。心想:山中野人决无成群出山之理。先以为率领多人去往别处洗劫掳抢,后经二人力辩,井还起誓,才有一点相信,仍不放心。同时又接二鸟来报,说那伙野人天明业已出谷,往白象林谷中走来,内中虽有三个汉人,但和野人十分亲近,昨夜毒虫不知何故全数失踪。跟着白象归报,双方连说带比,得知为首白象曾经入谷窥探,发现一处蟒穴,隐闻内里蟒和毒虫重伤厉啸之声。 大郎因前后两路均有石螭来犯,象群本来分作两起,闻报料知毒虫误入蟒穴,两败俱伤,否则不会不见踪迹,立即传令,照平日所想主意,列阵相待。跟着又听二鸟来报,说大群野人业已入谷,到了二三两条谷径中间交错之处的孤峰顶上。另一队象群也是撤退回来。同时又有守望的人来报,天明之后,大群毒虫恶物因隔着绝壑无法飞渡,业已沿着对崖往森林那面驰去。大郎知道崖后绝壑,一路蜿蜒伸到森林那面,壑中地势便往上高起,中间虽隔着极宽地面,两面均有斜坡,森林到此也是中断,为想一网打尽,并想救双珠等三个汉人,恐其受害,一面命象群环峰列阵,事前先用象鼻吸了大量有药的泉水,再分一些去往短崖土堆外面诱敌,引其进来送死。因无暇考查阿成所说真假,令其随同一路,等毒虫一来,便抄小路赶去。等毒虫逃入林内,再四面放火,将早在事前缠向树上、浸过山中石油的火绳点燃。那片树林本是一种富有油质的桐树油松之类,经火立燃,又由上风点起,虽只五六人下手,因那特制火绳又粗又长,那片树林外观甚大,实则中间空着一大条,共只数十亩方圆,一点就燃。这一场水火夹攻,竟将所有毒虫全数除去。 大郎兄妹因见阿成、龙都放火时十分出力,已无逃意,业已生出好感。阿成早看出主人全是好意,人虽生得威猛高大,但极忠厚善良,又是两个汉人,因在暗中嘱咐龙都不可与抗,被二女看见,重又勾动疑心。归途为防有诈,特意一人看住一个,令花牛等先回洞去准备饮食,自己前来当面查问。只要阿成所说是真,便可无事。阿成恐他误会,索性一言不发,听其自然。大郎兄妹平日所闻,都是野人部落互相凶杀残忍的事,故对野人十分轻视,毫无好感,一心只想救那三个汉人,并看阿成所说真假。万没想到遇见奉有祖母遗命日常留心不能得见的至亲,而老人阿庞这一野人部落又是这等好法。等到问完经过,得知底细,双方都是惊喜交集,出于意外,大郎兄妹对众野人也就另眼相看。 双珠姊妹看出大郎人虽刚猛,但极服善,明白事理,二女更是聪明和善,惟恐老人阿庞和众壮士心中不快,刚用言语示意,说:“父亲深陷贼巢,仇人盘庚又是一个恶贼巨盗,全仗这位义父仗义相助,才有救父除害之望。”话未说完,大郎兄妹已早会意,笑说:“祖母在日曾说知错认错才是好人。我兄妹先当他和别的野人一样,许多怠慢,便对妹夫和龙都也不应该。妹子请代我们说两句好话,请他不要见怪,同到我那里住上一两天再走如何?” 42、喜相逢 巨人出山 通奇险 群象开路 这两兄妹声如洪钟,一班通汉语的野人已都听出,全都转愤为喜。又见对方那么高大勇猛、平日认作神兽的大象,手下竟有千多只听他随意指挥,越发惊奇敬佩,同由峰上援下。山人花牛也赶了来,说食物已早准备停当。大郎笑说:“妹子带的东西,我们边说边吃业已吃饱,不知他们吃饱没有?”阿庞见这两个大人豪爽公正,经双珠姊妹引见后,甚是投机,也极高兴,笑答:“你们兄妹谈天时,他们因从今早起身还未用过饮食,此时已全吃饱,不必再费事了。” 双珠姊妹赶路心急,还想去到主人洞中稍坐一会连夜起身。大郎兄妹再三挽留,说: “我也知道舅父深陷贼巢,越早救出越好,但我另有用意。本来也不知出山道路那么难走,只为移居白象林之后,因有大群大象相随,除你们来路蜈蚣谷那面我嫌瘴毒污秽没有深入而外,下余三面我都曾经往游。近年越走越远,也只附近一二百里方圆之内,即此常人往来已非容易。由前三年起,两次遇到去往山外交易山货的山人,才知沿途到处都有危机,尤其出山路上许多地方均极难走。那一伙山人往返一次,非但多费心力,受尽苦难,还要算准来去季节时候才得通过,单是途中要经半年以上,就这样,还难免于遇见大群猛兽毒蛇、毒蚊毒蚁之类,重伤送命,从无一次全数平安回来。此时更非往来时期。你们以前走过,知道趋避也罢,偏又初次来此。 “你们虽是人人武勇,内有两处难关仍恐难于通行。中有一处是一大片与江流相通的广溪,宽达里许,平日水浅不满一尺,但那水道又滑又陡,水力大得出奇,涉水而过已难免于滑跌,再要遇到山洪暴发,那可以涉水过去的只有一两处。看去比较平坦,水深也只一两尺左右,但那猛急之势简直惊人。这宽水面,无法搭桥,整株大树一落水中,便和箭一般顺流冲去,常人休想立足。听说水冲来时,水中心的山石哪怕本来生根,大到一丈以上,不消片刻便被冲断。另外还有两处,均非骑象不能过去。我留你们在此,实因前途太险,打算亲身护送免遭危险,就这样,过那激流时仍极可虑。计算途程,要有三日才到。这几天水发正急,连象群恐也无法通过。反正早到当地也须等候,不如在此住上几天,由我兄妹带了象群亲身护送,稳妥得多。” 阿庞因向老山人打听路径时不愿被人知道,只作有几个采荒之人迷路被困,被自己救来,意欲护送出山,并未与之明言,老山民说得虽不详细,这一处急流却曾提到,但说:“非要水低到一尺以下方能过去,否则恐要被水冲倒。如由楠木林那面绕走,路虽更加难行,但可少却几处危险。”自己因觉这浅的水有什相于,不料如此厉害,如骑大象上路,自然又快又平安,虽然迟走数日,只比预定日期到得更早。野人心实计决,闻言喜出望外,首先应诺。 双珠姊妹和路清、阿成也都明白过来,一算日期果然要近得多,再一想楠木林异人所说日期也似含有用意,到得太早也许还不相宜,如骑大象上路,非但减少许多困难,并还早到好几天,少担许多心事,不禁大喜。好在双方至亲,又都爽直心情,无须客套,同声谢诺。 双玉和二人一见投缘,恨不能把大郎兄妹约了同去才对心思。后因双珠暗中告知,说:“这二位表哥表姊虽是我们至亲,又是这样关切,约他们同行,多上两个好帮手,还有一群大象,断无不胜之理。无奈他兄妹生得过于高大,容易惊人耳目,祖姑、表叔临终又有遗命,不许出山一步。你看他们那么义气的人,样样都肯帮忙,从未提过出山相助的事,我们何必使其为难?还是不说的好。”双玉一想有理,也就中止前念。 双方相见甚欢,众野人长途跋涉,多受艰险,昨夜不曾安眠,本定到了老山民所说可以停歇的花林之中睡足再走,不料接连发生变故,又累了一整天,到了当地,全都疲倦起来,所居山洞甚是高大。外面山坡上还有一所高大竹楼,乃大郎兄妹所居,先把双珠姊妹、路清、阿成、老人阿庞和龙都、鸦鸦连宾带主一共九人安顿在内。下余还有几问,本是花牛夫妻全家所居。 一旦之间来了这多的人,大郎兄妹自从出生以来,还是第一次接待这多宾客,性又豪侠好友,全家上下便乱了手脚。仗着所储存粮甚多,又养有大片象群,谷中开有好几处田亩,专种人、象所食之物,果树更多,另处还养有一些肥鹿,花牛先回业已杀了两只,本意只是款待三个汉人,没想到这多野人全成了朋友。幺女更恐款待不周,加以山中久居,未免寂寞,忽有亲人率众到来,从小又听祖母日常说起外婆家的情形,人是如何好法,心中也有定见,盼了多年,以为森林阻隔,决无相逢之日,忽然巧遇,双珠姊妹和那两个未婚妹夫都是少年英俊,美貌聪明,又听阿成说这三人均有一身惊人武功,越发喜出望外,不知如何款待才好,当时恨不能把所有东西全搬出来待客才对心思,这还是众人到前均已吃饱,否则还要更乱。 后经老人阿庞和双珠姊妹再三劝说:“彼此都是自己人,要用什么自会讨要。我们俱都带有软床软榻帐幕之类,只有一片干净山地便是幸事,吃的也更带得充足。照此走法,可以提前赶到,粮食必有富余,连途中打猎俱都无须,何必费事?”大郎兄妹自一到家,便将花牛夫妻遣走,业已带了二三十只大象他去,还想多安顿几个头目在楼房里面,后见众人再三推谢,又因天气炎热,难得当地没有蚊蝇之害,野人连那山洞均不肯住,一到便将悬榻挂好,有的并在山坡上面张起两座篷帐,过去一看果然又舒服又凉爽,免得住在山洞里面黑暗气闷,许多堆存的东西搬动起来也颇费事,越发高兴,便不再相劝,听其自然。后因双珠一说,由此连食物都无须准备,如要取用,随意往拿,这样彼此方便,还免拘束,好在许多山果均在树上,别的也都现成。 大郎兄妹原因小时曾听祖母教以对待宾客之礼,记在心中,当作一件大事,双方又极投缘,惟恐失礼,所以上来十分慌乱,么女更甚。及听双珠仔细分说:“那是城市中的虚情虚礼,真正亲热,应该和自家骨肉一样,各随所喜,反倒爽快舒服,祖姑所说也是真话,只为彼时表兄表姊年幼,惟恐万一出山,走到城市中去遭人见怪,或是生长荒山森林之中,人又生得长大威猛,如其不知礼让,难免粗野,加以我们都是汉人,恐山居年久成了野人,对我们的言语文字、风俗礼节全不知道,特意向子孙再三告诫,平日所说也以汉语为主,便由于此。你们如因此拘束,只顾款待我们无微不至,非但身受的人言动拘束,心中不安,当主人的也难免于劳苦,难得至亲兄妹异域相逢,共只数日之聚,将来不知何时才得再见,正好畅谈几日多作欢聚,把你们山居景况告诉我们,我们也将外面的事多说一点,明日再和表兄表姊查看这里形势田上和各种用具,以为改进之备。等爹爹脱困出来,再将今日之事告知,作一仔细长久打算。也许我们全家俱都移来,就拿山中作一根基,将各部落的野人联合起来,加以教化,为将来驱逐异族、光复宗邦作一打算,岂不是好?只管照顾这些闲事,有什意思?”也就听各人自便,不再忙乱。 大郎兄妹平日生活简单,偶然遇到采荒往来的山人,因记祖母生前之言,认定这班愚昧无知的蛮人野蛮残忍,以前上辈又曾屡受迫害,心生反感,虽守祖母教训,不肯妄杀,心却厌恶。再听所救的山民说那被掳为奴惨痛经过,越发激动义侠之心。上来总是先存疑念,怀有敌意,而这些山人见他生得高大,那么威猛的大象竟可随意指挥,为数那多,全都当他天神象王看待,只一遇上,也就胆寒跪伏,奉命惟谨,便在背后,也恐触象神,不敢丝毫泄露,所以连老人阿庞在月儿湖周围那么高的威信,问路时节,那两个曾遇大郎兄妹两三次的老山民俱都不敢明言实情。大郎兄妹也就以神自居,乐得使这班野人见他们害怕,免生事故,没想到山中竟有这样胆勇义气、勤劳诚朴的大群野人,再听双珠姊妹一说,立将以前轻视之念改掉。先想来者既然是客,应以客礼相待,偏生人少客多,忙乱了一阵,正觉为难,及听双珠姊妹的话,听其自然,果然省心省力,宾主均可相安自得,本就高兴,不再勉强。后又看出内中几件东西十分巧妙,挂在树上的软榻尤为中意,意欲仿制,探询做法,说过也就拉倒。 这时天早入夜,谈了一阵,老人阿庞忽说人倦欲眠,树上业已搭好悬床,欲往安眠,不想住在楼内,并将龙都、鸦鸦带走。双珠心中一动,因和二女正谈得高兴头上,也未理会。后见阿成借故外出,一去不归,跟着鸦鸦来说:“阿成叔叔也想住在外面,叫我来陪娘娘。”双珠方问:“你怎还没有睡,衣服也被树枝挂破?”鸦鸦微笑未答。幺女忽想起天已不早,来客又多疲倦,便喊大郎各自回房安眠,明早再谈。双珠姊妹也未深留,大郎兄妹便和路清走去。 次日早起,忽听楼外大郎兄妹与黑夷欢笑之声,探头一看,原来老人阿庞因感主人情意,又见所卧木床乃是整株树木拼凑成功,上面虽然铺得甚厚,这样热天,决不舒服。 因人长大,身子沉重,竹榻容易毁损。山中用具缺乏,刀斧又少,新近才由所遇山人送了几件,并不十分合用。如和那楼一样,用巨竹制成一榻,要费不少的事,因此那床只是摆样,连宾带主均是卧在楼板之上。楼板都是碗口粗细的巨竹建成,虽极坚固,睡在上面并不舒服。共只几张草席,又都分给了客人,如不走掉两个,主人连席子都没有。 再听初见悬床时的口气,幺女并还半卧床上试了一试,连声赞美,只惜人大长大,无法睡直,大有仿制之意。野人心直,初到时曾见洞中各种兽皮堆积如山,只是不曾硝过,急切间难于仿制,别的零碎东西均可合用,就是缺少,也可设法替代,暗忖:再往前走已有大群巨象护送,舒服轻快,还可早到,并有避虫的药,免去许多危险,少掉几副悬床并不妨事。而这类东西本可随意分合,有的并可拼成大小帐篷。老人心急,想讨主人欢心,素来爱众,见同来壮士均已睡熟,不愿惊动,阿成、龙都、鸦鸦因双珠姊妹见主人相待亲切,人又天真,恐作长夜之谈,由晴中给每人服一粒健神的药,睡否无关,精神颇好。便在暗中示意,把这长幼三人相继引出。仗着样样方便,竟将山坡上面的一座帐篷拆掉,就着所带精麻制成的长索和当地所产巨竹,连夜赶制成两具大悬床,张在大树之上,准备明日送礼。因鸦鸦人小,中途遣回,不令对二女先说,故未提起。 制床时节,见当地到处都有巨象坐卧游行,刚一走动,便有两只掩来,立在身旁。 如换平日;二人也必惊慌,因在到时曾听大郎兄妹说过,说这些大象均通人意,除却看出来人有了异图,非但不会侵害,有事还可差遣。先遇好几只,均未惊动,忽然掩来,必因自己深夜不睡,手持刀斧,动作又极轻巧,所以生疑,赶来监视。想了一想,心中略定,便用一根巨竹朝那象连说带比试了一试。内中一只果然走向竹下,用长鼻将竹卷紧,连拔带摇。另一象也同上前相助,就势拔起。二人见象如此灵慧,越发惊奇,越想前途越高兴,不消多时便是做好,人也疲极。乘着天色未明,见石坡上面平坦干净,随便铺上两块零碎的帐篷。老少三人睡在上面,连日疲劳,睡得甚香,众野人均已起身,还不曾醒。头目加加看出是老公公所为,又将龙都喊醒,问知经过,令其再睡一会,一面派了两人守在旁边,以免惊动。 跟着,大郎兄妹相继起身,由楼窗内望见侧面坡上挂着两个大悬床,方想原来他们也有大的带来,欲往一看。见路清未醒,知道这班来客途中劳倦,便由楼窗纵落。刚到下面,便遇加加迎来,告以老公公阿成、龙都三人连夜赶制相赠,不禁大喜,笑声洪亮,二女等均被惊醒,经此一来,对阿庞等野人更多好感。当日起身之后,主人因这班来客均与他本性相投,一切纯任自然,无须当客款待,反更亲切。吃完早饭,便请众人骑象出游。那班野人平日把象当成神物,有的望见还要跪拜,不料这等驯善听话,肯让他骑,心喜欲狂。 白象林本是大片盆地,前面两崖壁立,成一天然门户,内里平野中又隆起几条长短不等、断续相连的危崖峰石,无形中隔成三条山谷。所居是在中心断崖旁边一座峰崖之下,本来屏风也似平地拔起,靠近峰脚却有大片斜坡,前三面又是大片肥田平野,竹林花树,清溪平浅,水中长满各色莲花菱荧之类,并有一条人力掘成的小溪,环绕而流,风景如画。整片黑森林当中,只此一片最空旷的山野。也有树林,一则行列较稀,又都长满花果,灿如锦绣,地方甚大。右面谷中还种着几亩瓜田,乃是去年山人由山外带来的种于,业已结实。主人看惯无奇,欲使来客多走几处,游玩之地颇远,周围百余里内,除来路蜈蚣谷一面,全都去到。 双珠姊妹又发现好几处可以开垦之地,暗忖:“这样危险深黑,到处布满毒蛇猛兽,人都当它地狱看待的黑森林里面,竟有这许多好的肥沃土地、无穷美景与无穷地利,任其长此荒废岂不可惜?这里面各种族的部落又多,都是一样的人,天性又极诚朴,只需稍微劝告,与之接近,连成一气,专一开发,谋取衣食,日子必能越过越好,以前凶杀掳抢之事决不致再有发生。算起来人力并不在少,再将山外那些苦人引来山中采荒开垦,双方合流,日常兴建,将来美景简直说他不完。”越想越觉可惜,便起了一种念头,这且不提。 大家在谷中住到第四日,偶问山民花牛夫妇何往,才知幺女心细,惟恐以前山民所说还不十分可靠,已命花牛夫妇带了二十只大象前往探路,最重要是查看恶鬼溪的水势深浅缓急,只等人到便可起身。照众人的预计,如在第五日起身,至少还可早出三四天,何况花牛带的均是强健多力的巨象,此行兼带开路,省事不少。听完自更感激。 到了第五日夜里,正在悬念不知明日能否上路,花牛忽然归告,说:“初到时当地水势猛急异常,第二日便退了一半,象群已可涉水而过。又往隔溪探路,偶然登高遥望,瞥见一伙野人由远方山谷中上下攀援,穿往一片黑压压的森林之内,也许那一面藏有部落。这班野人看去凶猛非常,动作矫健,不似来客这么干净整齐。攀援飞驰于高山危崖之间,三五成群甚是慌乱,多半那边有什仇敌欲往掳劫,以后未见出现,不知何往,此行多半不会相遇。归途见那溪水浅得只有两三寸,上流已无石块冲下。照山人所说,今明日正好上路。”众人急于起身,原早准备,只等花牛归报,闻言大喜。森林中行走本无日夜,预定又是第五日午前后起身,匆匆一说,吃饱就走。 这次出发,军容更加威武,象群比人多出三四倍,留守的尚不在内。所有用具食粮均用象驮,人坐在象背之上,排山倒海一般往前进发。因前有一百多只大象开路,什么毒蛇猛兽,不等近前先就逐走,无须存什戒心,一个个兴高采烈,欢呼前行。中间最难走的一段,又被先去象群打通踏平,走起来比人要快得多,第二日便赶到恶鬼溪。溪水虽只三五寸深,但和铁流一样,电也似急。内有两个野人中的壮士心中不服,下去试了一试,果然力大异常,走出丈许,水只过尺,便觉禁受不住,才勉强鼓勇走了回来。众人在溪边平地上稍微饮食歇息方始起身,就这样,人骑象背之上,过时那象也似知道水力猛急,不时还有尺许高的浪头打来,力量更大。中间一段较深之处水势更险,那象始终小心谨慎,把稳前进,费了好些时才将这里许长一段天险渡过。 由此往前,越过两处崖壑险地,又走人那暗无天日的黑森林内,中间并还经过两处野人部落。三女在象背上,曾有一次走在明显之处,遥望左近峰崖野草中,均有山人纷纷惊窜,亡命逃走,知其发现大队象群经过,胆怯心惊,纷纷奔避。过后遥望来路侧面峰崖上,还有不少山人隐现窥探,一问当地已离山脚不远。这类聚居靠近山口一带的山人,多与山外各处山民互相交往,有的并还受其统治,并将山中出产运往隔江汉城地带交易,前在小江楼看病时,曾经见过几次。惟恐风声泄露,先颇忧疑。 老人阿庞笑说:“这决不会,一则他们一向把大象当神,我们这多的人俱都骑在象背之上,又有两位大人,更易使他疑神疑鬼。我们就过去多少天,他们也必疑虑,不把事情探明,连这条路也不敢走。便与花蓝家逆酋花古拉有交往,在此十日之内,先就不敢走动。我们骑在象背之上,走起来自然容易,又快又稳,他们却是不然。休说前面二百多里乃往来山外最黑暗难走的一段,又是蛇兽最多之处,连我们这等走法,骑在象背之上,也须设法绕越,左转右折才能通过。他们虽然遇见峰崖涧壑可以上下攀援,有的地方无须绕避,但听山人说绕行之路更远,也更难走,走得更比我们要慢得多,就是跟踪追来,也赶不上。何况象群还要回去,他们老远望见,便即惊退。此时我已想起,昔年我便在此遇险。休看地方平广,方圆数百里内都是这类黑森林,终年暗无天日,透光之处极少,一个不巧,便非迷路不可。林中更有大群猛兽毒虫,走动起来和潮水一样,往往走上两天都过不完。他们所行虽不是这条路,但那一带正是大群猛兽出没往来之处,通行也须算准时日,一个不巧,无心相遇,便须绕避,走得更远。休看离开前山已不甚远,就像这样往来绕越,也只二三百里,此时如往高处眺望,连大江都可看见,打算随便通行,却是难呢。” 说时,路清正和大郎并骑而行,大郎不住打听山外形势和花蓝家平天寨的虚实远近。 二女自和大郎兄妹相交以来,在山中住了几天,越看越觉这两兄妹天真义侠,人更胆勇,想起初遇时所说祖姑遗命,惟恐一时激动,相随出山。多此两个大帮手自然是好,但是二人身太高大,汉城中那些文武官吏均与各地山酋土官、恶霸豪强互相勾结,此次往破平天寨救父杀贼,虽是为民除害的义举,事完之后,是否不被这些贪官污吏反打一耙,或是受了这些恶霸豪强的蛊惑贿赂,来与自己作对,以致无法安身,都是难料的事。大郎兄妹虽极武勇,到底手下人少。人家隐居山中何等快乐,如其一同出山,便是暂时无人作对,也必惊人耳目,到处轰传,引出官府疑忌,许多不妥。再说白象林和月儿湖本是自己和大破贼巢诸人的一条极好退路,也不应该泄露。虽说森林阻隔,山深路险,终以隐秘为是,对方如提尚要劝阻,如何反去引逗?因此男女四人暗中约定,连龙都、鸦鸦俱都嘱咐,不许说请主人出山相助之事。大郎兄妹也从无表示。众人知其心实口快,料是谨守祖母遗训,也未在意。 过溪之后,大郎本和路清最谈得来,所骑大象,当时并在一起。三女更是同坐一象,片刻不离。路清见他先是有意无意问上几句,到了后来越问越仔细,连去贼巢的途向俱都问到,仿佛有什意思。此行本受前辈高人木难之教,一切均有预计,恐其冒失犯险,方想设词探询,就便婉劝,请其送到山口便各回去,猛见前面现出一片白影。 众野人已有一天多不曾见到天光,方在欢呼,龙都、鸦鸦年幼好胜,执意要随象群向前探路。老人阿庞、双珠姊妹也觉前有数十只大象开路虽然是好,象也灵慧多力,到底不通人言,遇见为难的事,只能吼啸、舞动长鼻示意,大郎兄妹也只晓得一个大概,不如派上两人同去比较更妥,好在人多,阿成、加加又自告奋勇,便令两人各带着一个小人,同骑两象,领头向前,随同象群开路,查探地势,有无动静。 业已走出一两里路,阿成等忽然赶回,说“前面透光之处乃是一片经过野烧的树林,地方甚大,上半树枝十九烧枯,年深月久,仿佛当地起了野烧,正当火势猛烈要往四外蔓延之间,忽遇山中突有的暴雨将其扑灭。上半虽全枯焦,下半树干十九挺立当地,年深月久,多半看不出火烧痕迹,有的还从近根之处发了新技。虽是大片透光所在,地方却并不佳,灰沙落叶甚大,天时却好,朝阳刚起,旁边并有两条溪流,水势不大,水源甚近,泉水甚清”等语。 路清闻言,赶往一看,正是木难所指快要出山以前停留之地。当地是一片斜坡,越往前去,地势逐渐降低,离开山脚,已只三数十里之遥,如由附近一条山谷中绕出,便可通到花蓝家妖巫所居后寨之内。这条暗谷,荆棘野草又深又密,前在楠木林,凌汉。 木芸子并曾提到:“到了谷口,如因谷中野草灌木太多,所带野人不能通行,可由另外一条险径翻越过去,不过那是一片峰崖,翻越时必须小心,非在半夜不可,否则必被守望夷人发现。如能由暗谷之中穿出,稳妥得多,不到妖巫寨后决不会被其发现。只将那为首妖巫禁闭后寨的逆酋花古拉之兄格旺多,先擒到手,说明来意,再行释放。照着预计行事,立可成功。”照二人所说,比老人阿庞和山人花牛先后所说道路少绕走了七八十里,分明比预定更要早到一日,便请大郎发令,止住象群,不令再进,前面开路的大象也同喊回。 再朝左近查看,果然隐藏着一条山谷,原有三丈多宽,只是野草灌木太多,上下繁生,谷口更是布满藤蔓,不用心看不出来,而这一条山谷形势虽险,又在露天之下,树木极少,照来路经历,用象开路并不为难。谷径迂回,对面出口离开妖巫寨穴还有好几里,中间隔着一片树林,也不会被其听见。又带有蛇虫闻风远避的药草,比老人阿庞所带威力更大,象背上并还带有不少药草制成的汁水,不怕谷中伏有蛇虫毒物。正在喜慰,觉着大功将成,路已快要走完,日期又提前了几天,尽可从容下手一举成功。 双珠姊妹也和大队人象随后赶到,听路清一说,猛想起凌汉、木芸子别时曾有日内来访之言,自己在月儿湖住了几天方始起身,并未见来,途中也未见到一点踪影,与分手以前隐约露出的口气不符,而这一一带的地势大小,甚至沿途标记无一不与所说相同,分明二人以前往来当地不止一次,否则不会这样熟悉。凌汉人较沉着,还无十分表示。 芸子当时惜别已极,为了有事他往,未及去送,曾经执手殷勤,笑说“如非相见不远,我真不舍得离开你两姊妹”等语。照这两夫妇口气,早该相见,而这次杀贼除贼之事,也必有此二人在内,如何踪影皆无? 正在互相谈论,阿成、加加本率象群在前开路,照例就是中间停歇,也必先到前面远出两三里探上一探方始折回,这时接到后面停歇的信号,正率象群赶回。那是一只小白象,强壮非常,跑得极快。众人见他两人同骑一象,由象群中乱钻过来,还未近前,象鼻朝空卷起,口中不时吼啸,方疑有事发生才会这等光景,忽听幺女笑道:“真个奇怪,如何这里会有汉人?”说时,一人两象业已驰近,阿成手里拿着一片树皮,赶到众人面前。幺女身长,当先接过,一同纵落,去往附近石坡上坐定,与众同观。阿成也紧随身旁,数说前事。 原来龙都、鸦鸦发现空地,赶回报信之后,加加见象群仍往前走,便和阿成商量,再往前走一段,探明形势,得令再回。阿成曾听双玉、路清说过楠木林两小夫妇指点机宜途向之事,见当地形势颇与相似,不知那条暗谷就在旁边,也想就便查探一下,便同往前赶去。刚走出不远,忽见前面枯树上有一大片树皮随风摇晃,心想:这株枯树经过火烧已有多年,此是一片新削下的树皮,休说所用的刀快得出奇,气力也必不小,否则不会斫得这么整齐长大,又挂在这高所在。心中一动,将象喊住,人立象背之上,再由加加踏向肩上,方始将那树皮取下。一看上面还有用刀剑刻画的许多汉字,料有原因,大为惊奇。正告加加说当地还有汉人隐居,便接信号令其回转。 二女、路清不说,便大郎兄妹也均通晓汉文,认得不少的字,仔细一看,那树皮竟是凌汉、木芸子所留,谷口旁树上还有一片,口气相同。大意是说:凌汉、芸子本在暗中约好,在众人走前往月儿湖访看,不料另有事情发生,跟着又奉父命一同出山寻人有事,就便查探逆酋花古拉和大盗盘庚的动静。二人均由树幕顶上飞驰,走的又是直径,无须在那暗无天日的黑森林中绕越,往返容易,送走路清、双珠,归途第二日便即起身。 行至中途,又遇一位老前辈,得知木老夫妇所想的事已代访到,葡萄墟诸侠的安危已可无虑,便令同回。在楠木林住了几天,又随这位老前辈出山,相助杀贼除害之事。中途想起众人已先起身好几天,赶到蜈蚣谷外必可追上,还强着那位老前辈,特意说道意欲跟踪追上一谈。因料众人照着途程计算,头一日便应穿过蜈蚣谷,因此是由蜈蚣谷前面开始跟踪,连寻了几条路均未见有人迹,以为林中地方广大,众人所走途向相左,又忙着出山,便未再寻。 到了葡萄墟,忽然得知形势已有变化,非但逆酋花古拉与大盗盘庚早已合流,花古拉寨中并还住有好些厉害贼党,欲等盘庚这面准备停当,立即发难。在所勾结的外贼未到以前,乘着满汉驻防文武官吏昏愚无知,又受他们贿赂,可以为所欲为。即使洗劫镇墟,杀人放火,乱子闹得多大,也只当是各地山民互相仇杀。非但认作常有的事,甚而与贼勾结一起,将死人的头切下,去向清廷报功,说是所杀盗匪。清廷也当他是个善于以夷制夷的能吏良将,当时升官发财。只要事前勾结得好,这类满汉文武官吏只知贪污残暴,对于边疆重地丝毫不在心上,照例敷衍一时是一时。名为镇抚兼施,实则尽量搜刮,不到逼出极大乱子,非但向不过间,反倒于中取利,助长恶霸土豪和盗贼的威势。 何况葡萄墟隔着一条迈立开江,远在野人山下的蛮荒边疆所在,便把人杀光,他也不会动心。如被知道,不过派上两个土委员,带些牛酒花红,名为犒劳,实则想要分赃挂红,把人头讨去报功,毫无足虑。近和驻防满官勾结,换了兰谱之后胆子越大,一面勾通缅甸外贼,意图待机蠢动,自立为王,代外贼侵占中国疆土,但恐葡萄墟诸侠作梗,决计先下手为强,将其杀个鸡犬不留,不是有两位前辈剑侠暗用巧计,使盘贼延迟了几天,日内已快发难,就这样也等不了几天。 上次木老夫妇所定下手日期,原因盘贼人多势强,所藏外国火器甚多,虽然伏有几个内应,但有几位由秦岭赶来的剑侠尚还未到,全照大侠严陵的布置行事,还以为格外小心。照此做法,比贼党外寇所定发难日期早了将近一月,就是众人到得稍迟,也不至于误事,连途中的意外耽搁俱都打了出来,没想到突然发生变化。盘贼听一新来老贼的话,改变原计,本来妄想提前发难,加上缅甸国中发生内乱,起初和盘贼所约里应外合的阴谋无形搁起,日期无定,越发决计先将葡萄墟吞并,好在逆酋花古拉勾结成功,江这面各寨山民又以蓝花家最强,加上盘贼的凶威,不消多时,一路威胁利诱,远近大小部落必被收服,听他号令,因此凶谋发动更急。葡萄墟这面虽然防御也极周密,比起盘贼却差得多,何况又有逆酋花古拉相助,两面夹攻。如非秦岭来那两位剑侠先期赶到,与严陵等原有诸侠想好计策,暂缓阴谋毒计,花古拉要等见过盘贼之后再往下手,已无幸理。 木芸子因在途中不曾寻到众人踪迹,估计还有两日才到,业已一路迎去,但恐暗林昏黑,万一相左,这一片火烧林乃预计必由之路,特意削了两片树皮留书相告,如其到在月圆以后,当日便须下手,上来仍照预计,但要机密。另外分出一人,去往相隔花蓝家一处小部落中寻一姓蓝的少年土著,照树皮上信号告知,令其速寻两人,一个赶往葡萄墟送信,一个速往下流面告土著哈瓜布,令其率众暗中掩来,照预计埋伏江边两处渡口要道相助众人,遇有过江来的贼党,用计擒捉,不可放逃一个,务使在此三数日内,只是平天寨来的贼党,一个也不使其生还。等到布置停当,再选出一些胆勇之士,假装随同逆酋往平天寨送礼,到时闻得一声大震,便是贼党火药库爆炸,急速下手,里应外合。不过去时要将时刻算准,恰在黄昏以后赶到。事前命人送信,时候不要隔得太多,说明此是前队送礼的头目,礼物要多,还要贵重,才能引使盘贼高兴,不致生疑。并说盘贼派往花蓝家的同党和逆酋花古拉尚在后面,另有随身携带的价值连城之宝,不知何事耽搁,跟着再命预先准备的精悍忠心的夷人前往告急,说“后面送宝诸贼在江边遇见敌人劫杀,花古拉业已送命,盘贼得信定必暴怒,派人往援,后寨火药库必在此时爆炸,众人立时乘乱动手,时间配合必须极准才能成功”等语。稍一疏忽,泄露机密,或被盘贼看出破绽,就算能够得胜,也必多出阻力。内中两个新由中原逃来的恶贼如被乘机漏网,又留后患。 后又提到符南洲虽然坚执不肯降服入伙,但因医道高明,又经严陵命人暗中指点机宜,非但应付巧妙,反因女淫贼和狗子的病时发时愈,非他医治不能免于苦痛。初诊之时又曾明言在先,彼时盘贼以为正以上宾之礼相待,专请治病,并未要他投降,说明医好就走,因此并未疑心,又见南洲行医多年,始终以救人为志,不管闲事,每日只将命人回家取来的医书和各种草药仔细考验,研究药性,用心极专,轻易也不出门。一听要他投降入伙,虽然当时发怒,声色俱厉,可在寨中贼党人多,一遇有人求医,立时笑语温和,辞色诚恳,医治尤为尽心,手到病除,其效如神,只当是个书呆子,意欲优礼相待,使其日久回心,一面造些假话,说他徒弟女儿仍在小江楼行医甚忙。南洲装得又像,只要有人生病求医,越麻烦越高兴,病人不断,决不吵着要归去。盘贼拿他无法,惟恐那宝贝儿子病势不能除根,丝毫不敢得罪,并还下令,每日均要寻些病人前往医治,内有两日,病人缺少,恐南洲发脾气,并还把外面的病人也引了进去,以为这些都是当地土人,不知何奇父子和勾少庭师徒三人暗中做了手脚,乘机引了几位高人进去,又引进了一些重要的内线。盘贼不知灭亡在即,恶贯将盈,还在睡中梦里。为了所招同党越发浩大,志得意满,把平天寨当作铜墙铁壁,敌人插翅难飞。每日行乐豪奢随意残杀,骄狂已极。自己这面成功无疑。 众人看完,喜出望外,互一商计,照两小夫妇所说日期还差两天,明日才是月圆之夜,相隔这近,尽可从容,幸而大郎兄妹相助,否则还要误事。议定就在当地睡上一个够,养足精神,不等月圆先自起身,仍由象群带了避毒的药往前开路,明日黄昏赶到妖巫所居寨后正是时候。好在他那族中的祖传三宝均已带来,只要冷不防将人擒到,一看即知,无用多说,便可放开,只在擒他以前不使惊呼张扬,妖巫回寨行乐照例是在夜里开始,如与格旺多在一起,成功更易。 大家兴高采烈,饱餐一顿,因此去都在夜间行事,特在日里支起篷帐软床,在群众四面守护之下,安安稳稳先睡它一个够,以便半夜出发。因阿成是土著,不易引人生疑,先又告了奋勇,龙都、鸦鸦也要跟去,前往花蓝家附近小部落中寻人,分头送信。除却鸦鸦年幼,双珠怜爱太甚,坚执不令同行而外,索性连菜花寨与哈爪布送信之事均令阿成前往,不必另外寻人,就便使其回寨探望亲友。只等明夜出了那条暗谷,不等除去妖巫,先照树皮所画图像,翻山赶去。 众人睡时天已近午,到夜方始起身,收拾停当,明月已上中天。大郎兄妹事前便说开路的事由他兄妹承当,吃完夜饭,便先起身。龙都、鸦鸦天性喜动,又觉前途将到,不能再骑大象,坚执跟去。大郎兄妹也最爱这两个小人,慨然笑诺,指挥群象往谷中进发。 大小四人在后押队,业已先走。路清为了成功在即,心中喜慰,睡前所谈均是杀贼除害之事。醒来忙着准备,大郎兄妹又已固执先走,去往前途相待,不在旁边,只顾盘算此去如何下手,竟将想对大郎兄妹劝告的话忘了一个干净。 43、斩妖巫 大郎立功 施巧计 逆酋授首 老人阿庞人最胆勇,但极稳练,早想带上些人作第二队随后跟去。先因大郎兄妹极力劝阻,说:“恐妖巫警觉,如其谷口那面地势不宽,象群没有掩藏之处,所带大象还不能全数都去,象背上所带食粮用具连人均要归并。”一面又朝内中两只老象抱着长鼻抚弄,低声说了几句,随着二三十只大象分头走开。众人均未留意,只阿庞一人看出,因是素来心实,不曾想到别的。大郎兄妹再一坚执要众人得到信息,前面业已看好地势,分人回来招呼方始起身,也就听之。 二女本定上来用象开路,等走得差不多,人由后面跟踪进发,收拾停当,正是时候。 因大郎兄妹恐谷口那面地窄,须要听他们招呼,只得守在那里,所以候到深夜,月影西沉,方始起身。 先是龙都、鸦鸦骑象归报,说:“暗谷已快开完,口外地势果然不甚宽广,还未走完,便被大郎登高看出,现在大郎兄妹正往前行。请众人把空象留下,无须带去,以防敌人警觉。”众人事前原有准备,业已改作两三人同骑一象,就这样,先去的不算,还有七八十只之多,那些空象,不等招呼,一只也未同行,各自坐卧,静立不动。 众人仍未理会,见谷中野草灌木不是被象踏平,便被卷起甩向一旁,当中空出一丈多宽的道路,两边山崖却是高低不等,形势险峻。二女正说:“这次全仗二位表兄表姊相助,免去许多险阻艰难。”老人忽然谈起方才有象走开之事,这时路已走了一多半,天也离明不远,遥望前途,不见人象影子。路清因听三人议论,方始想起前情,忙对二女说了。 二女知道先除妖巫、逆酋之事关系最大,惟恐大郎兄妹万一冒失下手,将事铸错,闻言大惊。一问龙都,又说,大郎行至中途,由象背上纵往崖顶看了一看,下来便说前面就是谷口,令照所说归报,可是那地方业已走过,众人一算谷径远近,龙都、鸦鸦中道折回时路才走了一半。两小兄妹始而只想骑象,后见开路艰难,走得又慢,常被断树残枝带起来的沙土洒得满头都是,时闻腥秽霉湿之气,甚是难耐,正想回去,奉命即行。 虽听两兄妹互相说话,似在争论,语声甚急,只顾来与众人会合,并未留意。众人闻言越发忧疑,忙即往前赶去。 刚刚望见前面谷口,忽见大郎兄妹,每人象背上横着一人,急驰而来,开路的大象并未赶来。定睛一看,双珠眼尖,认出内中一个正是花蓝夷的装束,年貌身材均与凌汉所说格旺多差不多。方疑另外一个必是妖巫,因在后面,没有看清,正不知如何擒到手内,有无将人惊动,忽然认出那是一个汉人,并有一点面熟,再定睛一看,刚“噫”得一声,忽听路清惊道:“那不是赵乙哥吗?如何被大表兄擒来?”话未说完,人已抢向前去,转眼临近,果是赵乙。 未容开口,大郎已先笑道:“你们也许以为我兄妹冒失吧?此是事情凑巧。如今非但妖巫业已除去,连寨中妖徒俱都被人制住。今日恰是他们闭洞祭神之期,要等月上中天外面寨舞时,妖巫方始奏乐出动,装神闹鬼,帮助逆酋花古拉欺骗那些无知族人。我们来得正是时候。事情虽然不忙,你们到底早点赶到为妙。寨中还有数人在彼相待,等和你们见面。附近林中象的食物甚多,那几十只开路的象,我已留在林中,准备你们随时应用和老公公手下这些壮士回山时乘骑,省得长途跋涉,险阻难行。这厮口称是个好人,却与妖巫一党,后又问出与路兄和二位表妹相识。我不大相信,带他来此对质,就算是你朋友,也非好人,否则他也不会帮助妖巫暗下毒手。如非洞中赶出一人,我便难免于中他毒刀了。” 说时,么女看出赵乙果与路清相识,已先将人放落。见乃兄口气严厉,赵乙满面愧愤之容,路清正代他将身上搭的一根套索去掉,静听乃兄发话,两次想要开口,欲言又止,料知所说不虚,连声劝阻,不令多说。大郎心直口快,偏不肯听。后面众人也都赶到,听说妖巫已死,所居山寨已被自己这面的人占据,喜出望外。双珠终是厚道,见赵乙连声向众分辩,脸涨通红。天已大亮,大郎似因赵乙行刺生气,几次呼叱,骂他说谎,恐其难堪,忙使眼色暗中止住。众人且谈且行,相隔还有好几里路,格旺多已早放开,还未赶到后洞,大郎便将前事谈完。 原来大郎兄妹从小养成一种强毅之性,人虽心直口快,因其久居山中,祖父母去世时年纪尚轻,共只兄妹二人,无多商谈,照例做了再说,极少放在口上。和双珠等聚这数日,平时所谈都是山外的事,又见来客不曾邀他们相助,一面想到祖母生前教训: “事须作主,只要事前仔细想定,不悖情理,那是一件应做的事,不问多么艰险,均要以全力下手,不可靠人。”加以初次听说这等不平之事和逆酋、盘贼的许多罪恶,由不得激动义愤。回忆祖母所说,遇上这类济困扶危的事,必须勇往直前,不能袖手旁观,何况内中被困的符南洲,又是祖母多少年来心心念念形于魂梦的亲人,早将主意打定,打算跟去。 幺女心思细密,听说贼党人多势盛,祖父母生前再三叮嘱不许出山一步,双珠姊妹和自己那么亲热,看得事情那么严重,从未露过求助之意,反说他兄妹人太高大,如往山外,必惊俗人耳目,可知其中定有碍难,当中隔着一条大江,水流甚急,听说比平日所见溪涧深阔不止十倍,大队象群无法带去,又是初次出山,人地生疏,不与众人同行,连路都不知道,如何走法?身在山中,有大队象群保卫,自然什么都不怕。到了山外,共只兄妹二人,便成虎落平阳,到处皆敌。如与众人同行,以双方的情义,此行如其有益无害,对方必早开口,不会一字不提。越想顾虑越多,虽也激动义愤,并想去往山外走动,看是什么景象,一开眼界,心却迟疑不定。 大郎却是心意坚决,为了众人不曾有邀他同行之意,有时还要故意把话岔开,反更有些负气。暗忖:“他们这几人和我那等亲密,偏不约我同去,必有原因,多半见我兄妹人太高大,容易触目,此去行动机密,恐被仇敌看出之故。我祖母为了娘家久无音信,每一想起便是流泪,临终尚怀隐痛,说起伤心。我兄妹曾经力保:将来如其遇见母家的人有什事情,赴汤蹈火均所不计。当时祖母曾经点头,还露出一点笑容。如今好容易遇见亲人,表伯却又身陷贼巢。我如袖手旁观,只把人送出山去了事,非但对不起去世的祖母,也与祖母平日教训违背。他们不要我去,必有为难,不如单走一路,就逆酋恶贼见有人上门作对,也决想不到会是他们一起,怎么都是有益无损。” 本和么女商定,将众人送到妖巫所居洞后。因恐当地崖势高峻,不能由妖巫洞中穿过,打算另走一路,连象群也带出山去。照着平日经历,一般山民均对大象敬畏,便这些象群先就把他们镇住,就是大江天险不能带了象群飞渡,好歹先将花蓝家逆酋连他同党除去,众人也恰将妖巫除去,正好两下夹攻,成功更易。第一个一到便将夷人包围吓倒,要省不少的事,免得像他们那样暗中偷袭,样样顾虑,一个不巧,稍微泄机便误大事。照此做法,山寨全被象群包围,连逆首带贼党一个也难逃走,岂不是妙?惟恐事前明言,众人一劝不能尽心,不听又不好意思,所以一直未提。 到了途中方向路清设词探询,到了火烧林问得更加仔细,一面又分出一些聪明的大象,令往探路,最后问明山外山寨形势和下手方法,还没想到提前下手。及至发现凌汉、木芸子所留树皮,得知底细之后,才知此事果有许多危难。胜并不难,最可虑是逆酋花古拉寨中那些贼党如被乘机溜脱一个,逃过江去,便要影响全局。无论如何上来均不宜于明做,自己想用大队象群围攻之计决不能用。休说花蓝家贼党凶夷逃走几个,便是附近那些部落发现这多象群,也必互相惊传,成群逃避,非泄漏机密不可。看那意思,非但象群不能出山,自己前往也难免于多生枝节。 心里一急,同时想到往擒格旺多,暗除妖巫师徒,先占后洞之事看似容易,实则动作更要机密,否则妖巫洞中地势广大,并有一些骗人的机关容易隐迹,稍一疏忽,被其警觉便误大事。最难是格旺多不知来意,被擒时难免惊呼,非但事要机密,动作更非极快不可。自己身高力大,攀援上下,纵跃如飞,身边又带有专门网取大小野兽的套索,如照树皮所说,偷偷掩往格旺多孤身往来之地,冷不防将其网住,用平日手法,兄妹合力将其挟往远处,他见这样两个大人,吓也吓死,决不敢强。等与说明经过,就势令其引路,引往洞内,乘着闭洞祭神之时,一个把住洞口,一个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假装天神将其吓倒,再行下手。洞中共只妖巫师徒十来人,上来又装好意,等其人都聚在一处,借口妖巫触怒天神,冷不防突然发难,成功无疑。真要不巧,后面的人也是赶到。估计断无不成之理,总算多少尽了一点心力,比众人做得更加机警爽快,自信之念甚深。 到夜起身,便借开路为由,挑了二十多只聪明机警、最通人意的大象,由暗谷中穿将过去。为防众人疑心,恰巧龙都、鸦鸦全要跟走,故意把两小兄妹带上。人谷不远,见象鼻卷起来的沙土残枝满空飞舞,便令两小兄妹合坐一象,在后相随。中途遣回报信,自往前面赶去。 幺女恐乃兄行事冒失,再三劝告:“事关重大,就要出力相助,也等和众人商计之后再作打算。”大郎执意不听,后经力劝,方允出谷之后相机行事。等把谷径开通,出去一看,谷外虽有一片树林,但是四面峰崖环绕,又高又险。如由当地逃出,只有一条从无人行的险径,非但长满野草灌木,崎岖险阻,常人决难在那方圆好几里,长满荆棘,野草比人还高的荒野之中随意通行。过去又是大片密不通风的黑森林,林中不时还有各种虫鸣兽啸之声隐隐传来,一听便知林中伏有大量蛇虫猛兽。这条暗谷,出口地势更加隐秘,藤草灌木多得出奇。未出以前,还恐象群折木之声太大,惊动敌人,特意由崖顶上费了许多事翻越过去,亲往附近转上一圈,查看好了地势。登高遥望,妖巫所居后洞比树皮上所画更远,阻隔也更多,决不至于惊动。重又回转谷中,指挥群象将这未一段谷口打开。 两兄妹守在崖顶,仔细眺望后洞那面,方想:“当地居高临下,后洞一面全可看到,似这样静悄悄的,不知何时才可下手,难怪格旺多身受逆酋迫害,几遭残杀,又被妖巫强逼奸淫,不敢由此逃走,原来没有逃路之故。”忽听咔嚓连声,满空残枝碎叶飞洒如雨。因谷口一带藤蔓草树较多较密,地势也较宽大,前后二十多只大象几乎同时发动。 内有一些大树根深蒂固,被象群以全力进攻,突然打通,其势太猛,非但响声大大,那飞舞空中的沙土残枝,高出地面竟达好几丈,往上蓬起,飞舞而下,声势分外惊人。 谷口本就斜对妖巫后洞一面,中间虽有阻隔,地势较高,经此一来,只要人立洞口附近,象群被崖石树木遮住虽看不见,这突然涌起来的尘雾却是一望而知。二人惟恐惊动,忙打手势,刚将象群引往谷外林野之中,各自觅地埋伏隐藏起来,猛一转身,瞥见侧面山径上有人影一闪,往旁边树林中隐去,好像是一个山民影子。心中一惊,又知当地只格旺多一人避居妖巫洞中,终日忧急烦闷,独自往来走动,偶在附近打些蛇兽之类解闷,别无二人,料定是他。由直径看去,相隔还有半里多路。如由山径顺路掩往,虽然这一带石多土少,也要绕上两里来地才能赶到。惟恐自家踪迹已被发现,以致误事,仗着身轻力健,善于爬山,动作尤为轻快,不顾中途那些危崖肢陀险阻,竟由大小森列、高低不等的乱石肢陀之中横断过去。 二人动作捷如猿鸟,人更机警,一路借着石树掩蔽,纵跃攀援,向前急驰,一面留神向前注视。见那人影是在斜对面道旁树林之中,过去不远横着大片峭壁,无法上去,如被警觉逃回,更是一望而知。那人始终不曾再见,不像逃回神气。转眼赶到,因那隐藏之处是在对面树林里面,中间隔着一片两丈多宽一条浅坡,地势明显,不敢冒失冲过,又防方才登高遥望不曾看清。树林远看地方不大,地势并不算小,形如月牙,并无出路,林边怪石甚多,大小不等,容易掩藏。 正想看准藏处猛扑过去,忽听笑语之声,似有男女两人走来,忙各打一手势,往侧面探看,果是二男一女。女的年约三十来岁,上下赤裸,只腰间围着一片极华丽的短裙,头颈上戴了许多五颜六色的珠串宝石和金银项圈之类,腰问插着几把短刀,有弯有直,神态甚是妖淫。男的穿着一身葛布短装,像是汉人打扮,头上却戴着一个花圈,并插着三枝鸟羽,双手头颈均戴有金圈,腰间围着一片镶有锦绣的兽皮短裙,却将下面短裤遮住,也插有两柄尖刀,映着朝阳,看去似颇锋利。二人互相搂抱调笑而来,神情甚是丑恶。 二人看了,心已不快,虽断定不是好货,但因以前不曾见过这类妖巫,不知底细。 么女行事尤为谨细,惟恐忙未帮成,反而误了别人的事,心有成见。觉那男的一个与众人所说格旺多的年貌不符,打扮又像一个汉人,惟恐冒失下手,误了时机,正指大郎不可妄动。来这男女两人业已停在来路转角大花树下,互相搂抱,坐在山石上面,神态越发不堪入目。相隔颇远,先听不清说些什么,后来双方调情,高声说笑,和初闻时差不多,这才听出双方都是汉、土语言同时并用,互相对学指教,彼此语均生硬,才知少年果是一个汉人。心中奇怪,暗忖:“树皮上说这里只格旺多一个,如何会有汉人,又多出一个女的?”妖巫此时正在准备祭神之事,按说不会出来,心疑妖巫手下女徒勾引男子来此私会,不敢冒失下手。对面那人倒像是格旺多,偏又有这两个狗男女坐在前面,只一出手,当时惊动,想想不妥,只得守在那里。 后来越看越不顺眼,大郎性子又急,恰巧狗男女因嫌斜对面树下大热,移往二人这面另一树荫之下。当地还横着一块大平石,女的一到,人便横倒。男的偎坐身旁,调笑越发放纵,相隔却远了些。二人心想:再等下去,等到几时?互一商计,狗男女坐卧之处正是后洞来路转角,前有大堆巨石遮蔽,后洞那面决看不见,相隔也有里许长一条山径。管他是谁,先轻悄悄探听明白,突然发难,将这狗男女擒住,再朝回路搜寻先那一人。路只一条,前面又有象群,这三人退路已断,决不会被其逃走,擒到无人之处,问明之后再作计较。 正商谈间,幺女忽然想起:此女装束打扮如此华丽,头颈上挂满珠宝,像是一个为首的人,如是妖巫徒弟,决无如此大胆。心中一动,立告大郎。正在悄声商计,汉人忽然纵起,往来路飞驰而去,走时语声更高,走出之后,还在回首呼喊。二人听出女的果是妖巫,男的是个汉人,名叫赵乙,奉命往取酒食,并还商计想害一人。心想:“本来不伤汉人,剩下妖巫,先见那人定是格旺多无疑,正好同时下手。”侧顾汉人业已走远,刚同掩将出去,乘着妖巫仰卧石上不曾留意,往前猛扑。眼看快到,猛瞥见斜对面有一株五六尺高的小树似在移动,晃眼之间到了山路这面,相隔妖巫卧处只有丈许光景。 二人原借左近草树山石遮蔽,掩身前进,为恐妖巫警觉喊人,赵乙人未走远,被其惊动,泄漏机密,全副心神都在妖巫身上,先未留意。还是大郎无意中看出那树在动,再定睛一看,随同妖巫身子一侧,那树竟飞一般纵起,到了妖巫睡这一面。这才看出那是一个夷人,伏身地上,手里拿着一株小树遮蔽,由斜对面掩来,身材形貌果与格旺多相似。经此一来,越发省事,忙朝妹子把手一比。本意分头下手,一杀妖巫,一去擒人。 不料妖巫似已听到树枝移动响声,有些警觉,翻身坐起,正朝前看,回手便可拔刀。 幺女百忙中看出妖巫先说要杀的人正是格旺多,来时曾听说起妖巫毒刀厉害,正要抢先下手。大郎也是看出,惟恐格旺多为妖巫所伤,心里一急,首将套索发出,同时纵身一跃,径由妖巫身旁越过,一纵老高,超过格旺多的前面,随手将网套一抖一收,便将他拖出丈许远近。大郎身高力大,纵跃矫健,所用套索乃是平日精心特制,前段形如一网,虽只稀疏疏十几根、大小八九个大网眼,平日用来专擒猛兽,上面许多活结,多厉害的猛兽被其网住,也是连头带脚全被网紧,何况是人!因不愿伤格旺多,恐被拖伤,刚刚回身拔刀,待要威吓,不令声张,忽听后面一声惊叫。抬头一看,原来幺女因恐妖巫出手大快,不及上前,也将套索发出,把妖巫套紧,那柄毒刀也落在地上。这男女两夷人初次见到这样大人,全都心惊。妖巫还惊呼了一声,格旺多吓得连声都不敢出。 大郎到底初次经历,人一擒到,便想起祖母所说擒到敌人如有话问,须要分开以防互相串通之言,又觉妖巫已擒,只要问明虚实便可占领后洞,这比当时杀死要强得多。 念头一转,便令幺女先把格旺多带往隐僻之处仔细盘问,告以来意,自己也带了妖巫藏向一旁,分头问明洞中虚实,立往下手。幺女依言行事。两兄妹觉着当地明显,有一汉人还要回来,特意避往两旁石树丛中,本意问明这两人的口供,如是一样,便可相机行事。么女到了林中刚问了一阵,忽听大郎怒吼,忙即带人赶去,见妖巫已死地上,另外擒到一人,套索网得甚紧,正是那叫赵乙的汉人,朝着大郎哀声求告。前面还有一个白衣汉人,如飞往后洞驰去。 两兄妹见面一谈,才知妖巫凶狡,看出来人只是身材高大,共只两人,先是卖弄风情勾引,巧言利诱,哀声求告。后见无用,又要大郎将她放开才说实话。大郎到底忠厚,生平第一次出手擒人,虽未受愚,但听妖巫哭诉,说她被绑疼痛,难于开口,并说洞中机关甚多。信以为真,又大自恃,竟将套索松开了些。见妖巫还在苦求。刚刚看出有诈,忽听哭喊之声,由侧面绕来前见汉人赵乙,二到便跪在大郎面前,说:“我被妖巫掳来,受了许多苦痛,欲逃不得,想起恨毒,又知洞中机密,要代你拷问,杀以报仇。” 大郎虽因方才目睹赵乙朝妖巫献媚、互相搂抱调笑种种丑态,分明出于自愿,不全相信。心有成见,偏爱汉人,平日见不到一个,这次才遇见路清、双珠等三人,偏都那么好法,由不得生出偏向。再想赵乙种族不同,此是蛮荒之区,就算受逼是假,前半被掳的话也必是真。赵乙话说既巧,又谈到他和双珠姊妹是一家。妖巫又当赵乙变心,切齿咒骂,神情狞厉,不像是假,立即答应。赵乙便将所得毒刀讨去,还斫下一根树枝,先问大郎可通山民语言。大郎告以只懂两三种。赵乙似有失望之容,跟着转身,朝着妖巫厉声喝骂。 大郎人本聪明机警,见妖巫被套索罩住,跪在地上,满面惊惧之容,先对赵乙低声咒骂好似恨毒,两次手伸腰问,均因自己目光专注,又知网套虽然松开,但这十几根互相交错的绳结又长又大,活扣巧妙,稍微一动立时绑紧,反而弄巧成拙,欲发又止。看神气,对自己还在其次,对于赵乙简直愤怒如狂,可是男女双方刚一对面,赵乙骂不几句,妖巫面色立转,似现惊喜之容。赵乙背向自己,虽看不出面上神色,语声却有一些发颤,骂得只管刻毒,声音不似方才那样严厉。心方一动,赵乙忽然侧转,说要解手,手中刀随同手指之处扬起,人也似在作势欲纵,面色惶急。虽然有些疑心,还没想到赵乙色迷心窍,相隔这近敢于行刺。方问:“你这人如何辞色不定,不像路清、阿成那么好法?”话未说完,赵乙原因临时胆寒,为大郎雄威所慑,举棋不定,闻言只当阴谋识破,心虚情急,口里说声:“我去去就来。”身纵人起,便往旁边一株大树下纵去,回手就是一刀飞来。 大郎见状大怒,正要闪避追去,心神一分,妖巫已乘机掀开网套,冷不防由下面钻出,往旁蹿去,同时那口毒刀映着朝阳,也似尺许长一溜寒电迎面打到。说时迟那时快! 就在大郎往旁闪避,一面用左手套索的头想将那毒刀打落,时机不容一瞬之际,耳听铮的一响,紧跟着一声惨号。那刀快要临身,好似被什么东西打飞,忽然转弯,朝斜刺里激射出去。妖巫刚由地上纵起,恰巧被那毒刀由后心钉进,扑倒地上。跟着便见一个白衣人飞驰而来,还未到达,便喊:“你将那厮擒回!” 大郎看出毒刀是被白衣人打飞,日前又听路清说过大侠严陵的打扮和那终年只穿一件白单衣的标记,一望而知,忙即应诺,当时追去。追出不远,扬手一套索便将赵乙擒回。严陵随说:“先因事情紧急,迫不及待,至迟后日晚上便要分头下手,特意同了两个好友来此窥探,相机行事,不料你们来得正好。如今我已分人占领妖巫后洞。洞中只有一些山女士人,容易制伏,此时想已成功。你兄妹二人可速去喊同行的人赶来后洞,在夷人寨舞以前下手更极容易。”说罢,不俟答言,匆匆走去。 大郎也忘了问赵乙如何发落,因其苦苦哀求,推说“受了妖巫邪法禁制,身不由己,妖巫死后方始明白”等语。大郎自然不信。幺女一到,又问出赵乙是因想念双珠,不听田四相劝,私自出走,过江寻访,本意把在小江楼偷出的银子和平日积蓄,雇上几个探荒山民入山搜寻,不料意志薄弱,只是好色心盛,还未走到野人山脚,见那些蛮人凶恶之状,又听说起山中奇险,业已胆寒。因其生性狡猾,所雇山民都知他是符南洲的手下,心生好感,不接酬劳也肯同去,连安家银都未付,这一气馁变计,恐山人追讨银子,竟由菜花寨丢了所雇山人偷偷逃走。又无脸面回去,仗着出来偷有不少成药,意欲改业走方郎中,胡乱去往别寨行医骗财,等药卖完,钱财越多,再往远方安家立业。谁知地理不熟,平日又不问对方穷富,一体勒索,性又多疑,财物均在随身行囊之中。即此已易惹祸,又打着符南洲的旗号在外招摇,刚到花蓝家境内,便被逆酋手下擒去,不是妖巫在座,看中他年轻力壮强要了去,几乎送命。 赵乙贪恋妖巫淫荡,非但把小江楼老少诸人抛向九霄云外,并还向其讨好,把所知道的机密全数泄了出来。幸而田四虽然出身穷苦是个粗人,人却忠实谨慎,虽不知像赵乙这类破落户出身的人靠不大住,却抱着少一人知道好一点的心理,有许多要紧话并未对人说过,赵乙所知无多。就这样,逆酋贼党也都得知南洲决不降服,并有两女人山寻人,想要救父报仇,葡萄墟诸侠和白衣人都是南洲父女同党。如非大江阻隔,来那几个贼党又被逆酋留住,终日酒色荒淫,强奸夷女,乐不思蜀,连大盗盘庚也都知道。众人急于下手除害,此也原因之一。 赵乙本来心术不端,妒念又重,见妖巫还有一个格旺多,人又喜新厌旧,立意将其除去。妖巫竟被说动,不料被格旺多偷偷听去,先就掩往后寨外面埋伏,意欲行刺,与之同归于尽。赵乙奉命往取酒食,走出不远,偶然回顾,瞥见妖巫旁边伏有两个大人,心中一惊,忙即赶回,妖巫已被擒住。暗听二人议论,竟与双珠姊妹相识,女的一个恰又走开,立生毒计,妄想救了妖巫逃进后洞便可发出信号,引来逆酋贼党,将另一个大人一同除去,不料好谋败露,弄巧成拙。 依了大郎,当时便要杀死。幺女虽看双珠等三人情面,将其劝住。两兄妹都不相信三人会与这类淫凶无耻的恶人交好,特意带回对质。因防逃走,格旺多虽已满口答应,面容惊喜,但见大象十分害怕,自愿横伏在幺女所坐大象之后,以防滚落,只是网得极松。 众人见面,谈完经过,便照所说,赶住后洞一看,只严陵一人尚在,全洞巫徒,均被关禁起来。匆匆指点机宜,严陵先走。众人见天气尚早,便在里面休息饮食。因知这些山人都是无故掳来,首先分别询问,告以不久便可回乡,只是在此十日之内必须守在洞中,由同来壮士分人看守,不许走开一步。下余小女巫也经分别审问告诫,暂行禁闭,事完再看轻重发落。 到了黄昏将近,耳听外面广场上芦笙四起,皮鼓砰砰,夷人寨舞快要开始。各照预计,由双珠假扮妖巫,头上扎满鲜花,遮蔽面目,再将那些小女巫选出几个,令其折箭为誓,恩威并用,许以将功折罪,事成还有奖赏,然后提前开洞,往逆酋洞中走去。大郎兄妹也都同往,扮作两个新请来的天神,同来壮士便算神兵,尽量装扮得奇形怪状。 仗着事前准备得快,早有指点,演习过几次,礼节也都问明,为防万一,一直走到正寨前面,方令四个貌相威武的壮士暗中监视两个小女巫,一言不发紧随身后,同往通报。 人还未到,逆首花古拉已由格旺多当先装作奉了妖巫之命向其通报,说在洞中行法,请来许多神兵,还有十多条大象助他成事,命其伏地迎接,到了正寨里面再行相见。 花古拉固是喜出望外,便是盘庚派来的一些贼党,虽料妖巫装神弄鬼,将信将疑,因知山人风俗多半如此,正当收揽人心之时,管它真假,敷衍一阵再说,连同照办。跟着便听飞报,说神巫洞内果有骑象的天神出现。逆首群贼掩往洞口一看,果然是真。大郎兄妹本就高大威猛,再用妖巫洞中的现成装饰一打扮,又骑在两只大白象上,连群贼也都生出信仰,赶忙回到寨内,摆上香花,伏地迎接。这时后队大象已经喊来,由众壮士率领,将大片广场三面包围。那象都是立在当地,一动不动。好几千个山人,全被镇住,跪伏在地,不敢仰视。 花古拉听说象群甚多,不止方才所闻,正在惊喜,以为妖巫请来神兵,此后更可尽情杀掠,为所欲为。双珠姊妹等一行数十人已装模作样缓步走进。逆酋先未看清,旁一贼党人最凶狡,看出来人面貌虽被花朵遮住好些,披着妖巫所穿长衣,但是容光焕发,腿脚也有不同,决非本人,如说尚在后面,又不应这样打扮,心中生疑。”正在低告同党留意,忽听一声清叱,寒光闪处,二贼立被路清、双玉每人一技弩箭打倒在地。群贼看出不妙,纷纷纵起,无奈贼党不多,共只五六个,众人发难又快,措手不及,当时分别斫翻。逆酋花古拉迷信太深,还不知道底细,正在惊慌欲起,吃大郎上去,只一把便像捉小鸡一般抓了起来。下余大小头目,均被大郎兄妹和象群吓倒,转眼镇住。 格旺多早在外面发动,当众取出祖传信物三宝,历数逆酋、妖巫的罪恶,自立为主,问众人是否愿意。这群夷人自从逆酋做了寨主,苦难日深,格旺多本得人心,又听以后可以安居乐业,公平度日,不再受害,再见大人大象同来,祖传三宝也被取回,全都惊喜,喜出望外,欢声雷动,一同伏地立誓。随照格旺多所说,分头四外通知,不令泄漏出去。象群也被老人阿庞等引开。因为逆酋自与盘庚勾结之后,凶焰越高,远近部落日常胆寒,谁也不敢入境一步。在场的全是当地夷人,地方又大,外人不易得知。发难又快,共只不到半个时辰,只杀了几个首恶,便即平静。 众人估计不会被人晓得,好生欢喜。格旺多回到寨内,又指认出十来个助纣为虐的小头目,绑将起来,拿了祖传三宝向众一说,全都畏服欢喜。双珠传令,夜来照样寨舞,就便暗中查看动静,并请大郎兄妹带了十来个壮士坐镇,以防不测。因听严陵说下手越快越好,指令一人往菜花寨送信,到时相助,埋伏各处江口,以防贼党渡江漏网,一面分头出发,稍微分班歇息。 到了深夜,快要起身,凌汉、木芸子忽然领了楠木林那一群野人来会,说在途中相遇,因其奉了老人阿庞之命,虽然起身在前,途中无多耽搁,但走的是另一条路,快到以前,忽然遇阻。幸而凌、木二人归途相遇,同时又遇一位老前辈,得知双珠等一行业已过去,快要到达,难得这等凑巧,提前下手容易得多,连夜赶来,出山路上又遇严陵,知道众人业已成功,赶来会合。双方说完越发高兴,便照严陵所说分头上路。 44、大破平天寨 同返黑森林 双珠姊妹急于救父出险,本巴不得当时起身,再听赵乙业已泄机,惟恐敌人知道,于父亲不利,心中愁虑。先想连夜渡江,后经路清再三力劝,必须候到葡萄墟这一面的人到达之后,算准时机同时发难,不能大急,以免到得大早,被贼党看破反而有害。双珠姊妹无法,只得让路清、阿成、龙都带了夏乌古率领的一群野人,赶往葡萄墟先走,自己和凌汉、木芸子夫妇、老人阿庞以及所率领大队野人,坐了当地藤舟,候到天明方始上路。 江流甚急,众人渡过之处又是极隐僻的所在,对面均是山崖野地,地势虽然隐秘,江面却宽。仗着时间富余,风向又顺,照直走去,不到黄昏,便可由偏僻小路抄往木里戛的大道。中间并有停歇之处,稍微绕远,不在心上。 赵乙自从被擒释放之后,二女对他本已厌恨。当着大郎兄妹无法说谎,只得跪在众人面前再三哭诉,不该贪生怕死,作此对不起人的事,苦求宽容。二女本想将他留在当地,等将老父救出再说。后因赵乙人前背后哭诉苦求,表示忏悔。双珠外和内刚,疾恶如仇,还只付之一笑,双玉却与乃姊性情不同,外表刚直,心肠却软得多,只管以前轻视赵乙卑鄙无耻,这时竟被他一路软功逐渐打动,觉着怕死贪色人之常情,这样一个年轻人,应本与人为善之意,使其痛改前非,不应就此坚拒,使其无家可归,逼得更做恶人。路清又念以前旧情,同向双珠劝说。 双珠觉着赵乙被迫从顺妖巫,情有可原,便当大郎擒到妖巫之际,不知来意,误认森林中的野人,也还罢了。往好的说,当时固是脱身良机。退一步说,本身业已走开,大郎又无伤他之意,竟敢冒险行刺,欲救妖巫,并杀大郎报仇。最可恨是见面之后,大郎已因他是自己这面的人,不与计较,并还任其拷问妖巫,他明知不是对方敌手,仍用阴谋暗算,可见此人丧心病狂,色胆包天,勇于为恶,并还忘恩负义,专向妖巫一面,一切不顾,所说胆小怕死,分明是在力竭势穷之际方始贪生惜命,这类人一旦得志,非但照样为恶,胆子只有更大。听路清夫妇不住劝说,始而坚执不允,并说:“我们又不伤他一根毫发,也非不令回去,不过我们事关机密,不愿与之同路。等到事完,禀明爹爹,请其另觅生理。我们并没有亏负他。他这次背了田四哥哥逃走,又将小江楼万花谷大家一点积蓄和十多种成药全数盗走。照他自供,单是所得金沙和别的珍贵之物就骗得了不少。这都是那些成药换来,被逆酋夺去,与我无干。就这样,因他说得可怜,杀死逆酋之后,并还给了他两袋金沙,助他将来谋生。共只停留数日,我们业已留话。就是格旺多恨他蛊惑妖巫、吃醋暗害,我们话已说在前面,无人敢于加害,何况他那对头情敌又和我们同行,何必非走一路不可?”赵乙仍是苦求不已。最后双玉和双珠把话说僵,便叫路清把他带走。 老人阿庞始终在旁静听,一言不发,忽然笑对赵乙道:“照你所说,这班白夷都是格旺多的心腹,他们恨你入骨,又不怕死,如其留在这里,必遭惨杀。大郎兄妹又见你不得,非但不肯保护,恐怕还要给你气受,心中害怕。又因自己不会做人,万分愧悔,意欲跟去将功折罪,非要同行不可。这个无妨,我这干女儿最听我的话,你只真个洗心革面,我带你走就是。照你所为,天良已丧,等我们事完再走,与我无干。如其不守我们规矩,过江之后,休说闹什花巧,只要离开我们,私自逃走,我这老野人却先容你不得呢!”赵乙闻言,诺诺连声。 双珠知道老人性情,虽觉赵乙本领有限,遇敌难免胆怯,或是露出破绽,带了同行有损无益,想要婉言劝阻,猛瞥见老人抽空把眼一眨,赵乙业已转悲为喜,满脸感奋之容,念头一转,也就罢了。路清走前,赵乙见二女说过拉倒,辞色仍和往日一样,便试探着劝说:“阿成精明强干,勇猛多力,又是一个土著,贼党不会疑心,最好同去。好在路清只代众野人向葡萄墟诸侠引见,无须多人。”双珠知他看出自己和阿成情厚,借此讨好,笑答:“此是严师最后所示机宜,人都均他派定,如何违背?”赵乙便未再说。 风顺流急,众人假装的礼物均已办好,那藤舟乃逆酋新近特制,每只可坐六七人。 双珠姊妹、凌汉、木芸子、格旺多为首五人同乘一舟,因要先过江去观察地势,指挥一切,人数较少,也未带有东西。老人阿庞本来也是同船,瞥见赵乙试探着凑将过去,想要上船,并还通身都是山民打扮,腰间还插着两把白夷喜用的月牙环刀,肩后梭镖弩筒之外,手里还有一支短矛,人本强壮,看去也颇威武,忙即将他喊住,笑说:“你和格旺多有仇,不要与之同坐。”随令鸦鸦坐将上去,强着赵乙和头目加加、两个同行勇士五人并坐,紧傍前船,一同进发。不消多时,便截江乱流而渡,到了对岸江滩之上。 再往上走,便是大片肢陀冈崖,路甚难行,到处长满野草灌木,从无人迹往来,比双珠姊妹以前逃过江来的那一条路还要险僻。同行只格旺多手下一个心腹老夷人,曾因昔年渡江掳劫,由此逃回,往来过两次。那老夷人乃格旺多的嫡亲娘舅,甚是忠心可靠。 此外还有两个年轻的,也是格旺多以前暗中结纳的心腹。此外全是黑森林中同来的壮士,装束已均换过,由那三个夷人向前带路,就便通报。双珠姊妹和木芸子扮作少年夷童,各人的兵刃暗器也都设法掩蔽,不令露出。到了中途山凹里面,见天气还早,相隔木里戛却只二十来里,中间隔着大片险峻的山崖,如非前途横着两道绝壑,无法飞渡,便由当地直上平天寨山顶去攻贼巢后背均可办到。 众人略一商计,决定就在当地吃饱上路,各将所带干粮饮食取出饱餐,准备养足精神缓步迎去,到了走往木里戛的大路再往前面急赶,一面由格旺多领头去见盘贼。众人因觉功成在即,全都兴高采烈,聚在一起,互相谈论。双珠姊妹虽是女中英侠,性情温柔,和这些野人处得极好,又都大方天真,不露锋芒。对于赵乙虽然不免轻视,见其一路巴结,自告奋勇,指天誓日,想要将功折罪,除双珠认定他不是好货外,双玉童心未退,照样兄妹相称,随意说笑。 赵乙先见老人阿庞神态威猛,一双目光老是注定在他身上,由不得有些情虚胆怯,自己的心事丑态又被众人当面叫破,心有顾忌。每次想与二女接近,均因老人对他注视,不敢上前。等到停将下来,老人叫完干粮,忽说要往高处查看地势,带了两人往旁边崖上走去,上了崖顶人便不见,只剩同行二勇士不时隐现。 赵乙估计老人走远,便凑到二女身旁说笑了一阵,忽然惊道:“老公公如何一去不回?此崖居高临下,我小时在崖那面生长,曾经到过多次,方才想起老公公去的这一面还不对,如往东面崖顶,无论哪一面,连木里戛的虚实均可看见。二位妹子何不同往一观?” 二女原知此去木里戛二十多里,全是山路绕越,如往直看,相去不足十里之遥,听木芸子说,崖那面便是贼党往来出没之区,当日还有不少外贼要来,又见凌汉、木芸子二人先已走开,也是去往崖顶眺望,非但一面,走时曾约同往,因恐对方少年夫妇情爱深厚,自己又是分配众人之后再进饮食,刚刚开始,腹中又正饥渴,因此没有同去;闻言竟被说动,为防人多,恐被贼党发现,虽然装扮得巧,终恐事先泄机,并令头目加加和格旺多带人守在下面,不令同上。 双珠见赵乙好似欢喜非常,以为苦恋自己,还未死心,心中好笑,任其与双玉并肩同谈,故意闪向前面,不去睬他。双玉走到崖顶,见这一面都是肢陀起伏,只有一两条山沟,也望不见木里戛那面,心方不快。赵乙忽指前侧面惊道:“这等荒山深谷里面,怎会有人?”双玉心急,因前面有崖石遮蔽目光,双珠立在石旁正在朝下注视,也似有什发现,忙即赶去。 两姊妹相去也只一两丈远近,快要赶到,忽听身后丁丁两响和人怒吼号叫之声。回头一看,赵乙已顺来路陡坡一落十来丈翻滚下去。老人阿庞立在当地,手指下面喝骂,命众野人快擒奸细,气得须发皆张,地上落着两柄月牙毒刀,正是赵乙腰间之物,知已发生变故。赶往一看,赵乙业已撞在下面山石之上,人已晕死过去。 老人怒说:“我见这厮过江以前先是羞愧怕死,后来你们饶了他,带到寨中。他表面装腔哭求,说尽好话,我便觉着奇怪,天底下哪有这样不要脸的人!后来见他老是背人咬牙切齿,也还当是心中愧悔。最后看出他对阿成简直恨毒,两次怒视,手摸腰间毒刀。又向阿成故意讨好,劝他和女儿做一路,不要离开,以防前途遇险,无人保护,及见人已派定,女儿不大理他,又是几次目射凶光,嘴皮乱动,越知不怀好意。我知他以前爱着女儿,一听嫁与阿成难免妒忌,恐其行刺,一路都在留心。快到以前,说起他上辈做官,流落这里,家又住在崖那面,地理甚熟。我忽然心动,又恐他真心悔过,冤枉好人,假装上崖,故意给他一个空子。到了上面,我便偷偷绕了过去。早料这类恶人无论心肠多么阴毒,全都怕死,就冒点险,也必先把逃路看好。到时他又在东张西望,连干粮都无心吃,算计他当着下面这许多人决不敢于下手,事前必要将人引开。果然料得不差,不知说些什么,将你两姊妹领上崖来。 “这一面崖顶我已看过,偏在木里戛之旁,前有高山,什么也看不见,而他方才所说昔年常时往来的路恰正是这一面,断定把人引到崖上,暗放毒刀,把人杀死,立时翻崖而逃。仗着路熟,我们难于追踪,只一逃到木里戛,非但无事,还可去向贼党报功讨好。就这样,我还恐他下手得快,仗着这一面树石较多,容易隐身,暗中掩了过来,相隔也只丈许远近。果然他将人支开便咬牙切齿拔出毒刀,想朝你们姊妹甩去,被我由侧面扑过。未容刀斫,他竟心慌胆怯,往后逃退,一脚踏空滚跌下去。这样恶人实在可恨! 你如不信,等他醒来一问自知。” 二人忙说:“这都实在的事,哪有不信之理?”赵乙也是痛醒过来。老少三人互相喝骂,果然料得不差。起初只想杀阿成、双珠,同归于尽,后见二人分开,老人看得又紧,贼巢快到,先说了许多大话,必须当先上前,无奈本领不济,又是胆寒。正打不起主意,忽然发现所走山路昔年曾经来过多次,地理甚熟,沿途洞穴又多,容易藏躲。暗忖:“照自己为人,就是勉强同回小江楼,也无颜立足。双珠更是无望。田四人最刚直,如知前事,决不能容。”又恨双珠姊妹看他不起。见众停下,忽生恶念,意欲相机行刺,给二女每人一毒刀,然后翻崖逃去。共只十来丈的山崖,一到下面,到处都是大小洞穴,凭这班粗心的野人,决难搜索。难得老人阿庞和凌汉夫妇俱都走开,正是机会。反正孤身逃走对头必要疑心,此举非但两得,还可就势逃往木里戛报警。盘庚人多势盛,双珠这面人少。只要事前得信,一有准备便无败理,有此奇功,盘庚定必另眼相看,那时做上一个大头目,什么美女都可抢来受用,岂不快活?不料弄巧成拙,自寻死路。 等到三人问完事情,人已奄奄一息。依了老人,恨不能将他撕成几片才可消恨。双珠姊妹见他转眼必死,不为己甚,听其自然,将老人拦住。凌汉、木芸子在对面崖顶望见,赶来询问。说不几句,赵乙人已断气。双珠便请众人相助,将其埋葬山中。 又待了一会,估计时候快到,正要起身,见有汉人飞驰而来。对面一谈,正是勾少庭,说奉诸侠之命来此转告众人:有一女贼由外赶回,曾和逆酋花古拉相识,预计由格旺多假装逆酋出面之事恐被识破。最好到晚一点,一与盘贼对面立时下手,不必再等信号。好在贼党今夜到齐,自己这面的人也越来越多,便被警觉,也是必胜。如在天黑以后上路,直奔木里戛贼巢,仍借送礼为由,只将前面寨门冲进便可相机行事。葡萄墟诸侠也恰将盘庚派去偷袭的贼党全数杀死,渡过江来,刚巧赶到,比预定更加妥当。少庭原因盘贼近来对他师徒越发相信,奉命出来迎接各路贼党,路遇诸侠,令代送信,并引众人同行,到了贼巢,还可由他前往送信,就着盘贼所接信符令箭,作为奉令迎接,一路传达过去,少却许多盘问耽搁。 众人又听说自己这面,严陵所约能手甚多,来得最迟的也在当日一早赶到小江楼见面,此时业已起身。符南洲虽然始终不肯露出从贼之意,因其医道高明,贼子昨日旧病又发,南洲得到内应传递消息,知将出困,假说:“用心医治,药已配好,七日之内便可除根。”人却不肯留居贼巢,非要回去不可。盘贼夫妇因想贼子病好,连回去俱都答应。对于南洲格外礼待,除却不能出寨而外,到处都可随意走动。所到之处,群贼恭敬非常,决可无虑。众人自更喜慰,又多留了些时,黄昏月上方始起身。 众人脚程都快,二十里山路,中间又有两次抄近,翻崖而过,不消多时已到正路,相隔木里戛贼巢只三数里。勾少庭早将藏向僻处的快马寻来骑上,手举令符,向沿途三处守望群贼传话,以免众人是由中间穿出,引起疑心。对外假说奉令由山僻小径迎接来宾。到了寨中,盘贼正在大开夜宴,少庭又假说偶然登高眺望,发现来人,上前窥探,得知花古拉率领众人来此拜见,就便住上几天,看戏开眼。途中曾见一伙可疑的人往江边奔去,因后面还有押运礼物的贼党未到,为了带人太多,藤舟不够分配,过江之后便起大风,久等无音,只得起身,不料把路走错,径由山僻小径穿出,如今快要到达等语。 盘贼素来心贪,听说逆酋花古拉送来大量礼物,内有不少金沙象牙、兽皮药材之类,均极珍贵,好生欢喜。只顾当着新来外客夸口,说他威名远震,将大江两岸的山民全部归降,只剩葡萄一区被几个无知鼠辈占住,不肯降服,业已选出一些能手假扮山人混将进去,另一面又派多人偷渡大江,前后夹攻,今夜也许便有喜信。再如不能成功,便令花古拉率领对江各寨山民听令大举,自己也带了大群人马由水路攻将过去,断无不成之理。说完,便命大开寨门,奏乐迎接。为表自己尊严,只命勾少庭师徒带人出迎,自己仍是居中端坐,并嘱同坐贼党务要端起架子。一面传令手下贼党穿好整齐服装,刀枪雪亮,两面排列,以示威风,准备一下便将这最强盛的夷首镇住,以便为他所用,不敢违命。 何奇父子和勾少庭师徒三人见盘贼装模作样,把下余贼党聚在演武厅前,少时下手只更容易,心中好笑,一面迎了出来。勾少庭本和众人算好时刻,双方相去不远,等由寨中迎出,众人也是到达。双珠姊妹接到来人暗号,知盘贼丝毫不曾疑心,好生欢喜。 男女四小侠便装格旺多所用夷童,紧随身旁。余人也照预先排演的队伍,齐整整从容往里走进。双珠姊妹虽知此行必胜,终觉诸侠一个未见,厅上聚有那多恶贼,自己所带不满二百个野人,均不会什武功,只仗力大身轻,刀矛镖弩又准又急,贼党这等人多势盛,如其刚一照面便被看出,动起手来,这班忠勇的野人万一伤亡太多,怎对得起人家好意,心中顾虑,不觉快要走到。 可笑盘贼夫妇和在座群贼,死到临头还要耀武扬威、端足架子,遥望大群来人整队走进,头都不往侧看,自己那面强盛的军容宛如未见,一个个形态威猛,体力强健,动作又都一律,自觉添了一些得力党羽,心中暗喜。刚刚传令左右头目,往请花蓝家寨主和同行头目入坐相见,不必行礼。礼物照数收下,同来的人就在演武厅外广场上盛宴相待,无须同进。 话未说完,双珠姊妹见寨墙高大,山崖险恶,贼党人多,凶焰甚盛,知这一对面,十九被其看破。前面就是厅门,相隔又近,这座演武厅又极宽大,贼党酒席做一弧形,分前后两层排开,约有好几十桌。盘贼夫妻妾三人居中高坐,旁边还有几个老贼。另外当中几桌均是一些首恶和著名的凶孽。双珠姊妹正代众野人担着心事,哪知时机已至,样样凑巧。 当头的人刚刚走近那九开问的大敞厅,身后壮士在老人阿庞暗中指挥之下,也做八字形往两旁分开,作出向前合围之势。盘贼只当来人展成一字形向他礼拜,一点也未留意。还待往下说时,旁桌男女三贼似已看出有异,刚喊:“寨主且慢!”猛听惊天动地一声大震。双珠姊妹知道火药库已被炸开,发出信号,自己动手恰是时候,更不怠慢,因恐格旺多受伤、忙取银笛一吹,当时发难。格旺多立时退下,人还未到,二女、凌汉、木芸子和同来壮士已各照预计,将手中梭镖矛弩之类,暴雨一般朝群贼打去。 这时,后寨中部贮藏火药兵器的石库业已爆炸崩塌。贼巢地面广大,又是因山而建,前后寨相去虽有一二里之遥,库中所存火药兵器甚多,内中更藏有许多外洋来的火器。 盘贼野心甚大,老想勾引外寇侵犯疆土,杀害人民,自立为王,非但平日掳掠所得和大片土地的收入十分富足,并有外国接济,一面又与汉城官吏勾结,无恶不作。二女人山前后,短短几个月工夫,又由外面抢劫了许多财物,一同存向两座利用天然形势建成的石库之中。火药库爆炸之后,立似万千霹雳一时怒鸣,轰隆砰訇之声震得山摇地动,大片山石随同无数火团火块之类当空飞舞爆炸,激射如雨,声势猛烈,甚是惊人。 像这等厉害猛恶的威势,在座群贼也是初次经历,又见那么坚固宽敞的演武厅,屋瓦梁柱一齐震撼,地皮也在那里摇动,上面沙尘石块纷纷下坠,多一半当它地震,不由一阵大乱。仗着前厅开敞,前面没有遮拦,离门又近,一声变起,纷纷往外逃窜。心慌情急之中,内有许多连放在旁边的兵器都忘了取走。同时又见当空红光照耀,那由火药库震起来的巨石又有两块落向前寨,叭嚓哗啦一片巨响,将前寨堂旁房舍砸坍了大小两处,寨墙也被砸坍了一个缺口。碎石残瓦雪崩也似往下坍落,连伤亡了好些头目喽罗。 前面这些野人如非相隔较远,也几乎遭了波及。看去声势越发使人胆寒。 双珠姊妹发令以前,先吹银笛,不往前进,又先后退了几步,非但群贼误认来人受惊吓退,连盘庚等首恶骤出不意,也有同样感觉。这原是转眼间事,双珠姊妹因恐格旺多受伤,特意让其退下再行发难,没想到事情这样巧合,竟减少了为首诸恶的疑心。大群闻变惊逃的群贼更是出于意外,刚刚逃出厅门,正往台阶下纵,大量梭镖矛弩已似暴雨一般迎头打到,同时又听四面火起和敌人大群来攻的紧急信号远近相应接连传来。 当头群贼措手不及,野人所用梭镖矛弩都是又长又大,力猛势急,打上透穿,中人必死。为首六七人本领更高。老人阿庞虽然不守成法,动起手来,仗着多年经验,力大身轻,耳目灵警,自然生出来的变化,领头杀向厅外群贼丛中,纵横飞舞,捷如猿鸟。 群贼酒色高兴头上,忽然变生仓猝,没有防到,又当心慌忙乱不知出了什么祸事,急于逃出之际,竟被杀了一个手忙脚乱,所向无敌。加加虽然较弱,急于立功,也极勇猛。 群贼刚一照面,便被打倒一大片,内中还有许多好手。 盘庚等首恶先听巨震,便接紧急信号,得知火药库爆炸,又有强敌侵入,还不知道所有重要所在均被敌人占据,那些警号多半敌人发出,引使分心,减低群贼斗志,正在情急暴跳,大喝:“诸位不要慌乱!”不料一句话未说完,眼看新来送礼的大群夷人刚往外退,不似有什图谋,念头还未转完,随在山酋后面的四个少年口中银笛一吹,大群来人忽将梭镖弩箭迎面打到,许多新出去的同党措手不及,当时打翻了七八十个,受伤的还不在内,中坐诸首恶也伤了两个,还是刚到不久的能手。 因那夷人的镖矛又猛又急,中间还杂着为首少年所发的连珠暗器,乱箭一般打到,不及闪避,以致同坐三个最厉害的异派凶孽连手都未出,两个被暗器打中面门,又各中了一支长矛。一个刚刚大怒,拔剑而起,接连两支梭镖、几件暗器迎面打到,本己凶多吉少,又有一支短矛飞来,透胸穿过,全数死于非命。自己如非身材矮小,眼明手快,应变神速,见势不佳,立将桌面推翻,连桌子往上一扬,稍挡来势,也是不免。就这样,因为敌人所用镖弩又重又急,内有几支竟将桌面透穿,几乎打中身上。急怒交加中,以为这班夷人打远不打近,只是镖矛弩箭厉害,不会武艺,只将上来狂风暴雨之势避过便可杀光,好在身边能手甚多,上来不过误中敌人诡计,转眼便可反败为胜。急怒交加中人往后纵,耳听一声惨号,又有两贼倒地,回顾正是两个代他捧拿兵器的心腹头目,被敌人三支镖矛钉翻地上。刚把兵器取在手上,将破桌子放落,又是两支短矛、一串弩箭斜飞过来。仗着本领高强,所用兵器又是一柄铁团扇和一柄三轮钺,最善防御暗器,虽被挡开,众声号叫纷乱之中,旁坐妻妾动作比他还快,已先离席纵起,刚把兵器取出待要迎敌,一个正在发令怒叫,忽由对面飞来一串弩箭,中有两支竟由口中透颈而过,一个又被斜刺里飞来的一口月牙弯刀钉向头上,一同翻倒。越发悲愤填胸,怒发如狂,耳听四面告急信号,射入的镖矛弩箭仍是连片打来。空有那许多本领高强的党羽,休说应敌,急切间想要冲出都办不到。 后面火药爆炸之声和地震山崩一般,震耳欲聋,整座演武厅已震塌了两处,接连摇晃不停,似要大片崩塌神气。先出去的贼党已伤亡了十之七八,剩下三四十个又被野人包围,转眼死伤了好几个,内一老人和四个少年,在群贼丛中纵横飞舞,所向无敌,不时又纵到正面,发上一些暗器再扑回去,只将正面封住,并不往里攻进。为了当日同党太多,演武厅前半到处摆满桌椅酒席,人多杂乱。接连发生巨变,十九胆寒,无什斗志,只见同党伤亡翻倒,对面只是一些山民野人,不知怎的,竟是一个未伤,最奇怪是手下那两三千头目噗罗,照着平日训练,哪一个都有一点本领,这时不知怎的竟未前来应援。 只有演武厅前一二百个示威摆架子的,先被那一声大震吓倒,再听四面火起,告急信号越来越多,全都惊慌起来,刚往上一围,便被敌人打死了一大片。余者正在逃窜苦斗,吃那四个少年一阵大声疾呼,只听到“放下兵器,避向一旁免死”,并说来人有两万之多,前后寨均被包围,非但无人来援,连演武厅直达寨门,方才排队的贼党均被敌人截断等语。这一惊真非小可!一看同坐诸首恶和新来的一些能手只死了一小半,还有一二十个之多,最厉害的几个只有一人受伤,业已纵向后面,各将兵器取出。有两个已由厅侧绕出,欲往杀敌,口中怒骂,急呼要人同去。 另外本寨原有的巨贼尚有八九十个,内中无一弱者,心想:“来敌只得二百人,自己这面不算,后寨和全体部下,就跟前合在一起,也比敌人多出一两倍,稍占上风立可转败为胜,将其杀光,这等心慌作什!”怒极心横,就算敌人所说真有两万,也打定主意与之拼命。连声大喝,带了一些凶孽恶贼,便由两旁厅侧急匆匆绕将出去。 先后也只儿句话的工夫,后寨火药爆炸之声越来越猛,火光上腾,天都映成了红色。 群贼原因敌人镖矛弩箭厉害难当,先前手捧头顶的筐篮盘架之内全是兵器,并非真个礼物,取用不完,正面已被封闭,就能冲杀出去也难免于伤亡。先还想来者都是山民野人之类,只知自己这面杀法厉害,不往里攻,专用梭镖矛弩乱打,封闭正面;侧面却空着两个大漏洞。一冲出去,凭群贼的一身本领,多么凶恶的敌人,也必不是对手。 谁知敌人早有成算,一听火药库爆炸,更知必胜,勇气大增,同时又得到符南洲业已脱险的信号,越发心定。又见贼党太多,在援兵未到以前,先就合成一个圆阵,一齐向外应敌,专一封闭正面,沉着应战,相机行事。先见群贼纷纷伤亡,大出意料,中坐男女首恶又被除去了几个,正在兴高采烈,随同众人,往来杀敌。因外面还有二三十个贼党冲出,内中虽有不少负伤,本领均非寻常,又当情急拼命之际,恐众野人为其所伤,更恐老人阿庞勇猛犯险,双珠姊妹便和凌汉、木芸子、老人、加加六人一起,往来接应。 凌、木二人剑术高强,暗器厉害,逃贼当着就死,转眼又去了一多半。下余十来个,已有好几个负伤甚重,虽在苦斗,决难逃走。为防正面群贼逃出,刚反扑回去,瞥见大盗盘庚带了两群贼党,正分两面绕路逃出,正面已无贼踪,演武厅上横尸满地。 野人事前奉命不许随便前进,见贼一逃,各用镖矛往两旁乱发,都被群贼兵器拨开,当中隔着大量桌椅,满地狼藉,众野人正往两旁堵截。双珠暗忖:“诸位师长援兵为何还不见来?贼党这多,同作困兽之斗,就是得胜也必不免伤亡,岂不冤枉?”心方一急,盘庚当头,已同了一伙恶贼,冲杀过来。二女看出来势厉害,尤其盘庚和左右同来二贼更是厉害,手中兵器多舞一起片寒光,众野人的梭镖矛弩全被打得叮叮裆哨乱响乱飞,一支也未上身,人还未到,先就呼呼风响。所有贼党都似恶神凶煞一般,休说是众野人能胜而不能败,一被近身便必难当,照此厉害声势,便自己也非敌手。凌汉、木芸子又往另一面赶去。最可虑是老人阿庞不顾命的打法,一与群贼对面动手,凶多吉少。共只姊妹两人,自顾不暇,如何兼顾他和加加?义女鸦鸦偏又不知厉害,人小胆大,一心想和去往葡萄墟的龙都争比杀贼多少。仗着人小轻快,近日路上又强着自己教她暗器用法。 恰巧木芸子无意中得了两筒毒弩,见面时取出,说是回山以前杀贼所得,嫌它凶毒,想要毁掉,被鸦鸦讨去。芸子也爱这两个小人,又加指点,本来又有底子,当时学会用法,刚一动手,便在人丛之中东奔西纵,专放冷箭,为首女贼便是被她所杀,来贼这等厉害,丝毫不怕。越想越担心事,正传急令,命众野人专发梭镖矛弩,莫与敌人对面,以退应战。 双珠更是情急,一手将鸦鸦往后一推,人往老人身前抢去。未容劝告,先是何奇父子和勾少庭师徒三人挟了狗子由厅旁小门抢进,看意思,似想拿狗子做押头,因见群贼厉害,临时变计,想要行刺,口喝:“寨主且慢!”盘贼也真狠毒手快,一见他师徒三人,忽然想起敌人乃他引进,心中一动,又见鬓脚上插着一朵红花,忽然醒悟。事有凑巧,勾少庭挟着狗子正往前奔,胆大心粗,自恃带有红花标记,野人不会伤他,跑得太急。盘贼机警,虽听三人呼喊,瞥见狗子被人挟来,兵器仍在舞动,并未停手,内中一支短矛恰被铁团扇打飞,朝勾少庭激射过去。少庭闪避不及,拿狗子一挡,自无生理。 何奇父子看出不妙,忙即纵身闪避,方喝:“少庭速退!”为首诸贼已朝少庭大怒扑去,同时耳听喊杀之声,马蹄奔腾震撼山野。后寨爆炸之声本更猛烈,忽又惊天动地一声大震,就这时机不容一瞬之际,突然人影连闪,箭一般先由斜刺里飞来两人,同伸一手,蜻蜓点水般将少庭操起,往众人这面斜飞过来。 群贼正往前冲,连后面赶上的共有十来个能手,最厉害的业已发出暗器,本意就势杀死少庭泄恨,便朝野人扑去。双方相隔也只四五丈远近,那两条人影飞过时,另外还有十来个,都是鬓戴红花,一色标记,一同急如飘风朝众人身前扑到,同声大喝:“你们速退!” 这原是同时发生,时机不容一瞬之间。贼党这面,眼前人影一闪,少庭被人凌空操起,纵落一旁。忿怒交加,心神已分,加上后面轰炸之声天摇地动,四外火起,乱马奔腾,满空火烟交织,星雨横飞,声势越来越惊人,外面和后寨信息隔绝,报急的贼党已不再见。估计敌人决非少数,听说多半是真,否则不会这等大胆,只管怒发如狂,心却慌乱,震声杀声嘈成一片,全未顾到别处。正想往前追扑,猛觉头上呼的一声巨响,眼前微微一黑,因正纵起,无法收势,多一半连头都未及抬,轰隆叭嚓连声大震,紧靠寨旁的一片高崖突然倒断了两亩方圆一片,分成三段,同时倒将下来,正压在群贼头上,连盘贼和当头十几个首恶凶孽,全被打个筋断骨折、血肉狼藉。 野人这面虽因立处地方凑巧,相隔较远,未被打中,也有数人为飞来的碎石所伤。 双珠更险,不是闪避得快,连头也被打碎。尘沙未歇,寨墙上忽然立满了人,无数火枪火器,暴雨一般照准后面群贼打去,演武厅上立时火起。此是前寨盘贼聚众专门演武之地,地方虽大,因山而建,寨堂正侧两面均是高崖。群贼后退无路,几次重创,是为首的差不多死去十之八九。同时又有大群壮士带了好几百个山民分两路杀进,厅后高崖上也布满了人,符南洲便在其内。二女正在狂喜,忽见路清和展鹏、韩云燕夫妇,均在上面壮士丛中指挥杀贼,大群头目噗罗业已降伏,剩下少数恶贼尚在拼斗。不消多时,多半杀死,有的跪伏求饶。不到天明,全数停当。 父女见面一谈,得知诸侠事前早有详细准备,动手时刻早就算好。满拟和为首凶孽还有一场恶斗,不料盘贼和诸首恶会被崩崖坠石打死,不是严陵警觉得快,连勾少庭也被压死。死的这伙都是最厉害的凶孽恶贼,一点没有费事便是废命。事情顺手,时机巧合,均出预计之外。最厉害的首恶一死,后寨最重要的火药库又被炸开。路清、阿成、龙都带了戛乌古等大队野人赶路又快,还未赶到葡萄墟,盘庚派去的贼党已为展鹏等所杀,刚一会合便渡过江来,提前到达。正恐来得太早,敌人看破,何奇父子见事紧急,乘着盘庚夫妇大会群贼之际,又将令箭盗出,假传密令,将全寨贼党诱往左近山谷之中,被葡萄墟诸侠困住,通体只剩下那些列队迎宾,摆架子的小贼。 何奇正在担心,惟恐贼党走得太多,机密泄露,准备稍有不测,便照诸侠所说,带了何进、勾少庭,先与葡萄墟诸人会合。不料平日人缘太好,应付巧妙,人都相信,先又引进不少内应,时间更是短促,刚回到寨堂窥探消息,便听少庭来报逆酋送礼。盘贼恰命他三人整队迎宾,本身端着架子并不出去,竟被蒙过。心中暗喜,知道狗子正请南洲医病,住在附近小楼之内。火药库一炸立即赶去,将小贼擒来,南洲也就势与内应联合。后寨虽是盘贼根本重地,因其骄做自恃,内里机关又多,只有限一些亲信防守,向来认作铁桶一般,没想到会被敌人混进,将火药库点燃,连那通往上层的总机关全被炸碎。为首诸侠再将平天寨贼巢根本重地占据,几面夹攻,分头杀来,共只半夜工夫,火还未熄,爆炸刚刚停止,朝阳刚起,大功便是告成。 众人见面略一商计,当时召集附近土人,分配完了田地资财,将火救灭,办理善后。 只停了三日,一面分人警告汉城官府和附近那些寨主土豪,说明盘贼罪状,从此不许过问三镇的事,以防连累好人。一面把人合在一处,连同降人和情愿随同入山的土人,大张旗鼓整队过江。先往野人山黑森林,拿月儿湖白象林作根基,就着所得财货和在当地收买的农耕樵采应用之物,一面开荒自给,一面教以读书习武,准备将来起义,驱逐外敌,光复原有河山,为已死先烈义士报仇吐气。双珠姊妹、路清、阿成和龙都、鸦鸦这三对夫妻,不久也相继成婚,日子越过越好,美满已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