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于飞》 第一章 水穷 天刚蒙蒙亮,五个灰衣汉子肃然驾马,飞驰到黔州城外码头。青囊先生曲不平、九子连环里过、开山手封启骅、三绝胖子黄笙、哭罗汉户绝,若说这五人的名姓之前在江湖上默默无闻,但自从在黔州偷门大会被千家寨主乜邪选中后,他们便声名鹊起,成为近日最为瞩目的人物。 众所周知,乜邪选这五人是要去锦州思邛山搜寻前朝伪帝缪宗遗留的玉玺,缪宗陵墓在山野中湮没不可寻,这五人便成了除乜邪外唯一可能知道确切藏宝地点的人。因此五骑一出黔州,就已引得整个江湖闻风而动,一场风雨眼看将至。 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一个白衣少女骑了雪白的骏马,孑然一身出了黔州城。她跟随密集的蹄印行到码头,船坞只剩了一条小船。她暗中庆幸,连忙雇下,吩咐船家连人带马一齐载了,沿涪江顺流南下。 今日生意真好,前面走了十几条船。相貌老实的船家笑着寒暄。 少女心中一动,并不搭话,抱臂站在船头远眺前方。江风掀起她的衣角,水上一个白生生的倒影,娇俏挺拔。船家正想上路,忽听簌簌风动,船上竟平白多了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眼见他以金习插髻,穿了青花白布的短衣,佩了银项链、银镯子,背上驮了蜡染蓝布的行囊,一身苗人打扮。 好姐姐,带我一程如何?那少年的汉语甚是好听,笑了对少女道。她脸上一冷:我用这船有急事,你若不走,我可不客气了。心下却是吃惊,这少年的轻功好生了得,宛若清风拂过,能察觉时已近了身。那少年嘻皮笑脸,伸手拉住她衣角,悠悠地道:你和我都打他们的主意,正好顺路,互相有个照应。 少女打落他的手,正自犹疑,少年凑近她轻声道:偷门大会我晚了一步没赶上,只好在此处寻个伴。跟姐姐同行,应该不会迷路。少女抿嘴一笑,转头瞥他一眼,又见岸上他随意丢弃的快马,看来是个有钱的主儿。那少年等她应允,一双眼犹似清澈见底的碧波,迎了阳光熠熠闪亮。 你叫什么名字? 龙鬼。他嘻嘻地笑,大模大样在船头坐下,姐姐你呢? 我叫雪凤凰。她侧过头认真地说从今之后,她不再是那个叫凤凰儿的江陵大小姐,你功底不弱,出自何门?龙鬼冲她一吐舌头,顽皮一笑:姐姐你不会告诉我来历,也就别问我。多谢姐姐相助,这沿途食宿我包了,管叫姐姐满意。 雪凤凰正愁银两使尽,闻言不知是否塞翁失马,冷哼了一声。这小子话中几分真假,现下尚听不出,好在小她几岁,应该没什么威胁。但她到底跟过大有来头的师父弥勒,晓得江湖凶险,当下趁了船身跌荡,故意脚下一滑,踉跄扑跌,肩头稍一使力,一股柔和的劲道撞向龙鬼。 这一式柔劲击向他肩侧,初受力时并无感觉,但很快便会如遭重击,势必稳不住身形。龙鬼却浑若无事,见她身子歪倒,连忙伸手来扶。龙鬼大惊小怪,笑道:姐姐莫非没坐过船?雪凤凰生了警惕之心,幸好她艺高胆大,大咧咧伴了龙鬼坐下。 船行方五里,船家突然停梢,指着不远处,惊恐万状。雪凤凰和龙鬼急忙看去,只见江上一片血红,一条船上横了几具尸体,手中都握有兵器。雪凤凰待船驶近,双足一点,跃到那船上去看究竟。她刚俯身查看,就听见龙鬼道:新死不久,下手狠辣,是行家做的。雪凤凰细看几人伤口,都是胸口中掌,衣衫尽都碎裂成片。船家把船靠拢,道:客官,还走船么?龙鬼道:当然要走。他拉了雪凤凰跃回船,见她仍在深思,便笑道:担忧旁人,莫如小心自身。这一路凶险得很,姐姐这会儿就怕了,可大大不妙。 雪凤凰道:谁说我怕了?我在想,凶手会不会就是开山手?龙鬼笑容一敛,歪了头道:封启骅功力不弱,打死那几人也绰绰有余。雪凤凰低头一想,那五人想是假装上船,却悄悄潜回来,将后面跟踪的人杀了。她正想着,船身忽然倾斜,绕开一个急涡。雪凤凰的心方一定,劈头就有一桨打来,其势霸道凶猛,出手的竟是貌不惊人的船家。避无可避之下,只有硬接,雪凤凰一咬牙,运力抬手挡格,桨上传来一股大力,几乎把她的手臂打麻。龙鬼冷哼一声,忽地溜到那船家背后,一拳击出。 船家回桨戳去却扑了个空,腰眼被打中,哎呀叫唤,面色更添凶狠。雪凤凰揉揉手臂,好在她内力纯正,只皮肉稍微疼痛,见那船家四十年纪,就喝道:你易了容,究竟是曲不平,还是里过?船家嘿嘿丢下船桨,伸手入怀,掏出一枚圆球放在船上,人却突然跳入水中。 风急急地吹,小船在江中打转。雪凤凰怔怔看了那枚黑色的圆球,非铜非铁,刚想瞧个仔细,龙鬼一把抱住她,用力往江里一跳。那船也在同时裂成数片,轰隆的爆炸把两人震得在水中冲出很远。雪凤凰呛了水,奋力一蹬露出江面,只见小船已毁得不成形。她的坐骑亦被炸得血肉模糊,忍不住心下难过。她又觉背后有人一推,一阵急流涌来,转头看去,龙鬼正和船家在水中交手。那人手里有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雪凤凰自忖水下功夫了得,立即闭气潜入水中。那人的身子甚是油滑,知她欺来,将身一扭,便像一尾鱼悠悠避开,转到龙鬼身后。他动作虽快,龙鬼却更厉害,在水中一个蛟龙翻身,竟又从那人下游回到他身后,把那人完全暴露在雪凤凰眼前。 雪凤凰一招秋兰青青,接一招浮香外袭,先趁隙夺他兵器,再翻转匕首刺向那人胁下。谁知那人在水中露出牙齿森然一笑,任由雪凤凰抢去匕首,等她刺来,忽地哧溜一歪身子避开。他的手遥遥地朝雪凤凰一摆,她紧握的匕首登时噼啪炸开,饶是雪凤凰见机不对及时撒手,还是被震得虎口生疼,眼前一片模糊。 龙鬼潜入水底捞了一把,掏了一掌的淤泥,游上来一把抓住雪凤凰的后领,把她往远处拽去。那人正待追赶,龙鬼运气将淤泥平平在水中送出,那一巴掌的泥便如箭射出,一下摔在那人脸上。 趁那人一时看不清,两人浮出水面,奋力朝那条载满死人的船上游去。好容易近了,雪凤凰先上,又拉龙鬼上去,两人把死尸抛下江去。雪凤凰这时顾不上恶心或是道义,一面丢一面念念有词:对不住,借船一用,请阁下安心水葬。龙鬼嗤笑道:又不是你杀的人,让他葬身江底有什么不好? 迅速划动船只,两人的桨在半空中打架,折腾了几下,方才顺了同一方向划去。那人没动静,似乎放弃跟上来,雪凤凰松了口气。抬头看看碧水蓝天,刚想笑了说话,就看见船当中裂开,把她和龙鬼分开两边。 她愣愣地只有一个反应见鬼,这船也要沉了!当下拿起桨在水面上一拍,借了力道弹出数丈,眼看身子沉重又往下落,又是一桨打下。啪水里露出那人的脑袋,手一扬飞出星星点点。雪凤凰急忙将身一折,反手把桨拍向另一边的水面,哗地激起大片水花,一齐射向那人打出的暗器。 她顾不上看结果如何,又几个起落,安全落在岸上,向水面看了一阵,见不远处冒出龙鬼的头来。她大喜,朝他摆手,龙鬼嘻嘻一笑,又埋进水里嗖地游向岸边。 雪凤凰刚想在岸边拉他一把,想到自己一身湿衣,急忙就地打坐,运用内力提升出一股纯阳之气。龙鬼趴在岸边喘气,瞧见她的背影,暗暗好笑,一撑江堤爬上岸来,也学她的样祛除身上湿气。 过了半晌,雪凤凰向他走来,龙鬼方道:那人是九子连环里过,暗器炸药都是他的绝活。雪凤凰道:难怪有那么多鬼名堂。他人呢?伸手搀扶他起来,两人的情形倒仿佛姐弟。龙鬼轻松地道:他被我绑在水底下,哈哈,淹得够呛。 小鬼头,你的武功水性着实不错!雪凤凰狐疑地往江上看了一眼,果然不见里过踪影,转头举起一块木牌在他面前晃,说,你到底是什么人?龙鬼神情一紧,摸向腰间,嘿嘿笑道:姐姐好快的身手,说好不问又反悔。 雪凤凰冷哼一声,翻开木牌,仔细看上面的花纹。这一看不由闹了个脸红耳赤,原来他贴身所藏竟是个全身赤裸的木雕小人。她当即把那木牌摔回他手里,骂道:什么玩意儿不好带,把这种下流东西放在身上!龙鬼耸肩道:姐姐有所不知,这叫作太子,寻常没男丁的人家都会求一个。我娘就是求这个才有了我。她特意做了个小的,让我带了好逢凶化吉。 雪凤凰悻悻地道:总之下回别让我瞧见这东西。龙鬼把木牌小心藏好,笑道:我知道啦!姐姐可以上路了么?他把手在唇边一嘬,雪凤凰便听到马嘶声响起,他留在岸上那马居然沿了江道跟他们行了五里。 我的马术不精,姐姐是否可以抱着我坐?龙鬼一本正经地说,一副丝毫不想占雪凤凰便宜的架势。不是冤家不聚头,雪凤凰拿他没法,乖乖上马让龙鬼坐在身前。她伸手想牵缰绳,却听龙鬼一声长笑,已熟稔地扬起缰绳纵马飞驰。雪凤凰暗骂小鬼讨厌,只能小心抱住龙鬼的腰,祈祷不要摔下去。怎么看龙鬼都不像一个小孩子,反应迅捷、经验老道,雪凤凰坐在他身后暗忖,这样的人为何要挑她做同伴? 江中,里过的头缓缓浮出,阴寒的双目冷冷遥送两人远去。 太阳高升,江堤边开满了黄色小花,嫩嫩的新芽与花蕊在风中摇曳。雪凤凰的身子随了马驰骋。龙鬼忽然问道:姐姐是不是掉了一把小钩子?雪凤凰一摸怀中,果然不见,细想她在船上试他虚实,曾撞过他一回,想是那时取了去。这人手脚之利落也是生平仅见,雪凤凰又是着恼又是欣赏,手一摇,已把东西取回。 龙鬼道:这东西是姐姐自制的吧,可惜太简陋,若是加点料,就成偷门八宝中的千机钥了。雪凤凰听弥勒说过偷门八宝,但他视之为偷门小乘,一提而过。这会听龙鬼一说,起了好奇之心,问:偷门八宝,你都见过不成?龙鬼笑道:哈哈!姐姐没见过?偷门中最厉害的高手都会打制。等到了前面的镇子,我拿来给你瞧瞧。 雪凤凰心痒痒的,不住催促他快快赶路。行了一个时辰,两人总算路过一个村寨,找了户土人讨茶喝。休憩完毕,龙鬼想上路,雪凤凰坚持要看偷门八宝,他拗不过,只得找了棵大树,打开包裹,小心地在地上铺开一层。雪凤凰一眼就看到一把弯弯绕绕又像钩子又像钥匙的古怪东西,拿起来端详,千机钥看来比黄笙自带的一串钥匙强甚,跟偷门大会上开了十九只锁的那人的宝贝,有异曲同工之妙。 偷门的千机钥,各家自出机杼,形状有别,也分为三六九等。我这把绝对是上品。 雪凤凰当他吹牛,转眼又被另一支竹管吸引。龙鬼知这玩意儿表面瞧不出名堂,马上解释:这是蛛丝铃,一按机关就会吐丝,专门查探有无敌人行踪。布好局后把管头剥开,有人触丝就会响铃示警。不过这响声又高又细,只有高手听得出,中伏的人却不知道已被监视。 雪凤凰皱眉道:要是对方也是高手,一听就知道中了机关。龙鬼道:竹管里面的簧片可以调节声音高低轻重,你可以拨成特定的音调,若是太过普通,就能瞒过对方耳目。雪凤凰道:一样太麻烦。龙鬼道:蛛丝铃另外有个简单的用法。如用特制的药水淬炼,让蛛丝神不知鬼不觉地粘在别人身上,还可追踪敌迹。雪凤凰打了个哈欠,这东西不如她造的工具简单有效,马马虎虎听完算了。 龙鬼拎起一件皱巴巴的金色甲衣,得意道:这个金丝囊正合盗墓之用,这回去缪宗陵墓穿它最好,爬进墓里管叫什么虫蚁都接近不了,免去虫噬之苦。雪凤凰瞠目结舌,盗墓要穿这样难看的衣物,就像给死人陪葬,换作她无论如何不干。 另外两样宝贝长得不赖,一把银色凿子,一根黑色长索,龙鬼管一个叫神工凿,另一个叫飞渡,挖墙入室就靠这两样。雪凤凰爱不释手,正寻思怎么骗到手,龙鬼忽然低呼:有人!一把抓起她的手,躲到农家的土垛后伏着。 两人偷偷张望,有十来骑飞速行过,座上骑者都全身熊皮甲胄,又用朱漆牛皮做成头盔护住头颈,左腰长刀,右负劲弩,手上几杆标枪。龙鬼望着他们的背影,俊秀的脸上添了一抹忧思。 雪凤凰问:他们的装束真奇怪,兵器又那么多,什么来头?龙鬼道:他们是徭人。头盔叫固项,铠甲称背牌,他们的刀短刃长柄,自制的弓弩特别犀利,叫做编架弩,手上拿的是掉枪。雪凤凰回想前些日子见过衣衫斑斓的徭人,那时未穿铠甲,五色衣裳远望锦绣如花。她沉吟道:黔州很少能看到徭人。龙鬼道:姐姐说得对。这些徭人看来武功不俗,真是麻烦。雪凤凰嘻嘻一笑:我没瞧过徭人的功夫呢。龙鬼迟疑了一下,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两人躲得发闷,刚想起身,路上又驰来六骑,这回却是束发椎髻的六个女子,穿了蓝色大襟衣,佩了环刀、木弩,模样甚美。她们胸前都挂了一个硕大的月牙儿银饰,垂了无数银链银铃,飞马而过时叮咚作响。为首的那个女人有意无意向两人藏身处瞥了一眼,又继续前行。 龙鬼忍不住大叫:糟了糟了,她们竟来赶浑水。雪凤凰奇怪道:你又认得?龙鬼喃喃自语道:这几个水家人是她们族里最厉害的角色,擅长用药箭,中了必死无疑。完了,我可打不过。雪凤凰托腮道:光凭里过他们五人,对付得了这两批人么? 龙鬼眼睛一亮,连声称好:对,对。让他们先火拼,我们走得慢些。话虽这样说,眉头锁得更紧。此地多族杂居,雪凤凰连日来稍有了解,心中一动,问:这两批人有关联吗?龙鬼苦了脸道:怕是有的。朝廷在这里任用土人和苗人为官,其他乌蛮、徭人、峒人、蕃人、水家五族就结成联盟,制衡这两大族。雪凤凰思忖后面恐怕还会有奇装异服的人赶去,道:不知有没有其他路可走? 龙鬼和雪凤凰合骑一马,上了另外一条偏荒小路。一路上龙鬼长吁短叹,雪凤凰听了轻笑:喂,你既然想来赶这趟浑水,又身怀绝技,怕个什么?龙鬼道:这些人得罪不得,就算能勉强对付,他们五族同气连枝,若是一起发难,几条命也没了。雪凤凰想了想道:看来只能智取,以德服人。龙鬼不以为然地摇头,少年老成的脸开始发呆,不再和她闲聊。 两人驾马快行了一阵,沿途没遇上什么江湖人,风平浪静。等到了洪杜山脚附近,青山绿水映了蓝天白云,更是令人心情愉悦。雪凤凰的肚子突然唱起空城计,咕咕叫了两声,龙鬼便停了马。 雪凤凰微红了脸,只当这小鬼要取笑,却见他拿出干粮递上。雪凤凰嚼了几口,大觉无味,想到在黔州吃的美食,不由吞了一口馋涎。她正寻思是否要打只野味,鼻端就飘过一股浓烈的烤牛肉香气。雪凤凰一怔,以为是错觉,不想那肉香越来越馥郁,龙鬼回头若有所思地道:你有口福了! 两人系好马,顺着肉香摸上山,走完一条小径就听见柴火燃烧的毕剥声。悄悄凑近了看,见林里的空地上有一群人,皆穿蓝色虎纹长衫,佩了长刀弩箭,光脚围火而坐。为首那人披了红黄绸披风,两臂缠满金环,头插一支金花。一旁系着的马匹筋骨强健,都是一流战马。 龙鬼的头立即缩回,做了个叫雪凤凰噤声的手势,拉了她退出很远,才唉声叹气,捶胸顿足道:连乌蛮人也来插一脚!果然五族都出动了,今次只怕要空手而回了。雪凤凰道:不能央他们给点吃的么?龙鬼白她一眼:你听过一句话没?罗鬼,罗鬼,掉头断尾。乌蛮人来去如电,就像鬼一样可怕,你居然敢去讨吃的?雪凤凰却笑个不停:听起来倒像是龙鬼,龙鬼,掉头断尾!老实说,你是不是乌蛮人?龙鬼肃然道:此间的乌蛮声势浩大,他们老大和千家寨主差不多平起平坐,谁敢得罪? 叮!一支利箭不偏不倚射在龙鬼头边的树木上,尾羽颤动不休。龙鬼两眼发直,伸手去摸雪凤凰,雪凤凰不由脸色发白,心想这箭来得快无声息,实是厉害。 箭的来处,为首那个乌蛮青年森然直立,身后跟了几人。他浓眉大眼,棱角分明,一双大手紧捏了劲弩,见这两人一汉一苗,就用汉语威严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龙鬼指指肚子,面有难色道:想跟你们讨点肉吃。那青年朝身后的人丢了个眼色,立即有人跑开,不多时取了一只烧牛腿。龙鬼眉开眼笑地接过,拉了雪凤凰谢过告辞。雪凤凰走了两步,回头问那青年:你叫什么名字? 罗怒。那青年深邃的眼仿佛看到她心底,奉劝两位一句,思州近来不太平,不如回黔州。龙鬼装作没听见,脚步越发快了。走到无人处,他似乎没了吃肉的心情,盘算道:过了洪杜山就是思州境内,他们可能想在那里动手。 雪凤凰拿过烤牛肉,撕开一片,边吃边道:难道他们不想跟那五人到锦州,确定缪宗墓地在什么地方后再下手?龙鬼搔搔头:我想不通,走一步看一步。到了思州一定要坐船,再这样赶路,我的屁股要颠坏了。雪凤凰忍不住又回望了树林一眼。这个叫罗怒的人,将来会不会成为前路的阻碍? 雪凤凰带了龙鬼到思州境内换了船,她生怕再出什么猫腻,一定要选个女船家才安心。在码头找了一炷香的辰光,总算有一老婆婆撑船出来,求了很久,龙鬼许以重金,才肯行远路。 船行半个时辰到了思州城内,两人上岸打尖,进了一家土人的茶楼。不多时木板嘎嘎响起,一连串的脚步声引得她好奇张望,不料看到罗怒带了族人,正好一眼望到她。 罗怒移开目光,仿若不识,领了众人坐到吊脚楼临江的厢房里。雪凤凰数了数,共二十号人。这一拨刚走完,那六个水家女子娉婷妖娆地出现,勾去茶楼上大半男人的魂魄。龙鬼却不敢看,闷了头乱啃小米粑粑,吃了半天才觉噎着,咳嗽不停。 那为首的水家女听见他咳嗽,笑盈盈地走来,一扭纤腰,为他倒了一碗油茶。龙鬼受宠若惊地跳起,慌不迭接过,手碰到那水家女,顿时一麻。雪凤凰见她的手擦过龙鬼的内关穴,用的竟像是截脉的狠毒手法,登时大惊,伸手点在龙鬼脉门上,查看他有无受制。 水家女子哧哧一笑,扬了扬眉转身走开。龙鬼扑通坐倒,大声喘了几口气,雪凤凰扶住他,皱眉道:奇怪,你脉象平稳,她想干什么?龙鬼茫然道:不知道呀!我只觉手腕一麻,不晓得发生什么事。雪凤凰奇道:怪了,如果她用截脉,你掌上再使不出内力。那水家女子原本走到一间厢房门口,闻言停步回眸一瞥,深深看了龙鬼一眼。罗怒有意无意地从另一边厢房过来,把龙鬼所为尽收眼底。 龙鬼有所察觉,刚一抬眼,罗怒的眼神已避开。雪凤凰略有怀疑,龙鬼如能反制截脉,必然身负绝顶内功,但他小小年纪实在不像。不过她转念想到师叔小佛祖,也是十来岁就把佛门莲华真气修炼到登峰造极的地步。这小子来头不明,还是小心为上。存了这念头,雪凤凰对龙鬼的举动格外留神。 龙鬼匆匆吃完,又叫店家包了干粮,拉了雪凤凰离去。到了茶楼下,一排小船整装待发,雪凤凰知道是乌蛮和水家两族的行船,在龙鬼耳边轻声说了一句,龙鬼伸手递给她一件东西。 等两人上了自家的船,老婆婆打桨启程,刚离岸不远,听见轻微的落水声,再一看,船上的大姑娘不见了。那婆婆正想喊,被龙鬼笑了止住:我姐姐突然想吃鱼,婆婆迟些划,等她一阵。不多时,雪凤凰如游鱼浮出水面,龙鬼故意道:江水浑浊,姐姐没抓到? 雪凤凰轻巧飞上船,朝龙鬼挤了挤眼,表明大功告成。龙鬼遂叫老婆婆开船,再看雪凤凰,已像一阵风躲进篷内,打坐运功去了。雪凤凰等身上衣裳都干了,这才面对龙鬼坐好,拍拍手开心地道:这下我们可赶在他们前头了。龙鬼嘿嘿一笑,小声道:你不怕罗怒找麻烦?雪凤凰满不在乎地道:横竖到了思邛山也要打,不如先下手为强。龙鬼朝她一竖拇指,笑吟吟地坐到船头眺望。 两族行船同时有险情,远处的岸上大呼小叫,茶楼里飞身蹿出几个身影。龙鬼悠闲地回到船篷内,两人都是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心肠,当即开怀大笑。可惜好景不长,过一阵,龙鬼一探头就失声叫道:糟糕,他们的船赶上来了。雪凤凰若无其事:心虚什么?他们又不知道是我们做的。 远处一只大船慢慢靠近,雪凤凰心道罗怒不愧是乌蛮首领,这么快就召集到新船开拔。极目看去,那水家女子倚在罗怒身边,看来是失船后一起同行。 大船驶近。雪凤凰和龙鬼气定神闲地在船头猜拳嬉戏,罗怒火辣辣的目光从两人身上一扫而过,他们正觉压力一轻,放下心来,突然听到船家婆婆开口说了一句土话 是他们捣鬼。 雪凤凰和龙鬼互视一眼,不约而同抓了行李,翻身落水。 第二章 攻守 两人游到岸边后筋疲力尽,见大船继续向前缓行并未追赶,这才心慌慌地在太阳下晾晒行李衣物。雪凤凰一天内三次入水,嘻哈不以为怪,朝了大船离开的方向扬手道:后会有期龙鬼脸色一变,叫道:不好。刚想伸手推她,一支箭夹了劲风射到,挑起雪凤凰头上的银插花,没入一旁草堆中。雪凤凰没想到数十丈外罗怒仍能射中,骇然跌坐,抚了胸口发呆。 龙鬼拖了她藏到一棵树后,心下也自惊惧,喃喃道:他果然有点名堂,姐姐休再惹他为上。雪凤凰勉强笑道:可惜这只银插花,是我入黔第一天买的。龙鬼捡起裂作两截的银插花,道:这是我们苗人的饰物,等这事了结,你想要多少我送你多少。 雪凤凰忽然正色道:龙鬼,你想盗那个玉玺做什么呢? 龙鬼一怔,立即指了江上:你看,那是不是里过他们的船?雪凤凰转头看去,大船尾随了一条小船,罗怒身后一下现出不少人马,先前他们见过的徭人也在船上。那小船的船头有一胖子,似乎正是黄笙。龙鬼道:奇怪,原来这是徭人的船,连峒人和蕃人也齐了。 雪凤凰极目辨认,但觉五族的服饰都一般光华璀璨,分不清谁是谁。江上有艘正在行驶的货船向两船靠近,雪凤凰一指那船,龙鬼会意,两人再次下水,悄然游向那条船。好在这时双方剑拔弩张,无人留意雪凤凰两人的动向。他俩蹑手蹑脚掩到那货船上,偷偷藏在一堆货物后。货船老板正扯出商号的大旗,和罗怒用土语对话。龙鬼听了两句大为放心,对雪凤凰附耳道:这船去锦州府交纳盐粮,是官府急需的货物,我猜罗怒不会多惹麻烦。 罗怒一听是官府征用,并不留难,叫货船老板避过一边,让出江道尽快离开。货船老板诺诺称是,突然风劲帆鼓,一根桅杆竟咔嚓断为两截。那老板大惊失色,慌忙吩咐船工整修。罗怒无奈,只得叫他速速靠边,免被殃及。老板见他面色不善,手忙脚乱亲去掌舵,让货船与大船拉开距离。 却听小船上一个中年男子朗声喝道:阁下船快,只管超过我们便是,一直跟在后面鬼鬼祟祟,想打劫么?他一言刚毕,另外三人钻出船舱,冷目看着罗怒。 龙鬼轻声道:这个马脸的是青囊先生曲不平。雪凤凰定睛一看,正是偷门大会上侃侃而谈阴宅的家伙,一个风水先生不足为虑。里过已经交过手,黄笙更是熟人,只懂赌、骗、偷而已,剩下敞着袈裟的和尚哭罗汉户绝和身着翻领胡服的开山手封启骅,两人的武功马马虎虎,在偷门大会上虽可称雄,却未必入得了江湖人的眼。稍稍一想,雪凤凰便知五人必输无疑。 罗怒立在船头,身后乌蛮、徭人、峒人、蕃人、水家五族排开数列,彩衣斑斓耀眼,声势惊人。他不紧不慢地回道:想打劫又如何?黄笙笑眯眯朝他和身边人拱手道:几位头领一望就不是寻常人,又怎会做打劫这种强盗行径?在下川中黄笙,敢问几位尊姓大名?罗怒一指自己,道:黔西慕俄格,罗怒。 黄笙的神情一变,顿时恭敬地朝他行了一礼,余下四人面上虽不以为然,也不敢怠慢,勉强打了个招呼。龙鬼发出一声惊呼,低声叹道:原来他就是黔西慕俄格的鬼主,想不到这么年轻!见雪凤凰一脸疑惑,解释道:乌蛮在黔地有四个部落,头领都称鬼主。这是其中阿者部的头领,他们乌蛮语称阿者部叫慕俄格。雪凤凰点头:亏你记得住。龙鬼眼中一丝精光飞逝而过,傻傻笑道:从小听得多嘛。 罗怒又一指身边几人道:黔南水家首领蒙秀、十峒首领杨楝、徭主覃莨。正想讲最后一人的名字,那个身着青花斑布的男子手持木弩,冷冷报出名字,众人都没听懂。罗怒笑了笑,用汉语道:这位是蕃人首领滕辽。黄笙打哈哈道:想不到五族首领全出动了,太看得起我们啦!不问即知对方早知他们身份,根本用不着寒暄。罗怒淡淡地道:不是看得起你们,只是看得起缪宗玉玺。 他一语道破,黄笙干笑两声,道:此地离思邛山尚远,何不等找到缪宗陵墓,大家再谈如何处置玉玺,不用这么心急。雪凤凰紧张得手心出汗,拉了拉龙鬼,问:五族全体出动,势在必得,难道他们也想做中原皇帝?龙鬼始终注视罗怒的反应,闻言随口道:我也想不通。 罗怒并不领情,道:你以为没了你们五个,就找不到玉玺?你们要么马上打道回府,要么把命留下,我们自会带玉玺拜祭各位。户绝突然从怀中掏出一对缠链巨型铁掌,呼呼甩开,风声凛然尖啸。他两手一摆,弓身接掌,亮了个漂亮的架势。龙鬼小声道:那对滚龙掌是他的独门兵器,掌上有机关,可弯曲手指钩人兵器,不可不防。雪凤凰仔细看了,记在心里。 封启骅不怒反笑,伸出大手,众人只听得指节咔咔作响,那双手忽然又暴涨几分,跟户绝的兵器滚龙掌倒十分相似。曲不平和里过都阴沉了脸,默默取出各自兵器。唯有黄笙一面笑一面退回船舱,缩头不出,雪凤凰和他打过交道,暗想,这家伙还是一般没出息。 罗怒见他们执意要打,嘴角漾出一个轻蔑的笑容:不自量力。口中一声长啸,贯彻云霄,五族人齐声应和,此起彼伏。啸声尖利刺耳,勾心摄魄,黄笙五人不觉目眩神迷,眼中出现各色离奇幻景,被这啸声引得神志恍惚。里过究竟年纪居长,知道不妙,勉强从怀里拿出一颗五音雷撞向大船舢板。一记轰然巨响,像一把锯子割裂众人的啸声,罗怒忽地招手停下。他用乌蛮语喊了一声,箭雨如蝗虫般飞起,密集地奔向小船。户绝抡起滚龙掌,在小船前方布了一张防护的大伞,仿佛箭石就是飞溅的雨点,任它千箭万箭沾之则跌。 他斗得兴起,索性飞身上了大船,一抖滚龙掌如恶狼扑食,朝罗怒打去。那伴在一边的水家女子登时退后,嫣然巧笑看两人相斗。罗怒竟不畏锋利,伸手挡格,换招时露出手上所绑的牛皮护臂,坚韧异常。户绝闷哼一声,左右甩手舞花,滚龙掌如流星奔月灵动翻飞,突然跪步双劈,一个插刺,攻向罗怒双腿。 罗怒不闪不避,户绝一接触到他身体,又被牛皮绑腿阻拦,大为恼怒。当下运足内力,硬是要把尖锐的掌锋刺入罗怒体内。他使劲的工夫,罗怒犹如鬼附上身,一掌打在户绝胸口。户绝一下飞出一丈开外,倒在地下,数个乌蛮男子齐齐对准弓弩,不许他妄动。封启骅见户绝吃紧,跳上大船,朝拉弓射箭的乌蛮人一一下手。他掌起掌落,倒下好几人,户绝慌忙站起,口中咸咸地咽下一口血。 封启骅和户绝这一走,可苦了船上三人。他们五人出自偷门,除了开山手封启骅的掌法和哭罗汉户绝的兵器略有可观外,武功皆非一流好手。现在两人都上了大船,剩下的人中,曲不平以看风水起家,专盗墓穴,武功平平,手持一对判官笔勉强拨开箭矢,一不留神一箭擦肩而过,登时疼得哎呀大叫。黄笙三绝胖子的绰号只是赌术、骗术、偷术,一见此密集的飞箭攻势,躲在船舱死活不肯出来。唯有里过依仗了一身暗器,时不时往大船上扔几个火器,打乱对方的阵脚,勉强能抵挡一阵。 雪凤凰皱眉道:偷门大会就选了这些人出来,真是丢脸。龙鬼道:到思邛山要掘墓盗宝,武功不用太高。千家寨主决不会无的放矢,肯定另有安排。雪凤凰一想到乜邪排山倒海的出手,抽了口凉气,不再言语。 在两方打得如火如荼之际,黄笙三人所在的小船依旧前行,那船家不紧不慢悠然摇着橹,竟成最超脱的一个。雪凤凰远观瞧得真切,撇开热闹的战场单看他一人,低低的斗笠挡住面容,但她却觉得这人势必是认识的。 龙鬼忍不住探头道:他们快撑不住啦,我们救不救?雪凤凰仍凝视那个船家,道:为什么要救?我瞧他们五个嚣张得很,挫挫锐气也好。 说话间,罗怒一挥手,又一批利箭疾疾飞射,曲不平等手忙脚乱,应接不暇,各自受了轻伤。那船舱更被射得像只刺猬,吓得黄笙躲也不是,出来迎战也不是。龙鬼道:五十个打五个,咳咳,我虽是小孩子,可也看不过去。雪凤凰瞪他一眼:你不用冷言讥讽,再让他们吃点苦头,我们就出手好不好?心下奇怪,为什么那船家身边没有落一支箭。龙鬼笑道:要是他们半死不活去不了思邛山,我们也找不到缪宗墓,你说是不是白跑一趟? 此刻那小船行入一个峡谷,两岸窄道逼仄,河道乱石堆砌。封启骅和户绝忽然对视一眼,双双退回小船。罗怒并舟进峡谷,一晃眼的工夫,已在乱石中失去小船踪迹。雪凤凰和龙鬼所在的货船不得不在乱石前抛锚停船。货船老板察看地形,见果真难以通过,唉声叹气抱怨不止。雪凤凰听了半天,方知此地原本可以勉强穿行,今次河道中却多了无数大石,料到有人捣鬼。两人趁隙下船,爬上谷外的高树,于密林中向前眺望,顿时看了分明。 雪凤凰是明眼人,一望即知那乱石已摆成奇门阵法,不觉赞叹道:原来他们早就打了埋伏,青囊先生曲不平倒有几分门道。由此想到弥勒叫她没事多学堪舆机关,她翻过几本书,算起来却不大熟练,当下兴致勃勃演起曲不平所演的阵法来。 今日是壬寅年甲辰月甲辰日,谷雨下元日,属阳遁八局。辛未时天任直符临坤二宫,生门在乾六宫。雪凤凰掐了手指算了半天,又在地上摆出九宫阵图,方才数清来历。 龙鬼笑道:你们汉人这个啰唆玩意儿,五族的人绝对头昏脑胀。他口中说着,目光正射向雪凤凰所说两宫。雪凤凰心中一动,故意又道:这两宫诸事皆宜,要是五族有高人指点,就能出阵了。龙鬼摸摸头,叫道:好难!姐姐教我好不好? 说话间,罗怒见峡窄道深,号令属下用飞箭探虚实。谁知飞箭一至,黄笙等竟从石阵后取出藤牌,把周身护了个滴水不漏。 不对,这个阵法不是他们布的。雪凤凰立即醒悟这是千家寨主乜邪派人布好的接应之阵,苗疆老怪果然名不虚传,料敌机先。依此推断,到思邛山可能还有更多部署,不可小觑。 那蕃人首领滕辽甚是强悍,见箭石被藤牌阻拦,暴喝一声,拉起木弩连射十发。每箭力有千钧,竟射得石屑飞溅,连布阵的乱石也隐隐被箭石射得偏移位置。水家首领蒙秀、十峒首领杨楝、徭主覃莨这三人安静地作壁上观,并不插手。蒙秀更只盯了罗怒一人深深地看,神情间仿佛他是不败的英雄,尽是仰慕之意。 罗怒轩昂体态犹如一株劲松,拔地而起,竟随了箭雨穿梭,投向乱石阵中。雪凤凰不觉睁大眼睛,他如懂得破阵之道,那五个人根本不是对手。罗怒没入阵里,好久没有动静,五族的箭雨也停了。蓦地里一声大喝,两个人影蹿至乱石上方,众人方才看到罗怒和挥舞船桨的船家斗在一起。此时的船家戴了一张土地公的面具,黑漆漆的面容上露出残缺不齐的牙齿,不动的笑意看来令人毛骨悚然。那船桨迅捷舞动的身姿,使得雪凤凰立即想到了一个人。 是了,他是节先,乜邪身边的大红人。船桨上下劈击的雷霆之势,重现他当日在偷门大会上用狼牙槊考验雪凤凰的情形。 节先与罗怒斗了个势均力敌,谁也制服不了谁。正在此时,石阵却移动起来,想是曲不平意欲趁机逃走。雪凤凰凝神远观,阵法这一变动,滕辽持弓抢先入阵,蒙秀生怕罗怒的辛苦付诸东流,领了另外五女放下小船,也划入阵中。她这一走,徭主覃莨按捺不住,带了人马直接入水,从水路袭击。 唯有峒人在大船上看动静。可没过多久,罗怒因不熟悉阵法,行动受制,每次落在石阵中便要挂彩,只能凭借轻身功夫在石上腾跃。杨楝深感不妙,取了长枪纵身下船,从乱石上飞掠支援。这四人接连入阵,罗怒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无奈节先一波波袭来的攻势凌厉无比,逼得他无法开口。 雪凤凰旁观者清,摇头叹道:我原以为这五族首领总有一个聪明,没想到全中了乜邪的圈套。龙鬼睁大眼道:什么圈套?我怎看不出?雪凤凰道:笨呀!他们又不识破阵,居然悉数进阵,不是自投罗网是什么? 她话声未毕,节先忽然卖了个破绽,撇下罗怒,一下没入乱石中。等罗怒追上,已经找不到他的影迹。罗怒茫然四顾,听见蒙秀的呼喊声,循了方向摸去,不料兜兜转转越走越远,与她分开两边。雪凤凰居高临下看了个仔细,五族人被石阵分割在江面上不同的地方,绵延约有百丈,倘若节先他们带多点人,绝对可以分而制之,杀个片甲不留。 想到苗疆老怪此举正可以一下拔除五个眼中钉,雪凤凰浑身一颤,觉得他挑选黄笙他们五人出来,竟似是一个诱饵。如此一来,她不愿冲动现身。五族人陷在阵内动弹不得,而曲不平和黄笙五人都不敢贸然出阵,那节先更是消失阵中,仿佛从来就不曾来过。 僵持下去,两方都走不掉。我们可以出手啦!龙鬼终于忍不住了。 我们帮谁?雪凤凰反问。眼前这是僵局,如果帮黄笙他们脱身,她和龙鬼就得留下来控制石阵,而那五人走了后他俩是否能再跟上也是未知之数。若是帮五族出阵,黄笙等占尽劣势,乜邪势必安排了后着她实在不想和他正面为敌,且又为自己添上五族这个强有力的玉玺竞争者。龙鬼想了想,摸摸头,不说话了。 雪凤凰在等乜邪的布置。等了很久,预想中的苗人后援并没有出现,她狐疑起来,莫非乜邪并不想把五族赶尽杀绝?龙鬼打了哈欠说:不如帮罗怒他们出阵,再闹下去天也黑了,我不想在树上过夜。 说话间,一支飞箭锐声射来,雪凤凰不慌不忙等那箭没入树干,方才笑道:罗怒来求我们了。龙鬼蹙眉道:难道他早知我们在此?雪凤凰耸肩:能和苗疆老怪身份相若,总得稍有名堂。一摸箭尾,果然有片白布,上面用朱砂盖了一个凶猛的虎头。龙鬼凑过头来,道:果然是罗怒的印记。雪凤凰心下盘算,罗怒既特意相邀,以五族的实力尽可与苗疆老怪一斗,替她扫除沿途障碍,况她对黄笙那五人实无好感。龙鬼看透她的心思,笑道:姐姐可是想好帮谁了? 我入阵对付节先,你领罗怒他们从生门出去。雪凤凰在树干上比划,只说一遍,龙鬼笑了点头,她也不多讲,双足轻点,人飘然飞向江上。龙鬼望了她的背影,高深莫测地一笑,跟在她身后飞下。 雪凤凰凝聚目力,顺风撒出独门暗器胡椒球,很快听到阿嚏一声自休门传来。她轻踏江中巨石,一掌往人声处打去。一对滚龙掌应声而出,那人竟不是节先,而是户绝。雪凤凰不愿与五人交手,右踏三步,旋过一弯转道开门,藏入阵中。户绝见眼前无人,便也罢了,收好兵器重新躲起。 雪凤凰走遍吉位三门都不见节先踪影,暗道:莫非这老狐狸已走?抬头一看两岸高崖,不由吓了一身冷汗,崖上垒了无数巨石,正虎视眈眈瞄准江中。她暗叫糟糕,这些巨石一旦落下,此间百余人的性命怕是难以幸免。她知道时不我待,急忙奔去找龙鬼,提醒他速速离阵,刚穿越两块大石,已见龙鬼言笑晏晏,领了罗怒飞掠过来。 雪凤凰忙道:乜邪有埋伏,我们快走!罗怒道:请救我五族所有人离开此地。雪凤凰一皱眉:你顺这路出去,我们能救几个是几个。罗怒摇头:我陪你们去,不见他们安全离开,我决不出阵。雪凤凰心想此人真拗,没工夫和他啰唆,带了龙鬼、罗怒往惊、伤等凶门救援。陷在这几门阵中的五族弟子皆受了伤,罗怒又惊又恨,见蒙秀不在,更添心急。雪凤凰只得着龙鬼带他们先出阵,自己领了罗怒再往其他几门搜寻。 轰然一声,有大石从天而降,打起滔天巨浪。雪凤凰眼尖,瞥见阵外几个小黑影,知道黄笙等已然出阵,对方要毁阵灭口。她心一急,登时脚踩云端步,行云流水纵横江石上,罗怒竟跟不上她的身形。沿全阵围走一圈,雪凤凰终于见到蒙秀的蓝色大襟衣在水边闪亮,原来有一水家女子小腿受伤,蒙秀不得不在旁照顾。 两人赶至众女身边。罗怒见蒙秀无碍,脸色大见缓和,道:再不走来不及了。一把抱起那受伤女子,雪凤凰一马当先离去,蒙秀招呼其他人跟上。崖上乱石如冰雹密集落下,雪凤凰极目望去,龙鬼等一大群人黑压压地站在前方岸边。怎奈这看似极短的一段路程,却举步维艰,几人轻身功夫虽然了得,却被这轰隆石雨挡住了去路,不得不避到崖下凹陷的石壁附近。 水浪打湿了众人,蒙秀和雪凤凰等浮在水中,托住受伤女子。罗怒游出几丈,险些被大石砸中,好在他运足气力,借大石之力潜入水下。察看完情势后,他忧心忡忡回到石壁边,叹气道:形势不妙,等他们放完石头再走。蒙秀咬牙:乜邪想灭我五族,实在欺人太甚!此番出去,我定叫他好看。 雪凤凰倒不愁出不去,只担心黄笙他们跑太远,若到了思邛山还跟不上,就与缪宗坟墓失之交臂。罗怒见她凝神,先道了句谢,又道:姑娘为缪宗玉玺而来?事到如今不必隐瞒,雪凤凰点头道:为何你们对玉玺也有兴趣? 朝廷称我们为蛮夷俚僚,当我们低人一等不说,还施以重赋。稍有不满即大兵压境,烧杀抢掠,把我们的族民斩首示众。罗怒木然说完,语气冰冷地叱道,如今天赐良机,叫我们有机会找到让朝廷大乱一场的宝贝,怎能不抢先一步?雪凤凰沉吟:给你这样一说,朝廷会不会也派人去思邛山? 罗怒轻蔑地一笑:朝廷知道汉人在此地大受排挤,学了乖,用以夷制夷之计,叫苗人和土人来牵制我们。这一趟,我想就是我们两方斗法,谁胜了,此后三五年间都会臣服对方。如果我们先找到缪宗玉玺,朝廷就会对我们另眼相看,想谈条件就有了本钱。 雪凤凰默想乜邪的手段,心下叹息。此时震耳欲聋的巨响骤歇,顿时大为清静,她伸头一看,无数乱石把整个江面生生截断,江水透过逼仄的石缝急速流淌,整个情景诡异莫名。 她转头对罗怒道:阵法已不攻而破,你们自己保重,后会有期!突然从江面上蹿出,掠上石坡。罗怒扬声叫道:姑娘尊姓大名?雪凤凰脚下如飞,回眸一笑:我姓雪,叫凤凰! 罗怒看了她的身影,若有所思地对蒙秀道:偷门大会令乜邪出手的那个女子,是不是就叫雪凤凰? 雪凤凰湿漉漉地上岸,龙鬼笑了飞奔过来,拉了她的手便往前走。她乐得不与五族众人打招呼,一面走一面问黄笙等人的去向。龙鬼道:他们可好,早划了船跑得远远的,这一带荒郊野外,我们只能用腿走了。雪凤凰大念苦经,无奈赶路要紧,最起码要在五族恢复元气前找到黄笙等人,不然万一罗怒一气之下把五人宰了,他们上哪里找缪宗墓去? 过了峡谷,两人行了一个时辰,才看到远处有人家。雪凤凰走得腿断,见状欢天喜地跑到村寨门口。那是一个苗人群落,村民看到她先是戒备,而后漠然,唯有见到龙鬼一身打扮,目光才和善许多。龙鬼走向一个老者,客气寒暄:老人家,我们想讨碗水喝。这里谁家有马?那老者用手一指不远处的水渠,并不殷勤。雪凤凰渴得厉害,奔出两步,余光里只见龙鬼手一扬,那人的表情突然变了,用苗语恭顺答道:村后有两匹快马,我替小哥牵来,请等片刻,我先去打水。 雪凤凰停了步,见那人乖乖进屋筹备,转身问道:休要瞒我,你那个太子,究竟是什么东西?她何等眼尖,龙鬼再快的手脚也瞒不过。龙鬼本待轻描淡写编个假话,见她神情严肃,只得答道:这是我家的信物,认识的人会给家父一点薄面。雪凤凰道:你果然不是寻常人。龙鬼赔笑:姐姐抬举了,我一个刚出茅庐的小孩子,拿这个防身罢了。 老者端了水出来给两人,奉上糕饼后走去牵马。雪凤凰补充了体力,见他居然拉出两匹雪白的纯种骏马来,眉开眼笑地拉了龙鬼出发。 天渐渐黑了,两人急于赶路,并不沿涪江南下,穿小路一路斜插进锦州,省掉许多脚程。龙鬼骑马的姿势甚是老到,马术不输于自小在马场长大的雪凤凰,令她越发惊诧这少年的来头。 追到渭阳城中已近子时,雪凤凰和龙鬼精疲力竭,四处寻客栈打尖。迎面忽然晃出一个人来,竟是黄笙,似乎根本不记得前事,笑眯眯地向雪凤凰拱手,做出熟稔的老友模样。雪凤凰侧过身,并不理会。龙鬼老成地上前寒暄,黄笙忙还礼,笑道:两位一路辛苦,不如同去喝一杯酒? 三人进了一家客栈,店老板取店历为两人登记姓名,黄笙遂殷勤倒茶送水。龙鬼颇为大方,随手打赏店主一锭金子,立即被安排到上房。黄笙恭维道:在下想敬酒给雪姑娘赔罪,小哥是爽快人,如看得起在下,帮忙说两句好话。向店小二要了一坛酒。 黄笙频频劝酒,雪凤凰和龙鬼都是人精,岂会上他的当,推来让去打着哈哈。等一场酒喝完,黄笙告辞离去,两人心生警惕情愿他走得越远越好,没一个出口相留。雪凤凰收拾行李打算进屋休息,人却突然呆住。 见鬼!她一声低呼。 龙鬼笑道:我不就是鬼嘛,姐姐叫我?雪凤凰呸了声:你看,我们的银两和干粮都不见了。龙鬼神情凝重,翻了一翻,果然不见,连他家的信物亦宣告失窃,倒是换洗衣物并笨重行李被丢下了。 黄笙!两人同时大叫。 第三章 虎穴 次日雪凤凰和龙鬼浑若无事地离开了客栈,前晚打赏的金子使得老板极尽逢迎,两人说是要上街走走,已殷勤备至地送到客栈外。好在两人事先把行李放到某屋顶上,走得倒也潇洒轻松。既然身无分文,两人老实不客气地动起渭阳财主的主意。 你动手还是我动手?雪凤凰拉了龙鬼在一户人家外商量。这猎物家红砖碧瓦,门户森然,在渭阳定是有头有脸的人家。龙鬼嘻笑摸头:姐姐这样问,是想看我本事了。向她一拱手,后退两步,踩着粉墙噔噔几步,掠过墙头。雪凤凰但笑不语,安然攀上一棵树,察看他的动向。 忽然心头如流水般划过弥勒的影子,当时当日,师父教授她武功偷术,那是怎样的一种注视与心情?一切宛若秋风逝去,今时今日,唯有胸中横亘的一根骨隐隐作痛。弥勒临别所赠的手帕上写师徒缘尽,后会无期,他是当真的,抑或想激励徒儿做番大事?她深吸了口气。 雪凤凰迷迷糊糊地想心事,直至龙鬼神情急迫地跃上树梢,劈面就道:快,我瞧见他们五人乔装出城去了。雪凤凰一怔,龙鬼急急地道:你说天下竟有这样的巧事,他们五人就住这屋。雪凤凰讶然抱臂,略一沉思,这几人走得这么急,难道乜邪另有布置?当下牵了马,和龙鬼匆匆追了出去。 两人疾赶了十来里路,追到半途,雪凤凰突然一声尖叫,龙鬼急忙拉马探问,却听她哀怨叹道:又忘吃早饭了是不是?刚才没偷到什么,不若我们先停马打劫,吃饱再追,好不好?龙鬼又好气又好笑,她竟比他更似小孩子,一指前方说道:再追一阵就到思邛山,何不一鼓作气?龙鬼说得老气横秋,雪凤凰咯咯直笑,一夹马腹追了过去。 过了一个半时辰,思邛山如遮面的美人,在前方隐约展露秀丽的容颜。雪凤凰兴致高昂,飞马进山。没驰骋多久,山路崎岖难行,山道狭窄、枝杈低掠,两匹马艰难奋蹄,耸动的马背硌得两人屁股颠痛,两人不得不弃马步行,只觉得脚下山路愈见险峭,龙鬼的步子却越来越快,在山石间轻巧纵跃,如履平地。雪凤凰好奇问道:你自小住山里么?龙鬼道:苗家的孩子都是爬山好手,姐姐看好了。双足一点蹦得老高,攀至身边一棵树干,翻过一圈,又将身跃起像只猿猴腾飞一丈,掠向另一棵树,身手矫健至极。 雪凤凰自忖身手灵活,不想被他小瞧,手足并用抢先走在前面。龙鬼忍笑翻下,把手伸到她眼皮下,道:这里山高坡陡谷深,我们最好牵着手走,万一迷路,起码找得到彼此。他熟识地形,雪凤凰不觉起了疑心,问道:小鬼头,你来过这里没? 来之前我问过太多人啦!龙鬼好整以暇回答,我和姐姐不同,一个小孩子去哪里都怕被骗,又怕迷路,自然打听清楚了才敢动身。雪凤凰哼了一声,任由他伸手牵了,两人一前一后走入密林,像一对亲密的姐弟。 两人在山中赶了两个时辰,仍未见到那五人的踪影,却闯进了一片迷离绚丽的盛大林子。两人不觉停下脚步,龙鬼舒服地往树上一靠,有白花幽幽落下,他伸手接了,递给雪凤凰:给你,这是思邛山的鸽子花,别处可见不着。 这山可真美。雪凤凰被这雄浑优美的气势吸引,想想江陵城,似乎是隔世的所在。 皇帝挑坟墓的地方,自然不差。龙鬼说到皇帝两字,眼神竟变得严厉。 是啊,坟墓。雪凤凰浑身一激灵,这壮阔的山景下埋葬了一个称为伪帝的人,无比尊贵,无比卑微。在他死后十五年有人又记起他,却不是为了悼念,而是觊觎他身怀的国之瑰宝。他仍是个抛尸荒野也不会被人惦念的人。 雪凤凰这样一想,不由为缪宗孝康可怜起来,几乎有点不忍去盗他的墓了。这当儿她的肚子却毫不留情地咕咕叫唤两声,引得她一阵恼火。肚子好饿!都是那个该死的黄笙!雪凤凰想到居然被那个三流笨贼偷去了干粮,就气不打一处来。龙鬼摸摸干瘪肚子,有气无力地道:别抱怨了,姐姐,找吃的吧。 两人搜寻觅食,走了好大一截路,忽见旁边的草丛,有一物倏地跑出。龙鬼面露喜色:有野兔!两人顿时精神大振,施展最上乘的轻功追寻那只可怜的野兔。小兔子一跳一跳跑得贼快,雪凤凰忍不住掏出暗器,刚想脱手,龙鬼那里一支袖箭已呼啸而去。扑!野兔乖乖倒地身亡。两人抹了把汗,笑逐颜开地去抢战利品。 找个地方焖野兔。雪凤凰兴致大涨。 在一块大石上,龙鬼取出腰刀,把野兔剥皮剖腹去了内脏,再切成一寸见方的肉块,又用山泉水泡了。趁这工夫支架搭锅,他竟从行囊里拿出一口巴掌大的小锅,看得雪凤凰目瞪口呆。见龙鬼熟练地劈柴烧火,雪凤凰愣愣地道:你居然随身带了这玩意儿,倒没被黄笙偷去。龙鬼道:对呀!我们不知道会在山上呆几日,总要吃饭。他要偷了这口锅,一准给我们发觉。雪凤凰见他仿若大厨的身手,知道晚上必有口福,啧啧赞叹,当下也不多说,帮他捡柴火。 哎呀,忘了调料!龙鬼大叫,抱怨几句又道,我去找找山里有没有胡葱总要去去腥味。雪凤凰插嘴道:胡椒行吗?龙鬼想了想:也成。雪凤凰掏出百宝囊里独门暗器胡椒球和盐巴块,想想又递上八角链,龙鬼愕然地看了半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指了问:你怎会随身带足调料? 雪凤凰满不在乎道:什么调料?都是暗器!胡椒让人打喷嚏,盐巴可代石灰迷人眼睛。八角串在一起当甩手链飞出去,手法好也蛮威风。龙鬼拧了眉,迟疑地道:你真在江湖上闯荡过?雪凤凰笑着拍一下他的头:小鬼头,不许胡说,做你的菜!我去挖点野姜来。龙鬼大乐,兴冲冲地点火焖烧,雪凤凰挖来野姜,等足一个时辰,才等来他的这顿焖兔宴。他的手艺果不寻常,老远闻着扑鼻的香,馋得雪凤凰坐立不安,催促不已。龙鬼却气定神闲,硬是等火候足了才端上盛宴。 夜里,龙鬼用杂草铺出一块舒适的安憩之地,雪凤凰艳羡地看了半天,听他笑呵呵地道:姐姐,这里你睡。雪凤凰两眼放光,顾不得客气,先坐上去享受了一下,末了才问:你呢?龙鬼一指旁边的高树:我在树上望风。雪凤凰想起仍然身处险境,不仅那五人未见踪迹,连罗怒等人也不知追上没有,的确无法高枕无忧。她心念一动,围着两人立身之地走了一圈,时而俯身搬动几块石头,时而侧身拉过一条藤蔓。 她所设之阵一半是出于弥勒传授,一半是自己异想天开,相应相生,颇有几分巧妙。龙鬼跃上枝头,密切注视她的一举一动,雪凤凰忽然冲他一笑,清透的目光辉映明月皎洁的光辉,似乎看穿他的用意。龙鬼若无其事地移开眼神,心里扑通跳个不停。 篝火边雪凤凰睡了,龙鬼皱眉远观她暗设的机关,这一招不仅可料敌机先,又限制了龙鬼的行动。若是他想离开这方圆之地,想避开这些机关还颇费周章。他试着折下一截树枝飞射而出,初初落地并无阻碍,刚放下心,前路上忽地流星赶月般弹起一张藤网,将退路封得干干净净,更迎面喷出一股胡椒粉的烟尘。龙鬼吓了一跳,当即掩住口鼻呼吸,才生生忍住了喷嚏。再看雪凤凰并未被这声响惊动,翻过一个身继续呼呼大睡,暗叫侥幸,倚了树干靠坐。 这丫头布阵不全按章法,他要破阵走出尚且有些难度,非要尽力猜度她的花哨心思。如此花费时日,不是一时半刻能办到的。龙鬼心想有这阵势保护,确可安心睡大觉,既是如此,他懒得外出探看,索性倒在树干上闭眼大睡。 刚躺了没多久,耳边忽地掠过一道风,睁眼便见雪凤凰笑眯眯地倒挂在更高的树干上,冲他说道:春晚最寒,何况是在山上,你不怕染上风寒,我却怕你拖累。快下来和我一起烤火。龙鬼情知他的举动心意悉数被她看破,苦笑盘膝坐了,道:好姐姐,我听你的,你须饶我这一回。雪凤凰翻身落下树去,龙鬼跟着飞纵至她身边,她一脸严肃转过身来对他。 龙鬼,我不管你是谁家子弟,在这荒山野地你我须同舟共济,你明白么?无论是乜邪还是罗怒,苗人和五族均非易惹之辈,你若连我都想算计、我若连你都要提防,不如趁早一拍两散,各走各路罢了。雪凤凰鲜少这样板了脸孔说话,龙鬼垂下头道:知道了。 他话越少,雪凤凰便知越是言不由衷,明知这少年满腹狡猾心思,偏偏摸不着头绪,雪凤凰心下亦是着恼。忽地又想起他那块太子标记,暗自寻思,他若真是苗人,苗人中现以苗疆老怪乜邪的身份最为尊崇,他这太子,莫不与那老怪有关? 思及于此,雪凤凰浑身一个激灵,手心尽是冷汗。龙鬼见她色变,忙在她睡处打扫出一块净地,赔笑道:姐姐莫要生气,我乖乖睡这里便是,不再惹姐姐生气。要骂要罚,姐姐只管说,我一时贪玩坏了姐姐的布置,受些责罚也是该的。 雪凤凰不发一言,满脑子仍在转着念头:臭小子,睡你的大头觉,这一晚不许醒!龙鬼慌忙倒地就睡,乖乖闭眼,像个听话的弟弟。雪凤凰望了他的背影,久久不动。 过了一阵,龙鬼的呼吸均匀传来,噼啪一声响,柴火爆裂的声音清脆传来,他似是一惊,翻身继续酣睡。雪凤凰独望星空,回忆起在江陵无忧无虑的快乐生涯,只觉昔日最为艳羡的江湖生活,实在有太多的提心吊胆。她辗转难眠,这一夜睡得极为警醒,些许的动静便让她老是睁目四望。等到天色露白,才感倦意袭人,昏沉睡去。 醒来后,只见龙鬼一本正经坐在她身边,睁大眼好奇看着她。雪凤凰吓了一跳,飞快打量一圈,见无异样才道:小鬼头,又玩什么把戏?龙鬼苦着脸道:你布了太多机关,害我不敢出去找吃的,只能喝水充饥。雪凤凰笑骂:你骗谁呢?你分明对这些玩意儿了如指掌,在我眼前说什么瞎话?高来高去避开就好。龙鬼一怔,低头遮掩道:谁说的,姐姐手艺精湛,我怎好意思乱闯坏了布置?算啦,我等姐姐收了阵势再赶路。 雪凤凰张望四周,发愁道:思邛山太大,鬼晓得黄笙他们到了何处!收了阵势简单,可要是今日寻不到他们,还是回此处歇息安全。群山浩莽,既入深山,想找到五个人并不容易。龙鬼微笑道:姐姐难道忘了蛛丝铃?雪凤凰呆呆愣了愣,欢天喜地抱起他:龙鬼!你为何不早说?你一定在他身上用了蛛丝铃。你说过的,什么用特制药水泡制,就能追踪是不是?她闻弦歌知雅意,一听就明白龙鬼的用意。 龙鬼红了脸挣扎开来,赧颜点头。雪凤凰又一呆,奇道:可是一根丝缠在他身上,除非近身,连肉眼亦难分辨。你在这座山中如何找到这根丝的踪影?龙鬼撮口一吹,雪凤凰见他张望晴空,也抬头看天。一团黑影挟了利风瞬即扑面而至,雪凤凰看不清动静,只觉来势凶猛,不由倒退了两步。一头灰白鹰鹘傲然清叱冲下,盘旋两圈,停在龙鬼肩头。 它顾盼决然,带了七分神气、三分傲气。雪凤凰看清它的模样,竟是性子最为枭悍的辽东海东青,若非是只幼鹰,雪凤凰定要担心龙鬼会给它一口吞掉。鹰眼如箭射来,雪凤凰连忙冲它微笑以示友好。龙鬼轻松地一指宝贝鹰儿,道:那根丝虽小,却逃不过凌空的耳目。凌空似乎听懂了他的话,风驰电掣振翅高飞,旋即消失在蓝天尽头。雪凤凰目送它远去,心痒难熬,叹道:要是我也能飞便好了。 龙鬼面色忽地一变,拽住雪凤凰的衣袖扑倒在地,嗖的一支箭飞射而过。雪凤凰瞧这箭的来势,知道罗怒已经追来。幸好凌空飞得早,不然若是误伤,两边的怨隙便结得深了。 龙鬼从地上抬头,沉声喝道:罗怒,你也太欺负人!我们是你五族的大恩人,你居然恩将仇报?罗怒朗声笑道:小兄弟,不知道是你们,得罪了!语声刚毕,雪凤凰和龙鬼瞧见罗怒挽弓背刀,和蒙秀数女并排走来,身后跟了数十个乌蛮弟兄。 不许动!别再往前走。雪凤凰眼见他们就要踩在机关上,慌忙摇手。罗怒不解地看着她,道:雪姑娘生气了?龙鬼悠然道:你只管走过来闹个脸红鼻子青,雪姐姐在此处布下了天罗地网,想尝滋味尽管来试。我正好瞧个热闹做个旁观,欢喜得紧。雪凤凰瞪他一眼,对罗怒笑道:雕虫小技,罗大哥稍等,等我收了阵势。飞身过去,几下施为,已把昨夜辛苦布置的陷阱机关除去。 蒙秀在一旁赞叹雪凤凰了得,罗怒只是微笑,雪凤凰听了暗自得意。唯有龙鬼故意踏前一步,挡在他们和雪凤凰中间,问道:两位既然来了,另外三族也快到了吧?罗怒并不理他,转向雪凤凰道:我答应雪姑娘,在未见到缪宗玉玺前,决不和你们起任何冲突,你我一起合作如何? 雪凤凰正想回答,龙鬼又插嘴道:雪姐姐和我一路,谁要你来插一脚?何况玉玺就那么一块,跟你们这么多人分,怎么也不合算。雪凤凰掩口失笑,对龙鬼笑道:你这个鬼灵精,原来这样不肯吃亏的。心下明白,龙鬼有凌空襄助,有把握能寻到黄笙,自然不想罗怒五族来分一杯羹。按说他讲得有理,但雪凤凰对罗怒印象不坏,又想借五族之力制衡乜邪,犹自踌躇。 蒙秀在这当儿走近雪凤凰,身上的银饰叮当作响,煞是好听。她握住雪凤凰的手,亲热地道:妹妹不要担心,我们见妹妹是个爽快人,才冒昧想和妹妹一路走。若是没这福分也不要紧,相识一场已是缘分。雪凤凰从小在武场长大,除了琴娘外并无女伴,见蒙秀笑态嫣然,也兴起惺惺相惜之意。雪凤凰的面色一缓和,蒙秀想起一事,拔下头上的一支插花替雪凤凰戴上。 我替罗怒向你道个歉。蒙秀说完,和罗怒相视一笑。雪凤凰却蓦地想起弥勒来,心口便是一痛。假如她真的寻到了缪宗玉玺,弥勒肯出来见她一面么? 龙鬼阴沉着脸,罗怒瞧出他心中芥蒂实是为玉玺而生,笑道:小兄弟,如果我能带你们找到乜邪派出的五个人,你们可愿和我们同行?龙鬼惊疑地看着他,罗怒道:早在我们听说玉玺在思邛山之后,就在这山下安置了数百个关卡,他们无论走哪一条路,必然碰上我五族的布置。你们可想来凑个热闹? 雪凤凰看了龙鬼一眼,以五族实力的确可以做到,龙鬼的小脸涨得通红,神色间并不想和罗怒妥协。雪凤凰大为头痛。这时凌空在长天上一声清鸣,罗怒忽然变得郑重,重新端详龙鬼。龙鬼禁不住他的目光,怒气冲冲地道:有什么好看? 蒙秀看出端倪,问道:小哥怎么称呼?龙鬼没好气地道:我叫龙鬼,是个小人物,不敢和两位首领称兄道弟。罗怒朝雪凤凰一拱手:既有这位小哥相助,雪姑娘此行想来有惊无险。罗怒告辞了。说罢领了族人离去。蒙秀不解地向雪凤凰尴尬一笑,匆匆跟上。 雪凤凰知道罗怒猜出龙鬼身份,不便多问,这地方的机关既已解除,再呆无益,遂和龙鬼一起跟随凌空飞翔的方向追去。走了数里路,头顶的凌空低飞进前方一处茂林,忽地又惊掠而去,杳然无踪。雪凤凰肃然噤声,招呼龙鬼跟了她摸进林中。 脚一踩上松软的泥土,雪凤凰听到细微的一声咔,就知道大事不妙。她来不及思索,当空一翻,腾起数丈高,叮地一支长针从她原先立处掠过,去势甚急,顺势擦过龙鬼,钉在后面的树干上,全数没进树里。雪凤凰暗叫大意,既有曲不平在,那老鬼头的设伏本领只会在她之上,她怎能不知深浅就往里冲。龙鬼这会儿削起木棍来,佩刀几个起落,已削出圆溜溜的一把长棍,走到雪凤凰身前。 他长棍一捣,棍头犹如毒蛇出洞,特意使了个打草惊蛇的棍法,像急先锋在前扫荡。飞草扬散,灌木凌乱,不多时入阵口就被他打得东倒西歪,噼里啪啦掉下不少暗器。雪凤凰目瞪口呆,眼见他脚踩的方位都恰到好处,那些暗器纵然飞射而出,没有一支落在他身上。这少年的机关之术,竟胜雪凤凰一筹。 雪凤凰生出好胜之心,双足一点纵飞入林,想和对方拼出个高下。龙鬼眉头一蹙,猱身跟上,掩护她的行动。雪凤凰身形骤然变快,捷如飞鸟,两手暗器疾飞。啪胡椒球迎风炸开,龙鬼晓得厉害,急忙屏息躲至上风处。 阿嚏!埋藏在黑暗中的对手忍不住打了喷嚏。一连五声,对方的方位轻易就摸了清楚。雪凤凰见胡椒球又建奇功,欢喜雀跃,身子轻灵一折,斜飞过去,冲了声音最熟悉的那人凌空一掌击去。这一掌她蓄势已久,对那人的厌恶之意亦一股脑儿全发泄出来,掌力惊心动魄,令人不可小觑。黄笙躲在树后无处闪避,眼见要树断人伤,不得不现身硬接她这一掌。他侧身出击,打出两拳迷惑雪凤凰视线,又借树干阻挡她大半力道,脚却暗自从树后勾出,弹射雪凤凰小腹。 他的武功和心性一般狡猾,雪凤凰早不会上当,改进为退疾跃数步,黄笙扑了个空,偏上下身子又被树隔在两边,用招已老。这工夫雪凤凰忽又逼近,两手翻飞若花,一招快似一招打出,黄笙首尾难顾,手忙脚乱。 龙鬼在另一边棍扫石飞,把地上的碎石一一挑起,朝四周激射而出。另外四人情知行藏已露,不再缩头缩尾,索性各持了看家本领齐向他出手。雪凤凰在旁见他们四斗一,以大欺小,动了同仇敌忾之念,撇下黄笙去斗户绝的滚龙掌。 黄笙扶了树大叫一声:住手! 两边罢斗,雪凤凰和龙鬼警惕地背对背站了,唯恐他再玩花样。黄笙冲雪凤凰抱拳道:雪姑娘的本事我知道,有这位小哥帮忙,恐怕连我们也不一定是对手。如今乌蛮五族虎视眈眈,雪姑娘本也是过关的人,依小弟之见,不如让他们俩同行? 户决不满地摇头,把滚龙掌捏得咯咯作响。封启骅张口便骂:哪能叫这两个小鬼捡现成便宜?老子不干!里过嘿嘿直笑,并不发言。曲不平仍在踌躇。黄笙递了个眼色给里过,里过似乎想到什么,到另外三人耳边低低说了两句。封启骅呆了一呆,骂骂咧咧道:罢了,罢了,我不管了。他这话一出,户绝和曲不平一愣,无奈也答应了。 雪凤凰犹怕黄笙闹鬼,将信将疑地讨回他偷去的银两,又向他要龙鬼的家传信物。黄笙拉了龙鬼,笑道:小哥的东西我自会还,不过之前,要还另一件东西。他伸手一摸,手中便捏了一根游丝,映在阳光下反射出一抹极幽暗的荧光。显然对方早已发现这道蛛丝,特意布好埋伏等他们前来,雪凤凰因此越发怀疑黄笙的动机。 曲不平热乎地靠近雪凤凰,道:雪姑娘,那日你勇救五族人马,称得上身手不凡。缪宗陵墓仍有一段路好走,你我何妨沿路切磋一下技艺?雪凤凰见黄笙笑吟吟挽住龙鬼的胳臂,心里隐隐感到不妥,好在知道龙鬼不是普通人,料黄笙奈何不了他,就随了曲不平在前先行。 黄笙瞧雪凤凰走得远了,才把那枚太子悄悄塞回龙鬼手中,恭敬地道:小人不知是阁下驾到,万请恕罪。龙鬼注视着前方雪凤凰的背影,放缓步子,压低声音道:我的身份务必保密,我不想多生事端,你明白么?黄笙慌不迭称是。走在两人前面的户绝回过头来,亦朝龙鬼恭敬欠身。 雪凤凰被里过和曲不平一左一右夹着,好生不痛快。虽然缪宗墓地有了着落,但被这五人贴身监视,究竟不是件乐事。 没走多久,里过忽然扬手叫众人停步,听到不远处有哀号声传来,惨叫连天。里过得意地道:哼,以为那些寒酸伎俩能骗过我们?曲不平嘿嘿笑道:罗怒过惯了鬼主的舒服日子,哪里斗得过你我?五人大笑,雪凤凰一阵心寒。这五人看穿了五族的布置,故意引他们追来,陷入早有安排的陷阱。五族的埋伏只是想跟踪这五人,并不会用什么狠辣手段,更不会伤人。而里过设的陷阱却以消灭对方为上,必心狠手辣,不留活口。跟这样五个人同行,是福是祸? 再看龙鬼,前些日子栽在黄笙手里的事似乎已忘得干净,竟和他称兄道弟,取了黄笙的开锁工具一一把玩,浑不知凶险。雪凤凰心下不耐,就问曲不平:缪宗墓究竟在何处? 第四章 立锥 曲不平向郁郁葱葱的群山间伸手一指,道:龙之发脉往往在群山交汇处,所谓来龙千里,山势如龙首尾相连,便是来龙去脉了。雪凤凰点头:这个我知道。《葬书》说,上地之山,若伏若连,其原自天。帝陵如果以山为陵,便可得享永恒。 曲不平大兴知己之感,同来的人中没有一个像雪凤凰这样能与他谈天说地的,登时撇下其他人,侃侃而谈道:观四面山峦,望两旁水势,如有龙山重冈,开屏列障,负阴抱阳,左右护砂,四局分明,环抱拱卫,藏风聚景便是当初所寻的缪宗葬地。雪凤凰叹道:风水虽好,可惜仍保不了他自己一条命,保不住他的江山社稷。曲不平神秘一笑:缪宗虽已事败,神灵安而子孙盛,这风水可保后人富贵无忧,信不信在你。 雪凤凰纵身跃上身边最高的一棵树,极目远眺,一扫群山地势。再下来时,一针见血地指了一个方向道:恐怕真正的地方应该在那里,再走一个时辰我看就到了。 姑娘好眼力,的确离得近了。曲不平眼中射出惊异之色,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看出龙穴所在,除了运气尚须有点真才实学。 龙鬼忽然拽了拽雪凤凰的袖子,问她:什么味道?浓重的血腥味随风飘至,雪凤凰疾走几步,在不远处垂下的藤蔓间发现一个被缠绕至死的黑衣汉子。他手中的剑断为两截,血流了一地,此刻尽变紫黑,惨不忍睹。雪凤凰见龙鬼正要走来,连忙喝住他,不许他靠近。 黄笙像个没事人似的走近,在那人尸身上拨弄一阵,掏出一块铜牌子,复又扔在地上,轻慢地道:什么铁剑门的,能走到这里算是不错。 众人继续往前,又见有两人倒地,胸腹插满木箭,口吐黑血。龙鬼恶心地掉转头,雪凤凰蹙眉道:你们的陷阱如此狠毒,未免太过。里过嘿嘿冷笑:看仔细了,那是水家的药箭,置人于死地的是他们。雪凤凰讶然凑近,忆起龙鬼说过水家的药箭中者必死,如今看来并非虚言。想到蒙秀笑靥如花,下手毫不留情,不由茫然心伤。 她摸了药箭不语,黄笙道:你以为除了五族人马和你俩之外,会有其他人能进山?寨王不是善男信女,罗怒更不是吃素的,即便对你们手下留情,其他人可就没这么好运了。 听他一说,雪凤凰就知道这两大势力早已铲除了其他觊觎玉玺的人。偷门大会是何等热闹的盛事,江湖人士能不闻风而动?但一路以来,她只在初出黔州时的船上遇到几具死尸,却没见过其他人的行迹。 龙鬼靠近她,雪凤凰从他略带慌张却仍坚定的目光中,看出他亦想通了这点。这少年不管来历如何,相处一路,她不忍见他受伤。 雪凤凰想到了他们自保的唯一法子。既然他们看来是三方中最弱的一方,先灭了他们俩无论对乜邪还是五族,并没有太大的好处。因此只要能造成一种微妙的形势,让两方都觉得联合他们可以更有利地消灭对方,他们便可多争取一段时间。 雪凤凰捏了捏龙鬼的手,龙鬼会意,故意延后跟户绝他们拉开距离,和雪凤凰肩并肩走。你拉拢他们,务必让他们觉得如果遇上罗怒,我们会站在他们一边。龙鬼目中精光一闪,雪凤凰便知他完全明白她的用意。她知道前路仍有机会碰上罗怒,那时,她是否能在瞬间向五族示好,是他们此行成败的关键。 雪凤凰随着众人继续前行,凝视着里过等人的背影,在找到缪宗陵墓后他们可能随时会突然倒戈相向,前路不容乐观。 又有一堆死尸横贯在沿途,众人鱼贯走过,龙鬼不小心踩到了一人的胳膊,居然反弹动了一下,吓得他惊骇狂跳。换在平时雪凤凰早就笑了,此刻见这些人死状悲惨,心里难受,什么心思都没了。这时,雪凤凰忽然感到有一双眼睛正恨恨地凝视她,转头左望,死尸堆里有一个人竟还活着。那人从血污中抬起头来,嫌恶的目光突然发了狂,拔刀冲向她。 我跟你们拼了!他来势甚快,用力又猛,雪凤凰一愣之下忘了闪躲。眼看那人就要扎进雪凤凰怀里,半空中飞来一鞭,勒住那人的脖子向旁边卷去。那人两手扣住脖间的长鞭,刚想使劲挣脱,面皮憋成紫黑色,力竭倒下。雪凤凰脸色煞白,看到他背后腰际赫然一个血洞,原来他早已油尽灯枯,只余了一口气。这人想是在同门死后不甘心中伏,一心等来仇人雪恨,顽强的执念让他多活了一个时辰。 雪凤凰来不及为他的命运唏嘘,那条救她的长鞭令她的心扬起无限喜悦,满心欢喜地回过头去。持鞭的那人并不是弥勒。龙鬼的手有力地握着长鞭,见她没事,赶到她身前道:姐姐走不惯林子,跟在我身后安全。雪凤凰回过头去,掩饰失望的眼神,强笑道:我没事,刚才走了神,不会再被吓到了。 这时,震天的轰鸣声自众人身后一里处响起,雪凤凰听这声音来处,似乎就在他们刚走过的那条路。有如此大的动静,必是又有人中了埋伏,心下惨然。里过得意地一笑,道:五族宵小想跟过来占便宜,这回可炸得不轻。虽然如此,七人脚下的步伐却都加快了三分,里过更是忙得手脚并用,招呼黄笙、曲不平帮他埋设鬼箭和火雷。 雪凤凰想到后面携众追来的就是罗怒和蒙秀,若论亲疏远近,她心里更亲近五族多些,不忍见他们受伤。但又知此刻和里过五人同坐一条船,他们五人势单力孤,非得要不择手段才能摆脱五族追兵。她满腹心事,心不在焉地走了一里地。爆炸声惨叫声咒骂声越来越近,雪凤凰心想早晚要与五族人马再见,对方受创越多结怨越深,不由越发担忧。 等行过一个小山冈,里过突然沮丧地驻足回首,雪凤凰跟随他目光看去,花花绿绿的彩衣如云飘至。罗怒的笑声从不远处繁茂的大树后传来,他神清气爽地走出,雪凤凰见他和其他四族首领毫发无伤,放下一颗心。 罗怒向里过说道:多谢一路照顾,原物奉还。他手一扬,数枚铁蒺藜脱手而出,里过闷哼一声,张开铁爪一一挡下,人却后退两步。罗怒不再理会他,径自走到雪凤凰和龙鬼身旁,朝两人行礼道:我之前说过的话仍作数,雪姑娘和龙小哥曾对我们有恩,在未见到玉玺前,我五族决不以一指加诸你身。 雪凤凰慌忙回礼,巧笑嫣然:罗大哥客气了。我这趟纯是好奇心重,跟来瞧热闹的,决不想与各位为敌,大家交个朋友就是了。罗怒闻言大喜,水主蒙秀、徭主覃莨、蕃主滕辽、峒主杨楝四人亦齐向雪凤凰和龙鬼举手施礼,里过五人面上挂不住,讪然笑着。 里过嘿嘿一笑,道:鬼主莫非想一路跟我们上山?罗怒道:思邛山上草药众多,我们时不时要被人暗算,想找些草药防身,大概不犯法吧?里过点头,招呼曲不平等上路,又对雪凤凰和龙鬼道:两位想一起来,我们就走吧。不过千万跟紧了,接下来的路有恶鬼吊着,可不好走。雪凤凰只得拉了龙鬼向五族首领告辞,罗怒等人体谅他们的难处,客气地和他们告别。 七人走出百来步后,罗怒招呼五族人马紧随其后,一行人浩浩荡荡蜿蜒行进在山中。曲不平着六人跟在他身后,边走边用极低的语调道:各位请依我的步子走,能不能甩掉尾巴,就看你们学样的本事好不好。 曲不平左绕两圈,右转三道,雪凤凰走得头晕,忽然醒悟到他走的是奇门步法。里过、封启骅等人神色肃然,随了他越走越疾,雪凤凰和龙鬼提足内力方跟得上他的步子。 曲不平脚下生风,雪凤凰的眼紧盯着他,见明明只跨了一步,但他的人已在七步开外,大觉惊奇。众人有样学样,把他的步法一模一样搬过来,自己虽不觉有何出奇,在另外一人眼中,身形却在刹那驰出很远。曲不平嘿嘿一笑,低声道:学我绕树走。脚法又是一变,拔地三尺,纵飞向左近一棵树后。雪凤凰亏得是眼明脚快,急忙缩身跟上,伶俐地随后掠进树影丛中。龙鬼也不甘落后,身如柳花飞絮,倏地一荡两丈,没进林子里。里过等人亦施展轻功身法,前脚跟着后脚赶上。 罗怒等五族离得远,看不到七人的步法巧妙,眼见他们前一刻还在视线不远处,谁知树影晃人,一下就没了踪影。等追到七人消失处再看,却连个脚印也不曾有,他们走的根本不是这一条路。在眼皮底下丢了人,五族人马甚是恼怒,一个个大声拔刀吆喝,披荆斩棘寻找他们。 曲不平甩掉了盯梢,抹了把冷汗招呼众人躲在一个凹洞里。雪凤凰握了龙鬼的手,屏息靠壁立着。 约摸过了半盏茶的工夫,罗怒、蒙秀等人走过他们头顶的土坡。覃莨冷冷的声音传来,不满罗怒走得太慢,蒙秀辩解了两句,罗怒阻止他们再争吵,派人搜索周围的林地。嗖、嗖数声箭响,罗怒和滕辽张弓搭箭,向四方急射探路。曲不平五人像泥塑菩萨,一个个动也不动。龙鬼忍不住,换了只腿站着,发出轻微的一声,被里过狠狠瞪了一眼。 五族人找不到他们,渐渐远去。 雪凤凰松了口气,刚想出去,曲不平拦住她,摇了摇头。果然过了一阵,簌簌声响,有三个乌蛮男子说了几句土语,快步离去。雪凤凰心想这么一来,罗怒等恐怕很难再找到他们,想到终可避免一场血战,也松了一口气。 危机过去,七人默默赶路。雪凤凰见猎心喜,不管和曲不平熟不熟,缠着要他传授刚才的步法。她刚才虽将走过的步子尽数记熟,只是不知诀窍,一时摸不出其中规律。曲不平一手绝活养家活命,岂肯轻易传人?何况若不是为了龙鬼的缘故,才懒得和雪凤凰假以颜色,见她缠得烦人,没好气地拒绝道:雪姑娘,师门绝技,概不外传。 雪凤凰道:你先前拉了我说要切磋技艺,如今我诚意求教,你又推三阻四,真不是爽快人。曲不平面有难色,待要再说推辞的话,龙鬼淡淡地道:雪姐姐想学这玲珑步法,口诀简单得很,连我也会背上两句。曲大爷若不肯教,我告诉你就是了。 曲不平瞳孔急速收缩,凌厉地瞪了龙鬼一眼,龙鬼夷然不惧。曲不平嘿嘿笑道:龙小哥原来早习得这门步法,我倒看走眼。被他一激,龙鬼沉不住气,当下傲然道:你当你那点本事很稀奇么?我偏不稀罕。身形一变,竟变换四、五种步法,令人眼花缭乱,几下纵跃犹如猿猴摘果,眨眼间就消失在前方的林中。 雪凤凰呆呆望着曲不平,道:我只瞧出望月、鸿鹄和千里三种步法,这孩子的轻功居然这般高妙!心想这轻功怕还在她之上。黄笙插嘴道:想来雪姑娘也不知道他师承何家吧?雪凤凰茫然摇头。她虽疑心龙鬼和乜邪会有关联,但一来不熟悉乜邪的武功身法,二来对龙鬼的武功亦是一知半解,并没把心中疑虑说出。 曲不平喃喃地道:另外两种步法难道是参差和碧落?这小子大不简单。封启骅和里过闻言,都是一惊。户绝更是把滚龙掌拎得稀里哗啦乱响,咧开白森森的牙呵呵笑道:有这小鬼头和雪姑娘站在我们一边,老子倒要看罗怒怎么神气去! 我没什么本事,大师父太客气了。雪凤凰心想这两种步法她连听都没听过,龙鬼竟可杂糅在几步里一同走出,难怪他人虽小,却敢以身犯险。谈话间,龙鬼忽然从头顶的树梢上飘落,一个跟头翻到众人跟前。雪凤凰欢喜地迎上去,先赞他两句,末了又道:曲大叔刚才只是夸你,你逃什么?说要教我玲珑,人却跑得没影。 曲不平尴尬干笑两声,龙鬼朝他略欠了欠身,神情平和许多,道:小子适才多有得罪,请大人莫放在心上。他一番做作,曲不平便没有话说,哈哈笑道:英雄出少年,我这点微末道行如今是不够混了。龙鬼忙道:哪里,到了缪宗陵寝,尚须借大人之力。对了,离那里还有多远? 曲不平抬眼眺望,清风尽处,就是他们想去之处。 龙鬼见缪宗陵墓已近,便对雪凤凰道:你想学玲珑,就跟我一步步走走看。他说完身如弹丸激射,瞬间飞出数丈,雪凤凰慌忙追上,口中嚷嚷:那什么参差和碧落,不如你一口气教了我吧!两人一前一后跑出好远,身姿如雁鹤齐飞,高低有致,在远处隐约出没。 曲不平望了雪凤凰的身影,眼神愈见惊疑,劈头问黄笙道:你和这丫头最熟,可知她的来历?黄笙沉吟半晌,方道:你们记得寨王向她出手时,有个人飞身来救?里过双目精光大盛,点头道:那人身法高妙,依我看功夫犹在寨王之上。可惜身手太快,我连他的长相也没看清,委实令人惋惜。 户绝道:这人身法依稀相识,似乎出自佛门正宗。黄笙道:有个人的名字,不知道你们听过没有?他轻轻吐出弥勒两字,户绝震惊道:怎么是他!这人逍遥来去,武功绝顶,看他行事作为,简直不是尘世中人!封启骅之前一直没有开口,闻言冷笑:任他再怎么强,不过是个人,你有罗汉之称,难道他是个菩萨,要你如此大惊小怪? 被他这一抢白,户绝翻眼无话,众人各自寻思了一阵。曲不平道:雪凤凰此来,难道受弥勒指使?户绝忍不住道:弥勒是世外之人,不会贪图玉玺。封启骅冷冷道:大师也是世外之人,和尚若心动了,只怕比寻常人更贪。户绝闻言大怒,指了封启骅便骂道:老子为寨王效劳,要你这龟儿子来嚼舌根子管闲事?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对骂开来,曲不平没好气地道:给我住嘴!罗怒就在左近,这么吵,不如直接请他们过来。这一说很是有用,户绝和封启骅登时闭嘴。黄笙道:不管弥勒来不来,寨王着我们找缪宗玉玺,如今眼看就要到地方。我们须速速准备,灭了沿途痕迹,进墓前不能留一丝线索。否则我们在墓里,五族守在墓外,吃亏就大了。 众人均觉他所言极是,纷纷在沿途做好掩护和假象。忙了半天,雪凤凰和龙鬼笑嘻嘻地转回,她踌躇满志,显是大有收获。龙鬼见了五人便道:雪姐姐好本事,我说一遍心法,她就全记得。那么复杂的步子,从前我学了十天才记熟,她瞧了两遍已走得丝毫不差。你们说,她是不是仙女下凡? 曲不平和里过等互视一眼,当日在偷门大会目睹她的绝技,尚不以为然,如今见了才知可怕。若是与雪凤凰交手之际,她亦能迅速记下所有招式,即便没想出破解之道,依样画葫芦使出,也足够令人头疼。 雪凤凰瞥了龙鬼一眼,他根本无须把两人的事说出,现下有意如此,想是为坚定五人信心,暗示五人他们仍有用处。这小鬼头这样机灵,真不知见了缪宗玉玺后会不会幡然变卦。想到可能与他反目成仇,雪凤凰不觉怅然。这少年从一开始便饶富机心,但雪凤凰见他明朗清澈的笑容,就不想把他往坏处想。 雪凤凰沉思中,众人踩过盘曲的溪流,行过起伏的山岭,终走到一处星峰秀丽的所在。 果然好一处山水宝地,山峦连绵如万马奔腾,正是阴宅最为推崇的上地之山。若龙若鸾,或腾或盘,禽伏兽蹲,若万乘之尊。雪凤凰一踏入这个山头,心中便有了感应,再看曲不平含笑相视,彼此眼中的欣喜尽付一笑中。 其他人感受到两人的异样,黄笙乐呵呵地张开两臂,几乎想把山景群抱在怀里,大声笑道:老天!我们终于到了!曲不平点头赞道:此地玄武垂头,朱雀翔舞,青龙蜿蜒,白虎驯俯,正是缪宗陵寝所在。 里过催促曲不平赶快动手,曲不平眯起眼上下端详,掏出罗盘测算。折腾半天,从背囊里取了一只小锥,找准一处掷下。龙鬼站在雪凤凰身边指点道:这就是偷门八宝中的高陵锥。凡葬必于高陵之上,以锥入土,好手可凭借起锥后的气味,测知下方有没有陵墓。雪凤凰暗自叫绝,偷门八宝中竟有几样宝贝专为盗墓而设,看来掘盗一术在偷门中地位不低。只是毕竟惊动前人有伤人和,雪凤凰很是内疚,颇有点拿不定主意。 里过沉声道:来时寨王曾提醒我们,这墓穴内藏机关,危险重重。老曲,你和我先行查探入口在何处。其余的人守在外面,看有无异动。 这五人中里过的年纪最长,俨然成众人领袖。两人走后,封启骅和户绝各占了一方望风,龙鬼无聊地四处闲逛,雪凤凰贪看景色,和他走在一处。黄笙左踩踩石头,右摸摸杂草,倒比曲不平更似个风水先生。 阳光斜射,照见禽鸟横空飞掠成阵投向密林,再过得半个多时辰天就要暗了。曲不平找不见入口,焦急地踱来踱去,里过虽有一身火药也是无法,眼睁睁跟在他后面东张西望。雪凤凰伫立良久,忽然问黄笙:可有酒?黄笙一怔,从行囊里取出酒葫芦给她。雪凤凰拔开酒塞,嗅了一下,清香扑鼻。她一言不发,把葫芦里的酒尽数倒在杂草丛中,已是泪眼汪汪,祭奠过缪宗后更是忍不住呜咽哭泣。黄笙好奇之下,问道:缪宗死时你只怕刚出生,非亲非故,哭个什么? 雪凤凰摇头。在她看来,入死人墓地盗窃乃是失德无礼之举。只是缪宗玉玺之事传遍江湖,与其让它落入他人之手,倒不如自己先偷了去再做打算。她心知对缪宗大不敬,无论他是否是个皇帝,墓地遭人践踏总是不该,故此心生怜惜,特意以酒拜祭。 雪凤凰对着缪宗墓又拜了数拜。不想里过忽然走来,直勾勾地盯了雪凤凰脚下的土地发愣。雪凤凰心下奇怪,顺了他的目光看去,也发起呆来。黄笙讶然道:你们中了什么邪?雪凤凰笑道:多亏了你的酒,我们找到入口了。 黄笙连忙仔细看去,原来那些酒并没有完全渗入土中,而是汪汪地浮了一层在地上,这便告诉他们脚下并非土地。里过拨开浮土伸手敲击,听到清脆的回响,众人皆大喜。曲不平站在旁边查看四周,啧啧赞叹。 掀起一方巨大的铁制翻盖,曲不平点燃一支火把探看,但见一条长长的甬道上有台阶往下延伸,不知多深。户绝性急,大步一迈刚想走进,已被曲不平拉住道:墓穴封闭已久,散散腐气再进。众人不得不焦急地等了一炷香的时辰,等墓穴中的气息散得差不多了,这才依次进墓。打头的是曲不平和里过,点了两支火把走在前面探路,接下来是雪凤凰和龙鬼,户绝和黄笙押后,最后是封启骅。 封启骅把盖子合上一半,正待完全扣拢关上,忽然一只手有力地伸来阻住他。封启骅大惊,以手为刀,戳指打出,那人旋手一带,巧妙化解他的攻势。封启骅碍于甬道狭窄,大半截身子已进在地下,根本无法施展功力,他情急间打出暗号,举脚往石壁上连踢三下。 啪盖子大开,封启骅发现和他对敌那人,赫然便是罗怒。罗怒两手一用力,拎住封启骅的衣襟把他从墓穴里捞了出来,他刚一出洞,蒙秀和覃莨便把刀架在他脖子上。 此时,出口被罗怒封住,封启骅又成了人质,里过等人陷在甬道中,十分被动。 第五章 困斗 事发时黄笙就在封启骅身前,回首眼睁睁见他被对方擒去,急忙通知前方的人。众人不敢贸然出墓,僵持在甬道里不动。蒙秀好听的语声从入口传来:几位若是不玩花样,不如分一杯羹,我们相安无事共同进退如何? 曲不平望着里过,火光下他的脸阴晴不定。墓里几人都是一般心思,原以为顺利寻得墓穴,谁想又被五族染指,心下自是不平。但一则己方势弱,二则入口和人质皆被对方控制,不妥协不行。里过左思右想,颓然长叹,低声问其他人道:别无他法,只能让他们进来。曲不平道:寨王吩咐,务必要将其他窥视者置于死地。不知这墓穴附近,寨王有没有安排人手接应。雪凤凰听到置于死地一言,心惊肉跳,她和龙鬼两人身份尴尬,不知是否也是五人欲除之而后快的窥视者。曲不平意识到说错了话,含笑瞥了她一眼。雪凤凰没好气地瞪着他,嘀咕了一声:大敌在外,我不跟你们窝里斗。 曲不平过意不去,歉意朝她赔笑。这时户绝小声道:老曲,想个法子等他们进来后甩开他们。曲不平苦笑:这墓穴里有何花样,我一头雾水,委实不敢夸口。不过这是没法子中的法子,姑且应付一下吧。又朝雪凤凰道:雪姑娘也请多担待,到时助我一臂之力。 众人商讨完毕,遂让黄笙叫罗怒等进墓穴,唯一的条件是只许罗怒带了五族首领进来,其余随从一律不准入内。罗怒欣然道:墓穴逼仄,如此甚好。扣住封启骅穴道,押了他先钻进甬道中。蒙秀、覃莨、滕辽、杨楝四位首领交代了族人安守墓外,随后走进入口。 一入甬道,罗怒把封启骅交给身后的蒙秀,自己越过黄笙等人,走到前面和曲不平、里过两人打招呼。里过见他有意走在前头,知他担心五人暗设埋伏,当下递了个眼色给曲不平,退后一步让罗怒和曲不平在前领路。 众人沿了台阶一级级往下,越走越深,终于,台阶尽头出现平地,又一条廊道现于眼前,略宽了一丈,可容三个人并肩走过。罗怒拿了火把一马当先走在前面,曲不平跟在他身后。雪凤凰心里犹疑,先前听他们说这墓穴机关重重,为何至今一帆风顺,长驱直入竟似毫不设防?沿途仅有几个矮矮的石柱,不晓得有什么用处。众人持了三四支火把,光线幽暗,雪凤凰留神想着心事,差点没撞上去。 不多时,罗怒欢快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此处有间石室。众人争先恐后涌入石室,室内十分光洁宽敞,四壁插满燃烧的火把,清晰可见石桌、石凳并床、几、台等物,更有一方磨得光滑锃亮的石镜,光可鉴人。 里过走向蒙秀,转头对罗怒道:鬼主可以放人了吧?罗怒点了点头,蒙秀嫣然一笑,松开手让封启骅去了。封启骅大失面子,涨红脸一言不发走到曲不平身后站了。覃莨挑了凳子坐下,突然惊道:桌上竟无一点灰尘!众人只觉寒气森森,理应满是陈腐荒败的墓地,却洁净得犹如有人居住。偏偏龙鬼咧开嘴笑道:不知道这里住的是人是鬼? 其他人脸色俱变,杨楝道:小鬼头不要胡说八道,小心有鬼抓你去。雪凤凰不在意地对龙鬼说:有你这个亦人亦鬼的家伙呆着,此间主人想是人鬼皆宜。龙鬼昂头不理众人,雪凤凰笑吟吟地招呼他四下走动,好奇地查看这间石室的各样摆设。 众人走遍石室,四壁既无暗格又无出路,仿佛到尽头。大家皆知缪宗陵寝不可能只有这么丁点儿大小,但从甬道一路过来,仅此处宽可容数十人,当下犯难沉思。 雪凤凰推算此刻墓外到了黄昏时分,向里过索要干粮,胡乱吃了。她这边一开伙,引得其他人也饿了,罗怒便在桌上摊开诸多食粮。众人围坐聚餐,间或说两句闲话,石室内稍稍有了几分人气,彼此的心情都明朗起来。 里过手中拿了一块糍粑,边吃边悄悄摸至一边,看似不经意地伸手去按壁上一块圆形突起处。不想手还没碰到,覃莨像个鬼影立在一旁,道:你想做什么?里过冷笑不语,若无其事地缩回手,覃莨指了那突起处问:这是什么?里过不答,覃莨怒道:你想把我们关在里面? 雪凤凰正站在石镜前玩赏,瞥见镜中人影幢幢,以为有人偷袭,急忙斜斜闪避。她身子尚未立稳,里过擦肩跳过,身后是覃莨挥刀砍来。这两人一动手,罗怒朗声笑道:五个对五个,公平得很!伸手向封启骅击去。蒙秀娇笑着迎向户绝,滕辽直取曲不平,杨楝遂和黄笙斗在一处。剩了雪凤凰和龙鬼两人,呆立当中,十人拳脚相加,你来我往,却并不碰他们一毫。 龙鬼情知论单打独斗,乜邪派出这五人根本没有胜算,道义上既是同来者,不能见死不救。当下拔出腰间软鞭想助他们一臂之力,雪凤凰按住他的手道:你若混了进去,更不可收拾。 龙鬼道:他们五人功夫平平,无论如何打不过。雪凤凰道:你既知打不过,帮他们打难道就会赢?他闻言一愣,即便他出手,最多和五族任一首领平分秋色,未必能讨了好去。最后被动挨打的人中,只怕再多上一个他。 石室里打成一团,掌风劲鼓,连插在墙上的十来支火把亦一一被吹熄。雪凤凰连忙奔过去,护住最后两支。龙鬼依稀看到里过等人受了伤,不忍再看下去,急促地问雪凤凰该如何是好。雪凤凰拍拍他的手,让他放心,朝向众人大叫:住手!第一声没人搭理,等把音调又高了几分,再吼一声,仍是无人理会。雪凤凰恼将起来,摸摸百宝囊,胡椒球的分量已大大不足,不知能不能收到奇效?她转念一想,有了主意。 雪凤凰身子陡转,脚下施展妙手云端步,穿花绕树冲进缠斗的圈内。十人激战正酣,并没留意她的举动,只有龙鬼举了两支火把照向她。雪凤凰脚步一滑,倏地溜到罗怒身边,火光明灭中罗怒乍见是她,硬生生地把打出的手掌收回。雪凤凰嘻嘻一笑,并不客气,中指弹出一粒胡椒球。她知暗器击不中罗怒,便故意打歪两分,撞到离罗怒最近的石壁上。 眼见胡椒球就要散开,她掩住口鼻,几个纵跃逃开了去。罗怒和封启骅的喷嚏响起时,雪凤凰两手同时发射,把胡椒球送到另外八人的跟前。一时香料满天飞,喷嚏震天响,大大影响众人交手的速度。这一幕直把龙鬼笑得打跌,他所忧心的事眼看轻松被雪凤凰解决,大为宽心。雪凤凰清清嗓子,再次高喝一声:住手 两下罢斗。 众人鼻痒难受,使劲打足了喷嚏,擦好鼻子。罗怒一方明知是雪凤凰使坏,但她一片好心,又不能责怪。而里过等五人斗得艰苦,眼看再打下去必受重伤,对雪凤凰的插手暗存感激。雪凤凰见他们样子狼狈,忍笑道:方才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打起来?覃莨一指里过:他想把我们关在里面。里过辩解道:胡说。我是想尝试这墓穴的机关,老曲你过来看。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块圆形突起上,曲不平跌坐地上,周身多处挂彩,闷闷撑直了身子,想走过来却是不能。里过道:这机关按下后不知是福是祸,徭主也太心急,不由分说就动手打人!覃莨冷笑:谁知道你是不是早知它的用处,这会子却扮傻子。里过又叫了曲不平一声,见他没有动静,忽然想到什么,目光凶狠地向四周溜了一圈。 曲不平被滕辽揍了个半死,倒在地上出声不得。封启骅捂了胸口大声喘气,肩头和小腿各有一处伤。户绝一边脸通红,被蒙秀打了好大一个耳刮子,头发凌乱了几分,一截乱发好笑地挂在头上。只有黄笙的境况最好,仅是衣衫扯破。 里过瞥了黄笙一眼,森然道:黄胖子,想不到你的武功精妙得很啦!黄笙笨拙地把衣上的破洞遮掩好,道:哪里哪里,我是顾头不顾腚,丢脸了,丢脸了!里过呸地向地上吐出一口鲜血,用袖子擦擦嘴,看似不在意地道:老曲,你的伤势如何?曲不平简直说不出话来,喉咙喀喀响了一阵,方才咽下一口血腥,勉强道:还活着。 里过从怀里掏出一枚黑黝黝的小钢球,弹丸大小,放在手心溜溜地转。他阴森森地说道:黄胖子,这玩意叫穿肠珠,我喂了点剧毒在上面,你吞进肚后除非刮肠子,不然决取不出。等你的肚肠都烂光了,它就会砰得一声把你的肚子炸破。想不想试试? 黄笙尴尬地左右四顾,道:里大哥,好端端说起玩笑话,大伙儿早些疗伤吧。里过道:我说怎么甩掉了五族,又被他们跟上!虽然他们在这思邛山布下天罗地网,但我和老曲一路特意避开了他们的埋伏,可千算万算,没料到我们之中有奸细,把到手的肥肉平白让出去! 他手中的穿肠珠在掌心滚来滚去,看得黄笙胆战心惊,不敢接话。雪凤凰扫了他们五人一圈,黄笙这家伙武功本来最低,这会儿受伤最轻,难怪里过看出破绽。罗怒哈哈大笑,站到黄笙身前:黄兄的确是我们的人,里兄心细如发,佩服佩服。可惜现今这局面,你们仍是输上我们一筹。 里过四人负气不语。他们受伤较重,趁说话的工夫暗地里运息疗伤。龙鬼过意不去,从兜里取了几粒丸药,送到他们嘴边,道:这是我爹亲手调治的玉溪丹,最补血气亏损。四人此时哪敢逞强,说了声多谢连忙吞下。 雪凤凰走到那可能是机关按纽的突起前,道:要不要试试?里过道:这条路已尽,这可能是开启闸门的出路。曲不平摇头:但也可能关闭某处的机关,不可不慎。罗怒望望众人,问:我们走到这里,再无第二条路,总要一试。你们意下如何? 众人没有他法,各自应了,紧张地看罗怒按下机关。 轰的一声自远处传来,里过色变,疾奔向甬道。罗怒亦听出声音来自入口处,慌忙跟着奔去。余下众人不敢怠慢,齐回到甬道里,退回到入口处。龙鬼和雪凤凰各持一支火把跟上,等大家到齐,站在甬道尽头的入口,排成一列,都傻了眼。 微弱的火光清晰地照在一块巨石上,眼见它把墓穴入口堵得死死,再无退路。 雪凤凰仔细观察石壁上的斑纹,默想来时的路,推算道:这石头有两丈长,恐怕不止一块。众人皆看她一眼,倒吸一口凉气。黄笙知她回想来时路径,必没有说错。罗怒等五族人未曾见过雪凤凰过目不忘的本事,听了半信半疑。 罗怒见事已至此,后悔无用,便道:我们回石室商量,或许另有出路。众人无奈,只得退回原处,走了一半,忽听龙鬼一声尖叫:奇怪,刚刚走的这条路,那个破烂石柱到哪去了?被龙鬼一说,众人记起仿佛前趟看到过一个矮墩墩的石柱,剥落的石片歪歪斜斜地竖插在柱上。这回沿路虽仍有石柱,模样却周正许多。众人大觉惊奇,等再往前走,偏又重新回到那个石室。只是此时大家都发现一件奇怪的事原先熄灭的火把竟全数被点亮了。 雪凤凰闭目细想,等张开眼时已知是怎么回事。 我们来时走了百二十步,到了前一间石室。后来返回出口,走到这里花了百四十五步,除去入口大石约摸有占了十步外,多走十五步,想是进了岔口。 龙鬼道:难道有两间一模一样的石室?曲不平道:既是雪姑娘记得,往回退十五步该是我们先前呆过的地方。罗怒叫道:那间石室我们既然没再看见,难道有人操控机关把它关了?雪凤凰摇头道:是我们自己打开机关启动了入口的千斤石,想来那原是个自保的机关,如有敌人尾随进入,就可凭此关闭退路,且自谋生路。而我们回到入口后,可能无意触动了另外的机关,打开了这间石室。 罗怒道:那起先的石室一定有退路,但如何回去?杨楝冷笑:依我看,一定有其他人在这墓中,等我们进来正好一网打尽。覃莨附和道:不错,这地方是乜邪最早发现,能控制机关的定是他的人。雪凤凰想起节先,里过等人显然也想到了他,心中犹豫,沉默不语。杨楝没那么好性子,指了里过他们骂道:你们别耍把戏,若有什么不对,我头一个先捏死你们。 里过见对方欺人太甚,忍不住拿出一颗钻天火炮,作势要点燃火线,骂道:死就死,大家索性同归于尽,看谁再仗势欺人!罗怒等见他发狠,色变退步,蒙秀忙道:千万莫冲动,有话好说。雪凤凰心想,两帮人急功近利,最沉得住气的反是龙鬼那个孩子,不由喝道:缪宗玉玺,说得天花乱坠,到底这里有谁亲眼见过?连影也没见着,就打得地动山摇,值得么?她一句话说到了点上,众人你望我,我望你,无人应答。 雪凤凰吸了一口气,沉声道:这会不会只是一个局?我们自相残杀,正中了别人的计。这个可能众人都想到过,但十人闯荡江湖多年,岂肯轻易认栽?没人肯承认被他人利用。罗怒道:缪宗当年在黔州立国,各地投奔而至的富豪不可胜数,缪宗为复国拼命敛财,汇聚的财富亦可敌国。等到缪宗身败,他身边的三大将本来力请武宗第三子继位为帝,但皇子诸贤坚辞不就。三大将只能把玉玺暂归缪宗于黄土之下,以伺后机。是以思邛山之说,并非空穴来风,事出有因。 雪凤凰奇道:按你的说法,这里若真是缪宗陵墓,除了玉玺外尚会有国库宝藏?罗怒道:不错,的确大有可能。众人一听,两眼皆射出光芒,又各自回避他人的目光,似乎不曾对此格外留意。雪凤凰更在意的却是罗怒,凝视他道:你对这段往事倒清楚得很。 罗怒傲然道:我族无时无刻不在寻求自保之道,汉人江山如此动荡,正是我族可大加利用之机。那是我父在世时派人搜集的情报,若换成今日的我,恐怕会更进一步。雪凤凰心下唏嘘,叹道:你会怎么做?罗怒笑而不答,龙鬼道:他会立一个假皇子为帝,实是做他的傀儡。罗怒直视龙鬼道:换成你也是一样。 两人目光交锋,雪凤凰恍然醒悟。她拉起蒙秀的手,又对曲不平道:如今最紧要便是找出路,你们两方切莫心存芥蒂,坐下来好好商量。我有点事去去就来。说罢,不管那十人各自大眼瞪小眼,恶狠狠拉了龙鬼往一边走。 龙鬼知道他忍不住说了太多。果然,雪凤凰把他牵到石室一角,开门见山逼问:你一定要告诉我你是谁!如今困在这鬼地方,不知出不出得去,你我生死都能与共,你再瞒我作甚?龙鬼无奈,瞥了十人一眼,恨不得他们吵翻了天吸引雪凤凰的注意。没想到那十人听了劝告,围拢在一处商议如何解困,他只能低眉苦想对策。 雪凤凰叉了腰道:别想什么鬼主意,知道你是谁,能吃了我不成?龙鬼叹了口气,道:若我是乜邪的儿子,你是不是宁可一口吃了我?他眼神清亮,显无一句瞒骗之言。雪凤凰不是没想过他和乜邪有亲密关系,但最多猜想他是乜邪的徒弟,再没想到这俊俏少年会是那老怪的儿子,两人的长相实有天壤之别。 你骗我的,是不是?如果这少年真是乜邪之子,很可能弥勒当初说的话是事实。缪宗玉玺是引弥勒前来的一个局。雪凤凰惊出一身冷汗,究竟这背后有多少秘密?龙鬼摇头。雪凤凰摸头苦笑:我以为自个本事了得,这一路没人能把我如何,谁想不过是托你的福。 龙鬼道:姐姐莫要着恼,他们本无一人知道我的身份。可惜黄笙偷了我的信物,被他看破,而凌空又不巧暴露于罗怒眼前。我本想全都瞒住,并不存心骗姐姐一人。 那你爹叫你跟着我,有何吩咐? 龙鬼摊开两手,表示无可奉告。雪凤凰哼了一声,越发担忧弥勒。他若知道她被困缪宗陵墓,会来相救吗?这可能个天大的陷阱,但她一时间意乱情迷,竟盼着永不要发现出路。这样,或许她的师父会宛若天神降临,救他们逃出生天。 龙鬼凝视她忽喜忽忧的面容,以为她仍有芥蒂,遂道:里过他们是我爹派出的人,我会尽力保他们安全。姐姐若想帮罗怒,我也决不阻挠。总之,只要姐姐不亲自和我们交战,我们决不会先攻击姐姐,你看可好?雪凤凰道:呵,我倒好,两边都说不会先对我动手,算是能保住小命。龙鬼低头:姐姐莫要灰心,玉玺的事是真的。说不定最后有福拿到的仍是姐姐。他意态迁就,雪凤凰板不牢僵硬的脸孔,拍拍他的肩,道:罢了,你们谁取了玉玺都不紧要,只要你们不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也管不着。 龙鬼笑了问她:你若拿到玉玺,有什么用?雪凤凰一边比划一边说道:有什么用?嗯,不知它有多大?大一点呢,可以做镇纸,小一点就穿个孔挂在脖子上玉玺该不会很难看吧?龙鬼忍笑道:以天下为儿戏,姐姐你是当真的么? 玉玺不过是一件器物,雪凤凰心想,换成弥勒在此,亦是不屑一顾的吧。雪凤凰神往地想起师父超然世外的风范,于弥勒眼中,决不能让万物的灵性窒了人的本性,他学遍世间百术却丝毫不沉迷留恋,便是如此。雪凤凰犹记得他教她辨玉识瓷,记得他忽而爱洁忽而邋遢的怪癖。当龙鬼问她,拿到玉玺会有什么用,她心念电转,想的全是如果弥勒拿到了它,会有什么用。 她做这一切不是为了自己,不过是为了在师父面前表现,她终于长大。想到这里,她不由眼角一涩,没了和龙鬼继续攀谈的心思,摸住墓穴冰冷的墙壁发呆。 龙鬼没奈何地回到众人所立之处。交代完来历身世,把心中憋了很久的话说尽,原该松一口气,可龙鬼知道,更尴尬的境遇将摆在他面前。那就是在玉玺现身之时,他和雪凤凰将正式决裂。 罗怒此刻冷静下来,雪凤凰、龙鬼谈心时,他和曲不平正通力合作寻找出路。无奈越找越是胆战心惊,四下里皆是严实无缝,再不见任何可开启的机关。想到要活活憋死在这墓穴里形同陪葬,众人心慌意乱,不知所措。 两人走回时,正听到罗怒说道:怕就怕五位是乜邪那老怪物的棋子,替他收拾了争夺玉玺的人,自己却要葬身这墓地中。见雪凤凰和龙鬼走回,他一双利目射向龙鬼,若无其事地笑道:龙小哥,无论如何,你爹千家寨主是最大的赢家,你说是也不是?龙鬼冷笑不语。雪凤凰暗皱眉头,心想若是这十人合力对付龙鬼,以她一人之力怕是护他不住。她也怪不得罗怒掉转枪头,毕竟缪宗玉玺只有一块,除去一个对手便少一分阻力。 罗怒那句话果然厉害,里过和曲不平等人都讪讪不语,神色犹豫。封启骅忍不住道:乜邪想杀了我们,我们留着他的宝贝儿子干什么?里过皱眉问龙鬼道:小鬼头,你来之前,你爹没有把这墓穴的布局告诉你么?龙鬼摇头。封启骅便道:好极,既是如此,杀了你也无妨。雪凤凰高叫:你们之前都立了誓,未见玉玺决不动我们。何况刚刚你们受伤,是谁助你们疗伤? 封启骅耐不住道:老子要是出不去,管他说过什么誓言!要么你说出机关在哪里,要么就怪你爹送你做替死鬼!杨楝一双虎目上下打量龙鬼,从鼻子里哼出怪音,听得雪凤凰替龙鬼心惊。滕辽骂了两句蕃语,覃莨幽幽冷笑,龙鬼满不在乎地坐在地上,谈笑自若道:大伙若是手痒,不妨先杀了我,看看能不能出得去。杨楝吃软不吃硬,闻言狠狠呸了一声,倏地以迅雷之势冲到龙鬼面前,拎起他便道:信不信我一掌拍死你? 里过等人冷冷作壁上观,只盼龙鬼熬不住说出机关所在,对他的生死毫不在意。 杨楝气势凶悍,龙鬼微微变色,雪凤凰正想出手,蒙秀走过来轻轻一拽,笑道:小孩子的话,干吗认真?杨楝只觉一股柔力自龙鬼身上传来,力道初显阴柔,久之便感手上刺痛,不得不松开手。蒙秀把龙鬼放到雪凤凰身后,对雪凤凰道:雪姑娘,若是外面有机关,这里难道就没有机关可以打开么?雪凤凰奇怪蒙秀何以会帮龙鬼,仔细一想已然明白。反正是死路一条,杀了龙鬼亦不见得能出去。倒是万一乜邪派人做的手脚,总不会眼睁睁看儿子死于此地,他活着众人反而安全。 雪凤凰随即答道:如果连曲先生也一筹莫展,小女子的堪舆之术尚不及曲前辈,恐怕找不出机关在哪里。蒙秀失望之色溢于言表,罗怒拍拍她的手,道:天无绝人之路,且让我再搜一遍看看。招呼曲不平再在石室里上下寻找,期望有类似上一间石室的突起机关。 墓室里的空气愈见稀薄,蒙秀禁不住急吸几口,神情愈见烦躁。里过用力一踢石壁,骂道:再下去肯定憋死!那条甬道里就没暗门了么?曲不平摇头道:四下皆是死路,除非外边有人打开机关。黄笙一愣,抓着他的胳臂道:你再多看看,不可能没有出路!罗怒道:造墓者多虑及盗墓,恐怕此间是个绝路。 蒙秀惊道:绝路?我可她本想说不想死,又大觉晦气,不愿当了众人的面说出,咽了回去。雪凤凰看了曲不平和里过一眼,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对他俩说道:如果两位肯帮忙,我想找条出路并非难事。罗怒听她一说,恍然大悟:对,借助两位的火药与堪舆之术,应该能逃出去。 里过沉吟道:墓穴里不通风,一旦点燃火药没有炸开出路,会把残留的空气全烧光,你我恐怕立即要憋死在这里。雪凤凰点头道:因此须借助曲先生的堪舆之术,找出主墓的方向,朝那里打通地道。 这本是极简单的道理,只是众人原先一味取巧要寻求机关,倒把曲不平最擅长之事给忘了。经她一提醒,顿觉柳暗花明,信心大增。 第六章 陷局 曲不平用罗盘测算方位之时,龙鬼缩于雪凤凰身后,他的手始终按在腰间的鞭子上,神情警惕地望着众人。雪凤凰大生怜惜之心,安慰他道:没事,他们吓吓你而已,不会真对你动手。龙鬼嗤笑一声,轻蔑地瞥了一眼四周,伸过手去牵着雪凤凰,小声道:雪姐姐,你答应我,始终跟着我可好? 雪凤凰握了他的手,想起初上思邛山的一幕,感叹风云变幻,道:你心里害怕?龙鬼低下头,不让人瞧见他的神色,轻轻说了句:是。雪凤凰捏了捏他的手道:好,我跟着你,谁敢动你,先过我这一关。龙鬼抬起头,冲她一笑,放开手道:这里只有你是真心待我好。 忽听曲不平欣慰地指了一处道:按常情推断,主墓该在此块石壁之后。从方才那间石室的距离测算,往这里走可能是活路。他从背囊里掏出一把神工凿,比之前龙鬼向雪凤凰卖弄的要大上一号,乒乒乓乓在石壁上敲起来。石屑如水珠四溅,龙鬼冷眼看了许久,方对雪凤凰道:雪姐姐,你说他们朝墙上挖洞,难道是想打出一条路来? 众人听到他的话都暗笑小孩子见识,唯有雪凤凰始终对龙鬼刮目相看,知道他人小鬼大,非是口出妄言的人。他既熟知偷门规矩,怎会不明白曲不平是想凿开一个小洞,让里过埋放炸药。她自己也是机灵鬼,当下心念电转,刹那间晓得了他的心思,便接口道:曲先生精于堪舆之术,他说那后面会有出路,想是没错。但不知这墓穴当年是何人设计,若是故意反其道行之,可又白费力气了。 龙鬼嘻嘻一笑,雪凤凰知他越是看似不经意,越是胸有成竹。果不其然,听他拍手叫道:雪姐姐真是聪明,我猜建造陵墓的定是什么堪舆高手,只怕设计机关时不仅反其道为之,把吉凶易了位,这墓穴里恐怕到处都是虚虚实实、难辨真假的退路死路。 曲不平亲眼见过龙鬼的奇门身法,知他对这一套亦有涉猎,闻言不由慢下手脚。罗怒想起那日雪凤凰带了龙鬼出手相救,这小鬼很是精通奇门遁甲,便打破两边的僵局,含笑对他道:小哥儿这话大有见识,果然虎父无犬子。依你之见,我们该从何处寻找出路?龙鬼道:我一个小孩子,能有什么见识?僵着的神情大见和缓。蒙秀走近,朝他笑道:龙小哥,若你有什么能出去的主意,只管说出来。龙鬼定睛瞧了她一阵,方道:越是显眼处越不惹人留意,你们找机关时怎么不看那些石桌石凳?外面那些石柱也都漏了。换成任何一个小孩子,早就摸了个遍呢。 曲不平一想他说的也是,这些大家伙他们匆匆一看而过,尽往些偏僻离奇之处寻找暗格机关,却一无所获。但小孩子天生好奇,大人眼中习以为常的事物偏偏能玩索不已,这便是龙鬼能想到机关会另在他处的缘故了。 曲不平顺路摸回到甬道中,对了那几个矮石柱发愣,这会子仔细端详竟看出名堂来。明明看似错乱排列的石柱,居然暗合北斗七星之数,天玑方位现陷于石壁之中,正是龙鬼所说的那根破烂石柱。与天枢遥遥相对的北极星方向,想来便是他们苦苦寻求的主墓方位,而这一方位,与他用罗盘测算的吉位正好有颇大偏差。 若不是龙鬼提醒,炸药炸开后众人仍将面临厚厚黄土,或是造墓者预留的埋伏。曲不平想到这点暗自庆幸没对龙鬼动手,更心生后怕,乜邪如此胸有成竹地派亲生子前来,若非此子有特别的本事,就是一定有人接应,怎可轻言对他不利?他心下有了计较,回去吩咐里过依天枢方向凿洞埋药,轻描淡写地对龙鬼道:你的眼好尖,给你说准了,外面的石柱确是机窍所在。龙鬼耸耸肩,并不理会其他人,兀自和雪凤凰说笑。 忽地石室发出一声轰天巨响,雪凤凰整个人剧烈地摇晃一下,听见罗怒和里过的欢呼声传来。烟灰消散处赫然一个大洞,前面豁然开朗,约摸有三亩见方的空地。壁上皆绘了亭台楼阁、高堂美酒的盛景,色泽鲜艳,笔法纯熟。而过了这块空地,不远处现出肃穆庄严的地宫,前方一道汉白玉门横亘当中,高约有一丈半,宽一丈。曲不平两眼发直,喃喃地望向前方道:这定是地宫前殿! 雪凤凰走到这里才觉欢喜。这墓地不再是初入时死气沉沉不会言语的冰冷地穴,这些精美的壁画,似乎在诉说墓主人生前的故事。他虽然寂寞,并不冷清,雪凤凰在心中默默地祷告一声,缪宗孝康,我们来看你了。 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为肩,六八为足。曲不平觑着眼看地形,口中念念有词。众人见他煞是郑重,不敢轻举妄动,皆在他身边立了。罗怒奇道:这莫非又是个什么阵法?曲不平微笑不语,雪凤凰知他爱弄玄虚,忙解释道:太乙取其数以行九宫,四正四维皆合于十五,以五在中央合成九宫方位。皇帝君临天下自是面南背北,如果没有料错,这里步了九宫阵法,地宫中的宝床之位该由此地朝北前行。 龙鬼看一个个立定不动,哼了一声道:九宫阵没什么了不起,姐姐你带我先走。 他抢先跨步前行,其余众人乐得看他尝试。因曲不平在,雪凤凰早忍了很久,此刻难得卖弄一番,当即伸手拉住龙鬼齐步跃出。两人皆是行家,心有灵犀迈向艮位生门。刚歇得一歇,里过站在阵外手痒,抛出一支袖箭道:我助两位一臂之力。不偏不倚送往两人身边一丈开外的地界。雪凤凰和龙鬼面面相觑,叫了声:不好!步法骤变,急忙跃了开去。 里过自以为得手,不想帮了倒忙,正触动了震位伤门和巽位杜门两宫交界处,风雷之声顿时大作。空空如也的地面弹出硕大几颗雷火,星驰电射袭向那支袖箭,刹那间当空爆散,轰然数声后炸出一朵更大的火花,犹如霹雳连击。整座地宫亦摇得两摇,烟雾弥散,雪凤凰和龙鬼离得最近,被震落的泥石闹了一鼻子灰。里过兀自惊了半晌,尴尬朝两人一笑,龙鬼恼怒地回瞪他,低声骂道:越帮越忙。 雪凤凰和龙鬼避得太急,不小心踏多一步入了生门对面的死门,待发现已然不及。地底忽然涌出五座莲花台座,明珠耀眼,光芒四射,雪凤凰多看了两眼,竟目眩神迷情思恍惚。她深恐陷入幻境,连忙摄定心神,招呼龙鬼踏往乾位开门。不想刚走一步,莲花座花心大开,无数银蛇乱蹿,竟是千百枚细小银针。龙鬼挡在雪凤凰身前扬鞭急舞,耍得密不透风,方将周身护定。雪凤凰见莲花射完银针后略作闭合,知道下趟袭击转瞬即至,连忙一拉龙鬼的手,施展他当日教授的碧落步法,东斜西绕,在阵中穿梭来去,躲回生门。 两人刚到生门,不远处的莲花座又再次花开二度,银针比前次更为密集,铺天盖地之势令人再无处闪躲。雪凤凰和龙鬼避过一劫,心呼庆幸,把张狂轻慢之心收了不少,格外凝神静虑、再探前路。旁观众人看得屏气吞声,不敢稍动。曲不平深知阵势厉害,更是两眼发直手心冒汗,连他都不敢轻涉险地,其他人更不愿步两人后尘。户绝眼见地上无路可通,抬头寻思了一阵,掏出滚龙掌向天顶激射而出。他并未和里过、曲不平商量,一伺滚龙掌插入天顶石壁,径自借力一荡,竟直接落往阵中雪凤凰和龙鬼两人被困之处。 他有这般高来高去的本事,雪凤凰头回知晓,眼见他毫无交情却肯来救,大生好感。她突然忆起户绝亦是偷门大会挑出的人物,武功实该不如偷术,从高处穿街过巷便是他真正的看家本事了吧。有此绝技连皇宫亦去得,但不知他曾经盗过哪些宝物。 户绝落下后,朝龙鬼先施了一礼,继而避开众人耳目小声道:龙少主,我一向景仰寨王,之前多有得罪,请小哥儿见谅。龙鬼哼了一声,并未作答。雪凤凰看他意似逢迎,刚生的好感又减了两分。她总以为挺身救人应该顶天立地,户绝若是面冷心热倒罢了,像这般曲意讨好,未免让人小瞧。 户绝又道:我思量出过关之计,只要龙少主信得过我,就能顺利走出这阵法。雪凤凰插嘴道:难道你对九宫阵法比我们更精通?户绝摇头,正色道:我对它一窍不通,但你们也见着了,从天上走便可无碍。两位的轻功既飞不过去,不如让我带两位走这一程。 龙鬼两眼一亮,拍掌笑道:户绝!你说得对,不过我不须你帮忙。兴奋地取出偷门八宝中的飞渡,道:雪姐姐,他试出这天顶上并无禁制,我们从上面走如何? 户绝连声叫好:太好了,你们有飞渡在手,无须我这半吊子飞索。我且回去教他们这个法儿。雪凤凰道:慢着,你须让曲先生标明生门所在,让大伙在半途落脚再走,否则天顶光滑,可行不了那么远。户绝诺诺称是,眉飞色舞依原路退回,并无一丝邀功得意之色。雪凤凰望了他的背影想,因他善待龙鬼便推论他谄媚拍马,是否言之过早呢。 果然依了户绝所想之法,众人不必和九宫阵法硬碰硬,花了一顿饭的工夫,全都过了这块空地。此次户绝功劳最大,他并不夸口,众人也忘了感激,直奔向地宫所在的汉白玉门。雪凤凰和龙鬼落在后面,她特意找到户绝,谢道:你虽叫哭罗汉,心肠倒不坏。户绝被她一夸,不好意思地抚头嘿嘿直笑。 龙鬼回首望了那阵势一眼,目光中犹有不平之色。雪凤凰见他心高气傲,暗中叹息。对她来说,最简捷的法子就是最好的法子,不必非将难题都迎面直解,用巧力比用蛮力要好得多。龙鬼太过自傲,以为天下无不能解的局,他回眸那一瞥使得雪凤凰深深感到,如果他日有暇,他定会再走这阵法,务必破关出阵方能心安。换了雪凤凰,再走一次她肯定还是从天顶上走,能躲就躲。 众人转眼到了地宫门外。覃莨最是心急,疾奔而去,刚踏出一步,雪凤凰瞥见地下凹凸有致,连呼小心。她话刚出口,两壁哧哧无数金色利箭如流星赶月,直向覃莨周身招呼。 事发突然,覃莨登即纵高数尺猱身躲避,但仍有数支金箭直奔他周身。罗怒不及拔箭相助,取了弩弓替他拨挡。这时平地里忽地卷出一只长鞭,势如青龙出海,奇妙地搅乱万里波涛,竟把剩下的利箭尽数挡下。 覃莨没想到最快出手相救的会是龙鬼,落地后窘迫朝他谢过,龙鬼并不领情,缓缓卷好长鞭,连个笑容也无。曲不平细察地砖分布,道:这阵势甚是奇怪,我一时参详不透,大伙耐心歇一阵。眼看偌大一个锦绣宫殿就在前方却望洋兴叹,众人心痒难熬,绕了汉白玉门四下张望,不断催促曲不平快点破阵。曲不平徘徊不定,长吁短叹,抓耳挠腮,一时间根本看不出这古怪阵法是何名堂,不得不嗫嚅地道:这个这个阵煞是奇怪。 雪凤凰随意瞥了一眼,笑道:这砖头竟写了孝康两字,连皇帝名讳也拿出来布阵,亏这设阵人想得出!被她一说,众人急忙仔细看去,将略微凸起的砖块连成一片后,正是草书孝康两字。以此布阵的确匪夷所思,如果不是雪凤凰过人的眼力,能辨出狂草字体,曲不平就算想破头也猜不出解法。 罗怒哈哈大笑,赞道:雪姑娘果然冰雪聪明!罗某先行一步,为大家开路!当下不由分说,抢先踩了凸砖就走。雪凤凰脸色煞变,皇帝的名讳如何踩得,刚想提醒,金箭再度夺目射出。罗怒慌不迭扑回原地,他身法比覃莨快上一倍,硬生生躲过擦肩而过的箭矢。他恢复甚快,自嘲地对众人笑道:我真是蠢人,居然踏错了砖,该死! 雪凤凰微笑,见众人神情疑虑,怕她一着料错,不敢先行,便踩出一步道:我来走走看。扭头先看了龙鬼一眼。龙鬼伸出手去,道:姐姐带我同走。雪凤凰心头荡起一片暖意,牢牢握紧他的手,两人一齐毅然往无字处踩去。 一脚踩下全无异动。再走,仍是安然无恙。雪凤凰和龙鬼相视一笑,加快步伐向汉白玉门走去。黄笙见状不甘居于人后,连忙疾步赶上,他这一追走,其余几人也纷纷踏了无字处涌来。 开门,众人没料到会见到那样的情形,疾奔的步子死死钉在了地上。谁能想到一道汉白玉门推开后,眼前虽一片开阔,但尽处竟是十处隧道入口!众人本以为这道门后已是陵寝主殿,没想到忙活半天仍不得其门而入,失意懊恼惊疑尽浮上心头,茫然失措。 每个入口都一模一样,仅一人宽,洞口犹如咧开的嘴嘲笑盗墓者机关算尽。曲不平无奈地盯了罗盘看,虽有些微的角度差别,但谁知道那隧道里弯弯绕绕通向何处?更可能个中错综盘曲聚成庞大迷宫,到时反复走回头路却出不去,就要陷死在这地宫里。众人深知其中风险,然而既到此又不忍功亏一篑,一时没了主意。雪凤凰暗暗跺脚,她一见这架势就想到了解决之道,只因弥勒曾出过类似的难题,被她从百宝囊中的香料暗器寻出办法。 如果她的香料暗器尚有剩余,完全可在行过处撒上不同香料加以鉴别,即便在黑暗中亦能凭嗅觉摸出未走过的新路。怎奈她一路以来任意挥洒暗器,全无补给,为阻众人自相残杀更花光了最后的香料。雪凤凰想到此处一筹莫展,大叫可惜。 里过犹豫半天,狠下心肠道:走!无论如何都要一试。雪凤凰打了个呵欠,墓外夜深人静,他们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穴中,不知疲倦地呆了许久。想到此处,她不由道:不如先睡一晚,明日起来再走。否则累倒在隧道里可不大妙。里过和罗怒一听大觉有理,但杨楝、封启骅等人跃跃欲试,兴致颇高,闻言不满于色。蒙秀察言观色,立即打圆场道:雪姑娘,你和小哥儿忙一天也乏了,我看这隧道难走得紧,不知有什么凶险。你们两个阅历少,不妨让我们先探路,你们在洞口歇息。 龙鬼接口道:好得很,我早撑不住了。雪姐姐,我们睡一觉,这些家伙想熬夜钻洞,就让他们去。雪凤凰大觉有理,对众人笑道:哪怕对面走过去就是地宫宝床,我也吃不消了。这墓地没体力可走不完,对不住各位,我们要先歇着啦。他们俩走到一边,靠石壁坐了。里过和曲不平小声议论着闯关之道,雪凤凰和龙鬼嘻嘻哈哈全不在乎。罗怒和覃莨、杨楝等商量一阵,决定连夜试走看看,若是过分艰难,再等明日。 蒙秀想了想,从背囊里取出一件换洗的蓝布衣衫,径自拆出棉线,对罗怒道:我们一路走一路丢线团,倘若迷了路,还可绕将出来。众人大觉此举甚好,等了一阵,蒙秀绕了一手的线,走到左起第一个入口,深吸了一口气,道:谁跟我进去一试?罗怒走近,微笑道:我先去试探,如有消息,一定返回来叫你。取过她手中棉线。蒙秀痴痴看他,点头应了。 里过身形一闪挡住入口,指了指户绝道:他跟你同去。罗怒知他不信任,也不在意,对里过道:不如让女人留下,我们两两一队,先探前四条路。既有线团指引不会迷路,曲先生也不妨留下看守。一旦大伙发现路途难行,就赶紧顺了线团先退回。你看可好? 里过想想只能如此,便让罗怒、户绝一队,覃莨、黄笙一队,杨楝、封启骅一队,他和滕辽一队。八人依了蒙秀之法,均缠了一手的线团,鱼贯进入各路口,余下四人目不转睛等着。 雪凤凰和龙鬼不耐烦等,先依了石壁各自闭目小憩。等两人打了个瞌睡睁眼再看,蒙秀和曲不平已等了很久,几乎比先前呆在石室的辰光更漫长,依旧没有一个人出来。 蒙秀望穿秋水,死死盯住洞口发愣,眼神几近凝固。雪凤凰不忍,走到她身边揽住她的肩道:放心吧,吉人自有天相。蒙秀勉强一笑,全无平素洒脱仪态,甚是凄楚可怜。雪凤凰正待劝慰,忽然侧耳倾听,面露喜色:有脚步声,他们出来了! 罗怒和户绝灰头土脸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沮丧地摇头。户绝手臂上赫然一个血窟窿,曲不平大骇,叫道:你受了伤?户绝犹不自觉,奇道:没有啊,老子就是迷了路,哪里受伤了!等低头一看,讶然愣神,曲不平为他包扎时,他仍在搔头奇怪。蒙秀急忙细查罗怒上下,见他完好无损方放下一颗心。罗怒抹了抹额头的汗,心神犹自震荡,不忍蒙秀担心,故意轻松说道:我们走了一盏茶工夫平安无事,谁知前路突然尽是机关,差点掉进陷坑里。好在我们福大命大,侥幸逃脱。 他把大事化小,说得蒙秀满心欢喜地道:人没事就好。端了水囊送到罗怒口边。雪凤凰瞥见罗怒把腰间鼓鼓的水袋用手肘往后一推,情意绵绵地从蒙秀手上拿过水喝,不禁替她高兴,心下不由一叹。 龙鬼眼尖,不动声色地递上水囊,故意笑道:姐姐你喝不喝?雪凤凰夺过水囊灌了两口,又摔还给他,道:小鬼,我想进洞!干瞪眼等他们太没劲,我要进洞寻到出路。龙鬼半晌不语,见雪凤凰瞪着他看,不得不表态道:姐姐想去我便跟去,说好不分开的。雪凤凰摇头,语气萧索:有谁和谁能真的不分开呢?你不想去,我不会强人所难。龙鬼默然。 雪凤凰顿了顿,把他拉过一边,轻声问道:起先不知道你的身份,你尚可瞒骗我说是为玉玺而来。现下你对找寻玉玺根本不起劲,你告诉我,究竟为什么要和我们一同进墓?你既有把握进来,此间必有出路对不对?可你对这十个隧道亦是不屑一顾,难道出路并不在这里? 龙鬼抬起头看她,黑漆漆的双瞳晶亮地闪着,仿佛一下就看到她心里去,明白她所说的都将是真的。于是龙鬼漠然的语声穿过阴寒的墓穴,你以为我是乜邪的儿子就知道这墓地的底细?你太低估我爹了。这一趟也是我的试炼,若我不能活着走出去,他不会再认我这个儿子。 雪凤凰怔住,她几乎能感受到龙鬼的心在那一刻不曾跳动。乜邪,这个有苗疆老怪之称的千家寨主果然是个老怪物,为达目的连儿子亦可牺牲。而她在龙鬼的亲生父亲把他推向这个死人墓后,又不断在质疑他的诚信,她看得出他眼中的忧伤。可是你为什么不想找出路呢?雪凤凰在心里默默地问。难道你想听之任之,在千钧一发之刻,试探父亲的爱意和狠心究竟哪个会占据上风?她不由苦笑。就像她自己,有时也恨不得这陵墓找不到出路,而后弥勒会从天而降做救她的英雄。 雪凤凰心下一酸,她痛恨自己的软弱,那是年少轻狂时不曾拥有的心事。可是,哭也好痛也好,只要能见到弥勒怎样都好。有太多想说的话,想问候的心意,以及默默地看着灰衣光头的他。一定会再见面的,一定。无论是在那蓝天之下,抑或这黄土之下,雪凤凰都相信会再见面。这期望将支持她走出这个陵墓,她要成为红线,证明给他看,她是他的得意弟子。然而,如果不再见,那又如何?她不敢去触碰这个可能。倘若真的再不相见,永不相见,她又该如何。 雪凤凰呆呆地站着,正在此时覃莨、黄笙狼狈蹿出,似乎后面有狼在追,一溜烟冲出洞口老远,这才停下来大口喘气。他们一脸苦相吸引了雪凤凰的注意,她抛下心事,凝神看向两人。覃莨和黄笙惊吓过度,好半天回过神,眼神趋于平稳。曲不平迎上前问:你们也中了禁制? 覃莨摇头又点头,像倒豆子一般飞速地说道:前一半路顺溜得很,不想后一半路,脚底像粘了千斤重泥,偏又像鼠蚁咬弄。我们用火照了,居然全无异象,只是步子恁地变重,不知什么缘故。一旦走回便顺得多,越想越奇,不敢久呆。黄笙咂舌道:里面有鬼!好像有人跟着我们,唉唉,越走越怪,火折子又熄了。真是要命! 曲不平凝神蹙眉,细思个中奥妙。不多时里过亦和滕辽负伤逃回,双腿鲜血淋漓都插着小箭,好在伤口不深,行走尚不碍事。雪凤凰和龙鬼凛然互视,收起了对隧道的轻慢之心。 众人围坐疗伤歇息,等待最后一拨人出洞。杨楝、封启骅去得越久,中伏的可能越大,众人的心悬了起来。在希望犹如风中残烛欲灭未灭之际,杨楝阴沉了脸自隧道的洞口踉跄走出。封启骅没有出来。里过犹疑半天,忍不住问道:老封人呢?杨楝闷气道:死在里头了。说完,看见罗怒等人都出来了,惊疑的神色才镇定收住,丢下一手的线团颓然坐在地上。 里过、曲不平、户绝大惊,里过冲到他跟前,急道:你再说一遍!老封是怎么回事?杨楝急促地喘了几口气,道:我怎知道?他在我身后突然没了声息,鬼晓得他是死是活?这家伙,明明叫他跟紧,偏要跑到前头去,差点迷了路。要不是我机警,他早死过好几遍。哼,等在前头走多了,又怕机关多躲到后面去。和他进洞不如找只狗!他言辞闪烁,众人起了疑心,里过忍不住道:你不会杀了他吧?杨楝冷笑道:我的功夫确可杀得了他,却脏了我的手。他算什么东西!你们不信,自己去找。怕是在哪里中了伏,没了知觉,连我喊他几十声都没听见。 里过将信将疑,见他咬定与封启骅失踪无关,也不想坏了两方难得的和平处境。但封启骅这一去,本来平衡的局势越发向五族倾斜,黄笙既是奸细,剩下就他和曲不平、户绝对抗五族。好在雪凤凰和龙鬼决不会坐看他们出事,略略让里过放下心事。 外面的山谷已是沉静的夜,倦意涌上每个人的心头。雪凤凰瞧瞧这个,看看那个,一众人僵了不说话,便道:谁有气力进去寻封大叔?剩下的人赶紧安置歇息,否则累也累死。 里过望着己方的人,他和户绝有伤在身,仅曲不平和黄笙完好无损。他眼光这么一扫,那两人也都明白。黄笙对引来五族的事始终不安,虽不想再次进洞,但有机会和里过他们修好,并不想错过。当下黄笙道:罢了,我不累,陪老曲走一趟。老曲,你一定要护着我!饶是曲不平熟知堪舆,亦不敢夸口会安然出洞。闻言无奈一笑,用火折子燃了一支火把,和黄笙并肩踏入隧道之中。 众人所能做的,唯有无尽等待。 第七章 解围 龙鬼困得哈欠连天,倚在雪凤凰身边又睡过去。雪凤凰强睁睡眼关注局势,担心他们并不能把封启骅找回。那人虽然有点讨厌,但兔死狗烹,真出了事她亦是难过。 罗怒问里过道:寨王叫你们来,难道没有告诉你们玉玺藏匿的确切地点?里过看了户绝一眼,两人目光复杂。 寨王并没有说。里过等人回忆起偷门大会的那个夜晚,美酒和黄金绚烂了他们的双眼。乜邪许以重金要他们上思邛山找到缪宗陵墓,他说了它在群山中大概的位置,其余的便交给了青囊先生曲不平。曲先生一定有法子找到那风水宝地,乜邪这样说。他们看在黄金珠宝的份儿上信了,意气风发,不可一世。我会发动百位苗族好手沿途保护,不会让你们遇上宵小的袭击。他们喜出望外,有千家寨主这句话在,思邛山成了毫无惊险的康庄大道。 可是与五族的人马相遇后,他们便一路胶着直至进了陵墓,那些苗人高手并未见到。好容易到了思邛山,布阵、设伏、解难、脱困,他们全靠自己。而五族亦从容相随而至,轻易从他们手中分去一杯羹。这也在乜邪意料中?他是有意放五族进墓地的么?那个寨王心底到底在想什么,他们没有把握。若对五族直陈其事,倒像是乜邪已经抛弃了他们五个棋子,那么在罗怒的心中,他们就更无足轻重。 可是黄笙是罗怒的人。里过和户绝暗自发憷,生怕他对罗怒全盘托出,好在黄笙此时不在身旁。两人细看罗怒的神色,似乎他并不知乜邪如何交代,如此说来,黄笙仅是引路人,尚未来得及告诉他们更多的事。 沉闷的片刻很快过去,里过打着哈哈道:鬼主大人,寨王就算告诉了我们藏宝地,难道鬼主期望我们把玉玺拱手相让?何况他只告诉我一人,嘿嘿,不过我记性不大好,又不认路,否则早就告诉鬼主了呢。罗怒眼中精芒一闪而过,看透他的用意。雪凤凰暗想,这老狐狸是要罗怒不可害他性命,又声明黄笙之言不可信,可万一罗怒狠下心逼供,怕他也熬不了多久。 罗怒好整以暇地对里过道:如今反正是绝路,我很是好奇,想知道那玉玺究竟是方是圆,长什么模样。里先生可否告之?罗怒有意消遣,覃莨、杨楝、滕辽俱朝里过露出敌意目光,摸出手边的兵器。里过也不害怕,笑道:我是个粗人,皇帝玉玺这等贵重玩意儿,看了也不识货。寨王只说这墓内机关重重,若是我们有命活着见到玉玺,再说其他话儿吧。 罗怒煞是气闷,知他所言也是,这时倦意阵阵袭来,蒙秀在一边打起瞌睡。他不得不叫滕辽守在洞口,安排覃莨、杨楝先行休息。两人去后,他柔声对蒙秀道:我们换个舒服的地方。搀了她往一旁石壁走去。他们这一走,里过和户绝甚是无趣,也找了地方打盹。雪凤凰见龙鬼睡得很香,微微一笑,为他摆个舒服的姿势。她靠在墙上养神,始终放心不下隧道里的人,侧耳倾听。 到后来不知过去多久,雪凤凰支持不住昏昏欲睡,再睁开眼睛时,她发觉罗怒和滕辽围在曲不平、黄笙身边,那两人疲倦归来,身旁并没有封启骅。凶多吉少。雪凤凰捏了把汗,走过去听消息。 曲不平简单叙述隧道中的艰难情形,又极力夸赞黄笙本事非凡,连本要射箭的机关亦被他破坏,听得雪凤凰半信半疑。罗怒倒是极相信黄笙,笑道:黄兄有三绝美誉,连机关都可破去,实在了不得。黄笙慌忙道:鬼主夸奖,纯是运气好。雪凤凰关心的是其他,问道:封大叔呢?你们没寻见他?两人摇头。雪凤凰心中难过,封启骅是他们中第一个遭遇不测之人,不知下一个又会轮到谁? 醒着的几人此刻神情困顿,萎靡不振,一个个懒言寡语,各自找地方歇息去了。雪凤凰倚了石壁兀自想了阵心事,敌不过再度涌上的倦意,慢慢睡着了。待她醒来,龙鬼正精神百倍地吃着干粮,再看昨日受伤之人也恢复了元气。里过和曲不平、罗怒等人正在商量前路如何,雪凤凰端详那十个隧道,脑中飞速转着念头。到底这其中有何捷径可寻?他们走过的那前四条路,真的都是绝路? 若是师父在此,含笑考她,她会如何回答? 天五生土,地十成之。雪凤凰以前死记硬背过的这句话不假思索地流过心间。一种身为盗者的直觉在她身上鲜明地生长茁壮。在四伏的危机中,她以往蕴蓄累积的才华找到了突破的出口,悄然向外散发着力量。雪凤凰思绪飞旋,缪宗以帝王自居,皇帝得天地之气,又为九五之尊。奇为阳,九乃阳数极点高位,五乃至尊至正之位。这样看来,第五条隧道才是真正可以通向地宫深处之道。雪凤凰凝视着那条路,深吸了一口气。她不敢保证这是条活路,万一其他人因此深陷,不免为她所害。思来想去,不知要不要说。 曲不平愁眉不展,见雪凤凰似笑似恼,为事所困,便撇开其他人,走到她身边道:雪姑娘,你对这迷宫有何见解?雪凤凰道:见解不敢当。不过我想五是中数,帝王都爱圆满,怕会挑这一条吧。曲不平一拍脑袋:对,你所言甚是。我们就走这条路!他兴冲冲跑去对其他人说了。 众人吃完早点,摩拳擦掌等待入洞。雪凤凰怕众人受她之累,自告奋勇走在前面领路,龙鬼很是有难同当,依然伴在她身边。曲不平和黄笙两人一直以来运道不错,一前一后接着走第二拨。之后是罗怒和蒙秀,杨楝和覃莨,户绝、里过与滕辽三人殿后。 雪凤凰深恐沿路有机关,向龙鬼借了长鞭,每走一段路先抖动长鞭上下摸索一圈,探看有无障碍。她小心谨慎走得极慢,一路果真平安无事。龙鬼边走边丢线团儿,曲不平和黄笙举了火把照路。 隧道漫长无边,仿佛永远可以走下去,没有尽头。雪凤凰正庆幸没有任何意外,这念头一过,忽地暗地里吹来一袭阴风,先把黄笙手上的火把熄灭了。黄笙叫了一声,曲不平连忙递过火把,想点燃另外那支时,又一阵莫名的风毫不留情地吹至。这劲风来势猛烈,登即五指漆黑,众人均停下脚步,心中想的都是同样的疑问:这风是机关,还是人为? 曲不平和黄笙想重燃火把竟是不能,不知那木头上是否沾了湿气,怎么也点不燃。十几次下来,火石也渐渐失了功效,只能暂时作罢。 一片墨黑。 雪凤凰只觉全身四万八千个毛孔全数张开,四周的呼吸声、心跳声、摩擦声,衣袂飘扬、血脉流走、骨骼移动,点滴细微的声响一着不落地传入她耳中,仿佛能于黑暗中透视周围的一切。雪凤凰感到有人于冥冥中抬起手,散花天女一般,有微小的东西弥散开来。她几乎本能地叫道:小心迷香! 与此同时,四下里人纷纷想逃离,在狭窄的隧道里前拥后挤,乱成一团。那迷香悠然穿过众人,味道先幽淡后浓烈,直至扑面而来,无处可逃。蒙秀熟知药理,稍有嗅入便低呼道:这是断弦!能截断气海真气流动,令人无法运功,气力大失。 众人试运内息,果然着了道,手软脚麻。屏息的几人坚持不了多久,略一松懈就被断弦之香趁隙而入,一时间耳目失了灵,对外界的灵敏感觉大打折扣。此刻,最怕这隧道里别有蹊跷,众人慌忙坐下,纷纷各展神通,力图及早恢复功力。雪凤凰修习的内功最为纯正,一见不对立即盘膝打坐,试图借佛门吐纳之术驱除体内迷香邪气。龙鬼靠近她坐下,用蚁语传音的传声功夫问道:雪姐姐,你一切可好? 他此话一说,雪凤凰登时知道不对。其他人皆已无法使用内力,他居然能用传音入密的上乘功法,只有一个可能。 龙鬼就是下毒者。 雪凤凰心神大乱。这是乜邪布下的局?龙鬼先前所说的试炼,并不是真的?龙鬼的身子微微抖了一下,雪凤凰明白,龙鬼意识到他自己露了破绽。他做贼心虚,明明可以直接问她的话,偏要暗中询问。可惜他忙中有错,忘了身中断弦的人不能运用内功,而雪凤凰同样无法用蚁语传音回答。 迷香之味渐渐消散。里过问蒙秀道:这迷香可有解法?蒙秀苦笑:淋童子尿即解。雪凤凰扑哧一笑。难道龙鬼是因为身怀解药,才安然无恙?若真如此,倒错怪了他。无论如何,这解药甚是有趣,她虽为中毒懊恼,仍忍不住大笑出声。龙鬼不吭声,一旁的曲不平听了笑道:小哥儿别害臊,如果有用,大伙都有求于你呢!龙鬼飞快地道:干吗找我?其他人不行么?这里还有和尚呢!户绝尴尬笑道:这个,老子出家前连娃娃也生过。龙鬼嘀咕道:我才不信 雪凤凰大觉好玩,心想除了龙鬼外,就数罗怒最年轻,随口问道:鬼主呢?你年纪轻轻的说完心知说错了话,蒙秀对罗怒痴心一片,若是他说出什么伤人的话,这可如何是好。罗怒坦然道:罗某已有家室。雪凤凰呀地一声,很为蒙秀可惜,又深悔自己孟浪。罗怒是乌蛮慕俄格之主,是否有妻室蒙秀想是心知肚明,无须她再次揭破。 黑暗中雪凤凰看不到蒙秀的脸色,但感觉得到那必然是僵持发酸的一张脸,她仔细地听,蒙秀的呼吸声弱不可闻。那个嫣然巧笑的水家女子,此刻已笑不出来。雪凤凰不无后悔且心酸地想,原来她所羡慕的人,和她一样。 曲不平咳嗽一声,同行一路,瞎子也看出这几人之间的纠葛。他扭过头继续问龙鬼:小哥儿,你若不帮忙,这里可没人能救我们。龙鬼嗯嗯啊啊半天,雪凤凰心想,他怎会自打耳光,刚放了迷香又来救人。故意说道:你支吾什么,难道你成大人了不成?龙鬼一怔,听出这语气中诸多意思,不由答道:我的确救不了大家,自求多福吧。杨楝和覃莨都笑起来,宁可看他出糗,胜过淋尿被救。 雪凤凰气他不老实,怒道:你扮什么大人!小孩子家老是骗人,长大了看谁肯嫁你。龙鬼见她生气,心下也有怨气,当了众人的面更不能直承撒谎,索性冷笑一声,不再搭理雪凤凰。一行人就这么堵在隧道中,无计可施。 曲不平拿起点不亮的木头叹道:邪门,谁能把它点燃看看?他身后的罗怒道:若有内力在身,随便什么铁砂掌、火焰掌也就燃了,现下只有靠火石。谁还有?蒙秀默然递上火石。许是漆黑中看不见,罗怒愣了很久才接过,擦亮火石凑上木头。点不着,但那一刻清晰地看见木头上有一层薄薄亮亮的莹润之色,阻挡了火势燎原。 罗怒沉声道:这火把废了。他暗暗地想,这是有人做了手脚,或是适才机关的作用? 罗怒虽未言明,其他人均是闻一知十的老江湖,心底无不升起惊惧之感,碍于颜面身份,搁在心中不语。想到若有人窥伺在侧,随时趁机可取众人性命,越发不敢怠慢,加紧调息运功,妄想早些打通气海要穴。 隔了一会儿,曲不平忽然唉声叹气,苦笑道:惨了,我居然居然内急,呵呵,可惜我的尿没用。雪凤凰调息一阵,体内已微微能提气运功,当下插嘴笑道:曲先生真是风趣。我们不晓得会挨多久,先生不如先换到后面,方便了再回来。曲不平显是没想到她会接茬,赧颜和后面的人换了位置,摸着石壁往回走了百步,这才了却心事。他这一去,杨楝和黄笙坐不住,接连跟着溜去。三人沿路碰上,咳嗽示意,交叉而过,免却其他闲言,凭气味辨别何处是他人地盘,何处方便解手。 蒙秀见有人离开,忍不住又劝道:其实只须淋一点童子尿,我们就可恢复功力继续前行。覃莨叫道:我情愿爬过去,也不想淋什么童子尿!说出去岂不是笑话一件?我五族首领在缪宗墓中淋尿过关,多么狼狈!杨楝冷冷地道:想淋可没处淋。嘿嘿,童子尿真是个好玩意儿。他讥讽之意直指龙鬼。龙鬼没好气地从鼻子里回了一记冷笑,懒得说话。 雪凤凰轻笑道:你们一个个自重身份,要想等这药力过去,恐怕得几个时辰,到时这里不知有什么鬼名堂。不如趁手脚能动,再往前走?罗怒和里过点头应了,等解手的三人回来,众人前后互相搀扶,一脚重一脚轻地往前走。 雪凤凰独立支撑,龙鬼就在她身后,默默地伸过一只手扶住她。他的手小而有力,雪凤凰摇摆不定地想,他到底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正在这时,她的手心里忽然塞进一颗药丸,雪凤凰怦然心跳,想也不想就拿到嘴边吞下。他不想与她为敌,这令她心中有一股暖流游过。 众人行了一盏茶的工夫,又累又渴,停下来整顿补给。龙鬼把水囊递给雪凤凰,她终于在接过时重重道了声:谢谢。 再度前行时运气甚好,竟走到一个开阔宽敞处。罗怒道:我们不如坐下,看谁功法相近便一齐运功,或能解去这迷香。里过和户绝连连称是,众人于是依言坐定,互相议论自家功法。雪凤凰自知最多和户绝一路,但她身上的毒已解,当然不想被户绝看破。好在龙鬼叫住她道:雪姐姐,你我内功相仿,不如你助我运功解毒? 雪凤凰暗想这小鬼真是狡诈,于黑暗中略一摸索,两指不客气地搭上他的脉,一股内力登时射入他脉门。龙鬼一声不响,任由她的真气在体内游走。雪凤凰越探越奇,这孩子竟像中了断弦一般,内力尽失,毫无反应。雪凤凰讶然道:你龙鬼调皮一笑,内息忽然如江涌海流,瞬间把雪凤凰那股内力淹没在江海之中。雪凤凰一时来不及收功,反被他借机伺入,像占便宜似的沿了她任督二脉走了一周天。 雪凤凰娇嗔一声摔开他的手,直觉身边的罗怒探询地向她这里看去。漆黑中当然看不出他们俩的破绽,罗怒问道:雪姑娘和龙小哥没事吧?雪凤凰忙道:没事,小鬼头不知如何运气,我正教他呢。罗怒见是她回答,放下心来,低声与蒙秀道:秀妹子,我们联手驱毒可好?蒙秀淡淡地道了声好,语气大不如前,雪凤凰心下叹息。 过了一阵,龙鬼故意叫道:我不干了!累得要死,气海还是堵得慌!我等这药力过去再走。蒙秀道:这等药力起码要十五个时辰才解,你等得了么?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这岂非要耗上一日。龙鬼道:又不是没吃没喝,我不想辛苦受累。雪姐姐,你也别白费力气。 雪凤凰含糊地应了。里过和户绝两人探讨半天,未见成效,破口大骂了两句,仍是无法。众人渐渐心灰,心知这断弦之毒靠自身是解不了了,一关一关走来,来路已断,去路未明,陷在这黑色的迷宫中,众人最初的热情被消磨殆尽。现下他们不得不把前景设想得最坏,那就是,如果真的走不出去该如何?想到玉玺尚未见着,却可能全军覆没,众人皆没了打趣的心思。唯有龙鬼说话大声,肆意大笑,浑不知危险近在眼前。 罗怒终忍不住道:龙小哥,此行既艰难无比,你爹怎肯放心让你前来?龙鬼方止住笑声,道:如果有朝一日我要坐那寨王之位,连一个墓地都不敢进,谁会服我?杨楝悻悻地道:哼,你敢说你爹没有在这墓地里玩鬼?龙鬼道:我就在你们眼皮下,做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众人回答不出。 覃莨道:寨王处心积虑想得到这个玉玺,究竟想做什么?他这一问,众人均一般心思,想听龙鬼的答案。乜邪劳师动众办了偷门大会,其目的真在玉玺?这玉玺到底是真有其事还是向壁虚构,只有从龙鬼口中得到证实。龙鬼清清嗓子,口风一转道:苗寨和五族并无冲突,既然都想挟玉玺以胁朝廷,何不助我部起事,协力给朝廷一个难堪? 一时没人敢答他,皆听出些别的意思来。雪凤凰脸色煞白,他这样说,便是明指乜邪有造反之意。这话只要传到朝廷,苗人危矣。过了一阵,杨楝皱眉道:你们苗人在此间身份尊贵,拿了玉玺有何用处?真想找寻前朝皇室后人,复辟立国?螳臂当车,以卵击石!我五族不同,受朝廷压制多年,如有这玉玺在,或可造出微妙情势逼朝廷就范,不再视我五族为蛮夷贱民。 龙鬼淡淡地道:若是我们已经找到武宗后人了呢?五人大惊,罗怒颤声道:此事当真?龙鬼点头。罗怒叹道:想不到仍被寨王捷足先登,看样子这仗我们输了。如这趟真寻不到玉玺,请告之寨王,我五族会另想他法与朝廷抗争到底。龙鬼蹙眉道:你们为什么一味死心眼,就不肯与我部结盟?想和朝廷谈判真是笑话,他们要是那么好相与,五族也不会受欺凌至今。不知鬼主是否能口灿莲花,打动朝中大臣之心? 罗怒道:寨王野心太大,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他若真的成事,只怕我五族遭遇比今日更惨。恕我无法赌上五族人的身家性命。蒙秀、覃莨、滕辽、杨楝点头称是。龙鬼冷笑道:夏虫不可语冰。雪姐姐,我以前当慕俄格的鬼主是个人物,如今才晓得什么叫盛名难副,胆小如鼠!雪凤凰没搭腔,知道龙鬼只是借与她说话耻笑罗怒。罗怒并不在意,滕辽火气冲天,横过木弩用蕃语骂道:小子,你胆子大,不妨试试我的箭! 龙鬼故意拽雪凤凰的袖子道:哎呀,雪姐姐,我好怕!雪凤凰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他已惹怒五族,依旧不知悔改继续玩耍下去,如此招惹是非,不晓得有没有命走出缪宗墓。当下说道:怕就乖乖的,你雪姐姐喜欢乖孩子,给我老实点,别多嘴!蒙秀在一旁微笑道:小哥儿,你得听你雪姐姐的,再多嘴大伙要赶你了。我们俩护不住你。龙鬼一吐舌头,俏皮地道:原来雪姐姐喜欢乖孩子,那好,我乖乖的,姐姐记着,出去给我买糖吃。 他这一扮天真,几位首领大觉没必要跟小孩子计较,心中虽然生气,倒也罢了。唯雪凤凰听他拿她打趣,没好气地拍了一记他的手心,懒得多跟他闲嗑。唉,几时被这样一个坏孩子缠上,他左一个姐姐,右一个姐姐叫得亲热,似乎认定了要做她的跟屁虫,真不知是福是祸。龙鬼又道:雪姐姐,我肚子又饿了,你跟我一同吃点东西可好?不由分说拉了雪凤凰往旁边走,他行囊里有里过和黄笙孝敬的干粮,自不愁没东西吃。 等走到一边,他故意取了干粮大嚼,暗中传声道:雪姐姐,你说奇也不奇?我们入墓已久,出口被封,按说点火把、燃火石会使人更憋气,为何从那间石室走出后,始终呼吸顺畅,毫无阻遏? 雪凤凰想了想,传声回答道:凡是吉穴,无不有生气流动,先前那般布局是想闷死盗墓者,此刻我们想是走对了地方,因而有孔穴出气不对,地宫须封闭,力求与外隔绝,尸骨方能保存完好,容颜无缺。决不会故意通气,倒像是她突然停下来,除非,当初的布局就是想让后人进墓!龙鬼道:姐姐真是聪明,照此说来,附近该有孔穴了吧?雪凤凰依旧沉浸在适才的推论中。如果当初造墓者想让后人进墓,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想让地宫里的东西被取出。缪宗地宫里或真有玉玺,或者就像罗怒以为的那样,放置有国库宝藏。这样一来,地宫里决不会只有死路,会有出墓的康庄大道。 雪凤凰使劲嗅嗅鼻子,想找出墓地气流运行的形迹,她边走边闻,龙鬼笑道:你又不是猎犬,用鼻子有什么用,得想法子点燃火把,四处亮了方好找出口。雪凤凰刚想回嘴,闻到一丝淡淡的香气,不禁喜出望外,忙道:快,你闻到没有?龙鬼道:什么?没什么味道呀。雪凤凰惊喜地道:有肉香!快看是从哪里出来的。 里过和罗怒等精神大振,冲到雪凤凰身旁拼命大嗅,可是一无所获。蒙秀道:雪姑娘莫不是错觉吧?雪凤凰摇头:不是,味道越来越浓了是狗肉?!对,是狗肉的味道,还有火烧烤过的气味,木头的清香。一定有人在山上烤肉吃。众人被她描绘的情景说得一愣一愣,龙鬼不由说道:我们再闻闻看,雪姐姐既说有,一定没错。 众人无论如何也闻不出。杨楝冷笑道:雪姑娘要不是消遣我们,就是我们的鼻子都坏了。龙鬼忽然伸手捏了她一下,雪凤凰已知究竟。众人受了断弦的影响,失去了对细微气味的辨别力。她知道出口离这里已不远,想了想道:我自幼嗅觉特别灵敏,如果能闻到外边的气息,出口大概就在附近。哪位愿意和我去探路的,我们去找找看。 一阵沉默,没有人乐意在功力未复时冒险。雪凤凰失望地道:各位难道不想出墓? 罗怒迟疑道:你想寻走出陵墓的出口?地宫在何处,我们尚不知道,就这样出墓岂非无功而返?只是对雪凤凰来说,此时渴望见到青天白日之心,远胜于在漆黑中寻找不知所终的玉玺。她叹了口气,对罗怒道:我去找出路,有好消息再回来相告。罗怒应了,未多说什么,对她的去向不甚关心。 龙鬼道:我陪姐姐去。里过一听龙鬼要跟去,心中一动,道:既是两位要去,我也一同去。龙鬼看破他的用意,微笑道:里大人果然想同来?这里难道不须大人坐镇了么?唔,大人是唯一知道玉玺下落的人,要小心自个安危,莫让什么机关迷香再伤了自己。 里过暗骂一声小鬼好胆,罗怒听了,插话道:里先生少安毋躁,雪姑娘是什么人我信得过,如果有出路,她一定会回来。你老人家安心呆在这里驱毒吧。里过冷笑道:多谢关心!又对龙鬼道:承蒙寨王告之玉玺下落,不过小哥儿既是寨王之子,想必也知道玉玺在何处。 里过此说是想提醒罗怒,龙鬼身份重要,不可轻易放他离开。罗怒微一沉吟,雪凤凰笑道:我们往外头走,玉玺一定不会放在墓外,小鬼头跟我去去就回来,没什么打紧。里先生莫要替我们担心。罗怒没有阻拦,里过也阻止不了,由他俩去了。曲不平说了一句:雪姑娘小心。蒙秀亦道:小鬼头,好好跟在你雪姐姐身后,别自作主张。 雪凤凰和龙鬼急迫地顺了狗肉香气直奔隧道尽头。黑暗中本有几条岔道,但有了香气作指引,两人毫无例外选择了正确的通路。 天五生土,若非有龙鬼作怪,这条隧道实是安全之极。雪凤凰这样想着,前方传来微弱的光芒,随他们走近光辉渐盛。等她双眼逐渐适应了亮光,那狗肉气味也越来越浓郁,纵步提飞而去,终于走到一处约有一人高的小洞口,四周杂草蔓延。雪凤凰立即吸附在石壁上,动手清除洞口藤蔓。龙鬼大口呼吸,笑道:果然有人在烤肉,姐姐的鼻子真灵。 两人窸窣弄了好久,方清理出尺半见宽空间,勉强能容进一个人去。阳光斜射进洞,雪凤凰欣然朝龙鬼笑道:你先走。龙鬼两手合拢,身如游鱼一下钻出去,雪凤凰紧跟其后,稍一用力也出了地面。 阳光射在两人身后。雪凤凰抬头直视太阳,直到眼睛刺痛发黑,才移开目光。从未觉得天竟会如此蓝,如此亮。她站在缪宗陵墓外,深深沉醉在自由的呼吸中。 离他们所立处两丈开外,篝火烧得正旺,串在树棍上的狗肉油澄澄的,在阳光下泛着金光。 第八章 径庭 龙鬼低头检查四周的脚印痕迹,道:那人见我们来,已经走了。 雪凤凰垂涎欲滴,走近看了,狗肚里塞满葱姜和花椒,喷香的滋味令人不能自已。在这荒郊野外烧烤,居然带足了香料,她不觉呆呆地望了狗肉,垂下眼帘。这迷人的香气,让她想到弥勒为她烹制的那顿饭,山珍海味便是如此,入口一世难忘。是师父来了吗?不,他怎会恰巧在此烤狗肉,救了他们? 她发呆的时候,龙鬼一声不响地用大石填塞洞口,他手脚甚快,不多时把洞口埋得严严实实。雪凤凰回过头来,打了个寒噤道:小鬼头,你不想放他们出来了?龙鬼恨恨地道:刚才在石室五族想对我动手,里过他们又无人愿帮我,全是背信弃义的家伙,死不足惜! 雪凤凰见他面色凶狠,想到蒙秀终是不忍,而里过他们心地说不上良善,甚至沾满血腥,但若就此把他们活埋于地下,她于心难安。想到此处,雪凤凰道:你还是个小孩子,就想着要赶尽杀绝?龙鬼一怔,喃喃道:他们想让我死,为什么我就不能不管他们? 蒙姑娘呢?她待你不错。 哼,不过是因为我是乜邪的儿子罢了。 雪凤凰知劝他不了,蹲下身去拨开那些石块。龙鬼拦住她道:雪姐姐,你让开,我不想与你为敌。雪凤凰道:放心,我不是去救他们。你让我回去。龙鬼道:那里是死路,你回去做什么? 墓里起码还有活生生的人,这外面只有心死了的小鬼。雪凤凰认真地看他一眼,我留在这有何趣味?龙鬼不语,手不觉松开。等雪凤凰把洞口重新清理完毕,他无奈一笑,道:雪姐姐,你带他们出来吧。我等你。雪凤凰走过去摸摸他的脸,龙鬼红了脸躲开。雪凤凰笑道:小鬼头,你真乖!等下了山,你想吃什么姐姐都给你买。说着,转身返回墓中。 龙鬼望着她消失,心中滋味复杂。他若有所思地回头,用脚挑了根树枝,把篝火灭了。木烟与肉香混合在一处,奇异的味道令龙鬼眼中精光大盛。 过了很久,雪凤凰和蒙秀的身影出现在出口。雪凤凰见龙鬼果然耐心等着,笑了对他道:给我好说歹说,他们总算肯放弃找玉玺,先出洞再说。龙鬼冷笑道:焉知他们不会马上折回去?雪凤凰耸肩道:玉玺太小,墓地太大,没有十分把握,谁敢再进去呢?龙鬼只是摇头,并不相信他们真会放弃。 蒙秀略显疲惫靠在一棵树上歇息,双眼望了狗肉一亮。龙鬼撕下一块肉放到她手中,蒙秀感激地一笑。里过接着爬出,看见蒙秀从龙鬼手上取肉,不由叫道:小心有毒!龙鬼嫌恶地扯出一记冷笑,看向雪凤凰,似乎在说她救错了人。雪凤凰扒下一块狗肉,放到嘴里先嚼了,又递给龙鬼一片。 众人陆续从墓穴走出。杨楝和覃莨恋恋不舍地回望洞口一眼,闻到狗肉香气才鼓起劲奔走过来。黄笙一面吃肉,一面心痛进墓前被雪凤凰倒掉的美酒,若是此时伴了狗肉同吃,不知有多么惬意。 雪凤凰吃了一半,忽然停下道:可惜封大叔留在墓里。众人一愣,都没搭话,各自啃了手中的狗肉不语。雪凤凰叹息,龙鬼道:他能死在龙穴里,也算有福。雪凤凰苦笑,手中的肉再吃不下去,起身到一旁寻寻觅觅。龙鬼留意她的举动,见她翻了半天泥土挖到一只蚯蚓,脸上欢喜不迭。 雪姐姐你干什么?龙鬼见她别的事不作,居然蹲在地上挖蚯蚓,大惑不解。 补给。雪凤凰露出灿烂的微笑。她的百宝囊眼见变得空空如也,再不添加点宝贝,遇上紧急事件可就束手无策。 等她抓了几十条蚯蚓后,众人差不多也吃饱了。黄笙笑道:不知哪个倒霉鬼抓到这只野狗,却享用不得。里过心中一动,问龙鬼道:会不会是寨王的接应?龙鬼微笑道:或许是吧。五族首领闻言,警惕地互瞥了一眼。 雪凤凰问罗怒道:鬼主有何打算?罗怒回首看了一眼埋藏在黄土之下的缪宗陵墓,想到差一点糊里糊涂陷在里面,再看蒙秀心有余悸的憔悴神色,叹道:我们心力交瘁,即便想卷土重来,也得休整几日再说。何况这底下机关繁复,想是轻易不会再来冒险。雪凤凰点头笑道:是啦,我若没想明白这其中的奥妙,决不敢再去送死。到底是命比玉玺值钱。蒙秀道:雪姑娘说得是。此处离入口甚远,我族人仍在入口苦候,雪姑娘,后会有期,蒙秀先告辞了。朝其他几人微一颔首,径自去了。罗怒来不及说话,眼睁睁看她走了,这才苦笑着朝雪凤凰匆匆抱拳:既是如此,我们也告辞了。示意其他三族首领一起离去。龙鬼心似明镜,五族生怕乜邪的人马就此出现,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因此走为上策。话虽如此,他瞧见杨楝和覃莨在墓地上方徘徊了几步,长吁短叹,不想就此别去。 五族首领走后,里过、曲不平、户绝、黄笙尴尬地坐着。里过想到空手出了墓地,没法给乜邪一个交代,眉头紧蹙苦思对策。龙鬼看出他的心思,道:里先生,寨王来时可说过,如果没找到玉玺怎么办?里过丧气地道:若是没找到玉玺,先前给我们看过的酬劳,只能取五成。曲不平安慰他道:算啦,五成足够我们几辈子开销,别再想不开了。 里过面有不甘,黄笙笑道:若是不甘心,就再进墓慢慢找,反正这出路我们也晓得了。以后每次进去,只管先在这里烧一只猪、一只羊,哪怕出不来呢。里过恨恨地道:你以为五族不会捷足先登吗?何况拖得越久,知道这条出路的人越多,到时哪有你我的份儿?户绝道:难道我们马上再折返回去?可我们功力未复,体力耗尽,只怕要像老封一样出不来。 说到封启骅,几人面色难看。里过悻悻地道:罢了,先歇半日再说。他盯了熄灭的篝火看了一眼,此处不安全,我们先换个地方。四人收拾东西,又扯了一些狗肉带上。黄笙道:雪姑娘,你们来不来?龙鬼好整以暇地道:我不走,我等寨王的接应。他这一说,里过整个人僵住,道:寨王不会撇下我们,另派人把玉玺寻出来吧? 龙鬼道:没有曲先生的本事,寨王上哪里找人进这墓穴又全身而退呢?曲不平道:惭愧、惭愧,我不如雪姑娘有本事。请转告寨王另请高就,我就拿那五成的酬劳算啦。里过不满地道:老曲,你怎能半途而废?这岂非辜负寨王期望?就算他再找他人,我们仍有用处,别忘了你我是偷门大会上出挑的人,换作其他什么人,哪怕都是武林高手,只怕都死在里面。雪凤凰暗想这话也对,若仅是罗怒他们五个进墓地,此刻有没有从石室里找到出路,还是未知之数。 一阵风过,林木落落颤动,里过心头忽升了警兆,朝四周犹疑张望。黄笙看了,问龙鬼道:节先大人是否也来了思邛山?龙鬼道:他不会离我很远。里过听到这话,马上答道:有节先大人主持大局,料想无须我等再费力。里某暂退三里,如有召唤,点燃此物即可。把一支朝天龙的火炮交给龙鬼。龙鬼见他识趣,也正色道:我劝先生一句,不若早日回黔州领取酬劳,胜过贪心不足,死在这缪宗陵墓中。 里过原本听不得这话,现下呆了一呆,想到不知下落的封启骅,又想到窥伺在侧的五族人马,恍惚应了。 四人走后,雪凤凰和龙鬼便如回到初入思邛山之时,唯有山水花草相伴。雪凤凰闷闷地踢着杂草发呆,若叫她马上离开此地,她也有种说不出的不情愿。她愁肠百结地转着心事,却蓦地嗅到一股淡淡的甜香,登即讶然向龙鬼望去。 他手上拿了一支紫色的香,雪凤凰应变不及,眼睁睁看那异香钻鼻入窍深达脏腑,倦意幽幽袭来。她扶住身边大树,不解问道:小鬼,你为什么龙鬼道:雪姐姐别怪我。相信我,不会害你! 雪凤凰惊愕倒下,昏睡的脸上犹带不解的神色。龙鬼抱住她的身躯,让她依树靠了,立直身拜了两拜,轻声说道:雪姐姐,对不住,我不能让你碍了我的事。他坐在雪凤凰身边,午后的阳光射下来,暖暖地透过枝叶间的缝隙照耀在他们身上。龙鬼一会儿望天,一会儿看看雪凤凰,他想到乜邪对他说的话。 你和他们一同进墓地,自己想法子走出来,反正那里不是绝路。但你们也绝找不到玉玺,因为玉玺一直在我手中。玉玺本就是开启陵墓的钥匙,你爹不会笨到假手于人去找如此贵重之物。你此行是要诱出弥勒,如果他的宝贝徒弟陷在墓里,他不会袖手旁观。如果我料得没错,他不会现身救人,大概那个出口会是他出没之地。我会在一棵树上做记号,放上你要用的东西。等你发现弥勒的踪迹,想法子给他下毒,我就来找他。 当龙鬼看到狗肉和火堆时,他知道,弥勒来了。弥勒怕他们找不到出口,故意在出口处烧烤,这一着差点让龙鬼误以为是他人。他原想弥勒是世外之人,怎舍得杀生。再一推想,弥勒用心良苦,这狗肉可补众人气血不足,他实怀了一副救人心肠,未必想到遮掩身份。但是,为什么弥勒会知道出口?更奇的是,乜邪如何知道他会在那里?龙鬼百思不得其解。 他放下心事,走到一棵树前使劲拍了两下,大树竟被他拍下一块树皮,露出里面的洞。他伸手从里面拿出一坛酒,打开嗅了嗅,了然一笑。龙鬼回望雪凤凰,如果他让弥勒中了毒,她会不会怪他? 他毅然去了酒坛的封盖,静静等待。轻微得几不可闻的衣袂之声自远方飘至,龙鬼侧耳听见,把封盖又重新掩好。一个爽朗的汉子信步走出,朝龙鬼笑道:好渴!这位小哥,可有水喝?龙鬼嘻笑道:大叔你渴了?我这有好酒。那大叔一听有好酒,立即趋向前走,满是急切之色:哦?什么好酒?拿给我看。 龙鬼笑道:我这酒不单有荔枝烧、宜春酒、桑叶落、菊花秋这四种美酒,更有富平的石冻春,岭南的灵溪酒,长安的郎官清,洞庭的黄柑酒,怀州的香桂酒。九九归一,你说这酒味会如何? 那人喜上眉梢,疾走几步挨到龙鬼跟前,笑道:这真是一品奇酒!小兄弟,它可有名儿?龙鬼不动声色道:它叫天下归一。那人道:可肯让我一尝?龙鬼道:这酒性甚烈,大叔若只喝惯寻常的酒,还是不要沾惹得好。否则,酒色令人枯,一饮之后放不下,可就糟糕了。 那人呵呵笑道:小兄弟年纪虽小,大道理倒懂不少。我这人但得酒中真趣,不怕酒能醉人,如不嫌弃,只管给我喝。龙鬼笑着把酒葫芦扔出,道:再不给你,反显得我小家子气。大叔,接好了。他手中暗暗含了内劲,葫芦虽去势甚慢,却着实重若泰山。孰料那人随意接过,拔了塞子仰头就喝。淡红的酒如天河倒倾,哗哗往他口中流去,去势飞急,却不见有一滴漏出。 龙鬼心下佩服,道:大叔你懂武功?那人暂停了停,赞叹一声好酒,温言笑道:我懂武功。可比不得你酿酒的本事,几时教给我可好?龙鬼笑笑。那人又忍不住再喝,渴望的神情如同三岁顽童,一副全神贯注的模样。 那人咽下一口酒,用葫芦击打着树干唱道:昔有嵇氏子,龙章而凤姿。手挥五弦罢,聊复一樽持。但取性淡泊,不知味醇醨。兹器不复见,家家唯玉卮。唱罢又道,可惜这等好酒少了美器相伴,否则滋味更佳。可惜,可惜。 龙鬼不觉奇道:大叔,你不怕我在酒里下毒?喝这么快!那人笑道:你舍得在如此美酒里下毒,暴殄天物?我不信。龙鬼听了这话,呵呵笑起来,抬起一张天真无邪的脸,直视他道:不愧是雪姐姐的师父,连我也舍不得杀你。 雪凤凰恍惚中听到弥勒的名字,在昏沉中浮起微笑。她在一个美妙的梦里,看到他亲和地含笑走来。身畔花雨缤纷,祥霞流动,弥勒两手合十,竟是一派世外高人的超然洒脱。 弥勒沉吟道:你等了我很久吧? 是的,等了很久。雪凤凰在梦中应答。她仿佛回到从前,凤凰儿笑嘻嘻地搬了凳子,一边等着师父一边东张西望,没一刻安宁。在江湖上闯荡半年多,她已经累了,想想当日被师父揪着背书,那些苦楚回忆起来比蜜还甜。师父,你不要走,请让我陪你一起。雪凤凰来来回回地念叨这一句,梦中泪如雨下。 龙鬼无意再遮掩,笑道:不错,我是在等阁下。弥勒皱眉道:叫我大叔很好,不必客套。龙鬼一怔,道:大叔弥勒如此自称,便不是佛门中人,他平素听到的传言,看来都是误会。他仔细打量弥勒,通身的气派仿佛名人雅士,说不出的丰神绝世。 弥勒和蔼地道:你是乜邪的儿子? 龙鬼一惊,手按在鞭子上,笑道:大叔这都知道? 弥勒柔声道:因为你像你娘。 龙鬼哑了声道:你认识我娘? 对雪湛公主弥勒的声音忽然低下去,低下去,仿佛怕惊醒了地底沉睡的花,几乎像喃喃自语。他掩饰住悲伤的心情,走到熟睡的雪凤凰身边。 她梦中仍在甜甜微笑,这世上任何烦难都夺不走她的快乐。他看着,一颗心越发痛了,耐不得那心境,走到一旁略静了静,方回过头对龙鬼说道:你回去吧。告诉你爹,我暂时不想见他。 眼看他就想离去,龙鬼只觉被他迫得无法思索,骤然打出一鞭道:只怕由不得你。 一个惊天的霹雳打下,一片汹涌的浪涛潮涌,一阵暴躁的狂风席卷,鞭影犹如泰山压顶,竟以绝大的气势夺面扑来,不容喘息!龙鬼手中之鞭杀气森然,全不似小小少年的出手,一上来便是惨烈至极的绝杀鞭法。每一鞭,割破漠漠长空,夹杂令人心悸的呼呼风声破空而来。 可一切攻势到了弥勒身上,都犹如梦幻空花,骤起骤灭。刹那间,只见弥勒随意走了两步,伸手在龙鬼眼前一拂,像是轻轻磨镜一般,龙鬼的凌厉杀气轰然寂灭。 龙鬼不服,又幻起振聋发聩的一招,仿佛千军万马遮天蔽日奔沓而来。长鞭上劲力汩汩流动,内力竟臻化境,连弥勒亦不禁动容。但他仅是眯起眼,依旧身形一闪,奇异地避过锋芒所在,劈出一掌。龙鬼的鞭影本已汇聚成云,凝结成一体就要如山洪迸发。这一掌却恰恰迎向云层的顶端,犹如红日暴射,喷薄而出的暖流映红了每一朵云霞。 霞光四散,龙鬼无法持续凝聚内力,稍一顿歇,浑然的鞭影被弥勒掌力的余波一击而破。他心中大讶,明明是平淡无奇的一式,居然轻松破解了他如此刚猛的攻势,不由荡开几步皱眉道:雪姐姐的步法和大叔一样,初看简单,却恁地巧妙! 弥勒左踏一步,右闪两步,手法更是撩人心神,闻言笑道:这叫妙手云端步,凤凰儿使来比我好看多了。说完,弥勒的手法略快了快,但听猎猎风声扬起,龙鬼顿感手忙脚乱,忽地烦躁地把鞭子一丢,叫道:打不过你,不打了! 弥勒停下手,叹了口气,回望雪凤凰甜美的笑容,沉吟道:你爹想用我这徒儿骗我上钩就罢了,还想让你在我酒里下毒,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你说,我怎能见他? 龙鬼吃惊地倒退一步:你知道是我爹他他心念电转。幸好他终究没有下手,如果做了,可能毒发的会是他自己。弥勒和乜邪竟是互相心意相通,完全知道对方会做什么。 弥勒点头:这酒故意数味杂陈,本是想趁机下毒,只是你不忍心说来多谢。但你爹不会善罢甘休,他一定还会想着法儿逼我。唉,他何必如此自苦。 龙鬼呆呆望着弥勒,颤声道: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说我爹他摸出乜邪留给他的顺风烟,一旦放出此烟,乜邪会立即寻至。但他隐隐后怕,觉得弥勒和乜邪之间似乎隐藏了惊人的秘密,他不知道该不该揭破。 不用放烟,你爹已经来了,我不想见他,先走一步。弥勒说完,身形骤然隐入林中。与此同时,龙鬼听到有人急掠而至,等乜邪现身之时,弥勒早遁得踪影全无。 苗疆老怪乜邪一身宽大白袍,像灵幡飘至龙鬼跟前,虎目射向弥勒逝去的方向,恨然道:你没留住他?龙鬼抬起头,父亲在他眼中从未如此陌生,他直截了当地问:雪凤凰的师父,究竟是谁?乜邪默然不语,龙鬼道:我根本斗不过他,爹为什么派我来留他?他认得我娘,爹为什么那么恨他?为什么他居然知道缪宗墓的出口?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乜邪的冷笑里不乏沧桑,一字一顿道:不错,是你该知道的时候了。这个混蛋,是你舅舅。龙鬼呆住,一瞬间血液停留,回想起弥勒的音容笑貌,那竟是他舅舅,他母亲至亲的兄弟。苗人风俗,舅权极大,家中如遇重大事故须和舅父商量。龙鬼一直以为母舅故去,谁知道弥勒竟会是他亲舅舅,顿时半晌不能言语。 他一时接受不了,良久方吃吃地道:他真是我舅舅?你为什么一直把他当作死敌? 乜邪背过身去,不想让龙鬼看见他枯峻苍老的面容。他的声音古老沧桑,仿佛从十几年前传来:你忘了你娘是怎么死的?忘了你大舅、二舅是怎么死的吗? 龙鬼泫然欲泣,他忘不了。他脑海中千万次地重演过,襁褓中的他未曾目睹的凄凉场面。汉人千军万马打过来,爹虽然武功盖世还是保不住娘。敌人要抓娘回去邀功领赏,于是娘撞死在大殿上。那座大殿是二舅缪宗孝康的皇宫。当龙鬼开始记事时,已经破败得唯剩断瓦残垣。小时候爹常带他去那里凭吊,他忘不了爹挂在口头的一句话:我会为你光复河山。那是爹向娘许下的诺言。十五年过去,他从不曾忘记。 龙鬼哽咽:弥勒是皇子诸贤,还是皇子若宜?乜邪冷冷道:他是诸贤,武宗皇帝第三子。至于若宜早就出了家,虽然至今不肯复国,到底情有可原。龙鬼一听惊讶更甚:如果弥勒是诸贤,若宜难道就是名满天下的小佛祖?乜邪嘿嘿一笑:不错,就是他!说是世外高人,却偏偏爱插手梅湘灵的闲事,成就姓梅的做了一代大侠。可轮到自己国破家亡,反而漠不关心,置身事外。 龙鬼后怕,拉了乜邪的衣角道:爹爹为什么不告诉早告诉我?我差点在弥勒酒里下了毒!乜邪抚他的头,轻轻淡淡地道:早告诉你,你下得了手吗?你像你娘,无端端会发善心,对着仇人也狠不下心肠。龙鬼低下头,眼角又滚出一颗大泪。 乜邪道:就算我不说,你不是依然没有下毒?哼,即便你下了毒,又真能毒死那个不忠不孝的混蛋?他武功高你百倍,狡诈也胜你一筹,至于毒药医术,我没见过他不精通的东西。他分明有此本事,却不肯为国为家报仇!我费尽心机教你如何行走江湖,你一见到那个傻丫头就全忘了。你说,你有什么用! 龙鬼辩白道:雪姐姐是好人,我想她师父不会太坏。乜邪叹息,凝视他稚气未脱的脸,他终没有被琢磨成一把利剑。自小的严格训练,天文地理武功术数无所不教,盼他有日可助自己成事,仍是功亏一篑。龙鬼偷看一眼,见乜邪恨意不减,怒气未消,只得道:好在雪姐姐在我们手里 不错,不错。乜邪暗淡的眼扬起一丝光芒,他若不肯复国做皇帝,我就一刀杀了雪凤凰。 龙鬼心惊肉跳,压抑住内心的情感,顺从地点点头。他不会忘记在缪宗陵墓里雪凤凰始终对他的袒护,从那时起他把命运和她连在一起,她若是有危难,他决不会袖手旁观。于是龙鬼明白,他和爹的距离终于渐行渐远。 雪凤凰在哪儿?乜邪刚说完,就从草丛里找到了昏睡的雪凤凰。他不由分说抬起掌,正想劈下,龙鬼拦住了他。乜邪看到儿子眼中的倔强,手一翻,毫不留情地戳在他胸口。龙鬼明知他爹出手迅捷,仍未料到他会丝毫不带一点犹豫,用点金手法闭了他的膻中要穴。这手法煞是阴毒无情,若是半个时辰内不解去,龙鬼恐怕是永远醒不来了。 乜邪没有再看儿子一眼,掌中运足了内力,倏地往雪凤凰脑门拍下。 一股柔和的掌力突然托起了他的手。与此同时,化解了龙鬼被封的死穴,又顺带点了他的昏睡穴。乜邪抬起眼,他怀恨多年的人就在面前,岁月似乎没有在弥勒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一任世故风霜都飘散不见。乜邪不想看见这样子的弥勒,宁愿在他的眉梢眼角看到有对过去的留恋或是愤恨,就像乜邪自己,完全沉浸在往事中不能自拔。 弥勒轻叹:十五年了。乜邪道:不错,十五年,我依然没有忘,不肯放。弥勒凝视他衰老的容颜,昔日风流倜傥的驸马爷和大将军,成了今日形销骨立的苗疆老怪。 弥勒不胜唏嘘地道:龙战,你的牺牲太大了。 乜邪听到龙战这个名字,青白的眼球骨碌转过一圈,面皮青筋鼓胀,恨然骂道:你说,我为的是谁?我等了十五年,等你肯回来和我一同复国,等你肯和我替雪湛讨回公道!你这个缩头乌龟!若宜就罢了,他自小就出家,可是你呢?你以为你剃光头发,学了点内功,就是和尚了吗?狗屁! 他说得激动,脸上的皱纹犹如波涛起伏,弥勒触目惊心,更觉惨然。雪湛之死,对弥勒的打击固然很大,但对深爱她的乜邪来说,无疑更为致命。乜邪喘了口气,又愤愤地道:你不想复国,不是你真的超然世外,是你怕死!你最爱惜这副臭皮囊。你看你自小学的那些,尽是为了保全性命,颐养天年!呵呵,你是能得享天年,其他人的死活全不在你心中。诸贤!你是不孝子孙,你不配做雪湛的弟弟。 雪湛。 这个名字疼痛地划过弥勒心间。他挚爱的姐姐,像雪花一样清灵无瑕。无论在任何时候都想着保护他们的姐姐,那样无辜地被逼死在敌军的枪下。纵然他一身绝技,也没能保住姐姐的命。弥勒眼前仿佛又浮现曾经的炼狱。洪水一样的军队涌入皇宫,守城的将士犹如纸糊的人,全无抵抗还手之力。父皇投湖了,他想救,被厚如蝗虫侵袭的箭雨挡住。大哥去救,被敌军的箭雨射杀。而昨日笑靥如花的一个个妃子,全成了血泊里倒下的人。 他每个人都想救,结果谁也没有救下。为此,他抛却皇子身份浪迹天涯,谁知两年后这一幕竟在黔地重演。山河破败,二哥去了,姐姐去了。等他心乱如麻地赶到,到底还是晚了。 乜邪也晚了一步,错过了一生。他是守皇城的大将,以一人之力阻拦三百敌军,威若天神。可是,他救不了自己的妻子。 弥勒潸然泪下。如果说父皇的死不无咎由自取,如果说太子的死承担了这帝国曾犯下的罪恶,但雪湛的死何其无辜。 乜邪的面皮越见枯老苍白,形似僵尸,皱纹漫溢,弥勒突然间感受到强大的压力逼近。乜邪就如一座巍峨庄严的高山,一片暗藏汹涌的海洋,周身聚满澎湃之势,一触即发! 弥勒凝重地道:你容颜衰老是否与功力大进有关? 不错,我为了打败你特意习炼炼石功,纵然这副皮囊再老上十岁、二十岁,却也顾不得了。乜邪毅然地道,龙战已死,如今我是你的仇人,苗疆千家寨主乜邪!你一天不肯答应我复仇复国,一天就是我不共戴天的死敌。 弥勒神色肃然,乜邪比他年长稍许,却衰老得犹如鹤发老者,原来竟修炼了霸道之极的炼石功。这功法吸取自身体内精华为己所用,功力越深容颜越老,最后身如顽石可补青天,坚不可摧。 弥勒平平摊开手掌,掌中脉络纵横,是不可测的命运前程。他静静地对乜邪说道:你若能让它移动一寸,我便输了。 乜邪哈哈狂笑,愤然道:弥勒!你真以为你是佛?我等了十五年,你输了便如何? 任你处置。 乜邪微笑:好,我输了,任你远走高飞。言毕,凝聚毕生功力的一掌,瞬间爆发! 这一掌携千钧之力,仿佛搬了一整座城池猛然砸下,凶悍的力道惊天动地纵然拍断了弥勒这只手掌,他也再所不惜!赌上他十五年的心愿和誓言,死死执著的信念支持着他,令这一掌如猛兽出笼狂啸而至,眼看要把弥勒的手掌碾成粉碎。 弥勒的手掌动也不动。犹如惊涛拍岸,岸上的细沙看似被海水淹没洗刷,但当海潮退去,沙仍是沙,海仍是海。 当乜邪的手就要碰触到弥勒时,突然发现被一股极其柔和却强大的劲道托住。万千汹涌奔出的真气,便消融在这股柔劲中,直至乜邪打到弥勒手上,所携气力已完全被消磨殆尽。 更奇的是,当他想再度提气袭击弥勒时,发觉手掌根本动弹不得,竟似被蛛网缠住的小虫,被动地粘在了弥勒的手掌上。 这一招胜负立分。 弥勒垂下手,含笑不语。乜邪心中骇然,十五年来进步更快的是这个一直游走于江湖的人。弥勒的武功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远非他今生可比。弥勒既如此,自小在武学上更有天分的若宜也就可想而知,那个小佛祖的绰号想来不是妄得,真个有翻天覆地之能。 这令乜邪愈发不甘与愤懑。他们兄弟两人拥有通天彻地之能,本可以瞬间颠覆江山社稷,但他们竟宁愿远走天涯,遗世忘俗!复国的梦想一时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浮现在乜邪心头的,唯有不甘心三个字。 第九章 谋皮 苗疆十万大军,皆在我麾下,只等你一句话。乜邪眼中扬起异样的光芒,神采飞扬,至于朝廷上我早与人联手,不出五年就会风云变色,江山易主。 弥勒无动于衷,乜邪说的似乎都是前世之事,遥远得令他的心掀不起一丝波澜。 无论如何,逝者已矣,我不想报仇。他一字字说得清楚分明。 乜邪木然道:你真要走? 弥勒点头:离开此地,越远越好。 不再回来? 永不再来。 乜邪冷笑:呵呵,好得很!你只管远走高飞。你一离开此地,我便杀了雪凤凰。弥勒蹙眉道:她与此何干?你他明白乜邪的心意,叹了口气,默然不语。乜邪道:我会让她再进孝康之墓,你心里若还有这个徒弟,还有那个哥哥,还当雪湛是你姐姐,你就去墓里见他们吧! 弥勒道:雪湛也埋在这里?乜邪道:你忘了吗?当年,她正是跟随为父皇选址的查先生同来散心,才会遇到我。这是我们的初识之处。父皇,多么遥远的称呼。弥勒脸色发青地撇过头去。当雪湛嫁到此地后,他曾长居黔地,当年的龙战正是他最为惺惺相惜的朋友。 明月自来还自去,更无人倚玉栏杆。前事已矣。十多年来生死两茫茫,他一直在走,又走得了多远?乜邪见他眉尖亦有化不开的心事,忽然哈哈大笑:诸贤,我以为你真能万事皆忘!好,好!一切恩怨,你我便在孝康灵前了断!他若泉下有知,看到你这不孝模样,不知会不会替我骂你一顿!弥勒叹道:也罢,由你胡闹去吧!把那些想说未说的话都放下,转身向林外飞纵,几下一跃,淡淡的影子慢慢消失了。 等他远去,乜邪才松懈下来,散去全身凝聚的功力,犹如大病一场。他望了弥勒逝去的方向,坚毅的神情中终袭上一缕悲愤。依然没有忘,不肯放。雪湛去后,这是他唯一的宿命。 节先静静站在乜邪身后,见他兀自出神,便指派几个苗人把雪凤凰和龙鬼抬回大寨。思邛山上因葬了缪宗和雪湛,乜邪选一处山头修建了隐秘的住所,每年定时来拜祭悼念。 回到寨子后,乜邪先弄醒了龙鬼。龙鬼张眼第一句话就是:爹,求你别杀雪姐姐!乜邪道:你放心,她大有用处,你不给我惹事,她就再安全不过。龙鬼头脑略略清醒了些,四顾后道:你把雪姐姐藏哪里去了?乜邪并不回答:你在墓下呆了一日,好好歇两天,我有事找她,等她应了我之后,自有工夫和你玩。 弥勒呢? 他走了。 龙鬼低下头:好,我安心休养,请爹照顾好雪姐姐。乜邪吩咐手下给他摆上酒菜茶点,叠被铺床,龙鬼低眉顺眼,举止乖顺。乜邪很是满意,安心地撇下他,到另一处厅堂来看雪凤凰。 雪凤凰躺在一张七宝雕云床上,神情委顿。乜邪回头看见桌上热腾腾的酸菜酸鱼,对伺候在一旁的侍婢道:让她养精蓄锐,明日来见我。 次日午时,乜邪在堂屋前射靶,每箭必中红心。节先悄然走近,在他身后立了很久。等乜邪射完箭,节先恭敬地道:罗怒在思邛山腰扎营住下,五族有援手自思州赶来,约摸午后就会进山。乜邪淡淡地道:给我统统挡下,不许他们靠近山上一步。节先应了,又道:少主央我找了拳谱给他看,似乎无心再插手这里的事。 乜邪哼了一声,笑道:他的鬼心思,你看不出来?小心提防,他养足力气就会来捣蛋。节先也笑道:小孩子不知轻重,和我当年一般品性。寨王莫要责怪他,等年纪渐长,就会好的。 雪凤凰呢? 她吃饱喝足便开始乱来,昨夜试图溜出去七次,被我拦下。我费尽唇舌,说寨王今日会见她,这丫头才肯回去睡安稳觉。 乜邪轻笑道:把这个有趣的娃儿带过来吧。 雪凤凰打着哈欠,懒洋洋走到乜邪所在的院子,探头张望。乜邪招呼道:小丫头,我在这里。雪凤凰一下蹦进院子,先不管这苗疆老怪,兀自跑到那张弓前啧啧赞叹。又拿起箭射了一支,稳稳停在靶心,笑了望向乜邪道:老怪物,这把弓做得好! 节先大怒,差点想出手,乜邪拦住他道:你叫什么来着? 雪凤凰。 雪凤凰乜邪笑了,凤凰火中涅槃,你却想雪中飞凤。你既是姓雪,千万别辜负了。 雪凤凰道:我师父呢?他在哪里?乜邪道:你师父也来了吗?雪凤凰心中狐疑,她明明听到过弥勒的声音,醒来问起节先,他不承认见过弥勒。她盯了乜邪看:那你呢?为什么会在思邛山?你叫里过他们来盗墓,却又不放心跟了来? 乜邪缓缓地道:这墓,他们是盗不走的。 你想借玉玺杀他们? 乜邪微微笑:你杀过人吗? 雪凤凰生气瞪他一眼。闯荡江湖却从没杀过人的,她大概算一个,很有点被人看不起的意味。她微嗔薄怒,令乜邪笑得大声。 有什么可笑!瞧这情形,除了那五人,其他想来盗墓的人必都被你们杀了。 乜邪淡淡地道:如此宝物,本不是他们该得之物。 那我呢?你派了龙鬼监视我,为什么不杀我? 龙鬼很喜欢你这个姐姐。乜邪想到龙鬼,小家伙梦中犹带了笑,是被这女娃儿给迷惑了吗? 雪凤凰记起师父说过他们之间的仇怨,道:你不想杀我,干吗抓我? 杀人有什么趣味? 雪凤凰笑了:我就知道你与众不同! 哦?怎么个不同? 当别人议论到自己,人不免有好奇,乜邪也不例外。雪凤凰想到这里,笑得愈发自信:有没有人说过,你很老?节先的脸色大变,乜邪笑眯眯地,听雪凤凰继续说道:你的老是从心里渗出来的,你实际并不老,可你的心累了。 这跟杀人有什么相干? 有。你对自己都快绝望,又何必杀人,更添一份绝望?雪凤凰一字一句慢慢说道,人流出的血,不是冰冷的雪。 乜邪一笑,并不赞同她的伤春悲秋,道:你是我的棋子,我不会杀你。 雪凤凰的心猛地一惊,想到偷门大会上弥勒曾说过缪宗玉玺是乜邪引他出来的钓饵,那么如今,她也成了钓饵,吸引弥勒上钩。师父会来救她吗?隐隐地她竟企盼被抓,再见师父一面。 棋子?那要看看你够不够斤两! 雪凤凰故意拿话激他,乜邪并不动气,朝节先扬了扬手。奇怪,他那只枯瘦的手掌,迎了光似乎多了点血肉,不再触目惊心。 狼牙槊突如骤雨狂风而至。虽然雪凤凰知道节先会动手,还是吓了一跳。攻势密如急雨,瞬间将雪凤凰周身罩住,强大的内力鼓荡着节先的两袖,雪凤凰几乎感觉整个人要被他这一槊打得飞起来。眼见无法力敌,只有借力使力,在这铺天盖地的攻势中寻找最薄弱的突破口。 这一槊的气势浑如天成,但有至强处必有至弱处。槊影将到之处,将是力量最强的地方,而槊影已击过之处,残余的劲力瞬间消失,实是最安全的地方。那便是雪凤凰想找的入口。 她闪开身形,险险擦过狼牙槊,依循找到的入口切进。陷入节先的气劲包围圈后,雪凤凰被他的气劲带动得人如陀螺飞快地转了一圈,伸出掌时正好拍在狼牙槊的末端,离节先持槊的手仅两寸处。 一道外柔内刚的劲力从雪凤凰掌中发出,激荡在狼牙槊上。她借力弹飞,节先被这一掌击出的力道震得两手一颤,才知这丫头果然有点门道。节先收起轻敌之心,看出雪凤凰不使兵器,纯以近身的掌力应敌,便故意大开大阖,发挥狼牙槊远距离攻击的优势,把她逼在掌力无法作用的远处。 雪凤凰斗了几招,发觉一味在和狼牙槊叫劲,根本触不到节先一片衣角,稍一动念便明白节先的伎俩。这家伙欺她没有趁手的兵器,近不了他的身,乐得运足气力挥舞狼牙槊,以守代攻,以逸待劳。 雪凤凰想起龙鬼所教的奇门步法,微微一笑,脚步变幻,时上时下时前时后,把狼牙槊的招式都当作了耳旁风,擦肩而过。节先使过数十招后,雪凤凰对他的进攻方式已基本适应,常在狼牙槊即将触及要害时,提前避了开去。这份眼力让乜邪不由动容,粗看来仿佛是运气,背后其实是天生的直觉与苦训后的敏锐,明明节先多年的功力远胜于她,雪凤凰却能凭借自己的技巧和天赋化险为夷。 节先见奈何不了她,并不着恼,能保持优势始终这样对仗下去,输的必是雪凤凰。连小阴沟里都会翻船,面对这随时会有海啸狂风的攻势,她无论如何笑不了太久。 的确,雪凤凰一双玉掌变招的速度变慢了。没有兵器,被狼牙槊消耗太多气力,雪凤凰渐渐感到气力不支。节先在兵器上占了太多便宜,她该如何转化这一劣势?雪凤凰转念一想,她没有兵器,但有暗器,不知道隔夜的蚯蚓活着不。她故意虚晃一招,趁节先面前露出空门,甩手就把百宝囊里的蚯蚓线丢了过去。节先所露的这个破绽,想要近身给他一掌当然不可能,但暗器的速度远快于掌力,骤然发难的命中率便提高许多。 果然,节先未曾料到她会使暗器,一时避让不及,竟被蚯蚓线击中脖子。他刚在怀疑是什么有毒的东西,就感到脖际有一只滑滑痒痒的玩意儿倏地溜进了他的领口。节先大惊失色,雪凤凰把握时机并步赶上。她骈指如刀,急戳他印堂、喉间、膻中、肚脐四处,节先来不及探究到底中了什么暗器,慌忙挥舞狼牙槊,挡开她的攻击。 乜邪在一边观赏得兴致勃勃,当看到节先中了雪凤凰的暗器,眼里堆满了难得的笑意。雪凤凰见他很快扭转颓势,却一心二用蹙眉猜测衣中是何暗器,突然冲节先大喝:小心飞镖!她作势扬手,节先横槊低头,却扑了个空。雪凤凰哈哈大笑,觉得煞是好玩,嚷道:又来了看镖! 节先退步警惕张望,很明显,这丫头又在诳人。但对局之中本就虚虚实实。节先沉住气,把狼牙槊舞得滴水不漏,漫说是雪凤凰要用暗器,就算是用刀,也攻不进分毫。雪凤凰却不信邪,两手如彩蝶纷飞,口中不停念叨:暗器,暗器!暗器来了 她掌影过处,节先下意识添了小心。他心念稍移,槊法中就出了些微的偏差,露出很小的一丝破绽。雪凤凰等这机会已久,猝然提掌插入那细微的空隙中。此时,她嘴里仍不忘叫唤:小心暗器! 节先听得麻木,未曾想只一愣神,雪凤凰的空空妙手已在眼前,笃地敲在他额头。 清亮的一声响传来,节先面如死灰。他手中的狼牙槊刚缓下势头,忽听叮的一声,一阵大力从槊上传来。竟是乜邪飞出一石击打而生出的力道,带动整只狼牙槊如恶狼出谷,龇牙咧嘴朝雪凤凰奔去。 雪凤凰眼看以诡计小胜,没来得及得意,节先的狼牙槊却又打来。眼看对方攻势犹如恶狼獠牙擦面即至,沁人寒气笼罩全身,她脚下迅疾一滑,急忙使出兰摧玉折当空折腰后弯。狼牙槊削向她的身躯上方一寸处,倏地而过。 节先被乜邪这招激将逼出胆气,横槊击空,又接连掉转槊头劈去,其势如行云流水,毫无阻遏。雪凤凰左一招顺风而宣,右一招兰生匝苑,并不惧他来势凶猛,抵挡得颇有大将之风。 乜邪见雪凤凰进退有据地打出兰花指,虎目大睁,忽然把她的招式尽数脱口喝出:载道飞香!滋兰九畹!冷飙吹香!兰生幽谷!芳馨袭衣! 雪凤凰见招招未打就被他说中,不免心浮气躁。节先并不熟悉她的指法,乜邪就算料敌机先,其实并无用处。但他此举令雪凤凰大有被人窥破心意之感,只觉动辄受制,所出招式完全在乜邪和节先意料中,不觉越打越乱。 老怪物,以大欺小,以多欺少。雪凤凰忍不住趁了间隙,扯一嗓子吼出。 节先怒目以对,把狼牙槊狂暴打去。乜邪呵呵大笑,扬手示意节先停手,对雪凤凰道:我若是老怪物,就最爱以大欺小,你落在我手里,便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儿。雪凤凰跳开几步,皱眉道:你怎会认得我的招式?乜邪道:这种附庸风雅的文人武功有什么难猜?依了形说名字就是。不信再使几招看看。雪凤凰哼了一声,她偏不信邪,当下把招式略作变幻,又借助师父自创的妙手云端步施展开来。一任手若莲花,幻化成千手观音似的无数手势,脚下轻灵如踏云端,飘然若有所托。 乜邪大觉有趣,递了个眼神给节先,这回节先竟来势更猛更烈,浑似雪凤凰就是他的仇人,招招夺命。雪凤凰靠一身绝顶轻功腾挪闪跃,狼牙槊惊天动地的攻势虽如海中波涛汹涌,到底她踩了一叶扁舟,勉强能随波逐流。 弥勒果然把绝招教给你了。乜邪沉吟,这套步法是弥勒多年心血凝聚,他粗略一看竟想不出破解之法。雪凤凰心中默念口诀,自然而然打出兰花指,走出妙手云端步,恍如行云流水不可阻遏。如此一来,他原本的攻势变成了守势,疲于追赶。 雪凤凰奔来跑去,纵跃多于动手,突然跳出战圈,冲了乜邪大叫:喂,老怪物,你既看不穿,能不能叫他停下来?歇会儿再打,我饿了!乜邪哈哈大笑,节先追得一身是汗,不甘地站在一旁。乜邪笑对他道:你别不服气,雪丫头没吃东西都这么能打,你输她一筹。节先尴尬笑了,他代乜邪试探雪凤凰实力,自然点到即止,不必使尽绝招。但被她逼到这般地步,这丫头倒不可小瞧。 手下端上糯米蒸饭和酸蕨菜、烤雀鸟、烧田鸡,摆了一小桌。雪凤凰无视眼前危机,专心致志享用每一道饭菜,乜邪抱臂在一旁看着,眼中没了先前的杀气与狂傲。雪凤凰稍填饱肚子,捧起苗家自烤的酒抿了一口,整个人精神百倍地对乜邪道:多谢啦,我吃饱了。 乜邪道:不急,你再吃些,我们聊会天。 好啊。你应该比我师父大不了几岁,究竟你们之间有什么仇?她一提到弥勒,乜邪的脸顿时衰老得更迅速了,皱纹层层堆积荡漾,仿佛海浪漫过沙滩。她撇过头不忍看,心底里竟隐隐有些歉疚。 我恨他。乜邪开口承认,一字字仿佛咬出血来,于国于家,他亏欠太多! 雪凤凰怯生生地道:师父他不是和尚吧?乜邪摇头:他是不是有何不同?抛家弃国,十足不忠不孝之徒!雪凤凰捂住耳朵,拼命摇头:不许你这样说我师父!我不听,不听! 好。不说他,就说你你的来历我不是不知。连你爹一直受朝中哪位权贵暗中资助,我也清楚。乜邪神秘地一笑,想不到他居然有胆逃脱,虎父无犬女,你能走到这里,我不意外。雪凤凰心头如被榔头一敲,登时失色。她最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老父和琴娘的安危,原以为他们把一切安排妥当,谁知仍瞒不过乜邪这个苗疆一霸。 你莫怕。你乖乖的,我就永远不会动你家人,更不会通风报信。损人不利己的事,我不会做。 雪凤凰胆气陡然一壮,暗中捏诀,道:那你要我做什么? 引你师父出来,我要跟他做个了断。 雪凤凰心里翻起滔天大浪,面上不动声色:我有什么好处? 乜邪呵呵一笑:我就给你一次机会,偷我手上的玉玺。 玉玺在他这里。雪凤凰心中翻起惊涛骇浪,却镇定地笑道:你骗人,玉玺这样珍贵的东西,当然是随缪宗葬了,怎会在你手里?你算什么东西。她故意出言侮辱,节先又气得要拿狼牙槊打来,乜邪以手止住,斜了眼瞪她道:小丫头,惹怒了我没有好处,你最好乖乖的。我这等身份,骗你作甚?不错,玉玺本该是陪葬了,可当年奉命修造陵墓的大将军,你知道是谁吗? 难不成是你这个老怪物?雪凤凰随口答道。 乜邪笑道:你说得没错,就是我。如今我既放心让大家去偷玉玺,又怎会把它真的放在那里,等你们取了去?雪凤凰怒道:你果真是设局害人!搞什么偷门大会惊动武林,只是骗人。你究竟想干什么?乜邪冷然道:黔地以我为尊,五族也好,其他江湖人士也好,若依了我便共享荣华,若想拖我后腿,必将杀之而后快! 雪凤凰道:你也要杀我师父?这偷门大会,只是引弥勒出现的局,缪宗陵墓也是一样。乜邪究竟为什么要对付弥勒?雪凤凰想破头也想不通。一个远居苗疆,从未去过中原的黔州一霸,为什么会对浪迹天涯的弥勒有那么大的仇恨? 头一回,她看到乜邪的苦笑,但只是飞逝的一瞬。他摇头道:不,我决不会杀他。无论他怎么对不起我也好,我不会杀他。雪凤凰放下心,听他这样一说,弥勒总算是性命无忧。她不信凭乜邪的功夫能杀得了弥勒,但毕竟他是一代霸主,人多势众,若有日玩起阴谋来,弥勒未必敌得过。她一边厢自顾自替弥勒担心,乜邪一边玩味她的神情,说道:我若对你师父毫无恶意,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帮你什么?抓我师父? 乜邪点头。 做你的春秋大梦!我怎么也不会背叛师父。 不是背叛,只是帮个小忙。我需要你师父做一件大事,他偏偏不肯应允。 雪凤凰抬眼看他,乜邪坦然相对,毫无作伪之色。 说来听听,若有道理,我可以雪凤凰话说一半,心中一恸,她到底仍想见弥勒一面,纵然与这老怪合作也再所不惜。 我是要请他做皇帝,怎奈他不干。 雪凤凰大惊,茫然退后两步,弥勒,他是什么人。乜邪继续说道:他生来就是皇子,可惜他从不想做皇帝。哼,这世上居然会有不想君临天下的人!他眼中的桀骜之色肆意张扬,不像龙鬼,睥睨天下的傲气藏得很深。雪凤凰结巴道:他他做皇帝? 一时间,过往那猜不透想不明百转千回的心事,豁然射进一线光。 你通身的衣料呢,须是京城彩蝶轩的手艺,否则就不肯穿;手指甲必留了一分长,整整齐齐,不多不少;我送来的饭菜你每样只吃两口,好像怕我会下毒不知道的,以为你是什么王孙公子呢。那是她对弥勒说过的玩笑话,不料真的说中。当今天子年幼,乜邪是想师父谋朝篡位? 雪凤凰心头正想着糊涂心思,乜邪续道:他是武宗三子,龙鬼的舅舅。如今,你该知道我是什么人了吧。乜邪说的话像一条鞭子抽中了雪凤凰,武宗三子,她只要听这一句。 原来弥勒是前朝的皇子,缪宗的弟弟,国破家亡的可怜人。她忽然明白他为什么一直湖海漂泊,为什么只肯教她六个月的本事。他剃了光头,他练佛门的内功,他想忘掉所有过往。他一直走,无法停留,每一寸土地都会提醒他最繁华的皇朝盛世和最凄惨的流亡岁月。 她也是他想忘掉的人吗?雪凤凰怔怔地心酸地想。 我等了十五年,他一直踪影全无,直到我发现他在江陵收了个好徒弟。 雪凤凰一惊,神思才拉回,脱口而出:难道你早知我会来黔州?乜邪点头:你即便不来,我也会找人引你来,黄笙不就把你带到偷门大会?雪凤凰心想难道黄笙竟是个双面探子,乜邪看出她心中疑虑,笑道,如果没有他,罗怒怎能乖乖走进陵墓?若不是你师父出手,五族的势力恐怕一夕尽灭。 雪凤凰道:他们要是答应了龙鬼的提议,肯依附骥尾,你是否会放他们一条生路? 当然。如果他们当时肯应了,鬼儿就会带他们出墓。 雪凤凰喃喃叹道:原来龙鬼真的知道出路。她心里失望,龙鬼在她面前演得逼真,她那时拼命护他,原来仍是被他利用。不知不觉中,那小孩子亦在她心中占了一份位置,任一人挪动这位置都会让她不舒服。乜邪短短几句话,令雪凤凰惆怅若失。 乜邪看出她心中难过,本想狠下心肠就任她去了,终究被她眼中的黯然所打动,叹道:该难过的是我。鬼儿对你仁至义尽,如果最后那刻你们没找到出路,他一定不顾一切先救你出来。雪凤凰呆了一呆,想到龙鬼在墓中让她始终跟着他的话,如今想来,这孩子何曾怕过生死,纯是想救她的缘故才故意那样说。 如今你对这玉玺有兴趣了么? 雪凤凰挺直了身。她要拿到玉玺,才有可能见师父一面,做下这惊天动地的大事,实现当日的梦想。这是她期待许久的机会,而这枚牵动天下的玉玺,又与师父的命运隐隐地连接,这使她愈发渴望能得到它。她昂然对乜邪道:好,我一定会拿到缪宗玉玺,你等着。 乜邪赞许地一笑,又饶有兴致地问:小丫头,我忘了问你,你为什么要去盗玉玺呢?它对你来说,有什么用处? 这一问勾出前尘往事,想如红线大隐于市,略一出手便纵横江湖,拯救苍生。也想做一件让师父自豪的大事,不仅被师父认同,更被这江湖认同她这个小小女子,一样能闯出一片迷人天地。这枚玉玺寄托了她的梦想。雪凤凰嘴角含笑,镇定地对乜邪道:我要让世人知道,做偷儿也能成大侠,锄强扶弱,济苍生救万民! 好大的口气!乜邪眯起眼,蹙起眉。如果让一个发下救世宏愿的人拿走了玉玺,会不会对他复国大业不利呢?这念头仅是一闪而过,在他看来这是少年发的白日梦,并不值得深究。他直觉雪凤凰这梦想的荒谬,笑意不由爬过了脸颊,皱纹显得更深。雪凤凰看出他的心意,道:你别看不起人!你一心复国,我也没笑话你,怎么我想做偷儿里的侠客,你要取笑我呢? 乜邪一听这话肃然起敬,敛容道:丫头,你说得没错,你是个有志气的好孩子,玉玺就在我手,你有本事只管来取。人各有志,纵然你我道不同,但此刻都想见你师父,因而大有联盟可能,你说是也不是?雪凤凰没奈何点头。乜邪到底想什么,是否就如他所说要给弥勒一个皇位,她不能保证。纵然是与虎谋皮,她连缪宗陵墓都走过了,这青天白日的村寨里又有何可怕? 乜邪向节先做了一个手势。节先一怔,似乎惊住,俯身向乜邪用苗语激烈地说了一大段话。但乜邪仍在摇头,节先无奈站起,对雪凤凰道:寨王想让你学他的武功,再从他身上偷玉玺。 第十章 摘星 雪凤凰讶然以对,乜邪玩味地看她脸上惊骇的表情,笑道:你以为凭你现在的功夫,能从我手上偷到玉玺?他伸出右手放在雪凤凰面前,突然手一抖,掌上赫然多了一支银插花。那是蒙秀亲手戴在雪凤凰头上的,如今静静在乜邪手中沉睡,仿佛它始终就在那儿。 乜邪的手法之快,为雪凤凰平生仅见。她勉强挤了个笑容:老怪物,你这是变戏法。想了想又恍然大悟道,节先,一定是你趁我熟睡,事先从我头上把插花摘了去,对不对?节先哭笑不得,没搭理她。雪凤凰心知乜邪眼明手快,既训练出龙鬼的好身手,身为寨王的他当然更加出众。她逗乐完了,兀自咋呼地叫道:不对,这支插花明明不是我头上的嘛。她表情夸张,一只手如杨柳轻拂,把银插花稳稳从乜邪手上捞回,出手甚是迅捷。她爽朗笑着插回银花,这一番唱作俱佳,节先看花了眼,乜邪赞道:孺子可教。雪凤凰暗暗得意,却见乜邪一声低喝,分明声音沉闷之极,她的耳鼓偏要被震裂开来,惊慌下运足内力抵御。节先远远避开,雪凤凰却半步也腾挪不得,被乜邪气机牵引,在离他一尺前僵立。 乜邪微微一笑,两手放于胸前环抱成球,虚虚荡荡,如同捧了一个炽热的火球。雪凤凰注目他两手间劲力鼓荡,罡气奇妙地融成一团,掌心的热度可断玉熔金。这等阵势的拳掌,挨到一下都是重伤。雪凤凰提气于手,兰花指决然戳出,一式兰艾同焚拼个玉石俱损,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她记得学此招时弥勒曾说过,并不是用作真正的拼命。他说世人多爱惜性命,决不会上来就愿同归于尽,为吓唬人不妨起手便用。果然乜邪大吃一惊,没料到这丫头学功夫亦会不要命,他两手前推,把掌间真气旋卷推走,轰然在雪凤凰身后炸开。 雪凤凰但觉热浪席卷而过,身后倒霉的一棵小树颓然折断,刚萌出的新叶瞬间枯黄凋零,生机断绝。她心有余悸地道:幸好你不是和我搏命!这是什么掌法?乜邪道:这叫枯桑掌,想不想学?雪凤凰摇头:我又不想拔树,学这个干什么?跟偷东西无关,不学! 乜邪沉吟道:那你看这个如何?忽然幻出千手千掌,犹如百鸟扑翅群飞,雪凤凰看得眼花缭乱,头上的银插花又一个错眼不见。雪凤凰道:马马虎虎,你教我吧。 乜邪把口诀一一说了,叫雪凤凰向他演示一番。她娇笑一声,翻掌打来,手势或如鸟啄,或似鸟扑,竟触类旁通巧作变化。乜邪见她并不生搬硬套,更是激赏,两臂合拢成圆,把群飞的百鸟退路挡下。雪凤凰待想再兴攻势,却发现进退失据,不由停掌笑问:咦,你这一招更好,为什么不先教我这守法? 乜邪道:这两招一攻一守,本是一招,叫做樊笼。攻则如羁鸟出笼,池鱼入江,守则似铁打江山,固若金汤。你把那口诀反转来用,便知究竟。雪凤凰凝神一想,果不其然,大叫有趣,拉了乜邪演练。两人你来我往,拳脚如蜂蝶穿花,越打越快。雪凤凰天资聪颖,没几下把套路摸得滚瓜烂熟,连乜邪不留神也要着了她的道。节先在一旁面无表情地伺立,心下替乜邪欢喜。他很少能看见师父如此兴致勃勃,和雪凤凰这样一招一式细致地拆解讲说,这是连龙鬼也不曾有的隆遇。节先想到龙鬼,心中一动,折回屋中去看他去了。 雪凤凰和乜邪费了大半时辰拆招,打到后来人也乏了,停下手喊点心吃。乜邪笑了摇头,叫下人依她所言侍候,甚至亲自帮她倒了茶,眉宇间一派祥和。雪凤凰不拿他当尊长,兀自像对朋友说话般道:喂,你为什么要教我武功?我觉得我也不太差,你特意教我,倒有点看不起我。乜邪轻笑地道:你若不够强,如何能保住玉玺,保住你自己?何况弥勒教你的时日太短,你遇上真正高手仍不堪一击。我不想你在人前出丑,顺手点拨一下又何妨? 雪凤凰道:哼,你拐弯儿骂我,别想我感激。听起来你很是好心,不知道师父为什么就是不想见你。乜邪道:不错,我对你师父绝无恶意。等你拿走玉玺,我要你答应我引你师父出来。雪凤凰咬着唇半晌不语。乜邪并不急,悠悠地看她,仿佛知道她必定会答应。在难挨的沉默中,雪凤凰缓缓把目光移向乜邪。他笑得很开心,知道她心动了。 你想怎么做? 若是你有本事从我手中偷到玉玺,就由得你去孝康墓再走一遭。你师父既来此地,一定会去墓里好好看望孝康。那时,你便能见到他。 等等,我有两处想不通。其一,我师父那日救我们出墓,恐怕已拜祭过孝康,这回我再去,他也不会来了。其二,我和他相见,于你又有什么好处? 乜邪阴阴地答道:没有玉玺,他绝见不到孝康。再说,你若死在墓里,他会不会来? 雪凤凰悚然一惊,看乜邪并无敌意,扮个鬼脸冲他笑道:老怪物,你又吓我。不过吓我不要紧,想骗我师父么,他比狐狸还狡猾,怕不会上你的当。乜邪露出难得的欣赏之色,道:不错,用别人的生死去吓他,他的确不会上当。不过嘛,这回可是你,连我都有几分舍不得你死,你师父那样宝贝你,怎舍得见你送死? 乜邪的话令雪凤凰心神激荡,怕乜邪看透心意,忙眉飞色舞道: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缪宗墓里虽然机关重重,花样就那几招。我师父既破得了,我仔细想想,也非难事。别说得那么嘴响,仿佛我进去就出不来似的。乜邪道:傻丫头,你能重进陵墓吗?你又没拿到玉玺,再进去也是枉然。雪凤凰当即猜出他的意思,恍然大悟:我明白了。玉玺在你手中,你根本不怕我们去盗墓。那墓里有比玉玺更贵重之物,要它来开启那个宝藏之说是事实! 乜邪笑道:如果你能从我手中把玉玺拿去,不妨试着进墓中一看。有那倾国的财力襄助,你师父那个皇位会坐得稳稳的。忽然压低声音对雪凤凰道,你想要什么漂亮首饰,那里多得是,挑几样好看的带出来。雪凤凰心中暗笑,对这老怪又多几分好感,见他鼎力助她,不由奇道:你像有十成的把握,我能从你手上偷到玉玺。乜邪道:难道你没把握? 既然你觉得我能偷到,何不就送给我?大家省事。 乜邪呵呵笑道:丫头,天大的财富你要我拱手送人,世间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太容易得来的东西就不知道珍惜,会太快流了出去。雪凤凰眼珠一转:那我偷到手后,你难道不会急着要回去?我若是费尽辛苦才偷到它,你瞧着好了,决不让你轻松拿走。乜邪好整以暇地道:宝库中数之不尽的财宝,你一个小丫头怎搬得走?如果没我这个地头蛇相助,你哪里也去不得。至于那枚玉玺,玉本身的价值并不如其他珍宝,且又是前朝之物,你要是在江湖上拿它招摇撞骗,迟早给朝廷抓去,不由**心。 雪凤凰恍然大悟,乜邪根本不惧她拿走玉玺,甚是没趣,说道:哼,我偏偏就要偷走不还你,让你气死。我才不信你不心疼这块玉玺,不然干吗不放在墓里,让我们偷偷看?何况你要靠它招兵买马成就复国大业!现下不过拿它诱我师父出来,你当我不明白吗? 乜邪耐心地和雪凤凰磨嘴皮子,很久没人敢这样和他说话。在苗疆他是千家寨主,无数村落以他为尊,习惯了于人前不苟言笑。即便是对亲生之子,他也是严父多于慈父,管教多于疼爱。雪凤凰就像他调皮的女儿,令他没法正襟危坐相待。听她倒豆子般说话,乜邪的心里照进一丝明媚的阳光,他暗暗地想,若是这对师徒能齐心协力完成他的霸业,该是多么幸福。按下心事,乜邪说道:若是你见到了你师父,可愿拿这玉玺谢我?雪凤凰歪头想了半天,才道:好,就这么说定。要是我师父真的来了,我就把玉玺还给你。他要是没来,我可拿走自个儿玩去。 乜邪一笑,抬起手掌,雪凤凰也举起玉掌,两人的手在空中交错。 从此刻算起,给你三日,用过晚膳就来试试。我住的屋子有几十间,你不妨一间间地找。乜邪说完,大笑离去。 雪凤凰的脚被钉在地上,这玉玺是皇家宝贝,她一个寻常百姓见也没见过,如何去偷?雪凤凰苦笑,即便乜邪有意成全,她亦要费尽心力才能完成这件事。盗者的乐趣,或者正在于此。她抬头看天,时已黄昏,看来要夜探乜邪的住处。他既不限制她行动,让她来去自如,不如先去瞧瞧龙鬼那小子如何了。 没走几步,节先忽然在她身后现出身形,雪凤凰讶然停步,心呼糟糕,意外发觉他两手空空,毫无敌意朝她拱手见礼。她的心定了定,笑道:你来拦我?节先摇头:我来帮你。雪凤凰暗想,难道乜邪是欲擒故纵,派他来迷惑她?警惕地道:你抓我还来不及,怎会如此好心?我不信。节先道:我来告诉你两件事,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不妨先收货看看成色如何,再做打算。 雪凤凰笑道:你说得在理。好,你说是哪两件事。 其一,玉玺的形状材质我画了样子,你瞧仔细,切莫被假的骗了。说完,节先递上一块绢布画卷。雪凤凰懵懂接过,诧异他为何会反戈相助,帮她这个大忙。她的确不知那玉玺会是何模样,有这一幅图鉴,可省下她不少事情。 其二,寨王的耐心极好,你若是能消磨得他没了耐心,戒心大减,便成功有望。 雪凤凰隐隐摸到对付乜邪的法门,心想他等了那么多年,一直在筹备复国大业,果然是耐心极好之人。可惜她的耐心很糟,不晓得能不能掣肘乜邪。无论如何,节先这两个情报非常有用,她咯咯笑道:你真是了解那老怪物!多谢啦! 节先眉头一蹙,肃然道:我虽然帮你,却依旧尊敬寨王。老怪物三字,请姑娘不要再提,否则我随时翻脸,领教姑娘高招。雪凤凰吐吐舌头,歉然道:对不住,我顺口胡说,让你为难。你放心,我挺喜欢你们寨王的,这三个字以后不会再叫啦。节先点头。雪凤凰起了好奇,反复寻思节先相助的理由,都想不出来,索性问道:可你和我又没交情,为什么这回帮我?节先微笑:雪姑娘不要瞎猜,我的理由不重要。 雪凤凰摇手,她一旦生出追根究底的心,没个水落石出不肯罢休,立即连珠炮地道:不行,凡人做事必有情由,你不告诉我,我也要弄个明白。否则万一你暗中怀了歹心,我不是被你累死?你是寨王的徒弟,背叛师父可不是好事。依我看你做这事,十有八九是寨王默许的,是也不是? 节先道:你不肯捡现成便宜,非要让我说出缘由,是怕没法还我这个人情吧?雪凤凰拼命点头:你说得没错。她定要打听出节先的动机所在,这一回窃玉玺不容有失。如果节先是乜邪故意派来打乱她部署的,他提供的情报只会引她上歧路,一点也不能信。节先叹气,早知这鬼灵精不好惹,便道:是少主求我来的。他被寨王看住,无法脱身,托我帮你这个忙。我是他的替身,并非有意背叛寨王。 雪凤凰啊了一声。那个傻孩子,他在这样的时候还惦记着她,雪凤凰感到从所未有的暖意。如此关心她爱护她的,从前只有爹和琴娘,还有师父。她不觉抬起了手,想到龙鬼言笑晏晏地牵起她的手,走过思邛山的羊肠小道,走过九宫阵的诡谲迷路,走过地宫外的藏字砖阵,走过隧道内的无尽迷宫。 守望相助。龙鬼那样亲昵地叫她姐姐,她也把他当弟弟看待。想到此处,雪凤凰关切地问节先:小鬼头呢,我没看见他,是不是被寨王责罚了?节先道:寨王对少主即使有责罚,也是磨砺之意,雪姑娘无须忧心。只是寨王吩咐,这三日内,姑娘怕是不适宜去见少主。雪凤凰听说龙鬼无事,放下心事,展开画卷说道:没事。等过这三天我再去见他。这样说来,这幅画是小鬼所画了?节先随口应了。雪凤凰猛地抬头道:节大人,你骗我。 节先悚然一惊,雪凤凰续道:这幅画笔力遒劲酣畅,章法绵密大气,虽是小小一枚玉玺,却不是龙鬼能画得出。她拿起绢布,对照节先看了看,亦摇头说:也不像阁下所画。你告诉我,除了寨王外,此间还有谁有这个笔力? 节先苦笑,叹气道:瞒不过你,这是寨王画的,被我偷了出来。他同时也明白,偷门大会上雪凤凰能脱颖而出,不仅靠她过目不忘的本事。心下隐约想通乜邪看好她,放任她进缪宗陵墓,除了要引弥勒出面外,恐怕不无考量她真实本领之意。 雪凤凰道:这事根本与小鬼头无关,是不是?节先无奈道:雪姑娘,不论你怎么猜,我是不会说了。雪凤凰自顾自笑道:没事,你不说,我自己猜,反正真相不外乎几种。你既非小鬼头差来,就只两种可能。一是寨王要你来,或是误导我,或是看不起我,不信我真能偷到玉玺,是以再给我点甜头,实是想最后羞辱我。说了一半,兴奋地看节先的反应。 节先道:雪姑娘如此乱想,越想越歪,若是想试探心思,在下只好不予评说。 雪凤凰又道:再一种可能,就是你自己要来。你想让我偷到玉玺,见到弥勒。你知不知道,寨王其实是想看我有没有真才实学,你这样做,反而会让他失望!节先一怔,喃喃地道:对,我知道他会失望,可也顾不得。 雪凤凰回想乜邪的种种话语,他不必说出玉玺在他身上,也有法子让弥勒再次出现。但乜邪就是想看她的身手,始终鼓励她盗得玉玺,再进缪宗陵墓。更有甚者,他连自身绝技亦倾囊相授,对于乜邪来说,多培养一个来年可助他成事的人,并非坏事。雪凤凰想明了乜邪变得好心的缘由。他要雪凤凰成为朋友而不是对头,一个可纵横天下的名盗,对朝廷来说是件极头疼的事,而对他这江湖一霸却多有助益。想通此点,雪凤凰笑道:寨王一定要我亲手去偷玉玺,是想助我成材,你这样做未必是他想要的。不过,到手的好东西我决不会归还,将来玉玺也是一样。 节先道:雪姑娘,因人借力是混迹江湖的本领之一。我不过机缘巧合帮了姑娘,就算没有我在,相信姑娘也会找到乐于提供情报之人。节某只有一事相求,愿姑娘能再进墓中,替我拜祭先帝。雪凤凰一怔,道:你一直当他是皇帝的,对不对?节先道:先帝受命于天,自立为帝,我有幸侍奉先帝驾前,当然视他为帝。顿了顿又道,公主墓前,也请姑娘帮我拜得一拜。雪凤凰道:小鬼头的娘埋在那里?节先黯然点头。雪凤凰似乎看到他眼中更多没有说的言语,默然叹了口气,应了下来。 节先走后,雪凤凰记熟了图谱,先回住处用了晚膳,然后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进了乜邪的屋子。乜邪瞥见她踌躇满志地进屋,呵呵笑道:我原以为小偷该从梁上过,雪姑娘真是非同凡响,要从正门进来,想让我手到擒来。 雪凤凰笑嘻嘻地道:你是开门揖盗,引狼入室,自己欢天喜地等我这个贼来,我干吗要偷偷摸摸?反正你知道我会来,大门又好走,自然从这里进。说完,一屁股坐在他身边的凳子上,顺手抄起他面前的茶,给自己倒了一碗。乜邪哭笑不得,偏没话说她。若要她折回去再像个正经偷儿,高来低去地潜进这屋,更添一分傻气。索性由得她胡闹,看她使尽小聪明,如何从自己手里偷走玉玺。乜邪一念及此,决心奉陪到底,安心地道:你慢慢喝茶,我有账要算,先去书房点算。 啊,你也有书房?雪凤凰喜道,我要去看看,说起来,寨王都没带我四处走走。我正好有空,不如和寨王同去。乜邪任由她像跟屁虫吊在身后,慢悠悠地踱到另一间屋,取了账本打算盘核对,另一个看似账房先生的苗人恭敬立在一边等候。 雪凤凰坐了一阵煞是无聊,就翻箱倒柜地在一旁找起来。如此嚣张之贼,令乜邪愕然侧目:喂,你这样偷东西?你师父教了你什么?乜邪又好气又好笑地停下说道。雪凤凰挥挥手,叫乜邪专心算账,她自管自继续扫荡。乜邪大步赶来,一把抓住她的手,哼了声道:小丫头,你师父太娇纵你了!你若只会这点本事,趁早找个地方躲起来。否则日后要么偷不到东西,要么被仇家砍死,都是一样丢脸! 雪凤凰并不在意,她想要的东西已经到手。这几下翻找看似胡闹,她却从中获知了乜邪放置物品的习惯他为人甚爱整洁,物件归类摆放,整齐无缺。她笑呵呵地抽回手,朝乜邪施了一礼道:寨王大人得罪了,小女子乖乖回房睡觉,明天再来骚扰。 兵不厌诈。乜邪才不信她会乖乖离去,吩咐手下把几十间屋的蜡烛都点上,通宵派人守候。巡逻的苗兵站满屋上廊下,把乜邪的屋子守得铁桶也似,插针难进。 雪凤凰果真回屋呼呼大睡。她心中暗笑,知道乜邪这一夜定是睁大虎眼警惕万分,不敢稍有松懈。但她委实没精力和他耗着,一下午又是和节先交手,又是向乜邪学艺,累得东倒西歪。此刻最紧要是保存体力,当然睡觉至上。 这一觉足足睡到次日午时。醒来时乜邪居然生气地在她屋外等着,一见她出屋,劈头盖脸地骂道:你这算什么道理?昨夜居然不来踩点?睡到如今才醒? 雪凤凰捂嘴失笑道:老天,哪里有你这样的人?生怕宝贝丢不掉!笑死我了。我是贼!贼路自然不能被你摸清,所谓知己知彼。你现下可知我有什么法宝未出?回想节先说乜邪耐心极好,这回能让乜邪跳脚,可见她的所为匪夷所思,打乱了乜邪的阵脚。 乜邪一想,的确茫然不知,这丫头偷盗之术根本丝毫未显,他怎知她究竟道行多高?这一想登时明白雪凤凰的诡计,颔首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原来丫头你故意示弱,让我掉以轻心,险些着了你的道。雪凤凰暗暗好笑,搔头道:寨王大人,偷盗斗智斗力,三日辰光长得很,何妨耐心等我?乜邪若不是有心想让雪凤凰盗走玉玺,也不会如此失态急迫,此时心境大转,从容道:好,我等过这三天,看你本事!换作他人,引起乜邪的警惕定会懊悔,雪凤凰满不在乎。 所谓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第一条计谋使过,接下来便是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孙子兵法》背得熟,真是大有用处。乱而取之,她雪凤凰就一个人,要捣乱只能放火烧屋。一旦火势在村寨里蔓延,乜邪为保住玉玺,起码会把它转移到安全处,到时就可以找到蛛丝马迹。可是,这个村寨里里外外全是石头垒成,明明在山里有大好木料可用,偏偏它尽用石头筑就!为防外敌火攻,布寨之时早已预料到此招,雪凤凰的如意算盘空打了。 既然乜邪期待她的表现,雪凤凰只好演足全套戏码,先扮演一回机关算尽的偷儿。施展轻功先荡上一间屋子的屋顶,看见某个惊慌失措的苗兵瞪大眼发现她,雪凤凰摇手致意。那苗兵错愕以对,正想出声示警,雪凤凰一指戳在他胸前,看他软软倒下去。好在屋顶又宽又大,雪凤凰凭借飞檐掩好他的身形,又见不远处彩衣闪动,知道有其他苗兵接近。她双足一点,迅即飞掠过几间屋,由上天改为遁地,扑地没进一间储物室中。木刀木枪整齐放置,雪凤凰刚想去翻看,忽地发现地上铺了一层极薄的细沙,若是她径自走过去,便会留下痕迹。 她心中一动,乜邪连这种细微处都有设置,藏玉玺的地方一定机关重重。是否可以由此推论,机关越多的地方,就越可能会是藏匿地点?雪凤凰信心大增,逐一排查房屋去也。 她走高穿低,绕梁越窗,身如轻巧的梁上飞燕,不多时掠遍十数间石屋。直到在一间屋中,看到龙鬼提笔站在书桌前,凝神不动。雪凤凰躲在屋外瞧了一会儿,见他细想一阵,便在纸上簌簌绘下几笔,然后又像有什么烦扰的事搁住了他,沉思良久不动笔。她忍耐不住,推窗跃进屋道:小鬼,你干什么呢? 龙鬼大喜过望,掷笔拥过来道:雪姐姐,你来看我了?雪凤凰转头去看他的画,无甚花哨,就是几间简单的石屋,细看与这村寨布置有几分相似。再一回想,不对,分明就是这村寨里的几间堂屋。龙鬼笑道:你一定知道我画这个做什么用。 难道是你爹藏玉玺之处? 我看房前房后突然多了那么多戒备,就知道有人要来偷东西,左想右想,只会是雪姐姐你。旁人没这胆子,爹也不会给这机会。自从爹说过玉玺在他身上之后,我就始终在想它会在什么地方。 龙鬼拉了拉雪凤凰袖子,自得地道:如果我猜得不错呢,这几个地方机关最为繁复巧妙,应该在这几处才是。雪凤凰秀目一扫,的确有一处已为她觉察,另外几处还没来得及检查。龙鬼是地头蛇,由他说出的地方必定没错。只不过雪凤凰瞪他一眼:小鬼,你是寨王派来试探我的吧? 龙鬼啊了一声,大叫:冤枉!没看爹把我锁在这里,不许我出房门半步!说起来,还是给你害的。他硬生生咽下弥勒两字。雪凤凰笑嘻嘻道:你爹如今对我极好,给了我三日,叫我偷玉玺。龙鬼嘟囔道:他想搞什么名堂?不用说,是看了你之后技痒,想和你较量一下。 也许吧。雪凤凰说完,发现龙鬼屋里居然有一面华美精致的镜台,不觉好奇地走过去。镜台上放有几盒干裂的胭脂,一把断齿的旧梳子,但铜镜擦得明亮鉴人。雪凤凰不由放低了声音,道:这是你娘的旧物?龙鬼道:是。爹在这里给娘留了一个房间,想照她生前的布置摆设,可惜大多东西找不到了。 他走过去,看着铜镜里映出的雪凤凰,轻轻地道:雪姐姐你知道么?节先大人说,仔细看的话,你长得有一点点像我娘,就眉眼有一点像。雪凤凰愕然回头,道:真的吗?龙鬼道:或许便因为这个,我才第一眼见你就投缘。可能冥冥之中注定。他走近雪凤凰,喃喃地道,姐姐,让我好好看看你。龙鬼一双清澈的眼睛凝视雪凤凰,眼角莹莹有泪。她出神地想,那是节先想帮她的原因吗?又或者,那是最初弥勒乐意收她为徒的原因?他说,今后,你只能在有雪的日子出手。那不过是为了他的妹妹,他和乜邪在思念的一个人。乜邪可以纵容她到思邛山搅局,除了她是弥勒的徒弟可以引他上钩外,是不是也因为她的眉眼有一点像雪湛?雪凤凰突然有点心灰意冷。 雪湛。她雪凤凰的姓是因这个名字而起。那么多人在乎的,是这个逝去的人。她知道不该和雪湛争什么,但想到竟成了某个人的影子,她一时很是灰心,无力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地神游天外。 龙鬼看出她的心不在焉,摇醒她道:雪姐姐,你没事吧?雪凤凰苦笑:没事。你娘真的很幸福,你们到如今仍是那么挂念她。龙鬼拉了她的手道:雪姐姐,答应我,你做偷儿不要太拼命。以前爹教我为了想要的东西,无论如何一定要去争取。但人命最值钱,没了命什么都是枉然。如今回想在墓里的遭遇,如果再让我走一遭,我不会那么大胆了。 龙鬼在用言语告诉她,他心中惦记的不止他娘一个人。 小鬼,你知道怕了? 嗯,如今我有放不下的人,我不可以随便地送死。龙鬼说到此处神情坚定决然,仿佛一个八尺昂藏的男子汉。 雪凤凰的脸蓦地一红,突然想到了弥勒。她是不是太莽撞冲动,譬如答应乜邪偷玉玺引弥勒这件事,就太过儿戏?她拍拍龙鬼的手,没想到他一日不见长大许多,感慨地道:小鬼,多谢你,我答应你,名利钱财对我都是身外物,偷盗之事更是兴之所致,图个痛快。决不会为了一时贪念徒送性命,你放心便是。 龙鬼吸了口气,笑道:好,现下我放心送你去我爹布满陷阱的房间了。这里有机关之处我以点示意,对你会事半功倍。雪凤凰道:行了,我看一遍就记住啦,先走一步。拱手告别去了。 她按照龙鬼标注的七个地点逐一查探,越查越觉得不对。那些苗兵虽然警卫森严,却并不真的在意她是否查探过某间屋子。是他们知道她没找对地方?不可能。乜邪不会对所有人说出放置玉玺的所在地。如此说来,乜邪就是笃信她不会找到。他凭什么会如此肯定?雪凤凰思来想去,得不到答案。究竟有什么地方,让乜邪放心之极,确定她会找不到? 这其间,由于雪凤凰想吃油炸点心,不小心给厨房造成了小小的火灾。好在火势很快被控制,无法蔓延到其他屋子,逼乜邪另换藏玉处的计划当然破产。更令雪凤凰气愤的是,就只有一个监视她的苗兵肯过来帮忙灭火,之后又嘀嘀咕咕贬低她的厨艺,真是让她极为恼火。 当然她也试过其他伎俩,譬如跑去小溪边找正在钓鱼的乜邪,叫嚣说已经偷到玉玺。可偏偏乜邪无动于衷,根本没有慌张地跑回藏玉处查看。他摊开手,说道:把玉玺拿来看看。雪凤凰只好直翻白眼,跺脚离去。该查的屋子查了,该试探的也都试探过了。乜邪气定神闲钓了一下午的鱼,悠悠地看雪凤凰从房顶上蹿过来,又奔过去。 傍晚时分,雪凤凰身倦体乏地回到屋中,匆匆吃了点菜饭充饥。她满脑子转的念头,都是她为什么会落于下风,一直在想,究竟她错在何处。她吃了半饱,拿了块饼刚想出门继续搜索,脚突然不动了。 寨王的耐心极好,节先说。乜邪如此好耐心的人,为什么会急吼吼地喊她起床,放手让她去盗玉玺?他在所有的门户都安排了苗兵看守,除了一处。 雪凤凰的住处。 他唯一露的破绽只有一处,那就是催促她出门盗宝。他甚至连夜都安排人通宵在外守夜,造成偌大架势,就是想引她出门,千万别在住处留得太久。雪凤凰越是呆着不动他就越着急。这便是说,玉玺可能早就藏在雪凤凰屋里。 雪凤凰想通了这一点,简直要狂喜大叫。但她不能马上折回屋去寻找,外面几十双眼正盯着她的动向。她嘴里咕噜了一声,冲回屋拿了一个水袋,别在腰间,似乎打算彻夜在外消磨辰光。然后她一晃就晃到子时,故意把所有屋子都再摸了一遍。那时,雪凤凰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她那间屋子前前后后每一个角落的模样。乜邪心细如发,肯定会想到如果让她想通此事,会有什么后着。 因此,她不出击则已,一出击就要百发百中,且不能让乜邪知道她已得手。 第十一章 宝山 在外边逛了一圈,雪凤凰踩好了点,暗暗描绘好一条撤退之路。哪里的守卫最弱,哪里的灯火明暗可以借助,她心若明镜。经过龙鬼所在地,她避开耳目通知龙鬼晚上过来接应,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到住所。 在确定屋外没有近在咫尺的窥视者后,雪凤凰摸出龙鬼送给她的偷门宝贝囊。先取出第一件,是她没见过的玩意儿,叫如萤。龙鬼告诉她,若是在夜黑后点火石在屋中寻找玉玺,虽是微弱火光亦会引起屋外苗兵的注意。而名列偷门八宝的这件如萤,只会照亮巴掌大的空间,并有一层壳包裹住大半光亮,最适于夜晚密室探宝。 雪凤凰点亮如萤,一一照过石壁上每块砖石,辨析其中是否有规律可循。她靠着过目不忘的本事,一下锁定三处颜色不一的墙面,做了记号。接着,从龙鬼的宝贝囊里拿出一把削铁如泥的镶金匕首,手略一旋转,已把一块砖卸了下来。雪凤凰心中赞叹,龙鬼到底是苗疆千家寨主之子,连个宝贝囊里也有绝世的兵器。哪像她这小老百姓,尽是就地取材的调料撑场面。 石砖后空无一物。雪凤凰想了想,又蹑手蹑脚割开其他两处,都是毫无机关。她把砖头插回原处,抱膝苦想究竟是哪里出了错。这间屋子空阔宽敞,并没有太多陈设,本来石壁可以是最好的掩藏地点。忽然,视线落在她那张大床下。 雪凤凰心中一动,伸手用如萤把床底照了个遍,让她惊出一身冷汗。床底向上凸起一大块,竟有精巧至极的铜丝机关,繁复地绕在一只平凡无奇的匣子上。这机关掩藏甚深,即便是平时打扫也不会留意,雪凤凰差点把头埋到床底才看了个仔细。 莹莹的微光下,雪凤凰数出九根不同长短的铜丝,眼花缭乱地缠在匣子上。由于铜丝锻造得极为纤细,乍一看决不会有人留意,但若是直接取匣,就会被一堆乱丝缠中手腕,到时机关一牵拉,那只手怕是要废了。雪凤凰屏住呼吸,凝视那九根铜丝,像是要把它们都纹丝不变地画在心底,完全记熟每一根的来龙去脉。等她一根根看完,在脑海中筛选一遍,就想通了这九根铜丝各自的作用。 她刚想动手拆铜丝,忽然发觉更糟糕的一件事。居然有一根铜丝没入石壁,不知所踪。雪凤凰睁大眼细看那根铜丝附近的砖块,排列疏稀,方便它悠然穿过。此时,她肯定墙那边专门有人听着这边的动静,或是有机关牵引相连,一旦这九根铜丝有些微不对,乜邪立即会知道玉玺被发现。 雪凤凰的额头不觉渗出了汗,乜邪当初布下这招时,一定赌她不够细心。的确,这密密麻麻的九道铜丝等于是一把重重加封的锁,寻常盗贼看到这阵势就会打退堂鼓。拆解机关之术弥勒曾简略教过,除了要小心一着解错会有隐藏机关反弹外,最讨厌的是繁杂的机关通常只有一种法子可解。一着解错,就会满盘皆落索,无药可救。 雪凤凰小心翼翼切下几块砖,在匣子下方支撑好。这样等九根铜丝解开了,匣子仍会稳稳立着,就不会惊动墙那边的人。但这九丝连环结该如何解开?雪凤凰正想得头脑发涨,屋子的窗户蓦地发出清脆的嘎吱声。她一惊,连忙转身离开床下,一个翻身跳上床去。 黑暗中一个小小身影扑哧一笑,以蚁语传音对她道:雪姐姐,是我。雪凤凰听出龙鬼声音,放了心,把他拉到床上,贴了他耳语道:东西就在床下面,机关麻烦得紧,我一时解不开。 龙鬼面红耳赤,半晌才哦了一声,颇为不自在。雪凤凰碰了碰他,又道:喂,帮我想想主意。雪凤凰把龙鬼当作了耳鬓厮磨的小伙伴,举止亲密无间。龙鬼未曾遇过这等阵仗,心跳不由快了几分,见雪凤凰问他,嗫嚅犹豫地道:九丝连环结的手法不难,知道诀窍就好办了。他不好意思地附耳对她讲了要诀,又道:懂了要诀,解九丝连环结就单拼耐心细心。雪姐姐记性那么好,半点不难。雪凤凰大喜,心急火燎地扑下床,钻到床底准备解开铜丝。龙鬼跟了钻进来,传音说道:何不用我的匕首帮忙,不费吹灰之力,就可把某些机关一刀砍断。 两人齐心协力共同拆解,开始很是顺利,仿佛一团乱麻被逐渐清理完毕,惹得雪凤凰大为轻敌。后来越解越难,两人两手各拿住数根铜丝,嘴里也咬了一根。恨不能长三头六臂,把连环结大卸八块,各个击破。眼看就要大功告成解到最后几个结,雪凤凰忽地脸色煞白,怔怔问龙鬼:糟糕,刚才那根解错了。我把那根穿到你的铜丝里了,你瞧见没有? 龙鬼的手停在半空,苦笑着用脚把如萤拨到两手前照明,瞪大眼用心回想前面拆解的步骤。雪凤凰用眼示意道:我先这样,再从这里穿过去,那个结就解了两人为防隔墙有耳,本就用了传音之术,加之双手都捏着铜丝,无法用手还原先前步骤。如萤的光亮微弱,雪凤凰又仅用眼指示,龙鬼听前几着还好,听到后来越发头昏莫明,只好看了雪凤凰大眼瞪小眼。 两人僵持了片刻,雪凤凰手脚俱麻,冷汗直冒,龙鬼心疼道:雪姐姐,不若你硬拿走匣子罢了,我在屋里掩护你。雪凤凰摇头,被这铜丝把手割断可不是闹着玩的。她急中生智,毅然道:抽刀斩乱麻,我凭记性赌一赌,你手别动,让我把那根丝拿出来。 把两根丝绞缠在左手,雪凤凰平移右手,伸向龙鬼手中的铜丝结中。绝对沉稳的手,不能有丝毫偏差和颤抖。龙鬼的心提到嗓子眼,眼睁睁看她抽出一根丝来。电光石火间有两根铜丝咝咝反弹,瞬间卷向雪凤凰的手腕,她来不及反应,龙鬼已搭上一只手。两人的手顿时被铜丝包在一起,连同他们手上解开的丝线,完全成了密闭的粽子模样。雪凤凰和龙鬼你看我,我看你,分明倒霉到了极点,却都莞尔一笑。 两人把另一手的铜丝暂时踩在脚下,一人一只手,灵犀相通合力把手上铜丝全部解开。这一来一去花费了足足一顿饭工夫。龙鬼闷声道:机关启动过,败势已成,下面只怕解不下去了。雪凤凰皱眉道:我有法子不让它传信给隔壁,至于这匣子,不若用匕首直接割下来吧。龙鬼道:只能如此了。 雪凤凰向龙鬼讨了一管蛛丝铃,用蛛丝把墙上那根铜丝粘住,再用匕首直接切断。剩下连接匣子的八根丝依法炮制,直接把一个花球般的匣子抱出床底。匣子上无数细丝盘根错节,在宽阔处看得越发触目惊心。龙鬼满不在乎地笑道:雪姐姐,你尚未见过我的刀法吧?站开点给你瞧瞧。 未等雪凤凰反对,他已然出手。刀光胜雪,幻起万千清冽寒风,袭向匣子四周。丝走丝断,哧哧之声接连响起,龙鬼挡在雪凤凰身前,一人迎向所有暗击。雪凤凰大骇,急忙掏出宝贝囊中的高陵锥抛去,小锥如灵蛇游走,黑暗中东撞西打和每根丝触过一遍,瞬间被割得千疮百孔。 龙鬼衣衫尽破,伸手捞住那个匣子,欣然笑道:到手了!雪凤凰看也不看匣子,捧住他两手心疼地道:你真是莽撞!先让我看看伤。龙鬼轻描淡写道:不碍事。时辰不早,你必须连夜走,否则再干耗一日,我想你也耐不住。我们打开这匣子拿东西吧。 借了光亮,雪凤凰看见他身上隐约有伤,心中不忍。龙鬼啪地打开匣子,雪凤凰花容失色,叫道:小心暗器!不料匣子中并没有隐埋任何暗器,无惊无险。雪凤凰紧张得一身冷汗,后怕地看了龙鬼一眼。龙鬼道:我爹太自信了,这匣子便不会有任何花巧。雪凤凰苦笑,乜邪本就想让她盗走玉玺,当然懂得适可而止。 打开匣子,两人看到一枚于田羊脂白玉,以九叠篆文铭刻皇帝受命之宝六字。她喃喃地道:的确是皇帝御用大宝,你爹没有骗人。龙鬼道:你快到墓里等你师父,他应该会来吧。雪凤凰垂下头,没有把握呵,对她若即若离的师父,真会为了这一枚玉玺进入缪宗陵墓吗?最后一次机会,最后见一面,是否真的可以实现? 她按下心事,对龙鬼道:我拿走玉玺,你爹会不会怪你?龙鬼一笑:或者,他会夸我呢。雪凤凰歪头一想,乜邪不知多想她把东西偷走,但是在龙鬼帮助下偷到手,不知算不算?不过东西既然到手,身后的啰唆事懒得再管,便道:那,我真的拿走了? 快走,晚了可就被发现了。那十条地道,你可知该走哪一条? 天五生土,地十成之。天五既然不成,地十或有希望?雪凤凰想起前事,推断道。 龙鬼抚掌笑道:果然是雪姐姐,猜得不错。其实除了天五和地十是生路外,其余皆是死路,但唯有地十通向宝床。他吸了一口气,请姐姐替我拜拜我娘。 雪凤凰点头应了,不知说什么好,想了想只得迟疑地看着龙鬼:你真的不会受处罚? 龙鬼眼珠一转,笑道:你几时这样婆婆妈妈的,我既叫你走,便有十足把握。要是我爹会把我揍得屁股开花,你当我会这样好心放你?雪凤凰一点头:说得是。我欠你个大人情,你想件难办的事儿,回头我还你。龙鬼眼睛发亮,连连点头:好好!我别的不想学,就要学你的妙手云端步。 雪凤凰一愣,刚抬起的脚又放下,上上下下看他,龙鬼心里发毛,心想又说多了。 是你爹告诉你的? 是,是,当然是他。 不对,这功夫是我师父后来悟出的,你爹不会知道名字。难道他见过我师父? 龙鬼无法瞒她,只得道:我见过你师父。 雪凤凰啊了一声,差点连玉玺也丢下。她一把拎起龙鬼,怒气冲冲地道:几时?在哪里?龙鬼不得不原原本本老实交代,听得雪凤凰一阵心伤。 他来了,他不想见我原来他果真是来过了。 龙鬼慌忙摇手:才不是呢。你师父看到你的样子,不知道多开心。他本来好像有点不开心,但一见你就笑了。真的,我不骗你。雪凤凰点头:是啊,他见到我的时候,该会笑吧。她痴痴地想了想,冲龙鬼笑道,小鬼头,你自己多保重,我走了!把他的偷门宝贝囊往他手里一塞。 龙鬼递给她一个长长的小布包,道:你可能会用得着。聆听外边的动静,想了想笑道,雪姐姐,我在你床上歇一夜,你不会怪我吧。雪凤凰感激地点头,对他的谢意不再多言,把玉玺揣在怀中抱拳告辞,飘然荡出屋去。 龙鬼透过窗缝,目送她整个人影没在暮色中。接下来,他要尽力为雪凤凰隐瞒,直至明日午后,乜邪发现她并没有准时去交差,人也不知所踪。那时,雪凤凰早已从缪宗陵墓中出来多时,她会见到她想见的人,了却心愿。 而她的心愿,就是他的心愿。 雪凤凰趁月色出了村寨,迷惑几个苗兵并不是难事,且他们就算看见她出屋也多半无动于衷。春晚夜寒,她纵步高飞,走在密林中如履平地,连夜翻山越岭,再次回到缪宗墓地。 重回故地,弥勒曾经烧烤的那个出口竟被严实封死。雪凤凰四下里寻了一遍,若不是天生好记性,差点没认出那地方来。原先的出口上面早已植满花草树木,成年的高大林木仿佛在那里伫立了多年。不用说,这是乜邪派人做的,日后这外面哪怕烹猪烤羊,把整座山都烧起来,里面也闻不到一丝气味。 雪凤凰犯难地想,来路被大石所阻,出口又被封死,这缪宗墓岂不是首尾皆断,根本成了实心棺材。她心下犹疑,不得不去碰碰运气,再次跋山涉水,重回原先的入口处。 林间静谧到诡异的地步,明月也隐入云层中。若不是雪凤凰艺高胆大,一人独自行进在这荒山野岭的密林中,定要觉得害怕。阴风阵阵,时不时刮过她周际,雪凤凰踏着月踩着风,于寂寂中又赶了好久,才回到那日她倒酒祭奠缪宗之处。还没靠近入口,就听到兵器破空传来,几支长枪赫然对准她的胸口。 雪凤凰不动声色地笑道:鬼主是这样招待朋友的吗?罗怒现身,吩咐手下收枪,冲她抱拳道:雪姑娘几日不见,到哪里去了?雪凤凰心知此时决不能开口说真话,东张西望道:咦,这入口居然被鬼主弄开了,真是好本事!微弱的星光下,乌蛮子弟三五成群,警醒地横枪守卫。雪凤凰心想时已凌晨,他们尚熬夜看护缪宗墓地,可见五族欲得玉玺之心分明丝毫未减。玉玺一日不面世,思邛山就会是你争我夺的战场。但若是玉玺现身却没个好归属,世间的混乱只怕会加剧。 罗怒冷笑道:寨王窥伺一旁,阻断我退路,我等只得流连思邛山上,看住这块风水宝地。倒是雪姑娘深更半夜跑来这里,是否有意重入陵墓?雪凤凰叹气道:想是想,毕竟没见着玉玺。但更要命的是我遗失了一件家传之物,虽不是贵重物件,却是家人留下的唯一信物。若真的丢掉唉。她话题又是一转,对了,怎么只有鬼主在此,其他几位首领呢? 罗怒目不转睛盯住她道:拜寨王所赐,他们到山下搭救同族兄弟去了。且不说这个,雪姑娘丢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一道护身符。雪凤凰比划给他看。 这玩意可丢不得,雪姑娘,你不妨再进墓找找。反正你先前的路都走过一遍,真找不着,沿前路返回便是。 雪凤凰故意道:鬼主能否派个人跟我下去,万一出了事,也好互相有个照应。罗怒本生了戒备之心,闻言疑心尽去,欣然道:好,我叫一个弟兄和你同去。 雪凤凰和一个叫刀孟的乌蛮高手带足了水和干粮、火石,举了火把进入墓地。罗怒不忘叮咛他们不可久留,雪凤凰应声入墓。她和刀孟寒暄了两句,便问:你们之前进来过么? 刀孟不善言语,点点头就算是回答。雪凤凰又连问几句,他才说道:有几个兄弟进去,一直没出来,好在鬼主进墓才找到他们。雪凤凰心想,罗怒无把握进退自如,才会仍守在墓口,便道:那你呢?跟我一起进来,不怕么?刀孟沉声道:鬼主有命,自当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那时两人走过那斑驳的矮石柱,雪凤凰不觉想到龙鬼谈笑风生,帮曲不平破解机关之事。她心中一动,摸出龙鬼临别送她的那包东西。她打开一触之下已知是何物,他果然替她考虑周详。 黑暗中幽幽燃起了香,正是龙鬼出墓后点燃的那支落魄。刀孟觉出不对,叫道:雪姑娘,你在做什么?话声刚了,便扑通倒在石柱下。雪凤凰毫不犹豫地屏息越过他的身躯,飞速纵步向前。留给她的时候不多,如果罗怒见他们迟迟不回,一定会派人入墓查看。 她要尽早地找到缪宗宝床所在,也就是宝藏的埋藏地。在那里,她期待与师父重逢。 师父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在雪凤凰看来,他一定会知道她有本事盗走缪宗玉玺。他若有一丝担心,会来地宫看她吗?或者,他不是来看她雪凤凰。当她用玉玺打开的地宫之时,他想看望的是缪宗和雪湛吧。她摇摇头,如今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她要想清在这缪宗陵墓之中,到底有什么地方需要用玉玺打开? 陵墓入口处到首次被困的石室,是雪凤凰最为熟悉之处,至于地宫前殿迷宫,是他们二次被困之所。可地宫深处究竟是何面貌,他们根本未曾触及。 沿途的石壁他们全部看遍,也就是说,机关仍藏在隧道迷宫之中。 雪凤凰脚下不停,很快重入地宫。就要面对前方那至为繁难头痛的迷宫,连有青囊先生之称的风水大师曲不平也束手无策,雪凤凰没有自信一定能走通。但是,想到师父曾在那迷宫尽头烧东西救她,她心底里生出一丝热切的期望。她会顺利地通过迷宫,一如他指引她走过。 遥望地宫入口的汉白玉门,雪凤凰眼前仿佛重现和龙鬼携手共闯九宫阵的情形。她如今是一个人,没有可信赖的伙伴,只有这些曾陪她走过一程的人的影子亲密伴随。 想到此处,雪凤凰收拾心情,欣然飞身踏步,熟门熟路地用飞索沿顶壁穿越。轻松过阵后,脚踏平砖过境,终于进入前殿,迷宫再次在她眼前展现。这一回她准备充足,百宝囊中不同种类的香料,正是为应付万一迷路的情况出现。在村寨厨房的一场喧闹,让她偷到了不少好东西。 进入第十条隧道,她在沿途撒下香料留记号,转弯处、岔路口皆留下不同的气味,七兜八绕之后,终到一处开阔的石壁前。雪凤凰用火把照亮四周,石壁浑然无缝仿似一体,令人分不出前后左右。 东为左,西为右,南为前,北为后。雪凤凰口念方位以罗盘测算,继续往地宫深处走去。无论多少条岔道都不会迷惑她的眼,万一走到绝路,只须顺路返回,再依据前方气味前行。多亏她记性绝佳,哪条岔路存留了何种香料记得丝毫不差。走得多了,她便发觉这条隧道并无机关,纯粹以复杂的岔路迷人视线,好在难不倒她。 等到了离隧道尽头不远处,雪凤凰终于看到一块凹凸不平的石壁,上面坑坑洼洼,尽是古怪的图案和文字。虽然旁边的石壁也故意弄得斑驳难看,但唯有这一块上,有她熟悉的纹路。她毫不犹豫,把玉玺按入其中的一个凹陷中。 她早已摸熟了玉玺的大小,那个凹陷不大不小正好纹丝合缝。果然咔嗒一声响,四壁竟缓缓移动旋转,在地宫甬道尽头又现出一小门,碧玉为板,黄金为环,上面的锁样稀奇古怪。 雪凤凰走到门前心想,这道碧玉门花费不菲,即便是其他盗墓者没有锁匙找到这一步,仍舍不得砸坏这一块价值连城的巨制美玉。她福至心灵,不假思索地反过来把玉玺的龙首按上,居然切合得天衣无缝。雪凤凰微笑自得,谁能想到这玉玺竟一钥二用,先后可以开启两道闸门。 碧玉门应手而开,缪宗陵墓终于显山露水现出真正的容颜。雪凤凰一见之下,简直不敢相信她的双眼,纵然见过再多的珠宝珍藏,仍是一瞥惊艳,神思迷离。 寝宫内四壁皆用盈尺的金砖铺就,光可鉴人,嵌以鹅蛋大小的夜明石乳珠八十一颗,精辉四映,汇为异彩。中间一个硕大的黄金池子,四角各有一只非豹非虎的金兽蟠曲而卧,十数盏鎏金盘龙长明灯光华夺目,耀眼生缬。数不清的金匣整齐排列在池子中,雪凤凰忍不住翻开几只匣子,但见宝光映目,珍玩杂陈,稍一浏览便迷花了眼。 一顶纯金的八角圆环双龙纹嵌绿松石金冠,单是黄金便用去数斤,托在雪凤凰手中沉甸甸的,不知是何人有福消受。又有累丝镶嵌的金麒麟十二只,翡翠为眼,玛瑙为身,满目生辉,不可逼视。更有各式鸟兽纹莲瓣金碗若干,每只皆不同花纹,富丽堂皇,蔚为壮观。 雪凤凰自问在赏珍楼把玩古董时日已久,见此盛藏亦是瞠目结舌。随手一翻,金玉珑璁,叮当脆响,每一声都玲珑动人。缪宗陵墓确是前朝秘藏宝库,其藏物之广之多,远远超乎她的意料。 她流连忘返,忘了过去多少时间,直到坐得两腿酸麻,起身走向前面一道碧玉门,谁知门开后再次受到极大震撼。与前一座宫殿不同,第二重宫阙纯以玉制,与碧玉门浑如一体,十数个白玉灯檠冷冷发光。两壁与天顶皆以翠玉雕刻佛经故事,莲花放香,祥云涌动,细看去人物情态无不栩栩如生。 整座宫内仿造皇帝生前摆设,各类陈设、食器、佩饰、神像、文玩均是上选玉石,更有一座巨大玉山放置宫殿尽头,但见崇山峻岭起伏蔓延,飞瀑流泉纵横交错,赫然是思邛山全景。她任意往四周瞥去,看见玉案上的浅雕云纹玉觥、黄色榖纹玉杯、青玉龙凤纹樽,均是几百年前的名贵古董。这些上品酒器如被弥勒看到,不知会怎样欢喜。 雪凤凰忆及当日弥勒为她说玉,音容笑貌宛如眼前,低低叹了一声,拿起几案上的印玺若有所思地把玩。白玉、青玉、碧玉,纽有交龙、蟠龙、螭虎,每一件纹饰精美,巧夺天工,做工并不输她手中的玉玺。雪凤凰目不能移,随意挑了两件扔在怀里,在玉宫呆了约摸半个时辰,这才依依不舍离去。 第三道门后,又是一重琉璃为墙的宫阙,内置无数巧夺天工的七色琉璃器皿。薄如透明蝉翼的杯、碗、钵、瓶、罐、鼎、珠,流光泛彩,精美绝伦,令人不忍碰触。更有十多柄琉璃长剑悬挂半空,望之晶莹剔透,恍有烟云流动。雪凤凰置身宫内,仿佛踏入光霞灿烂的天上仙阙,雕云镂月,绮丽无俦。 好在她此刻镇定不少,虽见到空前绝后的美景盛况,却犹如赏花看月,从容淡定。一路赞叹之下,她来到第四重宫殿。 这一重门内尽是历代传世名画名帖,白粉赭石花青泥金,任一件都价值连城。笔意或古雅拙朴,或舒奇超逸,或雍容堂正,或雄迈苍秀,雪凤凰一一看来,念及前人风流体态,不由倾倒。 在书画周围更堆满呕心沥血集藏的历代文房四宝,雪凤凰同一时间看到文人视若宝贝的诸多珍品,大开眼界,叹为观止。她顺手拣起一方青黑色砚石,见砚题刻了鼉矶石三字,不由动容。渤海鼉矶岛处于茫茫大海中,觅石犹如大海捞针,此石虽貌不惊人却千金难得。 放眼一望,她又瞥见一方砚阴线内填加墨色,石纹如丝,碧色如玉。好奇取来看了,发觉亦是罕见的临洮大河底所采河石,委实为无价之宝。至于时人推崇的端砚,则有数十方毫不起眼地散落四周。雪凤凰大致一看,金星点、鱼脑冻、蕉叶白、鹦哥眼、青花、冰纹、火捺尽是世人趋之若鹜的名品神品,淹没在群宝中显得平淡无奇。 雪凤凰边看边想起当年弥勒带她走遍坊间小铺,搜罗各家名品为她详细点评的情形。如今她眼力甚高,认得出云梦秦笔、居延汉笔、鸡距宣笔、紫霜毫笔、鼠须笔、簪白笔、金管笔认得出水晶砚、翡翠砚、红丝石砚、澄泥砚、漆砂砚、瓦头砚可是,她纵慧眼能识天下名器,又向谁作答,向谁娇语巧笑说:这有何难! 雪凤凰呆呆地发愣,师父,你可曾到过这里,见过这举世无双的珍藏?这便是你的兄长,缪宗孝康所搜刮的世间财富吗? 她陷入深深的迷惑之中。缪宗再敛财贪财,举事仅匆匆两年,绝无法在短期收集如此众多的宝物。除非这是他父亲武宗皇帝即位起便开始营造的陵寝。是了,雪凤凰想到好大喜功的武宗,早在弱冠登基时就下旨挑选墓地。这般规模的陵寝,本不该是缪宗的埋葬地,但武宗在城破时投湖自尽,这花花世界便无缘享受了。 武宗一生征战四方,累积了举国财富为一己之用,惹得天怒人怨、官逼民反,不得善终,大概是老天对他的惩罚。雪凤凰想到此处,对这一室珍藏反失了兴趣。 匆匆推开后几道门,雪凤凰一掠而过,没了观赏的兴致。无论是鼎、敦、盂、樽、盘、鉴等各类青铜器充斥的庄严宫殿,或是铺满纱、罗、绮、锦、绫、缎各色丝织品的华丽宫寝,再多耀眼的珍品,也无法留住她的脚步。珍藏满目,却没有几件能留在她心里。比起她内心不愿忘怀的往事来说,最珍贵的东西,并不在眼前。 开到第九重门,雪凤凰终于看到一座月台,缪宗的宝床就安置其上,黄金为砖,碧玉为棺。她默默地凝视着这个寂寞的帝王,猜想他若泉下有知,对这守了十五年的宝藏,会有怎样的感想。 她走上月台,对宝床恭顺地拜了三拜。 月台后有一个小门,通向一间侧室,又可见一座形制略小的碧玉棺,静躺在地宫深处。雪凤凰知这是龙鬼亲娘雪湛公主,不敢进去打扰,黯然遥拜了三拜。一为龙鬼,一为节先,一为弥勒。俯仰间眼前似乎出现一个亭亭女子,明媚的芙蓉花面,轻盈的纱罗霓裳,向她轻轻摇手示意。雪凤凰凝神看去,那人的眼神中有未了的心事,珠唇微张,像是在嘱托什么。 雪凤凰想到倔强讨喜的龙鬼,小鬼头的身影在脑海里轻晃,一样的丧母之痛,她的心不觉与龙鬼更拉近了。对着雪湛的玉棺立下誓言,她会好好地待龙鬼,如亲弟弟一般疼他爱他。 站起身来,雪凤凰向那灿烂宝库回望,尘埃落定,她终于走完了缪宗地宫。 这九重宫阙犹如一个沉重的金色枷锁套住她的头颅,连呼吸亦变得不顺。宝光耀眼,璀璨无朋,寻常人见这景象怕不要似狂若癫,就算没有欢喜得失心疯,也要言语失常,手舞足蹈。雪凤凰却熟视无睹,心念起伏流转的只一件事。这一块玉玺,这一室珍藏,究竟谁才有份儿得到?雪凤凰重新捏起玉玺,深深凝视。 她该把玉玺还给乜邪,让他放下对师父的仇恨,劝他和师父冰释前嫌? 她该把玉玺还给弥勒,让他和乜邪了结陈年恩怨,心无挂碍行走天涯? 她该把玉玺送给罗怒,让他可以和朝廷谈判,所谓救五族于水火之中? 还是她根本就不应该动缪宗的遗物,让它深埋地底,随往事尘封归去? 她在想,如果红线是她会怎么做?这些取之于民的宝物,该如何归还? 雪凤凰深吸了一口气,按照和乜邪的先前约定,她要引弥勒现身。如今,她终于深信乜邪有能力翻天覆地,凭宝藏让天下大乱,掀起腥风血雨。而她和师父、龙鬼,将陷身在动乱的泥淖里,和天下黎民一起面对风云突变的江山社稷。 师父,凤凰儿在这里,你在哪里?缪宗在这里,雪湛在这里,你在哪里? 你一旦现身,会答应乜邪做皇帝,以这九殿珍藏撼动朝廷,再掀天下大乱吗? 雪凤凰知道,慈悲的弥勒决不会答应。不然他不会一走就是十五年,没有回头。退一万步,若是他一时头脑发昏答应了乜邪,她一定会阻止。她从小想做的,是为民请命的红线女侠,决不会陷百姓于万劫不复。 雪凤凰下了决心。这一块玉玺,再不会重回乜邪手中。 第十二章 相忘 冰凉的金子在手底滑过。璀璨的颜色照得周围一派珠光宝气,而雪凤凰的心在这明亮的颜色里一点一点滑向黑暗。他,还是没有来。 越等就越执著,越等就越心碎,那人似乎随时会走进来,摸一下她的脑袋,笑着说:丫头,你真厉害呀!眉梢眼角是融融暖意,一切宛若从前。可这陵墓始终寂静如死,四周一点声响也无。她凝视着对面的珠光痴想着,渐渐就看花了眼,黄灿灿的光芒中现出个模糊的身影。那身影一会儿高大厚实,一会儿又灵活瘦小,有时像弥勒,有时像龙鬼。她只是叫着,师父,师父!那身影不肯回头。他越走越远,她的步子越追越沉,终于失去他的踪迹。那种失落痛彻心扉。师父,我只是想见你一面而已! 她知道乜邪的心思,他说,弥勒不会放心她一个女孩子坐拥玉玺,一定会现身。她窃玉之事会被有意无意地传扬出去,怀璧其罪,她将处于绝对的危险中。雪凤凰不在乎这危险,哪怕被天大的敌人困住,她也信弥勒有法子救她脱身。但是弥勒终究没有来。他不知道她来了,还是根本不想来?以弥勒的精细,如果有心探知玉玺的下落,他不会不知道她又一次入墓。 师父呵,到底你为什么要收我为徒,难道我真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美玉?你真的相信,我可以如愿成为红线那样的女侠,在江湖上自由驰骋?可是即使我窃得了倾国的珍宝,也及不上你微微的一笑嘴角上斜,带点不屑与不羁,笑容清澈暖人。纵然布衣光头,模样有点滑稽,依然有说不出的美。 摸着手中沉甸甸的玉玺,雪凤凰茫然出神,不知究竟该如何处置它。她无疑最想交给弥勒,即便那是他见她的理由,是他家之物,理应还给他。可是,他不会来了。乜邪等不到他,她一样等不到。她心里忽然有种直觉,他已远远地离开了思邛山,离开了这是非之地。这是对她的信任,还是对他自己的放弃? 师徒缘尽,后会无期。这一别,竟应了那锦帕上的话,从此相见无期。一个人若有心躲避,那么即使擦身而过,她还是视而不见。 雪凤凰不想哭。弥勒的绝情必有他的原因,她想那决不是为了让她心伤。既是如此,她不会哭。何况有六个月传艺的往事可以回忆,点滴在心,她不会忘记。她的牵挂也许是他离开的理由。雪凤凰暗暗地想,可是师父啊,如能长伴在旁,她宁愿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孩童,每日天真地念着功课,听他的谆谆教导。 雪凤凰黯然神伤,缓缓走回到宝库的入口,回望金雕玉砌的地宫,心底不再有盗宝的喜悦。她把玉玺按回原处,依次关闭了宝库。当库门合拢,掩去最后一丝宝光时,石壁忽然嘎嘎一声巨响,现出另外一条通路。 隐蔽的出墓之路。 她站在路口,隐隐意识到地宫真正的庞大一面可能尚不为她所知。思邛山地势险要,如此繁杂的地宫除了可以埋葬缪宗外,若有更多空间用作藏兵她不敢再想下去,叹了口气看看手中的玉玺,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乜邪藏了那么久未曾举事,一定深知其中凶险。 就这样离去,雪凤凰放不下。想了想,取出刚才顺手拿的一支凤凰金钗,运足内力插入石壁,钗头凤喙叼着的宝珠如飞泉直泻,在壁上轻晃不止。这是她来过的痕迹。倘若有天弥勒走进这座地宫,看到这支金钗,会不会想起她?他的心境是否会与此刻的她一样,宝藏虽华美如仙庭,却不复有欢喜之心。 雪凤凰进入出路,入口有一个石纽,轻轻一按,石壁恢复原样,在她身后关闭。她沿路走了一盏茶的辰光,轻而易举出了缪宗墓地。出口是一处山峰绝顶,峭壁悬崖,险峻异常。她依了山石往下望去,白云滃翳,隐见崖上怪石嵯峨,纵是她这等轻功身手,亦要打点精神方可全身而退。 此刻正值日出东方,金光骤然破云而出,雾霭中的群山顿时流光溢彩。山风一吹,云涛如金蛇蹿动,烟岚杂沓,万道霞光奔腾,令人心激荡不已。忽然,红日升得弹丸也似突地跳起,阳光刺目已极,直照射得四极八荒尽是金灿灿的庄严佛光。 雪凤凰目睹这一天地胜景,深感自然造化比满室珍宝更弥足珍贵,能站于这山巅,自由畅呼宇宙浩茫之灵气,在她看来已足够幸福。缪宗陵墓中的珍宝,不要也罢。雪凤凰由衷感激思邛山替她做出了最后的抉择,不要也罢。坚定了这个信念,她忽然非常轻松。 确定好退走的路线,她依旧觉得有事没有完成,重新回到出路,打开机关,站到宝库入口前。那一刻,她想通她在等待什么。 乜邪。 雪凤凰突然明白了乜邪的心境。于人前他是风光八面高高在上的千家寨主,在人后只是个痛失爱妻国破家亡的苦闷男儿。任何可能对复国有利的事他都不放过,甚至把期望寄托于雪凤凰这个初入江湖的雏儿身上。一旦他发现雪凤凰会永远地夺走玉玺,他又会如何? 她有一丝不忍,这样做是否打碎了乜邪光复河山的信心。雪凤凰心中的信念稍一动摇,立即有另一个声音阻止了她。不,罗怒说得对,乜邪野心太大。即便是为了替爱妻报仇,也不能把安享太平的百姓再度拖入动乱。因此,雪凤凰想留在缪宗墓前看清乜邪的反应,她要知道他会有什么对策,而她将在未来的日子里,随时留意乜邪的动向。这个人,和他的野心,不可掉以轻心。 乜邪的声音突然远远地顺了石壁传来:诸贤,你来了吗?雪凤凰一惊,急速避回秘道,关闭石门侧耳静听。乜邪和节先的脚步声杂沓而来,不多时到了宝库入口。 诸贤没有来?乜邪失望的语声透过石门传来。 我守在入口一直看,只见雪凤凰进去,三爷没来。看这情形,他也没提前留在墓中等候。 雪凤凰惊出一身冷汗,乜邪原来早派了节先在墓口守着。的确,不论她几时偷到玉玺,都会入墓,乜邪根本就不用在村寨里探听她的动静。 乜邪默然不语。那人不想做诸贤,只想做弥勒,倾天的权势、举国的财富早不在他眼中。乜邪拿他没有法子,才想出让雪凤凰窃玉玺这法子,孰料他依旧不动心。 两人发现了那支凤凰金钗,节先皱眉道:雪凤凰带走了玉玺,我追去看看。雪凤凰站在石壁后微微颤抖,她能否挡得了节先和乜邪两人的攻击?一时间,两人的武功身法都在她心底鲜活起来,如果他们这样进攻,她该怎样防守。她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开始演练,直到乜邪的话音响起。 不必了,她走不出思邛山,等出去再慢慢布置不迟。乜邪的声音有几分沙哑。他说完这话后,外边很久没有动静。雪凤凰正自诧异,以为两人已经走了,忽然强烈感受到对面两人心中的悲哀。这是埋葬雪湛之地,人间痛伤别,此是长别处。即便乜邪知道她雪凤凰就在隔墙,也不会出手。 良久,方听到节先的声音传来:寨王,如果三爷他始终不答应,您是否可自行起事?乜邪打断他的话:起事那人不会是我。节先急急地道:是四爷?他已经出家,怕是不会乜邪沉吟不语,雪凤凰想通了他盘算之事。如果弥勒不肯称帝,待乜邪万事俱备之时,龙鬼便会成为一国之君!她顿时明白为什么乜邪执意要让龙鬼独闯思邛山。 如今的龙鬼,远远不够。 乜邪想挑战命运,他要看儿子龙鬼有没有做帝王的命,是不是有真龙护体,能死里逃生。他要赌这一场。节先想到龙鬼,突然跪倒在地,道:节先唯寨王马首是瞻,一切听从寨王吩咐。乜邪兀自冷笑道:鬼儿不成器,因情害义,居然帮着雪凤凰偷玉玺。节先迟疑地道:可是寨王不是期望雪凤凰能够乜邪打断他道:别说鬼儿,你不是也背着我偷偷摸摸?要不是你多事,雪凤凰大概今日才会想明白玉玺藏匿之处。节先愧然受教,无话可说。 我们走。乜邪冷哼一声,不知道罗怒他们伤了多少人马,我们该出去瞧瞧了。两人按原路返回。雪凤凰想到五族人马必和苗兵有一场混战,心中不忍,不由握紧了手中的玉玺。此物如重归乜邪,为它牺牲的将不止五族,于今之际,她能想到的法子只有一个。 她顺了石壁后的出路从悬崖一路下山,约摸攀爬了半个多时辰,来到山腰平坦的大道上。回望缪宗陵墓,遥远若梦,掩映在青翠的群山中。此时她已踏入一片树林,枝头繁花盛开,明艳缤纷,一朵朵仿佛金钟在和风下齐声奏鸣。 什么人?林间传来一句苗语,一夜未睡的雪凤凰突然精神振奋,知道进入了苗兵守卫之地,故意不答,身形骤变,往山中最高峰直奔过去。她提气纵步,速度极快,苗兵发觉是她,立即打出信号,哧溜一声,烟火上天。 雪凤凰唯恐她去的地方有苗兵防守,一路尽选险恶的山路下脚,但又不想乜邪寻不到自己,沿途特意留下不少线索。如是赶了一个时辰的路,终于直上山顶。在崖上梢立片刻,便见人影绰绰赶赴过来,最前面的两人赫然是乜邪和节先。 乜邪和节先快步走上山崖,两人衣着一白一红,气势巍然。雪凤凰不知怎地,觉得他们俩像两根蜡烛,正好是红白喜事一块儿办了,不由扑哧笑出声来。乜邪迎面抬头,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珠定定瞪向雪凤凰,她登即笑不出声,抱拳对两人道:寨王跟我到这崖上吹风,真是好兴致! 乜邪眼皮一翻:地宫里逛得可有趣?雪凤凰歪头想想,道:东西太多,看不过来。乜邪道:玉玺还我吧。雪凤凰娇笑道:寨王说什么玩笑话。你我击掌为誓,若我师父来了,我就还你玉玺。现下他连影子也没见,玉玺我可就拿回去玩了。节先在一旁苦笑:大小姐,你收着玉玺有什么用,既不能引你师父出来,它对你一无用处。不如还给寨王。雪凤凰听见细碎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放心笑道:只怕我想给寨王,有人不答应呢! 罗怒、蒙秀、杨楝、覃莨、滕辽领了五族寥落残兵陆续赶来。罗怒心急地飞奔而至,闻言朗声道:雪姑娘说得不错,寨王你拿玉玺意图谋反,传到朝廷可是大大不妙。乜邪冷笑,看也不看他一眼:小孩子不要乱说话!谋反?你五族带足人马上思邛山,才是意图不轨。若是给锦州府尹一本参到朝廷,恐怕平乱之军指日便到。他语带威胁,五族首领扬眉动怒,眼看一场混战就要爆发。 节先忙道:鬼主大人,玉玺下落至关重要,有什么嘴仗何妨等拿到玉玺再打? 罗怒冷笑,不再搭理乜邪,径自对雪凤凰道:恭喜雪姑娘找到玉玺,请姑娘帮我五族一个大忙,把玉玺暂借我们一回。乜邪盯紧了雪凤凰,只见她淡然摇头:对不住,玉玺不能给你们五族。杨楝冷哼一声,纵步上前想抢玉玺。雪凤凰肃然退后一步,拿出玉玺伸向崖外,朗声道:信不信我用内力震碎了它,大家白忙一场。覃莨忙道:有话好说。雪姑娘,你一个小姑娘拿这东西无用,何不救我五族于水火,将它交给我们? 只是它真能救五族于水火?抑或燃起更大的火势?雪凤凰摇头,她不再是懵懂无知的小丫头,单纯的几句话并不能让她深信。眼见她的手伸得笔直,覃莨在人群中厉声喝道:你千万莫做傻事,否则我决不饶你!蒙秀柔声劝道:好妹子,你想要什么只管和大伙儿商量,别一时想不开。罗怒温言道:雪姑娘,我一向敬你为人,请救我五族子民,用这玉玺做件善事。节先道:你到底想拿玉玺做什么? 群声嘈杂,她无心去听。一边是乜邪、罗怒热切的眼神,一边是万丈悬崖深不见底。 她知道,对待烫山芋向来只有一种法子。于是她张开了手,玉玺轻轻平摊在掌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江山只在俯仰之间。簌簌的山风吹过,拂起她的秀发,整个人浑似一尊白玉观音。众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看玉玺就要坠落无底深渊,恨不得上前拼抢。又恐争夺推搡反而遗落了玉玺,一个个暗暗焦急,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的眼中唯有玉玺。雪凤凰一笑,手一翻,那枚玉玺从她掌边滑落,毫不犹豫地投身万丈悬崖。茫茫林海,是它最后的归宿。 乜邪惊呼扑至,一片白云狂怒出击,暴风骤雨之势令雪凤凰根本难以阻挡,更加上节先从旁协助,狼牙槊平平递出想瞬间阻住玉玺下落。与此同时,罗怒、蒙秀、杨楝、覃莨、滕辽齐齐抢步奔出,五人挤在一处想捞到玉玺,或是腰带或是披帛无不如猛龙出动,却被雪凤凰以身尽数拦下。 挡不了也要挡。妙手兰花,盛开在她的手上。配合了乜邪曾教过的樊笼之招,雪凤凰使出十成功力,穿梭在乜邪、节先和五族首领之中,把他们挡在崖前,不让他们有接近崖边动手打捞玉玺的机会。七人的出手,在她眼里如同七根手指的律动,以往所有的武学积淀成就了此刻超凡的应对。她将生死置于度外,胆气既足,竟以一敌七,与七人各拼下一招。 崖上彩衣飘飘。雪凤凰的身形疾如流星弹丸,脚下步法繁复,抢先踩在众人欲踏之地,手上兰花指暗含了无数后着,将众人的攻势全盘收下,硬碰硬地接了这一仗。 乜邪不由色变,心知她能接他一招已是吃力,更何况得陇望蜀,连五族首领的拳脚也想一并化解,委实是妄想。他急切间不理雪凤凰,兀自飞出悬崖外半丈之遥,甩袖袭向玉玺。谁知雪凤凰扬手打来一串八角,去势如电,撞在玉玺之上。乜邪情知再无办法,身形在崖外滞了一滞,节先本已伸出狼牙槊去捞玉玺,此时不得不转向师父,乜邪借力踩在他的兵器上,从崖外翻回陆地。 与此同时,罗怒的腰带,蒙秀的披风,杨楝、覃莨、滕辽三人的刀枪拳脚,他们冲了玉玺而去,挡在前面的雪凤凰是心头的刺,必要除之而后快。雪凤凰纤指勾缠,将席卷出崖的腰带与披风绕在一处,罗怒低喝一声,不再忍让,腰带如蛟龙游动,仰头反噬一口,给雪凤凰一记重击。雪凤凰正和乜邪过了一招,旧力已尽,新力未生,来不及出招阻拦。她嘴角含了笑,任由众人的劲力倾泻在身上。她不惜以身相拼,缓得一缓,玉玺早落得踪影全无。 哀叹声惋惜声怨怼声,众人惊异地叫嚷。雪凤凰哇地吐出一口鲜血,神形涣散。刚才这一瞬她过了七招,中了四击,虽不致命,却在刹那间逼尽内力,一时心力交瘁,无以为继,勉强站直的身躯在风中微微颤抖。 人影一闪,龙鬼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扶住她单薄的身子。他站的位置甚是巧妙,恰巧把雪凤凰和众人隔断开来。他递上一方锦帕,雪凤凰微微一笑,擦去嘴角的血迹,坚毅的目光射向众人。五族首领面面相觑,半晌不能言语,他们无法相信,雪凤凰竟把如此珍贵的玉玺给丢了,一个个遗憾地望向悬崖深处,试图找出玉玺的踪迹。 乜邪怒气冲天,若不是让雪凤凰偷走玉玺,这一切就不会发生。如今无尽的宝藏深埋地底,除非花费数年掘地三尺,否则当年苦苦汇聚的金银珠宝,又将无用武之地。他好恨!弥勒不肯复国,他的徒弟丢了玉玺,这一对师徒简直是他命途上的克星。乜邪双手指节嘎嘎作响,雪凤凰大胆地直视他,没有丝毫退缩。 千钧一发之际,龙鬼张开手臂拦在雪凤凰身前,一字一句地道:爹,是我帮雪姐姐盗走玉玺,所有罪责由我来担,要打要骂要杀要剐,请由我始。雪凤凰大为感动,正想站起来替他承担,乜邪吸了口气,冷冷地道:你做得好!不愧是我的好儿子!他怒极反笑,桀骜的目光扫过雪凤凰,看得她浑身一个激灵。 乜邪一声不吭,忽地回转身径直下山,再没看龙鬼一眼。玉玺既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留下后悔也是无益。他宽大的白袍穿过树木,恰似一个不死的幽灵在寻找归宿。龙鬼看他离去,两眼忍不住涌上热泪,是他无用,让爹的梦想又一次遭受打击。 龙鬼握紧双拳,那一刻,他完全地长大了。呼应着他的心境,凌空在头顶鸣叫掠过,气势惊人。 节先一动不动地盯着雪凤凰,她坦然的目光如溪水清澈,令他想起当年的雪湛。如雪湛在世,或者会和雪凤凰有同样的选择。他刻板清瘦的面容终在那袭红衫里笑出一朵花,向雪凤凰和龙鬼欠了欠身,追着乜邪下山去了。 罗怒又是惋惜又是解脱,在崖头伫立了一阵,雪凤凰此举不仅让乜邪复国少了一个向上的台阶,也让他们五族没了牵制朝廷的法宝。但怀璧其罪,玉玺如真在五族之手,是否会因此招祸也未可知。 这样的结局,让一切恢复从前,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蒙秀望了雪凤凰出神,她的果敢远胜自己,这不是少女的任性,而是洞悉天下情势后的决断。蒙秀不想与她为敌,如此胆识,希望将来她都是五族的朋友。想到这里,蒙秀与罗怒四目相交,忽然觉得此刻的太平是那样珍贵。 杨楝、覃莨甚是恼怒,想拿雪凤凰出气,碍于乜邪在场没有动手。等那两人去后,他们连龙鬼也想一并教训,正欲出手,瞥见罗怒和蒙秀毫无敌意的目光,不由愣住。杨楝道:怎么处置这两个小鬼?语气中对雪凤凰再无客气之意。罗怒瞧出他的杀气,衡量轻重,递了个眼色给蒙秀,两人踏出一步,等隔开杨楝和覃莨,罗怒方道:罢了,此事到此为止。 杨楝一怔:便宜了他们?竟视玉玺为儿戏,不把我五族放在眼里。覃莨亦附和。罗怒一指滕辽:还是蕃主想得开,事已至此,不必苦苦纠缠了。滕辽已闪在一边,抱臂冷眼旁观。杨楝见蒙秀也有维护雪凤凰之意,再见凌空俯冲而下立在龙鬼肩头,心中长叹。 罗怒朝雪凤凰施礼告辞,她没有还礼,一颗心犹自猛烈跳个不停,没有发觉他率众下山。等她回过神,罗怒等人的身影早没在绿林深处。这些人皆可能在盛怒下向她出手,她本准备全力出击,拼死再战。如今他们放弃了,雪凤凰精疲力竭,整个人如同被掏空一般,大汗淋漓跌坐在地,脑子里空空一片。 龙鬼陪她坐了,他抚着凌空的鸟羽,微笑道:这样好,乐得清净。我爹野心太大,请姐姐远离这是非之地,否则日后还会为此所害。雪凤凰回过神,苦笑道:他们想的全是玉玺,只你会为我着想。龙鬼青涩的眼中有一丝难言的忧伤,很快故作镇定,开心笑道:你跟你师父真是一对儿,他懒得登基做皇帝,你也不在乎这传国玉玺。 雪凤凰垂下头,什么复国大业,江山社稷,弥勒既不在意,她就更不放在心上。此时此刻,群山在她脚下,浮云在身边游曳,她心中渐渐把烦恼化作烟云散。师父别去是想相忘于江湖,她便如他所愿。纵然心不甘,情不愿。 暂时放下心事,她看着眼前那个明朗的少年,道:你呢?你爹那么失望,你不去陪他? 龙鬼摇头,站直身躯,迎着风张开双臂。他立在雪凤凰身边,挺拔矫健,神采奕奕,不再只是个小小少年。我在这里再呆多久,一样会让爹失望。他漆黑的眸子透彻而自信,我打算像弥勒那样游历千里,或者有朝一日回来,即便不能像爹所期望的那样,也能做个敢于承担的男子汉。雪凤凰看着他,道:你已是一个敢于承担的男子汉。 龙鬼爽朗一笑,深深凝视雪凤凰一眼,摇摇手扬长而去。 人走光了,雪凤凰在山顶独自坐着。白云苍狗,世事这般起伏莫测,但天地一任万物流逝,不会为任何事留恋。她在丢下玉玺的一瞬间,感受到了天地的无情和有情,也想通了师父为什么不想复国,不想见她。 直到明月当空,群山俱静,虫儿的清鸣相互唱和,她心中一片空灵,再无半点阴霾。山风吹得衣袂飘飞,雪凤凰哼着江陵民谣,振衣踏步走下思邛山。 那一年,雪凤凰一盗成名。五族间或有人再进缪宗陵墓,历经艰险穿过迷宫后,见到那一枚凤凰金钗悄然竖立,不得不知难而退。雪凤凰遂与当时神偷金无虑齐名,人称名盗。 自此之后,思邛山有一座山峰被世人称为凤凰山,便是雪凤凰丢下玉玺之处。到了后代,思邛山香火大盛,因佛寺众多改名为梵净山,凤凰山之名亦一直流传至今。 尾声 四年后的一个冬日,辽东某地,一只海东青正搏击长空,自在地在天空展翅遨游。 几间灰色瓦房外站了一个英姿飒爽的少女,仰头望了那只鹰鹘,忽地口中吹响一个呼哨。那只海东青旋即如长龙入海,倏地飞驰而下,立在那少女肩头。少女伸手抚爱它的羽毛,喂了鹰食,它一双利眼却突地盯向少女身后,振翅欲飞。 少女微笑摇头,使了个眼色示意无碍,那鹰鹘方又扑翅迎空,飞霜掣电地去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说起来,鬼儿的凌空很久未见了。雪姑娘这头鹰鹘倒已成材,不知叫什么名字? 雪凤凰微笑中略带了一丝怅然,道:它叫小鬼。这饲养鹰鹘的法子是龙鬼所教,我想,他定是带了凌空浪迹天涯,不晓得有多快活。她回过头,娇俏的容颜一如四年前的秀丽明慧,节先大人,别来无恙?节先慨然笑道:越活越老,越活越精。雪凤凰抚掌大笑,瞥见乌云自西方渐渐涌近,遂道:大人旅途劳顿,先进屋喝杯茶。吹了声口哨叫唤小鬼回家。 节先跟雪凤凰进屋,堂内打扫得一尘不染,陈设极为简单,桌上仅有普通的文房四宝。他心中疑惑,道:这些年你做了好些大案,成了赫赫有名的人物,说起名盗雪凤凰来,江湖上谁人不晓?连寨王也替你欢喜。雪凤凰狡黠笑道:你想说我既做了那些大案,为何身家看起来如此寒酸?节先瞒她不过,哈哈大笑。 雪凤凰耸肩道:我是偷儿,须防着那些本家到我这顺手牵羊,当然都埋在目所不能及处。她朝节先眨了眨眼,埋在地底的东西,只有我最拿手。节先点头,这鬼灵精要是把宝物藏起来,天下恐怕没几人能找到。 雪凤凰等了一阵,将烹好的水倒入杯中,递上一杯苗人常饮的云雾茶。节先接过,心想,难得她挂念旧情,看来此行必将顺利。两人谈谈笑笑说起往事,节先赞叹偷门大会上雪凤凰过目不忘的数数本领,她却不以为然,单拣了盗墓一行中的惊险事儿夸口。说到最后,雪凤凰呵呵笑道:最妙的是我上回把玉玺给扔了,当今皇上和太后认定我精忠为国,不肯与奸党合污,是以我犯的大小案子,地方都不敢上报朝廷。笑死我了! 节先莞尔。雪凤凰此举让五族断了生事之念,不得不与朝廷虚与委蛇,保持均衡之势。而乜邪的复国大计因此延后,失却这条财路后为求自保,愈发自力更生求取更多外力相助。其实,谁能说她不是他们的恩人呢。 乜邪是不嫉恨她的,这才让他节先亲来相请。想到此处,他不由笑道:你知道我的来意。雪凤凰点头。无事不登三宝殿,她自问行踪隐秘,节先却能自千里之外的苗疆轻松寻至,乜邪的耳目可见一斑。念及当日乜邪对霍四海了如指掌的话,始终担了一份心事。乜邪肯向她低头,派了节先前来,无疑是有事相求。听节先口气,龙鬼未回苗疆,不知他一切可安好。她心神一动,已知会是什么事。 寨王想让我帮什么忙? 节先道:寨王想让你去接近一个人,但不知你是否只在有雪的日子才出手?自那次盗玉玺之后,雪凤凰转战北方各地,仅在有雪的日子出手,完全遵照和弥勒当年的约定。雪凤凰这个名头越来越响,她爱雪的癖好也越传越广。 雪凤凰干脆地道:无论有雪没雪,除非能找到师父,否则我不干。 节先露出洞悉的笑容,展开一个纸卷,里面写了一个人的名字:郦逊之。 此人是康和王郦伊杰之子,自幼随东海三仙走遍海外诸岛,和小佛祖有莫大渊源。据说小佛祖在中原游历时身边跟随的就是他,近日他正要回到京师。节先意味深长地道,京师连日大雪,最适合你走一遭。 雪凤凰把那个纸卷捏在手里,两手微微发颤。昔日的豪情回来了,广阔天地又将在她面前展开:要我接近他,恐怕不单是找我师父这么简单吧?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爹为谁效命?走这一趟,自会知道。 雪凤凰悚然一惊,从凳上弹身而起,再保持不了平常心。 到他身边,我做什么? 只要你能想办法留在他身边,寨王就会告诉你要做什么事。 雪凤凰歪着头看了他半天,节先坦然笑着,并无一丝隐瞒哄骗之意。她点头道:成交。 节先忽然拿起桌上的玉镇纸,目瞪口呆地看了顶端的螭虎纽,惊叫道:好像!雪凤凰坦然笑道:自然,我照了玉玺做的,可惜九叠文我写不来,只好让它光秃秃的啦。节先翻到反面一看,果然,底部光滑如镜,的确仅是一方镇纸,不由赞叹:你的记性好到我无话可说,这龙纹雕得惟妙惟肖,如假包换!要不是大伙都亲眼瞧见你把玉玺丢了,真以为 他松了口气,又聊了一阵,向雪凤凰拱手告辞。 等节先的影子消失在院外,雪凤凰的视线从外面收回到屋中,看着这块平淡无奇的玉镇纸,忽然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它没了昔日睥睨天下的气势,没了显耀不凡的身份,蛰伏在这平凡的书桌上,即便有一腔胸襟抱负,也化作了庸常无望的守候。 既然连节先都不曾察觉它的过去,雪凤凰知道,她终可留住这一份礼物,在有生之年还给弥勒。唯有对于弥勒,它不是国之瑰宝,不是丧国之耻,不是天下利器。它是他怀念父兄和姐姐时可以感伤悼念的凭借,仅此而已。 只不知这一生,能否再见他。这一枚缪宗玉玺,又是否会成为她怀念他时,最难以忘怀的凭借? 窗外,雪花静静飘飞,刹那间天地白茫茫一片。 雪中飞凤,又是出手的好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