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兰花》 第一章 立志 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琴娘吟诵这些教条时,不自觉锁起了眉,她哪里是在读给面前的凤凰儿听呢。 宝靖十年春天的一个清晨,暖洋洋的日光斜射进江陵城西四海武场的书房中,青衣装扮的琴娘平静地念出一句句清规戒律。武场之主霍四海的独生女凤凰儿,不安分地东张西望,一双绣鞋悬在半空四下摇晃。 琴娘,我要听红线盗盒。 琴娘秀眉轻蹙,柔声道:你从小听这故事,早就会背了,还要再说? 记得最早对凤凰儿说起红线一夜往返七百里,盗得田承嗣金盒的故事,小丫头就已立志做贼,吓得她不敢再说。琴娘唯恐凤凰儿学坏,故而拿了《女诫》来教,可惜这些教条连她自己听了也闷,更别说年少好动的凤凰儿了。 凤凰儿瞧出她的心思,嘻嘻一笑,磨蹭着她的身子,讨好地道:琴娘放心,我今日就满十四,已是大人了,连爹也钦定今日后我可以独自出门!若没故事讲,就让我上街去玩玩吧。 你又没心思读书啦。琴娘叹息,自湘姐去后,她这个陪嫁丫头担起不少母亲的职责,可毕竟是没名分的青衣,奈何不了凤凰儿。只得点头道:你早去早回,切莫惹祸,玩一时辰便回,知道么?你爹午时从马场回来,不要叫他晓得你不在家读书。 凤凰儿知道老爹一去就是半日,不由大喜,亲了亲她的面颊,急急告别,在腰间系了百宝囊就出发了。 她的百宝囊是琴娘绣的一只钱袋,里面装了十几颗铁莲子,是老爹的徒弟们拍马屁孝敬的。老爹除了吐纳外不肯教她武功,好在师兄们得罪不起她,暗中多少传了凤凰儿一些。以她的想法,江陵富庶繁华,一定有许多宵小之辈浑水摸鱼,而城中翡翠街一带,有大酒楼翠羽楼、古玩店倚玉阁等响当当的招牌,只消在那附近转转,必有想不到的收获。 凤凰儿左转又转,行侠仗义的事没捞到做,自个儿的眼睛却迷了路。她走进绸缎店比比罗纱、彩绮,在铜铁器摊上摸摸铜铫、火夹,再赏赏金银首饰明媚的艳,闻闻胭脂水粉沁人的香。 凤凰儿瞧得正入神,猛然间被人一撞,吃痛得叫了开来。再一摸,咦?腰间的百宝囊没了。肯定是个贼! 那人走得极快,若非凤凰儿眼尖,早失去他的踪迹。凤凰儿反而大喜,隐去形迹,躲在货摊后跟踪。那小偷走得虽快,想避开凤凰儿却是不能。靠着老爹所传的吐纳功夫,她的轻功颇有些根基,几下纵跃像影子贴在他身后。跟了几条街,那人浑然不觉,最终进了城西土坡上的一间破庙,凤凰儿便守在窗板外偷看。 那人取出从凤凰儿身上偷来的钱袋,看了一眼,大失所望,抛在地上。凤凰儿呆不住了,咳嗽一声,大摇大摆走进庙去。那偷儿一见是她,大急,一脚踢飞地上的茅草,阻拦她去路。凤凰儿早有准备,一颗石子打去,正中那人环跳穴。那人吃痛,正想喊出,接着足三里又挨了一记,右腿一麻,不由跪倒。 凤凰儿就势赶上,刚想揪住那人耳朵,那偷儿却瞅准时机,伸手摸了把泥灰,往她面上一撒,腿脚像踏了风火轮,马上开溜。凤凰儿反应甚快,疾退数步,扬手打出她秘制的胡椒球。这暗器大有讲究,乃是厨房法宝,既能制人又不伤人,出手洋洋洒洒就是一片。凤凰儿站得靠近庙门,暗器顺风一吹,悉数扑向那人脸面。 那人赶紧一蹲,以为躲过,鼻端已传来瘙痒,狠狠阿嚏了一记。这还不算,碎末状的胡椒粉混于飞扬的尘埃中,极难分辨,又无声息地偷袭了他的双眼,引发出辛酸的滋味。他不得不止步,流下两行热泪,揉起眼来。 凤凰儿一声娇喝,扣住他的手腕,往他身后用力一掰。这偷儿眼睛又痛,手又被制,连声求饶。 你敢暗算姑奶奶我?凤凰儿说了句姑奶奶,大有江湖儿女的气概,煞是痛快。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说,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小人叫张坚,外号叫张快手,女侠饶命! 张坚,看你模样就知道你很奸,跟我玩花样。饶你不难,你得听我的。 任凭女侠吩咐。张快手求道,您先松个手,让我擦擦眼。 凤凰儿冷笑着放开手:料你也不敢跑。 谁说这小子不敢跑?她一松手,张快手就窜得比豹子还快,嗖地冲出破庙去。凤凰儿愣了愣,马上奋起直追。她一路追,嘴里嚷着抓贼,沿路行人纷纷侧目,却不见有人仗义相助。凤凰儿甚是气恼,可脚力不支,眼看张快手就要消失在街道尽头,她使出浑身力气大喊了声:抓贼啊! 前方有个老婆子,老得不能再老,每走一步,几乎就在原地踏步。张快手掠过她身边时,也以为她是根柱子,根本没在意。但就在张快手听到凤凰儿那声怒吼、心头抖了一抖的时候,老婆子忽然挡在了他面前。张快手急忙刹住脚,心想完了,要撞上这个糟老婆子。可奇的是,他的身子像原本就粘在这老婆子背后,并没把她撞飞出去,他的步子也不自觉地悄然停下。 张快手惊讶地张大了嘴,绕到那老婆子前面,呆呆地看着她。老婆子艰难地移动步子,她一步没走完,凤凰儿已追到张快手面前,劈头就是一句:臭小子,偷了东西还想溜!一把拽住他的手。 张快手醒悟过来,求饶道:别,大小姐,您别拉我去见官。 几时要你见官?凤凰儿笑笑,见周围没人留意,附到他耳边低语了一句,我要你教我偷东西。 啊?张快手完全没想到。旁边那个木桩一样的老婆子也抬起昏花的眼,似笑非笑望了她一眼。凤凰儿兴奋得手都没处搁,根本顾不上看旁人,拉了张快手就跑。老婆子嘴角微撇,弯出一缕笑意,身子突然一动,就不见了。 依然是那座破庙。凤凰儿松开张快手,指示道:这里清净,来,把你会的都教给我。张快手苦笑道:大小姐,我那两下子,可不够现的,怎能教人?凤凰儿说得直接:我当然明白,不然你不会被逮着。我要学自有道理,你管我作甚?要教便教,否则张快手赔笑道:是,是。愁眉苦脸把平常惯用的招数手段,一一讲给凤凰儿听。 凤凰儿听得津津有味,抓了几块石头塞在他怀里,就要伸手来偷。 啪、啪两声,她的手被突然凭空出现的老婆子打掉,凤凰儿仔细一看,好像就是刚才那个老婆子。那老婆子一挥手:滚!张快手如蒙大赦,头也不回跑出庙去。 哎!凤凰儿着了恼,回头冲她叫道,他是我的人,你干吗 能追到他,你就去追! 你谁说我追不到? 你连我也追不着,怎么追人家? 你?凤凰儿大笑,我伸手就抓到了! 她就算有一千只手也抓不到那老婆子的一片衣角。凤凰儿在试了二十三趟后,扶着庙里的柱子拼命喘气,怎么也想不通。明明老婆子就在跟前啊,怎么一伸手,她就到身后去了呢?莫非是妖怪? 凤凰儿忍不住脱口而出妖怪两字,头上挨了个爆栗。老婆子冷笑:不学无术!凤凰儿总算开窍,立即跪下:求师父教导徒儿! 你师父在哪儿呢?我怎么没看见? 抓住老婆子的裙角,凤凰儿忽闪着灵气逼人的大眼睛,认真地道:你就是我师父啊。那老婆子忙移开眼,咳咳,这小妮子眼里有种东西,直入人心,让人情不自禁就想答应:小小年纪,我以为你仗义抓贼,谁知竟是想学偷术!要不是怕你误入歧途起来说话。 她口气松动,凤凰儿一个劲在心里多谢菩萨保佑,笑道:我学偷术,也是为了抓偷儿。师父,你要教我什么? 不许叫我师父!小妮子真会顺杆爬。老婆子也有点头疼,是啊,教她什么呢?总不能真教她如何偷东西。凤凰儿却掀起她的裙子惊叹:好大的脚啊。 放肆! 凤凰儿怯生生地说:师父,你没穿绣花鞋 哦?今次忘了穿?记得穿了的呀?糟糕,昨天喝醉酒。老婆子不好意思地摸头,却拽下一团头发。啊!凤凰儿惊奇地发现,师父是个光头。不仅如此,师父还是个男人!那张老婆子的脸几下一抹就不见了,出现一张男人的脸,俊朗的微笑里,始终带着奚落的意味。 记住,我可不是你师父!那男人闲散地道,我只是怕你学坏,可惜了一身好筋骨。 不做师父也成!凤凰儿看他变化来去,微微生出些惧意,略往后一退,不过你究竟是谁? 我叫弥勒。 你是和尚? 是不是都没分别。弥勒笑笑,心不正则行必歪。如果你诚心学本事,我想传你佛门正宗的内功心法,只是,如果将来想做坏事,我便废了你的功夫你若答应,我就教你。 霍四海怕她惹祸,所教的吐纳功夫全是入门级别,凤凰儿听到正宗二字,当下大喜点头,道:师父放心,我愿意!凤凰儿学功夫,决不会胡作非为,请师父成全。 弥勒教了凤凰儿三日。那三日,她早早出门,迟迟归来,见人也不爱说话,直往房里钻。琴娘不放心,偷偷去瞧,发现她盘膝在床上打坐。打坐总不是坏事,就没管她。 三日后,凤凰儿再来破庙,弥勒已不见,告别的话也没一句。她兀自坐着等,等,等。等到初更,霍家人打了灯笼寻她回去。次日她还是来等。如此十日过去,心下凉了,知道弥勒真是走了。他要教便教,想走就走。凤凰儿恍惚地想,我连他的笑容也没记住啊。似乎,似乎是很好看的,不同于爹的粗豪。从此后,她在打坐之前,总会冥想一阵,一张清澈带笑的脸,从遥远的记忆中浮出,跌荡在少女绮丽迷幻的遐想中。 第二章 开帮 此后凤凰儿出门,特别留意偷儿的行踪,自从练了弥勒教的内功,轻功更上层楼,跟踪人不被察觉,出手也加倍快捷。她不仅收服了张快手,还常常在其他偷儿欲下手时坏其好事,先抓人再学偷的本事。一年半载下来,她就把江陵的偷儿全得罪了。仗了武场人多势众,凤凰儿在江陵所向披靡,单枪匹马的偷儿尚能忍气吞声,成群结伙的帮派如何咽得下这口气。江陵城一南一北两派偷儿,自从双方都有人马折损在凤凰儿手中后,联成一气,决意好好报复凤凰儿一回。 凤凰儿风闻偷儿们要报仇,却是不怕。她的古怪暗器如今添了花样,有黏糊痒人的蚯蚓线、专苦人口腹的黄连香、迷惑对手视线的黄花地丁散别人的暗器多是铁制、或是喂毒,她全不稀罕,就地取材,自创出各式小玩意。 那一日,凤凰儿依旧昂首挺胸满大街晃悠,不见有人来找她麻烦,便悠然踱到破庙。一进门,当空一张渔网挂下。凤凰儿暗暗好笑,身形一摇,早溜出网下,顺手一牵,把网拉到手里,傲然站定。她姿势刚摆好,已被二十多人团团围了。这小小阵势怎能难得倒她?打了个旋子,晃出圈去,双拳紧握,虎虎生风打出一套迎风掌。这是武师李天成的绝招,以柔克刚,看似迎风弱柳,实则四两拨千斤,伺机发动,攻其不备。 四遭黑压压尽是人头,凤凰儿不必犹豫,出手打的反正都是敌人。她人小灵动,飘絮般左穿右绕,不一会儿搅得偷儿们阵脚大乱,时常一拳打去,她已溜到他人身后,拳头就揍了自家人。更妙的是,两派偷儿原本就有隔阂,被凤凰儿一搅和,挨了对方的拳脚难免有气,有时打不着她,故意朝另外一派的人暗踹上一脚。一来二去,局面越来越混乱,两派越来越不和,冲天的火气就要爆发。 凤凰儿察言观色,心知胜算就在这里,挑得他们乱了阵脚,她一个人才能有机可乘。武师杨荆的满城飞花暗器功夫对付群攻最有效,她使完迎风掌,趁隙取出得意暗器,当空这么一撒破庙里顿时炸开了锅。软绵绵的蚯蚓爬到了偷儿们的脖上,苦涩的黄连香霸占了他们的舌头,蒲公英花瓣如迷雾遮挡住他们恶狠狠的双眼。众偷儿为求自保,都把沾身的暗器胡乱往旁边抹,几下一弄,又互起了纷争,殴打在一处。 凤凰儿伺机施展开副总教头凌雨风所教的千叶如来手,纤手翻飞,不费吹灰之力点了偷儿们的穴道,二十多人就此全军覆没。这些偷儿没几个正经练过武功,但若齐心协力,凤凰儿未必能讨了好去。当四海武场的师兄们闻讯赶到时,无不惊出一身汗,凤凰儿满不在乎,乐呵呵地返回武场去了。 这一役让她扬名江陵城,全城的偷儿没有不知道这位女煞星的。但凤凰儿风光归风光,包括师兄们在内,没人敢把她的英雄伟绩有丝毫泄露给霍四海知道。 眼看凤凰儿十六岁生辰就要到了,琴娘抽空到她房里,询问她有什么心愿。这两年以来,凤凰儿在外闯荡,见识大长,闻言只是盯住琴娘痴笑,抿了嘴不说话。 噫,你到底想什么呢?琴娘看她欲言又止,忍不住发问。 我在想什么时候,琴娘作我娘就好了。 小姑娘家,也来取笑。琴娘羞红了脸,万想不到她会说这样的话,呼之欲出的满腹心事,齐齐被这丫头看了去,怎能不让她脸似火烧? 琴娘忘了?凤凰儿最仰慕的便是红线,这回我就要做根红线,把爹和你牵到一处来! 琴娘一把搂住凤凰儿,紧紧地贴在心口,心里又酸又甜,想不到识破她心愿的竟是这丫头。凤凰儿盯着琴娘飞红的脸,从她眼角看出喜悦的意味,凑上去亲了一口,道:这事若成了,就是送我最好的大礼! 凤凰儿生日那天,眼皮直跳,觉得有好事临门,果然,一出门就看到张快手堆着笑脸候着,身旁备了一顶绿油小轿。张快手见面就是一个长揖,引得她咯咯直笑,上了他的轿,任他带到了破庙中。 说,你有什么事要求我?凤凰儿语音刚毕,黑压压拥入一群人来,定睛一看,大半是被她抓过的熟人。她心中一紧,却见众人恭敬低首站了,张快手长吸一口气,哭丧着脸道:两年来承蒙大小姐眷顾,小的们有幸教了些微末技艺,也不敢居功。大小姐天天照看我们,原是没错,可小的们都是靠偷偷摸摸混口饭吃,如今被大小姐一张扬,天下人都识得我们,便没活路可走。凤凰儿心道,原来是被我逼惨了,不知是真是假,故作不解道:既是如此,你们不妨换个地方,正好行走江湖,不亦快哉! 众偷儿你看我,我看你,一肚子话也不敢说,生怕再惹出她什么奇思妙想来。还是张快手胆大,斟酌说道:大小姐,今天是您十六岁芳辰,小的们无以为报,只能送您一份大礼。弟兄们商量了一下,如今最好的去处,便是大伙儿一起拜在大小姐门下,任由大小姐差遣。有大小姐的聪明才智,相信弟兄们今后定有好日子过。 凤凰儿被他说得心花怒放,按下激动,故作矜持,转头问其他人道:你们真这么想?众偷儿一个劲称是,张快手见她意动,头一个跪下,朝她拜道:请大小姐收留我们!众偷儿随即纷纷拜倒,一派恭敬,凤凰儿哪知江湖凶险,看他们心悦诚服的样子,先笑开了花。于是,江陵空空帮正式成立,十六岁的凤凰儿成为一帮之主,掌管属下六十余人的生计。 前两日,凤凰儿无非谆谆教导手下,要安分守己,助人为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听得众偷儿头皮发麻,双脚打战。又过一日,大伙儿暗自商量过,再这样下去仍是没法活,非得要凤凰儿松松口,给条生路。 凤凰儿经不住张快手软磨,思忖着也是该让手下沾沾油水,于是乎一行人热热闹闹地去了翠羽楼。这一顿,凤凰儿花掉了一个月的月钱。但是,毫不心疼。此后,每隔三、五日,偷儿们就因没油水而神情懒散,而帮主大人自会体恤下情,请客吃饭。 凤凰儿对使唤金银毫无分寸,几下里用光了一直来的积蓄,尚不自知,一见没银两,就找账房去支。次数多了,账房先生的脸忽然就青了,人忽然就病了,凤凰儿慢慢地也找不着他了。 这天凤凰儿从破庙回来,一进屋,迎面棍影飞闪,凤凰儿情知不能用轻功躲避,闭目挨打。怕了半天,却没动静,原来老爹霍四海虎着脸,颤着手,迟迟打不上去。凤凰儿长得越来越像早逝的湘妹,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怎忍心下得了手。 说,你为何用了那么多银子?霍四海丢下棍,心口犯疼,你是高明了,居然成了帮主!霍四海一想到这事就头疼,这是他女儿吗?没传她什么功夫,照样惹了一身江湖恩怨。 我是为了江陵城的老百姓。凤凰儿见他知悉一切,干脆和盘托出,你看,有我管着他们,他们再没出去偷出去抢,百姓可有福了。 霍四海怒道:但我霍家有难了!你一个女儿家,跟一群贼混在一起,叫人家知道了天,怎么嫁人?凤凰儿插嘴道:女儿家怎么了?贼又怎么了?爹,你太看不起人 好好!你去,我不管你,但从今后,你休想从家里多拿一个铜板。霍四海也恼了,径自走到门口,一回头决绝地道,我赚的银子,不是养贼的! 爹凤凰儿气得一跺脚,委屈地冲他背影喊,什么贼啊贼的,他们都改邪归正了! 既然断了家里这条财路,又不能偷不能抢,凤凰儿一下要安置这数十号人,真有点泪愁煞的意味。丫头苦思了一日,在房中长吁短叹,走动不停,待出得门来,却是喜上眉梢,开心得什么似的。 爹,我给你找了几十个武师,个个有勇有谋,你看可好? 竟然想把全江陵的贼都引到家里来!这回,又把霍四海气晕过去了。 自从凤凰儿异想天开,要请江陵城所有的偷儿去四海武场做武师后,霍四海半月没有搭理她,月钱也从二两降为一两。凤凰儿想尽办法,暗自安排一批人到霍家的马场干活,搬运马粪,养护草皮,处理杂务。她的师兄们知道了,只能拼命帮忙遮掩,好在就图一口饭吃,开支并没有太大,竟在霍四海眼皮下混了过去。 每日,她依旧会到破庙晃一圈,偷儿们习惯上那里向她求助。某天午时,她依稀看见有个眼熟的身影一闪,等追出去,看到一个老者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街口。她心存疑窦,立即飞步赶上,那人却脚下如风,不一会儿就湮没在滚滚人流中。凤凰儿仔细看了看四周的道路,疑心他是从城门出去了,追过去找了很久,没再见到那个身影。 她蓦地回想起弥勒当初的话,一天就没了心情,怔怔地回到四海武场。次日决定找到那老者,人多力量大,当即召集手下齐聚破庙。 听我说,有一位很厉害的高人,就在江陵城,帮我找他出来。 张快手道:不知他老人家是何模样?众偷儿皆竖直了耳朵,想听凤凰儿一说究竟。 凤凰儿沉吟道:嗯,他易容成一个老头儿,大约六十上下,不太瘦,也不胖,还算仙风道骨。昨日午时可能走出过南城门。众人你望我,我望你,都觉特征太少,难度极高。 哎呀,不管如何,街上那么多老头儿,一定能找到他!你们全部出去,给我搜! 凤凰儿坐镇空空帮总舵,运筹帷幄,在江陵城铺天盖地搜寻弥勒的下落,线报也跟街上吆喝似的不断传来: 报据守南城口的卫兵们核计,昨日午时出城的老人共有七十二个,其中四十人身强体壮,自行走出城门,大部分都看不出可疑。 那四十人中有没有孤身一人出城的?不知道?再查! 是。线报本来查到这些很得意,谁知还是讨不到一句好话,怏怏走了。 报据城南守卫大哥回忆,有一老头儿甚是古怪,昨日出城健步如飞,身形甚快,完全不似老人;可傍晚回城时走得极慢,似乎腿脚不便,颤颤巍巍,判若两人。 哦?凤凰儿笑道,这位守卫倒也细心,他如何知道是同一人? 回帮主,守卫说他那时正在吃卤蛋,那人走得太快,他不小心把汁水溅到那人鞋上,这才记得。 他可知那老头儿如今身在何处? 他见那老头儿形迹可疑,已派人盯上了。 凤凰儿嫣然一笑,赞赏道:好!把这位守卫大哥的名字记下来,回头我写信给县老爷,保举他做个捕快哎呀不行,他守城时开小差,还是罢了。刚笑完又想,不对,真是弥勒,他武功甚好,有人盯梢怎会不知?早去看看为妙。 拉了手下行到那守卫说的地点,草屋一间,破烂不堪,真是高手所住,大概出自丐帮。哐当,凤凰儿脚下吃痛,看到一口铁锅横飞而出,内里的汤汁溅得四处都是,尚闻到熟狗肉香。再看,一地的木屑,散落的斧刨锛钺,此间主人该是木匠才对。 凤凰儿微微失望,弥勒决不是这样子的,她一定找错了人。 正在这时,门外进来一个老头儿,和她撞了个正着。他一双豆眼精光一闪即没,脸上皱纹纵横,比犁过的田地还坑洼,颇有点高深莫测的奇人面相。凤凰儿上下打量了一下,的确是昨日看到过的那人,身材和弥勒差不多,登即拍手笑道:没错,就是您老人家!师父在上,受凤凰儿一拜。她一个响头磕下,面前空空无也,转身一看,老头儿站在身后嘿嘿笑。她起了好胜心,连拜十数下,老头儿身形如风,呼啦就没了影子。她只得站起,叉腰大叫道:你瞧不起人! 老头儿弯腰咳嗽,咳声中仿佛忍不住奚笑,听得凤凰儿皱眉,转念一想:师父如不嫌弃,请移步舍下,凤凰儿稍备薄酒,以示心意。老头儿方欲摇头,末了听到个酒字,两眼放光:我不是你师父,不过,有什么酒不妨说来听听。凤凰儿念头飞转:是我四海武场特制的凤凰酒。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且用了梧桐做酒杯,所谓凤凰呜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你道滋味如何?她一急,把琴娘教的《诗经》也抛了出来。她虽不爱读正经书,但书中言及凤凰的,倒记得清楚明白。 那老头儿莞尔而笑。英雄难过美酒关,他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叹气,终于还是忍耐不住,一脚踏出门去。 第三章 学艺 八抬大轿把老头儿迎到了空空帮总舵,凤凰儿打发了轿夫,毕恭毕敬请他坐上宝座,她则翻身上梁,取下一壶酒来。那破庙的高梁之上,放置了她的若干宝贝:老爹不许偷喝的好酒、别派高手送爹的夺魂镖、自制的机关密锁老头儿望着那横梁,慧眼仿佛可以穿透,露出微笑。 酒杯哪里是什么梧桐杯,拿在手里轻飘飘的。老头儿并不点破,听凤凰儿一面倒酒一面说道:这是我空空帮总舵,还请多多指教。老头儿喝了一口酒,眉头耸起,大叫道:果然好酒!啧啧,可惜了一流的酒,九流的人。 我不过是年纪轻,武功差了那么一点点凤凰儿小声嘀咕了句,对她的偷术仍自信满满。怎么说她也是江陵空空帮的老大,不能在这老头儿面前示弱。老头儿耳朵尖,听到她的话,嗤笑道:你以为学两手三脚猫的招数,就能纵横偷门盗家了吗?做梦!如果你不练眼力、耳力、手法、身法,没有绝世轻功和逃跑法门,你休想活过三年。 那我要是学了这些呢? 哼,也不过是只三流的猫。 他口气太大,凤凰儿看不过眼,跳起来指着他鼻子道:喂,老头儿子,我看你是长辈,才好好地跟你说话。要不是你救了我,我才懒得听你吹牛! 那人转向她,笑眯眯地道:哦,你叫我老头儿子?凤凰儿一愣,奇怪,这声音耳熟得很。那人悠悠地道:你这个笨丫头,两年不见,就忘了我说过的话啦。忽然把脸一抹,露出庐山真面。凤凰儿定睛一看,独有的奚落笑容正属弥勒所有,别无分号。她大喜过望,一步冲上,抱住他的胳臂激动地叫道:师父!真的是你!简直是美梦般的结局。她原是胡思乱想,才猜那老头儿是弥勒,没想到竟碰巧全中,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别,别。弥勒挡开她的手,鼻子一皱,摇头说,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许叫我师父。凤凰儿忽然直直一跪,故意跪得很重,大声说道:你教过我武功,当然算师父,凤凰儿虽然调皮,也非不懂道理之人。弥勒蹭蹭鼻子,轻笑道:好说,好说,你起来吧。 凤凰儿依然跪得直挺挺,神色毅然。刚刚弥勒把纵横偷门需要的本事吹了个天花乱坠,怎不让她的心大动特动,恨不得立即一股脑儿学了去,笑傲江湖。 弟子一定要跟师父学高明的偷术。凤凰儿说得字正腔圆。 你只想学偷术?弥勒不由奇怪,她不是没见识过他其他本事,为何单单挑这个学。 是,贪多嚼不烂嘛。不过要学就学能纵横天下的那种,寻常的我也不稀罕。 纵横天下弥勒一笑,这姑娘也不傻,能到那个地步,要学的又岂止偷术?说道:你若有本事追上我,咱们再谈拜师也不迟。他话音刚落,人已飘了出去。凤凰儿不急不忙,悠悠站好,笃定地道:师父,你就认输吧!弥勒奔出两步,腰间一紧,却是根极细的红线牵住了他,那一头,凤凰儿笑得妩媚。他蓦地想起刚才她凑近的那一刻,似乎,有意无意地碰到过他。 连他也着了道,这徒弟分别两年倒也不是全无所得。 你有个师叔,叫小佛祖。弥勒突然说道。凤凰儿大喜,他这样说,便是承认收下自己,当即又要下跪。弥勒阻住她,回望庙里的灯火,出神道:他天资极佳,筋骨又好,三教九流无一不精,武功更远胜于我。我这一生,什么都不如他。凤凰儿听他这么一说,惴惴不安,大气不敢出。 你见我做木匠,其实我所学何止于此学厨师,卖瓷器,养马贩牛便是想多学几样本事,好与他一较短长。可惜学了又如何?这两年他亦在四方游历,所会的一定比我更多更精,唉,仍是敌他不过。凤凰儿不觉遐想那小佛祖的风采,该是怎样神奇的人物,能比师父更胜上一筹? 弥勒说了一半,忽然呵呵大笑,指着凤凰儿道:可是,我如今想到一个办法,可以赢他一次!你知道是什么吗?凤凰儿想不出,见他始终指着自己,灵机一动道:我知道啦,师父收了我这么个好徒弟,自然比他强了。不然你也不会隔了两年又来看我,还故意把行踪透露出来。弥勒盯着她,呵呵笑道:如果你乖乖地,能学到小佛祖的一半,我就心满意足啦。 师叔的一半?但不知是师父的多少?凤凰儿狡黠地问。 找打!弥勒随手抄起庙里祭拜空空儿的水果掷去。 师父为老不尊!凤凰儿一面笑,一面跑出庙去,心中别提有多畅快。想到终于能学一身傲视世间的本事,能像红线那样青史流芳,这颗心就激动不已,恨不得跑遍江陵城,把好消息告诉每一个人。 弥勒转回身,望定供龛里那尊惟妙惟肖的空空儿塑像,嘴角浮上一道若有若无的微笑。 既然正式拜了师父,就一定要听弥勒的话。他的第一件事,是让凤凰儿解散空空帮,凤凰儿想都没想便应承了。那帮偷儿听说她找到高人为师,又喜又愁。喜的是她本事越发厉害,跟她混总能吃香喝辣;愁的是万一她翻脸不认人,被她抓着只会更加倒霉。 凤凰儿专门寻了一处清净地,供弥勒居住。那里是霍四海买的一处庄园,风景绝佳,又无人打扰。等凤凰儿到了约定时间前去聆听教诲,却发觉弥勒压根儿就不在屋里。等了许久,他不知从什么地方飘回来,神仙似的,突然就出现在她身后,吓得她一惊一乍。 今日的功课,是读书。 啊?凤凰儿顿时头晕,她生性好动,要她看书无异于处罚。但既然拜了师父,又不能不听,把脸上勉强的表情换过,挤出个笑容给弥勒:读什么书? 放心,我不会教你读圣贤书。弥勒丢下一本书,凤凰儿瞪大眼看了下书名《异盗录》。娟秀的字迹正是弥勒所写,翻开内页,全系工整小楷书就,心中对师父又加了层钦佩。 这里收录了十桩成功的案子和九十桩败笔。你拿去好好琢磨,明日考你。 为什么不让我多学学不败的高手呢? 弥勒肃然道:不败?人焉能不败?想不败,就需善败,从败中求胜看凤凰儿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又缓了缓语气,你莫心急,这些个错如能不犯,你就已是三流的高手了。 哦?凤凰儿大喜,最想有速成的法门,贴近了弥勒谄媚地问,我若跟了师父两个月,是不是就能成为二流高手?见弥勒不答,又自顾自推算下去,那要是跟了师父三个月,天哪,我就是一流高手了! 弥勒又好气又好笑,手弯个勾,敲她脑勺道:你若再这样傻蛋,我便一天都呆不下去。 凤凰儿连忙乖乖翻书,刚看了开头一句盗可盗,非常盗,大觉有趣,很快陷入她心爱的神奇世界中去了。没看几页,她扑哧笑出声,差点把茶水喷到桌上。弥勒抬起眼,见她慌忙用袖子一拂,水全擦了去,又聚精会神地钻入书中,他的嘴角终露出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 过了五日,凤凰儿把《异盗录》背得烂熟,弥勒拟了几个书中场面,她也能一一指出其中的破绽疏漏。弥勒遂收了布置,看凤凰儿嘻嘻哈哈很是得意,便道:适才考你第一场时,我在桌上放了哪些东西? 凤凰儿一下傻眼,踱来踱去,半天才道:有香炉、兰花、镇纸、砚台、笔墨,和和弥勒哼了一声:答不出?做不到过目不忘,根本当不了偷儿。凤凰儿不服气道:适才你又没说要记住。弥勒板脸道:这是偷儿的天性,需要教么?看来你没这天分。凤凰儿见他色厉,也慌了,口气软下来道:我知道了,勤能补拙,下回我懂了。弥勒道:给我到东平巷去,巷口十家店,柜台上各有何物品,记熟了回来告诉我。凤凰儿面有难色,一面应了一面往外走,走了没几步计上心头。嘿嘿,他没说不能带笔去记,就这么决定了。弥勒见她脚步突然轻快,早知她打什么鬼主意,也不揭破,心想你到我面前来时,总不能看小抄,睁只眼闭只眼又何妨。 又五日,弥勒带了凤凰儿上街,每过一家店,要她看两眼,然后背过身去,说出店内陈设,完全正确才到下一家。走完一条街已把这位大小姐累了半死,唉声叹气,想东西想得差点抓破头。好在虽然痛苦,却渐渐说得一丝不差,弥勒便把她带回,又教她读书。 这回读的是《齐民要术》、《水经注》之类的文章,凤凰儿看得昏天黑地。等到弥勒要考她时,她背了一小半,突然一声尖叫,原来看到一只老鼠,呼啦啦全忘了。弥勒没法,打发她再看再背,他自己也头疼欲死。 哪里出绫?哪里又产银? 出绫的地方太多啦首推我们江陵,还有梓州、定州、青州、润州、越州、明州,这个饶州、商州、平阳产银。凤凰儿好容易说完,面有得色。 哼,地方虽然不差,可方位次序一塌糊涂,忽东忽西,听得头疼。背熟了再来。弥勒负手出门,剩下凤凰儿一个人呼天抢地背书。 又一日,却是读佛经,《戒律根本论》、《律上分》、《百业经》、《大集经》什么的,都在说偷盗的罪过,死后报应,不得翻身。 凤凰儿一面读,一面甚是不解,弥勒教她这些玩意儿有何用意?但熟悉了弥勒的脾性,知道凡事问前需先动脑子想过,只能苦苦思索。弥勒见她愁眉苦脸坐大半个时辰一言不发,暗自点头。末了,凤凰儿叹了口气,几次想开口却仍迟疑。弥勒心想,快问啦,怎么还不说。他很想知道这宝贝徒弟有何所思、何所得。凤凰儿终于委屈地道:师父,你不想教我偷术就罢了,别拿轮回报应吓我 弥勒苦笑叹气,旁敲侧击既然不行,只能长篇大论说给她听,当下款款道来:偷盗之术,虽为圣人、世俗不耻,然则信陵君窃符救赵,红线女千里盗盒,莫不有心怀苍生之念。术本无好坏之分,但人心有善恶之辨,我着你读佛经,是想你心怀慈悲,不以所学误己害人,连累天下黎民。倘有这么一天弥勒说得舌尖生灿,正欲滔滔不绝,凤凰儿道:我学偷术本来也不为自己享乐,我想做红线一样的侠女嘛。 侠女?弥勒笑起来,天下侠女好像没人以做偷儿为平生大志。 师父,事事都与人雷同,岂会是我凤凰儿所为?我偏要又是小偷,又是名满天下的侠客!凤凰儿傲然说道。 好,有志气。弥勒忍不住鼓掌,心想,这一关你又过了。 如此学了一个月,凤凰儿自觉本事没学到,书倒背了一堆,认得孔圣释迦,却久违了空空之术,心下忿忿。终于找个机会对弥勒抱怨:师父,如今我知道《游春图》是展子虔所画,《平复帖》是陆机的墨宝,小祝融是杜甫所藏奇石可我不知道,这些个劳什子跟偷技有何关联? 唐太宗派萧翼偷了《兰亭帖》,世人却称之为智取,这是何故? 他是皇帝,大家不敢说。 盗虽小人,智过君子。小偷小摸之术,我不用教,你也会。但若想学盗家正宗,就得打好根基,如果千方百计将东西偷了来,却不知偷来的是真是假你可丢得起这个人? 凤凰儿这回倒一点就通,呵呵笑道:我懂了,明白那些玩意儿,眼光便高于寻常偷儿,起码可做个雅贼。 雅贼你还差得远呢,先看看这是什么?弥勒把两块石头放在几案上,着她来看。一块黄色,一块青色,说是暗器又嫌大,说是镇纸又不规则,凤凰儿瞪大双眼瞧了半天,没看出究竟,拿求助的眼神可怜地望向弥勒。弥勒叹道:这是两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凤凰儿恍然大悟:师父,玉不琢,不成器,你用璞玉来鼓励我,他日必成大器,是不是?说完脸微微发红。弥勒摇头:我今日要教你赏玉。至于你能否成大器,便看你悟性如何。 赏玉?这功课比前几日的听来风花雪月,她有了兴头。 当弥勒摆出一排形状各异的大小玉器后,凤凰儿更觉目炫神迷,黄金底座的玉爵、翡翠串成的佩带,弥勒手一招,便凌空变出一件,犹如玩戏法。岫玉、玛瑙、黄玉、白玉、青玉、碧玉、南阳玉、密玉、翡翠、紫晶、鸳鸯玉、绿苗、松耳石弥勒一个个讲过去,言谈间似乎无所不晓。 凤凰儿头一回觉得,神采飞扬的他,举手投足竟比那生烟暖玉,更吸引她的视线。 弥勒所教极杂,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旁通奇门遁甲、堪舆机关,但却鲜涉及武功偷术。凤凰儿自然不答应,缠着他传授,弥勒思虑许久,方于某夜教了她一套兰花指。 气如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弥勒吟毕,当空长啸,但见夜云舒卷,凤凰儿似闻到他指尖清雅的气息,恍如兰叶幽香。她痴痴地看他俯挥素波,仰掇芳兰,直似神人下凡,眼中由崇敬到仰慕,慢慢夹杂了复杂的感情。 他的每一指,都似独立的生命,活泼泼地舞动。牵扯,缠绕,勾连,拉伸。欲断还连,欲走还休,欲舍难分,欲弃难离。她的目光被牵引,心神已全系于这指尖。仿佛十个人,各有性格,悲欢哭笑,如一面人生的镜。 突然间,那十指化作十条蛇,嘶嘶吐信,蓦地到了眼前。她一惊,从梦中醒来,才知这兰花指并不寻常。唯有摄定心神,不受其扰,才能看清指法奥妙。而那背后,又是否弥勒曾经教过的不动心呢? 他不动心,她却动了。 弥勒肃然收手。凤凰儿面有愧色,一颗心扑扑直跳。这兰花指还需配上妙手云端步。弥勒若无其事,继续教道。凤凰儿听了新鲜:为何不是妙足,而是妙手? 步法善变不出奇,难的是手足并用,加倍惑乱对方视线。弥勒笑道,为师我花了八年才明白这道理,轮到你捡个大便宜。 妙手云端步的步法分盖、插、行、越、绞、缠、点、趟、上、退、跨等十数种,手法又有截、架、撩、劈、穿、崩、挑、推、按、拍、搂等十数种,配合兰花指的指法,可谓眼花缭乱。看似简单的招式,在弥勒的手尖足底却鲜活起来,犹如千手千足,无处不可迎敌致胜。凤凰儿近来记忆练得极佳,本性又贴近这套功夫,弥勒只说一遍口诀,她竟记了八九不离十。弥勒想,这块璞玉终于开始发光,看她的笑容里不再有奚落。 凤凰儿学得性起,移步近弥勒身旁,挽了个兰花指,一招光风细转点向弥勒。他随手一拍,回了招浮香外袭,凤凰儿意料不到出手竟能快捷若此,不及拆招,一下被打中。她一吃痛,眼泪当即落下,弥勒没了主意,只得转过头去不看,口中急切地道:别哭,别哭。凤凰儿见他背着自己,哭得越发大声,弥勒仍不看她,语气改为哀求:好丫头,师父手重,不是故意打你。 凤凰儿破涕为笑:原来师父怕见人哭!弥勒听她笑了,这才回头看她带泪的秀眸:真是怕了你!漫天繁星悄悄眨着眼睛,凤凰儿低头偷笑,心中有一丝不可言说的甜蜜。 每到夜深人静,她便在后院一一演练实战功夫,同时又融合进兰花指和妙手云端步,看如何搭配能使出最强的威力。日间读书也给了她莫大的好处,此时凤凰儿的眼界更开阔,往往在武学上苦思不解的难题,有时想起一句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就豁然开朗。举一反三后,她读书时添了心眼,屡屡能想到该如何运用到武功上,小小的心思俨然已在思索很多武林中人未曾想过的难题。 待到隔日弥勒考究她功夫的时候,发觉她日进千里,一点就通。他这师父也不手软,经常说打就打,考验凤凰儿应急的才能。有时他昨日使过的招术,很快会被次日的凤凰儿拿来对付他,而她变通的巧妙,更让弥勒有了错觉,好像教了这孩子很多年,彼此有了极深的默契。 如此过了三月,凤凰儿渐渐变了个人,时常若有所思,若有所失,对武学痴痴如醉,也越发喜欢缠了师父,要他倾尽所学。弥勒知道,是他该离去的时候了,一扇大门已为她打开,前途的艰难坎坷,要靠她自己去走。 第四章 出师 于是弥勒择一良辰吉日,唤凤凰儿来到破庙。那个黄昏夕阳如血,弥勒在暮色里像尊镀金的活佛,笑得安详。 好啦,大功告成,你满师啦!弥勒见到凤凰儿,劈头就是这么一句。什么?我都学到了? 听出她不信的口气,弥勒斜睨了她一眼:你包吃包住养了我半年,师父的骨头都散了,再不走就全化掉,没脸见你师叔。 师父!凤凰儿一听他想走,恢复了从前小孩子的心态,拉住他衣角不放。 弥勒打掉她的手,凛然道:师父的话,你也不听了? 凤凰儿心下酸酸,低首道:我听。她早预备了这天的来临,不料仍是措手不及。 你需答应我一事。 师父请说。 如果你立志做个偷儿,今后只能在有雪的日子才出手。 凤凰儿一愣,这样一来,南方岂不是鲜少日子能去?即便是北方,亦要等到天寒地冻。 师父,你是不想我多造孽债,还是名捕们都患了风湿?凤凰儿终于忍不住笑道。说来奇怪,和弥勒一起,即便是忧伤也会化成欢快,心情始终在天空飞翔。 弥勒不肯揭破,含糊地道:这缘故日后你自会知晓,切记。凤凰儿不依,缠住弥勒细问究竟,他只得笑骂道:有怪癖就引人注意,引人注意就容易出名。一般人心中,英雄豪杰、高人隐士都有些怪癖,否则和普通人不是没两样?我不出名,就是因为我太正常了,连个绰号都懒得起,给你寻个有趣的怪癖,叫江湖人记得你,岂不是好事? 凤凰儿一吐舌头,笑道:谁说师父你没怪癖?我数都数不过来。你通身的衣料呢,须是京城彩蝶轩的手艺,否则就不肯穿;手指甲必留了一分长,整整齐齐,不多不少;我送来的饭菜你每样只吃两口,好像怕我会下毒不知道的,以为你是什么王孙公子呢。 弥勒一怔,眼中流露出难以察觉的伤感,他搔搔鼻子,顾左右而言他:是嘛,看来我教你的强记术,学得不赖。 我没说完!给你备好的床铺,你一天也没睡过,每夜子时一定失踪,可怜我轻功再好也追不上 鬼丫头,你居然跟踪我?弥勒似怒非怒。 奇怪的是上回你做木匠时住破屋,吃狗肉,又脏又邋遢,倒不像同一个人。当然,是真名士始风流,是不是?师父! 弥勒被她说得赶不急回嘴,兀自盯了她笑。 如此这些,算不算怪癖? 好,好,我认输。弥勒不再纠缠,回到先前我说的规矩,你须在有雪的日子才出手,知道了么? 如果有样东西关系天下民生,却在南方,大夏天的,我偷是不偷?凤凰儿坚持问道。心下思忖,师父帮她找的这个怪癖也太怪了些,实在不行只有违逆师命,替天行道是最紧要的,师父也怪不得她。 弥勒看了一眼她倔强的眼神,叹道:你如此争强好胜,我也由得你!眉间略有忧虑之意,凝了一刻,瞬即散开。他放下得甚快,眼中似乎洞悉一切,闲闲地道:最后这一课,你猜为师要教你什么? 凤凰儿奇道:不是教完了吗?弥勒笑骂:我的本事你都学到了?大言不惭!你先坐着,不许动,等师父给你变些好东西来。起身往门外走。他走得很疾,被这烦心的徒儿勾出一连串回忆,他不知再用什么心情去面对。过去,毕竟是再也过不去的呀。 凤凰儿喏喏应了,安心坐等弥勒回来。这一等就等了大半时辰,不觉无聊到眼花。她正想打瞌睡,忽闻得异香扑鼻,钻入七窍,嘴里馋涎顿生,把眼睛瞪得跟螃蟹似的,总算逮到面前一盘色相诱人的粉蒸骨头。她视线平移,就看到香浓馥郁的算条巴子,鲜嫩欲滴的裹蒸生鱼,虽然个个只是家常小菜,却做得雍容端庄,秀色可餐,毫无平民俗色。 凤凰儿忍不住拔去竹签,举筷夹了一片鱼肉放入口中,鱼肉鲜嫩顺滑,入口即化,一层裹着一层的滋味,从舌尖慢慢渗出,溜到舌底,直暖入脾胃。一口不够,再送一口,她吃得眉开眼笑,连弥勒站在一旁笑看都浑然不觉。 吃了个半饱,这才顾得上看一眼师父,招呼他同吃。弥勒摸摸自己隆起的肚腩,摇头笑道:这顿原该你烧给我吃,算是谢师,如今是我谢你,把我养得白白胖胖,不似人样。凤凰儿接口道:师父胖了,才像弥勒佛嘛。弥勒听了大笑,眼角那抹皱纹也笑得扬上眉间,凤凰儿看得出神,不知筷上的菜早已跌下。 她想学一身傲视江湖的本事,去偷世间的奇珍,像红线女那样,为天下人偷一个太平日子。她忽然觉得,如果小时候想学偷术,是为了好玩,为了逍遥自在,那么拜弥勒为师之后,她最大的愿望,却是做一两件惊天动地的好事,赢他一赞,博他一笑。 而他的笑容,在她少女的芳心中,是最美的风景。 饭后,弥勒送凤凰儿回家,走到半途,他突然停了步,叹道:世间无不散筵席,回去告诉你爹跟我学艺之事。今后你想做贼,需得他应允方可,否则不忠不孝,我也不认你这个徒弟。 凤凰儿听出他的意思,叫了一声:师父,你真要走了?弥勒笑道:你做什么,我都看着!要是不争气,别说是我徒弟。凤凰儿嗔怪道:师父小看我,我这就回去禀明父母,自立门户。到时声名盖过师父,就知这个徒弟收得不冤了!她虽说笑,心里骤然空荡,只觉从今后就是个迷路的孩子,不知往何处去。 弥勒微笑,从袖中取出一卷厚厚的册子,凤凰儿翻开看了,尽是练功的人像,旁录小楷写的诀窍。弥勒道:对敌不拘泥招式,但练武须熟知各家所长。这些年我走南闯北,遇过不少高手,将他们的武功大致整理在这里。有些我写了破解之法,有些没写,你不妨试着想想。凤凰儿随便凝视一页,画上妇人宝剑挥舞迅疾,寒光闪闪,竟看不透来势去处。 师父,我要学的还有很多,你能不能再多留一阵?凤凰儿呆呆望了他一眼,想想就要看不见他的面容,出师的喜悦荡然无存。 不啦。小鸟会飞,靠的是自己的翅膀,你该上江湖多历练,而不是等师父手把手教会你一切。他肃然回答,眼中有拒人千里的冷峻。 凤凰儿忽然觉得师父很陌生,她盯住这个光头、长眉、朗目的灰衣人,想把他的每根线条牢牢记下。弥勒禁不住她的目光,转过身大踏步往四海武场而去。她连忙赶上,走在他身侧,目不转睛的视线里尽是依恋,弥勒被她凝望得心酸,步子不觉缓了,仿佛踏到泥泞里走不动似的。 临别那一眼,凤凰儿倚在四海武场的门口,不肯进去。她白衣胜雪,玉样的人斜立在那里,像是月上走失的玉兔,惹人怜爱。弥勒心口一疼,抬头望月,快到十五,月儿要圆了。人间聚散分合,如月圆月缺,都有定数。下一回许是月亮再圆时,又有相见的缘分。 他朝凤凰儿摇摇手,一挥袖,就走了。 风儿吹过,凤凰儿打了个寒噤,才知道弥勒离得远了。长街空荡,脸上僵僵涩涩的,哭不出来。手中捏紧了师父的册子,很久,脚才知道要移动。木木地进了屋,琴娘给她披了件衣裳,她一个喷嚏打出,觉出家中的温暖。 师父走了。凤凰儿当了琴娘的面,终可尽情在琴娘的肩头呜呜啜泣。 等抹去眼泪,凤凰儿找到霍四海,单独和老爹促膝长谈,把弥勒教她武功的事和盘托出。霍四海神色肃然,始终不发一言地听着。末了,凤凰儿毅然道:女儿打定主意,非要闯荡江湖历练一番不可,请爹成全!她说着就要跪下,霍四海用手托住她道:凤凰儿,你大了,如今你做事自有分寸,爹决不拦你,我们这就收拾东西搬家。 凤凰儿愕然,她走便得了,怎能牵累家人?霍四海牵起她的手,放在掌上端详。这孩子甫一出世,手掌只得铜钱大小,如今十指纤纤,温润如玉,成了大姑娘。他的眼不由微湿,忆起往事出神地道:小时教你吐纳,你问爹为何不教其他武功,爹没说。那时,怕老爹本事不够,反害了你。可你还是学了功夫,比爹还强,爹就放心了。 凤凰儿脸一红,老爹又继续说道:你和那些偷儿混在一处,爹本来很生气,可琴娘说,你没做错事,更帮他们从善积德,这很难得。虽然你学了不少偷术,爹不会责备你,技艺本无对错,关键在人。你从小心慈,断不会对不起良心。 霍四海瞳孔收缩,一瞬间,似看到过往与将来。他终下了决心,肃然道:爹不瞒你,爹的生意能做得如此大,靠的是朝中一位权贵暗地相助。只是他眉头打结,凤凰儿竟看出一丝忧惧,听他继续说道:此人所图极大,爹担心过不了几年,天下必生事端倘若就此罢手,隐退江湖,未尝不是一桩好事。 爹,究竟这人是谁?你会如此担心。霍四海摇头:爹不能说,不然武场上下都保不住。唯今之计,就是想法子悄悄遣散武场,咱们立即走得远远的。你身怀绝技,师父又是高人,谅他们也找不到你。 凤凰儿怔怔的,她这一去连带四海武场都要散了,这是走入江湖必须付的代价?可是她还是想成为绝代名盗,像红线女那样流芳百世。 她的一生不甘碌碌无为,而女子的功名,只能在这江湖闯出。 霍四海和琴娘带几个仆佣往西边的万州乡下出发后,目睹四海武场烟消云散的凤凰儿又是伤感,又是茫然,背了包袱在江陵城外的荒野中踯躅。她走了十里便没了干劲,念头纷呈,索性找了块干地抹去浮灰,哀哀坐倒。 只剩了她一个人。天大地大,一个人,哪里都是海角天涯。凤凰儿缩缩脖子,春寒料峭,既没有退路,那就一直往前吧。想到此处,心底又有一丝小小的喜悦她终于正式行走江湖了。 天黑后半个时辰,她平生头回住进一家客栈。狭小的床铺,令到她陡然一愣,行走江湖,不仅有艰难险阻,尚有许多不惯。那一刻她明白,今后的她,无论在何方,不再是从前无忧无虑的江陵凤凰儿。 次日凤凰儿早早上路,沿江水西下,一个时辰后峡州在望。她当天便转道夷水,过巴山,夜间进入施州地界。此处春秋地属巴国,秦汉以来被称为蛮夷之地,土人、苗人、侗人杂居,住处皆为吊脚楼。凤凰儿大觉新鲜,又见山峦逶迤,往往在打尖时向客栈老板打听几处胜景,次日尽兴一游。如此游山玩水十来天,连当地的土语亦学会不少。 闲时,凤凰儿便参详师父留下的册子,她记性好,很快将师父注解的那些记得熟烂。剩下的难题,大致想出破解的法子,只不知成不成。她看多了其中的妙处,恨不得拿来施展,于是打听了各处江湖人的所在,暗暗摸上门去。 在武林中混的人多半要练功,豪门大户有练功房,她高来高走,躲在窗外偷看。若是寻常人家,在自家后院练武,爬在墙头便可窥视。一来二去,她偷学到不少,假如被人发现,就当训练轻功,逃跑的功夫越来越纯熟。若不幸被追上,凤凰儿乐得交手比试,尽量不用赖以防身的暗器,纯凭真本事应敌。 这样交手近百回,十次有三次能打赢,输的那几回,对方见是个小丫头,也不再计较,教训她几句了事。但不走运时,碰上心胸狭窄的江湖人,容不得她这般放肆,往往会下重手。凤凰儿终于尝到了重伤的滋味,一口鲜血吐出来后,对方尚不肯罢休,这便激发了她的怒气,将百宝囊里的暗器一股脑儿全撒出来。 踏入苗疆后,她收集的暗器种类大增,除了常用的胡椒球、蚯蚓线、带毒的荨草刺外,又多了雄黄粉、刺蒺藜、独角仙、壁虫等物。遇上对手是女子,丢只壁虫经常就收得奇效。若是凶猛的汉子,被她乱散了一把飞蛾、一堆药粉、一群虫子,也常常错愕莫明,以为中了什么奇毒,失却动手良机。凤凰儿便趁其不备,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如此过了半年,她的相貌举止由一个涉世未深的天真少女,变成了英姿飒飒的江湖女子。回想在江陵的种种,恍如隔世,才知当年成立空空帮有多么幼稚。如果没有师父花半年时间点拨,再经历这半年的磨炼,以江湖之大,她那点道行恐怕很快就有灭顶之灾。 凤凰儿由此添了谨慎之心。但想归想,她毕竟出身大户人家,游荡至今,使唤闲钱甚快,加之吃穿讲究,见了乞丐又要施舍,身上银两用得七七八八。想到学了很久偷术却从未施展,她不禁手痒,一心想寻些盘缠,做一回本行,便买马前往这一带最为繁华的黔州。 第五章 偷门 黔州各族土语甚多,凤凰儿初来乍到,说两句施州语已不够用。好在她性极狡黠,笑容甜美,打手势连猜带估,渐渐明白其意。饶是如此依然吃不消,嘴皮说穿、手舞足蹈亦觉沟通困难。 时已深秋,天色暗得早,凤凰儿琢磨,既打听不出哪家是官宦人家,唯有依照居所规模推断。再找不来银子,就得和牲畜同挤在吊脚楼底层混过一晚,想到这里,她不由大为头痛。 你是汉人?一个商贾打扮的胖子忽然以纯正的官话和她搭腔。凤凰儿喜出望外,拼命点头。胖子笑逐言开:难得遇上汉人,我请你吃茶如何?凤凰儿自忖技艺高强,横竖这胖子没啥高手相,并不畏他,一路跟他进了一家茶坊。黔地户户酿酒、自家产茶,故这间茶坊也是小户人家所开,仅两三桌椅。凤凰儿把行李重重放下,内里的一个小百宝箱沉沉地敲在桌上。胖子有意无意看了一眼,热情地招呼她喝茶。 茶是油茶。茶碗里有炸米花、小片糍粑、熟红苕、花生等物,凤凰儿一想正好,当粥喝,咕咚饮尽一碗。茶一入口,登时觉出异味,但寻常蒙汗药伤不了她。此时她悟到这胖子原是同道,将计就计,故意捂住头道:怎么晕乎乎趴在桌上迷糊过去。胖子大惊失色,摇动她道:姑娘、姑娘一面说一面把手伸入她的包裹。他正摸索到那个小箱,稍露喜色,凤凰儿拍拍他的肩道:别找啦,我没银两,都是些防身家伙,你别抢了去。胖子收手,装模作样整理袖子:姑娘误会了,我看你水土不服,找找你带了什么药物。 凤凰儿不动声色,举起手中一串钥匙:哦?那你身带这种万能开锁钥匙,莫非只是锁匠?那串钥匙光莹可鉴,形状却颇古怪,两头可开,一看便是偷儿常用之物。 姑娘原来是高手!胖子连忙掴了自己一耳光,凤凰儿不忍,撇过头去。那人慌忙又道:我真蠢,明知这几日都是同道中人,还是憋不住要下手。凤凰儿闻言大奇,推敲他的意思,故意道:你既栽在我手里,认打还是认罚?胖子忙道:认罚。凤凰儿道:认罚的话,老实交代你上黔州到底干什么来了?胖子低头,左右张望了一番,遂叹气道:在下虽明知艺不如人,但此间召开偷门大会,总要来瞧瞧热闹。不过入会者需展示绝技方可过关,在下在下只懂坑蒙拐骗,想是不成了。早知如此,不用巴巴地从川中赶来。 偷门大会?凤凰儿顿觉有趣,心想这等妙事,师父怎不告诉自己,不知是每年都有,还是仅此一回?听他口气,不需请帖那劳什子,有绝技便能入会参加,她若不去开开眼界,怎对得起师父辛苦的教导。 川中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姓黄名笙,绰号他顺嘴说了绰号两字,想起自己的绰号不雅,刚欲缩回,见凤凰儿瞪大双眼,不得不道,三绝胖子。 三绝?凤凰儿上下打量,就他还有什么可绝的。黄笙赧颜抱拳:小地方混的,名字招摇了点。三绝指的是赌、骗、偷,班门弄斧,姑娘见笑。她本不想与这种三毒俱全的人打交道,无奈人生地不熟,便道:依你的道行,去偷门大会,自然欠了点,索性你我搭档去如何?黄笙大喜,端起杯敬她:姑娘此言,黄某谢过啦!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师承何处? 我叫雪凤凰,师父来头极大,不过他老人家不许我透露,你也别打听了。她不知道师父为什么叫她有雪的日子方做案,顺口报了这个名字。雪凤凰黄笙自然没听说过,赔笑了两声。 当晚由黄笙做东,挑了黔州最大的一间酒楼。凤凰儿盘缠用尽,乐得由他安排。待一进楼,微微觉出气氛不对,那一座座的客人,射过来的目光让她芒刺在背。黄笙嘻笑如常,拉她进了二楼一间包厢,关上门嘘道:外面皆是同行,你我谨慎行事。凤凰儿脑中把那些人过了一遍,不屑、警惕、怀疑、探询、冷漠一个个人的眼神记得一清二楚,当下轻松笑道:看来此间人才济济,莫非就在此开会? 黄笙解释道:姑娘说得没错。这家酒楼为千家寨主乜邪所有,这回他是发起人,今夜戌时便在此集会。凤凰儿听过这个名字。乜邪,年近四十,江湖人称苗疆老怪,据说凶残暴虐,但在此地则被尊为千家寨主,俨然诸夷之首。看来,这回算是真正碰上江湖中事了。 黄笙口干,舔了舔唇,起身去拉门:饿死啦,点些土味给你尝尝。伸头叫了几味菜。凤凰儿微感腹饥,偷门大会更如一条馋虫,爬得她心痒痒的。黄笙一回来坐好,她又问道:究竟大家齐聚于此,想做何大事?黄笙没有立即回答,长长地叹了口气,吊足她的胃口,凤凰儿正不耐烦,他掩嘴神秘地道:跟缪宗玉玺有关。 凤凰儿的思绪一下拉远。 时为宝靖十三年,离本朝天泰二年已逾十五年。那年,前朝伪帝缪宗死于风寒。缪者,名与实爽。缪宗为前朝末帝武宗次子,天泰爷破城之日,武宗力战而竭,投湖自尽,太子乐平中箭而亡,次子孝康、三子诸贤、四子若宜不知所踪。后天泰爷开国安邦,孝康在黔州称帝复国,天泰爷令嘉南王平乱,大军尚未发,孝康于逃亡途中病殁。为安定民心,天泰爷追尊庙号,故称缪宗。 传言缪宗以一枚玉玺立国,凤凰儿猛地吞了口油茶,群偷云集此间,莫非传言属实?她撇撇嘴,漫不经心道:真有玉玺,当时就被朝廷收了去,轮得到你我?黄笙嗤笑道:姑娘,你年纪小,很多事不知晓。当年缪宗流落黔中行踪飘忽,何况这是蛮夷之地,朝廷派人来了几次,均无功而返。如今在锦州思邛山发现缪宗陵墓,消息真假难辨,我们不过来碰运气。 锦州思邛山,陵墓啊,难道此番要做盗墓贼?缪宗以逃亡之身,死时必潦倒落泊,陵墓除了那玉玺大概别无他物。怕就怕墓穴幽深,沼气逼人,万一来些山精鬼怪,想想都吓死人。不过既不是精心打造的墓穴,取件东西到底不难,唯一的麻烦就是其他偷儿也在。若有几百人虎视眈眈,偷东西倒罢了,远走高飞最为头痛。 凤凰儿手心发汗,心跳加速,她知道,能不能如红线就看此一回。玉玺一物,落入奸人之手可使社稷动乱,还是早些寻出来免生事端。又不觉想到弥勒,若看见她在这不曾下雪的时候动手,会不会仍无奈摇头。 饭毕,凤凰儿打开门,倚杆往下看。各色装扮的人都有,看来偷窃这一行,平日里各有伪装。她看得出神,大厅突然安静,像一锅沸水熄了火,表面安分了,内里仍憋了火。四个黑衣人抬了一个身材高大的人物进来,有一红衣人跟随在旁。 凤凰儿细看那竹轿上的白袍人,浓眉散发,闭了眼打着瞌睡。那红衣人目光坚定,从他手持狼牙槊的姿势,凤凰儿就打定主意,如无必要,决不和他动手。 主人家来了。他身边那个红衣人叫节先,是他的得意弟子,被那支狼牙槊掠着非死即伤。黄笙来到她身边,小声为她介绍。凤凰儿一听如此厉害,又多瞧了两眼,直至节先锐利的目光电射而至,她又没事人似的,悠悠将视线拉远了去。 那四个黑衣人把白袍人连同轿子一起放在厅北的一张桌上,躬身退出酒楼,顺手关上大门。凤凰儿同楼的一干人等奔出来,与楼下诸人一同肃然拱手,朝那白袍人道:见过寨王!众人异口同声,震得凤凰儿耳朵发麻,她往旁一瞧,黄笙亦恭敬地举着手,全场大抵就她一人未动。 白袍人乜邪年岁并不老,眉眼紧蹙,仿佛做着一个醒不过来的噩梦,一睁眼就是沧海桑田。凤凰儿推敲他的绰号,苗疆老怪,怪是够了,老嘛然而渐渐地,在打量他的时候,他一点点苍老下去,凤凰儿越看越觉得衰老在他脸上,竟是活生生进行着的,不由得不敢再看。 节先环场扫视,被他看到的人皆肃然敛容,不敢直视。只听他朗声说道:各位都知所来何事,我就不啰唆。要去之地荒僻高险,没一点儿本事,我劝还是死了心。寨王之意是大家各自展示绝技,挑最强的几人前去,数目不定,有本事就去得。 有人嚷道:各凭本事,还是相互对战?节先摇头:窃者未必武功了得,却绝对有过硬求生之道。各位只管尽情施展所长,不必担心对战受伤。楼内众人议论纷纷,节先的狼牙槊往地上一戳,整座楼一震,顿时安静。 辰光尚早,谁先来?节先气势夺人,众人不由彼此对望,鸦雀无声。不多时,有人打破僵局脱众而出,悠然站定,拱手道:在下应猛,可开天下锁。他手中仅持一根小铁棍,上面齿形不一,如犬牙交错。凤凰儿瞧瞧黄笙,意思是人家比你强多了,黄笙直勾勾盯紧了他手中的宝贝,身子探出栏杆好远。 节先早有准备,着人拿了一盘奇形怪状的锁来,放在应猛面前。应猛开了十九只锁后,节先失去再让他尝试的耐心,宣布他过关。接下来各路人马轮番上台,凤凰儿就跟进了杂耍团,热闹一桩桩瞧也瞧不完。大部分偷儿较为平庸,像她在江陵遇到的那些,会点小偷小摸的技巧,给行家见了不值一顾。凤凰儿看了几人,失去兴趣,无聊地又叫了三样点心。 除了她外,整座楼内人人专注,黄笙忍不住提醒她道:姑娘别太分心,叫主人家见了,以为你有意不敬。凤凰儿道:来偷门大会的,不会尽是些小喽啰吧?两人正说着,楼下奔出一人,一张马脸,阴气多于阳气。 在下曲不平,从小研习堪舆之术,对于阴宅风水犹有心得。 节先道:以先生所见,那人所在,当是何处?他没有点破,人人都知他说的是缪宗。要寻玉玺,先得弄明陵墓的位置,如此说来,这个风水先生未必全无用处。凤凰儿来了精神,听曲不平回道:阴宅吉地,觅龙、察砂、观水、点穴可得,在思邛山如能找到龙真、穴要、砂秀、水抱之处,就能找到那人所在。在下修习堪舆多年,自信有这个眼力,如果能让我前去他言下之意,堪舆陵墓无法当场展示,非得亲往思邛山查看不可。 节先忽然走到乜邪身边,恭敬低首。凤凰儿居高临下,看见乜邪嘴唇微动,吩咐了几句。节先站直了身,对曲不平道:所谓三年求地,十年定穴,曲先生有什么本事,能尽快找到龙穴所在?曲不平知是乜邪考他,立即肃然道:在下相地无数,更曾挖掘历代帝王墓九座,公侯墓二十八座,至于将相豪门之墓,不下半百。节先身后有弟子打开一卷纸核对,闻言便对他耳语几句,节先点了点头,拱手道:恭喜,曲先生过关。曲不平望了他身后弟子,欣喜之色一闪即没,匆匆退下。 黄笙一直留神凤凰儿的反应,道:姑娘不想去试试么?这回的酬劳可不是小数目。 凤凰儿道:钱财是身外物,我可不稀罕。话虽如此,难得有机会在江湖上闯出个名号,又是偷门的盛会,她终究还是心思活络,眉宇间颇有些意动。黄笙遂笑道:是我说错,姑娘不是贪财的人,不过盗墓的事毕竟很有趣,莫不如你我联手,去玩玩如何? 第六章 莫测 凤凰儿故作凝思,心里早一千一万个乐意,沉吟片刻方勉为其难地道:既然你这样说,好吧,去看个热闹也好。随了黄笙下楼,奋勇报名一试。 来者何人? 东北人氏雪凤凰。凤凰儿指了指黄笙,他是我搭档,要试,试我就便得了。 节先看也不看她,沙哑的嗓子闷声道:你有何绝技?凤凰儿胸有成竹道:过目不忘。楼中人哄笑,有人叫道:小丫头,这里不是考状元,会读书没用。凤凰儿好整以暇道:倘若我们所去之处,机关重重,你不小心移动过机关,又不记得,岂不死得很难看? 乜邪突然开口:让她试!他的声音充满金石之声,仿佛听见兵戈相交,铮铮不绝。凤凰儿心神摇动,说不出的难受,暗自运功,澄明虑净,方回过神。乜邪仍闭着眼,像一块沉睡的石头。 节先横过狼牙槊,忽然飞身而起,但听叮叮数声,一旁的三根木柱上分别打上枣状钉印。凤凰儿才看一眼,节先狼牙槊复又舞动,槊尾的铁鐏如棍捣出,噗噗数下,抹出几道粗痕,竟将原先钉印全数盖过,留下坑洼的木柱。凤凰儿发觉他的速度并不如想象中的快,心情顿时轻松不少,此时就算节先突然向她出手,她也不会进退失措了。 节先收起狼牙槊,阴沉地问:一共多少个洞? 楼中人无不骇然。当时三根柱上密密麻麻,少说也有几百个洞,只看一眼,哪里数得清?凤凰儿秀目微阖,把先前景象在脑海中重放一遍,每一行,每一列,历历眼前。节先出手的动作就像老爹他们在练功,看过一遍,便活在她的心底。她睁目一笑,自信满满道:第一根柱七十八个,第二根一百一十七个,第三根柱九十一个。全数加起,二百八十六个。 众人惊叹之余,目光齐齐堆向节先。黄笙更是张大了嘴,不想凤凰儿厉害至此。 节先徐徐地道:我的狼牙槊每列十七个铁钉,方才第一根柱,我将之滚过六列,第二根柱滚了九列,第三根柱,滚过七列。有人心算极快,叫道:那不是三百七十四个么?节先道:不然。狼牙槊钉在柱上,每列仅能钉十三颗,首尾四颗并不能入柱。锐利的目光蓦地盯住她,像狼咬住了人,凤凰儿被他看得胆寒,勉强笑问:我过关了么? 节先点头:难得,算你一个。凤凰儿松了口气,回到楼上。黄笙擦擦汗,跟在她身后道:姑娘果然身怀绝技,你那师父真是神人。他这么一说,凤凰儿想到弥勒,如看到今日她的胜绩,定会欣慰不已。 重回二楼,凤凰儿没心思再看楼下的献艺,她凝神眺望乜邪,这个苗疆老怪总让她心神不安。看得久了,乜邪的双眼似乎在阖起的眼皮后端详她的一举一动,令她不寒而栗。黄笙发觉她在发呆,道:姑娘是个幸运人,接下来也会一帆风顺,逢凶化吉。凤凰儿瞥他一眼,心想自从进了酒楼,他倒客气得紧。 如是过了一个多时辰,节先宣布:初选已过,余人请回。这一拨筛选下来,仅剩十人,加上黄笙自称是凤凰儿搭档,共十一人,和乜邪、节先一起留在楼中。退走的人即便心不甘情不愿,也没人敢吭气不服,安心退去。 凤凰儿当了乜邪的面站了,屏气吞声,怕这始终闭眼的怪人,睁眼便要杀人。节先道:你们十一人,各有所长,现请一一为对,坐下聊天,间中各取对方身上一物,而不让人知。限时一炷香。 虽说各人先前展示的绝技,有的与窃术并不相关,但接下来这轮考的是本行,众人并无异议。凤凰儿当然拉了黄笙一组。这人偷术既差,根本不用担心。他们这么一分,多下来一人无人可偷,节先便指指自己。那人几乎要哭出来,苦了脸与节先坐到一桌。 凤凰儿朝黄笙笑笑,真个要聊,又明白互怀机心,反没啥可说。两人闷坐半晌,凤凰儿心想,她身上无甚可偷,如果她是黄笙,会偷什么呢?这一摸,一身冷汗,琴娘临走前给她的护身符不见了。凤凰儿这才醒悟,黄笙不想过早暴露实力,扮猪吃老虎,假她之力过关。而此关他亦算准她要选他,示以无能削弱她的意志。她装作不知,倒了杯茶给黄笙:黄老哥,多谢你成全,索性你送我一物,我拿去充数。反正你已看过热闹,那墓地山高路远,你想来也不愿去吧? 黄笙满脸堆笑道:当然当然。我身上没什么值钱的,要不,这镯子你拿去?凤凰儿伸手取镯,另一手扣了纸片滑入他衣袖,在取回护身符的同时李代桃僵。她用劲之巧,曾让弥勒被勾住而不觉,黄笙自不例外。乜邪那双闭着的眼,仿佛看到这一幕,微微颤动了一下。 时辰到了。 节先过来查验,黄笙满心欢喜,以为凤凰儿会拿出那手镯,谁知她手一摊,居然是一枚圆润的铜骰子。他张口结舌,心知不妙,等发现到手的东西变成废纸,恼羞成怒,一掌打向凤凰儿。凤凰儿自然而然地踏出妙手云端步,一招兰薰桂馥,兰花指自动出击。她攻的是黄笙,乜邪的眼却如朝阳破云,突然大睁,整个人像一团白云飘来,以排山倒海之势压向凤凰儿。 凤凰儿大惊,根本看不清他出手的招式,只觉劲气逼人,令人完全无法喘息。她不敢恋战,疾退数丈。眼见乜邪的气劲扑面如风,她心慌意乱,匆忙中继续走出妙手云端步逃跑,没有还手的胆气。逃开两步,节先又在前路上拦了,百般无奈,凤凰儿只能回身,一式兰芳石坚稳住下盘,闪电出击。顿时十指曼妙如花,尤有芝兰之气,罩向乜邪面门要害。乜邪夷然不惧,一张面皮像钢精炼过,径直迎了上来。凤凰儿疑心手指戳上去会折断,急忙兰风一转,双袖微扬,一个旋身借由巧妙的步法,转至乜邪身侧。 这一转险险避过乜邪的雷霆之势,那老怪冷哼一声,听得凤凰儿胆战,急切中不免使出老法宝,攥了一把胡椒球在手。乜邪第二波攻势又起,凤凰儿不管三七二十一,呼啦就撒出独门暗器。乜邪看也不看,仰天大吼一声:滚! 他吼出的一道狂烈的劲气似飓风席卷,胡椒粉末倒戈而扬,悉数加速袭向凤凰儿。这是她发明这暗器以来头回遭遇的反击,立即紧闭口鼻,甚至双眼微阖,借由步法向右首疾退。她闭目前将地势记得丝毫不差,依靠黄笙站立的位置躲开节先,再穿过一张桌子,横越两条长凳,避到酒楼的柱子之后。 她闪避得甚是快捷,乜邪竟停了一停,看她逃到柱后,唇角一丝讥笑。凤凰儿正好瞥见,满腹狐疑,不知究竟哪里招惹了这老妖怪。乜邪看了节先一眼,后者意会,两步纵跃,卡住凤凰儿的退路。凤凰儿倒吸一口冷气,晓得乜邪又将进攻,脑中飞过他出手的一幕,深思其中破绽。 可惜,刚才的乜邪正如此刻一样,绝无任何破绽。既然如此,凤凰儿只好以动制静,逼他展露武功底细。她按住怦怦直跳的心,身如游蛇,踩了步法而出。 节先伸手横举狼牙槊,挡在不远处,足足拦去一丈之地。他冷眼瞧着凤凰儿螳臂当车,面上却无轻视之意,同时示意其他人等莫上前多管闲事。黄笙垂了手站在旁边,眼中闪过隐隐莫测的笑意。 三光照八极,独不蒙余晖。凤凰儿将兰花指舞得密不透风,一花一叶,弹、扫、勾、挥,攻向乜邪周身。苗疆老怪的反应远出她意料,竟不躲不避,任由她一指指戳上身来。凤凰儿不敢真的下手,每每触及要害,又缩手回去。以她想来,两人无冤无仇,乜邪许是见她是唯一过关的女子,试她武功而已。存了这念头,她镇定心神,一身功夫尽展无遗。 乜邪沙土般的脸孔忽然一抖:你师父就教你这点能耐么?凤凰儿心神一颤,忽见他抬起了手,那是仿如枯石的一块手掌,沧海桑田骤然在手上涌现。它挟了霸道之极的劲力,朝凤凰儿直震过来,就像要拍死一只蚂蚁。 她惊得动弹不得,脚下犹如被锁,一瞬间挪动不了分毫,眼看着窒人的气浪就要把她吞噬,冷不防腰上被长鞭一缠,随后,凤凰儿来到一人的怀中。 他紧紧搂住她,喝道:走! 他来了!凤凰儿来不及细想,借他传来的内劲,心神稍定,转手射出数枚特制暗器。一时间,酒楼内烟雾弥漫。乜邪身形顿变,又化身一团白云,长了千里眼般咬住两人不放,跟着飞出楼去。酒楼中大乱,节先心知乜邪此去无碍,高喝数声,叫所有人镇静。 弥勒带了凤凰儿似箭离弦,转眼间冲出酒楼,掠上对街屋顶。他发足狂奔,凤凰儿未曾想师父带了一个人仍能疾步如飞,耳边呼呼风过,一颗心扑扑像要跳出。乜邪就在身后,一浪又一浪的掌力打向弥勒背心,凤凰儿看得分明,不由尖声惊呼。弥勒脚下飞驰,说也奇怪,他走的亦是同样步法,乜邪便屡击不中。凤凰儿起了好奇之心,忘了在生死关头,竟琢磨起师父的步法来。 师父,放我下来,我看懂啦。她刚说完,乜邪用尽气力掠至两人跟前,不由分说打出一掌。弥勒再不能怀抱凤凰儿,轻轻一托,将她推向高处,猱身去接那一掌。凤凰儿人在半空,生怕乜邪伤及师父,毫不犹豫地点下一指,劲力哧地一声,直扑乜邪。 电光石火间,三人先后发力。乜邪形如鬼魅,竟分身跃向空中,直劈凤凰儿。弥勒见机甚快,撤掌飞身,挡在两人之间。乜邪料到他必会来救,正中下怀,连劈三掌击在空处,气劲连波,风卷残云般倒袭向弥勒。凤凰儿被弥勒隔住,眼见师父以身相救,又是感激又是着急,扭身一转,便想从乜邪身后偷袭。 你站开莫动。弥勒忽然开口,左袖一甩,一股气浪将凤凰儿推开丈许。这一推,让她得以目睹两个当世高手的一战,也令她一窥上乘武学的攻守之道。 弥勒与乜邪来回过了十数招,犹如风驰电掣,根本看不清具体动手的招式。说来奇怪,凤凰儿只留意他们对敌中的势,无须细看一招一式,却能清晰地把握感应到两人交手的情形。 乜邪的攻势依旧铺天盖地宛如海啸潮涌,弥勒稍一接触,便知他的掌力中含有一股缠丝之劲。劲由腰生,交替旋转,如一不小心被他缠上,皮肉被绞得粉碎不说,经脉也会缠挤错位,重重受损。凤凰儿在旁观看,辨风听声,敏锐地察觉出乜邪的掌法不简单。她心知自己绝无法应付这等场面,遂打点十二分精神,专心看师父如何应对。 弥勒此时施展的武功甚是奇怪,仿佛周身无处不可为重心,整个人就似不倒翁,无论乜邪如何来攻,他只要有一处着地,就能运转自如。有时唯有一指点地,人如牵线风筝,偏偏似断还连,轻飘飘又恢复了稳健的身姿。乜邪的缠丝劲虽难惹,但沾衣则退,无法贴身追击,几次眼见粘上了弥勒,被他左右飘然一晃,就失却了发力的方向。 乜邪奈何不了弥勒,情急下冷冷地望了凤凰儿一眼。她彻骨生寒,知道乜邪随时可能对她出手,却也不想示弱,满心想让师父看看分别后她的进步。于是,凤凰儿跃跃欲试地踏出一步,尽管,心中带了微颤。 弥勒看穿两人心思,忽然一声长啸,取出一条长鞭。刷刷数鞭,挥出一道通道,凤凰儿乘隙纵身跃到他身边,与他并肩立了。弥勒瞪她一眼,低声道:不要逞能。我说走,你尽全力随我走。 乜邪听到两人耳语,欺身上来,双掌如刀,越发强硬。弥勒长鞭翩若蛟龙,翻腾游荡,鞭身夹杂的柔韧之气,逼得乜邪不得不小心对付,留神鞭影闪动。弥勒甩出空当,低喝:走!左手一牵凤凰儿的手,同步向一旁的小巷掠去。 两人步法一致,凤凰儿更将自己化作了一只风筝,由弥勒牵引,往他想去的地方而去。弥勒依然走街串巷,在不知名的后街小路穿梭,从凌乱的店铺偏门游走,乃至一些看似寻常之处,被他翻出其中隐藏的机关,就此脱身而去。凤凰儿目瞪口呆,不知师父是不是有神通,看得出冥冥中的奥妙。也不知乜邪是否迷了路,在两人急奔了一盏茶的工夫后,终于没了追踪的身影。 确定摆脱了乜邪,弥勒放凤凰儿倚墙休息,神色黯然不语。凤凰儿心想他定是生气,拉长了脸赔不是:都是徒儿不好,想去盗缪宗玉玺。 什么缪宗玉玺,不过是个局,引我出来罢了。弥勒叹道。 凤凰儿发愣,苗疆老怪偌大阵势,只为诱弥勒前来,再想想两人动手的情形,一定有解不开的怨隙。 苗疆老怪久居南方,又极厌雪,我让你有雪的日子才出来,便为避开他之故。小佛祖曾为梅湘灵破了他的九子连环阵,我则打伤过他两个徒弟,就结下了梁子。这老怪最爱面子,视我们为深仇大敌,扬言见到必全力出手,非取我们的小命不可。弥勒一边说得顺溜,一边心头滴血。他知道,苗疆老怪平生最爱的是雪,唯有下雪,才令他们都想到同一个人,一个今生无法再会的人。因了那人,苗疆老怪想尽办法要报复,而那个玉玺,的确是令弥勒出现的最佳鱼饵。 师父只救你一次,日后自己当心。弥勒神情肃然,似乎不愿再多说。被掩埋的前尘往事总是乘隙而入,而心,早容纳不下随之而来的忧伤。 凤凰儿敛了说笑,小心翼翼地道:徒儿知错。 我该走了,今后,不必再相见。弥勒突然说道,像一句问好,和蔼慈祥。 这一句重重打在她心上,嘴巴却像被人捂住,发不出声响。血急速往脚下走,沉淀着,让头脑空空一片。凤凰儿觉得要晕了,明明已伸手去拉他,却一片衣角也抓不到,眼睁睁看他走远,伸手抹眼泪,蓦地发现多了样东西。 细看来,却是一片锦帕,用清秀的小楷写了寥寥数字,正是师徒缘尽,后会无期八字。凤凰儿的泪当即便落下,遥想弥勒音容笑貌,竟似生了根,仍在眼前晃动。师父究竟是谁?偷门大会真的只是为了引出他么?为什么乜邪会以玉玺逼他现身?缪宗陵墓里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如今摆在她面前的路,就是追踪偷门大会选出的五人,找到缪宗陵墓所在,盗得玉玺,探清那一切藏在师父背后的隐秘。 思邛山,她喃喃低语,如果苗疆老怪真有把握,那么唯有去那里,才能再见弥勒。 黔州城外,一袭灰袍立在风中,良久,一声响彻云霄的长啸,如龙鸣凤歌激荡虚空: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为不平事?弥勒一面吟诵,一面飘然远逝,与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