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巨子》 第1章 李家兄妹 春日里和煦的阳光伴着微风轻抚着李凌疲惫的心,仿佛整个人从身体到灵魂都温暖了起来,全身的毛细孔都舒服得松了一口气。 身旁传来脚步声,一位看起来豆蔻年华的娇俏少女小心翼翼的将一碗汤药端到他,招呼道:“哥,喝药了。” 身子单薄,脸色带着病后苍白的李凌笑着轻点了下头,这才伸手拿过药碗,屏住呼吸,咕嘟嘟就把那满碗黑漆漆的汤药全给喝了下去,然后才长出了口气。 太难喝了! 虽然已来到这个世界半来个月了,可他依旧无法习惯靠喝中药汤子来治病啊! 半个月前的李凌还是一个二十一世纪的有为青年,身为会计师的他有着美好的前途,勤勤恳恳老黄牛一般的工作,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就想着搏一个美好未来,找个好姑娘成家立业,再生两个娃,这辈子就满足了。 可就因为工作太拼,为了赚补助,加班累了伏在桌子上小憩的时候就再也没醒过来。 等他恢复知觉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原来的现代世界了,而是穿越到了几百年前,一个不存在于历史中的大越朝,现在的身份则是淮北衡州府江城县城里的一个刚满十八的书生,家里除了自己,还有一个妹妹李月儿,也就是跟前给他送药的少女了。 直到见哥哥把药喝下去,李月儿脸上才露出了欢喜的笑容来:“哥,大夫说了,只要再吃上十天药,你就能完全康复了。” 这话说得李凌嘴角微微一抽,这每天两次的苦药可实在遭不住啊,当下里就商量道:“月儿,我觉着这些日子身体已经好了许多了,要不就把药停了吧。我知道咱们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还欠着外债,钱可不能这么浪费了。” “让哥赶紧把病治好怎么能叫浪费钱呢?”月儿一听就有些急了,眨巴着眼睛反驳道,大眼睛里又现出了一丝氤氲来。这下顿时就让李凌举手投降,看着这个一直尽心尽力照顾自己的妹妹,便让他想起了自己前世的父母与妹妹,虽然后者远没有李月儿这么体贴善解人意,但终究多年兄妹,感情还是很深的,可现在却…… 当下里,他便点头道:“好吧,就依你,我再喝十天汤药就是了,看把你急的。” 李月儿这才重新欢喜起来:“哥,你可要说话算话啊……” 砰的一声巨响打破了小院里的温馨场面,一群长得歪瓜裂枣,凶神恶煞般的汉子直接破门就闯了进来,当先那个头顶光光都能反射阳光的汉子看着李凌就嚣张叫道:“李凌李大郎,你可真是过得舒坦啊,可别忘了,你家还欠着咱们庄大爷二百两银子没还呢。” 眼见这一伙人闯进门来,可把月儿吓得不轻,尤其是其中几个还用贪婪而猥琐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扫动,更叫她心头发紧,一下就缩到了李凌身后,轻轻叫了声:“哥……” 李凌的眉头的立刻就皱了起来,他在继承了这具身体的同时,也继承了原主人的不少记忆,知道他们所言不错,但是…… 还没等他说什么呢,左边院墙外头,又冒出一个妇人来,冲那伙人说道:“黄秃子,你们也太欺负人了。明知道李大郎兄妹日子过得清苦,居然还一次次地过来逼债!还有,这债又不是大郎这孩子欠下的,是他们那糊涂的爹欠债后不知逃去了哪儿……你们要讨债也该找李桐才是。” 李凌有些感激地看了眼邻居金大婶出面相助,要说起来,这个金大婶平日里确实帮了他兄妹不少,算是真正的好邻居了。不过吃的用的她家确实能帮到自己,可这银钱上的纠葛,就显然不是她两三句话就能起作用了。 果然,就见那黄秃子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哼声道:“你一个妇道人家知道什么?老子这是替庄大爷办事,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说着扫了眼身边几个弟兄,有个机灵的当下提醒道:“父债子还,天公地道。” “对,父债子还,天公地道,既然他李桐欠债之后不知跑去哪儿了,咱们当然要把账他儿子身上。要是他还不起,就拿这院子,还有你妹子抵债。要是再不够,就把你也送到庄大爷府上做苦力还钱!” 金大婶看黄秃子那一副嚣张模样,气得脸都涨红了,当即叫道:“真是没了王法了!李家那么大的产业都被你们给夺了去,现在居然还想把人都给抢走吗?” “谁叫他们的爹自己不争气,非要去赌,输了还要欠钱,输光了祖上产业,又把子女都搭进去又怪得了谁?”黄秃子嘿嘿笑着,又盯住了李凌:“怎么说?李大郎,这就表个态吧。” 直到这时,李凌才慢慢地从椅子上坐起了身子来,目光扫过面前这些个闲汉泼皮,显得很是淡定。这表现落到其他人眼中都微觉诧异,金大婶和李月儿可是了解李凌的,知道他向来懦弱胆小,从不敢与人红脸。就是这身病,也是之前被这些家伙上门逼债给吓出来的,差点就死过去,怎么现在病怏怏的他反倒看着比以前要大胆许多了? 扫过一圈后,李凌才开口道:“黄老哥你说的不错,既然是我爹欠下的债,做儿子的就没有躲避的可能……” “这就是了,既然你们还不上钱,那就……” “不急。”李凌却把头一摇,打断了对方的话语:“有些事情还是得先说明白了。我可记得很清楚,当初我爹欠人也就八百二十三两银子,然后半年里他把我家产业一一变卖,已经还上了将近八百两,这才离开的江城县,不错吧?” 见对方默然,他便是一笑:“既如此,横竖也就再欠着你们几十两,何来二百两银子的巨债一说?” 黄秃子明显愣了一下,但随即又是一声狞笑:“就说你李家都是书生,什么都不懂吧。难道不知道欠赌债是要加利息的。你也说了你爹是花了半年时间才凑出的八百两银子,而现在离着你爹逃走又过了两月,里外里加一起就是小一年时间了。如此利滚利,只算你家只欠着千两银子,扣去还上的八百还剩二百,那是半点都不会错的。” 虽然李凌早从这些家伙上门逼债的举动里就可推知自己那坑人的便宜老爹是欠下了高利贷,可依旧被对方狮子大开口提出的巨债给闹得眼皮一跳。不过他旋即又是一笑:“可即便如此,也不是你们现在上门来的道理!” “小子,你这是什么意思,是看不起我老黄和手底下的弟兄们吗?”黄秃子一脸不快地问道,还上前两步,把两个拳头握得咯吱作响,他身后几个泼皮也都露出了不怀好意的样子来,随时都可能下手。 李月儿这下是更慌了,死死拉住哥哥的一只手臂,却又发不出声音来。她可听说了,要真被抢进了庄大爷的家里,自己这辈子就完了。李凌感觉到了她的慌乱紧张,赶紧拿手拍了拍她的手背,这才笑道:“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说你们来得还不是时候。因为当日庄大爷早和我爹立过字据,剩下的欠款将在今年八月中秋之前还上。眼下才刚入四月,离着那时可还有四个月时间呢,你们总不能不顾约定,强行收钱吧?而且这么看来,他也把这段时日的利息都算上了,才有我们欠下百两银子一说。” “有这回事?”黄秃子面露疑色。 “当然,我这儿还有当初立下的字据呢。”李凌说着,从怀里取出了一份字据来,直起身子,往前一探。要说起来,这也算是那坑人的便宜老爹留给他们的唯二好处了,当然,这也或许是他给自己逃债作下的机会。 黄秃子几个加一块儿斗大的字也识不了一筐啊,当下里一个个小眼瞪大眼,大眼瞪纸片,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了。早知道还有这么一出,他们就不来讨债了,可就这么离开,又实在让他们面子上下不来。 李凌却不给他们多想的机会,当下就哼了一声:“欠债还钱自然天经地义,但也得照规矩讨债,绝无提早逼人还债的道理。要是你们还要借此生事,我大不了就告去衙门,看看到底谁更有理些!” 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黄秃子几个再是不情愿也只能暂且作罢,当下哼声道:“你小子别太得意了!就算再给你四个月时间,你也不可能拿出二百两银子来,到时候,看我们兄弟如何炮制你!走!” 放下狠话,黄秃子一伙这才灰溜溜地离开。直到见他们出门远去,李凌才呼出一口气来,身子慢慢放软。刚才他还真怕这些家伙不管不顾地对自己下手,给他来个强人锁男,而以这身体现在弱不经风的状态,只怕真要折在几个泼皮手里了。 然后,李凌才发现有两对眼睛正满是疑惑地盯着自己,就跟看一个神奇的陌生人似的,正是妹妹李月儿和金大婶。后者更是心直口快,当即问道:“李大郎,你怎么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居然如此能言善辩了,连黄秃子几个都被你给打发走了!” 李月儿也跟着既吃惊又欢喜道:“是啊哥,你怎么变得和以前都不一样了?以前你都不敢和他们说话的……” 第2章 唯一的指望 是不一样了,都已经换人了…… 李凌在心里回了她们一句,但真话总不能说出来吧,不然就要被人当妖怪了。 所以只略一思索,他就给出了解释:“应该是祖宗显灵保佑吧。我之前不是差点就死过去吗?就在那时候,我看到了一位我们李家的老祖宗,他已经成了神仙,然后他在我额头一点,就不光救了我的命,还让我突然开了窍。他还告诉我现在家里就剩我和你两个人了,我这个兄长的就得好好照顾你,照顾这个家。” 李月儿听得彻底愣住了,一双大眼还一眨眨的,倒是金大婶,对这种神神鬼鬼的事情最是笃信,当即合什念了声老天保佑,这才高兴道:“想不到你李家祖宗还能显灵保佑你们,总算是苦尽甘来了。大郎啊,婶子我可是看着你们爹走后,你又得病,月儿这丫头有多不容易的。你要真有了出息,可不能再叫她受委屈了。” “金婶说的是,我当然是要好好照顾月儿,再不让她受一点委屈的。”李凌当即表态道。 “哥……”李月儿又是一阵感动,这下自然便把刚刚生出的一点疑虑给抛到了脑后。过了片刻,她才又想起一点,看着李凌道:“哥,我们的祖宗真有那么厉害,居然都成神仙了?” “那当然了,李淳风你听过吗,那应该就是我们的祖宗了。”见妹妹的注意力已被转移,李凌自然乐得如此,当下就给她讲起了故事来,管他真是不是自家的祖上呢。 这下不光是李月儿,就是隔了院墙的金大婶都被李凌的故事给迷住了,完全忘记了再追究他性格的转变。 只是讲着故事的李凌心里却明白,这两个女人固然好应付,但欠下的外债却不可能那么容易解决。虽说李凌的一番话确实把黄秃子等人说退,但那二百两巨款的外债却还如大山般压在他兄妹的头上啊,必须尽快想出赚钱的法子来。想他也是浩荡穿越客中的一员,又是个会计师,难道在这个古代不能轻松赚到那点银子吗? 还真不能……在仔细想了一阵后,李凌突然发现自己这个二十一世纪的有为青年还真没个能在古代养活自己的技能,所谓的穿越致富三件套——水泥玻璃和肥皂,他是一概不会,至于经商,他一个会计师倒是有些把握,奈何没本钱啊。 “本钱,本钱……”李凌口中念叨了一番后,心中突的一动,想到了被自己忽略掉的某处李家产业。 …… 几天后的下午,身体好转的李凌与妹妹转悠到了离家不远的东斜街上,径直来到了位于偏僻角落处的书店。通过原主记忆,李凌知道原先的李家在县里还是挺富有的,这东斜街上便有七八家店铺在他们名下,但自打祖父李涵接连科举不中,而父亲又因科举落榜,堕落成败家的赌鬼后,万贯家财彻底败完,最后只剩下这间卖不出去的书店。 开门进入书店,扫过那满架子积满了灰尘的书册后,李凌和月儿首先要做的就是打扫除尘。不过月儿出门打水前的一句话又让李凌有些犯难:“哥,你说我们的书店开起来真能赚到钱吗?” 是啊,这店太小太偏,这里的书也太旧了,完全没有吸引力啊。 李凌想着,手便不自觉地抽出了几本架子上的书来看。这里一排排的书都是半旧不新,类别也很是简单,除了一些才子佳人之类的话本小说外,也就科举时用到的经史子集,再加上一些唐诗宋词什么的。 如果说卖,当然不可能有人出钱买,哪怕真减价促销,也吸引不了几个客人。书除了卖之外,还有什么生财的办法吗? 李凌的脑子开始迅速转动,他突然就想到了一些后世的事情来。 那时的他还是个中学生,那时候学校附近的几家小书店的书也是那么的破旧,位置也不好,可照样生意兴隆!因为他们不是卖书,而是租书! 是的,租书!虽然这买卖在电脑手机大流行后就迅速消亡,但放在眼下这个古代时节里却是可以一做的。不光这里的小说话本可以出租,就是那些大部头的四书五经也是可以租给那些没多少钱买书却又有心向学的人的嘛。 想通这一切,李凌猛一拍手,发出哈的一声。 正好,李月儿吃力地提了一桶水慢慢过来,被他这一吓,手一颤间,竟把不少水撒了一地。这让她有些奇怪,看着脸带兴奋的李凌:“哥……” “月儿,我想到办法了!”李凌大声说道。 …… 李凌是个典型的行动派,既然已经有了想法,他就不会只停留在计划层面,等打扫完书店回家后,就开始了前期工作——出广告。 作为一个穿越者,李凌深知酒香也怕巷子深的道理,哪怕只是一间小小的租书店,只要把广告打好了,让城里更多人知道它的存在,照样能给自家带来可观的收入。 而李家作为非典型的“书香门第”,纸笔什么的自然很现成,一找就到。本来李凌还担心自己写不好毛笔字,可真当他磨墨提笔在纸上写下广告文案时,才发现这具身体对写毛笔字还是相当熟练的,手腕轻送间,一列工整优美的馆阁体就出现在了白纸上,几乎都不用他刻意去作力的。 一旁的李月儿两眼亮晶晶地看着自己哥哥写着东西,嘴里还轻轻念着:“你还在为家中无藏书而感到苦恼吗?你还在因为少了某卷经典又囊中羞涩而不知如何是好吗?现在这一切都将不再是问题,我李家书店自本月二十七日起将把店内所有藏书以最廉价的方式租借所有有心向学之人。古有匡衡囊萤映雪终成一代大家,今有贫家子弟租书苦读,可成国之栋梁。本店地址:……” 很显然,受父兄影响之下的李月儿也有一定的学识,能很流利就将这份李凌的广告辞都给读了出来,同时还明白了其中之意,顿时有些雀跃道:“哥,就这么张贴出去我们就能赚钱了吗?” 李凌沉默了一下,这才点头:“应该可行吧。” “那咱们这就去张贴?只是贴在哪儿呢?” “县学那边得贴几张,还有县衙附近的告示墙上,另外就是各城门热闹处。”李凌随便算了下,就发现这得准备十五六张广告才行。当下也不再耽搁,又提笔在纸上刷刷点点地写下了一份份同样的广告辞来。 虽然这些广告词放到后世根本不值一提,都不可能被人采纳,但李凌确信放到这个时代还是有些用处的。 …… 长夜过去,天色早明,小小的江城县城也终于又生动热闹起来。 街上的行人渐多,既有沿街叫卖早饭的,也有匆匆出门上工或下地劳作去的,而县学的一众学生也在这个时候三五成群地来到了这座古朴肃穆的公学前。 徐沧就是这县学里的一个学生,虽然家中贫困,却依旧一心向学,想着有朝一日科举高中,改变命运,虽已是童生,却依旧苦读不辍。 但前两日,却是因为飞来横祸,把他好容易才攒到手的一整套圣贤书都给泡水俱毁,这让他连想死的心都有了。家里自然是不可能有钱再给他买一套的,哪怕跟同学借了再抄一份,那纸墨钱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更何况他跟几个同学借了几次,也没能借到。 今日一早,依旧没有任何对策的徐沧却是浑浑噩噩地来到了县学前,然后就看到了门前一带居然围了不少人,正在那儿窃窃私语,指指点点议论着什么。还没等他有反应呢,就见一个同窗冲他喊道:“徐沧,你来得正好,快些来看看这揭帖。” “啊?”徐沧有些迷糊地走了过去,目光随意在这张揭帖上一扫,脸上顿时就是一愣,再揉了揉眼睛,没错啊,上头真就写着有这么间李家书店可以向人借书,而且特意点明了有经史典籍等考生必用的书籍。 “这是真的?”徐沧对此依旧有所怀疑,毕竟如今大家都把书看得很重,尤其是和科举有关的书籍,更是很少肯轻易借人的,现在书店居然肯借?这也太不真实了吧。 那同窗却是笑道:“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正好,你还缺着书呢,如果能从店里借到,不就解了你燃眉之急了吗?” “对,我明天……中午时就过去看看。”徐沧忙点头道。 待到中午散学,徐沧甚至连午饭都没有吃,就匆匆去了东斜街一带,一番寻找后,才在长街尽头的小角落里找到了这家有些破旧的小书店。此时,里头只有一个年轻人正在整理归置着各种书籍,听到动静才转头望了过来,笑着道:“你是来租书的?我是这书店的老板叫李凌,未请教?” “我……学生徐沧。”徐沧忙微微拱手,然后又有些局促地点点头:“我是县学的学生,今早看到贴在外头的揭帖,这才前来问一下,你们书店真能租借春秋经义等经典书籍吗?” 李凌脸上的笑容更为客套了,当下就点头道:“当然,要不然我费那工夫做什么?想不到徐兄你还是县学的士子啊,当真是失敬了。”说话间,他已很是熟练地从书架里取出了十多本书籍来,放到桌上:“你看一看,从论语到大学中庸,再到春秋等经典的各种注释书籍都在这儿了,可是你需要的吗?” 徐沧一扫之下,眼睛都有些发直了。何止是自己想要的,就是之前没有的,这里也都有啊。不过随即,他又有些担心起价钱来:“那书的价格……” “好说,你也看到了,我书店里的书都不算太新,所以你要是想买,价钱可以比一般的便宜一些,算你七折。当然,你也可以用租借的,那就是每本书每三日作价一文。”关于租书的价格,李凌早根据眼下的市价什么的做了规划,至少在开始时,是绝对吸引小县城普通读书人的。 果然一听到这个价钱,徐沧的双眼就是一亮,立刻就动了心。他虽拮据,但一天拿出几十文钱来倒还不算太难,而这么一来,自然立刻就解决了自己眼下的困难了。 “我,我想把相关的经学书籍都租借下来。” “可以,我还可以给你一个优惠,一共二十本书,给你打个八折,两天只收你十六文,等还书时再付钱。不过得先预交押金,每本书折价一两银子。” “啊……”徐沧一听这话却再度傻眼了,这押金也太高了吧。 李凌也看出了他的难处,便又是一笑:“我看徐兄你也是个爱读书的,又是县学士子,就再给你个方便吧。这样,只要你把县学与你的凭证押我这儿,押金就可以免了。”好嘛,他把以前自己中学时租书时老板的招数给用了出来。那时没钱的学生是可以把学生卡什么的押店里抵押金的。 徐沧略作犹豫,终于点头应了下来。现在他急需这些书籍,暂且把童生的凭据押店里也算是权宜之计。 等李凌作好了登记工作,把书交给徐沧后,他更是急切地将之抱在怀里,当真视若珍宝。而李凌又交代了一句:“按我们书店的规矩,租书的钱两月一结,不然就从押金里扣,还望徐兄周知。” 徐沧连声答应,才抱书匆匆而去。 第3章 生财之道(上) 卯辰之交,天才刚亮,江城县的几条主要街道上已热闹了起来,街道两边支起了各种摊子,等候着生意上门,几处面摊和包子铺前也已有顾客上门了。 这时,一个穿着直裰犊鼻裤的年轻人从长街的尽头匀速跑来,额头与脖子上已然见了汗珠,连呼吸都略显粗重,但即便如此,也不见他有丝毫放弃的意思,直到跑到某处正炸着油条的摊子前,才对老板笑着说道:“孙叔,今日给我来两根油条吧。” “是大郎啊,你又这么早跑到城门外头去了?”刚接待完一个客人的油条摊老板孙德旺看着满头是汗的李凌关心道:“你可别累着了自己,居然比我们做买卖的起得还早。” 听到大郎这个称呼李凌还是觉着有些别扭,总让他联想到某个姓武的名人,但他还是笑着道:“锻炼下身子总是没坏处的。我之前也正是因为身子骨太弱缺了锻炼才总是病恹恹的,这可不成。” “说的也是。喏,拿好了,两根油条,一共十文钱。”孙叔一面说着话,一面已麻利地用油纸给李凌包了两根颇为粗大的油条递了过去。李凌谢过接了,又和边上其他人打了两声招呼,这才再次奔跑着朝自家所在的巷子而去。 目送他离开,孙叔才和边上的摊主感慨道:“真没想到啊,这李大郎居然会有这么大的改变,整个人都跟两月前完全不同了。要不是他模样没什么变化,我都不敢认了。” “他这也是没法子啊,谁叫他爹……不过现在听说他经营着那家小书店生意还算不错,总算是他李家祖宗保佑了。” 这话立刻又引起了其他摊主的一阵感慨,不过已经跑远的李凌却是听不到了。其实就算听到了他也不会太往心里去,毕竟日子是过给自己感受的,只要自己和月儿过得好些,别人说什么都无所谓。 转眼间书店重新开张已经过去了十来天,靠着租书的新手段,外加李凌打出的颇为吸引人的广告,还真就引来了不少读书人上门。光是四书五经之类的大部头的书籍便租出去了五六十本,再加上捎带着外租的小说话本,虽然利薄,但也让李家暂时摆脱了有出无入的窘境。 当然,只靠这点租书的收入是远无法让他在几月里还清二百两银子巨债的,所以他还得再想其他更多的法子来赚钱。不过眼下最重要的,却还是先让妹妹能吃饱饭,过上更好的日子。 当李凌推开院门进入家里时,便看到李月儿正把一小锅的米汤往两只碗里倒呢,大一些的碗里的米明显是小碗里的多倍,看她那小心翼翼的模样,显然是不想把半粒米倒在外头了。听到动静,李月儿忙抬头看来,见是兄长,便甜甜一笑:“哥,可以吃饭了。” “嗯,正好我买了油条,咱们油条就米汤,吃顿好的。”李凌没有点破妹妹把更多食物留给自己的小举动,只是笑着举了下自己手里的油条。而在看到这两根金灿灿的硕大油条后,李月儿的眼里更是露出了雀跃来:“油条,我们已经好久都没有吃过了,哥你最好了。” 李凌把油条放到桌上,拉了李月儿一起坐下,这才笑道:“到底是油条好啊,还是我这个哥哥好啊?” “当然是哥好了。”李月儿自然是抵挡不住喷香的油条诱惑的,当下就取过一根,全无淑女模样的大口咬了下去,再拿起小碗,喝了口米汤,发出了满足的呻吟:“哥,真好吃啊,要是以后能天天吃到油条就好了。”说着,又好像觉着有些不对,忙摆了下手:“哥,我随便说说的,油条好贵的,偶尔吃一次就很满足了。” 李凌听了,心头一颤,这个小姑娘的要求真是太低了,又那样的体贴懂事,有这样一个妹妹,自己的确该更努力,至少要让她过上更好的生活才是啊。想到这儿,他便伸手揉了揉李月儿稀疏发黄的头发,保证着说道:“月儿你放心,哥向你保证,用不了太久,我们就不用为吃喝什么的发愁了。” 李月儿嘴里咀嚼着油条一鼓一鼓的,头却点的飞快,含糊应道:“嗯,我相信哥……” 吃过早饭,换过衣裳,李凌才出门前往书店,这时县城已完全苏醒热闹起来,书店的生意也就来了。果然,他才开门不久,就陆续有客人上门,多是些读书人,所以也多半只关注那些四书五经及其注解,一上午时间里倒又租出去了七八本书。 临近中午时,又来了两个书生。只是这两位的打扮却与以往来李家书店的客人不同,穿着光鲜不说,居然各自手里还提了把折扇,看着当真有些风流潇洒之意,倘若现在这天气不是还有些见寒的话…… “二位秀才有什么书想要租或是买的吗?”李凌见生意上门,忙笑着招呼道。做了几天生意,他也对称呼有了一定的研究,只要是年轻的读书人,不管有没有功名在身,称他们一声秀才总会让人感到高兴。 果然,两人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其中一个哗地打开扇子扇了两下又因为嫌冷一收,这才说道:“你这书店里怎么尽是些半新不旧的书籍啊,可有全新的吗?” “二位有所不知,这书的好坏不在新旧,而在其中的内容,更在于读书之人的领悟。像二位这样天资聪颖之人,哪怕看的是旧书,他日也必能金榜高中的。”李凌当即开口回答道,却是巧妙地避开了自家书籍的弱点。 “你这老板倒是挺会说话的,有意思。”另一个书生笑呵呵道:“不过你这里的一众经典我们早就买了读过了,今日只是想找几本未曾看过的。比如说最近在衡州府就颇为流行的季子解春秋一书,你这儿可有吗?” 李凌挑了下眉毛,这书他是真就从未听过,书店里自然是没有的。不过他也并没有放弃,当即道:“竟有这等好书吗?那我过几日可得去书局看看。不过在我看来除了四书五经一类书籍外,其实话本小说也是顶好的书籍,二位可有兴趣买上几本回去看看,毕竟在苦读诗书之外,也得放松一下心神,劳逸结合嘛。” “哈,你这老板果然会做生意,自己店里没有我们想要的书就开始跟我们推荐别的书了。好吧,看你有趣,就给我们推荐两本。不过你可听好了,我们两个可是饱读诗书之人,别拿一般烂大街的话本来搪塞咱们。” “不错,我多年来看过的话本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家里都摆了两柜子书,真就不比你这儿的少。” 听了二人如此说来,李凌只能是一声苦笑,看开自己还是小瞧了这二人啊。不过他并没有放弃这笔生意,目光在几排架子上迅速来回扫动,终于从一个底层的角落里翻到了一本看着最是陈旧的书来:“这一本想必二位定是没有看过的。” 两人从他手里接过书册,一看书名还真就微微一愣:“《隔帘影动》?倒是真没听过这书的名字,莫非也是与近来流行的才子佳人话本类似的书籍吗?”说着,两人凑一块儿翻看了起来。 只稍稍看了没两页,两位书生的脸上就有些发红了,这书中内容虽然也是才子佳人,但除了爱情之外,却还有动作,这显然是他们从未看过的船新版本了。李凌在边上看到他们的反应后,悄悄咧嘴一笑,小样儿,我还治不了你了? 不过等二人偷眼往他这边看来时,他又换上了和煦的笑容:“二位以为这书如何?” “不……不错。还有相似的吗?再给我们来几本。” 李凌不得不赞叹一声,自己还是小看两人了。但这也难不住他,当即就从犄角旮旯里又找出了几本相似的递了过去,话说这些书十几二十年前确实风行过,后来却被官府给禁了,也只有他这样关了多年的小书店才保留下了几本。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两位初哥压根连和李凌讲价的心思都没有了,直接就用五两银子的高价买下了五本“有趣生动”的话本小说,然后一脸兴奋地走了。 光这一票,就让李凌赚到了之前十天都没赚到的银子,这让他不由感慨还是剑走偏锋更来钱啊。不过他也深知这样的买卖可遇不可求,而且店里也确实没几本这样的书籍了,所以真想要把买卖做好,还得想法儿增加店内的书籍。 一番权衡后,李凌到底还是做出了决定,过两日就去城内的古家书局,补上一些流行的书籍。毕竟现在他这书店的客源倒是不少了,所以也得跟上时代的潮流,给顾客们提供更好的服务了。 “季子解春秋吗?也不知道府城流行的书籍在我们江城县是不是可以订到?还有,其他话本小说什么的,又该买些什么来呢?”李凌立刻就开始筹划起来。 第4章 生财之道(下) 古家书局座落于县城东南,这里虽比不了东斜街一带繁华,可也是江城县里几处商业点之一了。尤其是这一带多开设了书店和字画店,文气极盛,书香扑面。 李凌边看边走,倒是很容易就找到了门面不小的书局,径直而入,自有人上前招呼:“这位公子可是想要买书。不过有一样在下可要说在了头里,若公子只是买单本的书册,我家书局是不卖的,您大可以去附近几家书店里挑着买了。” 所谓的书局其实就类似于后世的出版社了,自然不可能跟书店似的做单本买卖,这也是这一行的规矩。李凌听了也不以为忤,笑着回道:“在下自然来书局,当然是打算与你们做笔大些的买卖。实不相瞒,我也是本县开书店的,最近店里缺了好些书册,尤其是那本《季子解春秋》,不知你们可有备货吗?” 听他这么说来,那掌柜的便是歉然一笑:“原来如此,这就好说了。”说着,又上下打量了李凌一番:“敢问公子尊姓大名,开的是哪家书店啊?为何在下之前从未见过你啊?” “哦,我叫李凌,是东斜街李家书店的,因为才重开不久,还未来进过书册,所以与你们未曾谋面。” “李家书店?你就是那个……把书租借给县学士子的书店老板?”那掌柜的脸色突然一变,满脸的好奇。见李凌点头,他更是直接起身:“公子还请稍后,我去去就来。” 这可叫李凌大感意外了,这算什么?莫不是自己跟人租借书册还犯了他们忌讳不成,这位是跑去找人对付自己了?说实在的李凌还真不敢保证自己没有犯了什么过错,留在这有些空荡荡的厅堂里还着实有些不安呢。 过不一会儿,那掌柜的又转了回来,身后还真跟了人,不过不是一群,而是一个。这位的年纪更大些,穿着也更体面,脸上一把络腮胡子,瞧着颇有些气势,看样子身份应该在掌柜的之上,莫不是这书局的老板吗? 正当李凌猜测来人身份时,掌柜的已经代为介绍起来:“李公子,这位便是我古家书局的东家古月子。东家,这位便是李家书店的老板……” “李凌见过古老板。”李凌当即抱拳说道:“不知古老板为何对在下会有兴趣?就因为我店中租借书籍?” “李公子还真是个痛快人啊,快人快语。那鄙人也不好跟你兜什么圈子了,不错,正是因为听说了你李家书店突然搞出个什么租借书籍的生意,还吸引了不少寒家子弟去你店中租书,鄙人才会对你生出了些兴趣来,特意吩咐老赵,要是有你李家书店的人来进书,就要报与我知,也好让我见一见你。” 说到这儿,他又上下打量了李凌一番,颇有些啧啧称奇地道:“看不出李公子有如此经商之才却还只是个不到弱冠的少年,当真是失敬了。对了,你可知道,就因为你这一策略,竟导致附近不少书店的生意都减了两三成呢。” 李凌有些尴尬地一笑:“竟有这等事情?我怎么就觉着生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呢,还能影响到其他书店。” “这你却有所不知了,书籍这东西若是自己买的,或许还会珍藏,但要是借的就不同了,他们便会将之传借他人,甚至几人合租几本书籍,然后再各自抄写下来。如此一来,你看似是只租出去一套,可真正影响到的人却是数倍啊。如此,城中书店自然将受不小的影响。” 李凌听着倒也觉着有些道理,笑道:“难道就因为这个,也影响了古老板的生意,所以你想把书卖与在下吗?” “那倒不至于。书嘛,就是拿来给人读的,尤其是那些圣贤书和相关注解,更是每个读书人都必须去读的,所以鄙人一直都在提倡把书价往下压,只可惜去未见有人响应啊。倒是李公子你这一手出来,让那些书店不得不考虑把价格稍稍降上一些了。所以真要论起来,我还是颇为佩服你的,这才想要亲自见一见你。” 原来如此,李凌听了这话后总算是稍稍松了口气:“古老板过誉了,在下也只是迫于生计,才不得不行此策略。” “唔,我也曾去打听过你书店的情况,确如你所言。只是有一点依旧不甚明白,你就不怕其他书店也学着你的方法,然后仗着自家书籍更多把你的生意都抢光了吗?” “不,他们做不到。我那店中书籍多半皆是几十年前的旧书,所以便少了顾虑,大可外借也不怕有些许损伤。可其他书店却学不了我,他们所有的都是新书,若是真搞出租借来,只怕得不偿失啊。 “另外,那些书店各自都有一定身份,是定然学不来我这等低层玩法的。所以我感肯定,哪怕他们真想学,真学了,最后也只会以失败告终,压根影响不到我李家书店。” 看着李凌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古月子先是一怔,继而便笑了起来:“所以我才说李公子确是经商的大才啊,看事情果然够深远,够透彻,鄙人佩服。你这笔买卖我接下了,而且都以市价的八折卖与你,也算是我古家书局为本县寒门子弟略尽绵力吧。” 李凌自然不会推辞,当即笑着称谢:“如此就多谢古老板仗义相助了。对了,我今日要采购的书籍是《季子解春秋》五册……” 听完李凌报出的一连串书名和数量,古月子笑着点头,应了下来,再让掌柜在旁计算所有书籍的具体价钱。 这边正忙着呢,就见外头又进来了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长得眉清目秀,就是脸色有些发白,好像是被酒色掏空了身体。他肋下还夹了一叠纸张,见了古月子后,便高兴地上前:“古老板,这是小生此番新写就的一本小说,还请古老板斧正啊。” “原来是戴先生啊,你这是又有大作问世了,当真可喜可贺。”古月子也忙上前接待,笑着从对方手里接过了那叠写满了字的纸张了,李凌这才知道那书生是来卖书交书稿的。 在这个资讯滞后,交通不便的时代里,人们的娱乐方式自然也很原始,听戏看书已经是为数不多的娱乐了,而写小说的作者更是每一个县城都有不少。像李凌店里存放着的那些旧书小说里,有许多都是本县的那些书生们自己所作,然后也没有流出过衡州府境,只有那最顶尖的小说话本,才能跟四书五经一样流传各地,传承后世。 眼见古月子有了正经事要忙,这边又把账算明白了,李凌也没有多作打扰,只和掌柜的约定次日由他们把那几十本书送到自己店里,然后把钱付清便欲离开。可就在他走到门前时,就听古月子语气有些为难道:“戴先生,你这本玉钗缘看着与前几本书也没多少区别啊……” 戴先生面色稍稍一变,还是辩解道:“这故事当然是有所不同的。你看,那王生与柴家小姐是在一场庙会里邂逅,然后他们之间又多有波折,其中更经历了柴家被朝廷冤枉的种种曲折……” “我说的不是这些细节,而是指整个故事的内核,说白了就是才子佳人之间缠绵悱恻的爱情,实在与你几年来所写的三四本书没有太大区别呀。” “这……”戴先生的神色又是一黯,还真不好作辩解了,因为就连他自己也知道所写的五六本书都是一样的内核,可称换汤不换药了。 见状,古月子又道:“另外,你也知道,最近我们衡州府各地都已经厌倦了这等才子佳人的故事,倒是那求仙问道之类的故事颇有人看。若是戴先生你能写出这样的故事来,价格当然好说了。” “要不我回去试试?”戴先生顿时也有些意动了,但又不想让自己的心血就此作罢,便又看向了古月子:“那我这本书?” “这样吧,这本书价钱就压一压,一卷只算十五两吧,三卷就是四十五两,我给你补上零头,就算你五十两如何?” “可我以前的书都能买一套八十两的……” “只要你能写出求仙问道的小说来,就任按当初的价格,若能更好,价钱还可以加。如何?” “那……那就依了古老板便是。”戴先生也知道对方才是掌握主动的,便只能答应了,不然他这书还真找不到更好的地方去发行。 边上的李凌却有些发呆,他是真没想到这时代写书竟如此赚钱。别看对方拿了厚厚一叠纸张过来,可那毕竟是用毛笔所写,哪怕是小楷吧,三卷书也就二十万字,这就能卖出五十两银子了? 相比起来,自己忙活十天,纯利润都不到三两银子的,这差距也太大了吧?同时,李凌也已经心动了,既然可以靠写书赚钱,自己自然也可以一试。毕竟他身为穿越者除了会计数学上的巨大优势外,还有着远超过古人的知识和故事储备啊。尤其是他当年也是看过许多小说的,武侠、科幻、言情、恐怖,当真是要啥有啥啊…… 第5章 《封神》出炉 铺纸,研墨,提笔,一切都是那么的顺畅,然后……李凌就愣在了桌前,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还没想好写什么小说,或者说抄什么小说呢,这可真有些尴尬了。李月儿见他回家后做出如此安排,也是满怀希望,两眼冒光地在旁看着呢,然后就看到哥哥就这么呆愣那儿,足有半晌没有落下一笔。 其实倒也不是李凌想不出小说内容,恰恰相反,他是想到的太多了。毕竟是从那个信息大爆炸的时代穿越来的,他之前看的小说影视剧多了不敢说,百来部总是有的,而且绝大多数都是精品,至少对这个年代的人来说是绝对的精品。 可问题是,现在让他挑一部再抄出来却不容易。一者是时代和审美的限制,毕竟古人和几百年后的人的三观那是完全不一样的,更有诸多忌讳,一旦真出了差错,出不了书还好说,要是把自身给牵连了可就完了。 二者直到真要下笔,李凌才悲催地发现写小说和做账什么的到底有着极大的差别,与写广告词也大不相同,那些记忆力的情节压根无法如想象中那样自己就往笔尖外冒,正所谓心中有万言,下笔无一字啊。 一旁的李月儿等了半晌都不见李凌有下一步举动也有些按捺不住了,小声问道:“哥,你这是要写什么啊?” “嗯……我想试着写一本话本小说出来,我可听说了,一旦写出被人认可的小说,那收入可是不低呢。”李凌随口回答着,脑子还在不断转动着,思忖着自己到底该写什么才最恰当。 听那古老板说,现在衡州府一带读者都对求仙问道风格的小说很感兴趣,那自己是不是可以写一本这风格的小说呢?《飘渺之旅》?《诛仙》?……想过几本后世大热的仙侠网文后,李凌又立刻把它们给pass了,这些书他都读过,也的确精彩,可问题是太长了,而且隔了这许久,他也确实记不住内容了。 倒是已经被人嫌弃的那些才子佳人的小说李凌因为这段日子在书店闲暇翻过几本,想着倒能照写一本,但这东西怕是不会被古老板他们中意啊。 又要经典的,又要有深刻印象的,还要是能附和古人审美习惯的……这些要求合到一起,其实选择面真就不那么广了。李凌也算不得资深书迷,自然更感为难,仔细思索之后,终于冒出了一个想法来:“对啊,我可以试着写古典名著嘛!”仔细想来,《红楼梦》《水浒》等流传后世的小说现在还没见踪影呢。 可随后问题又来了,这些名著固然是好,可李凌也就在初高中时读过几次,后来就被放在书架未曾翻动了,现在大致情节或许记得,但真要照抄依旧困难。而要是改写的话,他自问是没有这个本事的。当然,更关键的还在于水浒西游什么的其实里面也有犯忌讳的内容,也曾被几次禁绝,李凌实在不想冒这个风险啊。 “求仙问道,修仙,神仙……古典小说……”李凌把相关关键词放一起一番苦思寻觅后,脑子里突然就冒出了一个名字来——《封神榜》,也就是《封神演义》! 作为九零后的李凌小时候也是看过那部经典的,穿着罗马希腊风格服饰讲述中国古代神话故事的电视剧的,哪怕到了现在依旧能报出一些主要角色的名字来,只此就可看出这部作品的魅力所在。 但同时,看过原作的李凌也不得不说一句许仲琳的这本小说无论故事情节还是人物塑造都比其他小说差了不止一个档次。可这书也有自己厉害的地方,那就是整个框架世界观搭建得极其出色,让人一下就能进入故事里去。什么截教阐教,什么封神大战,什么武王伐纣……都是顶级的设定构想,而且故事脉络哪怕到了现在他都还能复述出来。 显然,《封神演义》不是一本以文字功底为特点的小说,和李凌这个作者新人那是相当般配。而且,这故事里多是神仙之间的战斗,看点明显要比求仙问道强出太多了。你们那些修仙文还想着如何辛苦修炼成仙,我这啪一下就是各种大神金仙间的对战了,格局自然就高了不止一个档次。 这时,月儿的声音再度响起:“那哥你怎么还不写呢?要是真写好了,我们是不是就能天天有油条吃了?” 李凌笑了起来,又拿手摸了摸妹子的头发:“对,不光有油条,还有更多好吃的呢。你乖乖地在旁边看着就行了,别打扰到我。” “嗯嗯!”李月儿当即用力点头,紧紧闭起了嘴巴,一双眼睛却是充满好奇地继续盯着李凌跟前的纸张,等着他写出能大卖的小说来。在小丫头心里,自己哥哥是无所不能,什么事情都能轻易办到的。 这时的李凌已没心思再去顾及妹妹的想法了,手腕轻抖间,一列工整的蝇头小楷就出现在了纸上:“却说亿万年前,天地未分,是为混沌。突一日内里孕育出一巨人名曰盘古……”既然要写封神,那就从开天辟地开始写,把中国的传说神话都放到一本书中,再加上他从后世看来的一些关于上古神话的理解,想必这本《封神演义》的内涵应该要强过原来那本了。 接下来几天,李凌只要有空,无论是在家还是在书店,都是笔耕不辍,写着小说。这本船新版本的《封神演义》的内容也开始不断增加,从盘古开天地,到女娲造人;从伏羲推演八卦,到皇帝蚩尤大战,然后才是尧舜禹和夏商两朝的起落过程。 直到三章之后,才入正题,进入到纣王失道,女娲派出九尾狐迷惑于他的情节。要是放在后世,如此只讲世界观架构的小说自然会面临一个扑街的下场,但放在眼下这个慢节奏的时代,却是没有这样的顾虑了。 至少当李凌把写好的前面几个章节拿给李月儿看时,她是看得如痴如醉,直叫嚷着从未看过这样宏大而有趣生动的神话故事呢。只从她的表情李凌就看出李月儿并不是因为双方关系才多有夸赞,实在是真对这本小说颇为痴迷。 这让李凌信心大增,又用了几天时间写满了前面十章,直写到纣王被妲己蛊惑后倒行逆施,逼死皇后,逼走两个儿子,同时重要人物姜子牙奉师命下山为止,十万多字,算作一卷。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削去原书里那些诗词之后,这本全新的封神与老封神的进度几乎是相当的。不过按李凌的构想,接下来的第二卷故事就将比原书要慢许多了,他得多塑造几个主角人物,比如哪吒,比如闻仲闻太师,从而好让整本书的价值更高一些。 而就在他不断写书经营书店的过程中,四月过尽,五月上旬也即将彻底过去,天气已慢慢炎热起来。这天午后,趁着书店没客人上门,李凌便把书稿拿了,再次来到古家书局,想让古月子看一看。 接待他的依旧是书局的老掌柜,当即笑道:“李公子当真是生意兴隆啊,居然不到半月就已把书籍都卖出去了?不知这一回又想进些什么书回去啊?” “掌柜的误会了,今日在下前来并不是为了买书,而是有另一桩买卖想与古老板一谈。” “哦?却是什么买卖?” “出书。我听说贵书局是有高价跟人买进新书出版的,所以这些日子就写了本小说出来,却不知能否让古老板帮着过过眼,斧正一二。”说话间,李凌才把随身的包裹放到对方面前,解开时露出了里头那厚厚一大叠稿子来。 掌柜的略显诧异:“李公子是在那次之后才萌生的这一想法,然后就写出了这许多来?” “正是,有什么问题吗?”李凌不解道。在他看来,半个多月写出十万字也不算太难吧,毕竟后世那些网络写手厉害的日更一万就跟喝汤一样。 店外,许是风大迷了眼,一位路人家宽袖掩面,快速路过书店…… 而掌柜的神色越发古怪,他也不好跟李凌直说,那些为书局写书的人一般都是三月才能写出一卷十来万字的小说,你这么快就写出一卷来很让人不看好啊。只能是低咳一声:“既如此,烦请李公子进后院详叙吧,我家主人正在里边。” 后边的厅堂内,李凌再次见到古月子,而当后者知道他这次的来意后,也略有诧异,但还是礼貌地应了下来:“既是李公子的大作,鄙人倒真有兴趣一观,想必不会叫我失望。” 当然,这话多少是真心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了。在古月子想来,李凌年纪轻轻,虽有些经商头脑,但学识什么的就不够了,而且这书还是急就章写成的,自然更不会好,所以还没仔细看上面的内容呢,他就开始在心里盘算着待会该怎么委婉地拒绝李凌的投稿,不伤了双方情面。 片刻后,古月子低头看稿,而李凌则静静等在了一边…… 第6章 到手的幸福 刚开始时李凌对自己的书还是很有信心的,觉着就算不能让古月子惊艳赞不绝口,好歹也有着远超这个时代小说的设定和想象,怎么也该让他叫声不错才是。可结果一个多小时过去,古月子居然依旧在那儿慢条斯理地翻看着手稿,这就让李凌有些无法淡定了。 要知道他还记得十多天前古月子是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钟时间就跟那戴先生敲定了书籍的出版。难道是因为自己的文笔有所欠缺?可不对啊,自己已经尽量去学着眼下流行的白话文写作了,没太大差别啊。还是因为自己是初入行的新人,所以不得认可? 在又一阵的患得患失后,李凌终于是有些按捺不住,干咳了一声道:“古老板,你看这书……” 这一声招呼才让古月子有所反应,只见他抬起头来,眼中迷茫之色一闪而逝,方才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李凌一阵:“李公子,这书真是你自己所想,只用了区区半来月就写成了?” “那是当然,古老板你见多识广,应该没在别处见过相似的小说吧?”李凌当即厚着脸皮说道:“难道这书有什么不足或问题吗?” “不,这书太好了!”古月子顿时有些兴奋地一拍面前的书稿道,“真想不到话本小说还能如此来写,上古时的那些大神当真叫人向往敬重啊,让我一看之下就入了迷,倒是慢待李公子了。实在叫人无法相信,如此好书居然是李公子你只用短短半月就写出来了,当真是天授之才啊!”说着,又是一阵啧啧赞叹。 饶是李凌自诩脸皮很厚,听完对方这一番称赞后也不觉感到有些脸红,连忙摆手谦虚道:“古老板谬赞了,这也就是在下平日里的一些臆想罢了。” “李公子果然非同一般,就是想的东西都比常人要厉害许多。”古月子又赞叹了一声,“那盘古女娲的传说虽然我也有所耳闻,但论详实还是得看这本封神啊。” 李凌满脸是笑,知道出版有望,便顺势问道:“那依着古老板之见,我这书能卖你多少钱呢?” 听他这么问来,古月子也终于定回了心神,思忖了一下后道:“既然李公子来鄙人这里卖书,想必也是打听过一些行规的。照规矩来说,若是新人出新书,因为我们不敢保证可以卖出多少,所以能给的稿酬也不是太多,往往一卷在十两左右,好一些的,也不会超过二十两。” 李凌点了下头,对方倒是没有骗他,只看那日老作者戴先生的新书也就十五两一卷卖出,就可知这时候的小说作者的收入也不是很可观啊。当然,他是绝不满意于此的,虽然二十两已经不少,可自己写的却是封神啊,是古代神话小说中名气只在西游记之下的封神演义啊! 似是感受到了李凌的想法,古月子又是一笑:“当然,李公子你这本书不能和其他新书一概而论,比之现在市面上的才子佳人和求仙问道类的小说,你这一本的故事可要精彩许多了。但你终究不是衡州或是我江城百姓所熟知的作者,所以就是鄙人也不敢断言这一本书能卖出多少。 “你看这样成不成,你一本书也不至于只写一卷,那就把这第一卷定个三十两银子的书款,等到后面销售数字出来,你又写出第二第三卷了,再作进一步的调整。” “三十两吗?”李凌思索了一下,虽然与他期待中的五十两高价还有不小的差距,但也算可以接受了。毕竟现在县城里就古家一家书局可以出书,算是完完全全的买方市场,自己想找个哄抬书价的人选也没有啊。而且古月子也算是留了余地,只要这第一卷的反应够好,后面的书价自然能往上提一提了。 另外,古月子对自己也算公道,把什么都摆到了明面上,又有之前的交情在,也算是买他个好吧。当下里,李凌便点下头去:“那就照古老板的意思来,这第一卷只卖三十两,后面的再酌情加价。” “好。李公子只管放心,我古月子做生意一向公道,只要这一卷卖得好,下一卷一定可以把价格提起来。”说着,古月子叫人拿来了银子,亲手交到了李凌手上。 李凌接过那银灿灿,沉甸甸的马蹄银后,心中也是一阵欢喜。这么看来,自己想要赶在中秋前把外欠的银子还清了倒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只要再写两卷书,不光外债能还清,自己和妹妹也能因此过上富足的生活。 在把李凌送出门回转后,古月子便见着了掌柜正一脸关心地等着自己:“东家,李公子的书你真买下了?花了多少银子?” “三十两。” “这许多?都快赶上任先生他们的书价了。可现在我们书局的生意难做,又有衡州府的万家将要来此开设分店,是不是……” 古月子摆手打断了对方的劝说:“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确实咱们的资金有了些问题,万家书局的威胁也很大,但正因如此,我觉着更该与这些作者交心,以诚相待。尤其是这位李公子,他的大作确实极好,我相信只要印出来,定能在我江城县,甚至是衡州府都被许多人追看。我在这一行也有二十年了,自信这点眼光还是有的。” 掌柜的见他都这么说了,也不好再劝什么,只是低低地来了声:“希望真能如此吧。” 他二人的对话已经出了店的李凌自然不可能知道,此时的他正自高兴欢愉着呢,一面走着,一面已经盘算着今晚给自己和妹妹多加点好菜,犒劳犒劳两人了。想到这儿,他也不再急着去书店,而是拐弯直奔不远处的一家肉店,买了两斤排骨,又去边上的摊子买了四个萝卜,这才迈着轻快的脚步回家。 家里的李月儿正在翘首以待,看样子并不比李凌要轻松多少,也在挂心着哥哥能不能把书卖个好价钱。直到看见李凌脸带笑容归来,手里竟还提了一荷包的肉和萝卜,她才猜到了答案,兴奋地迎出院来:“哥,你写的书真卖出去了?” “那是当然,你不是说我写的书很好看吗?”李凌一边把东西放下,一边回道。 “我看着是很好看啊,那些大神都好厉害,纣王又好凶好坏的……”顿了一下,她又好奇道:“那到底卖了多少银子?让我猜猜,有二十两吗?” “不止,是三十两,而且古老板还答应我,只要这一卷卖得好,还能再提一把价呢。到时候我们欠人的银子就能立马还清了。” “那可太好了。”李月儿这下是更高兴了,抱着李凌的胳膊就是一阵跳跃。看着妹妹这副样子,李凌也是一阵欢喜,小丫头看着要比以前开朗了不少,显然是因为有了依靠后,不再如以往般担心朝不保夕,把天性给解放了出来。 而这也正是李凌所期望看到的,也就跟着笑了起来。只是看到李月儿那单薄瘦弱,明显营养不良的身体,他又是一阵心疼,当下把手从她怀里抽出:“走,今天哥给你露一手,给你烧一个萝卜炖排骨,保管你吃了还想吃。” “嗯嗯……”李月儿满是期待地连连点头,快一年没尝过荤腥的她只要一想到有肉吃,口水都要从嘴角流淌出来了。这一副馋涎欲滴的模样让李凌看得是既好笑又感到有些怜惜,又摸了摸妹妹的头,这才拿了排骨和萝卜去了厨房忙活起来。 作为二十一世纪的有为青年,李凌以前一般也是外卖解决问题,所以会烧的菜式并不多,不过这种最简单的萝卜炖排骨还是难不住他的。虽然这里的土灶有些麻烦,但只要时刻盯着,掌握了火候,还是能成功做出这道菜肴的。 放了盐糖和一点酱油与酒后,一锅色香味俱全的硬菜就被端了出来。只一闻到那诱人的香气,李月儿的口水又不争气地从嘴角流了出来。当她小口尝了已炖得软烂的排骨肉后,更是两眼直冒光,再控制不住自己,完全不顾肉和萝卜还有些发烫,就不断往嘴里送去。 李凌见此,也是一阵满意,自己倒是没有吃几块肉,而是把那些好肉不断往妹妹的碗里夹。直到她吃得连打饱嗝,才反应过来,小脸一红:“哥,你也吃啊……” “好。”李凌笑了一下,也夹了块萝卜几口吃了下去。 “哥,你说我们以后也能像今天一样吃肉吗?” “能,不光是肉,还有鱼,有虾,还有其他更多好吃的。我相信,我们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现在才是开始。” “嗯,我相信哥哥……” 看着满是憧憬和喜悦的妹妹,李凌再次欢喜地笑了。虽然这样的穿越人生和小说影视剧里的精彩故事没法儿比,但他觉着能和妹妹这么过着悠闲富足的生活也不错。毕竟在他看来,打打杀杀,争权夺利什么的实在离自己太远,这样的幸福才是伸手就能握住的。 要是永远能这样就好了…… 第7章 风靡全县 六月盛夏,酷热难当。 又有知了在树上聒噪不停,让江城县学里的诸多学生都没法安心读书了,便有人想出各种法子消遣。齐清就在这时拿出了随身的象棋,走到同窗好友温文宁跟前,笑道:“子宁,都这时候了,就别太用功了,离着下回乡试还有一年多呢。来,你我先下几把棋,放松一下。” 正自埋头看书的温文宁闻言抬起头来,也跟着笑了起来:“你道我是在看经书吗?” “难道不是?” “是上月新出的话本小说,看着委实有趣精彩。” “你之前不是说现在的那些话本小说都那样儿,今后再不买不看了吗?”想起好友当初的说法,对小说本就没什么兴趣的齐清大感不解。 “这本《封神演义》可与其他话本小说大不一样,全没有老套的才子佳人后花园或是什么寻仙问道的情节,最是精彩不过。”温文宁笑着又道,所以说无论古今,是人就逃不过真香定律啊。 “还有这等事?不过你还是先别看了,与我下两局棋再说。” 温文宁见好友坚持,便又点下头去,放下了手中书卷,口中却喃喃道:“你说这天底下真有如妲己一般颠倒众生,让一国之君为了她都不惜一切的美人儿吗?要真有,我还真想见识见识呢。”好嘛,这位不但真香了,而且还是个lsp呢。 就在齐清摆好了棋子,打算与好友痛快战个三百回合时,外间又一人匆匆跑了进来,也是他们的同窗好友,名叫田岗,只见他手里捧了本崭新的书卷,直冲刚举起棋子的温文宁说道:“子宁,《封神演义》第二卷已经出来了,不少人都跑去书店抢购了,你还不快去,迟了怕就要卖光了。” “啊?这么快的吗?这个叫逍遥子的作者还真是下笔如有神啊,只半月时间居然又出了一卷新书。”温文宁大感意外,当即就把手中棋子随意一丢,冲齐清一抱拳道:“齐兄,我先去买了书再与你战过。如此好书可不能错过了。”说罢,不等对方反应,他已匆匆出门去了。 齐清目送好友离开,又转头看看另一个已经翻开新书仔细看起来好友,都有些无语了。沉默了一下后,他还是伸手取过温文宁放在一旁的《封神演义》随手翻看起来,而这一看,居然也有些入迷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田岗才突然发出一声轻笑来:“哈哈,这个当真有趣。这哪吒成了莲花化身,居然被称作‘藕霸’,不过仔细想来倒也贴切……” …… 顶着烈日,温文宁以最快的速度跑到了距县学最近的一家书店,然后发现平日还算冷清的书店前今日竟围了好几十人,远远都能听到有人叫着封神二字,这让他更感心焦,别被人把书都给买了吧。看来这炎炎烈日都挡不住这本小说的书迷啊。 书店的店家此刻笑得眼睛都已经眯成一条细缝了,一边麻利地收银子把书给顾客,口里则一边安抚众人:“各位放心,本店这次一共进了百来本封神,足够供应各位的,人人有份,绝不落空。” 那就好,听到这说法,温文宁总算是稍松了口气,这才分心去看这些围在店前的同好,却发现这回的书迷成分还真是复杂,不光有他这样的年轻人,也有不少中老年,甚至还有两个女子,居然也挤在人群里叫着要买书。只此就可看出这本《封神演义》当真是受到了许多人的追捧,受众面极广啊。 好容易,他才来到老板跟前,晃荡着钱袋道:“劳驾给我来一本封神第二卷。” “诚惠,三两二钱。”老板又麻利地拿起一本,说着价钱。 “怎么涨价了?之前第一卷不才二两八钱吗?”温文宁虽是秀才,家里也小有资产,却也没到不把几钱银子放心上的地步啊。 “这是古家书局那边定下的书价,我已尽量少赚了。若是公子嫌贵,大可等上一段日子,看这书会不会降……” “你若不要,我要了。看着店里的书可不多了。”后头一人见状趁机道。他这一提醒,温文宁才发现老板身后的那叠封神第二卷确实只剩下薄薄数本,卖完可就没了。当下,他便把牙一咬:“要了,三两二钱就三两二钱。”说着摸索出几块碎银来递给老板。 老板接过银子拿手一掂,这才满意地将那书递给了温文宁,后者接过就先打开来看,却发现这里头第一页上居然还有一张商朝地图,朝歌等地名位置都在其上,显然,书贵出的这点价格都在地图上了。这倒让他再没有了多少不满,一边转身离开,一边仔细看起了那张地图来。 虽有句话叫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但其实温文宁这样从未离开过衡州府境的年轻人对地理概念还真不甚熟悉呢,现在仔细看了地图,还真让他品咂出了不少东西来,又是连连赞叹作者知识之广,眼界之宽。在他心里,逍遥子一定是个学富五车,天文地理古往今来无一不知的老学究了。 在他慢慢离开时,身后的书店前却有不少人发出了遗憾与不满的声音:“我等了这许久,书居然卖光了?” “这……我也不知道新书有这么好销场啊,百本进货居然只半日就卖光了……”老板也是一脸发懵,最后只能道:“各位要是有心,明日再来。我这就让人去书局那里讨要新一批,如何?” 在见有人点头后,他又迅速转头:“富贵,你这就去古家书局,跟他们再要五十册封神第二卷,还要三十册封神第一卷。” 后边的半大小子忙答应一声,恋恋不舍地把看了一半的封神第二卷放下后,赶紧就出门而去。 不过他们的愿望明显是要落空了,因为此时即便是古家书局里,封神新印出来的封神第二卷也已经告罄了,而古月子面前,还有好几家书店的人在围了他讨要新书呢。 “各位多多海涵,鄙人也是没想到这封神第二卷的需求要远超过第一卷啊,所以一共就叫人准备了八百本,其他的还未成书呢。最早也得等到后日才能有新书,所以烦请诸位耐心等候,到时我自会让人通知你们。”虽然是在说着赔罪的话,但古月子依旧是满脸喜悦,嘴巴都咧到耳朵根了。 他确实高兴啊,第一卷封神已经给书局带来了不小的收获,却不想在口碑发酵后,第二卷一出市居然引起了抢购,光这一回,就有一二百两银子的纯利了,这是除了那些四书五经等书册外让他赚到最多的书籍了。 等好不容易把这些前来要货的书店来人都给劝走后,古月子才回到后头,端起茶壶美美地喝了两口,脸上的兴奋是怎么都掩盖不住的。 这时掌柜的也走了过来,由衷佩服地说道:“到底还是东家你看人看事更强些,果然这位李公子是写小说的大才,这才第二卷书呢,就已让我县城上下人等追捧不已了。若再出几本,咱们书局就能度过眼下的困境了。” “呵呵,是啊。我也是没想到啊,这李公子真就下笔如神,不但写得快,内容也是极其精彩,与他的书一比,其他人的小说真就不值一提了。”顿了一下后,古月子更是双眼冒光:“如此好书可不能只限于我江城一县,等这次的难关过去,我还得帮他把书卖到衡州府城里去,甚至京城洛阳,说不定也能有这小说的一席之地!” 说到这儿,他又想起一点:“掌柜的,你去柜上再支二十两银子,我带了去拜会李公子。如今看来,之前第一卷只给他三十两实在是委屈了,得给他补上,也跟第二卷一样价格才是。至于第三卷,只要到时我们缓过气来,再给高点也不算什么,毕竟交好他这个人才是最关键的。” 掌柜的也是个明白人,当即笑着点头:“东家说的是,如此人才,将来说不定会成一代大家,此时多交好总是不错的。”后半句却是未说,要是被那万家书局的人找去拉走,他们可就只能哭了。 虽然天色已然不早,古月子却没有在意,带了个店中伙计,就直奔之前李凌留给他的地址而去。半个时辰后,已是掌灯时分,两人终于来到了这条略显幽静破败的小巷子前。 与别处的灯火不同,这条李凌家所在的巷子此刻显得格外安静,似乎其他人家都不在似的。见此,不觉让古月子想起了自己掌握的关于李凌家之前的事情,想着他家遭遇,他不觉又是轻轻一叹。 正当二人刚入巷子口时,突然里边响起了一声尖叫:“有贼啊!救命啊!”声音划破了小巷的宁静,让古月子二人猛然一震,随即,他们便瞧见一人从某处院子前扑跌而出,后头紧跟着又冲出一条壮硕的人影来,手里的棍子直奔前者脑袋而去。 “住手!”眼见此等情景,古月子顿时大急,大声叫喊了起来。因为他这时赫然发现,那座院子正是李凌家的…… 第8章 飞来横祸 后面那壮汉正欲痛下狠手,听得这一声断喝便是一凛,转头更是瞧见两男子正疾奔而来,当先那个更是人高马大,满脸络腮胡,做贼心虚之下也不敢再耽搁,纵身从倒地者身前跨过,几步间一个起跃,居然翻过的围墙,逃去无踪。 古月子二人匆匆赶到,见已追之不及只能先去查看伤者情况,他一眼就认出还在地上挣扎的书生并非李凌,就赶紧上前搀扶,口中问道:“公子是李凌朋友吗?他现在可好?” “李……李兄在里头,已被那贼人所伤……”经这一问,书生才反应过来,惶急说道。古月子一听也着了慌,赶紧把人交给伙计,自己则快步往里去。一进到院子里,他就瞧见了正对院门的堂屋门前李凌正趴于地上,跟前还有一大滩血,而更里头处还有个小小的人儿倒在角落。 “李公子!”见状古月子大惊,冲过去就把李凌从血泊中抱去,只见他面色惨白,满脸是血,万幸只是受袭昏迷倒还有呼吸。确认之后,他赶紧就伸手在对方的人中处用力一掐,口里又连声叫喊:“李公子,李凌……” 如此叫了数声,李凌紧闭的双眼才慢慢开启,先是一阵愣怔,继而又紧张地挣扎想作反抗,口中更含糊叫嚷着什么。古月子赶紧用力抱住他,大声叫道:“李公子莫慌,是我古月子!那贼人已经被我驱走!” 又冲他喊了两遍,李凌才算是真正定神,定焦的两眼认出古月子来,身体放松,口中道:“这……这是?”他依稀记得好像是家里进贼,然后当自己开门时,便被袭击,还听到了月儿的一声尖叫! 对,月儿——李凌猛打一个寒噤,强自转头就往屋子里扫去,然后一眼就瞧见了还倒在角落里的妹妹,顿时就急了起来,再度挣扎要起:“月儿……” 感受到来自李凌的巨大力量,古月子也知道他关心自己的妹妹更甚自身,忙一边用力扶住他,一边说道:“我扶你过去!” 总算李凌还没有彻底乱了心神,听了这话后勉强控制住自己,由着古月子把自己搀扶到月儿跟前。虽然只三五步路,但对此时的李凌来说,这段路却是无比的艰难,而等来到妹妹跟前时,他甚至都不敢弯腰查看,生怕…… 已经略有些恢复过来的他此刻回忆起了刚才的一切。就在刚刚,自己和月儿在堂屋里关门吃饭,却听到了外间有异响,这让他们都感到一阵不解,因为今日隔壁的金婶一家因事不在县城,另一边邻居也出了远门,该没人才是啊。所以他便警惕地开门出去查看。 结果,正好和个摸到门前,灰衣蒙面的贼人迎面撞上。那家伙手中还有根棍子,都不等李凌叫喊做出下一步举动,这家伙便直接挥棒砸来。前两下李凌倒是勉强挡下躲过了,可第三下却正中他额头,只噗一下,就让他脑子一乱,眼前一黑,而后便没了太多知觉,只听见月儿的尖叫。 连自己都受伤不轻,那月儿岂不是……心中的惶恐让李凌去扳动月儿身子时手都是颤抖的:“月儿……月儿你可不能有事啊。”只是受伤后的他力气不足,却是无法把月儿给翻过身来。 见此,古月子才出手相助,帮着把人翻过来,随即两人都发出一声轻呼。月儿的情况看着更糟,不但双目紧闭,更是面如白纸,竟好像是连呼吸都停止了。见李凌彻底惊呆,古月子也感到惊心无力,只下意识地伸出一手放到女孩鼻端试探,随即脸色更变:“她……她没了呼吸……只怕是,怕是……”后面的话都不忍心说出来了,只回头冲有些发呆的伙计叫道:“快去请大夫来替李公子看伤。” 那伙计忙答应一声,拔腿就往外去,而李凌却在一怔后突的一声大喝:“不可能!”不知怎的又爆发出一股大力来,挣脱了古月子的搀扶,跌撞着扑到月儿身前,一把将她搂起。 古月子也是心下惨然,口中则道:“事实如此,李公子还请节哀,令妹已经……”接下来的话他却突然说不下去了,本就不小的一对眼睛此刻更是被他瞪得如同牛眼铜铃也似,可即便如此,他依旧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画面。 那李凌,就跟受打击后疯了似的,突然就跪倒在李月儿跟前,然后在猛然吸了一大口气后,竟一手捏住月儿的鼻子,一手打开她的嘴巴,猛地俯首亲……亲了下去…… 疯了!李凌是真个疯了!古月子现在脑海里只剩下了这么个念头,这二人可是亲兄妹啊,怎能干出这等大悖礼法的事情来?这要被别人知道了……古月子猛打了个寒颤,简直都不敢想,更不敢看了。 同时,后头也传来了两声惊叫,古月子一扭头,就看到那书生在伙计的搀扶下也来到了门前,然后两人也满脸惊恐地看着李凌不断“亲吻”着自己已经“死去”的妹妹。 只是他的“亲吻”有些奇怪,往往是亲上一阵后就突然抬头深深吸气,然后还会做出更叫人没眼看的举动,居然伸手在自己妹妹的胸口不断按压,这完全就是在猥亵啊,而且是对自己的亲妹妹…… 那书生显然是无法再看下去了,当即高声叫道:“李兄,你别发疯了!”便要上前,却被已经有些明白过来的古月子一把拦住:“且慢,他可能是在救自己妹妹,刚才我试探过,她已经没了呼吸……” “这怎么可能?人死焉能复生?做这些能有什么用……”书生却依旧坚持自己的看法,大声说着。只是他话才说一半,神奇的一幕就发生了,本已没了呼吸的李月儿竟突地一声咳嗽,身子也跟着动了一下。 正在为她做心肺复苏的李凌见状才松了口气,也不再上人工呼吸了,赶紧把她慢慢扶起,转头冲其他几个已彻底呆住的人道:“帮我一把,先把月儿送去旁边厢房躺下。” “好……好!”几人都有些发懵,半晌才反应过来,古月子和李凌一道抬起还处于昏迷中的李月儿,把她送到隔壁厢房床上。直到这时,李凌才真正定下神来,看了看面前三人:“多谢三位出手相救,要不然,我和妹妹恐怕就……” “我二人来迟一步,真正救你的应该是这位公子。”古月子却未曾居功,指了指依旧有些恍惚的书生道,“而且他为此也被那贼人所伤。” 李凌听了,又看到他身上的擦伤,脸上的淤青也再度抱拳感激道:“多谢徐兄出手救我,如此大恩,我李凌今生不忘。” 眼前这个书生正是李凌书店的第一个顾客徐沧了。原来在这段时日以来,徐沧因为租书交钱什么的,经常去书店,一来二去,两人也就成了朋友。 今日早些时候,徐沧刚又在书店借过书,结果回去后发现书里居然还夹了张笔记,是之前的借书者遗留下来的。他担心人家会找李凌讨要,所以哪怕已近黄昏,还是跑一趟,给李凌送了过来。 结果一到李家院门前,就发现院门敞开着,又听到一声尖叫,这才赶紧进门查看。然后便与那贼人正面相遇,反被对方一拳一脚打得飞出院子。要不是古月子二人凑巧赶来,只怕连他也得搭进去。 可即便如此,徐沧依然是李凌兄妹最大的救命恩人,要不然后果难料。这让李凌对徐沧和古月子二人更为感激,再度郑重抱拳称谢:“你们二人都是我李家兄妹的救命恩人,此事我毕生不忘。” “李公子言重了,见人遇险,自当出手相助。”古月子摸着胡须呵呵笑道。顿了一下后,他才迟疑着道:“对了,适才李公子你所用的救人手段怎的如此古怪,差点就让人生出误会了。” “是啊,你刚才的举动也太无礼了些。”徐沧也深以为然地说道。 “呃……”李凌也明白两人为何对此念念不忘,毕竟这个时代凡事都讲究礼法,男女授受不亲什么的,更别提他刚才人工呼吸和心肺按摩的手法在此时看来多有问题了。思忖了一下,他还是稍作解释道:“这是我从某本古书里看来的救人之法。刚刚月儿只是受惊遇袭闭了气,所以才用此法救人。人命关天,也就顾不上其他了。二位不会因此认为我真是那等样人吧?” “当然不是。”两人赶紧摇头否认,在眼见月儿活过来后,他们就已经相信了李凌。 过不多时,伙计已把分老大夫给请了来。后者一见此等情形也唬可一跳,赶忙过来诊治,又是替李凌裹伤,又是为他兄妹和徐沧把脉,还开了几张治伤压惊的药方子,这才慢悠悠回去。 不久,昏迷的月儿也终于悠悠醒转过来,先是一声惊呼,直到李凌上前把她搂在怀里好生安慰之后,她才重新定神,也发现房内还有其他二人,这让少女不觉又有些羞涩惊慌。但随即,她又想到一点:“哥,那个坏人还逼我说出咱们家钱藏哪儿了,我没有说,他就打我把推撞在了墙上,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咱们的钱……” 李凌一听也是一惊,之前光顾着救人,还真没查看过家中损失呢。当下里,就急忙出门,去了自己的屋子,他那些稿费都放在自己屋子的柜子里。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房门也是开启着的,里头被人翻箱倒柜,弄得一团乱,那只存放银子的柜子自然没有幸免,银子当然也不见了…… 第9章 县衙特色 辛辛苦苦两个月,好容易才赚到百来两银子,结果一下又回到解放前了。哪怕是两世为人的李凌都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只觉心态要崩。而妹妹李月儿更是当场破防,一面呜呜哭泣,一面自责道:“都怪我没用,银子没了,哥哥还被打伤……这可怎么办啊……” 眼见如此,李凌都无暇懊恼了,赶紧上前劝慰自己妹妹:“月儿别哭,丢几十两银子罢了,天还塌不下来。我们人没事才是最重要的。” “李兄说的是,人没事就好,几十两银子……”徐沧也跟着劝说,可话一出口,他的脸色就是一僵,全是难以置信,就好像这话烫嘴似的:“几……几十两银子……”这数字也太大了吧?开书店真就这么赚钱吗? 李凌还在柔声安抚自己妹妹,只点了点头,倒是古月子在旁帮着解释道:“李公子的银子都是自己花心思赚来的,如今风靡我江城县的那几卷《封神演义》就是出自他手了,这都是他该得的稿费,而我便是古家书局的东家。” 徐沧这才明白过来,又上下打量了李凌一番,他也听同学说过封神一书有多好看,本以为是哪个修道高人所写呢,没想到竟是这么个比自己年纪还小的书店老板。可问题是,他为何竟要如此费心写书赚钱呢?若真有这等修养学识,参加科举,考取功名不是更好吗? 对于这个问题,直到月儿睡着,三人轻轻出门站在院中说话,徐沧才从李凌口中知道了答案。本来这事李凌也不想让更多人知晓,但既然徐沧与自家有恩,两人关系更近,也没了隐瞒的必要,就简略地将自家处境给道了出来。 听完讲述,徐沧在感叹之余,对李凌是越发的佩服了。他本以为自己家中穷困,科举又只到童生实在悲催。但现在看来,李家兄妹才是更惨的,至少自家可没有欠下如此巨债啊。而李凌在此等情况下依然奋发不惜,更能在短短两月里赚取自己想都不敢想的百两银子,与之一比,自己实在是太没用了。 随之,徐沧又关切地问道:“李兄如此一来,你欠下的外债可就没法准时还上了。我可听说那庄强庄大爷可是个厉害人物,一旦欠他的钱还不上,轻者大吃苦头,重者可是要家破人亡的……”说到最后,他更是打了个寒噤。 就是徐沧这时也担忧起来:“李公子,鄙人确是有心帮你一回,也相信只要给你时间,多少银子你都能还上。可是,你也知道我书局如今也急着要钱,一时间怕也拿不出二百两银子来。这样……”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之前带来的二十两银子交给李凌,“这二十两银子你先拿着,过两日我再筹措个一百两借你,至于其他的,就无能为力了。” 李凌也不是那矫情之人,见他说得真心,也就没有推辞,当即拿过银子,又一抱拳道:“多谢古老板仗义相助,我李凌向你保证,银子我一定会尽快还你。” 古月子笑了下,摸着胡须道:“这个我自然信得过你李公子。只是那剩下的几十两银子,你可有办法吗?” “为今之计只有报官,希望衙门能帮我拿住贼人,追回那些银子吧。”李凌说出了自己的打算。那被抢的银子里可不光只是稿费,还有十几二十两顾客借书的押金呢,都是要还的呀。 “官府……”古月子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多言,只点头道:“这样,明日我与你一道去衙门报官,也好做个证人。” “也算我一个。”徐沧也主动说道,他好歹是个童生,即便去了县衙总也有几分用处。 李凌再次谢过二人,这才劝说他们各自回家,毕竟现在已过二更,早已满城寂静了。当下,两人告辞而去,只留那书局伙计在此照看一二,毕竟谁也不敢保证那贼人会不会去而复返啊。 李凌这一夜却一直守在月儿身边。小丫头这次受伤又受惊,夜里都被噩梦惊醒数次,得亏李凌在旁,她才放心下来。直到临晨时分,李凌才稍稍打了个盹。 巳时左右,三人按约定地同时来到县衙前,看模样,他们三个昨夜都没有睡好,一个个都精神不振。直到真走到庄重肃穆的县衙门前,大家才打叠起精神来,跟挡住他们去路的差役把来意说明了。 “你们是来报官说昨夜有贼人闯入家中伤人夺财的?这可是大案子啊,先写状纸吧。”为首的差役嘬着牙花子,皮笑肉不笑道,右手食指和拇指还搓动了几下。 徐沧还没闹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呢,李凌已拿出一串铜钱来递了过去:“麻烦这位差爷了,还请你为我们准备些笔墨纸砚等物来。” 掂了下这串铜钱,差役的态度才稍微亲切了些,笑道:“等着……这样,你们就在耳房里候着吧,总这么堵在衙门口也不是个事儿啊。” 有他领路,三人终于是得以进入县衙边门,又在一间小小的耳房里等候。待这儿只剩他们三个,徐沧才面带怒意地小声道:“这也太没有王法了,这些县衙差役居然公然索贿!还有李兄,你怎么能给他们钱呢,这是在助长他们的气焰啊,实非君子所为!” 看着他一副气咻咻的模样,李凌和古月子相视苦笑,也只有徐沧这样的书呆子才会把某些条条框框奉为圭臬。叹了口气,古月子才劝道:“徐公子,这世上许多事情就不是那些圣人书卷里所描写的那样。有道是八字衙门朝外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就是这么个道理了。刚才要不是李公子给了钱,只怕你我连衙门的门都进不来呢。” 顿了一下,他又看了眼李凌:“还有,光只那百多文钱,事情依然难办。如今咱们江城县衙新任县尊大人还未到任,下面人等自然更为懒散。” 李凌一听,眉毛也是一挑,居然还有这等事吗,可真是太不巧了。 说话间,有人过来,三人自然闭嘴。却是总算有差役给他们送来了纸笔等物,然后那专门写状纸用的纸张还得另收钱。应是看在那百多文铜钱的份上,这人倒还是指点了李凌几句该如何填写上面的几项内容,倒算是服务到位了。 只是等古月子问一句:“不知这案子四老爷何时能过问?”时,对方却随意回道:“这个可说不好,你该知道县衙内公务繁忙,四老爷手头可积压了不少案子呢,谁知道他何时能抽出空来办理此案。” 所谓县衙四老爷,便是衙门内坐第四把交椅,专管刑狱缉盗之事的典史了。可以说在眼下这个县令未到的节骨眼上,任何大小案子那都是由典史一言而决,地位更在后世的公安局长和法院院长之上。 “可咱们报的可是入室行劫的大案啊……”徐沧终于是忍不住不满说道。 那差役横了他一眼:“不过是你等一面之词,做不得准。衙门里什么事都得照规矩来。”说着,颇为不快地将状纸拿过,便要扬长而去。 李凌见状也是心中有气,话说现代哪还有这样的公务人员啊,哪怕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在花了钱后还是这样个结果,实在叫人无法接受了。 徐沧则在此时赶紧上前一步,一把拉住了对方:“差爷且慢走,还请务必让四老爷拨冗查一查此案,毕竟事关我江城县百姓安危啊,有劳了。” 差役本来还有些恼火,可突然间,脸上的怒色又迅速退散,笑容也浮现了出来,手一缩间,打了个哈哈道:“你们早这么说不就成了,放心,咱这就去求请四老爷,一定尽快让你们的冤屈得伸张。”说完,脚步轻快地就往里而去。 “这是……”李凌立刻就明白了过来:“古老板你又给他好处了?” 古月子回头苦笑道:“我昨日就想说了,一旦报官,那些银子拿不拿得回来还两说,再贴出去几两银子那是必然的。你刚才给的百来文钱也就能进这衙门,真让他们肯为你出力,甚至让四老爷查案,后面可有的储出血了。就我刚才给他的二两银子,怕都不够用的。” “什么?你竟给了他二两银子?”徐沧惊声而叫,一阵肉痛,这都够自家几口人半月开销了。 “哎,谁让咱们一个个都只是小民呢。若是有个功名在身的秀才,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古月子苦笑叹息。 李凌也是一阵无言,如此看来,自己所做的决定还是太草率了。这里毕竟不是二十一世纪的中国,这些衙门也不是真能为人民服务的人民警-察啊!但事到如今,钱都花了,也只能期待真能如愿吧。 二两银子开道的作用还是有一些的,他们只在耳房里等了半个多时辰,终于有人再来带他们前往二堂,去见四老爷,向他陈述昨日发生的罪案…… 第10章 四老爷 大越的衙门规制自有定式,大门前立有专门用来张贴榜文告示的两座亭子,是为扬善诫恶二亭,而门内绕过影壁墙,则是气势磅礴的衙门大堂,也就是正堂所在。不过这里头却不是拿来办公的,只有每月县令例行训话部下官吏,或是要审理重大案件时才会动用。 官吏们真正办公的地方却是在绕过大堂,穿过一座垂拱门后的二堂。李凌三人随着差役穿门进入该区域,便瞧见了那里有十多间屋子一字排开,正是县衙官吏人等处理各种事务的签押房了。根据各人的身份不同,他们办公的签押房大小也分三六九等,位于正中间最宽敞的自然就是县令的公廨,两边则是主簿与县丞的公房,至于寻常书吏衙差,多半却要好几人同挤一间签押房了。 不过从眼前的规制来看,这位被称作四老爷的本县典史的公房却不比县令的公廨小多少,无论采光环境也都是一流的存在。等候衙差禀报召见的李凌偷眼打量着那个坐在书案之后,正阅看着手中书文的绿袍官员,这位年纪也就四十出头,面白微须,倒是长得颇为清癯周正。 不过随着这位颔首抬头,望将出来,李凌与他目光一接触,心头却是一颤,赶紧垂目闭过。对方的目光犀利如刀,再配上那两道明显的法令纹,立刻就给人一种强大的压迫感,使人心下惴惴。 “原告进来说话。”典史的声音古井不波,但自有威严,让李凌三人不敢怠慢,赶紧快步迈入房中。古月子二人倒是很流利地便跪了下去,叩见官员,李凌则稍微犹豫了一下,他还真不习惯这样卑微地与人见礼呢。 不过很快,他又说服了自己要入乡随俗,也跟着下跪,口称:“草民李凌叩见四老爷。” “抬起头来。”典史没有让他们起来的意思,只是在扫过他们的面容后说道,“状纸上不是说有贼人趁夜入室行劫还伤了人吗?你们三个是一家的?” “大人明鉴,被人抢劫受伤的是这位李凌李公子,小民古月子与这位徐沧徐公子乃是来帮着作证的。因为当时我们也在场……”古月子担心李凌过于紧张什么的,便抢先帮着解释起来。 可典史根本不给他把话说完,当即打断道:“既然你二人只是证人,那就先退下。本官说了,只让苦主原告进来回话。” 他如此公事公办不讲情面,让古月子都没法说话了,只看了眼李凌,递给他一个小心回话的眼神后,便和同样恍惚的徐沧一起退出门去,等候在廊前。 在又仔细上下打量了李凌一番后,典史才说道:“你且仔细跟本官说说昨夜发生的事情,不得有半点遗漏,也不可添油加醋,若查到你有说谎,本官定不会轻饶了你!” 李凌眉头轻锁,这典史的话好生古怪,哪有先把原告当犯人般警告的道理?但既然对方这么说了,他也只能老实点头,然后将昨夜发生的一切慢慢道了出来。好在对他来说,这等叙述也不算难,至于对方给自己的压力,现在倒也能应付了。 听他条理清晰地把发生在昨夜的抢劫伤人一事缓缓道来,典史眼中也流露出了一抹异色,直到李凌道出自己家被抢走近百两银子后,他又微微皱眉打断道:“百两银子?你家中哪来的这许多银子?可别想着在这等事上说大话哄骗于我,你知道那是什么下场吗?” “草民不敢,草民只是据实而说。” “那你是哪来的这许多银两?别告诉本官是你家父母所留。” “是草民最近写话本小说和经营书店所得的稿费。”李凌虽觉着对方的反应多有些古怪,但还是老实作答,把自己写了《封神演义》的事情也给说了出来。 典史这才了然点头:“原来如此,看来倒是真有其事了。不过你既然连对方的模样都未曾看清,恐怕本官和县衙也没法追查啊。” “可是……” 他当即又挥手打断了李凌的说话:“照本官推断,那应该就是个四处流窜的蟊贼而已,只因你之前拿来银子时钱财露白才被他盯上,才有此一劫。恐怕这时候,那贼子早就逃出我江城县城了,即便本官真派县衙人等大索全城,怕也不可能找到人。更何况,你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就更不找不到人了。” “大人容禀,草民其实还是有一发现的,那就是贼人手腕上留有一处刺青,看着就跟某种花叶似的,只要让我再看上一眼,定会分辨出来!”李凌在夜里彻底定神回想后,便想起了当时那贼人挥棒袭击自己时衣袖扬起手腕处露出的那一点刺青,觉着这应该就是个追查的重要线索。 可他以为的线索却根本不被典史所重视,只见四老爷呵呵一笑:“一点刺青算得什么?你可知道我江城县里有多少人都带有刺青吗?多了不敢说,几百总有的。要是放到外边,那就更是多如过江之鲫,你觉着县衙会为了你一句话就花上几月,甚至几年时间去找犯人?” 顿了一下,他才一摆手道:“此案衙门自会接下,但到底何时能替你抓到贼人,找回银子,那就要看你造化了。好了,本官还有其他事情需要处理,你且退下吧。” 好嘛,跑来衙门浪费半日,结果却是得了这么个回答,这让李凌怎么都没法儿接受。自己这案子可是抢劫伤人啊,难道还算不得大案吗?真要往严重了说,那就是谋财害命,他个典史除了摆官威,居然就这么轻轻放到了一旁? 可质问的话语到底不敢当面说出,只能是悻悻起身,有些失魂地退到外头,和同样脸色异样的古月子二人循原路出了衙门。 直到离衙门有段距离,徐沧才率先气道:“这县衙里的人也太妄为了,不但公然索要贿赂,居然还……还连这样的案子都能不管的。这还是我堂堂大越的官府官员吗?那我等小民还有什么保障?” 古月子为之苦笑:“所以我昨日在听你们说要报官时才想要劝阻来着,实在是来此并没有多少用处,反倒会再破些财。这次还算好了,若是真惹怒了他们,只怕我等原告都得被他们定作被告,吃番苦头呢。” “真真是岂有此理!”徐沧又是一副气咻咻的样子,到现在都无法接受衙门里竟如此之黑。 “谁叫我们都是普通草民呢,若是那有钱有势的去了衙门报官,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比如说庄强?”李凌心里想着事情,随口问道。 “他自然是最特殊的,谁叫四老爷本就是他亲兄长,但凡是个有秀才功名的去了报官,那也是能被他们重视的。” 李凌却是一呆:“古老板你是说庄强和那典史是亲兄弟?” “是啊,怎么你不知道吗?四老爷的名讳是庄弘,正是庄强的亲兄长,也正是因为有这么个兄长在县衙掌权,他庄强才能在我江城县里横行无忌,任谁都要怕他三分。” 这话倒是让李凌心里的一点疑问找到了模糊的答案。不过这事毕竟太大,即便是对这两个朋友也不好多说,他只能暂且记在心里。而后又转移话题道:“可即便如此,这事也有些不通啊,如此案子官府都不管,他们就不怕事情传扬出去,给自身带来麻烦吗?” 古月子当即嘿的一笑:“这他们有什么好担心的,哪怕上边真怪罪下来,也怪不到他一个典史的头上。谁让咱们县已有半年未有县令到任了呢,所以有问题,自也得由新县令背着。而且这庄家在县城里树大根深,比之其他三位命官的势力可大多了,自然更是无惧。” 古月子到底是本县商人,对官场上的一些事情还是颇为了解的。而李凌二人在他的一番解释下,也终于明白了如今县衙内的奇怪关系。在正印县令缺席的情况下,虽然主簿和县丞的官职要高过四老爷典史,但其实他们这两个外来的流官在本地的权势是远无法跟典史相比的,因为他们长则九年,短则三年就会调任,而典史这个不入流的小官却是能在此任官一辈子的,而且还能家传子孙,如此一来,典史的势力可比其他两位佐贰官员要大得多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坐第四把交椅的典史甚至都可以和大老爷县令分庭抗礼。据说之前那位县令所以突然称病辞官,就是被庄弘给逼迫的。 在明白这一切因由后,李凌和徐沧一下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尤其是李凌,一想起自己还欠着庄强那么多银子,而其后台又这么硬,真就感到一阵压力袭来。 最后古月子做出总结:“所以如今看来想让官府帮着抓人拿回银子已不可能,李公子你只能再想他法去凑这百来两银子的缺口了。” 是啊,李凌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得另想办法赚取更多银子了。 第11章 挖墙角 有想法是好事,但如何落到实处却是个问题了。至少眼下的李凌实在拿不出另一个能如写书般来钱而又是自己能做的事情了,所以对他来说,好好把封神写好才是唯一的办法。 但有时候事情总不如人愿,当李凌更迫切想要写出封神时,在进入第三卷收尾时,他终于碰上了所有作者都会遇到的问题,卡壳瓶颈,竟是没法再像之前般只花一个多月就连出两卷了。 这一方面可能是受了心态的影响,有些事情越急着想做好,往往越容易出差错,正所谓欲速则不达,写作尤其如此。另一方面,也和他想要完美呈现小说内容有关。其实封神一书前边三分之一的内容还是相当不俗的,也有许多作者自己的想法,许多地方堪称妙笔,叫人记忆深刻。 可是在随着大量人物纷纷登场,商朝和西岐间的争斗明确化,尤其是黄飞虎等主要人物都到位后,那一场场战斗就显得有些重复冗余了。特别是在书到中段的十绝阵一节时,那十个名字霸气,各有不同的截教大阵居然表现得相差无几,十场战斗就跟复制黏贴似的来了十次,这就不是李凌所希望写出来的内容了。 即便不提要给几次帮助自己的古月子一个交代,光是想要吸引读者继续买书,李凌就得对此进行大幅度的修改,从而让整个故事情节更加精彩有趣。也得亏李凌之前看过不少修仙类的网络小说,这才不至于完全无法下笔,只是写书的速度却是大打折扣,直到七月初,第三卷才终于写完。 而后面还有人气更高的赵公明和三霄等故事情节,对李凌来说自然又是一大挑战了。这让他在交付了第三卷后,便一直在家中闭门苦写,甚至连书店都很少去了。 虽然还债日越来越近,钱还远远不够,但兄妹俩的日子还得好好过,所以李凌完全没有节省的日子,该吃吃,该喝喝,每两三日总会买点肉给月儿和自己打牙祭…… 只是这么过着日子,李月儿却是有些不安了。这天午后,见李凌又只在桌前冥思苦想却久久不曾落笔,便关心道:“哥,既然书这么难写,你也别太累着自己了,我不用吃太好的。” 李凌搁下笔,很熟练地又摸了摸小丫头已经慢慢浓密起来的头发道:“你不用担心,钱上的事情哥哥自能解决。现在也就差了几十两银子罢了,只要我把第四第五卷写出来,自然能及时把债还上。你正长身体的时候,之前又受了伤,总是要好好补补的。” 就当李月儿还想劝上一句时,外边院门却被人咚咚敲响,李凌见状便起身过去应门。他只道是书局又有人来催稿了呢,毕竟现在古家书局的情况也很不好,那府城的万家书局已经开张,抢了他们不少生意呢。 至于徐沧,自那日在县衙受了打击后,回去后便发奋读书,闭门不出,都好几日未有联系了,想来当不是他。只是当李凌开门看时,却发现站在门前的是个陌生男子,三四十岁年纪,看着一脸的市侩精明模样。 “阁下是?” “你可是逍遥子吗?”这位也同时抛出了这么个问题来,倒让李凌愣怔了一下,方才想起逍遥子是自己写封神的笔名,就有些疑惑地点头:“正是在下,你找我有何贵干?”莫不是读者上门人肉追更了? “在下万荣,万家书局在江城的掌柜,失敬了。”自报家门后,这位竟很自然地就进入院中,还冲李凌做了个入房谈话的手势来,真有种反客为主的架势了。 李凌也只怔了一下,便反应过来,挂上职业的笑容,把人请到堂屋落座,又让月儿送来了两杯热茶。 万荣在扫看了屋中和院中的陈设后,心里更有底气,便说道:“逍遥子的大名在下身在衡州府城时也是有所耳闻了。而在看过那两卷《封神演义》后,更是觉着阁下大才,妙笔生花,当真了得。却不想你居然如此年轻。” “呵呵万兄谬赞了,叫我李凌便是,我也就这么一技之长,混口饭吃。” “原来是李公子,失敬。”万荣心里微感诧异,这个李凌要比自己之前想的圆滑得多啊。这几年里,他也和不少书生作者打过交道,他们要不恃才傲物,要不拙于言辞,还真少有如他般能从容聊天的。 李凌则继续笑道:“该说失敬的该是我才对,万家书局的大名我可是久仰了,那可是咱们衡州府境内首屈一指的大书局……” 见他一阵东拉西扯,只是猛夸万家书局,倒让万荣有些招架不住,急着想要奔主题了。在李凌终于说得有些嘴干停下喝茶时,他赶紧说道:“既然李公子你对我书局如此仰慕,想必也希望与我们合作吧?” “合作?怎么个合作法?”李凌精神一振,知道戏肉到了。 “李公子的《封神》可是难得的好书啊,只在小小的江城县里印卖实在是太委屈了,那就是明珠暗投啊。可要是将它交付我万家书局来印刷出版,那就大不一样了,我们有把握在今年内就让你的书在衡州全境发行,如果销量可观,还可将之送去京师洛阳……” 几句话间,万荣就给李凌画了数张大饼,若换了个人,自然就已心动。但李凌却依旧是那副笑吟吟的模样,连连点头:“万掌柜如此说来,我自然向往得很。只是,却不知你们又有何要求呢?总不会只是为了帮我把书推送各处吧?” “能让一本好书给更多人读到,便是我万家书局最大的收获了。”万荣说着话锋又是一转:“当然,李公子若肯与我们合作,也确实要做到一点,那就是不再供稿本地的古家书局。你别忙着拒绝,我知道你与那古月子的交情不错,你的书也是靠他才得以出名。但交情归交情,生意归生意,我想李公子不会因为意气用事,就把这等好处都往外推吧?” “哦?那不知若是我答应了你们的要求,你们又打算花多少钱买我的书稿呢?”李凌的面色看不出喜怒,只是继续问道。 “前两卷已经出版多日,所以价格自然要压一压,只值二十两,第三卷据说你也已经交付古家书局,但终究还是新的,那就算三十两,至于最新的一卷,只要足够精彩,八十两我们也要!”万荣自以为报了个让李凌无法拒绝的价格,一脸笃定地看着他。 李凌还没做出反应呢,李月儿却是迅速冲进屋来,瞪大了眼睛看着两人大声道:“哥,他是坏人,古大叔是好人,不要答应他!” 这下还真有些出乎万荣的意料了,怔了下后才笑道:“小姑娘看事情也太简单了些,不过想必李公子你不会像令妹般幼稚吧?”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小孩子才分对错,大人从来都只看利害,对吧?”李凌看着他问道。 “正是这个道理。只要你点头答应下来,原来的书稿我现在就拿银子买走,至于新书的价格,还可以慢慢商量着来。李公子,你是个聪明人,哪家书局能给你更多帮助你应该分得出来。” “是啊,你们万家书局家大业大,远不是古家书局能比的。而且就你能找到我来看,恐怕那边也有人已被你们收买了吧,另外,就是我江城县里其他那些个写书之人,怕也有不少已被你们说动,改换门庭了吧?” “哥……”眼见李凌完全没有拒绝对方的意思,李月儿是真有些急了,上前拉扯着他的手臂,摇晃着还想说什么,却被李凌反手抓住,制止了她的继续劝说。 而万荣却是一喜,为了说动李凌,忙加码道:“李公子果然聪明,一下就猜中了。不错,不光是你,城中其他几个写书之人,多半已经点头应下,只因你之前一向低调,谁也不知逍遥子是何许人也,才会耽搁到今日。” “原来如此。”李凌点头,果然和他猜想的不错,古月子身边出了叛徒。 “所以你是答应了?”万荣笑了起来,自以为事情已经成功。 却不料李凌突然笑道:“你刚才不是已经听到答案了吗?” “刚才,你有答应我吗?”万荣疑惑道。 “我妹子不是说了吗,我们是不会与坏人合作的。”李凌的回答干脆得很。 “你……”万荣一下就愣住了,他自认已经给足了李凌面子和好处,对方居然如此不知好歹! 一旁的李月儿却是开心了,当下一叉腰,冲万荣扮了个鬼脸:“听到没有,我哥说了他不会和你们同流合污的,所以还请你赶快离开吧!” “你可想好了,一旦不肯与我万家书局合作,那就是我们的敌人,到时候,我会让你连一本书都印不出来!” “那就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了,我这儿现在至少还有古家书局!”李凌却无半点惧色地回道。 “哼,不识抬举!你以为自己写的那点东西就了不得了?总有你后悔的时候!”在放下这么句狠话后,万荣才悻悻而走,身后再次响起了月儿的嘲笑声。 第12章 立场鲜明 看着笑靥如花的月儿,李凌突然苦笑着伸手在她小巧的鼻子上轻轻捏了一把:“月儿,你这回可有些坏事了。” 李月儿最讨厌哥哥捏自己鼻子了,当下就要反抗,可在听了这话后又顿住了,一脸茫然地看着哥哥。李凌这才解释道:“你没看出来我这是在与他虚与委蛇吗?就是为了从这家伙嘴里多套出些东西来,也好帮古老板对付他们啊。可你这一进来,就把计划打乱了。” “啊……我没想到啊……”月儿明白过来后有些自责地低下头去,刚才的高兴劲儿一下就消失了。李凌见此又揉了揉她的头发:“好了,也别太自责了,好歹我也从他话里听出了些东西,多少有点用处。我现在就去见古老板,你在家等着便是。” “嗯,哥,我们一定不会输的,是不是?”月儿一脸期待地仰头看着李凌说道。后者郑重点头:“那是当然,有哥在呢。” …… 当李凌进入古家书局时,便发现店内的气氛有些不对劲。掌柜的也好,几名伙计也好,全都心事重重的样子,直到他走到跟前,掌柜的才反应过来,勉强露出一丝职业笑容招呼道:“李公子来了,可是来送书稿的吗?” “不,我今日有事找古老板,他可在后头吗?” “在……在的,可是……”没等掌柜的再说什么,李凌已拔步往后边的院落走去。这段日子他与古月子的交情渐深,见他也变得随意起来。掌柜的才想阻拦,李凌却已经推门进了后院,沿着小径直奔进过多次的那间账房。结果还没靠近呢,他就听到了里头传来的充满了威胁的声音:“古老板,我劝你还是认清现实,把书局转卖给我万家为好。我们给的价格已经很高了,只要你点头,两千两银子明日就可交付,绝无拖欠。” 随即,古月子的声音也响起:“我说了,这是我古家祖孙数代辛苦创下的买卖,我是断不会卖给你们的!你就别费这个心思了!别说两千两,就是两万两,二十万两摆在我面前,我古月子要是犹豫一下就不是男人!” 里头的对话就此僵住,掌柜的也来到了李凌身边,冲他苦笑着一点账房,压低声音道:“李公子来得不巧,东家现正有客人招待呢。” 应该是恶客临门才对啊,想不到万家居然还来此想要买下整个古家书局,怪不得那万荣最后会跟自己说那等充满威胁的话来,不过看古月子的态度他应该不会就范了。 沉默了一阵后,那人才又说道:“古老板,有些话还是不要说得太满才是,生意场上哪有必然的事情。你要是对价格不满意,我们还可以再谈嘛。要是你觉着这是你祖上传下来的买卖不忍离去,我们万家也不会强人所难,依旧让你主持本店日常事务,不过却须听从总号的命令,如何?古老板,我们这回可是给出了诚意,你可别不吃这杯敬酒啊。” “敬酒?看来还有罚酒了?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有什么手段!” 眼见他依旧不肯妥协,那人也有些恼了,威胁道:“你若真不肯与我们合作,那就是我万家的敌人,到那时,咱们就不会有任何保留了。实话不怕跟你说了,我们万家书局接下来会以低价把我们万字斋的各种书籍铺到江城县,那价格将是你原本价格的八成,甚至七成。另外,江城县里专门为你们供稿的作者,我们也都一一联系了,会以更好的价格让他们为我们写书供稿,到那时候,你古家书局自然再难有翻身的机会。 “所以我劝你还是现在就把店铺都卖给我们吧,如此还能有个好结果,别最后落个众叛亲离的下场,那实在太有失体面了!” 后面的话真就是赤果果的威胁了,就是身在屋外,李凌都能听到古月子愤怒的粗重呼吸,显然是怒到了极点。说起来他和古老板相交数月,还真没见他动过肝火呢,哪怕上次在县衙的遭遇,他也就苦笑自嘲两句而已。很显然,这一回万家来人是把他彻底给激怒了。 不光是里头的古月子,就是外头的老掌柜,这时也是气红了脸,满满的都是愤怒之色,甚至都拿猜疑的目光看向了李凌,以为他是来跟东家摊牌的。 李凌只略一怔间,便突然迈步抬手,一下就推开了未曾落锁的屋门,大步而入的同时口中说道:“你说错了,谁说我等写书的会做那墙头草,我李凌就在这儿告诉你,我不会为你们万家写哪怕一个字!” “李公子……”古月子本来是怒到了极点,也心寒到了极点,正无法发泄呢,却看到李凌突然闯入,就跟溺水者见到一根漂浮过来的大木头似的,当即一把抱住:“有你这句话,我老古无憾矣!” “你是?”屋中另一人却变了脸色,盯着李凌问道。李凌也同样端详起这人来,只见他和万荣有着三四分相似,只是年纪更大些,显得更加稳重。还没等他自己道明身份,古月子已先一步说道:“这位李公子便是我们江城县首屈一指的小说大家,《封神演义》一书的作者逍遥子了!”说着又一指那人:“万家万艾!” 李凌一听这名字脸上便露出了古怪的笑容来,哥们儿你咋不叫万艾-可呢?对方似乎是从他眼中看出了轻蔑之意,当即哼声道:“逍遥子是吗?不就写了几卷封神吗,真以为自己很了不得了?”他当即就明白过来,自己那不争气的弟弟应该没能说动这个如今在江城县最炙手可热的小说作者倒戈。 “我了不了得也不是你们万家人说了算的,就跟你们无权拿我等的去留来要挟古老板一样。”李凌当即针锋相对地回了过去。 古月子是真没想到李凌的言辞能有如此锋利,脸上的怒色终于化作了喜色,也点头道:“不错,我老古别的没有,就有那一点志气,所以劝你就别费那心思了!”顿了一下后,更是直接下了逐客令:“好走,不送。” 万艾又左右看了看这两人,脸色几番变化,终于还是一声冷哼,起身往外走去。只是人到门前,才突然一个转身,看着两人道:“你们不要太高兴了,既然生意不成,就别怪我万家出手。到时你就会知道我所说的绝非虚言。还有……”他又深深盯了李凌一眼,“一本区区封神还不放在我眼里,你以为只有你能写吗?”说完,甩袖而去。 直到他离开这边院落,古月子才长长舒出一口气来,显然刚刚他心里还是很紧张,很吃份量的。而后,他又冲李凌抱拳施礼:“此番真亏了李老弟你出手相助了,要不然……” “古老板不必这么说,你我本就是朋友,你更曾助我良多,我现在不过就是尽点绵薄之力罢了。” 古月子笑了起来,又一摆手道:“既然你说咱们是朋友,就别再叫得那么生分了,什么古老板李公子的。以后我叫你老弟,你叫我一声老哥就是。” “这……怕是有些不妥吧,毕竟你长我许多,是前辈。”李凌看着对方沧桑的面容,不无为难道。 这话一出,不光是古月子,就是老掌柜的脸色也变得古怪起来,片刻后更是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而古月子更是眉头一皱:“你觉着我有几岁?” “呃……快四十了吧。”看着他那满腮的胡须,和一脸的褶子,李凌报了个数字,这还是稍微保守了点的结论。 “你……老弟,我今年才二十五啊,看着有这么老吗?”古月子都快要崩溃了,大声问道。 这下却轮到李凌懵逼了,就他这模样居然才二十五?这长得得有多心急啊?看着就跟四十多岁,跟自己一道出去,说是叔侄甚至父子都没人会怀疑的啊。 “我不就是长得略显成熟,外加养了把络腮胡吗?还不是为了显得老成,好把书局经营好。”这时的古月子显得委屈极了,而换来的却是李凌和老掌柜的一阵大笑,他们是真没想到一向老成稳重的古老板会有如此表现。 笑了一阵后,李凌才说道:“好吧,古老哥,叫你老哥总行了吧。” 这么说笑一阵,三人原先紧绷的情绪倒是放松了下来,既然关系更近了些,李凌也不再有太多顾虑,当即入了正题:“古老哥,如今看来,这万家书局的图谋当真不小啊,他们是要把我江城县的整个书卷市场给一口吞下了。” “不错,这就是万家在商场上一向的行事风格,霸道而又喜欢吃独食。其实早两年间,万家书局便已把衡州府境内其他几个县城的书卷市场给吞下了,然后现在他们把主意打到了我江城县头上。” 李凌点头:“这个万家书局真那么厉害,居然能做到独吞一府之地的所有书卷市场?” 古月子神色凝重了起来:“厉害的不是万家书局,而是万家。怎么,你不知道衡州万家的大名吗?” 李凌茫然摇头,穿越前的原主懵懂无知,穿越后的他又忙于生计,还真没多少工夫了解更多东西呢:“愿闻其详。” 第13章 庞然大物 见李凌确实不知万家底细,古月子便细细介绍起来:“万家虽非什么豪门世家,但靠着生意场上的不断坐大,如今已成为我衡州府境内数得着的大势力了。莫说如你我这样的小商人,小百姓了,就是府城高官与他们相交也得客客气气的以礼相待。 “而要论他们的实力,更是我这样的小商人望尘莫及的存在。书局这一块只是他们几年来才涉猎的产业,真正能让他们赚取大钱的,是开遍衡州府各地的钱庄与酒楼,还有联通南北陆路运输的车马行,再加上一些其他小的产业,说一句他万家日进斗金那都是谦虚了。 “也正是有此雄厚的身家,让万家在官场上也是无往不利,交游广阔。两淮巡抚每年都会邀请万家之主前往会面,就是洛阳城的京官,也有许多与他们有着往来。背景之深,靠山之大,衡州府商人无出其右。与他们比起来,我古家书局就是个不值一提的存在,那就是巨象与老鼠间的差别了。” 本来只是向李凌简单介绍一下万家的情况,可一说之下古月子先有些彷徨了,对手是那么个庞然大物,真是自己一家小小的书局所能抗衡的吗? 李凌也啧啧地赞叹了两声,他也没想到在这个古代居然能出如此呼风唤雨,实力惊人的商贾。不是说历朝历代的商人地位都不高吗,怎么到了这大越朝情况就有些不一样了呢?当然,在他看来,这个所谓的庞然大物般的万家也就这样了,后世那些大企业哪个不比他们更庞大更可怕? 他甚至都还能开上一句玩笑:“听你这么一说,万家和咱们县的庄家也没什么区别啊,不就是仗着官商勾结,然后垄断了一些行业吗?” “把万家比作庄家你可太高看庄家,也太小瞧万家了,这两者根本就没法儿比。庄家的靠山也就一个典史,一旦新来的县尊真要除掉他们把握还是很大的。而且那庄强经营的都是些白黑不白的产业,压根就上不得台面,衙门随时都能拿他法办。可万家却不同了,他们家的产业都是合规合法的,莫说府衙,就是巡抚一级高官,甚至朝廷想要出手对付他都没那么容易。”见他说得轻巧,古月子忙又强调了一句。 李凌笑了下,也没有多作分辩,只是自语了句:“那可未必,哪个商人为了赚钱不是游走在犯法边缘,只看有没有人要抓他们罢了。” “你说什么?” “没什么,看来咱们要面对的敌人可不是个善茬啊。”李凌看了两人一眼,又笑道:“不过我也听出来了,万家其实也才刚涉足书局行业,所以无论经验还是能动用的人脉资金都很是有限吧?” “那也是相对于他们其他产业而言,以他们的家产,就是拔跟毫毛下来,都比我大腿还粗了。其实早在去年时,万家就曾派人找我想要收购我家书局,却被我严词拒绝了。只是没想到他们的动作如此之快,还不到一年,就已把触手伸到我江城县了。我可听说了,如今我衡州府治下七八个县已有六个县的书局都落入他们的掌握,足可见他们这次是下了大心思的,所以……” “所以我们更不能让他们得逞了,要不然全衡州府的书籍都将由他们说了算,这绝非好事!”李凌当即表态道:“虽然这事确有难度,但我们也不是全然落在下风处,至少我们还是有两个优势的。”李凌再度打气表态道。 古月子却听得一怔:“我们还能有优势?还有两个之多?” “当然,这第一个就是这江城县毕竟是咱们的地头,他万家终究是外来户。这里的百姓也好,那些书店的老板也好,多年来都与老哥你交情深厚,到时总是要帮你一把的吧?此所谓地利在我!” 这话倒是在理,让古月子连连点头,老掌柜更是好奇问道:“那第二个优势又是什么?” “这第二个优势嘛,就在于你们有我了!”李凌笑着一指自己的鼻子道,却让两人又是一愣,还是古月子反应够快,勉强点头道:“老弟你说的也有些道理,你那本封神确实销量颇高,至少能让我书局多撑上一阵。可你也知道,其实书局里的诸多书籍中真正能赚钱的还是那些经史子集等科举必读之书,至于小说话本,也就能做到收支平衡,让书局里的书更多样化而已。所以……” 李凌当然明白对方如此委婉道来的真正用意,自己的封神虽然风靡全县,但扣除稿费和成本,真落到古月子手里的利润也就那么点了,他只是不好明说罢了。当下便要再作解释,不想古月子眉头一皱又跟着道:“而且就那万艾所说,恐怕他们早就已经在准备新书与封神唱对台了。” “你是说他临走时所说的话?他是打算剽窃我的思路再写一本相近的?”李凌立刻就明白了过来。这事情放在后世可太常见了,只要一部小说或是影视剧一旦火了,就会有无数跟风者冒出来,或粗制滥造,或似模似样,反正就是要把那部作品的剩余价值全给压榨出来才罢休。 “是啊,他应该就是打的这个主意了。” “可时间上来得及吗?”老掌柜的有些迟疑道:“封神一书我们都已经出到第三卷了,想必很快就能有第四卷。”李凌听了这话,只能抱以苦笑,那第四卷他才开了个头呢,离交稿当真是遥遥无期。 古月子先是点头,随即却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道:“如果是他们自己起意想要出一本类似的小说自然得花上不少时间,可要是有人早写好了几卷,然后主动要求与他们合作呢?就我所知,如今我江城县里就有一人在仿照封神写小说。” “啊?什么人?”李凌好奇道。 “戴先生,戴长安!”古月子咬着牙道:“就在一个多月前,你的封神正卖得好呢,他便又上门来了,还拿出了一卷说是自己苦心写出的小说。只要看过封神之人,就能一眼分辨出这书就是照你的构思仿写的,只是他把年代放到了更早的夏朝,然后再把人物换了一换。” “竟有这事?”李凌还真有些哭笑不得了,想不到这时代的读书人也是如此实在,蹭起热点来那是半点都不落后啊。随即,他又反应过来,这个戴长安应该就是启发自己回去写书的青年吧,这么看来自己和他还真是缘分不浅啊。 古月子又看了眼李凌道:“当时我便严词拒绝了他要出版那书的要求,这等行径实在太过可耻,不是古某所能干的。” 老掌柜在旁也是一声叹息:“可没想到这戴先生竟未死心,现在居然把书送到了万家书局,他们可未必有什么顾虑了。如此一来,对封神的影响可是不小啊,他们的价钱一定会比我们的书价低上不少,以此来抢夺客户。” 这话又引得古月子一阵叹息,明显又感受到了不小的压力。人家家大业大,完全可以玩以本伤人的手段,而古家书局却明显不是对手。 李凌其实还好,毕竟这封神并非他原创,说到底他也是个抄袭者,倒是无法指责戴长安的如此举动。不过这并不代表他就愿意接受这样的局面了,只是冷笑道:“即便如此,小说有没有人买还得看谁写的精彩,若是一本内容乏味的小说,哪怕他卖得再便宜,大家也不会买账。我有信心,即便他出得再快,等第四卷出来时,依旧能杀得他没有还手之力!” 古月子当即点头:“这个我对李老弟你还是很有信心的。说实在的,就是我,也很期待你之后的故事啊。” 李凌谦虚了几句,才又面容一肃道:“其实老哥你想错了,我所谓的你的优势在我并不是我的小说,而是我这个人。或许现在你还无法明白,但接下来我会用实际行动让你知道我用处的。” 顿了一下,见两人有些疑惑,他又说道:“所以接下来我们要做的就是两件事情,第一便是把所有县城的书店老板都召集起来,与他们订立个攻守同盟,只有大家一心,才能与万家书局抗衡。” 古月子却迟疑道:“这当真可行?那些书店老板多有竞争,与我关系也有远近之分……” “只要把所有人都叫到一起,再由我出面,应有八成把握让他们点头。”李凌见古月子点头,又竖起两根指头:“第二件事则更为关键,那就是找出书局内与万家暗通消息的内鬼!” “此话怎讲?”听到这说法,古月子和老掌柜一下都愣住了,他们发现自己竟跟不上李凌的节奏了。什么内鬼? “二位还没明白过来吗?那万家所有能双管齐下,既压低书价,又挖走作者,就是因为他对咱们古家书局的情况了如指掌啊。尤其是我,恐怕书局里到现在也没几人知道我就是封神的作者逍遥子吧?”李凌正色提醒道。 第14章 定策 李凌这话果然说得古月子和老掌柜脸色都是一肃,看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尤其是前者,更是迅速蹙眉深思,口中则是念念有词:“你说的不错,那万家之人能主动去把所有作者都一网打尽,必然是掌握了咱们店内的情报。尤其是老弟你是逍遥子的事情,更是没几人知道,除了我和老吴外,剩下的伙计知道的也不出三人。” 说到这儿,他发现老掌柜的神色有异,便赶紧又补充道:“老吴你别多想,你是跟了我爹多年的老人了,我一直都把你当叔伯看待,所以绝不会怀疑你。” “老朽就是饿死也断不会干出出卖东家的事情来!”老掌柜当即表态道。 李凌也在旁点头表示赞同,若是放在后世,被对手策反内部人员而成商业间谍的事情倒是不少。可是在这个几百年前的古代,一群外来者想要做到这一点可就太难了,像老掌柜这样的店中老人,更不是金钱所能轻易收买打动的。 心思转动间,他又想到一点:“最关键的是他们竟能轻易找到我家中游说,这就证明那个叛徒连我的住处都知道,这样的特定之人应该很好找吧?” 古月子目光一闪:“那就只能是他了,古奎,那个当日随我同去你家的伙计!” 李凌回忆了一下,那个伙计看着挺踏实的,而且能让古月子带在身边,也该是亲信之人才是啊,怎么就会被人轻易收买了? 就是老掌柜也面露疑色:“东家,古奎可是你家的家养奴仆啊,他怎会……怎敢如此?” 如今投身他家为奴仆者分为两类,一类卖身,从此生死荣辱就与主家完全相关,也没有自由可言,是为家养奴仆;另一类则只是雇佣关系,就跟店里的大多数伙计掌柜似的,来去自由,这赚取雇佣费用。 表面上看起来当然是后者地位更高些,可实际上,对那些必须做人奴仆的穷人来说,还是后者对自身更加有利,因为一旦真成了某大户人家的家养奴仆,那他一辈子都不用为生计发愁,甚至娶妻生子什么的都有主家安排。要是能得主人信赖重用,他手里的权力更将远超一般的雇佣奴仆,毕竟他可算是本家人了。 当然,相应的,这样的奴仆生死也都拿捏在了主人手里,就是被杀了,官府也不会过问,所以这样的人对主家也是最忠心的。而现在,这个古奎身为古家家奴,居然与万家的人勾结,把店中商业机密都给泄露了出去! 古月子的脸色很不好看,只哼了一声:“至少目前看来,唯一符合的只有他一人了。是与不是,一问就知。”说着,大步就往外走,冲外边还在做工的伙计说道:“古奎呢?叫他赶紧过来!” 当下就有人赶紧去别处叫人,不一会儿,身上染了不少油墨的古奎就匆匆赶了过来。他一看到自己主人的脸色,眼中就闪过一丝慌乱,只低头见礼,却不敢抬头对视:“主人叫我有什么吩咐吗?” “古奎,我老古一向待你不薄,你为何干出这等吃里爬外的勾当来?说!要是再敢抵赖,小心我要了你的性命,还有你娘……” 李凌在旁听得直想拍额头,这老哥也太直接了吧,上来就把事情全给摊出来说了,这如何能让对方老实承认啊?古月子平时看着也挺精明的,怎么在这事上居然如此随意草率? 可随即的一幕却让李凌大跌眼镜——如果有的话——就在古月子一番恐吓的话说完,那古奎居然就双腿一软,跪倒在地,自责而惊恐地说道:“主人,我知道错了,我……我也是被逼无奈,这几日里,我更是后悔不已,早知道会给您和我们店铺带来这么大的麻烦,我当时说什么也不会把事情透露给他们啊……”一边说着,他已痛哭流涕,还不断磕头,几下后,额头都已经破皮见血了。 “这……”李凌是真有些傻眼了,这内奸的自爆也太轻易了吧,居然只一句话就承认了? 这其实是李凌有些高看此时普通人的心理承受能力了,像古奎这样的家奴伙计做这等事情早就心虚得不得了了,还有内疚,所以只要一被识破,就不敢抱任何幻想地抵赖。 看着古奎那一副痛哭悔恨的样子,古月子一时竟也发作不起来了,半晌后才沉声道:“你老实交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竟会被万家的人收买?” “我……”古奎这才抬起头来,拿衣袖擦去脸上的眼泪鼻涕,哽咽着道:“不敢有瞒主人,我是因为拿了他们的钱才不得不答应告诉他们一些事情的。” “你要用钱为何不跟我说?” “我母亲得病需要几十两银子买药诊治……” “这我知道,当时我不就已经让你去柜上支取一些了吗?难道是掌柜的没有给你?” “吴掌柜给了,我也拿了……可是,可是在那之后上街时,我却被一个朋友拉进了进财赌坊,结果……结果把那几十两银子都输了出去……我本来是想赢一些好给母亲买点鸡鸭什么的补补身子的,可结果反而欠了赌坊上百两银子……我不想的,我真不想的……可我又不敢跟主人你说实话,也不敢告诉母亲……”说到这儿,他再次流下了后悔的眼泪。 话到这儿,李凌几个便已知道了后面发生了什么。无非就是走投无路的古奎正好遇到了万家的人,然后“好心慷慨”的他们便替他还上了赌坊的欠债,作为回报,他就只能将古家书局的一些商业机密透露给对方了。 明白这一切后,李凌只能抱以一声叹息,说到底还是赌博害人啊。自己那个不负责任的便宜父亲如此,眼前的古奎也是一般。吴掌柜则是气得脸色铁青,指着跪地的古奎想骂什么,一时又不知从何骂起。 倒是当事人古月子,在脸色几番变化后还是上前搀扶起了古奎:“你这次犯的错确实极重,但说到底一开始你也只是想尽孝,又是被人所骗,才会落到这般地步的。” 他这一说,古奎心里反倒更为自责惭愧了,咬着牙道:“主人,我知道自己做了大错事,害得我们店即将……我会赎罪的,我这就去县衙认罪,告诉所有人他们的卑鄙伎俩……” “这有用吗?莫说即便所有人相信此事也于事无补,就是以你我古家家养奴仆的身份出来指证,也是无法叫人相信你的话的。万家大可以说这是我古某人在刻意抹黑他们,到时候来个倒打一耙,我们只会更加被动!” 即便在这个时候古月子依然保持着清晰的思路,倒让李凌对他又多了几分敬意来,当下也点头道:“古老哥你说的不错,这样做根本解决不了问题。事实上他们敢这么做,就是因为看准了我们即便查出问题所在也奈何不了他们。” “那难道就这么算了?任他们不断打压我们书局,直到挤垮我们?”老掌柜一脸愤怒地问道。 李凌当即摇头:“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而且我觉着古奎也是能将功赎罪的。你,愿意吗?” 被李凌低头望着,古奎都不带有半点犹豫的就点头应道:“只要能弥补我犯下的错误,就是要我的命我也不会退缩。” “没那么夸张,只要到时候你照我的意思做事即可。”李凌笑了一下。如果说之前他还觉着动用手段对付万家有些过分,那现在却是半点顾虑都没有了。毕竟是他们先不讲规矩的,很明显古奎是被他们联合庄家给设局了。 古月子见状也是精神一振:“老弟你真已经拿定对策了?” “正是,走,咱们这就进屋细说。”李凌一脸成竹在胸地笑道,又看了眼依旧忐忑的古奎:“你照我说的,接下来只管像往常那样做事就行了。还有,要是万家再有人找你,你之前什么样,之后也什么样,他们有要求,你先口头应下,然后我们再想办法。” 虽然心中依然七上八下的,但看到自家主人都冲自己点头了,古奎也不好再多问,当下点头答应,然后有些魂不守舍地离开上工去了。 而在接下来的两个时辰里,李凌三个就在这屋子里进行了长时间的商谈,直到天色完全黑下,三人才有些疲惫地从里头走出。这时的古月子和老掌柜眼中都带着一丝兴奋与迷茫,他们怎么都想不明白,年纪轻轻的李凌哪来的这许多点子,看着可要比多年经营书局,在商场上闯荡几十年的人还要精明厉害。 或许这就叫天才吧…… 直到被两人送出店门,李凌走了两步,才又止步回头,冲他们笑道:“古老哥可别忘了,两日后邀请那些书店老板会面时也把我叫上,有些话还是我来说更合适些。” “知道了。老弟你就放心吧,还有,封神第四卷你可得快些着写了,这可是你自己说的,那是此番一战的关键。” “当然,我发现分心为你做了这番筹谋后,一些剧情思路已经被我打通了。”李凌笑着一摆手,这才大步而去。 第15章 商场如战场(上) 庆丰楼是江城县首屈一指的大酒楼,这里的酒菜和服务都是最好的,当然价格也是全城最高。尤其是最高的第四层楼上,摆上一桌酒席就得花费十多两银子之多,都快抵过寻常人家一两年的开销了。 今日的庆丰楼三楼就摆下了这么一桌酒席,与会者都是城中各家书店的老板东家,设宴的自然就是古月子了。双方往来多年,交情不浅,自不可能推脱,城中六家书店的东家不到天黑就已悉数赶到,和等在楼前的古月子和吴掌柜见礼寒暄,然后直登三楼入席。 直到他们上得楼后,才发现已有个年轻人先一步等在席间了,还笑吟吟地冲他们抱拳施礼。几人互相看看,却都从各自眼中看到了疑惑,显然大家都不认得他,难道是古家晚辈,可之前也没听说过啊,而且若真是晚辈,断不可能如此失礼就在楼上等着啊。 怀着各种猜想,众老板入席就座,随着各种菜品美酒一一送上,席上的氛围也就轻松热烈起来,寒暄和敬酒不断,然后才有人举杯看向李凌:“这位公子是?” “我来给各位介绍一下,这位李凌公子有两个身份,其一与各位一样,也是我江城县中书店的东家……”古月子笑着为他们引荐道,却听得众人有些发怔,除了他们,城里还有其他书店吗? 还是一个三十多岁姓陈的老板想起了一点,看着李凌道:“你莫不就是那东斜街上的李家书店的老板?” 李凌就跟没听出他话中的不善般笑着点头道:“陈老板说的是,那家书店正是晚辈家中所有。” “哼!”这回不高兴的可不止一个陈老板了,其他几家也都低哼出声,他们对李凌向外租书的举动可是不满很久了,只碍于身份才没找他麻烦而已。可没想到今日这家伙居然自己跑到跟前来碍眼了,真真讨厌。 感受到众人的敌意,李凌并未有半点局促,只是笑着举起一杯酒来团团一敬道:“各位前辈对李凌有些成见我自然心知肚明。确实,我那店因为某些原因只能靠租书维持,从而使得各位的生意有所削减,在这里,我就先向各位赔罪了。”说完,他便举杯一饮而尽,而后又连倒两杯,全部喝完,算是把赔罪的姿态都亮了出来。 只是姿势固然洒脱,可李凌终究小瞧了酒水对身体的冲击,这具十八岁的身体之前从未饮酒,现在一气喝下了三杯烈酒,酒劲一起,顿时就让他的脸上一片酡红,还低低咳嗽两声,只能赶紧坐下,吃两口菜把酒意给压下去。 古月子见其他人并没有缓和多少,便又开口打起了圆场来:“各位老板还请听鄙人一言。我刚刚只说了李老弟的第一个身份,这还有第二个身份呢,他便是如今风靡我江城县的《封神演义》一书的作者逍遥子了。” 这下,本来阴沉着脸的几人又都变色,有人更是惊道:“你说什么?那封神一书是他所写?此话当真?” “当然是真的,难道我还会让人冒认逍遥子不成?” “既如此就更不能叫我等接受了,封神一书长效数月,光赚到的稿费都在你开店之上吧,那为何还要破坏规矩,抢我们的生意?” 古月子当即一声叹息:“这个说来就话长了,李老弟所以如此,也是为生计所迫啊。”随后,他就把李凌家的事情简单地说了出来,倒是让几人都为之动容,想不大李凌的处境竟是如此窘迫,这么看来,他做的一切倒是可以接受了,毕竟他只是为了还清父亲所欠下的外债,为了好好生存罢了。 李凌这时也趁机再度起身,团团作揖道:“晚辈年轻,又是初入书店这一行,所以之前就没多想,还望各位前辈莫要怪罪。我保证,只要能让我把欠债还上,今后租书什么的自不不会再干。” 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这些长辈总不好继续揪着不放,便纷纷表态算了,算是把这一节给揭了过去。由此,席间众人的关系看着又亲近了些,觥筹交错,谈笑不断,倒是和乐融融。 直到酒至半酣,还是那心直口快的陈老板开口说道:“古老板,你今日请我们前来总不会只是让我们和李公子互相认识一下吧?” 随着这话问出,其他人也都停杯抬头,看向了古月子。后者的神色也随之变得郑重起来,目光与他们一一对过,这才点头:“陈老板说的是,今日古某请大家前来,正是有一件关系到我江城县书市兴衰的大事要与你们商量。 “想必你们也已经知道了,前些日子,衡州府来的万家书局已在我城中开设分号,但你们不知道的是,他们竟已把主意打到了我古家书局的头上,这是想把我江城县的整个书市也抢到他们手上啊!” “所以古老板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很简单,就是想让各位与我古家书局站在一起,共同抵抗他们的入侵。比方说你们各家书店都抵制销售他万家书局所印之书,如此一来,用不了多久,他们就只能放弃。” “这个……”这些老板一个个互相看了几眼,脸上纷纷露出难色来。有个王老板在低咳了一声后道:“古老板你也该知道,我们的书店除了卖你家出版的书籍外,也曾跟本县之外的书商进书,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万家了。现在你让我们就这么抵制万家书局,是不是于理不合啊?” 古月子忙又解释道:“我不是让你们再不卖他家的书,只要是我古家能印出来的同样的书籍,你们就别跟他要了。另外,也可把他们的书籍放到不去眼的角落,从而使他们的买卖做不下去,这总能做到吧?” 几人还是没有答应他的要求,个个都是一副若有所虑的为难模样。李凌看在眼里,知道该是自己出场了,便也干咳一声,吸引众人注意后道:“各位前辈,在下有几句话要说。你们都是我李凌的前辈,做生意的时间比我的年纪还大,所以有些道理我也不敢细说,但有一点却还是要说明的,那就是商场如战场。别看今日万家书局进入我江城县只是两个书局之间的竞争,其实它背后所牵涉到的利益远比各位想的要多得多。” “李公子,你这话有些危言耸听了吧?”王老板不屑摇头道。 李凌当即回道:“绝非危言耸听,因为早有成例。各位应该知道,我江城县已是万家书局扩张过程中本府境内第五个目标了,而之前四县的书市现在又是个什么样子?”见众人回答不了,他便自己作答:“其他四县原先的书局不是倒闭就是被他们给吞了,然后就只剩下了他万家书局一家独大。或许一开始,书市上的其他人,比如书店,又比如写书的作者,雕版的工人都能从他们那里得到大笔的好处,就跟最近万家与你们接触时所做的保证一样。 “可是各位想过没有,一旦真等到他们成为控制全县书市的垄断者,他还会给你们这么多的好处吗?他万家涉足书籍一行又不是来行善的,说到底还是为了赚钱。所以要我说,到那时候,就是他们连本带利,把之前给你们的好处都夺回来的时候了。甚至于如果我是万家的主事人,完全就可以自己在此开设书店,然后以远低于你们的价格往外卖书,就跟对付古老板的书局一样,把你们逼得走投无路,到最后只能关门大吉。而这一切,都是你们一早选择与他合作,把古家书局给逼得关张所致。” 这一回,众人的脸色终于变了,有几个更是露出了深思之色,明显是接受了李凌的这一推论。 王老板这时又提出疑问:“可我记得现在我江城县也只有古家书局一家书局啊,这与万家书局独霸又有什么区别呢?” “区别大了,你们与古老板,与古家书局可是有多年交情的,他是什么样的为人还不清楚吗?论胃口,论野心,古老板能比得了万家吗?正所谓店大欺客,现在你们双方正是均势,所以能相安无事,可一旦换了万家,你们几家书店还想与他们抗衡?就如我刚才所言,人家只要自己拿钱出来开上几家书店,就能把你们全部挤兑关门大吉了。” 顿一下,他又语重心长道:“所以各位老板,在我看来眼前的利益固然要争取,但更重要的还是以后,眼光得放长远啊。还是那句话,商场如战场,敌人势大,只有双方联合,才能以弱胜强,把伸入我江城县的万家爪子给剁回去,要不然,悔之晚矣。” 这时古月子也再度起身拱手:“诸位,我古月子一向为人如何你们应该很清楚,只要这回大家能帮我一把,他日必有报答。还望各位想想咱们同乡的份上,想想那些可能被万家欺压的读书人和工人,就与我联手吧!”说着深深作了一揖…… 第16章 商场如战场(下) 古奎被人带到万家兄弟跟前时显得很是局促,站在下面低眉垂目,两只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直看得两人先后露出了轻蔑的笑来。片刻后,才由万艾说道:“古奎,咱们早前就见过,你不必如此紧张。今日找你前来不过就是想跟你了解些事情罢了,来,坐下说话。” 古奎却并没有动,只低声含糊道:“我……我之前并不知道你们身份,所以才一时糊涂,把,把一些咱们店里的事情告诉了你们。主人对我一向很好,我不会再出卖他了。” 这话惹得两人又是一阵笑,万荣随即又冷声道:“这么说来那古月子还不知道你已把店中许多机密都一早告诉我们了?想来也是,要不然他怎么会不接受咱们的好意,还非要与咱们万家斗上一斗呢? “可你想过没有,你的事情他总有一天会知道的,到那时你觉着他会怎么惩治你这个吃里爬外的家伙?嗯?” 这话果然让古奎感到一阵恐慌,身子都微微颤抖了起来:“我……我……”我了把天却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所以我这儿倒是有个办法,只要你想法儿帮着咱们让古家书局彻底倒了,让古月子从此落魄,主人也就不再是主人,你自然就不必再担心会被你家主人惩治了。”万艾又跟着说道。 这两兄弟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几句话间就给足了古奎压力,断了他所有后路,然后便静静等候着他拿定主意。半晌,见他还有些迟疑,万艾又从袖子里取出一小锭银子拍在桌上:“我万家行事向来公平,只要你肯帮我们做事,好处自然是少不了你的。比如这一回,你要是能把古月子昨日和那些个书店老板见面商谈之事细细说出来,这银子就是你的。” 先是威胁,再是利诱,果然就让古奎开始动摇了。只见本来还低着头的他略略抬眼,不断在那银子上打着转,双手又有些不安地在身上反复摩擦着,显然是在作着激烈的思想斗争。见此,万艾一笑,又取出一锭银子来放在桌上,意思已经传达了过去。 “我……昨日主人让我在旁伺候着,所以他们的对话我都听了。他的意思是……是让几家书店老板和我们古家书局站在一起,抵制万家书局的所有书籍,让你们的书都无法在县城里卖出。”加重砝码之下,古奎终于做出了背叛的选择。 “哦?”万艾和万荣对了一眼,事情果然就和他们之前收到的消息一样,看来一切尽在掌握啊,“那些老板又是怎么决定的?” “他们当场并未给出保证,只说要回去考虑一下。不过……不过我看他们的反应,却是有些动心了。毕竟,那位李公子说的不错,一旦万家书局当真挤垮了我们古家书局,到时候他们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哼!那姓李的果然早和古月子一个鼻孔出气了,怪不得不肯与咱们合作!不过他也就一跳梁小丑,成不了事,我总要让他付出代价!”万荣想起几日前与李凌的一番对话,心中就是一阵懊恼,忍不住骂了一句。 万艾却是咳嗽了一声,制止了弟弟继续把不必要的事情说出来,然后冲古奎点头道:“很好,看来你已经想清楚了,今后就为我们万家做事。放心,我们万家向来厚待你这样能干之人,只要你能给我们带来更多有用的情报,好处定少不了你的。”说完手一抬,那两锭银子已划过一道弧线,稳稳落到了古奎怀里。 这让他脸上迅速露出惊喜贪婪之色,迅速将银子藏进怀里,生怕它会逃走一般。他这一举动再度引来了万家兄弟的轻视,只要是能用银子收买之人,在他们看来就很好对付。 “那你回去吧,记得有什么消息就通知我们。” 古奎点点头,刚想走,又犹豫了一些,嗫嚅道:“其实还有一事,不知有没有用。” “你说,只要是关于古家书局或古月子的,我都要知道!”万艾立刻来了兴趣,连忙说道。 “就在前日,主人让我去请了几个雕版师傅到工场里商议事情,听他们谈话,好像是要把书版扩大,还有,他们还说了些什么在版上雕刻图画的事情,我听得不是太明白,也记不太清。” 万艾思忖了一下,脸上露出笑容来:“看来是你家主人在想着另辟蹊径来和我们一争了,倒是有些想法。唔,这消息不错,再给你一点赏赐。还有吗?”他一边又把一小锭银子抛过去,一边继续问道。 古奎接过银子,脸上满是兴奋的笑容,当即又道:“还有,我之前听主人念叨过,说封神第四卷将会在下月初开印出书……” “哦?这可真是个重要消息了!好,你果然大有用处!”万艾一听更为高兴,当下又给了两锭银子。直到这时,古奎才再没有了新的消息,看万艾冲自己一挥手,便有些讪讪地退了出去,再由人带着离开这处院落。 直到他离去,万艾才看了自己弟弟一眼,笑道:“如何?我就说此人能派上用处吧?你以为我们已拉拢了王家书店老板就已经掌握了古家的心思,那就太小瞧他古月子了。而且,有此二人为我所用,还能做个相互间的印证呢,这样他们就算想骗咱们也没那么容易了。” “还是兄长你想得更深,小弟佩服。”万荣也由衷感慨道,“怎么看来,古家书局是打算挣扎一下,还有新花样了?还有那什么封神第四卷,真能对咱们构成威胁?” “不好说,不过小心应对总不会错。那个李凌倒是有些本事,别的不说,那句商场如战场就深得我心,生意场上交锋,就该全力以赴,能用什么手段都用上。他的封神确实写得不错,前三卷已让不少人追捧,这第四卷也必然能卖得更好。” “他话确实说得在理,但书却未必了。至少那封神从遣词造句里还是多有些稚嫩生疏,一看就是新写话本小说,比之戴长安之流可差得远了。所以我觉着只要我们找准了机会用戴长安的新书来打压封神,定能将他的比下去。如此一来,古家书局必然会大大亏损一笔。” 对这说法万艾也是赞同的,点头道:“那就让戴长安赶紧把第四卷写完,我们必须赶在封神第四卷出来前把四卷一并印出发售!到时,一定能抢走封神的市场,断了他们的后路。” “好,我待会儿就让人去催催戴长安,务必在本月底之前把第四卷写出来。” “至于古家书局所做的版本变化,你觉着有威胁吗?” “应该没有吧,书就是书,难道版本变大些,有些插图就能卖更高价,卖得更好了?”万荣不以为然的摇头。 万艾虽然略有些不安,但想着改换版本什么的绝非一朝一夕能成,而且需要和家里商量,一来一去至少半月,所以也就打消了主意:“那就先从封神入手,然后再瓦解那些书店老板和古家的同盟,到那时,古家书局还拿什么与我们斗?” 说到这儿,兄弟两个对视一眼,只觉胜券在握,同时哈哈笑了起来。 …… 几锭银子摆在桌上,看得古月子都啧啧赞叹不止:“这万家当真财大气粗啊,为了收买你,居然舍得花这么多银子!” “主人,我错了,我不该……”古奎又是一脸羞惭地道,但话没说完,就被古月子打断:“我说过,之前的事情已经过去,就不必提了。而且这次你可是立了大功了。” “啊?把我们书局的一些内情泄露给他们真没问题吗?”古奎到现在还想不明白,为什么主人和李公子要让自己做这一切,刚才与万家兄弟面对面时,他都紧张死了。 一旁的李凌笑了起来:“现在你或许还想不明白这其中奥妙,但我相信过了八月后,你就会知道了。大好的‘机会’我已经送到了他们手里,我相信以万家为人,是定不会放过的,不过之后是个什么结果嘛,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古月子也笑着点头:“看过你写出的第四卷前半内容,我就相信此战我们必胜!只要他们想到从封神入手,这次定能让他们大大地出一回血!” 顿了一下后,他又担心道:“只是你又何必把我们换版一事都透露给他们?” “这事又守不住,过两日他们自会知道,早一些也无关大局。而且这样一来,古奎就更容易取信于他们,今后我真想误导他们时,也就容易许多了。”李凌笑得如同一只已偷到老母鸡的狐狸。 随即,他又看到古月子脸上还带着一丝不安,知道他是觉着自己的手段有些过于狠辣了,便又道:“还记得我那句话吗?商场如战场,既然上了战场,那就该一切以取胜为目的,兵不厌诈!” 古月子仔细想想,也点下头去:“你说的不错,这本就是他们先犯的我,让他们吃些苦头也是应该的!”说完,拿起桌上那些银子来到古奎跟前,把它们全放到了他的手里。 这叫古奎有些惶恐,连忙推让:“主人我……” “叫你拿着就拿着,本就是他们给你的,现在算是我赏你的便是。我知道你母亲的病需要钱,现在店里又紧着用钱,不能给你太多,那就只能借花献佛了。”说着,古月子用力一拍已感动得眼圈泛红的古奎:“不过只要好好干,我相信很快我们就不会再为钱伤脑筋了。” “嗯!”古奎捧住了银子,一脸感激地用力点头,而一旁的李凌见此却笑了,他这位古老哥的本事也不小啊。 第17章 山寨封神 八月初二,经过近月的全心写作,李凌终于是把封神的第四卷给写成了。 在整个七月里,除了有几日帮着古月子筹谋对抗万家书局一事,李凌就全一心扑在了这一卷小说的写作中,甚至连书店都很少去了,毕竟相比于写作,书店那点收入当真可以忽略不计了。 而这番用心也是大有收获,在李凌看来,新鲜出炉的第四卷比之前三卷无论是故事情节还是词句运用都要高出不止一档,连带着他自身对写作也有了进一步的提升,所以对此番出书他也有着十足信心。 只是当李凌来到书局交稿时,却发现吴掌柜和店内其他几个伙计全都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就是见他带了书稿来,也只是勉强露出笑容,请他到后头去和自家东家说话。 古月子的情绪看着也不甚高,笑了下接过书稿:“老弟,你这一卷写的可比之前要慢太多了。” “没办法,谁叫接下来的故事更难,场面更大呢?我得仔细考虑清楚了才好下笔不是?”李凌笑了下,这才关心道:“老哥你怎么这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可是万家那边有了动作?” 这话顿时引得古月子一声长叹:“何止是有动作,当真是疾风暴雨啊。你一直在家中闭门写书,所以不知外头局势已然大变了呀。” “怎么说?”李凌的神色也迅速凝重起来,他本以为对方没那么快掌握主动呢,现在看来,事情要更严重了。 “哎,本以为那日把众书店老板叫到一起能成攻守同盟,可结果却是我高估了大家多年的情分。一开始,王老板和刘老板就直接倒向了万家,把万家书局的书籍齐齐摆上了架。然后,在万荣几个的不断游说,和降低进书价格后,其他几家也都动摇了,就是与我关系最好的陆老板,最后也妥协了。这是十几天前的事情了,现在我古家的书和万家的书完全一样,但价格上人家却比我低上两成,如此自然没人再肯出钱买我的书了。” 李凌听得连连皱眉,他本以为几百年前的商人要比后世那些更重情义承诺呢,可现在看来,明显是自己高估了他们,商人就是以逐利为目的,在更大的利益面前,交情什么的只能是摆到一边了。 叹息一声后,古月子又道:“不光是那些经书上他们完全断了我的后路,就是小说话本上也是一样。这一月来,你这是第一本交到我手上的小说,其他作者已都被万家挖了去!而更可恶的是,万家居然就在前天一口气推出了四卷《封仙演义》!几乎就是掐准了你交稿的时间而来,是要把我们赶尽杀绝啊!” “封仙演义?”李凌皱起了眉头来:“是那戴长安仿照我之前的情节所写的小说?” “正是,我也叫人买了一套来看,他前边几乎全是仿照着你封神的内容来写,只换了些名字罢了!”说着,古月子转身就从后边的书架上取过了四册书来交给李凌,“你看看吧。” 好家伙,看着书卷封面上那大大的“封仙演义”四字,李凌直接就一句好家伙。这位还真是深谙仿写蹭热点的精髓啊,就连书名都蹭得如此直白,叫人一看就联想到自己的封神。 不过李凌也有一定的心理准备,所以倒也没有什么不快,当下翻开书页就迅速浏览起里面的内容来。 只看了一会儿,他嘴角一翘,便笑了起来。还真就跟之前古月子所说的那样,这本书完全是照着封神套路来的,只是把年代往更早了一提,成了夏朝的故事。 唔,就是把纣王换成了夏桀,妲己换成妹喜,然后周换成商部落,武王就是成汤,姜子牙变作伊尹——这个显然年代上有出入,但作者却没太在意,只管把自己知道的那时的人物往里代。 然后天上的那些神仙就更容易了,什么东皇太一,人皇伏羲什么的,都是可以用的嘛,再加上一些原创的人物,还真挺像那么回事儿。 在迅速翻过几回后,李凌也就明白为何古月子明明前些日子还信心满满,现在却着了慌。书店方面的倒戈是一方面,更关键是这本封仙的内容确实不差,甚至从文笔上来看,还远在自己那三卷之上呢。而且,这书里还有些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内容,把纣王和妲己,不对,是夏桀和妹喜宫闱里的那点互动动作内容都给写了出来……这下吸引力应该是更大了。 想到那天见到的戴长安一副酒色过度,身子很虚的模样,李凌不觉有些联想,不禁轻轻一笑。这却让一旁的古月子有些按捺不住了:“老弟,都这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当时我真以为戴长安写不出太像样的来呢,可现在看来,还是低估了他的能力。这四卷书可不比你的差,而且他比你出得快,价格还便宜,对你这一卷书的影响自然极大。” 李凌这才把手中的书放回桌上,看着对方问道:“古老哥,我想听你一句实话,当日你愿意买下我的书是因为什么?因为我第一卷的辞藻有多华丽,文笔有多优秀吗?” 古月子沉默了一下后还是摇头:“当然不是,你的文笔也就算通顺而已,封神一书最被我看重的还是那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还有各种人物层出不穷,确实精彩……” “这不就结了,我能让大家愿意看书,正是靠着我的想象力啊,所以他的优势根本算不得什么。” “可问题是,你的种种妙想也被他偷去用了啊……” “那可不见得,他能偷去的只是前三卷,可事实上封神真正精彩的内容却由这第四卷才开始呢。”说着,一拍自己带来的书稿,送到了对方面前。 “此话当真?”见李凌这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古月子的精神才为之一振,赶紧翻看起书稿来。其实前面半卷他之前也看了,也就比前三卷精彩一些而已,未必强出那封仙许多。但等他翻看到后边内容,目光就一下陷入其中,久久没能拔得出来。 正如李凌所说,后边阐教和截教一场场斗法的内容当真是完全超出了这时人们的想象,精彩得让古月子都忍不住开始连连拍案叫绝了。 本来书中的十绝阵一段情节是被后人诟病最多的地方,那十阵什么红沙阵、金光阵听着名字不俗,可内容却是千篇一律,就是西岐一边派出炮灰进阵被杀,然后才由阐教十二金仙入内破阵。 这样的故事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可封神演义里却来了十次,换了谁都要审美疲劳了。但李凌却做了诸多改编,把十绝阵各种妙处杀伤都来了个升级,而西岐一边的破阵之法也各自不同,当真是既精彩又有趣,使人一旦开看,就停不下来。也就李凌这样看过不少后世修仙等小说的人才能做出如此改编了,这显然不是这个时代的读书人能想出来的。 “好!妙!”在连连赞叹了一番后,古月子才把手中书稿放下,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后,脸上几日来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笑容:“老弟你果然没有说大话,也没有叫我失望,这一卷封神已能抵过之前三卷相加了,至于封仙,更不值一提!” 李凌也是一笑:“所以只要咱们尽快把书印出来,就能在封仙大卖之前断了他们的路,到时我看他们如何收场!” “不错,我这就让他们先把手头改版的事情停一停,必须在三日内把封神第四卷给印出来,要不然拖越久,情况只会越糟!”古月子说着直接起身,兴冲冲就往外去。 …… 万家书局后院,戴长安满面春风地坐在万荣和万艾跟前,听着他们报出这两日来自己这四册书卖出的销量,心中一阵畅快:“四百册啊,只短短三日就卖了这许多。那古月子这时也应该已经收到风声了吧,真想看看他现在是一副什么嘴脸啊,当时居然还说我这是走的邪道!难道那逍遥子写得,我就写不得了?” “戴先生,接下来的第五卷你可想好怎么写了吗?”万艾笑着问道。 戴长安这才把精神微微一提,拱手道:“学生自然是早有打算,后面的内容定更加精彩。不过,这么一来的稿酬……” “放心,亏待不了你,只要你写得够快够好,再给你加十两银子也就一句话的事情。”万荣笑着说道。 “十两怕是不够吧,听说那李凌的封神一卷可值五十两呢,我怎么也该拿六十两才对。” 看着他这副贪心不足的样子,万艾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快,但随即又笑道:“好说,只要书能卖得出去,给你六十两就是。不过我可有条件,五卷书我要卖出去两千本才能给你六十!” “这……”听到这个数字,戴长安有些含糊了,他以前写的小说加一起都有十多卷了,总数也没卖出去两千啊。 “怎么,你怕了?我可知道封神只出第一卷时就卖出去八百本啊。”万荣哼声道。 受这一激,戴长安当即点头:“那就怎么定了!他逍遥子能做到,我戴某自然也能做到!”大不了之后往书里多加点动作内容嘛,反正现在也没人会管这种东西了…… 第18章 封神vs封仙 八月初五的中午时分,戴长安才从刚开门的软玉阁里走出来。自前两天自万家拿到大笔的稿费与赏赐后,他几日来便流连于这温柔乡中无法自拔,直到今日身子实在受不了了,方才离开。 当然,如果要他作个解释的话,戴长安只会说自己是在采风外加体验生活,如此才能写出更妙,更栩栩如生的“动作戏”嘛。只是他发白的脸色,虚浮无力的两腿却诉说着另一些东西了。 好在他终究没有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所以在回家之前,还特意拐到了不远处的那家书店看看自己的书卖得怎么样了,也顺便查查那封神的第四卷是否已经出版。结果才到书店门前,他就看到好几人正围着老板,问的却是封神:“老板,你昨日不是说《封神演义》的第四卷今日就能到吗?怎么到现在还没有,莫不是在耍我们不成?” 书店的刘老板面带苦笑解释道:“我这也是前两日听古家书局这么说的,之前我也已经让伙计过去催促打听了,书要是出来了我定第一时间卖与你们。” 自己的书还从没有被人如此惦记过呢,这让戴长安心里一阵酸溜溜的,只能给自己打气道:“很快,我的封仙就能超过那封神,成为咱们县城里最被人追捧的话本……” 然后他果然就听到了有人提到了封仙,却是刘老板趁机向那些客人推荐道:“其实你们要是急着看封神的话,我店里还有几卷《封仙演义》那也是颇为精彩的,不但已经出到了第四卷,价格也更便宜,只消十两就能买下全部四卷。” “封仙演义?之前倒也听人说过,这书好看吗?比之封神如何?”有人不觉动心问道。 “至少在我看着相差不大,但作者长安先生写得快啊,而且内里有些情节可比封神有趣得多了。”老板说着,便露出了暧昧笑容来。 还没等那位再说什么呢,就见另一个顾客不屑哼道:“那书我也看过,整个故事脉络几乎和封神一样,根本没有自己的东西,不值一看。” “不错,所以说便宜没好货,而且里头多有有辱斯文的内容,真真不堪入目!” 听得连续两人给出如此评价,本来有些心动之人也没了兴趣:“那我还是等封神出来再买吧,这书看着才舒坦。” 这些话语全都落到戴长安的耳中,让他本来苍白的脸色倒是红润了起来,呼吸一急下,当即冲进了书店,朝那两个批评自己小说的顾客说道:“你们凭的什么说封仙就比不了封神,论文笔,论故事,它哪一点差了?” 这些人都没想到有人会如此反应,全都愣怔了一下,前一人才笑道:“兄台怎如此愤怒,难道你就是封仙一书的作者吗?” “当……当然不是!”这时戴长安已稍微冷静了些,自不会承认身份,只随口道:“我只是为那长安先生感到不公而已,他的书我看着就挺不错……” “那是兄台你没看过封神,要我说这封仙完全就是照抄的封神里的情节,还有那里头某些不堪入目的内容,其实也多是之前盛行的诸多才子佳人小说中用惯了的东西,就是那长安先生自己以前的书里也有的是这样的内容。所以在我看来,这封仙演义压根就没法儿和封神相比!” “你……”自己的书被人当面说成一文不值,顿时让戴长安怒火中烧,实在很想大声告诉他们自己就是本书作者,这也是自己的心血之作。但话到嘴边,终究无法出口。 而当此之时,一辆堆满了书籍的板车缓缓而来,老板一眼瞧见便大声招呼道:“来了,封神第四卷来了,各位不是要买书吗?”他还真怕这些位争执着在自己店里动起手来呢。 果然,听到这一声招呼,大家的注意力迅速转移,全都期待着看着伙计把一摞摞书搬进店来,然后挤到老板身前,拿出银子争抢着买书。老板此刻更是笑得嘴巴都咧到耳朵根了,一边收钱分书,一边招呼道:“各位不要急,咱们这次进了一百本书,一定不会让谁空手而归的。” 有那性急的,在买到书后便立刻打开迅速翻看起里头的内容来,才看了两页,就有人连声赞叹:“这逍遥子的文笔又见涨啊!哇,十绝阵竟如此厉害,三百大周将士进去竟是瞬间化作血雾,这可如何是好……” “喂,你要看要议论且回自己家去,咱们还没看呢!”旁边立马有人不满叫道,使那位忙笑着道歉,然后匆匆离去,显然是急着回家看书去了。 见到这一场面,戴长安当真嫉妒不已,但在生了一会儿闷气后,他还是也花了五两银子买下了一本新书来,毕竟他还指望从封神里“获取灵感”来继续自己的封仙呢。 心事重重的戴长安回到家中,也没理会妻子的关切问候,当下就把自己关进了书房,打开书册就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这一看,直看到天色暗沉,不点灯再看不清字,方才罢休。 而此刻的戴长安再没有了之前的不忿,眼中却是满满的无奈与失落。即便再不情愿,他也必须承认自己比之逍遥子要差太远。如果只看前面三卷,他觉着自己真不弱于对方,那些情节自己也是可以想出写出来的。可在看了这大半卷的内容后,这一想法却已烟消云散。 书中那千军万马的浩大厮杀场面,十绝阵的精巧杀绝,还有西岐方面配合着阐教诸仙破阵的种种手段本事,他即便是在梦里都未曾做到过。要不是书中内容是这么写的,他都想不到会有如此转折呢。 最后就是那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哪吒、杨戬、姜子牙,甚至是闻仲、赵公明等反派角色,也都跃然纸上,叫人有着极其深刻的印象,这可比自己的封仙要强出太多太多了。甚至于,他就是想抄着化用,一时也是没有头绪,除非完全照搬,可那只会让更多人唾弃自己的小说啊……一时间里,心思混乱的他都生出放弃继续再写封仙的想法了。 …… 就连戴长安这样写了十多本小说的作者都被这新一卷封神所折服,其他读者自然更甚了。有人惊叹于书中战斗场面之宏大,有人向往两道斗法之精妙奇绝,也有人感慨起了内中人物之境遇。 反正就在两三日里,封神第四卷的内容就成了所有人津津乐道的话题,无论读不读小说,在江城县各处都能听到不少人对书中内容的讨论赞赏。 尤其是县学内,诸多学生几乎是人手一本,一旦看书作文累了,他们便会凑到一起,对小说中的内容进行探讨。这其中,最积极的当然就数齐清了,这时的他连棋都不下了,整日就捧着封神与几位同窗分说书中精彩处,畅想着后头的故事。 “你们说那赵公明一死,他三个妹妹会如何为他报仇?” “你怎么就认定了三霄仙子就会因为他逆反天道了呢?之前她们表现得可颇为清醒自守啊,也知道此乃天道,不是他们几个截教小辈所能扭转阻挡的。” “可书中几次都隐晦提到了三个仙子和赵公明交情深厚了,现在他被害死,当然想要报仇。说起来这赵公明也算磊落丈夫,奈何却被那陆压给算计了,真真可惜啊。” “要我说最可惜的还是闻仲闻太师。他本是国之栋梁,也一心为民,结果却因为纣王无道,才把他赶上了如此必败之路。” “说来这逍遥子也是可气,何必把他们几个写得如此生动呢?” “不过相比起来我还是更中意哪吒一些,那莲花化身果然厉害,多少专门针对魂魄的招数都不起作用,而他又是如此有趣……” “我更喜欢杨戬一些,七十二变可太让人惊艳了……” “雷震子可飞天而战,可发雷霆才够亮眼……” “其实我觉着妲己才更可人些……” 最后这句话却让现场的气氛陡然一僵,所有人脸上都露出了古怪的神色。 …… 在如此流行趋势的推动下,李凌的这一卷《封神演义》的销量那是逐节攀升,不光是之前买过前三卷的去买了,之前没买过的,也在这些议论中对本书有了兴趣,特意跑去书店买全套看,就是那些以往不怎么看小说的人,只要手头宽裕,也会去买上几卷看看,毕竟这时的娱乐方式实在太匮乏了。 于是,只发书不到七八日间,新一卷《封神演义》就足足卖出去了一千多本,而之前那三卷也因此销量再升,也多卖了两百来本之多。 可以说当第四卷封神一出后,关于它和封仙之间的比较就已经彻底失去了意义,那完全就是碾压式的胜利,自初五封神一出,封仙就再没能卖出去半本,所有书籍现在只能放在各家书店的架子上吃灰,对比之下,实在可怜。 古家书局和万家书局的第一轮交锋,就此已经分出胜负! 第19章 难题临头 照道理来说在取得第一局的胜利后古家书局众人该感到高兴才是,可事实上,虽然封神第四卷大卖的消息不断传来,可上自古月子,下到那些伙计们都不见轻松,其中原因来自两方面。 其一,古月子深知万家书局实力雄厚,哪怕这次亏本,也难伤筋骨,反倒是自家书局纵然封神大卖,短时间里对上万家依旧是望尘莫及,所以就必须尽快把那新版的四书五经等书籍给印刷出来,可这些书籍却太难叫人满意了。 之前听李凌说出把版本扩大,并加入插图以丰富书籍内容时他还是很感兴趣的,可真上了手才知道这事有多么的繁杂困难,两月下来已尝试出了几套底版,可依旧难叫人满意。 今日他又把李凌请来,让他帮着出出主意。可这方面,前世只是会计师的李凌也只是能高屋建瓴地说些东西,真落到实处还得需要下面的工匠多想办法了。 其二,与第一个原因一脉相承,因为过多投入到新版书籍,书局的开销不断增加,现在店里的存银都快见底了,说不定到了月底,连工匠伙计的工钱都要发不起了,至于那些材料的损耗更是一个大大的无底洞,叫人心生不安。 如此一来,古月子脸上自然就没有了太多喜悦的笑容,哪怕是和李凌走在后头的工场里也是一脸凝重:“李老弟,你能想出这个办法来就没有让它更完善一步的法子吗?” 这已是他第三次问相似的问题了,李凌却回以苦笑:“我本以为这换版什么的很容易呢,现在看来却是我有些欠考虑了。光是纸张的选用就是一道难题,再加上上墨等方面的种种问题……”说到这儿,他看到有工匠又一次因为版面不够平整而废弃了整块木版,“这真不是我能解决的。” 顿一下后,他又问道:“不过我想问一句的是,我听说咱们大越早些年就已经用到活字印刷了,那可以大大节省成本,至少不用因为雕错一字就废了一整块版子,可怎么就位见咱们书局用上呢?” “活字印刷之术其实不是咱们大越才有,前宋时节就已经有出现了。但是这方法还是有着诸多缺陷,光是那些字模的损坏消耗的价格就超过了木版的损耗。再加上那是个精细活,没一两年的工夫根本不可能让人轻易上手,所以至少咱们衡州府内是少有书局用此印刷的。”古月子随口作着解释,脸上的愁容却不减半分。 李凌却是听得有些发怔,他一直以为活字印刷在出现后就彻底取代了呆板的雕版印刷呢。现在看来,书本上所说的东西还是和现实有出入的,就跟自己之前自以为加大版本,加入插图能让书籍卖得更好,却忘了这一系列改变需要的前期投入有多大,是不是适合古家书局。 不过既然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自然不可能放弃,不然损失更大。所以他只能道:“古老哥,我看着新版书籍也快成了,或许再到下月,便可成批印刷。” “是啊,我也这么认为。可问题是,店里的存银真不多了……” “不是有封神第四卷大卖吗?让各家书店把钱送来便是。” “可除了陆老板,其他几家都拿各种理由拖着,只说要到下月才能把钱款送来。” “竟有这等事?”李凌一怔,又看了眼愁眉不展的古月子:“这应该是万家那边搞的鬼吧?” “多半就是了。我听说那几家书店想把封仙给退了,结果万家就以此相要挟,不然就不把书款退还……” “卑鄙!”李凌骂了一句,随即又无奈摇头,也是他自己说的商场如战场,人家为了最终胜利自然无所不用了。这么看来,是得用最后一招了吗,那就真把万家给彻底得罪了。 正当李凌权衡利弊的当口,前头店面里突然传来了一阵吵闹,两人赶紧回头去看个明白,结果人还没到店铺呢,就见几条壮汉不顾人阻拦地直闯了过来,虽然有些距离,李凌还是一眼认出了当先那人正是多日未见的黄秃子,他那颗秃瓢可实在太醒目了些。而看到他,就让李凌想到了自身的麻烦,脸色也跟着一变。 “阁下是来买书的吗?为何乱闯我店铺?”即便有些恼火,古月子依旧保持着一定的客套,还冲黄秃子几个抱了下拳。 “你就是古老板吧?”黄秃子笑嘻嘻看着他,“兄弟不是来买书的,我又不识字。” “那你来敝店做什么?” “我听说你们古家书局最近手头很紧啊,快连给工人发工钱都做不到了,所以才奉了庄大爷的意思来帮你们出个主意。” “你……是庄强的人?想让我跟他借钱?”古月子这才明白过来,脸色顿时一变。 “不错,谁叫咱们都是乡里乡亲呢,自然不能被打府城来的外人给欺负了去。咱们庄大爷说了,只要你点头肯以自家书局为抵押,那我们现在就能给你拿来两千两银子,足够让你渡过眼下的困局了。如何,够意思吧?”黄秃子大咧咧的笑道,露出了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 听到他报出的数字,古月子还真有些心动了。在他看来,现在自家的新版书籍也就差一月就能成批印刷了,到那时就足以和万家书局掰掰手腕。而只要拿到这两千两银子,一切问题便将迎刃而解。 黄秃子那也是挺有眼力见的一个人,一看到他这反应,便知道有门儿,又说道:“古老板你就别犹豫了,这样的好事可不常有啊,要不是看在咱们是同县乡亲,就是你求到庄大爷面前,他都未必肯借你这么多银子呢……” “我看不见得吧,你们看上的应该是那丰厚的利息才是。你说了这半天,可是半字都没有提到底利息该怎么算,是不是又想来一个九出十三归啊?古老哥你别信他的鬼话,这些高利贷的人最信不过了!”李凌眼见古月子要步自己便宜老爹的后尘,再忍不住,迅速上前劝阻道。 本来黄秃子还没留意李凌,现在他自己上前,顿时就让他笑了起来:“哟,这不是李大郎吗?怎么着,你是在此处打零工赚钱吗?今日可是八月十二了,再过三天,你要是拿不出二百两银子来,到时不光是你,就是你那妹妹,也得被拿进庄大爷府上去。啧啧,最近我可见过她了,她是越发水灵了……” “滚!”李凌不等他把那些猥琐的言语说完,就突的一声低喝:“钱的事情我们自己会想办法!至于我欠庄强的,也不会抵赖!” 黄秃子素来凶悍,不然也不会被庄强委以收放高利贷重任了,以前他手底下也伤过不少人。可今日,在面对突然暴怒的李凌,尤其是对上他那双渗人的眼睛时,他竟突然一阵心虚,只丢下一句:“你可想好了,别后悔!”便有些狼狈地退了出去。 就是古月子也有些诧异地看着李凌,他还真没见过李凌如此杀气腾腾呢。当下就关切道:“老弟,你没事吧?” 李凌连作了几次深呼吸才稳住心神,轻声道:“没什么,只是烦这个家伙。老哥,你可别被他给骗了,这其中一定藏着什么目的。” “我当然知道他们没怀好心,甚至是想趁火打劫!可是……”古月子一叹,又跟着关心道:“这些日子忙着应付万家的威胁,我真把你的事情给忽略了。老弟,你还差多少银子,要是不多,不如就从我这儿再拿点去?多了不敢说,百十两银子我还是拿得出的。” 李凌心头顿时一暖,但还是摇头道:“不,现在店里也亟需用钱,怎能因我就坏了大事!你放心,我总有办法凑出银子来的。” “当真?” “当真。还有,老哥你不必忧心,店里银子的事情我有办法解决。” 古月子再度一愣:“你说真的?除了跟庄强借,还能去哪儿借这么多银子?咱们县的钱庄可拿不出这许多银子来。” “去府城,找万家钱庄啊。”李凌终于道出了自己一早就想好的对策,其实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用到这一步。 “万家钱庄?那不是万家自己的产业吗?他们会把银子借咱们?”古月子实在没法儿相信李凌的这个办法可行。 “为什么不能?我之前就找人打听过,万家钱庄是做正经借贷的,只要咱们把店铺抵押出去,就能借到两三千两银子,而且他们的利息只在一成左右,比之庄强那边不知要低到哪儿去了。” “我不是说他们不做这生意,而是说……我们正和万家书局打对台呢,他们自己家的钱庄会帮着外人对付他们?”古月子真觉着李凌这回太过异想天开了。 可李凌却笑了:“谁说我们和万家书局争短长就会影响到万家钱庄不给我们借款?这两个产业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第20章 柳暗花明 见古月子还是满脸的不解,李凌又继续道:“老哥你且细想想,万家家大业广,自然会由不同的人来主持每一行了,比如钱庄和酒楼就必然不是一人能管得了的,同样道理,书局和钱庄间也必然也不可能同声同气了。” “话是不错,可他们毕竟是一家人……”古月子依旧踟躇道。 “是一家人没错,可这不两地相隔着吗?江城离着府城可有好几十里地呢,他们怎么可能知道这里的情况?隔行如隔山,万艾兄弟怎么可能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巨细无遗地让所有族中人等知道?我甚至怀疑府城那里的万家人除了执掌家中大权那些个,压根就不知道,也不会在意这里的一切。” 这一回古月子总算是有些明白过来了,轻轻点头表示认同,只是眼底深处还藏着一丝疑虑。而李凌在发现后又补充了一句:“另外最关键的一点是,在我看来,哪怕那府城万家钱庄主事之人真知道咱们与万艾他们的纷争,也未必不肯借钱给咱们。” “此话怎讲?” “万家这么多人,自然各有心思,互相之间明争暗斗也必少不了。若说他们这些兄弟叔伯之间真能同心同德,我是不信的。而且那万艾二人都已经只能来我江城县开办书局了,就证明他们在家中地位也不高,那执掌家中重要钱庄产业的人物又怎么可能在乎他们的想法呢?”李凌说的是那样的理所当然,却让古月子再度陷入了沉思,但想过之后又觉着他所说很在理,却是自己过于担忧了。 其实说白了李凌能比他看得更深更远就因为多了几百年的见识而已。二十一世纪虽然很少有这样庞大的家族产业,但那种跨行业的大企业还是很多的,李凌穿越前供职的就是。在那里,几个部门间都要明争暗斗一番呢,互相扯后腿更是家常便饭,毕竟你办砸了事情不就显出我的能力来了吗? 虽然时空不同,但在李凌看来人心是一样的。自己能做成一桩买卖,同时还能让竞争对手吃瘪,十有八九之人都会选择干一票了。 沉吟之后,古月子便点头道:“那就依你说的,我们跟万家钱庄借钱。明日我就让吴掌柜跑一趟……” “不如我去吧。”李凌突然自荐道:“这方面我想我应该比老掌柜更适合些,我只需要我们店里的一些账册什么的。” “你去?”古月子稍微犹豫了一下后,便应了下来:“既然老弟你有这心,我自然是信得过的。不过你之前可曾去过府城吗?” 这放在眼下这个时代还真是个问题,满城男女真出过远门,去过府城的也就一两成而已。其他连县境都未出过的很可能没走多远就抓瞎了,这也算是时代的局限性了。不过李凌当然不可能有此顾虑,原主虽然也没出过县境,他前世却是出差旅游过全国许多地方的,再远的地方都不在话下。 “不就是去一趟府城吗?还有官道直通,我难道还能迷路不成?你就放心吧。”见李凌都这么说了,古月子终于答应下来:“那就一切拜托老弟你了。不过路上还得有个照应,我让古刚陪你同去,他之前曾陪我去过几次府城,而且为人踏实稳重,如何?” 这就体现出古月子是个做大买卖的人来了,他对人有着足够的信任,也能识人用人,哪怕李凌并非书局中人,也愿意把如此重要的大事交托给他,真正做到了用人不疑。但与此同时,他又不是完全盲目信任,还为自己留了一道保障,但这安排又足够巧妙,让李凌都不好拒绝,谁叫他确实没去过府城呢? 李凌笑了,没有半点犹豫就应了下来:“成,明日一早我就和他同去府城,估摸着能在中秋前回来。”说到这儿,他又提出一个条件来:“老哥,如果能顺利借来银子,是否可以也借我一百两?”他解决自身难题的办法原来在此! “当然,哪怕你借不到银子,你的事也会全力相助的。”古月子满口答应道。两人随之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说定事情后,李凌便捧了书局的账册回家。他决定今日连夜重新为书局做一本账出来,好让别人看书局的价值更高些。这点东西对别人来说或许很难,但对前世为注会的他来说却是小事一桩。 怀着轻松的心情来到自家门前,看到院门只是半关时,李凌心下便是一紧,疾步往里冲去,口中更是大叫道:“月儿?你可在家吗?” 自那日被贼人进门伤了自己兄妹又抢走银钱后,李凌心里一直都藏着警惕,每当自己出门时,更是几番告诫月儿要关好门户。虽然现在天还大亮着,隔壁金婶家里也有人,可他依旧难免担心。 直到他进到院子里,看到月儿平平安安地从屋里出来,方才松了口气,有些责怪地说道:“月儿,你怎么连院门都没关好……”旋即才看到月儿身后又有一个中年男子跟了出来,正冲自己笑着呢。 “哥,通叔他回来看我们了。”月儿此时满脸的高兴,根本没察觉到李凌之前的紧张情绪。而后者也在怔了片刻后跟着笑了起来“通叔,你不是跟姐姐一起去了江北县吗?怎么就回来了?” 说这话时,李凌心里却是一阵惭愧,自己居然要想上一阵才认出来人身份,也是直到这个时候才想起原来自己和月儿还是有一个外嫁到临县江北的姐姐的。 其实仔细说来这也怪不得李凌薄情,实在是原主受这个时代重男轻女和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的思想影响太深,从而在三年前姐姐李乐儿嫁去临县后就被他给无意识地遗忘了,好像家里从没有这么个人似的。 而面前的通叔李通,便是当初李家陪嫁的家奴了——那时的李家尚未败落,还有不少奴仆丫鬟什么的,李通只是其中之一,之前和李凌兄妹也关系亲密。 这时月儿的声音响起,帮着给出解答:“是姐姐让通叔回来看我们的,他还给我带好吃的了呢。” “原来如此,姐姐真是有心了。”李凌笑了下,又打发月儿去准备饭菜,这才和李通坐到堂屋里,试探着问道“通叔,可是姐姐知道了什么,所以才让你回来?” “大郎真变得和以前大不一样了,竟如此精明,一下就看出了我的来意。”李通满是欣慰地笑了起来,点头承认。随后又神色一肃“家里这两年来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们怎么就不想着派人去给小姐送个信啊?就算小姐一时帮不上,我总能来出把力的吧?” 这话李凌还真不好接,因为之前的事情不是他做主,谁知道便宜老爹和原主到底是怎么想的。而等自己到来后,受影响下连有这么个外嫁他县的姐姐都想不起来,自然更不可能带消息过去求助了。 见李凌没有开口,李通又是一声叹息:“应该是老爷的意思吧?他就是太好面子,要不然也不会……”说着又是一声叹:“却是苦了大郎和月儿了。” “通叔,那你们是怎么知道家里出了事,还特意回来了?”李凌迅速转移话题问道。 “是咱们江城县的老乡去了江北,正好和小姐的一个闺中友人的相公有些交情,然后我们才得以知道原来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情。”李通满是自责地说道,他是真无法接受家里的事情还需要如此拐着弯才被自己知道啊。 “现在咱们家里还欠着外头不少银子吧?”见李凌点头,李通便从自己贴身的衣物里取出一条粗大的布袋来,放到桌上还发出一声咚响,显然分量不轻。他将之推到了李凌面前:“这是小姐这几年里省吃俭用下来的一点体己银子,我秤过,也就百来两,却不知够不够还上债的。要不够,我再想法儿去借些来……” 李凌愣愣地看着那只布袋,心里是既感动又惭愧,半晌都没有个动静…… “姐姐……”一个陌生的女子形象慢慢从脑海里浮现出来,温婉娴静,总是照料着家里的一切,“姐姐她在江北韦家可还好吗?” “还……还不错。自我们去后,姑爷便考中了秀才,最近正忙于考举人功名,小姐向日里也挺忙的。” 心情有些激荡的李凌没有察觉到对方说这话时眼中闪过的一丝阴翳,只宽心道:“那就好,当时说要嫁去江北时,姐姐还不肯呢,是爹他非要把她嫁给韦鸣聪的……”随着情绪起来,一些被深埋在脑海深处的记忆也被唤醒。 “那这些银子……”李通还真怕大郎跟老爷似的死要面子,不肯收下银子。 “既然是姐姐的一片心意,我就收下了。不过算是我借的,等明年,我一定拿银子去江北还给姐姐!”李凌当即说道,这可比先去府城,然后花心思筹借到几千两银子,再回来拿银子去还债要效率可靠得多了,毕竟跟万家钱庄借钱终究还有个万一啊。 李通听后才笑了起来“那就好,银子够吗?”至于李凌说的明年就会去江北还钱的话他是不往心里去的。 “够了,我现在手头上也就缺百来两银子,现在补上,足够还上之前的欠债了。”李凌笑道,看来明日的行程得改一改,早上先去把债给还上了。 第21章 债去心未安 李凌一整夜都没怎么睡。倒不是因为解决了迫在眉睫的债务问题而激动得睡不着,而是忙于把古家书局的账作得更漂亮些。 虽然这对他来说是驾轻就熟的事情,但毕竟那些账目数据什么的得从后世的记录转换成这个时代的表述方法,这却让李凌花了不少心思和时间,直到天蒙蒙亮才算彻底做完,然后只眯瞪了一会儿,等到辰巳之交,他又出门而去。 李凌去的并非书局,而是位于衙前街上的一家名叫“醉香居”的酒楼,这也是江城县里有名的大酒楼,也是庄强名下唯一的正经产业。正因为此,每天上午庄大爷都会来此小坐片刻,用些点心茶水,这是城中人人皆知的事情,所以若想找他,此时此地最方便了。 只是当李凌背了个包裹大步入酒楼,又想沿着楼梯直登二楼去见上边喝茶的庄强时,却被两条腰间别了短刀,一副凶悍模样的壮汉给拦住了去路。其中一个更是把牛眼一瞪:“干什么的?这么不懂规矩,不知道这时候二楼不是闲杂人等能够上的吗?” “我是来找庄……大爷还欠下银子的。”李凌并没有被对方的气势给吓到,只略退了半步,才一拍身上的包裹说道。 “来还钱的?拿来我看看。”另一人说着伸手,李凌倒也没有闪躲,当下大大方方就把那包银子交了过去。对方打开后随意一扫,才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欠的庄大爷?” “李凌,李桐的儿子。去年时欠下的银子,说定了要在今年中秋前还清二百两。” “等着。”说完话,一人便转身上楼通报去了,片刻后,才点头让路,放了李凌上楼。李凌也冲他们略一颔首,才抱着银子走上楼去,然后一眼就看到了二楼中间那张气派的大桌子前一个满脸横肉,眼角还留着一道疤痕的男子正坐那儿慢慢品着茶水,一手还捏了块咬了半口的糕点。 这里坐着的就他一个,另外四五人皆都站在两侧,所以都不用猜便知道此人就是庄强了。李凌当即冲他微微施了一礼:“见过庄大爷,我……” “你就是那李赌鬼的儿子?”庄强语带讽刺地打断了李凌的自我介绍,上下打量了他一阵:“想不到他居然生出你这么个还算有些出息的儿子来,只几月工夫,就把吓得他逃债出去的二百两银子给还上了。” 如果是换了原主,或许在庄强的气势跟前早吓得连大气都喘不上了,又或是因为听他奚落自己父亲而动怒。但此刻李凌却完全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淡定表现,只笑着微一抱拳:“庄大爷谬赞了,我也只是运气好罢了。”他总觉着对方的态度有些古怪,那笑容也是皮笑肉不笑的,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能写出封神来,就是你的本事。你那书我看了也觉着不错,希望你今后能多出几本好书。”场面话说到这儿,庄强才一招手:“把银子交过来吧。” 李凌当下就把银子送上,一旁自有小弟上前接过称重。所以说在这个没有电子货币,没有纸钞的年代,就是不方便啊。直忙了好一阵后,才有人报出了包裹里银子的重量:“大爷,一共是二百零一两三钱……” “唔,你倒是实在,的确比你老子要可靠得多了。既然银子都还了,这事儿就这么了了吧,你走吧,今后我的人也不会再来找你麻烦。”说着,手一摆,一个手下就把刚找出来的一张欠条字据给递了过来。 李凌赶忙伸手接过,仔细看了上头的内容,正是当初在赌场里欠下大笔赌债的便宜老爹的字迹,这点他还是认得出来的。确认无误后,李凌将它收入袖子里,这才又一次抱拳:“多谢庄大爷抬手,在下告辞。” 虽然一切看着都是那么的顺利,对方也没有半点耍赖为难他的意思,可李凌心里总觉着有些怪怪的,但仔细想来,又找不出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只能是推给自己疑心过重了。 略带心事的他出酒楼时便有些莽撞了,居然和一个打外面进来的汉子迎面一撞。李凌身子重心微失,赶紧就出手拉了对方一把,带得对方手一扬,另一手则迅速一把抓住了门框,这才稳住了两人的身形。 那人当即不满地发出一声冷哼,振臂甩开,李凌也急忙抽身往边上退了半步,口中说了声:“抱歉……”随即,他的目光突然就是一缩,在对方的手腕上盯了一眼,看到了那上头露出的一抹淡绿色的刺青。 可还没等李凌看清楚刺青的样子呢,对方已与他擦身而过,径直进入酒楼,又直奔二楼去了。很显然,这位是庄强跟前之人,楼里对他是畅通无阻。 而李凌的神色也在一怔之后迅速恢复过来,低头快步就出了酒楼,然后越走越快,不一会儿就出了衙前街。直到这时,他才呼出了一大口浊气来,神色更是几番变化,只觉着自己的心跳怎么都平稳不下来。 “要是我没有看错,那刺青我之前见过……与当日夜里摸进我家里,打伤我和月儿,抢走银子的贼人手上的刺青有八成相似!”李凌的眼底满是惊疑,“他就是那个贼人,错不了!身形也差不多,还有刺青…… “可为什么?他既然是庄强身边的人,自然不可能为了钱财铤而走险,去做什么盗贼,还伤人了!唯一的解释,只有一个,他是奉命行事,是庄强派他对我们下手的!可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之前的李凌从来就没有怀疑过有人在针对自家,哪怕知道家里欠着巨量外债,也以为是那便宜老爹过于坑人,不争气滥赌所致。可现在,在刚刚把二百两的欠债还清后,李凌并没有感到无债后的一身轻松,反而发现事情越发不简单了。 “还有今日庄强看我的眼神与反应也带着古怪,似乎有些不能接受,又只能无奈接受……这是一个债主拿到欠债时该有的表现吗?更关键的是当初庄弘的反应!”李凌这时慢慢开始把一切都串联了起来,所有的不幸看着都有联系了,分明就是庄强兄弟为自家设下的一个大大的阴谋。现在再仔细想想,甚至连便宜老爹突然滥赌,也是被人带了去的,莫非连这都是他人设下的陷阱? “可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处心积虑对付我们李家?论家底论在江城县的实力地位,我们李家就是在最昌盛时也万无法和他们相比啊!更不可能去和他们结下什么仇怨了。而且若我们真得罪了庄家,以庄家兄弟的势力也压根没有必要绕这么大圈子,费这么多手脚来挖个坑啊……” 越往深了想,李凌就越觉着整件事情透着古怪,应该是还有什么东西是自己所不知道的。但真想要查,现在怕是没处入手了,毕竟当事人就那么几个,便宜老爹不知所踪,他当然不可能去问庄强了。至于那个贼人,别说他未必知道,就是知道,自己打也打不过,怎么可能从其口中问出内情来呢? 唯一有些庆幸的是,至少目前看来庄强应该不至于用非常手段来对付自己,这从今日他肯把借据还给自己就能看出端倪了。 “而且我也不是以前的那个李凌,你们不动还好,要再有动作,总会被我抓到漏洞,把你们那一点牛黄狗宝都掏出来的!”李凌最后在心里发狠似地说了一句,这才重新大踏步朝前走去,直奔古家书局。 此时古月子那边都等得有些急了,以为李凌是出了什么事了,本来说好今日一早出发的,怎快到中午还不见来,都已经派了伙计前去探问。直到见他过来,才赶紧上前询问。 李凌这才想起自己忘了通知对方,赶忙一阵道歉,然后才说出自己已把欠债还掉的事情,却隐去了那一变数。 古月子听后便笑了起来:“那真要恭喜李老弟了,去了一块心病。本来我还担心你不能在中秋前赶回来呢,现在倒好了。而且这也算是一个好兆头了,想必你此去府城也能顺顺利利的。” 李凌也大点其头,再与对方约定了午后出发,便又赶回家去。 当月儿听说那欠债已经还清,今后庄强的人不会再来滋扰后,自是一阵欢呼雀跃。但随即,她又蔫儿了下去,因为李凌说了自己将要离开县城几日。顿时间,小丫头便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哥哥:“哥,你要去几天啊?要不也把我一起带去呗?” 这段日子里小丫头只要露出这般模样来,李凌就没有不满足她要求的。但这一回,此招却不再管用,只见李凌把脸一板道:“我是去办正事的,而且路上辛苦,所以你还是乖乖留在家里等我便是。放心,现在有通叔在在儿照看着,我又把银子都还上了,你一定没事的。”本来他是打算这两日让月儿去古家住着的,但李通一来倒是省了不少麻烦。 “好吧……”见哥哥说得郑重,李月儿也不再撒娇坚持,吸了吸鼻子应道。 “这才乖……等我带礼物回来啊。”李凌又笑着摸了摸小丫头的头发,心情彻底放松了下来。 第22章 衡州府和罗天教 李凌有气无力地斜倚在驴车车壁上,只觉着自己全身骨头都要散了架了。 他是真没想到这时代赶个路有这么辛苦,那车颠得,就跟自己是盘菜被放进了大厨的炒锅里似的,那上下翻飞,左右摇晃的,简直没一刻能稳住。 眼前的官道明明看着还行,可一旦车被驴子拉着向前就会不住跳动,因为土路上有着太多坑洼,而驴车的车轱辘不但没有避震系统,还是用木头制成的,那传感震动就别提了。这才赶了半天半夜路程,李凌已大呼吃不消啊吃不消。 突然,又是咚的一跳,李凌的身子又高高往上一弹,然后就觉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便一声哀叹:“又来……”赶紧反身往车外趴去,结果呕了几下也没能呕出什么东西来——早上吃的那点饼子早就在之前被他吐了个干干净净。 前头不断挥鞭赶着驴子快跑的古刚听到动静稍稍缓了下速度,憨憨地回头问道:“李公子你还好吧?要不咱们先在前边树荫下歇息一阵儿?” “别……”李凌摆了下手,才重新坐稳了身子,大喘气道:“应该离着府城不远了吧?咱们就一口气先到了再说,这都快中午了,不能再拖了。” 因为是昨日中午出的城,所以他们的行程就比之前设定的要紧上一些,这也是驴车更快更颠簸的其中一个缘故了。要不是李凌近几月天天早上慢跑让身子骨强壮了不少,真可能因此番奔波而得场病呢。 可即便如此,这番折腾下来也让他很是难受,要不是这回真急着借贷到银子,他都想说一声慢慢赶路了。路上的一天时间真是格外漫长,让李凌体会到了什么叫度日如年。 憨厚心实的古刚见他都这么说了也不再客气,当即再度振鞭急催,赶着驴子快奔向前,然后带得后头车内的李凌脸色一青,身体又跟着没什么节奏的上下左右的胡乱颤动摇摆起来,委实凄惨狼狈。 就这么又赶了一个多时辰路,直到过午时分,有些恹恹的李凌才听到古刚在前头发出一声欢呼:“李公子,咱们到府城了,你看!” 这下总算让他的精神为之一振,赶忙抬眼前望,正瞧见一座比江城县要大上数倍的城池矗立在前方数里外,正前方那堵高耸的城墙色作黝黑,哪怕有着距离,还是能感受到来自这座古城的强大气场与压迫力。 说实在的,这是后世再大的城市也没法给新到之人的感觉。因为那时候的城市早已经没有了城墙的概念,只剩下一座座高楼凭地而起,但却很难用古朴雄伟之类的词句去形容它们。 驴车再次加速向前,这回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李凌居然没有再感到太大的不适了,只目光在越来越是清晰的城门洞左右观察着,同时心里已经开始筹谋着见到万家钱庄的人后自己该怎么说话表现了。 可随即他就发现这府城城门前的守卫要比县城那边紧上许多,不光两边和城墙上都有手持兵器的军卒把守,那些想要进出城门的百姓还得排着队,一一问话,检查过随身包裹什么的才能准许通过。这让李凌有些不解,看了眼古刚问道:“这府城门禁如此森严吗?” “以前来的几次都没这样啊,是出了什么事了吧?”古刚也是一脸的疑惑和紧张,车速也因之放缓了下来,跟在前头几个行人的身后慢慢朝着城门处靠去。 而在此期间,李凌也终于听到了身边一些人的议论声: “这两日府城的防御怎突然就这么严格了?连进个城门都要搜身询问了?” “还不是罗天教的贼子造的孽!就前两日,咱们左近的正定府又查出了有伙罗天教徒图谋不轨,然后官府就派人捉拿……” “怎么样,那些贼子都被拿下了吗?” “要是全被拿下还有今天这一出?好几百官兵围捕几十人,结果还让人跑了十多个,听说有一个还是个重要人物。后来说人是朝着咱们这边而来,所以府衙才会如临大敌啊。听说接下来连下面的几个县城也要仔细盘查过往之人了。哎,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拿到人啊……” 之后他们的那些感慨的话李凌就没留心去听了,脑子里却是不住盘旋起了“罗天教”这三个字来。 就跟中原历朝一样,当一个朝廷进入百年的关口,自以为迈入鼎盛之时,内忧外患也就随之不断涌现。如今的大越外有北边的鬼戎经常寇边犯境,内里就是出现了这么个叫作罗天教的东西四处为祸,煽动一些活不下去的百姓与官府争斗不休。 本来这罗天教只是西南一隅冒起的小股势力,也被当地官府清剿过几次。可结果,这些看似没多少战斗力的贼匪却是越剿越多,而且慢慢竟学会了各种与官军周旋的法子,并由明转暗,然后渗透进了中原之地。 到现在二十来年过去,罗天教已从原来的小打小闹而成为大越朝廷的一块心病,只要一地传出有罗天教徒出没,就必然会让当地官员如临大敌,动用一切力量去加以扑灭。但往往结果却是让一些重要的首领脱身逃走,继续祸害下一个目标。 当然,这只是大越官方给出的一些解释。而在李凌看来罗天教的百剿不灭都是本朝官府吏治不清,百姓日子不好过的必然结果而已。说是农民或是无产者反压迫的起义抗争也不为过,所以他并没有任何敌视罗天教的意思,当然也不可能真与他们有什么瓜葛,毕竟他只想让自己和妹妹过上富足的日子而已。 他的这些个思绪随着驴车到达城门前,由两个上前搜查盘问的兵卒打断:“哪里人,来府城做什么?可有过所路引吗?” 面对这一连串的问题,李凌忙笑着连连点头,把早准备下的路引给拿出来,这是一根小小的纸条,由县衙出具,就为证明他们的来历身份,算是这个时代的身份证了吧。 在确认过他们二人的身份无误后,那两个兵卒依旧没有马虎,还让李凌把随身的包袱都打开了查看一番,直到确认没有什么违禁之物后,方才放了他们入城。而就在二人重新驾车进入城门洞时,后头却传来了一声惊叫:“冤枉啊,我这把刀只是送进城去修补一番啊……” 李凌回头时,正看到一个矮壮的汉子被三四个军卒直接按倒在地,一把杀猪刀被收缴,看情况这位接下来是免不了要受一场牢狱之灾了。 或许此人真是冤枉的,但在如今这个风声鹤唳的情况下,也只能受些委屈了。而李凌对此更是爱莫能助,只能叹息一声,重新把注意力投到前方。 这时的他们已经穿过城门洞,真正进入到了衡州府城内。 这里不愧是府城,比之江城这样的县城可要热闹得多了,从城门处延伸向前的宽阔大街两旁就林立了不少的店铺,也不断有穿着光鲜的男女进出这些店铺,让人知道这里的商业是有多么的繁盛。 李凌甚至都能看到最前边一间书店里正有十来人各自翻看着书籍,这在江城县也就自己的封神出新书时才有如此场面了吧 “要是能把书店开到这里,把我的封神也卖到府城,应该能赚到比之前多更多的钱吧。”在一阵设想后,李凌才对同样在左顾右盼的古刚道:“古大哥,咱们还是先把正事办了吧,你去打听一下万家钱庄的位置。” “好嘞。”古刚忙答应一声,拉住从身旁过去的两人问起路来。万家钱庄在这府城里那是人人皆知的所在,所以很快他们就知道了具体位置和怎么过去。驴车便再度启程,这一回城里的街道可比外头的官道平实多了,李凌坐在上头总算是不用遭罪了。 半来个时辰后,他们终于来到了万家钱庄前,这是一间占地颇广,极其气派的铺面。光是门脸就足有别家三间店铺大小,招牌更是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在这个普遍只有幌子作为招牌的时代里,尤其显得高端大气。 李凌看后暗自点头,这才有点大商贾人家的意思嘛。看着跟前明显已有些紧张拘束的古刚,李凌只冲他一笑:“你跟我一道进去,还是在外等候?” “我……我还是在外边等公子吧。”古刚迟疑了一下后说道。他虽憨厚却知道轻重,真怕自己做错什么说错什么坏了大事。 李凌又是一笑:“也行,对面就是茶摊,你就在那儿歇脚等我吧,再给我点上两个烧饼。赶这半天路,肚子都空了。”说这话时,李凌已用手抻直了因为长时间坐车而有些皱巴的衣衫,然后又拢了下头发,确认自己的样子看着没什么问题了,方才昂首挺胸地踏进店门。 今日这场将关系到古家书局的成败未来,所以李凌必须全力以赴,不能在任何细节上出了什么遗漏! 第23章 借钱 与外头气派的门脸相配的,是店内极有格调的布置与装饰。李凌一进门,就看到了一溜的高大柜台矗立在正当中,看着应该都是用最上等的木料制成,边上则是同样木料的椅子茶几,上头摆着整套的青瓷茶具。 角落里则点缀着几件大花瓶,都是彩瓷人物或山水的釉面,与这些家具竟是出奇的贴合,让整个环境透着几许典雅的气味,不像满是铜臭味的钱庄,倒是像进了某座书香门第了。 柜台里头几个伙计正笑吟吟地接待着客人。其实这时来钱庄存钱的人并不多,大家更习惯于把银钱什么的藏在自己家里,因为那样更踏实,而即便有几个因为某些理由来钱庄的,存的钱也不甚多。可即便如此,那几个伙计依旧服务周到,并没有因为对方只是小生意就露出轻视之意。 这才是做大买卖的商贾该有的表现啊……李凌正心头作着感慨呢,边上一个伙计就凑上前来笑着道:“这位客倌是来存钱吗?不知存多少,还请到里头说话。” 李凌也冲他一笑,摇了下头:“不,我是想来贵号借银子的。” 这话让对方微微一愕,这年头还真没什么人特意跑来钱庄借钱呢,一般人有用钱的地方,也是跟亲友借的。或许是因为被那些放高利贷的家伙败坏了名声,对此时的人们来说,跟钱庄借着有利息的银钱那就是个极其冒险的事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把自家全给搭进去。 也就一些同样是做买卖,和万家关系不错的商人才会在一时周转不开时跟他们借上一笔银钱。伙计想到这儿,便又说道:“客倌里面请,由我们掌柜的跟您细谈可好?” “可以!”李凌表现得从善如流,当即就跟了对方绕到柜台边上的一处小门,转到了店铺后边的小厅,然后伙计先进去禀报,再见到一个须发微白的男子笑吟吟地出来相迎,把李凌让到了厅内落坐。 “这位公子看着面生得很,应该不是我衡州府城人吧?”略作寒暄后,掌柜就试探着问道。 李凌点头:“在下是江城县人氏,因为咱们店里最近缺了银钱周转,这才想着来此拆借。” “哦?江城县不也有钱庄吗?为何舍近求远?” “因为我们需要的银子有些多,想要三四千两。” 掌柜略眨了下眼睛,才道:“这数字可是不小啊……当然,我们万家钱庄是肯定能拿出来的,只是……” “我明白,如此大笔的银钱借贷你们总要有个保障。这个我也带来了,我们古家书局愿意以自身店铺作为质押,长则明年初,短则两月,我们必会将本息如数归还贵号。”说话间,李凌已把随身的包裹放到了桌子上,推给对方,“这是咱们书局的地契房契和官府相关凭证,还有就是这一年来我们书局的经营账目。只这些,就足以证明我们书局其实一直运营良好,只因最近想要在书籍印刷上有所改变,紧缺用钱,才会想着前来借贷。掌柜的还请过目查看。” 掌柜若有所思地看了李凌一眼,他还真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竟如此老练,几乎把自己的所有顾虑都给点到了。确实,一般不熟悉的商人前来借贷,他们还真担心其中会不会出现猫腻,所以会让对方回去把相关文书账本什么的都拿来,再用实物质押。 可李凌却是早把一切都准备好了,让他有种发不出力来的感觉。唯一能做的,就是仔细查看这些文书凭证有没有问题了。当下里,他便冲李凌点了点头,随即就拿起几份文书仔细看了起来,一个字,一个花押都不肯遗漏了。 这一看就是一个多时辰,李凌也是好耐心,就这么陪着坐在旁边,一边喝茶,一边在对方略有疑惑时代为解释两句。尤其是在掌柜看账本时,他更是能把其中还一些疑问一一解答了,当真是滴水不漏。 直到把这八九份东西都看完了,掌柜才一边揉着有些发酸的双眼,一边暗自心惊。不是这里头有什么问题,而是惊于这些文书账本什么的竟是半点问题都没有。从账本上可以看出,这家书局确实生意不错,只要资金充足,就根本不会出现任何差错,大可借钱给他们。唯一让他感到有些不安的,是对方这准备的也太充分了,和其他第一遭来借钱的商人完全不同。 李凌又等了片刻,才笑问道:“掌柜以为如何?我们真还急着用钱,所以若是没有问题,还请你们尽快定下。就是要去府衙或别处衙门立字据,我也是可以做主的。” “这个……至少我看着你们书局是没有半点问题的,不过,这三四千两银子毕竟不少,也非我一人能够决定,所以还请李公子稍等片刻,等我去问过东家后再给你答复。” “可以,那我就先在外头等候了,这些东西……” “要是李公子信得过咱们,就先把东西留在此地,另外,若公子感到饥饿,咱们店里也有些糕点可以让你充饥。”见李凌点头,掌柜的便叫人为他端来几碟糕点,然后他自己则带了这一大叠文书去了后院请示。 当李凌优哉游哉地喝着茶吃着点心时,后院两个模样精明的男子已经听完了掌柜的禀报,开始看起了手中的文书。他们看得就快了,只盏茶工夫,几份东西就都被过了一遍,然后其中一人点头道:“这古家书局确实没有什么问题,账本上的一切都合乎情理,既无外债,也无呆账,倒是个值得借钱结交的好客户了。” “海哥你这么说,当然是没问题了。”另一人则表现得更轻佻些,端起紫砂壶滋溜儿喝了一口摇头晃脑道:“听老章你这么说来,这位还算是个人物了。要不咱们去和他见一面,也算结个善缘?” “也好,生意场上多个朋友多条路嘛,正好为咱们今后把钱庄开到江城铺个路……”海哥说到这儿,脸色突然就是一变:“不对!” “怎么?是哪儿有问题吗?” “你还记得之前家里有意把书局的生意往外扩吗?这段是扩去哪儿了?” “上个月老太爷召集咱们几个开会时我听三房那边说过,好像是去了江城县了!”说到这儿,这位的脸色也跟着变了,“书局,还是江城县的,难道说他们是在和咱们万家书局打对台,然后缺了资金周转?” “十有八九就是如此了!”海哥拍了拍手中账本,“要不然他们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就要花大笔银子去做什么新的书卷印刷手段呢?分明就是为了对抗三房那边的人啊。” 章掌柜一听也是一凛,讪讪道:“既如此,我这就去回了他,把他送走了事。这人也是,居然糊里糊涂地跑咱们这儿来借钱了。” 可就在他将将转身要走时,海哥却突然又开腔道:“慢着。” 另一位也在随后说道:“这么做确实不妥,与咱们万家钱庄多年来打出的名声和规矩也不符啊。老章,你可还记得咱们一直提倡的是什么吗?” “有借无类!” “对,就是这个。咱们开钱庄的最重要的就是要一视同仁,只要是信得过的商贾店铺,无论他们与咱们是什么关系,我们都该借钱给他们。因为只有如此,才能让咱们钱庄有更多的顾客,让咱们的名声传得更大更远,有朝一日踏出衡州,踏出两淮!” “可那是与咱们万家争锋的书局啊,是咱们的敌人……” “你错了,那只是书局一块的对手,对我们来说这古家书局就是个很不错的优质客户。既然我们都已经确定他们没有问题了,又怎么能把生意往外推呢?这要是传了出去,却让我们万家钱庄以后还怎么让人信服?” “还有一点,你就敢说那人不是故意上门来挑事儿的?要是他真正的目的就是借此抹黑咱们钱庄,到时候书局那边是成功了,咱们却把辛苦创立的口碑都赔了出去。因小失大,我们可不能做。” 两人几句话一说,章掌柜的也改变了主意:“那咱们答应他,借他银子?” “借,就给他五千两,月息就算五分,明年二月前必须还上本息!” 等掌柜的出去后,两人才又心有灵犀地相视一笑:“海哥,你不全是因为有这方面的顾虑才这么决定的吧?” “你不也一样?居然还说什么因小失大。”海哥又是呵呵一笑,“这两年里,三房那边是越发不把咱们长房放在眼里了。自以为书局生意不错,就觉着是大功臣,却明里暗里地贬损我们,说我们只是吃老本。却不想想他们的那些开店的本钱都是从哪儿来的?还不是咱们钱庄辛苦赚来的?既然他们觉着咱们没用,那这才就让他们吃吃瘪,也好让他们知道知道我们长房到底有多重要!” 有些事情的成功啊,不光要自身努力,更需要别人的配合啊,尤其是对手…… 第24章 深夜不速客 李凌从店里出来时已近初更,钱庄跟前那个茶摊都已经不见了,只古刚还老实地等在那角落里,一见着他出来,赶忙赶车迎了上来:“李公子你可出来了,给!”却是递过了两个早冷掉的烧饼。 李凌虽然在里头也吃了些茶点但也就半饱,这时自然接过烧饼就啃了起来,口中则说道:“等急了吧?不过事情已经办妥了,他们答应借咱们五千两银子,月息五分。总算是不虚此行了!” 古刚的反应并不强烈,只憨憨一笑:“那太好了,明日就能把银子带回去了?” “对,钱庄这边会安排人帮着咱们把银子都运回去。”李凌说到这儿老脸微微一红,刚才他在里头还因此出了个糗,居然直接说这就让自己把银子拿走…… 真是后世作品害人啊,让他小瞧了五千两银子的份量,好像自己随便一伸手就能提走似的。可事实上,以如今十六两为一斤的换算,五千两银子可是足足有三百多斤,满满的两大箱子银子呢。他又不是李元霸,还能提了三百多斤东西来去自如的。 好在钱庄里的服务倒也周到,提出会派人派车帮他把银子送去江城县,才让他松了口气。当然,对方这么安排或许也有实地考察一下古家书局的意思,毕竟五千两银子也不是个小数目啊。 事情办妥,李凌二人总算可以放心,当下就去了之前古月子来府城时常住的客栈落脚。也不敢挑最好的上房,只要了间临街的内外两间的客房,一晚上也就五十个铜钱,可这已经让古刚欢喜不已了,他以前都是睡的通铺,那不过十文钱就能过夜。 这府城虽然比江城县要繁华热闹许多,可真到了夜间也还是迅速冷清了下来。二更天后街上除了更夫和几队巡夜的兵马就再没了路人,所以倒也清静。但李凌这时躺在床上却是没多少睡意,身子倒颇为疲惫,可脑子却是清醒异常。 因为就在这时他才发现接下来自己好像是没事儿做了,只要银子到位,再加上自己之前安排的几招后手,这次必能直接把万家书局打败,那就不用他再为古月子出谋划策了。 可在经历了这番商场上的争斗后,李凌还真有些蠢动起来,再让他像之前那样一直闭门写书也太无聊了吧。何况封神写完后呢?再想法继续做文抄公,另外找本书出来抄吗?难道自己穿越一次就只写书过活了不成? 可仔细想想,他又想不出第二条路来,因为他确实缺乏在这个时代扬名立万出人头地的专业技能啊…… “当当当……” “啪啪啪……” “围住了他,别让他跑了……贼子哪里走……啊……” 突然远处响起了一阵混乱骚动,让躺在那儿的李凌猛一个激灵。这大半夜的如此阵仗,莫不是有那窃贼被人发现了?正猜测间,那追赶声和叫喊声竟是越来越响,越来越近,人竟是直接朝着这边而来。 不知怎的,李凌突然就生出了一点好奇心来,便翻身起床,来到窗前。之前挑选屋子时他选的是靠街的里间,所以此刻倒也方便,至于外间的古刚,还呼噜震响,睡得正熟呢。 透过窗纸,李凌已隐约能看到外头黑夜里有着几点火光在飞快朝这边接近,应该是顺着街道而来。而且不光是那一个方向,听到动静后,其他几方也有火光在往这儿移动。 这让李凌的好奇心更重,当下就轻轻打开了窗户,探头往外张去。只一扫间,他就正好瞧见一条黑影从前方的巷子里一蹿而出,再眼一花,那黑影竟已腾空而起,在下方台子上一借力,人已凌空越起,正好落到他窗前,与探头出来的李凌来了个大眼瞪小眼…… “……”李凌这一刻都不知道该作何表示才好了,自己只是个吃瓜群众好不好,怎么一下子大瓜皮就落自己脑袋上了呢?而还没等他说什么呢,那人已经突的伸手按住了他的面部,身子一拧,竟干脆利落地翻进窗户,又反手把窗户给关上了。 “呜呜……”李凌只觉一股大力罩在自己脸上,不但挣脱不得,而且呼吸都闭住了,心中一阵紧张,赶忙就往后退,直到瞧见对方唰的拔出一口刀来横在自己面前,他才两眼一瞪,老实下来。 这回李凌当真是后悔到了极点,自己以前也不是那喜欢凑热闹的人啊,今天这是怎么了?这下好了,真就引狼入室了,要真这么着把小命给丢在了这儿,可真太给穿越者丢脸了。 “你要不大叫把官兵招来,我也不会伤你。要能办到,你就眨下眼睛。”直到这人说了话,李凌才稍稍放心,赶紧眨眼表示愿意配合。 那人慢慢松开了手,见李凌果然没有大吵大叫才略放松了些,但手中刀还是没有还鞘,只略退半步,上下打量着李凌,却发现对方也在看自己,便咧嘴一笑:“你还挺大胆的。” 李凌见此人也就三四十岁年纪,模样英气,蜂腰猿臂,给人一种充满了爆炸力的美感。再想想他刚才轻而易举就能从下方街道跳上自己的窗户,就可知道此人身手很是厉害了。当下里就勉强一笑道:“你胆子也不小啊,居然敢在府城乱来,还能从官兵的围捕里脱身。” “哼,要不是……我会被他们围上?”这位迅速略去了某个说法,然后又把态度一缓道“你放心,我不是那等滥杀无辜的贼人,只要你不惊动官府,我不会伤你分毫,天亮之前就会离开。” 李凌点了点头,又指了下旁边的一张椅子:“那你坐这儿歇息吧。” 对方见他如此淡定,又仔细看了他两眼,这才应言坐下,口中道:“你是来府城做什么的?” “哦,做点买卖,谈点生意。你知道我不是本城人?” “有本城之人住客栈的吗?” “也是!”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声聊了两句,随后就没了话说。可不一会儿,外头的动静就越发大了起来,火光汇聚后,更传来了一阵砰砰的拍门声,里头的人问干什么,外边之人就严肃道:“有贼匪逃到此处,我们特来查问,快开门!” 显然,是这位的轨迹被人抓到,这时是打算挨家挨户地细查了。 这让汉子的脸色顿时就是一紧,目光里更是透出了几许杀意来,也把李凌吓了一跳。这时代的官兵都这么认真负责的吗,一个窃贼而已,居然追得如此之紧,还要挨家搜查? 他们的答案很明晰,不光挨家搜查,就是客栈这边都没有放过,很快整个客栈都被惊动了,直到外头传来敲门声,一直沉睡的古刚才醒来问道:“大半夜的,做什么啊?” “客倌见谅,是官府前来查问,刚刚有个极度危险的贼人逃到此处,要是进来了可不是小事啊……” 这回答顿时让古刚为之一惊,连忙起身,冲里头的李凌问道:“李公子,你没事吧?” “没事,你跟他们说,咱们一早就睡下了,哪来的什么贼?”李凌看了眼面前如猎豹般欲起的汉子,语气平淡地交代道。 古刚这才起身开了门,跟等在那儿的小二和两个差役回了话。看他这一脸睡眼惺忪的憨厚样子,两名差役倒也没有什么怀疑,只探头在屋内扫了一圈,又叮嘱一句:“那多留个心眼,可能能贼人溜进来了。”便又缩了回去。 直到客房门重新关上,古刚又打着哈欠回去躺下,里间的两人才同时舒出一口气,然后又对视了一眼。 “你还真帮了我一次,这份情我自会记下。” “我也只是为求自保而已,不然他们说不定要把我都当成你的同伙了。要是真被官府认我做了罗天教的人,问题可就严重了。”李凌神色凝重道。 罗天教三字让那汉子的身子猛然就是一震,手按在了才刚入鞘的刀柄处:“你猜到了我的身份?” “有那么难猜吗?”李凌笑了下,“今日入城时我就听人提过一嘴你们的事情,看来你是想法儿进了城了,只是之后又露了行迹。刚我还奇怪呢,一般窃贼怎么可能让官府如此大动干戈,但你是罗天教的人就说得通了。” “既然知道我的身份,你就不怕?居然还想着给我掩护。” “我不是说了,我怕连累到自己,而且我还不是你的对手。最关键的,是我不认为罗天教就一定是坏人,至少你看着不像,不然你进来时就能轻易杀了我了。” “嘿……”这位一声苦笑,他真没想到在此处居然还能碰到个相信自己为人的陌生人,这感觉很奇怪啊…… “可你想过没有,现在府城上下已派出许多人在捜拿你,你真出得去吗?” “无论如何都要一试。”这位苦笑了一声,当初他就不该进城。 李凌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这时突然就来了一句:“其实这我倒能帮上个忙,安全送你出城,就不知你愿不愿信我了!” 第25章 回程 夜尽天明,等古刚起来时里间早只剩了李凌一人,正在整理着衣物包裹。见他过来,便笑道:“怎么样,昨晚睡得还好吗?” 古刚忙点头,他昨晚睡得确实很好,那呼噜直打得震天响,倒是李凌只合眼了个把时辰,现在两眼都有些血丝呢。见状又道:“我想了下,既然钱庄那儿已经答应把银子送过去了,我们还是留一人跟着更稳妥些。就你吧,待会儿随我去钱庄说一下,然后你跟着他们回去。” “那李公子你呢?” “我好办,再在城里雇个车夫帮着把驴车驾回去就是了。”说着,李凌又看了眼外头的天色:“时间也不早了,就这么说定,咱们这就去钱庄办事。” 古刚一向不是个有主见的,李凌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反对,便点头应了下来,抢着背起李凌的包裹,跟在他背后出了客房,会账出店,然后再奔万家钱庄。 接下来的事情当然都很顺利,昨天已经把事情谈妥,人家也开始安排银子了,现在只是多加个人同路而去自然不是问题。而有了万家这块招牌,古刚都不用路引什么的就能轻易出城,所以他的那份身份证明自然也就落在了李凌手中。 直到一切搞定,李凌出得钱庄,一招手间,便有一个穿着灰布麻衣的汉子凑了上来,只说了几句话,这位便坐上了驴车车辕处,李凌则很熟练地坐回到了车厢内,鞭子一甩间,驴车就缓缓而动,直朝着城门而去。 在路过最热闹的几处街市时李凌还叫停了车,在几家店铺里买了些新捏的泥人,一只黄铜打造,镂着花纹的镯子……这些当然是准备回家送给月儿的礼物了。另外还少不了为妹妹买了一包点心和糖果,都是县城里没怎么见的新鲜玩意儿,这才心满意足地来到城门前。 一切看着都是那么的平常,尤其是李凌身边还放了这些食物礼物,落到城门口检查的兵卒眼里,就更不像有任何问题了。而且他交出的过所路引也没有任何疑问,车夫看着年岁模样也都符合,自然没有多作留难,摆了下手,便放了二人出城。 这些官兵人等谁都不会想到,自己当时距离功劳和死亡有多近。那个看着老实巴交的汉子正是他们找了数日,追了一夜的罗天教贼首之一,昨晚冲出包围时还有两人死在他刀下呢。而在城门口等待时,这位下垂的右手袖子里还藏了一把短刀,一旦有什么不对,就会暴起发难…… 直到离城数里,确信官兵再不可能追来,这位才呼出一口浊气,本来佝偻着的腰背也挺直了起来,手腕轻抖间,继续驾着驴车飞速向前。口中则轻声道:“你胆子还真是够大的,就不怕露陷把自己给搭进去吗?” 李凌微眯着眼睛一副惬意的样子,他没想到对方驾车的本领竟是如此之高,之前颠簸得他差点把整个胃都吐出来的道路此时竟是平稳得连点抖动都没有,而车行的速度甚至都比昨日还快了三分。所以说根本就不是车和路的问题,那就是赶车人的问题啊。 愣了片刻,李凌才笑道:“我对自己有信心,你跟古刚粗看有着五六分相似,只要不深究,绝没麻烦。”在这个没有照片的时代,蒙混实在是太容易了。 “那也要够胆才敢冒险啊,你我之间只萍水相逢,你就敢冒如此大险帮我……你既然知道了我的来历,居然还敢帮我?” “你不也一样,这样的身份竟还敢信我这么个萍水相逢之人。”李凌笑着回了句。随后才又补充道:“罗天教到底是好是坏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要是真如官府所说那样我大越天下百姓安居乐业,那你们罗天教就根本没有出现的可能。既然都是底层百姓,帮你一把不很正常吗?” 那位微微一愕,有些事情就是他都没有往深处想过,现在倒是被提醒了:“是啊,若是天下百姓都能吃饱穿暖,谁还会冒着杀头的风险跟着我们干啊,大家都是被逼无奈啊。你倒是真挺有想法的,可和一般小县城的商人不一样啊。” “只是平日里喜欢多看点书,多想想东西罢了。另外,罗天教到底是好是坏我不知道,但你应该不是个坏人,所以既然能帮你,自然就帮了。” “我是个好人?”这位又愣了下,随即又哈哈笑了起来,都把边上路过的其他行人的目光给吸引了过来,这才止住笑:“你要是知道这几年里有多少命丧我手,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了。” “是吗?可这与我何干,与我帮你出城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已经出来了,你有什么打断?” “打算……”这位的目光先是一阵迷茫,但很快又变得坚毅起来:“经过此番变故,我已经看穿了一些事情,是该做些什么了。好了,咱们也该分手了,这次我欠下你大人情,他日有缘,我定会报答!”说话间,他手一抖,驾着驴车拐进了旁边的一座小树林子。 官道上像这样因为内急什么的往路边林子里钻的事情还挺多,所以也不惹眼。只是这一回,当驴车藏进树后,赶车的人便不会再回来了。 只是在离开前,他回头深深望了李凌一眼,似是要将他的样子印刻进脑海里去:“承了你这么大一个人情,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李凌,你呢?” “我叫邵秋息,江湖人称‘昆仑刀圣’!” “哦。”李凌点了下头,又抱拳道,“保重。” 邵秋息的眼角一跳,这反应可太平淡了吧。以往他跟人报名号,对方都会面露惊讶、景仰或是害怕的神色来,可这位却是连眉头都没有皱上半下。但随即他又自失而笑,对方又不是江湖中人,更不在官场,不知道自己大名也很正常嘛。 当下里,他又冲李凌躬身一礼,扭身迈腿,肩膀一晃间人已出去了两三丈,再看时,已彻底隐没在那片树木之后。 李凌啧的一叹:“这就是所谓的轻功了吗?当真厉害啊,要用到短跑上可得为国争光拿多少金牌啊……”感慨到这儿,他突然一愣,想到了一个相当严重的现实问题:“不是,你这走了,我怎么办?我压根就不会赶驴车啊……” 接下来一个时辰里,往来的旅客们总能听到那边林子里会响起一阵啪啪声,还有就是驴子和人的叫声,也不知这林子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直到一个多时辰后,李凌才满头满身是汗地勉强把驴车给赶出了林子。都说人都是逼出来的,原先李凌还不信,这回总算是切身体会到了,至少这一个多时辰折腾下来,他居然也能赶驴车了。 当然,这车开得却是不稳,往往就会在直道上突然就来个之字走位,而且速度也完全不由他把控,全看前边的驴大爷高兴。撒欢了就快些,不舒坦了就慢走两步,再挨两鞭子,就又提速跑起来。 不过这么一来,李凌倒是没有被这更颠簸的行程给闹吐了,因为需要集中精神控制驴车前行的他压根没有工夫去关注身体,只能是身子随着车子的起伏一颠一颠,倒也挺有节奏感。 而更叫李凌连呼神奇的是,他这么赶车的速度居然还比来时快了一些。等到天将将要擦黑时,他竟已能看到江城县那座熟悉的城墙了。 等再紧两步,来到城门前时,李凌又看到了那边还站了几人,正是古月子、吴掌柜等书局的人。显然,他们因为关心所以早早就在这儿等着消息了,结果却看到了这惊人的一幕——一人驾着驴车以诡异的方式快速奔行过来,远远看到他们,还大声吁吁叫着,直冲到跟前才想起猛拉缰绳,让驴子在连声嘶鸣中紧急停下,差点就连驴带车地倒下去。 众人都看呆眼了,半晌才认出这位神奇的驴车司机居然是李凌,此刻的他衣衫凌乱,头巾什么的早飞去了不知哪里,看着是那个狼狈啊。好在人没事,车上的东西也都没丢。 “你……李公子你这是……古刚呢?”半晌后,古月子才反应过来,一脸惊诧地上前问道。 “你先扶我下来……”李凌这时才发现自己全身都脱了力,根本连车辕都跨不下来,苦了脸说。直到被人搀扶下车,方才解释道:“我让古刚留在府城,等着跟钱庄的人押了银子一块儿过来。” “这么说事儿真成了?”吴掌柜几个一听,顿时满脸的狂喜,他们之前是真担心这事不能成啊,毕竟那可是万家的钱庄啊。 “对,成了。明后日,他们就能把银子送来,五千两,月息五分。” “所以你就自己赶车回来,怎么就不雇个车夫呢?”古月子真有些迷了,兄弟没这么玩的吧? “呃……我雇了的。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只是车夫走半道跑了,我没办法才不得不赶鸭子上架,自己赶驴车回来了……” 第26章 回击(上) “哥~”李凌才一进家门,就见月儿飞快地从屋子里跑出来,一边叫着,一下就搂住了他空着的左手胳膊,晃荡着都不肯撒开了。 虽然两兄妹分离满打满算也就两天时间,但小丫头却跟有一年没见似的亲热,哪怕进了屋子,两手还抱着李凌的胳膊,就跟要挂在上边儿似的。屋里还有李通在那儿,见状也笑了起来:“大郎回来了,这两天月儿可没少念叨你什么时候回来呢。不是说今天天黑前就能到吗,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呃,路上出了点状况所以耽搁了些时候。”李凌笑了一下。其实刚刚入城时他也想了下,当时自己怎么就会冒险帮着邵秋息离开府城呢?这要真被官府给当场拿住了,恐怕后果不堪设想啊。唯一的解释就是自己有些向着这些底层反抗者,又有些想享受冒险的感觉? “哥,我们还在等你回来一起吃饭呢,今天可是中秋啊。”月儿直到这时才老实地离开李凌,坐到了一旁的桌子边上,那上头已摆了好几盘菜肴,只是都有些凉了,不见热气。 李通也没有深究,笑着道:“及时回来就好。这饭菜都凉了,我拿去热热,然后咱们一起吃顿团圆饭。” “好,有劳通叔了。”李凌也笑着说道。在对方端了饭菜出去后,他便从包袱里取出了两个泥人,几块糖果交给月儿:“喏,给你的礼物。” “呀,好漂亮的小人儿……”月儿一下就喜欢上了那两个彩泥塑成的小人儿,忙一把接过,仔细端详起来。然后又拿过一颗糖放进嘴里:“好甜,好吃!” “别多吃了,待会儿还得吃饭呢。”李凌提醒了一声后,又从怀里取出那只黄澄澄的镯子给李月儿戴上。纤细洁白的手腕上多了这只镯子真就平添了几分不一样的美感来:“还有这个,是铜打的,不过以后哥给你买更好的。” “嗯,好看,哥买的都好看。”李月儿满脸幸福的笑意,端详着自己戴上镯子的手腕,却连那俩小泥人儿都被她放到了一边。话说以前她是有个银镯子的,那是娘留给她的东西,结果后来却被爹给拿去当了赌博了,为此她还偷偷哭过好几场呢。现在虽然只是个铜镯,却足够让她感到高兴了。 看到妹妹笑靥如花的样子,李凌心里也是一阵欢喜,突然就觉着其实像这样平平静静地过上一辈子也不错。 中秋夜,人月两团圆。至少对李凌来说,现在的李家就是团圆的一家人…… …… 两日后,万家钱庄的银子终于被送了过来,足足三只箱子,两辆大车,再加上十多条看着就很是雄壮的汉子,这让本来还算健硕的古刚身在其中都显得有些瘦弱了。 而当点数过银子,又看到那几只箱子如数被搬运进店门后,原来还满脸忐忑的一众工匠伙计都发出了一阵欢呼,这下他们心里可算是有了底气了,之前是真担心因为缺钱没法开工,最后导致经营多年的书局就此倒闭呢。 古月子和吴掌柜更是高兴非常,前者立刻就跑去庆丰楼为这些远道而来的护车人等备下了酒席,而后者则叫齐众人,大声招呼道:“好了,咱们之前也歇了好几日了,现在银子到位,大家的工钱今日就如数发放,你们可得加把子劲儿,尽快把东家想要的书册给印出来啊!” “听掌柜的吩咐,走,咱们这就干起来!”为首的工头也是兴致高昂,大声招呼着,领头就往后边的工场赶去,其他也个个精神抖擞,紧跟回走。 片刻后,之前还冷冷清清的工场里已经热火朝天起来,雕版的,染墨的,准备纸张的……所有人都各居其位,投入到了忙碌的工作中来。 当李凌闻讯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忙碌的场面,作为东家的古月子更是到处走动,不断给大家鼓劲儿。眼见李凌过来,他又忙笑着迎上:“老弟啊,这回你可真帮了老哥我大忙了。真想不到万家钱庄会借贷给咱们这许多的银子,五千两,足够让我们把想的一切都办到了!说一句你是咱们古家的大恩人都不为过。请受我一拜!”说着抱拳弯腰就要拜下去。 李凌赶忙一把搀住了他:“老哥别这样,我可不敢居功。钱庄肯借钱,还是因为咱们书局自身实力在这儿,我也就是个跑腿说话而已。对了,那大本的经书怎么样了,可能出来了吗?” “差不多快成了,走,看看去!”古月子也不是那纠缠之人,李凌这么说了,他也一笑了之,只把情分记下,然后带了李凌去到一旁已经成样儿的所在,指着那些尚未被装订起来的书页道:“其实前两日就出来效果不错的了,你且看看。” 李凌小心地拿起一张书页,正是论语中的一篇,仔细看着,上面的字体可比一般的书籍要大了一半不止,而后一张还是一幅绣像画,正是孔子与诸弟子坐而论道时的场景,看着倒也像模像样。 “如何?” “看着倒是不错了,这书的成本要比以前高出不少吧?” “两成吧,主要是更费纸张和墨水了,但只要真印多了,也不算太贵。” “那要是全按原来的书价出售我们到底是赔是赚?” “至少是没什么赚头了,而且还得算上之前试印失败的那些材料。” “但这也值了,我想只要是一个价格出来,哪怕比万家书局的经书贵上一些,一般人也还是会选择买咱们这大开本的经书的。毕竟咱们书里还有画像,看着也更省力不是?” 这话说得古月子连连点头:“那是自然,我也查过了,现在县城里不少老童生都在抱怨经书太小,晚上看着就费劲,现在有了大开本的,他们自然会选择咱们的。” 李凌跟着一笑:“另外,咱们还可以散播消息出去,就说我们古家书局为了回馈城中读书人,已经不计成本印刷大本经书了,不像别的书局,依旧是用小书来糊弄大家!” “这主意好,也该让咱们出出气了。”现在银子到位,古月子的腰杆也硬了起来,当即笑道,“只要能从经书上扳回一城,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 “另外,我还有一个想法,那些画师可都留着吗?” “当然,你之前已经说过几次了,得把咱们县里的画师都留在手里,我怎么会不听呢?” “那就好,你听我说,经书只是用来对抗万家书局,本就不指着它赚钱,真正赚钱的地方在这儿……”李凌小声道出了自己接下来的策略,又把个古月子听得一愣一愣的。 半晌后才迟疑道:“这法子真能成?这样的书真有人看?” “怎么没有?你觉着咱们县里是读书考科举的人多,还是其他人多?当然是后者,而且是多得多了。所以咱们只要把这些人变成咱们的客户,还怕赚不到钱吗?而且只要照我的意思来,就是那不识字的都能喜欢看咱们的书!” 对李凌已经大为佩服的古月子只犹豫了一下就点下头去:“那就照你的意思办,只是该从什么书入手呢?”说到这儿,他又看了眼李凌,有了主意,“既是你出的主意,就从你的封神开始吧。正好那书最近很是受人追捧,没有比它更合适的了。” “也……也行。”李凌点头答应。 当古家书局这里一派兴奋热闹的时候,万家书局的后院账房里的气氛可就充满压抑了。 万艾和万荣兄弟两个脸色发黑地相对而坐,久久没有说什么话。 半晌后,才由万荣咬牙道:“咱们好容易在江城这儿打开局面,后面就有人来拖后腿了,真是岂有此理!都是长房那些家伙捣的鬼,居然借银子给古家,真当老太爷不管他们了吗?” 万艾也是轻轻一叹:“长房和咱们三房一直都有嫌隙,只是以前他们没这么明目张胆,居然帮着外人来对付自己人!这事我们一定要报给老太爷,让他给咱们主持公道。不过事到如今,最关键的还是把生意做好,至少要在今年内将古家挤垮。 “你也别太紧张了,其实情况还是对我们有利,毕竟现在几家书店与我们关系更紧密,我们的书价也更低,难道还怕他们弄出的什么新版经书不成?再怎么弄,还不就是经史子集那一套?” 万荣点点头:“这我知道,我会和那几家书店老板再说说的,要是能让他们不再卖古家的书就最好不过了。” “那却有些难了,我们给不起这么大的好处。但有一条你得把握住了,就是绝不能让古家的书压过咱们,价格上我们一定要比他们的便宜。哼,不就区区五千两银子吗,我们可是带来了足足两万银子,光是拼消耗,也能生生耗死了他们!” 就在中秋后不久,江城县内的这两家书局的正面交锋正式打响! 第27章 还击(中) 萧瑟秋风起,落叶纷纷,已是八月底了。 林家书店里,老板看到一个四十多岁的书生进来,便立刻堆满了笑容地迎了过去:“周先生近日可好啊,今天过来是想要几本什么样的书?”这位是店里的老主顾了,招待得自然格外热情。 周先生冲他一笑,目光在那一排排整齐的书籍上迅速扫动着:“我一直在读的那几卷《春秋》被耗子给咬了一块,看着实在不妥,所以打算来买套新的。你这儿可有好的?” “您这可算是来着了,小店里近日正好到了一批上好的经书,一定合您心意。来看看!”林老板赶紧笑着从书架上取过了一本比别的书籍大了一半的书来递过去。周先生顺手接过,脸上微露异样,他还真没见过这么大开本的书呢,但随即又被这书的封面设计给吸引了过去。 这时的书籍几乎全部很是朴素,就一张淡蓝色的封面,上面写上正楷的书名加作者。可这书却大不一样,淡蓝的封面上头居然还印着一幅淡淡的画,正是几名兵将坐在战车上相互攻击的场面,配上右上角所印的“春秋”二字倒也是相得益彰。 “有点儿意思……”周先生笑了下,又打开书本,然后发现里头的内容虽然与之前的一样,但字体却放大了近一倍,如此一来,看着可要轻松多了,这让他再度点头。然后又翻了几页,又是一幅绣像插图夹杂其中,正是配合着书中内容的画作,虽然简单,却依旧能瞧出意思来。 见他露出满意的笑容,林老板也是一喜,忙道:“如何?这书可还合您心意吗?” “不错,我最近感觉着晚上看书有些吃力,有了这书可省力多了。这是新出的?” “正是,是古家书局才印出来的书,说是专门为那些皓首穷经多年,眼力不济的书生们准备的。而尤为难得的是,这书的价格还与之前一样,只用八钱银子就能买下一卷,五卷春秋,正好四两。”林老板立刻帮着作广告推销道。 这时边上另一个准备买书的客人听了插话道:“可我听说万家书局的书可只要六钱就能买上一卷啊。” 林老板当即摇头道:“这位公子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你看这两本书,都是春秋,可大小厚度却是完全不同,如此算起来成本也有不小区别,古家这本可要贵重上许多了,所以才会卖贵一些。周先生,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周先生有些爱不释手地翻看着手里的书卷,这时便点头道:“说得不错,这书确实要比以前的好许多。就它了!还有,论语中庸和大学三书也都给我一并拿这版本的,我全要了。如此好书,怎么也得买去一观啊。” “周先生果然是有见识的,慧眼识珠!”林老板一下卖出去十多卷书,心情自然大好,又是一阵奉承,手上则麻利地取出书来,叠放整齐了送到对方手上:“多承惠顾,一共是七两二钱,抹去零头,您给七两就成。” 等周先生心满意足地带书离去,其他几个顾客也对这新开本的书籍产生了兴趣,纷纷问林老板要了一卷翻看。而这一看之下,他们也都动了心。这书字体大,手感好,还有插图,怎么看都比原来那些要高大上许多,而且其实价格也与原先小开本的经书相当,买下倒也不亏。 当下里,就有那手头宽裕的立刻拿钱买了书,然后捧了回家。当有同窗好友什么的到来时,他便拿此显摆起来。 开始一两日也就那么几人买这书,但随着时间推移,尤其是一些县学的学生将这样的书带回到学校,被许多同学看到后,不少人也开始打听起这书的来历,动了也买一套的心思。 谁说古人就不追赶潮流了?事实上古人也有的是自己要追逐的潮流,只要你找准了他们的喜好,就能引得他们争相竞逐,哪怕省吃俭用,也得买上一套书来读。 而这一打听间,众人才发现这书现在只有林家书店才卖,所以接下来几日,这些人便都一股脑地赶去了林家书店,把个老板乐得嘴都合不拢了。虽然这书的利润不是太高,但它好在能招揽更多客人啊,而且这些人来了,有时也能顺带买些别的书或是笔墨纸砚什么的,如此利润自然就上去了。 而当林家书店生意兴隆,客似云来时,其他书店的情况却有些冷清了,一整日下来,都没几单生意的。他们一打听,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下是真有些着了慌了。 其实大家都清楚,这是古家书局针对之前事情的还击,谁叫他们几家书店之前站到万家书局一边,到现在还扣着书款没给呢?最后一合计,几家只能联袂上门,跟古月子求情了。 古月子倒是没有不见他们,只是与他们见面时的脸色有些阴沉,语气也不甚客气:“各位今日这么得空来我书局了?” “那啥,这不是店里终于周转开了,我几个是特意送之前的书款来的。”刘老板率先开口道,说着,已经把几十两银子放到了跟前的桌子上。有他打头,其他人也纷纷尴尬作笑,拿出银子来:“是啊,我等之前有所怠慢,还请古老板你不要介意才好。” “不介意,大家都做了几十年买卖了,怎么会因为一点小事就介怀呢。” “那不知……你们书局新出的那种大开本的经书能不能也分我们些?”刘掌柜见状赶紧提出要求。 古月子低低哼了声,看了他们一圈道:“可以是可以,但我也有条件。” “你说。” “这批书的书款要提早结清,如果有实在卖不出去的,还回来再退款。对了,这是今后你们几家与我古家书局做买卖的成例,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这个……”几个老板互相看看,面露难色。以往他们进书从来都是先拿货,出了多少再延迟付款的,可从没有过这样的新规矩啊。但他们更明白现在已不同往日了,以前是买方市场,如今却是卖方市场,反正有林家书店在,书局也不愁卖不出书去。而且他们也清楚是自己之前太不地道,才导致古月子对他们不再放心啊。 一番踌躇后,终于还是妥协:“成,就按古老板你说的办,那这书……” “不急,还有一点没谈呢,就是书价。这书的样本你们应该也看过了,我们的成本要比之前增了三成以上,所以价格自然也不同。七钱五分一卷,要是没问题,现在就可以发货!” 听着古月子报出这么个书价来,这几个老板都有些傻眼了:“林家那边都孩子卖八钱,这给我们的利润也太少了吧?” “他卖八钱是他的事,反正我们的出货价就是这个数!”古月子完全就是一副没的商量的架势,他是吃定这些家伙了。 几人又是一阵犹豫为难。虽然说依旧给他们留了点利润空间,可五分银子的价也太叫人无法接受了,分明就是让自己等白忙一场啊。 可有心翻脸走呢,又是不甘,也不敢。因为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城里很多读书人都会购买这种全新版本的经书,自己要没有,多少生意都得跑到林家老板那边去啊。 这一刻,他们是真后悔之前自己的选择了。早知道古家书局能顶过万家的压力,还印出如此畅销的书籍来,他们之前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配合万家压古家的书款啊。 纠结了一阵后,刘老板又厚着脸皮道:“古老板,真就没法再通融一二了?咱们好歹多年交情……” 古月子一脸冷肃,他们居然也还有脸提什么多年交情,之前联同万家坑自己的时候怎么就不念这交情了?不过他到底没有发作,只皮笑肉不笑道:“刘老板你说的也是,毕竟咱们也多年交情了,那就再给你们个面子,就算七钱银子吧。” 几人一听,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这样才算是有了点赚头啊。可还没等他们露出笑容,出声感谢呢,古月子又微微把身子一探,看着他们道:“不过我还有一个条件。” “你……你说。” “很简单,就跟当日我与你们通声气时说的那样,抵制他万家的书进入咱们书店。只要你们做到这一点,把书都退回去,就是这个价格,否则……” “这……”这下几人是真感到棘手了,还想说什么,人古老板却已经端茶送客了:“在下还有事情需要处理,就不陪你们说话了。要是答应做到了,我们的书便会按这个价格送到你们店里。” 当古月子走出厅堂,把那些书店老板丢在里面发怔时,心里只觉一阵畅然!这段日子里,他实在太憋屈了,而且有火还无处发泄。而现在,终于有机会翻身报复万家了,他自然不可能轻轻放过! 古月子相信,这些只知道利益的书店老板最终会做出最明智的选择! 第28章 还击(下)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万荣的双眼从面前五个书店老板的脸上狠狠剜过,真恨不能一脚脚地把这些出尔反尔,随风而倒的家伙踢死,“我要是没记错的话,那些书当初可是你们硬要拿去卖的,现在居然就想把所有书都退还过来了?” 刘掌柜满脸苦笑,但语气却有些强硬:“万老板,这话不是这么说的,咱们书店书局间一直都有成例,卖不出去的书都是可以退的,您总不能让咱们自己把书都买下吧?” “哼,我看不见得吧!那些都是科举要用到的经书,月月都能卖出去不少,多耽搁些日子我都不急,你急得什么?” “可现在不同以往了啊,现在你们的那些经书确实已无人问津。”另一名掌柜壮起胆子来说道,“所以我们想着不光今日,就是几个月内都不可能再卖出几本书去,还不如就退还给你们呢。” “你们……”万荣顿时就恼了,砰的一拍桌子,身子往前一探,盯着他们道:“你们可别忘了,当初你们都拿了咱们万家的好处,现在想撇清关系,没那么容易。真以为我万家是好欺的不成!” 眼见他动了怒,这些个老板各自脸色难看,但态度依旧没有更改。而就在万荣想要极细发作时,紧闭的厅门被人一推而开,同样脸色阴沉的万艾大步而入,都没拿正眼看他们,只对自己弟弟道:“强扭的瓜不甜,你我就不必再勉强他们了,让他们把书都退回来就是。” “可是……”万荣依旧咽不下这口气,愤然想说什么,却被他挥手打断:“不就是古家书局出了几本大本的经书,你们又想回去与他合作吗?我万家还没把他放在眼里,你们自便就是。但有句丑话我可放在这儿,今日你们退还所有书,他日的价格可不会再像当初那么便宜了!” “多谢万老板海涵,咱们记下了。”这些老板一听人答应退书了,一个个都很是高兴,也不再计较万荣的臭脸和万艾的威胁了,笑着拱手作谢,然后又匆匆离开,显然是去安排退书事宜。 看着他们离开,万荣更是气得挥手就把桌上的茶杯给扫到了地上:“一群白眼狼,想不到到最后被他们反咬了一口!” 万艾的脸色也不好看,现在他们的书局确实情况不妙。小说方面已被封神压得没有起色,库房里还放着上千卷滞销的《封仙演义》呢,而现在被他们寄以厚望的一干经书又被大量退回,此地的生意真就难做了。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宽慰万荣:“好了,不必为这些小人动气,其实早在他们轻易倒向我们时就该知道这些人的本质!” “可我就是不服,那古家印几本书就能让咱们如此被动。那什么大本的经书真那么好,让人宁可多花两钱银子也要买他们的?而且他们是怎么在短短几日里就把书给印出来的?之前那古奎不是还说他们还有多处难题没有攻克吗?” “你还不明白吗?我们一早就被那家伙给骗了!他对我们说的八成是真,但剩下两成关键的却是假,为的就是麻痹我们,让我们自鸣得意,放松警惕。之前古家书局银子短缺是真,但谁能想到他们居然会跑去府城跟我们万家借钱!至于那书的印刷也是一个道理,你看看这个!”万艾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本古家书局出版的论语来,递了过去。 万荣接过书,只扫了一眼,脸上的怒色就褪了些,而当他打开书册,翻看了几下里边的内容后,眼中更是由怒转惊:“他们竟真做到了?这书要比以前的清晰方便许多啊,还有插图,看着更美观!” “是啊,就是咱们自己,不违心的讲,要是这两样书放在面前,只贵两钱银子的话,也要选择他们的读了。嘿,这个古月子真是好手段啊,在知道拼价格不是咱们对手的情况下,居然想出了这么个另辟蹊径的招数来。” 见万艾一副感慨佩服的样子,万荣心里更不是滋味儿了:“那咱们就这么认输了?这可是我们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机会啊,要这么失败回去,恐怕今后在家里是彻底抬不起头了。还有我们三房……” 万艾哼了一声:“当然就不能这么认输!在我看来,事情也不是全无转机。你也看了,他这书要比我们的好上许多,那成本也必然极高,远不是两钱银子的差距能体现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万荣当即就明白了过来:“你是说他们这是在做亏本买卖?” “就是在做亏本买卖,他古家书局多卖一本这样的书,就可能亏出去一钱甚至更多银子!他们的目的也很清楚,那就是用这一招把我们逼走。而只要我们这一走,接下来他们就又能重新把书价给涨回来了。说到底,支撑着他们敢这么做的,就是长房那边送来的五千两银子罢了。” “这些胳膊肘朝外拐的家伙,我一定要在老太爷跟前告他们一状!”说到这儿,万荣突然心里一动,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所以咱们只要坚持住,都不用我们下手,古家书局就会彻底垮掉。” “正是,我们在江城县一日,他们就只能赔本卖书,但他们的本钱终究有限啊!本来我还琢磨着是不是我们也可以学着换版本,但现在看来,这招反而更管用,也更简单。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沉住气,看他们还能怎么办!” “兄长你说的对,就照你的意思来。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撑到什么时候,到时我要让那些墙头草一个个跪在我面前,求我把书给他们!”万荣咬着牙说道,显然刚刚的事情给他的刺激实在是太大了些。 对此,万艾只是一笑,倒没有再劝。万家也好,自己兄弟也好,他们的面子还是很重要的,岂能让几个开小书店的欺负到头上却算了呢? 接下来半个多月,他们果然就按说定的索性耐下心来,也不做什么生意了,就只在江城县里呆着,看古家书局如何操作。而古家书局这边则是继续着热闹和忙碌,每日都有一批批新印好的书籍往外发,就好像真就不惜血本也要把他们赶出去似的。 而就在九月进入中旬后的一天里,正在对弈喝茶的两兄弟就收到了一个叫他们不安的消息:“二位老爷,刚刚古家书局又把一批新书送到了各家书店,看着好像和之前的都不一样。” “那快去买来看看啊。”万荣心头一跳,赶紧说道。 “已经派人去了,应该不久就会把书带回来……”这位才说完话,外头一个伙计已经脚步匆匆地赶了过来,神色有些怔忡:“两位老爷,这是书店新到的一批书,全……全是画……”说着就呈了进来。 万荣立刻起身上前拿过,却发现只是小小的一本,看着要比以往的四书五经还要小上一半,封面上却也有画,还写了四个大字——封神演义,下面则是更小一些的“卷一”字样。 “封神不是早就发售了吗?现在把书缩小了难道还能再让人买一次不……”成字未能出口,因为万荣已经打开了书页,然后就惊奇地发现这里边一页页的全是图画—— 第一页就是一片漆黑,中间一点白,能隐约看到一个人影正半蹲在黑暗中,手里还提了一把斧子。而画片的右侧则是一列文字:“话说亿万年前,天地本为一体,是为混沌,无昼夜之分,无万物生长,直至大神盘古降世,某日骤然苏醒……”正是封神演义开篇的内容了。 万荣脸上本来不屑的神色随之一变,变得极其凝重,手指一动间,已把书往后翻去。第二页正是盘古开天地的场面,边上也有字配着介绍,然后是女娲造人,伏羲出世…… 就这样,第一卷里就以最简介的语言把封神一书开头直到纣王要纳美的故事都以图画的形式给表现了出来。虽然远不如小说具体精彩,但有图片配着,却有着一种别样的新鲜感。 万荣捧书的手在这一刻竟已经有些微微颤抖了,额头在这个凉爽的秋季里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来。同样神色大变的还有凑过来同看的万艾,他一下就看出了这等画本对整个书卷市场有着多大的冲击了。 “你这书是花多少银子买的?”万艾突然反应过来,盯着那伙计问道。 “六……六钱……” “这么薄薄一本小书居然如此之贵?买的人多吗?” “刚开始还没多少,可等我买了出来后,因为有不少人的惊叹就让书店的生意好了许多。” “果然如此!”万艾苦笑着摇起头来,“你我还是小瞧了古月子啊,原来他早就做好了打算,这是完全不给咱们留任何余地了。此书成本要比经书低一半都不止,可价格却是七八成,如此他们的利润点就有了。实在是高啊。” 顿了一下后,他又苦笑道:“而且他们是早有谋算,早在前些时日把画夹进经书时就已经在为这画册做准备了。这次,他们的反击好猛,我们输得不冤!” 这一回,就是万荣也不得不承认万家书局进入江城县的计划已然失败了…… 第29章 胜了 李凌进屋就见古月子正捧了本封神的小人书一边看一边笑着呢。是的,甭管别人称这书什么画册画本,在他眼里这就是一本本的小人书,还算不上漫画呢。 其实一开始李凌想的是弄出几本漫画来,但那东西的工序风格什么的与眼下这个时代的审美有着太大距离,最后只能妥协着让人弄出一版后世七八十年代流行的小人书模样的东西来,只是开本又比那个要大一些,画工则更偏向工笔和精美一些。 “老哥,你还看着呢,都过去好几天了,就那么五六卷,早看熟了吧?”李凌打趣着上前说道。 听到这话古月子才把书往几上一搁,笑着说道:“你这主意真是绝了,有了这一幅幅的画后,小说里的人物立马就全活了过来,真是精彩有趣啊,我是百看不厌啊。” “老哥你这过誉了吧。” “没有,一点都不过誉,你问问老吴就知道我说的有多真了。你这几天一直在家里是不知道啊,几日里各家书店的画册那是卖疯了,就没有哪本书能卖得像这次封神一样好的。这书好就好在什么人都能看,就是那不识字的,光看图画都能看出不少东西来呢。几日下来,每卷都卖出去了不下千册!” 即便李凌有所准备,可在听到这个数字时,还是猛愣了一下,这县城也就四万多人口,一下卖出去千套画册,这等购买率也是大破记录了。然后才笑道:“这么说来老哥你刚才看书是假,想着这次能大赚一笔才是真吧?” “哈哈,两者兼而有之,兼而有之。”古月子喝了一口茶水,又一摸自己的络腮胡须道,“这次真是大收获,实在值得好好庆祝一番啊。自我古家书局开张以来,就没有一套书能卖得这么红火的,所以要说起来还是老弟你有能耐,有想法啊。对了,我一直都很好奇,这一切都是你一早就安排好的吗?当初一定让我把画师工匠准备妥当,还不惜工本地在那些新版的经书里添加插图,就是为了给他们练手用的吧?” 李凌笑了下:“这都是大家伙的功劳,我也就出出主意而已。不过老哥你最后一句倒是说对了,要没有之前的经验和试错,咱们的这批画册也不可能如此之快就付梓,这就叫磨刀不误砍柴工了。” “是啊,这么看来你还目光长远,可比我强出太多了。”古月子再度由衷叹服道,突然心中又生出了一个念头,刚想说出口,就见吴掌柜从外头快步而来,脸上满满的都是喜悦的笑容:“东家,大喜事啊,大喜事!” “哦?又是这书卖断货了吗?”古月子一听精神就是一振,赶紧问道。 “不,这喜事更大。”吴掌柜想卖个关子,但自己却憋不住了,当即大声笑道:“是万家书局认输离开了!” “你……你说什么?万家书局认输离开了?”古月子猛地站起身来,踏前一步,几乎要拉住吴掌柜的手大声问道。见他点头,又拧了自己大腿一把,感受到一阵疼痛后,方才哈哈大笑起来:“好!好啊!总算是把他们熬走了!” 其实真说起来这个把月时间里古月子身上的负担依然不轻。虽然一切都朝着有利的方向发展,那几家书店终于不再出售万家的书籍,而自家出版的那些经书也是不断大卖。可只有少数几人知道,他完全就是在死扛,就是在亏本赚吆喝啊。那些新版的经书就如万艾所说的那样,售价是比成本要低,真就是卖一本就亏一本,书局完全就是靠着借贷来的五千两银子死撑着。 直到这批画册得以出版,并且被大家所喜欢,一路畅销后,古月子才总算松了口气。但他心里一直存着顾虑,生怕万家之后还有什么招数翻转局势。 现在听吴掌柜这么说来,古月子才有如释重负的感觉,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随后又跟不自信似地问了句:“你这消息可靠吗?别是他们用的什么计策,让我们掉以轻心的吧?” “千真万确,我们不是一直派人盯着万家书局那边吗?刚就有伙计回来说,那边已经把许多书籍等物都装车待发了,就是那万家兄弟,看样子也有今日启程的意思,正忙着搬东西出来呢。” 这下古月子又激动地搓手连连,走来走去道:“好,好哇!我们终于是胜了,守住了咱们古家书局在江城的根基!老弟,这都是你的功劳啊,老哥在这儿多谢你了!”说着抱拳行礼,人都快要拜下去了。 李凌刚刚也有些恍惚,虽然他对自己有信心,但听到如此快就把万家书局给挤兑走,心中也是一阵欢喜。直到见古月子居然要拜谢自己,才赶紧上前一把拦住了:“老哥使不得,你我兄弟间这么做可太见外了。” “对,你我是兄弟!是一家人!”念叨了几句后,古月子才稍稍定神,脸上的笑容却是怎么都褪不去,拍着李凌的手:“今后咱们就无分彼此,你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开口,我一定满足。对了,这次我书局大有收获,利润是一定要分你的,三成,三成是你的!” 李凌看得出来他这是被如此大好消息给冲昏了头了,所以说话也比以往要随意急切,许多都没过脑子,自然不会当真,只笑着点头:“如此我就多谢老哥你的好意了。” 吴掌柜倒没有在此事上多作劝说,只是笑道:“东家,我觉着李公子固然是首功之人,但咱们店里的其他人也都出了力的,所以是不是也该表示一二?” “当然,大家跟了我古月子这回都吃了苦受了惊吓,现在大胜,自然也要和大家一起共乐!这样,你去准备准备,从柜上支取银子,每个人都分二两赏银,参与到画册里来的人多分一两!” “东家大气,我这就去安排。”吴掌柜笑着应下,然后又急急赶去准备赏银之事了。李凌见此只是笑笑,其实在他看来这场胜利真算不得什么,毕竟早在设计对付万家书局时他就已经知道是这么个结果了,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不过他也没有打断对方喜悦的意思,只笑了下道:“既然事情已成,那我接下来就专心回去写封神了,最近为了书局的事情,新书可耽搁太久了。” “成,你尽管安心回去写书,钱上的事情一切好说。对了,后日就是九月十五,是我母难之日,你要不嫌弃,就来我家中一聚,如何?放心,我不会叫太多人来的,就几个相熟的朋友。也算是庆贺一下这次的胜利了。还有也把月儿也带上了,我家里那位可一直都想见见她呢。” 李凌略作思忖,便应了下来:“既然是这么个好日子,老哥又如此相邀,小弟必然携月儿到场。” “那就到时恭候了!” 当李凌走出书局大门时,后头突然就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声,这让他脸上又露出了一抹欢喜的笑容来。他知道,这是吴掌柜把万家离开和准备大赏众伙计工匠的消息散播开来,从而让整个书局上下人等都欢欣鼓舞起来。 “接下来也该考虑考虑我自己能做什么了,总不能穿越一次只做个文抄公吧?不过做什么都得有始有终,还是先把封神写完了,再作进一步的打算!”李凌一边顺着街道大步向前,一边在心里暗自琢磨着,只是该做什么,他还没个定论。 …… “砰!”最后一个包袱也被放上了车,随着万艾轻轻点头,手底下的伙计便上前把书局的大门关拢,又在上边加了一道大锁。 与古家书局那边高兴庆祝的场面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万家书局门前冷清压抑的场面,所有人都面色发青发白,满满的都是不甘与忐忑啊。 来时他们都是踌躇满志,觉着几月内就会像在别处那样把江城县的书卷市场彻底掌握在自己手里。可结果几月过去,自己却成了灰溜溜要走之人了。这等起落差距实在叫人难以接受啊。 尤其是万荣,哪怕到了这时候,依旧满眼不甘:“兄长,我们真就这么走了?回去怎么跟家里交代啊?说不定留这儿还能一搏呢!” “不可能了,已经没有机会了。古家书局已经彻底掌控了整个江城书卷市场,任我们钱再多也无法与之对抗,继续下去,只是白白浪费钱财而已。所以还不如壮士断腕,果断离开。” “可……” “商场如战场,我们只是初战受挫而已,他日总有扳回一城的机会!不要再作无谓的纠缠,走吧!”说着,万艾一拉万荣,上了那辆宽大的马车,随着车夫长鞭一甩,马蹄轻踏地板,车子便缓缓开动,朝着城门方向而去。 直到车队出了城门,感受着这座城池离自己越来越远,万艾才突然探头回望,凝目看着那渐渐后退的小县城,口中轻声道:“李凌……今日我败于你手是我自己大意无能,但你也别得意了,他日,我必会亲自赢回一场的!”离开前的他,已经通过渠道知道了自己到底是败在了何人之手,就是那个看着挺普通的,写封神的年轻人! 第30章 科举正途 九月十五,日暮时分,李凌带月儿来到了古家门前。他之前也曾来过这儿几次,只是并没有像今天般正式,还特意买了几样糕点作为礼物,而月儿更是显得有些兴奋与忐忑,这还是她第一次被人正式邀请赴宴呢。 小丫头出门前还刻意打扮了一番,平日里都舍不得穿的浅白色裙子都穿上了,配上她的容貌,倒是显得越发娇俏可人,这让已经等在门前恭候的古月子都眼前一亮,赶紧带了自己身旁的少年迎了下来:“老弟你可算是来了,再不来我可要派人去你家里提人了。” 李凌一听也笑了起来:“老哥你生辰如此重要的日子,我怎敢不到呢?” “月儿恭祝古大哥你生辰快乐啊。”月儿也上前一步,作了个礼俏声道,听得古月子又一声笑:“月儿可是越发好看了。”然后又看了眼身旁少年:“天乐,还不见过你李叔叔。” 少年的目光却在月儿身上迟疑了一阵,这才老老实实地冲李凌作揖行礼:“小侄见过李叔叔。” 之前李凌倒未与他见过面,更不知其名字,此刻听了后便是一呆:“你叫什么名字?” “小侄古天乐……”少年有些奇怪地眨巴了下眼睛,而古月子也跟着笑道:“我这儿子也没多少本事,我只求他这辈子开开心心的便好,所以给他起了这么个名字,怎么,有什么不妥吗?” “呃,没事,只是想到了白乐天的名号。”李凌忙随口掩饰道,“不过我想古贤侄今后一定会有大出息的,说不定还能为穷苦人家盖上许多学校呢。” “那感情好。”古月子一听这话越发的高兴了,哈哈笑着,摸着胡须,随后才一让道:“光顾着与你寒暄了,快些随我进家里坐下了说话。我已经准备下了酒席,还请了咱们的朋友同来热闹一番。” 李凌这才随他一道迈进古家大宅的正门,这宅子占地也足有两三亩,格局更是巧妙,步行于花丛小径之中,仿佛是置身花园一般,让月儿都看得有些花眼了,不觉一路走,一路感叹。 就在几人到了三进主厅,各自落座,又与古夫人见礼时,便有前头的管事赶来禀报,说是有个徐公子前来赴约了。古月子听后赶忙又起了身,跑去迎客,只让自己的夫人暂作招待。这可以说是最亲近的表现了,所谓的通家之好,登堂入室,就是这么个意思。 古夫人也是知书达理的女子,招待李凌几人也很是得体,谈笑间,古月子又转了回来,身边已多了一人。李凌一见来人,也赶紧起身:“徐兄,你也来了?” 来的正是徐沧,只是此时的他看着要比之前憔悴不少,大大的黑眼圈配上两眼中的血丝,叫人看着都有些心惊了。此刻看到李凌,他才勉强笑道:“我本来是想推拒的,但古老板说你也会来,所以才过来。” 在他们又各自落座后,李凌才关心道:“你还在苦读经书,准备科举吗?” “是啊,下个月就要参加院试了,这次我一定要考中秀才!”徐沧说的是斩钉截铁。 李凌与他在这段日子也有所往来,但却未作深谈,只知道徐沧正在全力备考,想要彻底过了已挡住他科举之路多次的院试。为此,这几个月里他几乎闭门不出,头悬梁锥刺股,算是把自己的潜能都激发到了极点,只是效果嘛……至少从他现在的整个精神面貌来看还是让李凌有些不怎么放心的。 不过有些话也不好明说,他只能劝说道:“其实一张一弛才能成事,徐兄你可不要因为这一执念就伤了自己身体啊。” “放心吧,除了疲惫些,我身体好着呢。这不,今日古老板相约,我就跑来蹭吃蹭喝了。”徐沧打叠起精神笑着说道,“别看我一直在家,却也知道你们最近打了一场大胜仗,当真值得庆贺一番了。” “这都是李老弟为我出谋划策,奔走出力啊,所以我这里就想好好敬他两杯,聊表谢意了。”古月子趁机举杯说道。 当下里,三个男人就推杯换盏地喝起来,一边吃菜喝酒,一边聊着些之前的事情。至于月儿古夫人等妇孺,到了这酒桌上却有些插不上嘴了,只能在旁赔笑吃菜,倒也和乐融融,气氛不错。 就这么说了一番欢喜的闲话,又为古月子祝寿之后,古月子才稍稍收敛了一些笑意:“李老弟,你可有为自己的将来打算过吗?” 李凌一愣,这事自己之前也曾想过,但暂时又拿不定主意,却不料现在古月子又问起了自己,而且看他的样子还不是临时起意随口一问。当下里就把酒杯稍稍一放,沉吟着道:“这个我也曾考虑过,但一时却无头绪。想着是先把封神一书写完了再作打算。” “老弟才智过人,若只是写书实在是太大材小用了些。” “是啊李贤弟,你之前是因为身负巨债才不得不写书还债的,可现在债务已清,实在没必要再让自己的才华空置于此了。” “其实小说还是可以写的,但这却非你真正该走的道路。” 见二人说得郑重,李凌的神色也凝重起来:“此话怎讲?” “写小说什么的终究只是小道,纵然能赚得一些银钱,又能对你的将来有多少帮助呢?”徐沧跟着说道。 李凌很想告诉他能赚钱就是最大的帮助,但随即就明白过来,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写书赚钱确实不是太上得了台面的事情。见他意动,徐沧又道:“难道在经历了数月前那起变故后,李贤弟你还没看出些端倪来吗?写书的根本算不得读书人,哪怕你真凭此道获得了万贯家产,又如何?有朝一日真有贼匪打起你的主意,还不是照样没有自保的能力,哪怕告上官府,他们也不肯尽心帮你。” 古月子也是深有体会地道:“是啊,就拿我这个行商之人来说吧,平日里对人总是要低声下气的,见了官吏更是只有叩拜的份儿,纵然有再多的钱财又有什么用呢?” 李凌在他们一唱一和间,已经慢慢明白过来:“所以二位的意思,是让我再去考科举?”是的再,事实上这身体的原主之前是考过科举的,只是连县试都没能过,所以都不能称之为童生,比徐沧更不如。 “正是如此,有道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只有走科举正途,才能让你有一个更好的前途,才使你一身才学不会浪费。”古月子由衷道。 月儿在旁本来还听得迷迷糊糊的,现在却是有些明白了过来,鼓了鼓小嘴轻声道:“可是哥哥他之前考过了呀,还有爹爹,更是考了好多年,结果……” “月儿你这话却是错了,今科不中不代表下一次也不中,那只是时运不济而已。一旦运气到了,便能考中秀才、举人,甚至是进士,成为真正的,高高在上的官员!这就是我辈中人孜孜以求的事情,李贤弟也是熟读圣贤书之人,怎会没有这样的雄心呢?”徐沧说着,一双眼睛紧紧盯在了李凌身上。 这让李凌都不觉有些紧张起来,但神色间却还是有所犹豫。因为他依据原主的记忆也知道一些科举上的事情,如今大越的科举和许多朝代一样,也是要经历一次次的考试才能修成正果的—— 先是县试和府试,从几百上千人中杀出重围,如此才能获得一个如徐沧般没什么用处的童生的身份,也就是拥有了参加院试的资格。而只有在院试的上千人中考出前几十名,才能获得秀才的功名,从而有了去省城参加乡试的机会。 乡试又是与上千甚至几千同样从一场场艰苦卓绝的考试中杀出来的秀才们一争高下,最多不过百人能被取中举人,拥有进京参加会试的机会。然后才是最后的会试与殿试,成为光荣的进士,拥有真正进入朝堂,成为大越高官的资格…… 可以说这每一步都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比之后世的高考都要吃力许多。因为每上一轮,你所面对的对手实力也在逐级增加,几万十几万寒窗十载的读书人每三年最终也就三百来人能被取中成进士啊,这概率都比后世的国考或考研更低了。 李凌更知道自己的父亲,还有原主是怎么一次次名落孙山,铩羽而归的。所以他一早就没有想过自己能通过科举来一展抱负。 而见他如此沉默犹豫,古月子二人却以为李凌这是有后顾之忧呢。当下里,就见古月子笑道:“你若是担心读书会让家中日子难过,老哥我这儿便可以给你一个保证,今后你家中一切用度,都由我古家一手包了。” “这如何使得?”李凌赶忙就想要推辞,话没说完呢,古月子已把眼一瞪道:“有什么使不得的?你这次帮我守住家业,对我古家就是大恩人,即便养你一辈子也是应当的。莫说我,就是我儿天乐也不会反悔,你说是不是啊?” 一旁正对着中猪肘用功的古天乐被老爹一看一问有些茫然地抬头,然后又茫然地点下头去。 “那……我回去考虑考虑?”人家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李凌也不好再强行推辞。事实上,或许是受原主影响,他对科举也隐隐有着一份期待啊。 第31章 决定(上) 回到家时已将近二更,多喝了几杯的李凌本打算洗洗就睡,结果一扭头就看到小丫头一副别扭为难,欲言又止的模样。这让他不觉有些好奇,便问道:“月儿,你这是怎么了?今天去吃酒不开心吗?” 月儿忸怩了一下,一双小手在自己的衣摆处摸了摸,这才犹豫着开口:“能去古大哥家吃酒我当然是开心的,可是……可是……”话到嘴边却又有些不好出口了。 李凌笑了起来:“怎么,在哥面前都不好说了吗?” “嗯……哥,你真打算再去考科举吗?不要去好不好?” “为什么?你担心我考不上?”李凌有些意外,古月子他们不断说服自己去走科举之路,自己妹妹反倒想劝自己放弃这一想法,这可太过古怪了吧?不是说如今大越朝科举才是成功的捷径吗? 说出那句话后月儿反倒放开了,当下看着自己哥哥道:“哥,我怕又回到以前那样……爹他是因为考秀才不中才变成那样的,你以前也有过那样,后来好不容易祖宗保佑,让哥不一样了,可现在又要去考秀才,我好怕啊……” 面对着妹妹那担忧的可怜目光,李凌不觉叹了口气,他这才知道之前那段日子的遭遇给小丫头带来了多大的伤害,让她直到现在还怕往事重来啊。当下里,李凌便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月儿不要担心,哥哥和以前已经不一样了。你也记得的,我可是有做了神仙的祖宗保佑,做什么都一定能成功,对不对?自然也就包括科举了。” 见妹妹还是一脸的犹豫,他又道:“那这样好不好,我答应你只考这一次,最后一次。如果这一回我再考不中秀才,今后就再也不去考了,只在家里写写小说,做做生意,怎么样?” “你保证?”小丫头眨巴着大眼望着他问道。 “我保证!”李凌笑着伸出一根小拇指来,“咱们拉钩,这样就再不会抵赖了。” “嗯,拉钩!”李月儿也探出小指来,两人一勾,口里念叨着:“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才算是把誓约给做成,她脸上也总算露出了轻松的笑来。 李凌见状,也放松作笑。不错,就在回家的路上,他已经决定尝试科举了。这不光是因为古月子和徐沧说的在理,更在于他自己也觉着只有考中-功名才能确保自身安全。 关于庄家似对他怀有极大恶意的事情李凌虽然没有告诉其他人,心中却一直留着小心呢。他有八成把握确信当日摸进自家,打伤自己和月儿的贼人就是那日能长驱直入上楼的庄强身边的亲信。这样一个人物,自不可能为了区区百来两银子做盗贼了,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受了庄强指使才来伤人夺银。 那庄强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自家与庄强有什么大的仇怨,能让他干出如此下作的事情,只为让自己还不上欠债? 这些问题的答案李凌现在是想不出来的,也没法通过官府来给自己一个公道,因为手握刑狱大权的典史正是庄强之兄庄弘,而他自己只是一个底层百姓而已。这么想来,其实他和妹妹一直都处于危险中,却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而唯一能让自己拥有一定自保之力的,就只有改变身份,获取能让人投鼠忌器的功名了。哪怕只是一个秀才,也足以让庄家兄弟不敢乱来了。所以科举之路已势在必行! …… 次日一早,李凌便翻出了一大摞书来看。这些都是自己和便宜老爹之前留下的关于科举的书籍,除了必备的四书五经外,还有诸多公认的儒门大家对经典的一些解释。不过因为历史有变的原因,本该流传甚广,被定为显学的程朱理学倒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五十年前大儒王惮所提出的王学,里边包含了一部分理学和经世致用方面的学识,看着倒是挺有些道理的。 除此之外,还有诸多儒门子弟的一些著作,都是对那几本经书的阐述研究,反正加到一起足有十多本,足够人看上半个多月了。 李凌则打算先从熟读论语之类的经书开始,毕竟这些才是根本所在,要是连这些书都没看个滚瓜烂熟,其他东西就都是空中楼阁了。 他本以为光这一步就要浪费自己许多时间,死去无数脑细胞了。可结果真到了拿起书小声诵读时,李凌才惊讶地发现,自己只一眼扫过去,书中内容就跟放片似的直接从脑海里冒了出来,脑海里那读书的声音比之眼睛看得更快,就好像是它们早就被灌入在脑中,只是之前没被激发而已。 李凌也只愣怔了片刻,就明白了过来。很明显,这是原主多年苦读打下的坚实基础,早已成为了身体和心灵的本能。其实想来也对,便宜老爹李桐多年科举,自然也把儿子给带了出来。这么说来,原主是很小就开蒙读书了。、 十几年的精力花费下去,哪怕原来的李凌再笨,也能把这些经书背个滚瓜烂熟,甚至就连那些对经书的注解书籍,李凌看时也能有个极其清晰的概念,绝无半点难处,也能理解上头有些佶屈聱牙的论述,也就是说原主的基本功那是相当的扎实了。 “那你又是为什么会连一个秀才,不,连童生都考不中呢?难道连这最基础的一步都如此难考吗?”李凌在明白原主的能力后,也不觉大为奇怪。 但在仔细想过后,便又慢慢明白了过来:“还是心理不过关啊,或许平时你基础足够扎实,可真到了临场发挥,尤其是上了考场后,就因为紧张害怕而把记熟的东西全给忘了个干净!所以最后连县试都没能通过!” 这一点其实从原主懦弱胆怯的性格就能推断出来了,像这样性格的人是很难有大作为的,想要真正做成一件事情也是千难万难。哪怕是他最熟悉的科举考试,对他来说也是难于登天! “呼……”想明白这一切后,李凌放松了下来,“既然我成了你,那就让我来完成你未尽的心愿,至少把秀才功名给你考下来!”要知道李凌可是当初初高中时的学霸级的人物,不是他学习真有那么优秀,实在是临场发挥次次都好,他每临大事都能超常发挥,不少熟悉他的老师都称他有大将之风呢。 心思既定,接下来一段时日里,李凌就彻底投入到了科举考试的世界之中,既借助原主的记忆来不断巩固早已记熟的相关内容,同时也把自己作为穿越者的最大优势给发挥了出来,那就是远超这个时代的系统学习方法。如此一来,他还真找到了几分学霸的感觉了。 所谓学霸,就是指不光可以通过刻苦读书掌握所有要点知识,还能举一反三,了解更深。而更可恨的是,他甚至还能抽出时间来做一些其他的事情。放到后世是打篮球打游戏……而放到如今的李凌身上,则是每日里他还能抽出一两个时辰来继续写书。虽然更新速度上比不了以前,但到了十月中时,封神的第五卷居然也被他写得七七八八了。照着这个进度下去,李凌觉着今年他就能把小说完结了,正好七卷…… 当然,再学霸也有不懂的地方,李凌如今也就认识徐沧一个读书人朋友,自然就想到了他。所以在收集了一些疑问后,便去徐家找他解惑,结果却得知他已去了府城参加院试。 等到十月下旬,徐沧才回到江城,李凌上门时,却发现整个徐家的气氛都很不对,所有人都一副忐忑而伤心的样子,而徐沧更是直接不见人,把自己关在了房中。 “这是……伯母,这是怎么了?”李凌一脸困惑地问道。 徐母愣了片刻,才轻声道:“沧儿他,他又没能考中秀才……”说着她两眼一红,都流下了泪来。身边徐沧的一弟一妹也各自黯然,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李凌知道徐家的情况,父亲已逝世多年,全靠徐母靠着针线活和给人浆洗衣裳才把三个儿女拉扯起来,自是穷困。可以说全家人都把改变的希望放到了徐沧能考中-功名上头,哪怕只是中个秀才也好啊。 可结果,现在却是屡试不中,无论徐沧本人还是他家人,都难免伤心难过了。见此,李凌也是一声叹息,其实他之前也提过资助徐家一些钱财,但却被徐沧给婉拒了,只说无功不受禄。纵然穷困,他也有自己的尊严和底线! 眼见这边是个如此情况,李凌也没有再作打扰,只宽慰了他们几句,就想要告辞离开。可就在这时,那边的屋门突然被人大力推开,然后就见徐沧跌跌撞撞地就跑了出来。就在李凌招呼他时,他却对此视而不见,一下就跪地仰天,嚎啕而哭:“五年了,我连续五年连个秀才都考不中。老天爷,你要真想要折磨我,就不如降下一道雷来,把我劈了吧!” 第32章 决定(下) 徐沧的这一举动把院中几人都给吓了一跳,尤其是那如泣如吼的尖锐叫声,更是给人一种杜鹃泣血的苍凉无助感。只有徐母母子连心,一下就紧张了起来,赶紧扑了过去,叫道:“儿啊,你可别发癔症,这回考不上还有下回,你总能考上的。” “不成了,我每日苦读不辍,论经文我比任何一人都要熟,可依旧连年落榜,这是天意,我是不可能考中秀才的……娘,儿子不孝,我……” “儿啊,你可别吓娘……”看着他那双空洞的眼睛,说着绝望的话语,徐母是真恐慌到了极点,连声安慰,但却没什么用处,因为徐沧已自顾而道:“不就是死吗,我死就是了!”说着奋力挣开母亲的拉扯,就要往前头的井里跳去。 就在徐母和弟妹的惊叫声里,旁边一人已快徐沧一步挡在了他的跟前,一把扯住他手臂的同时,另一只拳头已呼的挥起,重重砸在了徐沧的面颊上,打得他整个人都往边上倒去,却因被拉扯着到底没有真倒下去。 这一下实在太过突然,惹得本来已惊慌到了极点的徐家几人都是一阵惊叫,直到这时他们才看清楚出手之人正是李凌,此时的他脸色也很是难看,再一发力将徐沧推倒在地,然后欺身而上,死盯着已经懵住了的他:“你疯够没有?” 一拳一推都是全力而出,直把徐沧打了个头晕目眩,但与此同时,他的眼中也多了些神彩,终于认出人来:“李……李凌!” “就是我!徐兄,我是真没想到你居然是这般模样的一个人,不就是一场考试落榜吗,怎么就把你祸害成要死要活了?你看看自己还像是个男人该有的模样吗?居然就让家中老母弟妹为你担心,还想要一死了之! “要是你读了多年圣贤书,然后却读出了这么个样子,就怪不得你五年来未能考中秀才了,因为你根本不配!你连做人儿子,做人兄长的资格都没有,还敢跟我说什么要走科举正途,真真是笑死个人了!” 李凌突然就是一阵如疾风暴雨般的劈头痛骂,把本来还想上前劝拉一下的徐家几人都给震住了,而徐沧更是被压得整个人都瑟缩起来,张张嘴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 “怎么?我的话有错吗?你也是读过许多经典之人,难道不知道孟子说过‘天欲将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吗?居然就只因小有挫折就有了轻生之念,实在叫人不齿!却不想想你家中高堂老母,还有年幼的弟妹?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是靠着自己母亲为人缝补衣裳什么的才能读书,你说过将来得中之后就要好好孝敬于她;你说过自己的弟弟妹妹为你放弃了许多,你要在将来补偿他们。然后你就想用一死来逃避这一切吗?你多年所读的圣人之言都被你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又是一阵劈头盖脸的斥骂,却是句句在理,又如刀枪直刺徐沧内心,让他心中羞愧到了极点,嘴角抽动了一阵后,才嗫嚅着道:“我……我错了。是我一时想不开,才突然生出这样的念头来……” “别跟我说,跟你母亲说,跟你的家人说。”李凌见他重归理性,也总算稍松了口气,直起身子,又把徐沧给拉了起来。 徐沧满面羞愧,看看母亲,又看看依旧吓得脸色发白的弟妹道:“娘,儿子错了,儿子再不会这样了。” “儿啊,只要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徐母说着,只觉着脑子一阵发晕,人居然就摇摇欲倒。得亏边上徐沧的弟弟徐潮反应够快,赶紧出手一扶,才没有真让她倒下去。 这一下,几人就更慌了,赶忙七手八脚把徐母送进屋去躺下,李凌也跟了进去,看着家徒四壁的屋内情况,便是一声叹息,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啊,徐家的情况也不比自家几月前要好多少啊。 直到把徐母安顿好,由妹妹徐梅在旁伺候着,徐沧才稍稍放心来,随后就和李凌到了院外。虽然他的脸色依旧一片青白,但至少精神头要比之前好上许多了。迟疑了一下后,他才再度称谢道:“李贤弟,这次真多谢你了。” “哼,我希望这是你最后一次出现这样失控的一面,要不然我真要为伯母,要为你家里其他人感到悲哀了。我就搞不明白了,不就是没能考中秀才吗,用得着如此寻死觅活的吗?” “我……我五年连续院试都没能考中,而家里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心中惭愧急切,又深深的绝望啊。或许,我就不是能考科举之人。”徐沧这时倒是平静了许多,连这自认不是科举之材的话都能说出来了。 李凌仔细看了他几眼,这才道:“其实你不必如此妄自菲薄,你也就寒窗十年,五年未中秀才而已。可事实上,这天底下比你更惨,年纪更大照样考不上秀才的人多的是。别的不提,至少我父亲已经四十多岁了,还不是照样一事无成?” 他这话却让徐沧没法儿接了,话说如今最提倡的就是忠孝二字,身为儿子的怎么能这么说自己父亲呢?至于他这个外人,就更不好接茬置喙了。 李凌这时话锋一转:“不过你有句话倒是在理,科举之事不是什么人都能成功的,也不是说你有多用功,三更睡五更起,悬梁刺股就必然能考中。所以真要觉着没了希望,就该及时抽身,咱们还得好好过日子不是?天底下的活计多了,难道不考科举不做官,我们就不能让自己和家人过上好日子了?” “可我……自幼读书,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手无缚鸡之力,其他之事更是全然不知,我还能做什么呢?”徐沧再度苦笑。 “那可未必,比如写书,比如去私塾里做个先生,又或是抄抄写写什么的,总有一份事情是你能够胜任的。之前你只是被科举一条路给遮蔽了眼睛,只要从此跳出来,就能发现更广阔的天地了。” “这个……”徐沧依旧有所犹豫。而李凌则继续看着他:“想想你的老母吧,她的双手有着许多针孔伤患,那都是做工做出来的。现在年纪还没到倒还没什么,可一旦真上了年纪呢?你是家中长子,是一家顶梁柱,难道你真要这么靠着老母养你科举一辈子?还是你觉着自己的弟妹能为你牺牲一切?就算他们肯,你忍心吗? “人活一辈子不该只为理想,也该脚踏实地,去为自己和家人的生计出一份力才是。要是你连这点道理都不懂,才真枉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了!” 李凌的话情真意切又句句在理,直说得徐沧脸色几番变化。又一阵沉默后,他才郑重冲李凌拱手道:“多谢贤弟及时点醒了我,我知道该做何选择了。” “那就好,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让自己从失利的阴霾中走出来,重新振作。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只管来找我就是。”李凌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便欲告辞离开。 就在李凌往外走了没两步时,身后徐沧又道:“对了,你今日来见我所为何事?” “我本来是想请教你一些经书上的疑问的,但你今日精神不济,那就等来日吧。” “你……你准备要考科举了?” “正如我刚才说的,我们都可以给自己多一个选择。既然你和古老哥都说我可以去考科举试试,那我就再去考上一场。要是能中自然最好,若不中再寻其他出路,我可不想大好年华就只蹉跎在这么一件事情上头。” 徐沧默然,心中又是一阵五味杂陈。他从李凌身上感受到了洒脱,对科举一事的轻松态度,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真是羡慕啊。 而李凌在朝外走去时,心中也涌起了不少的念头。本来虽然他已决定尝试一次科举倒也没有想太多。但在见到徐沧的这番表现后,他是真正拿定主意了——科举之路还是得走,但真就只此一次,不是用来敷衍月儿的说辞。 倘若这回能考中秀才,甚至更高固然很好,若不能,那就彻底放弃。人生精彩,自己穿越重生一遭,又怎么能被这一件事情给捆住呢? 这一刻,一直萦绕在李凌心中的最后一丝顾虑也被他彻底解开。这让他整个人的精神状态比之前又好了许多,举手抬足间又多了几分不一样的气度来。他能感受得出来,这是自己最好的状态,那就让自己以最完美的状态来考一次科举,也算给身体的原主一个交代了! 而在他身后,慢慢转身的徐沧目光也变得坚毅起来。在慢慢回到家里后,跪在了母亲跟前:“母亲,儿子已经做出了决定……” 听着儿子说着决定,看着他脱胎换骨般的神情模样,躺在床上的徐母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来…… 第33章 被征徭役 经过此番事后,李凌与徐沧不但没有芥蒂生分,关系反倒越发亲近密切起来,真有了几分知交好友的样子。 李凌也趁此向徐沧讨教起了自己对于经典与注释中的诸多不解的地方。别看徐沧五年努力都没能考上秀才,其实对经史子集等都颇有研究,几番深入浅出的解释教导,还真就让人茅塞顿开,对那些圣人之言也有了进一步的了解掌握。 接下来一段时间,李凌就进入到了不是读书就是写书的忙碌之中,从早到晚除了必要的身体锻炼和短跑,就一直埋头家中苦读不休。而在一个多月的努力下,就是他自己都能明显感受到了对经典和作文有了长足的进步,至少不会在看到某个句子需要想上一想才能反应过来了。 而在此期间,古月子也果然说到做到,给予了李凌极大的支援与帮助。每日的吃穿用度都由他派人准时送到李凌家中,隔三差五地,他还会亲自登门送些滋补的东西来,鱼肉鸡蛋什么的他们兄妹两个都没断过,让个本来还有些瘦小的李月儿吃得都显出点婴儿肥来了。 对此,李凌也不像一般人那样会感到不安或是推辞一番,因为他感觉得出来古月子做这一切都是发自真心。而且他也很看重两人间的这段交情,现在固然得了他许多帮助,但他相信自己将来是一定可以拿更多的东西报答这位好朋友,好兄弟的。 于是日子就这么慢慢过去,眨眼已入寒冬腊月。 江城所在的衡州府位于淮北,要放到后世正是不南不北最尴尬的地方,哪怕是数百年前,一到寒冬,天气也是阴冷得难受。那不是如北方那样干干的寒风如刀般袭来,而是带着丝丝缕缕的水气,一点点渗透进人的骨头缝里,这样的寒冷是最难熬的。在这等天气里,李凌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屋子里多生个炉子,然后和妹妹一起缩在家里,真就半步都不想出去了。 这日正是腊八节,中午时分,古月子又上门来,除送来了一些平日的吃食外,还额外多了一瓦罐的腊八粥。坐下后,他便笑着道:“老弟,来尝尝你嫂子特意为你熬制的腊八粥,这可是连我都吃不到的好东西呢。” “哈哈,那就多谢嫂子关心了。这大冷天的,能吃上一碗,真是从头到脚都感到暖和舒畅啊。”李凌也不客气,趁着粥还热,便给自己和月儿、古月子都盛了一碗,然后小口吃着,味道确实不错。 寒暄两句后,他又笑着问道:“古哥,最近书局的生意可还好吗?”随着关系更进一步,他对古月子的称呼又有所变化。只是每当这么叫时,总让他不自觉地想起后世某个搜索引擎和网络巨头来。 “托你新出的那卷封神的福,虽然近了年关,我们书局的买卖依旧不错。对了,你说的最后一卷什么时候能写完了?” “这个却不好说了。”李凌轻摇着头,“我本以为能在今年就把封神完结了呢,结果最近忙于读书,所以就耽搁了。看来只能等到明年开春了。” “正事要紧,你不必太急。其实靠着你出的那个画册的主意,我书局的生意已经比往年要好上许多了。除了封神,我还打算把其他几本小说也改编成画册呢。” 顿了一下后,他又笑道:“其实我有什么不知足的?相比起其他买卖来说,我最近已是很风光了。比如咱们书局斜对面那家福来客栈你有印象吧?入冬前生意还算不错,可这个以来,却只有三个客人还住在店里了。” “临近年节,谁不想回家去和亲人团聚呢?”李凌深有感触地来了一句。 “是啊,所以客栈一般到腊八后也会关门歇业一阵。不过我听那里的伙计说过,好像那三个客人却没有离开的意思,竟是打算在此长住。” “还有这等事情?”李凌也好奇道:“是因为他们要在此落脚经商什么的吗?” “看着不像啊,那三人分别是老者、青年和少年,看似主仆又有些不同。还有,他们虽然也总是外出,却不见去什么商铺里打听本地消息,反倒更喜欢走街串巷,还曾出城一趟,你说怪不怪?” 李凌这下是越发感到奇怪了:“还真有些怪诞,不像商人,也不是那游学的士子,咱们这儿可没什么名胜可让他们一饱眼福的,那他们逗留到年边到底图什么?”说到这儿,他目光突然一闪,想到了一个可能,“古哥,你听说过微服私访吗?” “戏文里总在演的那个?你说他们是朝廷官员?可咱们这儿最近也没出什么冤案啊……” “不,不是什么高官来咱们这儿。你难道忘了,其实咱们江城县半年多了都没个正印县令呢!” “你是说,他们中一个是县尊?”古月子诧异了一下后,又不觉点了点头,“还真有可能,他这是打算先微服走访一番,多了解一些本县的风土人情?” “是啊,也不光如此,说不定他还有更深的用意呢。”李凌笑了下,想到了什么。可还没等古月子再问呢,外头突然响起了一阵拍打院门的声音,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李凌略有些意外地顿了顿,这才起身出屋应门。结果打开院门,就瞧见两个皂衣衙差正站在门前,后边还跟着里正,这让他心头一跳,自己才一谈县令什么的,县衙就派人上门来了吗? “二位差爷有何贵干?”李凌很快又定下了心神来问道。 “你就是李桐之子李凌吧?”其中一个差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后问道。 “正是在下。王里正也能作证。” “对,他就是李凌。”王里正跟着点头说道。 “按本朝律令,丁口之家,二抽其一是要服徭役的,今年正好轮到你家了,明日一早就去县衙报到吧。”差役说着,又亮出了一份文书来,就在李凌面前一晃,上头还盖着县衙的鲜红大印呢,那是绝不会有假的。 李凌却是有些发怔:“徭……役?”作为穿越者,他还真就没了解过这个呢,这是县衙要把自己征发拉去做苦力吗? “慢着,这都快过年了,县衙怎么这时候征发徭役?还有,李家现在就他一个男丁,怎能随意征作徭役呢?”古月子在里头听了话,赶紧出来质疑道。 “大胆,你敢质疑县衙之令吗?”差役顿时把脸一沉呵斥道:“县衙要什么时候征人做事不是你一个小民能置喙的,而且在县衙民册上,一直都写着李家有丁男两口,而且全是没有功名的白丁,我等也是照章办事!” 而后,另一个差役更是把脸一板道:“对了,那李桐呢?若是有百姓外逃不报,更是有罪!” 李凌这时已经从刚才的震惊中回神,赶紧赔笑道:“二位差爷恕罪,在下只是一时情急才出口问上一句。我爹他因为游学所以外出,至今未归。既然官府自有规定,我岂敢推脱。” 古月子也知道自己刚才太急了,赶紧拿出几十枚铜钱赔笑着塞进二人手里:“鄙人也多有得罪,还望二位莫要见怪,小小意思,不成敬意。”他比李凌更清楚这些县衙差役有多难缠,所以赶紧给钱补救。 直到收下了钱,两人神色才好看了些,也有了些笑模样:“别说我们不照顾你,其实这次县衙征调徭役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县衙里有不少杂事要处理一番。听说你李凌之前也是读过书的?” “正是,奈何未能考中-功名,如今依旧只是白丁一个。” “那就好,县衙那里正好需要一个识文断字的去整理归置架阁库,也不是什么力气活,你正合适。”差役说着,冲李凌一笑,“可算是便宜你了。” “那就多谢两位差爷了。”李凌稍微愣了下,方才拱手称谢。两人则大剌剌地冲他一摆手,又叮嘱了句让他明日一早就去县衙报到,然后转身而去。 直到他们离去,王里正才上前说道:“李凌啊,你还算幸运的了,刚刚还有两家被安排着修补县衙阁楼,他们又不是匠人,接下来的日子可不好过喽。但这又是衙门四老爷下的签子,又有谁敢不遵呢?” 李凌连连称是,又谢了对方几句,方才和古月子回到家里。关上门后,古月子才叹道:“现在你知道我为何一力主张你去科举了吧?这世道没有功名在身,就各种千头万绪,哪怕有钱,都未必能把这样的差事顶出去呢。” 李凌也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是啊,自己还真把这一层给忽略了。只有秀才以上功名的人,才能免徭役甚至免税赋,而他显然远未到这个地步。 不过李凌更在意的却是里正刚才提到的一句话,这是四老爷庄弘定下的事情,那就是说自己的差事也是由对方所决定了!如此一来,整件事情就有着颇多值得玩味的地方了…… 第34章 架阁库 即便心存疑虑,可官府征召李凌还是得去。 次日上午,李凌早早就来到了县衙报到。不过以他现在的身份自然是见不到四老爷当面的,只和几个同样而来的本县百姓在二堂签押房里见了个寻常书吏,听他做出相关安排。 “牛大力,李栓柱,你们几个要在年前把县衙里几处漏顶的屋子给修补好了,要是不能按时做成,小心吃板子!” “陈贵、杨富,你们几个去江边码头帮着清淤,不得有半点马虎,记下了吗?” 随着他不断把差事传达下去,这些被征了徭役的男子全都露出了苦涩之相,但在这位县衙老爷面前却不敢有半点抱怨,只能是勉强点头应下。 经过昨日和古月子的一番谈话,李凌才明白这徭役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其实华夏自古以来百姓身上就背负着两座大山,一为税赋,二为徭役。税赋是指给官府交钱交粮交物,而徭役则是为官府朝廷帮工出力,而且是无偿劳动,比如修建城墙,疏浚河道什么的。 本来只有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员权贵才能免除徭役,但自唐朝施行租庸调制后,这一还算公平的法令也出现了改变,其中那个庸字就是指有钱人家可以出钱让别人来代替自家服役。本来这是一件有利于民的好政策,奈何架不住底下人的见机生事,于是就让地方官府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插手徭役安排,从而大发其财。你要是没把钱塞够了,哪怕再给钱,自身的徭役也是免不了的。 到了宋朝,为了提高读书人的地位,便又有了免除功名在身者的徭役的这一律令,而这一条也被如今的大越所继承了下来。可以说现在被官府抓了徭役之人,多半都是无财无势的底层百姓,自然只能听从那些官老爷们的随意安排了。 而这些官府安排的差事里,也有难易之分。你要是能给钱,还能为你安排些轻省的活计,可要是家中贫困,手头拮据,那安排给你的差事可就又重又难了。比如眼下被安排的两拨人,修缮屋顶和疏浚河道都是既累人又精细的活,而且工具什么的都得自己准备,一旦有个差错还得吃挂落,实在是大大的苦差了。 不过相比于最严重的一种却还算可以忍受,那就是押送物资去省城或是京城。如今可没有后世那么顺畅的交通条件,一旦摊上这样的差事,那出门在外的时间就不是十天半月,而是几月甚至半年了。而且路费什么的都得自己出,其中辛苦自不待言。 更可怕的是,官府给你的东西还可能在半路上坏了,又或是一开始那东西就有问题,到那时所有责任都由应役者自己担着,那是能把人逼死的勾当啊。 所以说,徭役便是这天底下最叫人谈虎色变的事情,也是许多穷人家希望自家孩子能考科举的一个强大动力。毕竟只要考上了秀才,那他一家的徭役就能就此废除了。 在场几人都被安排了繁重苛刻的差事,最后那书吏看了眼李凌,才哼了声道:“李凌,你从今日开始就去架阁库里整理相关文书,必须赶在年前把差事办成了,听清楚了吗?” “是。”李凌忙上前一步躬身应道,却承受了来自左右十多人的羡慕嫉妒的目光,相比与他们的差事,他这差事可不要太轻省啊,不用风吹雨打,而且用不了十天就能把事情都给办好了。 别人以为这是李凌一早就打点贿赂了衙门里的人才弄到的如此差事,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事背后可藏着隐情呢,只是不好点破罢了。等到这边事情安排妥当,他便在一个差役的带领下来到了位于县衙东北角的架阁库。 这里的位置确实很偏僻,前边和右手边就是高高的围墙,而左手边一段路后又是平日没什么人进出的大堂,身处其中,都有种被所有人抛弃的孤寂感了。 架阁库便是官府里用来存放各种过期文书卷宗和账本的所在,为的是方便县衙官员或是上司人等的查阅。本来,这里算是极重要的一个部门了,平日里也该留有吏员看守,可江城县衙不知怎的却大有将他荒弃的意思,只看它被安排到如此偏僻的所在就能看出些端倪来了。 这里说是库,其实也就一座小小的两层阁楼,随着那差役吱呀一声打开门户,借着冬日阳光,李凌才看到里头摆放了一溜书架,书架上还摆放着各种文书账册什么的,只是上头落满了灰尘,看样子是多年没被打扫过来。 “喏,这些日子你就在此把相关文书什么的都打扫整理好了。这可是咱们县衙派遣的差事里最轻省的了,你别给我搞砸了。还有,此地乃衙门重地,闲杂人等都不可随意进出,所以从此刻开始,你也不得擅自离开,晚上也睡在这儿吧。”这位公事公办地一番吩咐后,又把钥匙一交,便转身离去。 李凌有些愕然地愣在了当场,这是要把自己软禁在县衙里的意思吗?可以他现在的身份,却是连抗议都做不到,只能低低答应了一句,然后目光又往四处一番扫视,倒是没发现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既来之则安之,没法改变什么,那就尽快把差事办好,然后离开这儿吧。李凌给自己打了打气,这才转身进入架阁库,只一进门,便被里头带起的灰尘迎面一扑,忍不住一阵咳嗽:“这地方是有多久没人打扫过了?看来得先打扫一番才能整理文书……” 心里想着,李凌屏息上前,打量四周,看到角落里有张台面,上头还放了几根没用过的蜡烛。不过在边上的墙上,还写着四个大字——小心火烛。这里上下左右都是纸张,自然是最怕起火了。 不过因为位置关系,库房里光线阴暗,哪怕白天都得点上蜡烛照明。李凌也没多作犹豫,就先点上蜡烛,然后再拿了它又四下里走动了一阵,连上边的阁楼也看过了,如此才算对这架阁库有了一定的概念。 这里堆放着的各种文书账册什么的确实有多年没有被人整理过了,全都乱糟糟的,看来没个十天半月是不可能把这里整理妥当了。好在阁楼二层有床铺什么的,倒是能将就着对付过去。 唯一让李凌有些不安的就是外头的月儿,好在他昨天就跟古月子打过招呼,只要自己今日回不去,他就把月儿带去自己家里,倒省了一番心事。 “既如此,那就动手把事情办了,这儿毕竟是县衙,你们总不能再派个贼来对我下手了吧。”轻轻嘀咕了一句后,李凌也就迅速开动起来。 先是把那些放得乱糟糟,摇摇欲坠的书册什么的都拿下来,再找来拂尘抹布什么的,从边上的水井里打来一大桶水,开始对整个屋子进行洒扫。他又不是那等只知道死读书的呆子,这些家务活在他眼里就跟喝汤一样的简单。 只花了大半天工夫,日头才刚偏西呢,下层的灰尘什么的都已经被李凌全部打扫干净,换来了他的满身尘土和饥肠辘辘。 好在衙门里倒没有把他丢在这儿不管的意思,这时便有人送来了饭食,正是之前带他来这儿的那个差役。而他在见到已干净了许多的下层库房后,也是微微一愣:“你倒是好快的手脚……” “既然是官府的差事,小人自当尽力办好。”李凌一边大口吃着馒头,一边随口谦虚道。 这位也没多说什么,只等他吃完便收走了餐盒,然后丢了句明日再来,又匆匆走了。只不知怎的,李凌总觉着他看自己的目光略有些复杂,似有不安,又带了几分不屑。 到了夜间,外头风声呼啸,屋里只生了一个炉子也未见多暖和,这让累了一天的李凌竟是久久未能入眠…… …… “你是说他做事很麻利,居然半日工夫就打扫完了库房?” “正是,看样子他明日就会着手整理文书什么的了,我们还是小瞧了这李凌的能耐。” “难道你担心他会从这里头看出些什么来?” “那倒不至于,上边的东西都是我们几个精心布置,他一个没什么见识的家伙能看出什么破绽来?” “那你担心什么?” “我怕他把事情办得太快,还没等动手呢,就把架阁库给整理妥当了。所以必须提早叫人动手了……” “可这人选?” “我来安排!放心,一个书生而已,还能翻了天不成?” “也好,省得夜长梦多。那就定在两日后的夜里把事情办妥,到时我会安排让夜里留守之人去别处的。” “嗯,两日之后,一切祸患便都成灰烬,还有人替罪,咱们自然就能置身事外了!” 说到这儿,屋中几人都齐齐笑了起来,烛光摇曳间,照在了最右侧那人的脸上,那张略有些扭曲的脸庞赫然正是本县四老爷,典史庄弘! 第35章 寒夜纵火者 此后两日,李凌就一直在架阁库内忙上忙下,把一份份文书卷宗什么的分门别类地整理出来,再一一归置到一块儿。虽然繁琐机械,但只要看着原本乱糟糟的书架因为自己的清理重排而变得井然有序,李凌心中也不觉油然生出了一丝成就感来。 而在这儿整理各种书文还有一项好处,那就是能让李凌对如今官场上的一些东西有更进一步的了解,因为这里不但存放着上司衙门送来的公文,还有朝廷下发的邸报,这就相当于是后世的内参了,可不是寻常百姓能看得到的。晚上无事,他便以此为消遣。 这就让李凌看出了一些大越朝许多政策的变迁来了。其实开国后一段时间里,大越当真是百废待兴,而且各种规章制度都有着几分后世新时代的风格,比如文武并重,比如想当官不一定非要通过科举,而且科举考试也不光只考四书五经相关内容,还有许多类别。可是自太祖驾崩后,随着几朝天子更迭,这些规矩又被人一一废弛,也不是说明着废除,而是渐渐被人抛到了一边…… 在发现这一变化后,李凌不觉咗起了牙花子:“啧,看来我想的不错,本朝太祖孙途他就是个穿越者,而且还干成了大事呢!只可惜他的许多理念都太过超前,人亡政息,到最后还是被滚滚的历史惯性给纠正了回来。穿越者终究无法和历史对抗啊。” 感叹了两句后,李凌又自惭形秽起来,同样是穿越者,人家就能改变历史,建立王朝,而自己却只能挣扎求存而已,这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也太大了吧? 除了这些文书,李凌看得最多的就是那些账册了。虽然都是多年前的账本,但李凌还是看得津津有味儿,因为从这些账本里头,他能很清晰地捕捉到一个个漏洞,从而想象着之前那些官吏是怎么把官府的钱财偷进自己的荷包。可以说,这里头存放的,全是县城里诸多官吏老爷们的把柄了。 把柄……李凌在想到这一层后,心跳突然就是一快,他想到了一个关键点:“既然这里的东西如此要紧,他们怎么也该派遣心腹之人来此打理才是,怎会让我这么个小民百姓过来?而且还是庄弘特意安排的,这其中到底有什么阴谋?” 一旦生出这样的怀疑,李凌的心绪就不再安宁,听着外头寒冷的夜风呼啸吹过,心中不安的感觉是越发的强烈了。如此一来,直到二更左右,他都没能睡着,只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总觉着有什么危险正在逼近。 突然,李凌听到了外头除了风声外还有一点其他的动静,隐隐绰绰的虽不甚清晰,却能听出是在靠近。这让他更是一凛,当即就从床上翻身而起,披上厚袄的同时,已从枕头下边取出一把两尺来长的短刀来。 自数月前被贼人闯进家门,打伤他和妹妹后,李凌就一直随身暗藏短刀作为最后的防身手段。此刻,他拔刀在手,蹑手蹑脚就从二层阁楼缓缓走下。虽然没有点起火烛,屋子里一片漆黑,但他在这儿待了两三日已经熟悉了整个空间,没有任何碰擦地,就已摸到了紧锁的房门前。 李凌把一只耳朵贴在木门上,屏息一听,就听到了一阵哗啦和嘀嗒声,就跟有人在门前撒尿似的。旋即,他又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从外头飘入,先是一呆,继而身子一震,他已知道了那是什么东西:“菜油!他想纵火!” 想到这儿,李凌再没有半点迟疑,轻轻抬起门闩,掂了下分量后一手高举,已经适应黑暗的双眼透过门缝已捕捉到了外头正在低头洒倒菜油的身影,此时对方离房门也就四五步距离,看他的样子,应该差不多把菜油都倒光了。 李凌当即猛一发力,把紧闭的房门呼的拉开,人已跟着扑出,手中门闩狠狠就直朝着对方头部砸去。 那人还在低头倾倒着菜油呢,压根没想到里头本该熟睡之人会突然杀出来,一下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甚至都来不及闪躲,只把头一偏,让过门闩,那肩头连着脖子那一块还是被狠狠砸中,砰响声里,一个踉跄就往侧边倒去。 李凌一下击中对方却未放松,当即再次抢上,门闩由直打变横扫,同时左手也曲肘撞出,直取对方的腰腹软肋。果然那家伙在吃痛之下反应迅速,后退侧身就闪过了第二下门闩,但终究没能躲过下面的攻击,一声闷哼,身子就是一顿。 李凌则趁机发出一声高叫:“有贼啊!”趁对方一慌间,手中门闩又一次狠狠劈落。这下却是正中对方脑门,砰响声里,有些发脆的门闩竟生生断作了两截! 连续挨揍,最后一下更是被狠狠抽中脑门,饶是这位身体强健也终于扛不住了,在一声哼叫里身体一软,一头栽倒在了李凌脚边。同时手中那已见底的瓦罐也跟着落地,咕噜噜滚了出去。 而此刻的李凌也是一阵呼吸急促,他这身体还是第一次动手伤人呢,半晌才稳住心神,慢慢蹲身去查看对方情况。 那人此时仰面倒在地上,满头满脸都是鲜血,双目紧闭,看着实在有些吓人。但李凌只拿手在他鼻端处一探,就知道他只是晕厥过去而已,这才稍稍放心。又过去拿起罐子看了看,嗅了嗅,确信里头正是可以助燃的菜油了。 又等了片刻,四周却依旧是静悄悄的,这让李凌的眉头迅速皱了起来。这儿可是县衙内部,刚才自己那两嗓子大叫照道理早已经传得远远的了,听到如此动静,值守的差役人等应该迅速赶来一看究竟才是。可结果呢,直到现在也不见半个人来,这意味着什么已经都不用细想了。 如果说之前李凌还是有所怀疑,那现在他已能百分百确认,自己来此就是那庄弘设下的陷阱,眼前这人是想把自己烧死在架阁库内啊!明确这一点的李凌眼中燃起了熊熊火焰,他不想和什么做敌人,可真有人想要伤害自己,那就必须还击了! 当下里,他便找来了绳索,将昏迷中的家伙手脚捆死,然后再将他拖进屋子。过不多久,这位便悠悠醒转过来,先是有些茫然,随后才发现自己被捆着倒在地上,立刻就挣扎起来。 “你就别费力气了,这绳索足够结实,我也打了死结,你是挣不开的。”李凌这时走到了他跟前,半弯着腰看着他,烛光映照下,让他对这张脸还真有点熟悉的感觉呢。 “你放开我,不然老子让你好看!”这位此刻已经回忆起了刚才的事情,虽然脸上露出一丝惶恐,但口气依然很硬,还语带威胁。可结果他才刚一挣扎欲起,李凌已在旁一脚蹴出,把他再度踢翻:“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吓唬我?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处境吗?居然妄想纵火焚烧架阁库,说,是什么人让你来此的?” 李凌的厉声斥问换来的却是对方的轻蔑一扫和一个呸字:“凭你也想知道这个?告诉你,这次你小子必死无疑,现在放了我,老子还能让你死得痛快些,要不然……” 李凌笑了,是被这家伙给气笑的。他是真没想到这家伙都已经落到这步田地了居然还敢拿大话来威胁自己,就好像被绑起来的是自己似的。当下里,就一个蹲身,手中已多了一把尖刀,唰地一下就横在了对方咽喉处:“我想你这是没搞清楚自己的处境啊,真当我不敢把你怎么样吗?” “你……你敢……”这位直到这时眼中才闪过了一丝惊恐,想要退缩奈何身体被绑着,只挪动了一点点,刀还贴着脖子呢。这让他的话语也带了点颤抖,妥妥的色厉内荏。 “我有什么不敢的?”李凌冷然说着,手中里道一加,刀锋已割破了对方的皮肤,一丝鲜血已渗了出来,“这儿是县衙架阁库,而你居然意图纵火焚烧,已是重罪,我将你拿住,即便杀了你,也是为民除害,说不定县衙还要奖赏我呢!” 说到这儿,李凌的语气越发森然,盯着对方双眼道:“说,到底是什么人要你来这儿的!你要是想为他顶罪我也无所谓,那就把命留下吧!” 丝丝杀气逼上,让那人终于感到了切切实实的恐惧和生命威胁。他毕竟不是什么亡命徒,也从没有想过真要为某人把命都豁出去,当下瑟缩着求饶道:“慢……慢着,我说,我说!” “说!” “你先把刀拿开些,不然我说不出话来。” 李凌啧了一声,这才稍稍把刀往后一收,但依旧离他不远,随时都能挥刀刺下,然后才又盯住了他,催促道:“还不快说。你到底是什么人,是谁叫你来这儿放火的?” “我叫许飞,是……是庄大爷让我来这儿放火的……”这位终于如实交代,目光却不时瞟着那把刀。 第36章 一手遮天 李凌的眉眼微微一挑,他终于想到为什么自己觉着这个许飞有些眼熟了,那天还钱,醉香居一楼坐着的几个庄强的手下里就有他。如此也就证明了他说的是实话,确是受了庄强的指使而来。 “他让你来放火,还有想把我也一起烧死的意思吧?” “我……我……”许飞嗫嚅了一下,但在看到那刀后,还是老实点头:“庄大爷说了,只要烧了这里,到时衙门自然会认定是你,是你不小心点着了里边的卷宗什么的,然后自己也没能逃出来。” “哼,倒是好算计。这真是庄强的意思?他一个街头混混就有这么大的胆子?”李凌更进一步问道。 许飞这时已接受现实了,迟疑了下回道:“自然,自然是庄老爷也有了相应安排了。” “那我就不明白了,他们为什么非要算计我,置我于死地,我可不记得哪里有开罪他们啊!” “这个……”许飞目光一垂,小声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也只是听命行事罢了,可不敢多问。” 李凌突然就笑了起来,手中刀回收:“你说我会不会信你的这番话呢?” “我,我说的都是实话……” “是吗,你再说一次!”李凌说着,刀突地就往下而去,虚按在了对方两腿中间那要命的位置上,作势就要割下去。这一下可把许飞吓得神魂都要飞出来了,当即尖叫道:“不要……慢着,我说,我说……这确实是庄老爷让庄大爷安排的事情,然后他就提到了你,说是要害……害你……” “为什么?我与他庄家无冤无仇,他们为什么要如此害我?”李凌再度追问,手上还稍稍使了点力气。顿时间许飞都快要吓哭了,只觉着两腿那里一阵寒气直冒,想要闪躲又没这个本事,唯一能做的就是加快语速说道:“是章奋,是章奋求着庄大爷对你家下手的……” “章奋?那又是什么人?”李凌有些愕然,自己和原主的记忆里几乎就没有这么个人的印象啊。 “他是庄大爷最宠爱的小妾的哥哥,之前有秀才功名,后来不知怎的就被革了,然后就只能在庄大爷跟前讨碗饭吃,倒是很得大爷信任重视。”许飞提到此人时语气带着深深的妒忌,要是自己也有个漂亮姐妹被庄大爷看中了,只会比那个没什么用的家伙更得重用。 “所以说这到底是庄老爷想放火烧了这儿,还是庄大爷?” “是庄老爷,庄大爷只是想借机把你给除掉。” 李凌了然地一点头,这才把刀从对方胯下拿开,然后发现许飞的裤裆都有些湿,一股子骚气,那是真被吓尿了呀。不过他也没多少表示,心里却是迅速作着盘算,事情应该是这样的—— 庄强因为章奋才会想着陷害自己,所以有了几月前的那一出入室抢劫,为的自然就是让自己还不上钱,从而把自己和妹妹都收作奴婢来整治了。可结果自己却解决了欠债问题,这让庄强原先的计划全盘落空,只能另寻机会。 很显然,庄强本来是不打算把庄弘牵扯进来的,只是这次庄弘欲图纵火烧了架阁库,并让庄强帮着物色动手之人,他才顺势把自己给推到了这个要命的位置上。如此,事情也就全盘通顺了,只剩下两个疑问,一是那章奋为什么如此恨自己,竟要让自己和妹妹的性命,二是庄弘又为什么要烧了这架阁库。 不过关于这两个问题许飞却无法给出答案了。哪怕李凌再次把刀架上去,他也只说自己不知道,看样子也非作伪。这让李凌到底还是收起了刀来:“现在你已经把什么都交代出来了,你觉着庄强要是知道了,会怎么对付你?对了,还有庄弘,恐怕他更不好惹吧?” 许飞这时也反应了过来,脸上满满的皆是恐惧之色:“我……我是被逼的,是你逼我说出这些事情的。” “但你还是背叛了他们兄弟,还把这许多要命的秘密都告诉了我。”李凌说着轻轻一笑,“所以你现在已经是和我站一边的了,想要保住小命,就得与我合作,一起对付他们。我来告发,你来作证,天亮后就在县衙把一切都揭破,看他们还能不能一手遮天!” 李凌很清楚自己的处境有多么的危险,敌人相对自己又有多么强大。纵然这次自己还能逃过一劫,可下一次呢,下下一次呢?所以要想自保,唯一的法子就是主动出击,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 可许飞却没他这么大的胆子和决心,一听这话连连退却:“我不!我上有老母,下有弟妹,一旦让庄大爷和庄老爷知道我要与他们作对,只怕立马就得全家死绝,我不会跟你合作的!” “这可由不得你,你以为现在你还有的选吗?”李凌冷笑一声,正欲再给他施加压力呢,突然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声,一下就打破了这长夜的宁静。而李凌在听到这不断靠近的声音后,心头也是猛然一震,顿知不妙,自己还是低估了庄弘的势力和手段。 才一愣怔间,外头的脚步声已然清晰可见,一队人马已围住了这座小小的阁楼,然后有人惊呼出声:“这里被人泼洒了菜油!林捕头,有人想要纵火烧县衙!” “里面的人给我出来,我乃本县捕头林烈,你们的阴谋已经被我们悉破,你们也已经被我们包围了!”一个冷肃雄浑的声音跟着而起,自有一股子慑人的气势。那许飞听到林烈这个名字更是吓得浑身一颤,脸色又比之前白了三分。 “快出来,不然我们就攻进去了!”随着连声呼叫,又有脚步声直朝前而来,似乎真要破门撞进来。 李凌叹了口气,到底还是上前开门,一下就看到本来空荡荡的院子里站了十多个拿着锁链铁尺和钢刀的捕快衙差,五六根火把迎风而动,照得小楼跟前一块一片通明。不过他依旧表现得很是镇定,高举着双手道:“各位差爷不要误会,我是在此应差的百姓,我叫李……”还没来得及报出自己姓名呢,几名捕快已经凶狠地扑过来,把他一下按倒在地,一根铁尺更是狠狠敲在了他的腰眼上,疼得他惨哼抽气,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好你个贼子,竟敢想着纵火烧县衙,真是死不足惜!”一个怒斥着,劈头又是一下朝着李凌打来。只听那呜呜的风声,一旦真被他打中了头,李凌就算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就在惊恐万分,想闪无从的当口,刚才那冷肃的声音再起:“慢着!”随即又是当的一声,攻向李凌的武器被人给架住了。虽然是被人脸朝地按着看不到上方情形,但李凌依旧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一下是有多么的危险,两件兵器离着自己的后脑勺应该不超过十公分吧。 “林头儿……” “他不是说自己是应差的百姓吗?不要胡乱伤人!”林烈说着已把人格开,又一把将李凌从地上提了起来,直到这时,李凌才看清楚这位县衙捕头的相貌。只见他一张黑红色的脸膛,浓眉阔口,整齐的胡须根根见肉,而最惹人瞩目的则是一双炯炯有神,似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叫人望而生畏。 林烈也在同时打量着李凌,这个青年模样周正,眉眼英挺,看着就不是那偷鸡摸狗的宵小之辈,即便对上自己的目光,也未有一丝心虚不安的表现。 “你说你是这儿应差的百姓,叫李什么?” 李凌咝咝地呼了下痛,腰眼处那一下痛得他到现在还没法直起身子呢,但口中还是回话道:“小人李凌,见过林捕头。” “这外头的菜油是怎么回事?可是你欲图纵火吗?” “冤枉啊林捕头,我怎敢呢?是有贼人受庄弘之命想要放火烧了这里并把我也一起烧死了,正好被我察觉,还把人给拿住了。要是林捕头不信的话,大可进去一看,那贼人还在里头被捆着呢。”这当然不是李凌希望看到的事情进展,他本打算明日一早击鼓喊冤,然后把事情闹大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跟这些不知底细的县衙差役交代一切。 但到了这个时候,他也没了更好的选择,只能赌眼前这个看着一脸正气的林捕头真能为自己做主了。 林烈的神情却是突然一变,一旁却早有人大声呵斥了起来:“你这贼人真是好大的胆子,被当场拿住纵火还敢如此攀咬四老爷,不知死活!”说着,又有人要上来教训李凌,却被林烈挥手驱赶,而李凌也趁机大叫道:“我有没有撒谎你们只管进去提人一问便知,这都是他交代的实情!” “把里面的人带出来!”林烈稍作迟疑后还是下令道。当即,就有人扑进屋子,片刻后,几声闷哼响起,许飞便跟个破麻袋般被人拖了出来,此时他脸上满是鲜血,竟已昏迷了过去。 “头儿,这是他的同谋,刚还想偷袭咱们,被我打晕了过去。我看这家伙也不老实,不如把他带回去仔细盘问!” 这话一出,李凌的心猛就沉到了底,他想过庄弘在县衙势力很大,不是自己能对付揭发的,可也没想到他居然一手遮天到如此地步,都不用自己出面的,下面的捕快人等已经急着为他开脱,颠倒黑白到如此地步了! 第37章 鸡蛋碰石头 “放了他!”就在李凌感到一阵绝望无力的当口,林烈在神色一阵变幻后突然开口说道。 这却让那些个捕快都是一怔:“头儿,他意图纵火烧县衙可是大罪……” “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以为把人打晕就能糊弄过去了?他手脚上的绳索还在呢,谁是谁非不是一目了然?我还做不出如此颠倒黑白的勾当来。”林烈脸色阴沉地沉声说道。 “可这是四老爷那边吩咐下来的……”还是有人略显不安地说了句,却被林烈当即打断:“出了什么事情我担着,把人放了!”后面一句却是完全不与之分说的态度了,气势立马压了过去。 那下属到底不敢和捕头作对,当即松开了拿住李凌的手,把他往前一推:“便宜你小子了,还不谢过咱们林头儿?” 李凌苦笑,但还是冲林烈抱了下拳:“多谢林捕头仗义执言,可这事……” “什么事?不就是一个疯子突然跑进县衙里想要放火,正好被我们抓了吗?你别多事,回去睡一觉就什么都过去了。”林烈也没给他好脸色看,直接打断他的说辞,再一摆手:“把人带回去看守起来,半夜了,大家也都累了。” 众捕快全都懒懒答应一声,然后抬着兀自昏迷的许飞就往外去,倒是林烈特意留在了最后,又转头看着李凌:“李凌是吧?你有些本事,但也就此而已了,别想着再闹事,不然只会给你自己和家人带来更大的祸事,鸡蛋碰石头的事情,只要是个明白人都不会做。” 顿了一下,他又放缓了语气道:“只要你乖乖的别乱说乱做,至少在县衙我能保你安全,记住了吗?”说着警告似的盯了李凌一眼,这才拔步而去。 李凌就这么定定地站在当场,久久无言。一阵夜风吹来,让他感到了一阵透骨寒意,赶紧就回身进到屋子里,重新关紧了门户。 没有点起蜡烛,他就这么静静地站在黑暗的屋子里,回想着林烈在警告自己时眼底深处的无奈。很显然,他并不认同庄家兄弟的所作所为,但却因为庄弘是他的顶头上司而又无力反抗,唯一能做的就是暂且保下自己,而且也只能是在县衙内保住自己,出了衙门就不好说了。 悲哀吗?至少在李凌看来他是悲哀的,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悲哀,可他又缺乏勇气和实力来改变这黑暗的一切! 不知愣怔了多久,李凌的嘴角才慢慢上翘,露出了一丝笑容来:“鸡蛋碰石头吗?或许在你们看来我想反抗庄家的迫害就是鸡蛋碰石头,蚍蜉撼大树吧。但有时候鸡蛋说不定真就能撞碎石头呢!” 最后一句却是他在给自己打气鼓劲儿,可不能因为这一变故就丧失了反抗的勇气。因为李凌很清楚,自己是庄家兄弟必然要除去的人,他们都已经做到这个份上了,自不可能半途而废。 既然如此,相比于时刻防备,或是就此带了妹妹逃亡,过上朝不保夕的生活,还不如拼上一把,来个先下手为强呢! 可该怎么做呢?本来还能借着这次的事情,拉上许飞来将事情闹大。可现在对方却早一步把人给带走了,恐怕许飞短时间里也不可能再出现,那就只能另寻对策,对策在哪儿? 李凌做着深呼吸,双拳忽紧忽松,脑子却是快速转动起来。他很清楚,这将是他两世为人以来最大的一次危机,一旦失败,自己和妹妹必然凄惨收场,这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所以我必须找出庄家兄弟的破绽来,尤其是庄弘,只要能拿住他,庄强这个狐假虎威的家伙就不再是威胁。可他有什么破绽?贪污受贿……”李凌的目光突然扫向四周,虽然是在黑暗中,他却能清楚地“看”到那一排排的书架,以及架子上堆叠整齐的账册卷宗。 “我别无所长,最擅长的就是查账!或许别人查不出他的问题来,但我一定可以!就从钱财方面入手!虽然贪污公帑什么的在如今也不算大过,可一旦数目过大就不同了!” 随着最后一下拳头松开,李凌已拿定主意!没有耽搁休息,忍着腰腹处依旧传来的隐隐疼痛感,李凌上前点亮了灯烛,让黑暗中的屋子里多了一圈昏黄的光亮,然后他就拿着油灯来到一排架子前,目光迅速在上方的账册处扫动起来。 也得亏这几日他办事效率颇高,分门归类的工作也做得很是到位,这时想要查找相关证据自然也方便了许多。李凌这次只选近两三年的账本,然后将这些账册都拿到一旁的桌案上,坐下迅速扫看起来。 虽然这些账本的记述繁杂混乱,和后世的正规账册有着十万八千里的差距,而且还用的是这个时代最原始的记录方案,但是对拥有注会证件和数年工作经验的李凌来说,这些东西倒还不算太难看懂。 不过为了更清晰地查出庄弘这几年来的贪污行径,李凌还特意拿出纸笔来简单记录,将那些汉字数字全部转化成更熟悉的阿拉伯数字,把繁杂多样的记账手段也替换成了后世最常用的四柱记账法。 随着一列列数字从笔端流淌到纸上,一些隐藏在诸多记帐手段下的肮脏玩意儿也就一一现形。或许这个时代一些记帐的高手可以把许多问题隐藏起来,但他们只是仗着时人对账本的不了解而已。可在后世更精细科学的查账手段面前,这些问题就全数暴露,无所遁形了。 庄弘几年来在县衙上下其手,损公肥私的手段此刻就如被暴露到太阳底下般彻底显现:“显隆二十四年(前年),他们把一部分税银吞没,然后巧妙地将这笔钱款又加到了两镇百姓的头上;显隆二十五年(去年),他们又借着修缮河堤的名义把上千两银子分了个精光,却让百姓自己出钱出力修补河堤……” 李凌口中轻轻念着自己查出来的各种贪污情节,小小的一张纸上已经记下了十多处账目问题,再将之相加起来,就是有账可查的两年来由庄弘过手后的贪污情况了,这么看下来也当真是触目惊心了。 “两年时间里,庄弘就以职务之便把公帑民财攫夺入自己手中足有……”李凌一目扫过,迅速心算了一下,“两千三百多两银子,而这还只是有迹可循的贪污,若再加上受贿什么的,只怕这数字还得翻上一番呢。” 感觉着自己已经抓到了庄弘的把柄,李凌先是一笑,但随即又皱起了眉头来:“这点罪证真够吗?五千两银子肯定不是个小数目,可真能凭此激起百姓对他的仇恨吗?” 突然间他又想起了那日前来报官时的遭遇,从进衙门开始,那些差役人等就在跟自己要钱。很显然这不是个别现象,而是整个大越官场的风气如此,正所谓上行下效嘛。所以说,县衙内部那些官吏人等其实都没少干贪赃枉法的事情,而他们和庄弘又明显是一体的。 就如这些账本里反映出来的情况一样,有些税款什么的也不是全被庄弘一人给吞了去,还有县丞主簿和六房吏员一起下手——那都是有他们印钤在的,完全不会有冤枉——所以说,这完全就是一个利益集团,一旦把他拖出,势必会带出更多人来。 “要是这样的话,事情就棘手了,哪怕真如我之前所想,那人会出手帮我,怕也不可能把所有县衙里的人都给拿办了吧?”想到这一节,李凌猛打了个寒颤,知道事情比自己刚才所想要艰难和复杂得多了。 只靠查账确实可以抓到对方的把柄,可真想置其死地却还远远不够。 都说官员落马有一半是作风问题,另一半是贪污问题,可其实哪有这么简单的。许多官员所以落马,只是得罪了太多人,让上头不得不为大局将他拿下啊。至于作风和贪污,不过是给下面人看的一个理由罢了,至少那不是真正的问题。 通过查账越发冷静的李凌这时已经想通了这一层,但也让他感到一阵无力,毕竟除此之外,他实在没有更好法子了呀。 就在他有些沮丧的时候,一缕阳光从侧方小窗透过射入,正打在了他跟前的一本文书上,那倒不是账册,而是之前还未整理过的一份上司衙门的往来公文。李凌的目光也在这时下意识地落到了这份公文上头,只一眼间,本来无神的眼睛突然就变了,赶紧探手拿过,仔细读了起来。 这一看,就是足足盏茶工夫,李凌仔细看了这上头最后的签名后,脸上更是露出了异样的表情来。片刻后,人迅速弹起,又冲到了书架前,快速在那一本本书册上寻找起来,最后又拿了好几本相关文书和账本,那都是十几二十年前的老卷宗了,看着都有些发脆,随时都可能破裂开来。 但李凌此刻却如获至宝,小心地将之放到案头,又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发现自己终于是找到庄家最大的破绽所在了! 第38章 击鼓告官 有道是春困秋乏,夏盹冬眠,在冬天的午后,尤其是当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时,自然就叫人提不起什么精神来,只想眯瞪着睡上一会儿。这是县衙里那些混日子的差役书吏们此刻的常态,无论是在签押房听差的,还是守在衙门口的,都看着没精打采,连有人从身旁过去都要半晌才能反应过来。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比如大权在握的四老爷庄典史就正一面喝着热茶,一面和年过五旬,论职位还在自己之上的县丞封平说着话,就在自己的签押房内。 “听说昨晚不但没成事,还让林烈把人给放了?”封平的脸色并不好看,一脸的忧心忡忡。 庄弘啧了一声:“一群废物,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还有那林烈,最近是越来越不听话了,早晚得除了他。” “那可得赶早,说不定什么时候县尊就要到了。你也知道,这次来的县尊大人可不得了,听说是当今皇帝所看重栽培的年轻干吏,到时候必然新官上任三把火,可不能给他把柄啊。” “哼,一个才入官场没两年的愣头青,就算皇帝对他极其重视也没用,难道还能让朝廷给他派下几十上百个下属来不成?你就放一百个心吧,他到任怎么也得等年后了,那时什么证据线索也早成灰了,还能威胁到你我不成?而且到时候他就会知道咱们江城县到底是谁说了算了。” “但愿如此,可事情还是尽快办妥为好,以免夜长梦多啊。” “放心,待会儿我就让那李凌进大牢去给那个废物做伴,倒时再来个畏罪自尽……”就在庄弘不以为意地说着解决之法时,一下咚的鼓响让他的眉眼一跳,话语也就顿在了这儿。两个官儿都是一怔,直到后续的鼓声连着不断地咚咚捶响,他们才终于反应了过来,这是有人在敲打衙门外的鸣冤鼓! 这让两人的脸色都变得凝重起来,本朝律令,这鸣冤鼓可不是什么寻常人报案就能敲响的,必须是人命或盗匪等大案才能去动,江城县这儿更是有五年没有听到这等鼓声了。 另外,太祖当初还定下严令,无论任何时候,只要鸣冤鼓起,地方衙门的主官就必须到场审断,不得逃避迁延,否则一旦被朝廷获悉,就是大罪,轻则夺冠罢职,重则直接入罪发落! 当然,倘若发现是有百姓小案大闹,或所告不实,其后果也是相当严重,把命搭上都有可能。但无论如何,一旦鸣冤鼓起,任何人都不敢不接这案子,就是在县衙一手遮天的庄弘也是一样,他的脸色几变后,终于变得凝重起来:“是什么人在外头搅扰,居然还敲响鸣冤鼓了?”一面说着已经起身整理衣袍,大步就往外走去。 这时县衙里的其他人也都开始奔忙,纷纷打听到底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家伙居然敢撒野敲鸣冤鼓,难道是真出了什么大案不成?直到见四老爷冷了张脸走来,才一个个规矩起来,纷纷行礼,然后也直往大堂而去。 咚咚的鼓声不但让县衙官吏人等好一通忙活,衙前街一带的百姓们更是被吸引着直往衙门口凑,多少年没见着这样的事情了,大家总想要看个新鲜不是? 这衙前街一向都是县城里最热闹繁华的地段,哪怕是这个寒冷的冬日午后,依旧有不少人在往来买卖,片刻间,衙门口就聚起了数百人,许多人都踮脚张目,直往那边望去。此时鼓声已然停止,众人看着一个年轻人被几个措手不及的衙差阻止带到一旁,只是神态间却没有一般百姓告官进入衙门时会有的惴惴表现,淡定得就跟他也是个旁观者似的。 “那……那不是李大郎吗?” “哎,是他,就是他,那个在东斜街开书店的李老板,他都多久没开店了,我还想租两本书呢。可他有什么天大的冤屈,居然就要敲响那鸣冤鼓,这事可大了呀。” “我可瞧见了,他是从衙门里头突然出来的,所以那几个看守都来不及拦阻他,就让他把鼓给敲响了,你们说这到底是出了什么状况了?” “哎你们看,刑房的袁典吏出来了,还有林捕头,这是要把人带进去啊。要不咱们也进去看看?” 众百姓的一番七嘴八舌后,人群果然就开始动了起来,跟在押着李凌往大堂去的差役后头就往衙门里闯,而这一回就是那些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差役们也不好出手阻挠。因为大越朝廷早有明令,但凡是大堂审案,都是准许当地百姓旁听的,以起到教化之用,这也导致现在衙门里审案一般都在二堂。 李凌就这么被人押着来到了大堂前,身旁正是林烈,只见他面如锅底,压低了声音斥责道:“你这是要做什么?你知不知道敲响鸣冤鼓会有什么结果?你有什么冤情非要如此不顾一切?” 面对林烈的质疑,李凌只是淡然一笑:“怎么,林捕头你怕了?还是说你也和某些人一样,做贼心虚?” “哼,无知!你道这鸣冤鼓是好敲的,大堂是好进的?待会有你哭的时候!”说话间,人已到了高高的门槛前,随着里头啪的一声惊堂木响,威武声如排山倒海般传出,打断了林烈之后的话语,他当即加速一步,跨入大堂,先站到了两排手持水火棍,不断点地的差役前端,那张大大的书案之后。 而后,李凌被人从后头一推,一个踉跄就进到了大堂内,抬眼就看到了端坐在案后,一脸威严的庄弘。这是他第二次看到庄典史,这回的威势可比之前更足,有一种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味道。 跟着涌入县衙听审的百姓本来还有些兴奋地议论着,叽喳着,可随着到了大堂前,听到威武声竟也都不自觉地肃穆噤声,然后满是好奇地等待着官员审案。 庄弘看到李凌眼中光芒就是一闪,但还是摆出一副公正严明的模样一拍惊堂木:“下跪者何人,有何大冤情,竟要敲打鸣冤鼓?” 李凌刚想说什么,背后有人低喝一声:“跪下回话!”说着,还有人推了他一把。这才让他想起县衙里有着太多臭规矩,只能听话地跪了下来,如此一来,这气势也就自然而然地比上头和周围人等低了不止一截。 直到跪定后,他才得以开口回话:“草民李凌,因有大案告发,又恐县衙内有人阻挠,才不得已决定击鼓告状!” “放肆,你这刁民居然敢如此诽谤官府,当真是其心可诛!”庄弘当即脸色一沉,一砸惊堂木,斥责道,“只要你所言是实,冤屈是真,官府就定会为你做主。要本官看,你这分明就是大胆胡闹了,来人,把此人给我拿下先重责五十大板以为教训,再说其他!” 好家伙,李凌直接就是一句好家伙送给他!这也太随心所欲了吧,这哪是什么警告,分明就是不想让自己开口说话啊。他可以确信,一旦真让他们打实了五十板,自己怕是当场就要把命给搭这儿了! 所以就在那些差役即将扑上来时,他当即叫道:“慢着!我是原告,岂有不问情由先责打我的道理?庄典史,你莫不是心虚吗?” 如果是在二堂,外头也无百姓旁听,但凡李凌敢这么放肆说话,早被人按住打个臭死了。可现在是处于大堂,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即便妄为如庄弘也不觉有着一丝顾虑,只能摆了下手,让那些差役先退回去,然后阴沉着脸盯着李凌:“你还真有一张刁嘴,不见棺材不落泪啊。好,此事权且记下,本官倒要问你一句,你到底所告何人何事?要是不合律令,必将加倍重惩!” 话虽然这么说着,但庄弘的心不知怎的已经加速跳动,隐隐感觉到了一丝不安。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所作所为已经远远超过了自己的判断,本以为今日就能轻松解决的,却不想这时反倒是被他占了先机,自己处处受制。可他到底要告什么,能告什么呢? 李凌抬头与之对视,中气十足地说道:“草民今日要告发的,正是我县衙内的官吏,就是你庄典史。我要告你这几年来贪赃枉法,谋取公帑为私利,从而导致我县城百姓的税赋日重。更要揭发一件由你祖上动过手脚,使我江城县百姓大损十数年的黑幕大案!” 这番话他几乎是用丹田之气给喊出来的,不光堂上的官吏差役人等听得明白,就是外头聚集的那几百人也都听了个清清楚楚。霎时间,所有人都愣在了当场,这可真就出乎了所有人意料了,谁能想到,他这一回是真冲着告官而来,而且告的还是审案的典史,那个在江城县里只手遮天,权势滔天的庄弘庄老爷! 当李凌把话说完后,堂内堂外的空气和时间都似乎凝结,所有人都错愕盯着他,完全都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了,这其中就包括了作为当事人的庄弘! 第39章 “主角”登场 “轰——”这是堂外听审的百姓在片刻的静默后发出的惊叹、轻呼等等动静所交织而成的声响。所有,无论认不认识李凌,都用充满了惊诧的目光盯着这个大胆到了极点的年轻人,有人看他是疯子,有人看他是勇士,也有人看他是烈士……因为他必然小命难保! 县衙这些官老爷们私底下都干了些什么难道全县这么多百姓会不知道吗?他们都知道,却又不敢怒也不敢言。可现在倒好,就在这县衙大堂上,这种事情居然被个愣头青给直接揭露了出来,以这些官吏的心狠手黑会放过他? “砰!”这是反应过来的庄弘怒极而重重拍下了惊堂木,双目更是如欲喷火,死盯面前的年轻人,恨不得将之当场烧成飞灰。 “大胆!” “放肆!” “简直一派胡言!” 接连的怒斥声随即而起,这是堂内的官吏同时出声,一个个脸红脖子粗的,就差自己扑上去把李凌给按倒在地,再堵住他的嘴巴了。 直到庄弘压抑着愤怒的声音响起,他们的斥喝声才得以停顿:“大胆刁民,竟敢跑到衙门公堂之上如此胡言乱语,真当我大越没有法度了吗?这就是个疯子!来人,把他给我拖出去,重责一百大板,也好以儆效尤!” 惊怒交加的庄老爷已经顾不上外头还有几百人在围观了,他是绝不容许有人如此挑战自己的,必须杀一儆百,现在就把可能存在的威胁给扼杀掉!李凌必须死,而且必须是惨死在所有人面前!八十大板,足以要他小命了! 顿时间,差役们纷纷答应,七八条汉子先后出列,如狼似虎地扑向了李凌,把他所有的退避路线和空间都给封死了。 前方的林烈满脸复杂地看着李凌,直到现在他都不敢相信这个年轻人会干出如此不明智的事情来。明明昨晚他的表现还可以啊,明明自己已经警告过他,让他不要乱来了。现在倒好,这小子居然把事情闹得如此之大,把所有人都给得罪了。真就是老寿星吃砒-霜找死了,就是自己都不可能在如此情况下保他啊。 李凌也是明显愕然了一下,当他还想再说什么时,那七八人已经迅速将他按翻在地,然后嘴巴被人用力掰开,一颗麻核桃被塞了进来,让他当即就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只能是呜呜怪叫着,想要挣扎,却反被打了几下,痛彻心扉。 直到他被人半架半拖着直往外去,看到堂外那几百百姓都拿异样的,就跟看死人一样的目光看着自己时,他的心更是猛然往下落去,自己还是把事情想简单了! 本以为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县衙大堂之上,庄弘他们再愤怒也不会不让自己把话说完的。即便他们真如此不讲王法,恐怕外边的百姓也不会答应啊。可结果,他低估了庄弘等人的胆子和手段,更高看了百姓的胆量。此时的一众百姓,就这么冷眼看着他被拖出大堂,按倒在地就要行刑,一个个表现得就跟鲁先生笔下看人杀头的看客似的。 “呜呜……(我错了,我不该如此急切,意气用事的)呜呜呜……(明明我是在为你们发声,你们为何不敢站出来?)呜呜呜呜……(那个谁,别再藏着了,你一定已经到了,还不出来?)”李凌就这么怪叫着,扭动着,祈祷着,同时他心里也慌到了极点。这要是自己猜错了形势,这回真就完蛋了。 “大胆刁民李凌竟敢如此藐视公堂,胡言乱语,真真是罪不可赦!”堂内,庄弘还在义正词严地述说着对李凌的宣判,说到最后,他陡然抽出一支火签来,用力往外一抛,下令道:“给我,用心打!” “遵命!”两边的差役心领神会,答应后,一人上前去扒李凌的衣物,一人高高举起了手中足有腕子粗细的水火棍,便要落下。 边上百姓见状,有人不忍地闭眼,有人朝后退去,也有人颇感兴奋地反倒向前靠了靠,是想亲眼看看这人是如何被生生打死的。 “呜——”棍子高高扬起,迅然落下,重重砸在了李凌光滑白皙的臀背处,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顿时留下一道鲜红的印记,也疼得他发出一声尖锐的呜声,身子猛然朝前拱去。奈何这动作早被人判断到了,立马就有差役抬起一脚,踩在了他的脖颈处,大力之下,让他再难动弹。 “一!”在一声报数后,第二下棍子又呼啸着落下,抽打在李凌的身上,让他再度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 “完了,我要成为第一个一事无成,被土著生生打死的穿越者了……”李凌的心里一派悲凉与绝望,还有深深的后悔。 就在第三棍再度抽来时,一个声音却从人群背后突然响起:“住手!” 这一声断喝直如雷霆骤起,一下就震住了在场所有人,堂外百姓迅速回头,然后齐刷刷地让出路来,把站在身后的三个人给呈现了出来,让他们如劈波斩浪般从人群冲轻易穿过,缓步走向大堂。 正行刑的那些差役也不知怎的,在这声喝叫中突然停下动作,有些不安而诧异地看看来人,又看看堂内同样望向几人的庄弘等人。 这三人,右手边是个总角少年,模样倒是俊俏机灵,一身青衣穿在身上,也有几分气度。左手边是一个五旬上下,须发微白的老者,面目清癯,双眼有神,此刻正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周围。即便是在这等环境里,他们都显得那么从容不迫,完全就是一副见多识广,高高在上的样子。 光这两人已自不凡,可事实上,在场所有人的目光此刻却完全落在了中间的青年身上。他二十多岁年纪,尚未蓄须,长得温润如玉,气宇轩昂,双目就如两颗黑色的围棋子,透着叫人不敢逼视的光芒,只轻轻一扫间,不少人便已自惭形秽地低下头去。 如此人物,哪怕只穿了一身月白色的长袍,并无任何佩饰在身,也给人一种不一样的风采。人群里的一些大姑娘小媳妇儿的此刻竟都红了脸,眼眸中竟也多了几分荡漾的水意。虽然她们都垂目不敢与之对视,可同时却又偷眼打量着他,恨不能将这青年的整个人都给吞了下去。 就是挨了两棍,疼得满脸是汗,颤抖不休的李凌,这时也昂头看着他,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什么叫主角人设,这就是了!怎么我就没有穿越到这样的人物身上,有如此一副好皮囊呢?”(这到底谁才是主角啊……) 一句话,一露面就震慑全场,青年却不在意,只是昂首挺胸直入大堂,凝视上方的庄弘,周围人等居然没一个想起上前阻拦。直到他开口质问:“我听了刚才的堂审,他是原告,为何竟要对他用刑?我大越律法里可没有这一条啊!” “你是何人,竟敢擅闯县衙公堂?莫不是这李凌的同伙吗,还想在此搅扰!来人,把他们全部拿下,细细审问,别是罗天教贼人作乱来了!”瞬间反应过来的庄弘立刻发作,大声下令,还给这个叫人不安的家伙编排上了一个绝对要命的罪名和身份。 再有主角光环的人也不可能彻底掌控全场,也就在庄老爷开腔后,堂上众人终于回神,又有忠心的狗腿子喝骂着大胆贼人,就要扑上来。 可这时,那少年已一个箭步冲上,高声叫道:“谁敢?我家少爷可是朝廷委任的本县县令,你们敢对上司不敬?” “什么……”众人再度愣住,所有人都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俊俏风流,宛如翩翩浊世家公子的青年居然会是新任的本县县令?这两者的形象可实在太不搭调了吧? 庄弘的神色却是一变,自己最担心的事情果然还是发生了,新任县令居然早就到了江城,只是一直都未曾露面,那他到底在谋划着什么? 不等其他人提出质疑,随着青年一点头,少年已把随身包裹打开,取出里头那件青色官袍和黑色官帽,为他穿戴起来。而那老者也随之从包裹里拿出一方小印,一个卷轴,高高举起:“官印官诰在此,你们要是不信的,大可一验!” 自来地方官赴任,朝廷都会颁发一颗印信,再加上由吏部加盖大印的官诰,也叫作诰身。只有几者相合,再加上那一身官服,才能叫人确信官员身份。 此刻他们亮出所以身份证明,别说外头的百姓们了,就是里边的一众官吏,也知道来的是正主,是本县的新县令了。 可是,他不是要到明年才来赴任吗?怎么却是提前到了?而且还挑了这么一个时候? 李凌依旧趴在地上,不过倒是没人再打他,也没人再踩他控制住他了。这让他得以伸手取出了口中的麻核桃,在暗自庆幸大难不死的同时,他也看出了一些端倪来——恐怕庄弘他们很不想承认来人身份啊。 那就只能……李凌突然放声叫道:“草民李凌叩见县尊大人,还请县尊大人为草民等申冤啊,我有重大案情上报!” 第40章 罪证确凿 这才是李凌敢于主动出击的最大底气和底牌,要不然哪怕他确实已经掌握了庄弘贪污受贿等等诸多罪证,也是不敢如此堂而皇之击鼓告官的。 腊八那天与古月子的闲谈里,他便判断出了那三个临近年节依旧住在本县客栈里的旅人身份不一般。因为照如今的习惯,到了过年时哪还有四处游荡,甚至就这么住在他乡客栈里的道理?再配合上他们时有外出的举动,就更让他有七八成把握认定其中必有一个是前来赴任的新县令了。 毕竟江城县自今年初开始就没了主印官员,朝廷必然会做出安排,总不能让这么个重要位置一直空着吧。而新县令的如此作派也能猜到其用意,无非就是想要低调地体察民情,微服私访一番而已。 因为这几年里,江城县令已跟走马灯似地连续换了数任,或是病辞或是犯了事,反正就没一个是正常调任的。如此一来,新来的县令自然会有所警惕,赴任前也自然会试探着先摸摸底,也好掌握主动。 而李凌现在做的就是把庄弘这么个关键人物的把柄直接送到新县令的手里,他相信只要这位大人不是蠢笨到家,自然就会把握住机会,而自己也就能借此翻盘,一举把最大的敌人给斗翻了。 眼见如意算盘打响,大堂内外却出现了诡异的冷场,李凌可不想再有变数,所以当即就带头承认新县令的身份。而随着他这一嗓子喊出,外边那些百姓也才从惊诧和惊艳中回神,顿时也跪倒一片:“草民叩见县尊大老爷……”人官服官帽都穿戴上了,又怎么可能有假呢? 堂内的年轻县令本来还有些紧张,此刻听到此起彼落的拜见声,底气也越发的足了,炯炯的目光满是威严地从那些差役人等面上扫过,给足了他们压力。而这时,林烈已迅速跪地行礼:“卑职县衙捕头林烈拜见县尊!” 有他起头,他手下那十几个兄弟也没了顾虑,纷纷拜倒见礼,而边上其他那些差役捕快们也都承受不住来自高高在上的官员威严,也纷纷拜倒,最后只剩下庄弘还呆坐在那儿,举棋不定。 他心中惊疑不定,更带着深深的不安,难道这一切都是这位新来的县令为了对付自己而设下的一局?难道连衙门里头也有不少人要背叛自己,和自己为敌了吗? “庄典史,县尊在此站着,你竟还敢如此托大高坐上方,真是好大的胆子!”这时那名老者突然开腔指责喝问了起来,更让庄弘心头一颤,方才想起这样确实不妥,赶忙起身施礼:“大人恕罪,下官只是一时意外,乱了心神。” 与此同时,外头又有几人匆匆赶来,当先二人都身着绿色官服,正是本县县丞封平和主簿王贺。两人快步入堂,都不见有丝毫犹豫的,就已先后弯腰拱手,以下属之礼参见上司:“不知大人今日驾临,下官封平(王贺)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显然他们在二堂已经知道了这里发生的一切,也已经迅速做出了决定,承认这位新上司的身份。年轻县令双眼一眯,似笑非笑道:“二位不必多礼,大家也都起来说话吧。为防你们还有所疑虑,还是先请二为先验看了我的官诰官印,确认无误为好。”说着摆了下手,便让那老者把东西一并递了过去。 “不敢不敢……”两人口中虽然说着话,手上的动作倒是不慢,小心翼翼就接过了官诰印章,仔细打开看了。却见那官诰上赫然写着这位叫魏梁的本县新任县令的出身来历,看得两人脸色又是一变,随后又恭恭敬敬地将印诰还了回去:“还请县尊往二堂升堂训话!”这算是彻底承认其为本县正印县令的身份了。 不料魏梁却把头一摇:“不忙!刚刚本官就见到了有人击鼓鸣冤,如此大事,本官身为本县主官焉能不问?”说着,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已大步走上前去,吓得还站在长案边上的庄弘赶紧就往边上让去,看着他端端正正地坐上了主审官的位置。 见此,封平的眉头更是一皱,忍不住劝说道:“县尊您才刚刚到任,车马劳顿不说,对本县之事也知之不多,如此急切问案是不是有些不妥?” “封县丞此言差矣,虽然县尊是才到县衙,但之前也已在江城逗留多日,对此间民风民俗还是有所了解的。而且这次的案子可是不小,已然敲响鸣冤鼓,又聚集了这么多治下百姓,县尊自当问个明白,以安民心!”老者再度开口,说得在情在理条理分明,一下就让其他人无法反驳。 魏知县也不再拖延,当即一拍惊堂木:“堂下原告何在,还不进来回话?” 李凌这时还半趴在地上呢,这时赶紧大声应道:“草民在此……”说着便要起身。奈何刚才那几下又打又摔的,让他的骨头到现在还酸疼无力,一撑地间,人居然都没能起来。就在他又要和地面来个亲密接触时,一人已从旁而来,一双手用力一托,正好把他给扶住了。 李凌口中称谢,目光一抬,才发现这位正是古月子。此时的古月子满眼都是担忧,小声道:“你怎就闹出这么大动静来了?还让自己看着如此狼狈?” 原来刚才的那阵鼓声惊动全城,也把古月子给吸引了过来。结果他才一来就瞧见李凌被人按倒了要打板子,急得他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得亏之后魏县令及时出现,才扭转了局势。这让他对李凌还是充满了担心和不解的,怎么才几天工夫,自己这兄弟就又闹出如此大事来了? 李凌苦笑了一下,但现在不是与他细说前后的时候,只能道“你扶我进去,一切等回去后再说。” 古月子叹了口气,这才搀扶了李凌回到大堂,再让他吃力地跪下回话,自己则赶紧退了出去。李凌仰面看了高坐再上的魏知县一眼,这才又把刚才自己于堂上说的话给重复了一遍。 话刚说完,已有书吏再度大声呵斥道:“大胆刁民,竟还敢在堂上胡乱诬陷朝廷官员,真是该死!” 换来的却是魏知县一拍惊堂木:“肃静,公堂之上不得喧哗,是与不是,自有本官来问!”顿一下后,他又看向李凌,“李凌,你说庄典史贪赃枉法,侵吞公帑可是大罪,绝非你信口开河一说就能入罪的,而且你以民告官更是严重,要是没有证据,反坐之下,你可知道后果?” “草民岂敢空口诬陷冤枉朝廷官员!既然敢击鼓鸣冤,自然是有证据的。而且我掌握的不光是他这些年来以权谋私的种种罪证,更有一桩十数年前的惊天大弊案要报于官府,此事与他现在的官职也大有关联!” 李凌这话一出,堂内外众人再度齐齐变色,庄弘再忍不住,森然道:“李凌,你如此编排本官,本官定不与你干休!” 魏知县皱了下眉头,只是问道:“口说无凭,你拿出证据来!” “有证据。”李凌说着,微微回头,冲堂外正一脸担忧看着自己的古月子道:“古哥,你去大堂左手边外侧看看,那里又块青砖,把底下的纸张全给我拿来。” 古月子满是惊讶地愣了一下,直到边上有其他人动了起来,他才赶紧抬步往那边去。同时心里也不觉大为感慨,自己这兄弟还真是心思细密啊。显然,他早猜到了刚才会有人扯衣搜身什么的,所以并没有把这些关键证据随身携带,而是早早就将之放在了大堂附近。而且他没有让县衙里的人去拿,显然是信不过这些人了。 同样明白过来的庄弘脸色更是一沉,心里是越发紧张了。这小子真狡猾无比,莫非他真就查到了什么关键性的证据?之前他还以为李凌只是在胡搅蛮缠扰人视听,现在是真把他当作威胁了。 “这儿……这儿果然有东西!”外头已经响起了一阵略带兴奋的呼叫,然后古月子也靠过去,亲手把东西给拿了起来,再将之交上堂,送到了魏知县的案头。 就在魏知县翻看手头上的那些由李凌精心整理挑选出来的账目内容时,李凌已再度开口,用能让公堂内外所有人都能听清楚的洪亮声音道:“这上头的一切内容皆是草民从架阁库的诸多账册里挑出来的,若大人不信,大可叫人拿来那些账本一一比对。比如说去年时,秋税之后庄典史就趁机扣下了超过五百两税银,然后又借故向本地百姓多征收了五百两银子以为补足。还有前年……” 有了他的解说,不光魏县令看这些证据越发轻松,堂外百姓也终于确切知道了庄弘这几年里贪污了多少公帑,让多少百姓为此付出了更多的税赋。一时间,所有人都面露愤慨,只是碍于对方的身份和积威才不敢真个发作而已。 而庄弘几人,以及那些手下听用的差役们,此刻却是一个个面色青白,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恨不能现在就扑过去,打死这个多事的家伙! 就在这么细说了庄弘几项贪渎罪证后,李凌又突然把话锋一转:“大人,其实这些贪渎行径与十多年前的那桩事情比起来只是小错……” 第41章 大弊案 “简直就是含血喷人,一派胡言!”本来已经被之前李凌不断列举的罪名压得满心惶恐焦虑的庄弘觉着自己可算逮到了这小子言辞里的破绽,当即大声呵斥道,“你也不想好了再诬赖本官,十几年前我还不在县衙任职呢,哪来的什么罪过?” 这话也立刻获得了其他人的响应,县丞封平就跟着抚须说道:“县尊,这刁民就是在胡乱攀咬,说些没影儿的事,要下官看他就是想乱我江城县民心,该当拿下重责,问出到底是什么人指使他干这些的!” 主簿王贺在迟疑了一下后也说道:“县尊,事关我县衙名声,还是谨慎些为好!” 魏知县看了李凌一眼,也觉着他这话过于胡闹了,可不好圆啊。当然,他手上厚厚一叠证据也没翻到后头,所以对李凌所提的这一更严重的指控也没个概念:“李凌,莫要胡言乱语,不然小心王法无情!” “县尊大人容禀,草民绝非诬陷,而是确实从县衙架阁库的诸多卷宗公文中查到了当年的一大弊政,此事也确实和庄典史脱不了干系!” “你……”庄弘正待再出言驳斥,却被县令抢了先,只见魏梁盯着李凌道:“你说,若不能叫人信服,本官也只能让你吃些苦头了。” 李凌躬身行礼,这才又看了庄弘一眼道:“庄典史,草民刚才就说了,这弊案与你能为县衙典史有关,所以当时你自然还不在衙门里。不过,你父亲庄横当时却在县衙任职,乃是户房典吏,这你总不会否认吧?” 庄弘心头微紧,这小子居然连自己父亲的情况都知道了,看来真没少花心思细查啊。但事到如今,当了这么多人,他也不好撒谎,只能冷哼一声点了点头,算是认下了这一说法。 李凌没有再与他对话,而是再度看向了魏知县:“县尊,且看后面几张证词,草民已将当日之事写得明明白白。就在十八年前,我衡州府内曾接过一次皇命,说是让我们五座县城进贡当地的特产黄麻丝布三千匹,说这是宫里的用度,是绝不能打折扣的。我想在场一些年长之人对此应该还有些印象吧?” 魏县令已经依他所言把证词翻到后边,仔细看着眉头已经慢慢皱了起来,而堂外百姓这时也发出了一阵轻声议论:“他这一说我还真记得有那么回事呢。当时衙门里还想要把咱们的良田都给平了,用来专门种植黄麻和养蚕呢。” “对对,是有那么回事儿,不过后来这事还是给平息了下去,然后好像是多了笔什么杂捐。要不然咱们县的粮食都有问题了……” “是叫丝贡捐,今年还有,好像足足要每家拿出二两银子来……” 一番七嘴八舌的讨论,让大家都想到了这件叫人感到不那么愉快的事情来。话说如今大越百姓头上各种税捐品类庞杂,大家还真就没太留心于此了。 李凌这时再度开口:“我等身为子民,既然是宫里要用到,自然不敢不从,哪怕再难,也要尽力去办到。可奇怪的,后来却出了个变数,以至于咱们县这十多年来就再也没有进贡过黄麻丝布了,大人可知道是为什么吗?” 不等有人作答,李凌已自己给了答案:“那就是多了一项税捐,黄麻捐。就跟我们普通百姓想不服徭役可以花钱赎买一样,咱们县也是花了大钱才免去这一贡捐的,当年定下的就是纹银一万五千两,以当时黄麻丝绢的市价,作价五两一匹倒也不算高。 “庄典史,这些政策都是有登记在册的,上头还盖着当时还是县衙户房典吏的令尊大人的印钤,你总不会不承认吧?” 庄弘沉吟了一下,不觉着这有什么问题,便点头道:“此事本官也有印象,也算是先父为我们江城县做的一点微小贡献了,倒也不值一提了。怎么,难道你想说先父这么做是错了?难道你想说咱们就该为了省这一笔捐税而把许多良田都给毁了种麻吗?”话虽然是这么说着,他心里却已隐隐感到了一丝不安,只是一时还未能想到哪里出了问题。 周围众人也都面露疑问,照样想不明白李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为什么会在刚才说这是弊案,而且是比贪墨公帑什么的更大的罪行。 而这时的魏知县的脸色却已经变了,他从证词中抬头,诡异地看看李凌,又看看庄弘,直看得后者心里更是一阵发毛:“县尊……” 李凌笑了一下:“这其中的问题大了去了,各位难道就没有发现此事极不合理吗?当初朝廷下文可是要我衡州五县共同担负这三千匹的黄麻丝布,然后各县因为各自原因多有推脱,到了最后,府衙才把这一捐贡全数交给了临县的江北县,然后其他各县则各自出钱补贴于他们。也就跟我刚刚说的那样,所谓的黄麻捐只是花钱让江北为我们其他四县种麻纺布而已!” 李凌说到这儿,大大地吸了一口气,又环顾四周:“说到底就没有什么皇捐,只是当时的官府随便立了个名目罢了。而更叫人感到心惊的,本来,这一万五千两银子的捐税该是我们其他四县共同担负,可到头来,这一笔捐税却全落到了我们江城一县的头上。各位乡亲父老,十八年,足足有十八年,我们居然全被蒙在鼓里,在替其他四县缴纳税捐。而且要是我没猜错的话,这一笔税捐到头来也没有真送去江北县,落到那些因此失了土地的百姓之手,而是被某些人给侵吞了! “在此番事中,所有人都被人偷换概念,被蒙在鼓里,只有那其他三县得了便宜,而我们江城县却和江北县的百姓一起吃了大亏,只让某些贪官污吏从中获取了大把的利益。十八年的时间,几十万两银子,就这么全部落入到了他们的腰包之中! “而此事的始作俑者,就是定下一切的当时的县衙户房典吏庄横。也正是因为在此事上立了功劳,他才被上峰提拔为本县典史,然后才有了你庄典史子承父职,而为现在的本县典史!” 一大段话说下来,反应慢的百姓还觉着一阵云山雾罩,头脑敏捷如古月子这样的,已经全都变了脸色,皆是满面愤慨。有那胆大的,更是破口大骂起来:“简直无耻之尤!原来这十八年来咱们竟然一直在为别人交税,几十万两银子,还落进了他们的腰包,真是该杀,该死!” 先是几人大骂,随着有人热心解释,更多人开始痛骂起来,还有人则直接在堂外跪下,冲上头的魏县令连连叩首恳求:“还请青天大老爷为我等主持公道啊……”一时间群情激奋,场面都快要有些控制不住了。 而包括庄弘、封平在内的一干县衙官吏则是彻底傻了眼了,完全不知该做什么反应才好。黄麻捐的事情他们自然是知道,也没少得好处,可从来就没人去仔细想过这事到底合不合理。反正这都是十多年来的成例了,既然前辈官员都这么做,他们自然也能这么做了。 可直到今日,随着李凌一句句话把此事的内情彻底捅破,所有人才发现这事背后竟暗藏着如此大一个弊端。现在只是几百人知道,待会儿一旦传出去,满城皆知,庄家的麻烦可真就大了! 因为李凌已经说了,庄家所以能从小吏冒起为县城四老爷,就是靠的这一下,靠的坑害本乡本里的百姓,这可比一般的贪污受贿要严重得多了。因为别的事情,庄弘所欺压的也就当事那么几人而已,那些百姓无力反抗也就只能忍耐了。可这事不同,这事他们家可是把满城百姓都给坑了,这仇可真结得太大了。 庄弘在错愕之后,又是一阵恐慌,只能大声喝道:“你……你简直是胡言乱语!此事绝非你说的那样,来人,给我把他拿下,拖出去重打一百大板!”情急之下,他都已经忘记了上头还有县令坐着,直接就下令动刑。 可这一回他的那些个手下差役却跟被施了定身咒似的,竟没有如之前般扑上拿人,而是犹豫地看看他,又看看上方脸色阴沉的新县令。他们有顾虑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黄麻捐他们各家也有份出钱啊,这心里自然也大为恼火不满,至少这时候是不可能如此听话办事的。 魏县令也在这时说道:“庄典史还请慎言,李凌所言虽只一面之词却也有据可查,若他所告是实,那本官自当为他,为我江城百姓做主!”说到最后,语气已带着丝丝森然,犹如一桶冰水浇在庄弘头上,让他整个人瞬间就木住了。 “县尊英明!草民接下来要告的正是庄典史及其兄弟庄强为掩盖罪证,竟试图纵火焚烧架阁库,想把草民也一并烧死在其中!”到了这时,李凌终于把最后的杀招也给递了出去,图穷匕见! 第42章 还差一步 公堂内外,官吏百姓,所有人的脸色都再度一变,变得比之前更加凝重,因为李凌的这一指控可太严重了。 刚才他所提到的庄弘的诸多罪行虽然可恨,但终究不是什么重罪,尤其是当官的更是清楚如今这世道官府这口大酱缸盖子底下到底是些什么污糟,贪污受贿早已成普遍现象,只是绝大多数没被人揭发而已……可杀人放火,烧的还是架阁库这样的衙门重地,罪名可就太严重了,那真就是掉脑袋的大案了。 而庄弘的脸色也在瞬间阴沉得能滴下水来,当即叫了起来:“县尊大人,卑职冤枉啊!我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更不敢去做!这一点封县丞和王主簿都是可以为我作证的!”说话间,他连忙就给两个同僚打了眼色。 二人也清楚自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当下也先后开口:“县尊明鉴,庄典史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岂会知法犯法地干出如此事情来?” “是啊县尊,这分明就是李凌他在诬陷。此风绝不可开,还请县尊下令将他收拿重责!” 两人这一带头,堂上其他书吏差役也都纷纷跟进,全都为庄弘说话开脱,认定他是不可能干出此等违法乱纪的事情来。如此一来,不光外头百姓,就是魏知县也有些疑虑了,看着李凌道:“你所说此事可有什么证据吗?” “证据当然有,还有证人呢。昨日夜间……”李凌这时也豁了出去,就把半夜发生的事情给道了出来,“到最后,那许飞被人带走,此事林捕头便是当事之人,县尊若不信,大可问一问他,还有其他一些县衙差役!” 刚刚他可是看得分明,当几乎所有人都站出来为庄弘作证开脱时,只有林烈默然站在一旁,很显然,他与这位顶头上司并非一心。所以现在就需要把这位拉到自己一边,借他来把此事给坐实了。 果然他这一说,无数双眼睛就这么齐刷刷全落到了林捕头的脸上,直让素来冷静干练的他也是身子一紧。这时魏知县也发了话:“林捕头,李凌所说昨晚之事可是真的吗?” 林烈这边还在略作考虑呢,那边的庄弘却已急着叫道:“真是一派胡言,林捕头,我记得清楚你昨晚一直在柳叶巷公干,又怎么可能出现在县衙呢?你可别被这刁民给蒙蔽了,说出让人后悔不迭的事情来!” 李凌听着他说出这番话来,心头就是一动,隐隐就觉着有些怪异,好像用词上有些不妥,可一时却又想不明白其中道理。可林烈在听完这话后的脸色却唰的一变,到嘴边的话也跟着被吞了回去。 魏知县见此又催问了一句:“林捕头,怎么,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没,没有。回县尊大人,正如……庄典史所言,卑职昨晚不在县衙,也没抓过什么叫许飞之人……” 李凌这下是彻底愣住了,他是真没想到林烈会突然否认事实。你昨晚不是表现得一副大义凌然的模样吗?刚刚不还看着并非庄弘一路吗?怎么现在突然就跟他们站到一块儿了?……太多的问题从他心中生出,可当场又没法质问对方,只能是愣愣盯着林烈,好像要这么看穿他的心思似的。 同感惊讶的还有魏知县,他其实早看出来了,李凌的指控必然是实,而且也有相关人证物证什么的。可现在人证却突然反水,却该如何是好? 庄弘等人却是如释重负,而后更是趁机反击:“县尊,李凌这分明就是在诬陷朝廷命官,按律该当严惩法办!” “是啊县尊,如此刁民所说怎能当真,就该先拿下了细细审问才是。下官就觉着他做这一切必然有所图谋,甚至背后还有人指使,为的就是乱我江城县,让宵小之徒有机可趁。” “我可听说了,如今那罗天教在咱们衡州府境内多有出没……” 这些衙门老油条个个深谙栽赃陷害的套路,七嘴八舌间,居然就把罗天教乱党的罪行和帽子给扣到了李凌这个原告的头上,都要对他喊打喊杀了。就是魏县令,面对如此多下属的纷纷进言,一时也有些着了慌,他毕竟年纪还轻,而且这也是第一次外放任一地主官啊。 反倒是李凌本人,此刻依旧保持着冷静,冷眼看着他们把各项罪名强加到自己头上,趁着他们攻击稍停的工夫又踏前一步,高声道:“县尊大人,草民所言句句属实!即便他们能藏起证人,可现场还在!大家完全可以去架阁库一看,那里还留着昨夜的菜油痕迹呢!还有,这些证词也是草民从架阁库的诸多账册里翻出来的,原本全在那儿,各位若有疑议,也可去那里一起翻看。若我所料不差,庄弘就是为了掩盖自己的诸多罪行,尤其是为了把十多年前的罪行给抹杀掉,才会让他兄弟庄强派人去烧架阁库!” 这番话立马就提醒了堂外百姓,是啊,现在大家最关注的不还是十八年前的那桩弊案吗?所以一时间,鼓噪声也就起来了:“还请大老爷为我等主持公道啊!” “十八年前的事情一定要查个明白,那可是好几十万两银子呢!”…… 他们这一叫,还真就把官吏人等的气势给重新压了下去,庄弘更是狠狠地剜了李凌一眼,这家伙比自己判断的更为难缠。要是一般百姓,在刚刚被群起而攻时就早已吓得手足无措,只能认输了。可李凌倒好,居然还能反抗,而且一下又借民意把势头给反了过来。 魏知县也是从善如流,当即点头:“不错,架阁库内的账册文书确实要好好查,事关我县百姓福祉,本官定要一查到底!庄弘!” 庄弘身子一震,再度叫屈:“县尊明鉴,此事定也是李凌胡乱编排,但这毕竟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了,真想要查怕也没这么容易。对,十多年前的事情,哪有如此轻易就被查到的道理,定是他自己随意捏造出来诬陷下官的!” 这一下立刻也给了其他人借口,顿时纷纷质疑李凌这些指控的真实性,反正就一个意思,他所说的那些东西都是做不得准的,一个普通百姓怎么可能在短短时日里就查得这么深呢——他们还不知道这是李凌一晚上的收获,要不然就更可以咬定此事不可信了。 李凌很想告诉他们——你们这是不懂得什么叫专业,什么叫国际注会啊(战术后仰)——奈何这些理论性的东西不好说,说了人家也未必肯信,最终也只能作罢。 双方各执一词,场面是彻底僵持住了,魏知县纵然有心,此刻也有些没了法子。就在这时,一直站在他身后的老者轻轻弯腰,凑到他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这让他终于有了决定,啪的一拍惊堂木:“这一系列案情兹事体大,本官必须细细思索后才能定论。今日堂审就到此为止,择日再审!” 这是要退堂的意思了,庄弘等人见状心头便是一喜,觉着新县令这是知难而退了。有道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打仗是这样,官场上的争斗也是一样。今日他是靠着突然到来和大堂公审才掌握了主动,杀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可是等到来日,大家都是有备而战,情况可就完全不同了。 说到底这些官吏才是县衙真正的主人,只要他们横心一致对抗,纵然县令是正印主官,也得乖乖退让,最后只能由着他们摆布。要是不听话,之前那几个铩羽而去的前任就是他最好的榜样了! 这一刻,庄弘脸上甚至开始展露出略有些得意与猖狂的微笑了,目光更是往李凌身上一瞟,过了今日,他就要让这小子知道知道江城县到底谁才是爷! 可就在他脸上的笑容一生的同时,魏知县在上头又发了话:“但毕竟此案重大,所以涉及到的官员为了避嫌就必须暂时解除一切职务,就在家中等候下一次堂审吧!” 什么……霎时间,所有官吏都傻了眼了。这算什么?这是直接要把庄典史给罢官夺权吗?封县丞一急,忙道:“县尊,还请三思啊。为了这一莫须有的罪名,就要罢免一个劳苦功高的朝廷官员,是不是有些不妥?” “能有什么不妥?这在我大越朝不是朝中常例吗?”魏知县肃然说道,“就是朝中高官,尚书宰执们,只要被人弹劾有不法之事还得在家中听参,以免被人议论呢,一个县衙八品小官暂且回家听候审讯又能有什么事了?” 一番话立刻堵得众人没了话说,就连李凌都要说一句佩服,这一手以退为进还真是妙啊。不过他也清楚,显然这一计不是魏知县自己想出来的,而是来自他身后那老者的献策,看来这位不是什么忠心老仆,而是魏知县带着上任的师爷了。这么看来,此事还大有转机呢。 随着惊堂木最后落下,公审到此暂告段落,李凌总算得以全身而退,但事情却远未解决,终究还差着一步啊。 第43章 各有筹谋 “咝……疼……”随着大夫把伤药搽到臀背部的伤处,李凌忍不住就叫出声来,身子还颤抖了一下。这让边上的月儿越发紧张,小手用力绞动着衣襟,两眼都红了:“哥……呜呜……” “没……没事,只是些许皮肉伤,也就被打了两板而已,小事,小事一件。”发现妹妹要哭,李凌赶紧忍着疼痛劝慰起来,这一分心间,背上的疼痛感还真就弱了些,身子也不再颤抖。 大夫则趁机把最后一点伤药涂抹好,口中叮嘱道:“李公子你身上的伤并不碍事,只要接下来三日不沾水不被碰触,再按时用药,到时自能痊愈。也幸亏只是被打了两下,若多来几下,真伤了筋骨可就麻烦大了。”说着放下药方药膏,收了古月子给的诊金,便告辞离开。 直到大夫离开,房中只剩下他们三个,古月子才神色凝重道:“老弟你这回也太冒险了,实在不该这样啊。就跟大夫说的,要不是正好新县尊赶到,只怕你……”说着犹有余悸地叹息了一声。 李凌就这么趴在床上,咧嘴苦笑一声:“古哥你道是我想要冒险吗?实在是迫不得已,不如此只怕真就要小命不保了,才不得不拼这一把啊。” “此话怎讲?” “我在公堂上不是说了吗,庄弘真就让人来烧我所在的架阁库。这一来就是为了赶在新县令到任前毁掉他们之前胡作非为贪赃枉法的证据,二来也是为了将我给彻底除掉。要不是我及时发现,将人拿下,只怕现在我已是一具焦尸了。” 这话又说得其他两人一阵后怕,月儿张大了嘴,一时间竟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而古月子则是身子一震:“此话当真?他们真有这么大的胆子干出这样的事情来?” “咱们县里有什么不是他庄家兄弟不敢干的?人都被我当场拿住了,结果还不是被他手下人给夺了去?我本以为那林捕头心怀正义,却不想到底还是一丘之貉!” “林捕头平日里对大家还是多有关照的,为人也很不错,不肯帮你恐怕是另有苦衷吧。”古月子帮着解释了一句,而后才又说道,“我实在想不明白,你怎么就会让他们如此不惜一切,非要把你除掉呢?你到底哪里得罪了他们?” “这也正是我感到不解的地方,我真不觉着自己哪里碍着他庄家兄弟了,竟让他们如此处心积虑地不断陷害。不光这一回,就是上一次我家中遭贼,我和月儿被伤到,也是庄强他派的人。” “什么?你怎么查到的此事?”古月子一怔,赶紧问道。 李凌这才把自己前段时日发现的细节给道了出来:“……所以打那时开始,我就多留了个心眼。现在看来,当时我的猜测果然不错,一切的一切都是庄家在背后对我下手,要不是我们运气还算不错,只怕真早就已经死了。” 古月子听得后背一阵发凉,想着如果是自己面对这样的情况,怕是不可能和李凌一样淡定吧,这让他对李凌又多了几分敬重。而李凌又继续道:“不过这回也算有点收获,我已经从那个叫许飞的家伙口中问出了一些内情,好像并不是庄家与我家结了仇,还是一个叫章奋的家伙求着庄强才有了这一连串的举动,只是我实在想不起来我家什么时候与此人结过仇了。” “章奋,好像有点印象……”古月子思索了片刻,但终究没能找到太多头绪,“等我仔细想想再说。对了,既然如此,你们兄妹在此可不安全啊,难保庄家不会故技重施,不如就搬去我那儿,好歹有个照应。” 这话说得李凌心头一暖,古月子真是好朋友,哪怕自己得罪了大人物,他也没有半点退避,划清界限的意思,反而决定保护自己兄妹。不过他却摇头:“古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不用如此麻烦,至少最近我家是绝对安全的。现在事情已经闹大,庄家兄弟早成嫌犯,一旦我真出了什么差错,就坐实了他们的罪名,到时谁都保不了他们。所以我们兄妹这段时日绝对安全。” 古月子思忖了下,也认可了他的推断:“既如此,我也不强求。那你接下来可有什么对策吗?我今日可是看到了,此案就连县尊都不好断,一旦最后不了了之,他们必然会报复!” “这个嘛,就看咱们新来的县令敢不敢出手了。咱们江城县几年来多名县令因各种理由离任其中原委大家应该都心知肚明,我想他既然来了,也该摸清了一些底细。庄弘不除,他县令的位置就绝对坐不安稳!” “所以你想借魏县令的刀帮你除掉他们?”古月子说着便打了个寒噤,这兄弟的胆子也太大了吧,他只是一个普通百姓啊,居然敢搀和到如此大事里去了? “不,是我把刀递给知县大人,只要他是个聪明人,就该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所以接下来就只看咱们这位来了还想微服私访体察民情的魏知县有没有胆魄放手一搏了。” “怕是不容易啊。其实我也有所耳闻,这几年里的数任县令当时也曾想过收权,可结果……他们终究只是外来的官员,又怎是本乡本土,根深蒂固的庄典史的对手呢?最后落得个政令不达,黯然收场。”古月子叹息着说道。 李凌却笑了:“有些事情看似困难,其实再简单不过。就一张窗户纸罢了,只看咱们的魏知县有没有这本事了。又或者,那位随他同来的师爷能看出其中窍要。胜负就在他们的一念之间!” …… 黄昏时分,庄家大宅。 随着啪的一声响,一只上好的官窑瓷杯已被庄强摔得粉碎,而后他又猛一个起身,大步朝外走去。却被身后阴沉着脸端坐的庄弘给叫住了:“站住,你去做什么?” “当然是找人解决了李凌那小子了!他居然敢在公堂上如此对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庄强红了双眼,就跟发了怒的野狗似的,呼吸都是急促的。话说这都多少年了,从来只有他们庄家人欺负人,还没人敢反击过呢。这要不把他李家给平了,人给杀了,他如何能出得了这口恶气? “愚蠢!”庄弘当即开口斥责道:“你是不是长了一副猪脑子?还是最近太过顺风顺水,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咱们大越朝可是有王法的,要是李凌一死,咱们的罪名就彻底被坐实了,必死无疑!” “我……”怒气冲冲的庄强被兄长这么一顿骂还真就有些冷静了下来。他也不完全是只知道好勇斗狠的痞子混混,转过念来,只能哼声道:“那这事该怎么办?就这么放过他们,任由那什么魏知县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当然不是!这儿可是咱们庄家经营三代的江城县,县衙里上上下下都是咱们的人,我会让那新来的魏梁给得逞?今日不过是被他杀了个措手不及,才失了先机。但既然让我缓过来了,明日之后就由不得他了。” “大哥的意思是?”庄强终于是慢慢明白了什么,脸上的怒色渐渐平息。 “以前我们是怎么对付那些县尊的,这次照旧便是。他以为拿个朝廷的官诰调令来了咱们江城县就能掌控一切?我今番就得让他知道知道这里到底是谁说了算。一个县令,一个师爷,外加一个小厮,还能翻了天不成?你这就去给人把话传下去,明日开始……” 随着庄弘的一番吩咐,庄强的脸上重新浮出了笑容来:“大哥放心,我这就去安排。嘿嘿,只要先搞定了魏知县,到时那李凌还不是任由我们搓揉,要他的命有的是机会。” “明白就好,去吧。”庄弘见状方才满意摆手,让自己弟弟去安排相关之事了。只是不知怎的,在明明有几次成功经验的情况下,这回他心里居然隐隐还是有着一丝不安,可细想又不知问题到底在哪儿。自己到底忽略了什么呢? …… 县衙后堂。这里正是今后知县住宿的地方了,占地不小,只是三人在此却显得有些过于冷清了。 自把行李什么的搬入后堂,魏梁就明显感受到了一种被人孤立的异样感,就是那些负责洒扫的下人们,见了他都避得远远的,这让他很不是滋味儿。最后只能把曹进喊到跟前请教。 曹进,也就是随他一道而来的老者,正是他此番赴任的底气所在,是他几经周折才请到的师爷。之前他在堂上的表现已经足够显出这位老师爷的手段来了。 面对魏梁表现出来的不安,曹进只是笑着安慰道:“东家不必太过担心,这其实也在情理之中,那庄弘这些年来在县衙一手遮天,下面的人自然畏之如虎,此时怕被殃及池鱼也就只能这样了。不过老朽觉着,只要此番咱们真能一举将之拿下,东家今后便可大权独揽,再无人敢不敬了。” 魏梁点点头,又皱眉道:“可问题是,这案子到底该如何处置为好?今日堂上之事,你也看到了,怕是难定其罪啊!” 第44章 魏县令的难题 半宿筹谋,魏知县自觉已有全盘打算,所以早上出来时那叫一个踌躇满志,跃跃欲试。可结果,却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事情完全出乎了他和曹师爷的意料。 已过辰时,县衙二堂内却是冷冷清清,也就大猫小猫两三只,签押房几乎全数关着,各房书吏都不见人影,就连三班衙役也只有三五人在那儿晃荡,看到魏梁过来还都避得远远的,让他很是手足无措。 带着满心异样魏梁先去了自己的公房,倒是发现两名佐贰官封平与王贺就在房中,只是一时也不好进去打听。本以为只是县衙里人等懈怠晚来,可结果等到日上三竿,依旧没见着几人到来,这下魏知县终于是有些坐不住了,当即就让身边的小厮惜墨去把曹师爷请来商量一番。 曹进昨夜睡得有些迟了,今早就没能起来,直此刻才姗姗赶到,看到二堂这里一片冷清的场景后也是微微一愕,随即眉头更是深深锁紧,知道事情要比判断的更加棘手麻烦了。 “先生,看来县衙里众人是铁了心要与那庄弘同进同退了,这可如何是好?”没遇到过这等情况的魏知县一下就着了慌,见了曹进过来就赶紧请教道。 “东家稍安勿躁,此事确实出乎了咱们的意料,这小县城里的人胆子可太大了,居然如此不把上官放在眼里!”曹进这时也沉下脸来,“但越是这个时候,咱们越不能弱了声势,乱了阵脚。尤其是不能退缩,要不然,就再难挽回了。” “我当然知道,可你也看到了,本想按你昨夜所提到的让人重新审查架阁库内的账册文书,可现在我除了你们二人,却是连一个能用之人都没有了。” “东家不必惊慌,老朽以为事情当不至于此,纵然那庄弘在衙门里一手遮天,也不可能真做到一呼百诺。比如那林烈林捕头,昨日堂上就没有太过迎合。还有那封县丞和王主簿,他们终究非其部属,今日不也来了吗?不如就让老朽去把他们请过来,好好商议一番?” “对,他们在县衙也有多年了,总比我们了解更多内情,就请他们来说说话。”魏梁稍稍定神后点头道,“那就有劳曹先生去传个话了。” 不一会儿,曹进就把两个佐贰官都给请到了县令公房。这两人看着依旧是那副恭敬客气的样子,就是坐下也不敢完全坐实了,可依旧能让人感受到明显的敷衍之意。 只略作寒暄后,魏梁就入了正题:“昨日之事二位也都瞧见了,本官以为兹事体大,更涉及到县衙官吏,为正人心必须彻查,你们以为如何?” 两人对视一眼,便由封平笑道:“县尊大人能如此想实在是我江城县上下人等之福分,咱们自然不敢有什么异议。” “好!既如此,我想着便从架阁库的那些账册入手,查明白昨日李凌所告到底是不是确有其事。而这查账之事却得由专业的人来做,户房那边的人自然当仁不让。可直到现在,本官也未见那些吏员到来,这却是为何?还有县衙里的其他众人,今日为何也都姗姗未至?本朝成例,都是腊月二十之后才封衙休沐,今日才十四,总不至于他们就不来了吧?” 这回由王贺帮着解答:“县尊既然拿定了主意,下官二人自当尽心配合。不过县衙里的事情也是千头万绪,别看咱们人手不少,可大家手头上也都有差事,就拿户房那边来说,有三人需要去下边的村子催收未缴的秋税,还有其他不少杂务都必须赶在年前完结,所以今日才有人未能前来点卯。” “可即便如此,也不该如今日般只有少数几人到衙吧?” “呃,其他人应该是有些私事耽搁了吧。县尊见谅,县衙里一向清闲,所以他们有时也会告假在家中忙活一阵,您也知道接近年边,家中不少事情也挺忙的。也就下官这样孤身在此的,才没有如此多的杂事。” 这位的回答当真是滴水不漏,叫人挑不出什么大问题来,让魏梁有不满也不好当场发作了。而这时封平又笑着道:“这也是下官的责任,昨日就收到了二十五个衙役人等的告假,此事都没来得及报于县尊知道呢。不过只要过完了年,也就能恢复正常了。” 两人应付完魏梁的询问便施施然离开,把个光棍县令丢在了公房里久久说不出话来。饶是他修养再好,这时也已气得脸色发青,呼吸急促,连身子都在微微打颤:“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 狗屁的事务繁忙所以不能到衙,就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借口不来衙门报到的。可正是如此蹩脚的借口,更让人看出这些油滑之徒对他这个一县主尊的轻视,居然连个合理正当的理由都不找,随便拿个就来应付了! 至于所谓的等到年后就能恢复正常就更是拖延之策,等到那时,他这个新县令的威信早已扫地,还拿什么与这些地头蛇斗啊?即便魏梁才初任地方官,但其中的道理也是早听前辈同僚和曹进说过了,自然明白这事有多么的严重。 所以在一番恼火后,他又看向了曹进:“曹师爷,这可如何是好?你刚才怎么就不帮着我说几句话呢,那两个家伙实在太滑不留手,我实在应付不了啊。” 曹进苦笑:“老朽终究不是官员,东家与他们商谈又怎好插嘴呢?”说着又是一叹,自己东家看着什么都好,但终究还是欠缺了这方面的经验啊。毕竟在此之前,他只是翰林院内一个编修,纵然得陛下和几名宰执看重,想要历练一番后再委以重任,可眼前这一局也终究不是那么好破的。 魏梁此时也想到了这一层,忍不住轻声嘀咕:“不经府县不入台阁,之前我还对太宗朝时定下的这一规矩有些不解呢,现在却明白了。真只有到了地方,能克服诸多难题,再入中枢才能举重若轻,游刃有余啊。想我之前在翰林院,自以为科举高中探花就能万事顺利也实在太小瞧这天下事了。” 如果是李凌在边上听他说出这番话来,是定要说一句你丫装什么逼呢?是在显摆你的高贵出身,还是光明前程啊?但曹进却没这样的想法,因为早在他愿意受前任东家之托,以举人的功名来做一个县令幕僚时,就是因为他也看好这位二十五岁的县令大人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啊。 呃,无形之中魏知县的逼格又得到了拉升,别人的师爷都是科举不第的书生,最多也就是个秀才而已,他倒好,居然找了个举人当幕僚——李凌:这人设,比高富帅还高富帅,到底谁才是主角啊? “是啊,太宗皇帝高瞻远瞩,自非我等能够望其项背的。”接了这么一句后,曹进才有肃然道,“此事确实拖不得,不然就没法定庄弘之罪,到时东家你在县衙就更没有权柄在手了。” “那你说,该如何办?你我皆不善于钱粮之事,总不能让咱们自己来查这些账册吧?还有那些差役人等一个个都告假不来,县衙里事情庞杂,难道都由我们自己来办不成?”说到这儿,他又是一阵烦躁。 曹进低头一阵沉思:“东家,老朽以为想要破局可从两人入手。” “哪两人?” “一个就是之前提过的林烈林捕头。老朽还是觉着他与庄弘他们不是一路,只是碍于形势才不好在此时表态。只要县尊能给予他足够的礼遇与信任,我相信他能站到我们一边。” “林烈吗?之前几日打听下来,他倒是个有良心的,至少没有听说他做过什么欺压百姓的事情。好,本官到时亲自去见他,希望他不要让我失望。那另一个呢?” “另一个就是始作俑者,李凌了!” “他只是一个布衣百姓,能在县衙里帮到我们?” “布衣有布衣的好处,至少他不可能与庄弘等人沆瀣一气,而且只要县尊你点头,让他在县衙内担个职位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曹进笑了一下道,“还有一点,这事本就是那李凌主导揭发的,也就和庄弘他们早成死敌,这时他帮我们,就是帮他自己。所以我断定他不会拒绝!” 魏梁想了下,也深以为然地点头:“你说的不错,还有一点更关键,他既然能在之前就查出县衙内的种种弊案,那这回再查得细些也不在话下了。唯一可虑者,就是他还有一个原告的身份呢,这么做是不是有些落人口实?” “东家多虑了,此事主导权本就在咱们手上,采信与否只在于你,不在他人。”曹进忙打气道,“若是东家觉着可行,我便亲自跑一趟,去把他请到县衙来。” 魏梁也是个当机立断的人物,既然有了打算便要施行,立刻点头:“那就有劳曹先生了。事不宜迟,今天就把这两人都拉到咱们这边来!” 第45章 合作献策(上) 李凌是趴在床上见的曹进,边上还陪着个气鼓鼓,拿眼不断瞪人老头儿的李月儿。当她知道这个笑眯眯的老头就是县衙的人后,乖巧的态度就立马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都是他们害得哥哥受伤,他们都是坏蛋,哼! “还请老先生多多恕罪,我这妹子有些失礼了。”李凌倒是对他颇为客气,还想要起身待客,却被曹进给拦住了:“李公子不必如此,你背上有棒伤,还是养着为好。” 两人就这么先来了一番客套,都把月儿看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了,李凌才入正题问道:“不知老先生驾临寒舍有何贵干啊?” “哈哈,老夫今日见你是为了两件事情,第一就是代县尊大人来看望于你,毕竟让你受苦是我县衙之责,喏,这里还有一瓶伤药,是京城御医圣手所制,最是能治伤养肌,你可拿去一试。”曹进笑着从袖子里取出一只看着晶莹剔透的小瓶子来递了过去。 李凌给月儿打了个眼色,后者才有些不情愿地接过,又稍稍欠身称了声谢,态度也总算好了些。李凌则趁机道:“其实是草民该谢县尊大人和老先生才是,要不是你们及时出现,恐怕我真就危险了。不过我在公堂上所说一切全是事实,还望县尊大人能够一查到底。” “这就是老夫来此的另一件事情了。”曹进看着他,面带赞许道,“县尊也和我去过架阁库,那里的账册书卷当真堆积如山,光看着就叫人心惊啊。可李公子你居然能以一己之力在短短时间里便找出诸多庄弘贪赃的证据,连十八年前的弊案都能被翻出来,实在非常人能做到,叫人好生钦佩。 “只不过……光是你交上的这些证词还不足以定一个朝廷命官之罪,所以按县尊大人的意思是要再作细查才行。此事必须找一个有能力,又足够叫人放心之人来做,而你便是最佳人选。李公子,县尊大人如此器重于你,你可不要让他,还有这全县百姓失望啊。” 听着他语重心长的说话,看着他那副关爱后辈的模样,李凌嘴角一勾,轻笑起来:“老先生言重了,草民可担不起如此赞许。另外,我终究还是原告,与本案更是大有牵涉,如此去查是不是多有不妥?” “哪有什么不妥?正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只要咱们自己问心无愧即可。”说到这儿,老头眼睛一眯,又道,“还是说经历了前番之事后你李公子怕了,不敢再伸张正义了?”请将不如激将,尤其是在面对一个年轻人时,他觉着这样的效果反倒比拿大道理来强行劝说要管用许多。 可李凌的反应却出乎了他的意料,面对如此说法,这个年轻人居然无动于衷,只是似笑非笑地趴在那儿,和他对视了起来,就好像他早已看穿了一切似的。这种感觉可不是太好,也让曹进略有些紧张起来,忍不住道:“李公子觉着哪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什么不妥,我只是有个疑问,不知当不当问。” “但说无妨。” “那就得罪了……老先生今日受县尊之命而来请我过去查账,可是因为现在你们无人可用?又或者说,事实上如今的县衙内县尊大人根本号令难出,所有人都不肯奉命行事啊?” 曹进的身子随着这话猛然一震,腰板都不自觉挺直了几分,目光也变得不同:“你……”他很想问对方一声你是怎么知道的,但话到嘴边到底没能出口。 李凌却已经猜到了他想说什么,又笑着道:“看来县尊大人的处境也不太妙啊,所以才会想到让我帮着继续查账。”说话间,他心里一阵吐槽,对方不愧是官,当真能说,居然就能把请自己帮忙说成给自己进步的机会似的。 不过面上却又道:“倘若真是如此,在下倒是愿意为县尊,为我江城县的父老乡亲们出一把力,铲除庄弘!” 曹进本来还想否认呢,听他这么一说,便迅速改变了主意,苦笑道:“李公子还真是聪明得紧啊,居然叫你看出了端倪。也罢,事情就如你所说,不过相比于县尊的处境,你也确实更危险些。因为一旦这次不能把庄弘入罪,只怕接下来他就要逍遥法外,同时气焰更盛,彻底掌握县衙大权。到那时,县尊固然难有作为,可你如此得罪过他,只怕下场……” 这倒是实话,李凌这时出手不光是帮人也是帮自己。所以他即刻道:“老先生说的是,所以我责无旁贷。不过在我答应之前,我还有一个请求。” 见他点头,曹进心头便是一喜,连忙道:“你说,有什么要求只要不违律法,县尊必然会满足于你。” “我就是想再见一见县尊,与他面对面深谈一番。”李凌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这个好办,老夫就可以答应你。要不这样,明日一早你去县衙,然后县尊自会与你相见。” 李凌却在看了眼外头的天色后说道:“事不宜迟,我觉着还是现在就去吧。毕竟事情紧急,以免夜长梦多啊。” “也好,只是你的身体……” “不过是些皮肉伤,也敷过药了,只要不碰着就无碍。”李凌说着双手在床上用力一按,已翻身坐起。这下却把月儿给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搀扶:“哥,你伤还没好呢,怎么能这时候出去呢?” 一作力间,背上还真就一阵火辣辣的疼,但李凌还是忍住了没有叫唤,一边换上鞋子,一边对满脸担忧的月儿道:“我这又不是去挑担卖力气,只是去县衙转转,不会有事的。你看我都在床上趴半天了,总得活动一下吧。” “可是……”月儿还待再劝,却被李凌打断,摸了下她的脑袋道:“乖,我去去就回来,你安心在家准备好饭菜就可以了。今天吃清淡点,我要吃萝卜汤。” 小丫头终究不想和哥哥唱反调,只能低低应了声,然后有些担忧地目送他与那个可恶的老头儿一起出门而去。 当李凌二人来到县衙时,这里依旧是冷冷清清的场面,连个守门的差役都不曾见到,实在太不像话了。不过这也好,至少李凌是可以没有半点阻碍地直入二堂了,想想之前来县衙的两次的场景,当真是差别太大了。 而就在他二人进入县衙后,对过茶棚里有个汉子也迅速起身,口中嘟囔了句:“这小子又来做什么?”便匆匆离开。 县衙二堂也还是那副静悄悄,没几个人的样子,魏梁端坐公房案后,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直到曹进在门外请见,他才从自己的思绪中回神,看到还有李凌后,脸上才多出了几分笑容:“进来说话吧。” 李凌看着面前这位年轻县令,心里再度吐槽:“大哥,你一个靠才学当官的要不要这么开挂,还长得如此英俊?帅气他能当饭吃吗?连那副心事重重的模样都跟梁朝伟似的,你好意思吗?” 心里说着这样的话,礼节却不可少了,依旧恭敬地弯腰参见。这让魏梁对他观感更好了几分,摆手道:“不必拘礼,你们都坐下说话吧。” 曹进倒不客气,在左侧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可李凌却只是走到右侧,站住了。这让魏县令颇感奇怪:“怎么不坐?你不必如此紧张的。” “呃,还请县尊大人见谅,草民臀背有伤,实在不敢落座。”李凌苦了张脸说道,之前他都是趴着的,哪敢坐啊。 “哦,倒是本官的不是,忘了有此一节了。那你就站着说话吧。”魏梁说着一笑,精神倒是放松了些,“你既然来见本官,想必是答应愿意帮我们查账了?” “这个草民自然是义不容辞。”李凌抱拳回道。 “那最好不过了。只是……这次只有你一人去架阁库查账,任务可是不轻啊,你可有什么要求吗?” 李凌摇了下头:“查账自然是难不住我的,不过草民还是有一事想问县尊,还请县尊不要怪罪。” “本官虽只是一个七品县令,但还不至于小肚鸡肠到被你几句话就给气到了。你说吧,说错了也无妨。” 李凌看了对方一眼,知道他这话倒是发自真心,不觉对这位魏县令又多了几分好感。年纪轻轻有此涵养,怪不得能成一县之尊啊。 笑了下后,李凌才开口:“县尊,其实想要把相关贪腐之事彻底查个水落石出也非什么难事。不过我所担心的却是,即便我们真查到了这一切,又能成功把庄弘等人定罪吗?以如今他在县衙里一手遮天的权势,县尊真觉着有了证据就能扳倒他吗?” 在场两人都是一愣,魏梁更是差点说上一句“老铁,扎心了!”如果他知道有这么句话的话。然后这两人的脸色又是一阵变化,似愤怒,似无奈,最后却化作了一声叹息。 倒是曹进,这时已经看出了些端倪来:“李公子可是有什么更好的对策吗?不如说来听听?” 随着他这话出口,魏县令也迅速盯住了李凌,等着他给出答案…… 第46章 合作献策(下) 李凌笑了下,又下意识地挺了下腰,然后便觉着背上一阵火辣辣的疼,咧了下嘴,说道:“县尊,曹师爷,你们也觉着此事难办?”见两人点头,他又笑了,“有些事情看着难办,可事实上却未必。有些人看着挺可怕,其实也就虚有其表罢了,就像纸扎的老虎,看着好像挺唬人的,可只要吹口气,它自己就会倒下了。” 两人听他说着些玄虚的话,却是露出了深思的表情。他们不是蠢人,相反还都聪明得紧,有些事情只是身在局中一时没有看破而已,现在被李凌几句话一点破,心思自然就转过来了。 “县尊大人,其实说一千道一万,那庄典史也只是您的下属,您真要发落他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更何况我们还能拿出确凿的证据来,还怕他能翻了天不成?其他县衙里的官吏差役就更不用说了,他们能不能在县衙当差都要由您说了算呢。现在怎么就反过来,让您这一县之尊忌惮他们了呢?该是他们对您心怀敬畏才是啊!” 一语点醒梦中人,魏梁的神色瞬间就产生了变化,由之前的憋屈和彷徨转化成了自信沉稳。是啊,自己才是那个当家作主的人,什么时候还要顾忌底下这些人了? 倒是曹师爷看得更细些:“你这话虽然有些道理,可现实却是县衙里的事情也好,政令也罢,都需要底下众人去办。若他们不肯听命,与那庄弘一个鼻孔出气,县尊他也不好办啊。” “我刚就说了,如今县衙做主的是县尊大人,大事小事如此,那些人的去留也是一样。”李凌说着,看向魏梁:“县尊,他们所倚仗者就是觉着自己不可或缺,县衙少了他们就什么都办不了。可在草民看来这完全是错的,他们高估了自己,只要县尊在,少了谁都不是问题。既然他们不听话,换了就是!这天底下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肯干事又听话的人可有的是!咱们县城里也有不少心怀志向,有心报国的人,只要县尊发下话去,自有人来。 “就我所知,这些差役也好,吏员也好,他们的俸禄还都是由县尊您拨付的呢,哪轮得到他们挑三拣四?所以只要县尊您足够强硬,他们所谓的反抗根本就不值一提!” 这番话是彻底为魏梁二人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就是在官场摸爬多年的曹进都没能想到这一层。以往他跟随的几任官员即便在地方上与当地之人起了争端,到最后也是通过巧妙的法子妥协,然后再以怀柔手段慢慢影响众人,可没这么直接上来就动手的。 可仔细想想,这么做倒也能把眼前的问题给解决了,而且更能让魏县令在衙门和县城里的威信提到一个极高的高度!堪称是一举两得。 可魏梁在笑过之后,又迟疑道:“这么做是不是有些过于操切了?毕竟那可是好几十人的生计,他们到时闹将起来又如何是好?” 李凌早就计较,当下就道:“只要县尊提早把规矩立起来,就不算不教而诛了!比如给他们三日期限来县衙参见,再给他们安排差事。要是做不到,再被开革那就是他们自己不中用了。 “至于怕他们闹事什么的,就更是笑话了。咱们江城县又不是在什么偏远之所,远离朝廷,可由着当地恶霸胡作非为。咱们这儿离着衡州府就百来里,省城三百多里,就是离着京师洛阳也不过千里,试问谁敢放肆? “而且,县尊可是朝廷委任的地方主官,刚一到任就有下属之人顶撞闹事,这就是在打朝廷的脸面了。只要如实上报,上司衙门只会帮您说话,他们闹得越凶,只会死得越惨。更何况还有黄麻丝布一案在呢,百姓也是必然站到县尊您这一边的。如此天时地利人和皆在咱们这儿,哪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此事必成!” 这许多话滔滔不绝地被李凌说下来,都把魏梁二人给听得呆住了。可仔细想想,还真就是这么个道理。哪怕不提什么朝廷脸面,光是魏知县自己个儿的出身背景什么的,想要压服底下一群贪吏恶霸也只是小事一桩。 这时他的豪气也被激了起来,当即一拍案道:“说得好!此事退缩不得,越是退缩想要息事宁人,那些家伙只会越发的得寸进尺!本官决定了,就照你的意思办,算上今日,就给他们三天时间做出选择,若非要与我为敌,那就把他们开革出县衙!” 曹进点头跟上:“县尊说的是,不过这也得有选择地来。我们可以先杀鸡儆猴地开革掉一些完全听从庄弘的人,如此其他人也就老实了。比如户房和刑房的人,就不能留!” 李凌一愣,很快又明白了过来,心说这老头儿也挺厉害啊,一下就抓住了主要矛盾点。县衙有立户礼兵刑工六房,正对应了朝廷六部,而这刑房正是直接受庄弘这个典史辖制的,其中自然全是他的心腹了。至于户房,却是因为早年典吏是庄弘的父亲庄横,留下的都是门生故吏什么的,自然也不能用。可以说拿掉这些人,就等于砍掉了庄弘在衙门里的两条胳膊,更足以敲醒其他人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魏曹二人自己商议着来了,毕竟论官场上的道道李凌这个白丁还是个门外汉,也就敲敲边鼓。不过这样已经足够,经此一事,他已成了魏县令的自己人,也算半个幕僚,今后关系自然会变得紧密起来。 而在说了一番如何行事后,曹进又想起一点:“东家,那林烈到底是个什么态度?此人也颇为关键啊。” 听他们说起林烈,李凌也有些关心。他总觉着此人并不坏,若能拉拢一起对付庄弘便是一大助力。可魏梁此时的神色却有些异样,哼了一声道:“这个林烈怕是不好为我们所用了,我特意让惜墨过去找他,结果连他家门都没能进去,被那管家给打发了。而且,打听到的情况是林烈是外县赘婿,他岳父正是如今县衙的户房典吏郑艮,而这郑艮又与庄弘关系紧密……” 李凌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林烈如此特殊还能在县衙当他的捕头了,原来不光是他自身能力出众,还有这么一道关系在啊。这典吏虽然与典史只差了一横,但却只是衙门里的小吏,根本就不入流。当然这只是相比于官员,放到县城里,那权力也是相当惊人了,尤其是当他们几人沆瀣一气时,更是能掌握整个县衙大权,把县令什么的彻底架空。 思忖间,他又想起了一点,昨日公堂上,林烈本来是想站出来帮自己作证的,可随着庄弘的某句话,他又突然退缩了。那是什么来着? “林捕头,我记得清楚你昨晚一直在柳叶巷公干,又怎么可能出现在县衙呢?”这句话有深意,大有深意!李凌心中迅速转动着,突然问道:“县尊,那林捕头家在哪里?” “就在离此不远的百荷巷,怎么?”魏梁随口回话道,两人一问一答倒是挺自然的,让曹进看得一愣,这可不像官员和百姓的对话啊。 李凌这时却没在意这等细节,只是道:“若县尊信得过在下,我想去试着接触说服林捕头。” “你有把握?” “六七成吧。” “那就去试试,此人确实有些能耐,而且为人也不错,若能站到咱们这边,应该大有裨益!” 几句话间,两人就把这事给说定了。直到这时,他们才先后反应过来,感觉着两人间默契非常,旋即对视一眼,又笑了起来。 最后,魏梁说道:“接下来就是双管齐下,务必要尽快整顿县衙,也得赶紧把案子都给落实了。李凌,账册上的事情就交给你了,可别让本官失望啊。” “在下明白,县尊就看好了。”李凌抱拳应道。不知不觉间他与对方的关系就亲近了一些,连自称也从一开始的草民变成了在下。 …… “你是说李凌又去了县衙,还是由曹进给带进去的?”听完下属的禀报后,庄弘的眉头迅速皱起,“他们想搞什么鬼?” “无非就是咱们的县尊大人少了人用,只能找他来查账了。”户房典吏郑艮此刻就在庄家做客,笑得一脸轻松,“不过他就一人,我不信他还能有更多收获,那是我等常年管账的人都感到头疼的事情啊。” “而且他可是原告,就算真拿出了什么证据,我们也大可不认。”刑房典吏任俊也笑呵呵地说道。 说话间,厅内几人都先后发出了不屑的笑声来,他们还真不认为新来的县令能对自己构成什么威胁呢,毕竟他现在都无人可用,成孤家寡人了,还有什么威胁可言?想着这些年来,每一个新来江城的县令一开始都想要抓权,都想要对付打压他们,可最终又都是什么结果? 只有庄弘,他脸上却没什么笑容,反而轻皱着眉头,似乎是有着什么顾虑。 第47章 三日之内(上) 李凌走出衙门时已近黄昏,太阳落山后北风更紧,越显冬寒,而本来热闹的衙前街上此时也变得冷清起来,都没见着什么摊位了,只有几家店铺还开着。 他思忖了一下,便决定先不回家,找古月子帮忙,让他派个伙计去郑家蹲守林烈,自己好跟他一谈。毕竟话都说出去了,总得兑现诺言才是。这么想着,李凌脚下也就快了两步,结果一人迈了醉步从一家小酒肆里出来,正好与他撞在了一处。 而且这位身子还很不稳,一撞下竟是挨着李凌的身子就往地上出溜,带得他也是一个踉跄,赶紧伸手一把搀住,却又扯到了后背伤口,差点就呼出痛来。可在看清楚面前醉汉的模样后,他却顾不上疼痛,意外叫道:“林捕头,你怎么……” “你……你是李凌?”林烈还没有彻底醉倒,当下稳住身子,抬头打量了一番后认出人来,然后又呵呵笑道,“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这不该是我问你吗?为何在此喝闷酒?”李凌反问了一句,气势上还真就把对方给压住了,让林烈为之一呆,随后喷着酒气道:“李凌,是我对不住你,昨日不该在堂上撒谎的,还害你被打了……” 李凌双眼一亮,这位喝醉酒后可比清醒时好说话得多了,不如趁机问些关键的东西?可还没等他想好怎么问话呢,对方却又突然打了个酒嗝,语调一变道:“可你也不对啊,我都已经警告过你,让你不要乱来,非不听,居然还击鼓鸣冤,真当县衙能为你做主不成?这下知道厉害了吧? “别说是你了,就是我,看着是什么捕头,在县衙里,在家里,还不是什么都不是,什么都得听他们的……”许是压抑得太久了,在酒精的作用下,林烈此刻显得很是放肆,说话的声音更是不轻。得亏街上此刻没什么人,不然都要引起围观了。 李凌感受着他的憋屈和愤懑,突然开口道:“看来你今日喝闷酒到醉就是因为这些了?是因为身为郑家赘婿让你受了许多委屈,还是因为柳叶巷的人?” 这最后一问就跟寒冰猛拍在林烈的胸口似的,让他的神志猛然一清,脸色也陡然而变,醉意明显减了五分,眼睛也亮了:“你,你说什么?” “我说柳叶巷到底藏了什么,能让你如此不安,哪怕到了公堂上也会因此突然改口!”李凌看着他再度问道。如果说之前他只有五分把握的话,那现在却有八九分把握确信柳叶巷里一定藏着什么关键秘密了,所以林烈的反应才会如此激动。 林烈沉默了,目光也变得清明:“我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什么柳叶巷的,我家在百荷巷。”说着,转身便要离开。可就在他一迈步的当口,李凌的声音再度响起:“那就让我猜上一猜吧。像林捕头这样的豪杰人物,作奸犯科是绝不会做的,若是在那里有什么买卖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所以,是外宅吧?”这话说出,林烈的动作顿时停住,但人却没有转身。 李凌的话还在继续着:“你是郑家赘婿,却在外边养了人,他们一定不会高兴,说不定还会以你的前程作为要挟。毕竟郑艮可是县衙典吏,还与你的顶头上司庄弘关系密切,要对付你完全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你现在的捕头职位也是他们给的,这应该就是你入赘郑家的条件。只是身为赘婿的你在家中很不如意,夫妻关系也不好,所以就想着在外边另找一个贴心之人。毕竟男人嘛,谁喜欢被妻子压着,处处不得伸张呢……” “够了!”林烈一声断喝,打断了李凌的说辞,“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凌正色看着他:“就因为庄弘掌握了这一事,所以才让你在公堂上撒谎?你不光在意自己,更在意那个女人吧?” 见他默认,又道:“可你想过没有,郑艮就真不知道有此一事吗?又或者哪怕现在他被蒙在鼓里,可以后呢?事情总有被戳穿的一天,想过怎么应对,怎么自保和保住那个对你倾心的女子没有?” 这些问题其实林烈心里早有过,只是一直都在逃避。而现在,却被李凌当面问了出来,就跟一枚枚投枪般打在了他的身上,让他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身子开始颤抖,额头甚至都见了汗。 我该怎么办?我有什么办法保住她和我们的孩子?我该偷偷带她离开这里吗?率先想到的,却是逃避。 李凌看着他那副纠结的模样笑了起来:“其实林捕头你压根不用感到为难,眼下就有一个彻底解决问题的机会,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了。” “你……你什么意思?” “魏县令新来,正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正是趁机铲除庄弘等党羽的大好机会,而对你来说,也是翻身的绝佳之机!只要扳倒了庄弘,郑艮也必然会被罢职,而你则会成为县令跟前受重用的实权捕头。到了那时,你进可以直接与他们和离,与你心爱之人过自己的小日子,退也能在郑家当家作主,想要多娶一门妾侍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哪用得着跟今日般偷偷摸摸,提心吊胆的?” 这番话说下来,把个林烈都给说呆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你是来替县尊做说客的?” 李凌笑笑没接这茬:“这是摆在你面前翻身的最好机会,正因为林捕头你为人还算正直,以往也未曾害过百姓,县尊才会给你这样的机会。我也不怕把实话告诉你,三日之内,县衙之内必然有变,到那时,那些还站在庄弘一边,想着与县尊作对,或是打着首鼠两端主意的家伙就要迎来大难了。所以你最好就是现在掌握主动,为县尊出把力。 “无论为前程,还是为家庭考虑,这都是对你最好的选择。希望你好好考虑,不要辜负了县尊的一片良苦用心!”说完这些,李凌也不等对方作出什么反应,就大步而去。该说的话他已经说完,该点的问题他也已经点透,最后做什么选择,就看林烈自己的魄力了。 虽然这位不是歪嘴龙王,但只要有些血性的男儿,都不会甘心做一个只能当个傀儡应声虫的赘婿! 李凌远去,林烈却独立寒风中,久久没有半点动作,就好像被人施了定身咒一般。昨夜回到柳叶巷那处院子里的混乱场景再度于脑海中闪现——那个温婉如水的女子欲哭无泪地倒在地上,家中一片残破,两岁的儿子坐在床头哇哇痛哭——还有这些年来自己被人当作奴仆般呼来喝去,稍不如意非打即骂…… 直到良久之后,他才慢慢呼出一大口浊气来,双拳骤然握紧,原来迷离的目光也突然变得坚毅起来! …… “哥,你背上的伤口又裂开了……”当李凌心满意足回到家,月儿一看之下,才心疼地叫了起来,双眼也有些泛了红。也是直到这时,李凌也感受到背部的疼痛确实比之前更强了,一阵阵火辣辣的,显然是创口崩裂了。 “没事,只是刚刚出了点意外,跟人撞了一下。”李凌一见赶紧出言宽慰妹妹,“小伤而已,抹点药就好了。要不你给我上点药?” “嗯,哥,你可不能再这么受伤了,要不然多痛啊。”月儿上前帮着哥哥把上衣缓缓褪下。好在屋里生了两个炉子,倒还够热,不然真去不掉衣服呢。然后小丫头又小心翼翼地拿出大夫留下的伤药,仔仔细细地给李凌打理起伤处来,一边忙着,一边嘴里又不断念叨着,让他不要再出去了。 虽然是被人唠叨着,李凌却不觉半点厌烦,反而心里有股暖烘烘的感觉,这才是亲人间的相处方式,这才是家的感觉啊。 不过接下来月儿注定是要失望了,因为有太多的事情还需要李凌来帮着魏知县处理。 …… 长夜过尽,又是全新的一天。 与昨日的阳光明媚不同,今天一早,厚厚的云层就遮蔽了天穹,北风更烈,温度也更冷了些。这让小县城里的百姓起得也更晚些,直到巳时左右,衙前街上才重新热闹起来。 而这时,一个少年拿了张硕大的纸张和浆糊走出了县衙大门,唰唰几下,就在县衙门前的墙壁上贴了一张大大的榜文,然后招呼一声:“各位乡亲父老都来看看,这是县衙的决意啊……”喊了三次,见有不少人凑上前来,他便又转身回去了。 很快的,榜文下边就围了好几十人,大家对此还真挺好奇的。因为一般来说,县衙有什么榜文都习惯张贴在里头的影壁墙上,只有极其重大的消息才会贴到外头来,而且有时还有人特意在边上站着为大家解说一番,毕竟现在识字率还是不太高啊。 虽然县衙没派专人,到底还是有热心的读过书的人帮着解读一二,此时一个中年人就一面看着榜文,一面大声跟所有人做着解释:“这榜文上说的啊,就是县尊有命,让县衙里那些最近都不曾露面的吏员差役在腊月十八,也就是明日中午前回衙门,要不然,就要开革所有人,另招他人入县衙当差……” 这位说到最后自己也愣住了,而周围那些百姓也个个斗露出了异色来,这是……县衙内部的纷争要公开化了吗? 第48章 三日之内(中) 午后,庄家大宅。 外边是彤云沉沉,北风凌冽,可花厅内却是一片如春天般的暖融融,丝竹之声掩盖了外头的风声,更有咿呀的唱腔柔美动听。 两个戏子正在上头缓唱着如今流行的戏文,底下则坐了县衙的一干人等。借口下乡办差或是有其他要务的县衙吏员此刻足有十多人陪在庄弘身边,与他消闲地听戏品茶,好不逍遥。 坐在庄弘左手边的正是户房典吏郑艮,这时他的心思并不全在戏上,而是略皱了下眉头小声道:“大人,咱们如此晾着他是不是会有什么隐患啊?说到底他毕竟是所有人的上司,是本县之主啊。” 庄弘还没开口呢,右手边的刑房典吏任俊已经笑着回道:“老郑,你这也太多虑了,如今县衙里所有人都不露面,就是要让他知道咱们的厉害!至于隐患什么的,更不可能出现。他孤家寡人一个,再加一师爷一小厮,撑死了多个乳臭未干的刁民李凌,能有什么威胁?” “可这么下去终究不是办法啊。”郑艮依然有所疑虑道。 庄弘也是一笑:“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但我也没说接下来就这么一直架着他了。只要过了年,他那点锐气被我全数消磨,接下来的事情自然就好办了。今儿个已是十七,再过三天就是二十,到时候衙门便要封衙,直到上元节后才重新开门,到那时,他新官上任的火早就熄了,也就一切如旧了。” 说着,他又扫了对方一眼:“之前三任县令不也被咱们整治得服服帖帖的,他魏梁还能例外不成?” 郑艮一想也对,这才放下心来:“是卑职有些杞人忧天了,咱们看戏,看戏……” 正当这时,紧闭的厅门却被人从外头推开,一道寒风呼的就灌了进来,直吹得众人都一个寒噤,所有人跟着就看了过去,却见庄家管事神色凝重地走到了自家老爷跟前,俯身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 本来还一副从容模样的庄弘在听完这几句话后脸色骤然就是一变,双眉一拧,语气森然:“此事确实?”声音虽不大,还是叫人感受到了不小的压力,就连上头还在咿呀的戏子也不禁停了下来,忐忑地看着下方观众。 边上那些吏员人等更是紧张地望向庄典史,很想问一句这到底是出了什么变故,竟能让他如此失态。只有其左右的郑任二人隐隐听到了“县衙……榜文……通牒……”让他们的心也为之一紧,尤其是郑艮,刚平复些的心情又变了。 “老爷,这是咱们自己的人在县衙外亲眼所见,不会有错。”管事又小声回了一句。这让庄弘的呼吸更是一促,随即又想到眼下情况,便给他打了个眼色,后者会意,朝众人躬身施礼,便迅速退了出去。 庄弘迅速定神,呵呵笑道:“没什么,只是家中出了点意外,咱们继续听戏。待会儿我再让下人准备好酒菜,大家就在我这儿用了晚饭后再回吧。” 庄老爷设宴款待,这些下属自然不敢不识好歹,赶紧纷纷谢过,然后又看起戏来。只有郑艮两人神色有些异样,可一时又不敢细问。 可戏还没唱两句呢,厅门又被人推开,这回门开得更大,却是庄强火急火燎地跑来了:“大哥,你怎么还能在这儿安心听戏呢?出大事了!魏梁那小子居然就在县衙门前张贴了榜文,说是让县衙所有人于明日中午前报到,要不然就要革去大家的官职……”直到话说到这儿,一对上自己兄长那双阴冷的眼睛后,他才猛地醒悟过来,后边的话戛然而止。 但已经迟了,厅内所有人都把目光落到他的身上,片刻后,才有人小声道:“这……真是县尊大人贴出榜文公告全县了?” 眼见事已至此,庄弘也就不再隐瞒,当即起身摆手,先让那几个戏子乐手离开,这才拍手道:“诸位不必紧张,这事我刚刚也得知了,不过只是小事而已。他魏梁以为只要这样就能让我们所以人都就范,那也太高估自己了。只要咱们上下一心,都不在年前去县衙,他还能把所有人都开革了不成?真要这么做了,县衙里的诸多差事谁来做,就靠他身边的两三人吗?”说这话时,他又狠狠瞪了自己弟弟一眼,这家伙还真会坏事啊。 本来庄弘在得知如此消息后是想考虑一个更妥当的方法来告诉众人,安抚众人的,所以才会想着设下晚宴款待这些人。可他倒好,一下就把事情给捅了出来,完全打乱了自己的节奏,也乱了人心。 “可……可是……”果然有人犹豫着想说什么,却被庄弘立马打断:“怎么,你这是信不过本官吗?周薪,你也随本官有些年头,什么时候见我说过大话?当然,你们要是不信我,想投靠魏知县我也不会拦着,但我先把丑话放在这儿,到那时你我就是对头了,别怪我不讲情面!” 面对如此威胁,这些真打起主意的人又犹豫起来,毕竟庄弘多年积威在此,哪怕现在看着有麻烦,也不至于叫人丧失对他的信心啊。庄典史随后又把语气一缓:“你们放心,这不过是他魏知县的垂死挣扎罢了,只要过了这几日,他就彻底完了,我们自然一切照旧。而且我相信县衙里都是明白人,不会被他吓到的。” 话音刚落,就见那管事又匆匆赶了回来,脸色看着比刚才更加紧张焦急,想说什么,可当了这么多人面又不好说。可他这一露面,反而让其他人又有些不安了,见此庄弘脸色又是一黑:“这里都是自己人,有什么话直说便是!”这时再藏着掖着只会扰乱军心,他都被这两个家伙给坑死了。 “老爷,刚有人来禀报,说是那林烈林捕头已带了十来个捕快进县衙了……”管事也委屈啊,自己是真有急事来报,谁知道会是这么个场面啊。 “什么?”所有人都满面惊讶,但反应最激烈的还数郑艮,惊呼出声的他气得脸色都有些发青了:“这混账他竟敢如此吃里爬外!” 庄弘是真想要骂娘了,这是专门与自己作对吗?才刚说没人会受榜文影响,林烈就带人去见魏梁了?而更叫他感到惊慌的是,一旦这口子开了,其他人也不好控制了呀。 或许在场这些个心腹铁杆他还能留住,可不在场的那些书吏和三班衙役呢?之前那些人不过是碍于他的威压才不得不置身事外,可现在事情关系到自身差事职位,还有人做了表率,他们如何还能坚持? 不,他就连眼前这些位都无法完全掌控。就在一阵沉默后,终于有人小声说了句:“大……大人,卑职想起家中还有点事情需要处理,我先告辞了。”说着,小心翼翼就抽身往外而去。 “你——”庄强一见脸色一沉,刚要阻拦,又对上了兄长阴沉的目光,只得老实下来。 而有了第一个做出表率,后面便有人跟进,纷纷拿出蹩脚而勉强的理由,告辞而去。片刻间,厅内就只剩下庄弘兄弟和郑艮、任俊四人而已。许是因为人走门开凉气入内的关系,几人的脸色都白得有些可怕,庄弘的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呸,都是一群没胆识的废物,这就把他们给吓跑了!”庄强满脸的不屑,另外两人却是一声苦笑,局势突变,就是他们也有心回县衙啊。 “好了,别说这些废话!”庄弘出言制止了兄弟的牢骚,又看看两个部下,“魏梁这一手还真有些厉害,一下就把我苦心制造的死局给打破了,咱们商议一下该如何应对。” “大人,您觉着他这是来真的,还只是虚言恫吓?” “若是假的倒好了,怕就怕来真的。而且那榜文上还分明写着县衙又要招人,这分明就是在为革职裁汰某些人做准备了。”到了这时候庄弘也不用再作任何隐瞒了,把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而这更让郑艮二人忧心不已:“这可如何是好……” “我觉着咱们不如用强的……”庄强刚一开口,就被兄长一句给怼了回去:“给我闭嘴,这里不是你说话的地方,退下。” 堂堂庄大爷在自己兄长面前却只能乖乖挨训听话,低应一声转身离开。 直到他走后,庄弘才舒出一口气来,说道:“这一手确实杀了我们个措手不及,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应对之策。既然他要来硬的,我就奉陪到底。他以为县令就能在县衙里一言九鼎毫无顾虑了?说开革谁就开革谁?不说还有县丞和主簿可为牵制,我在衡州府衙也有力可借,只要他敢真把人开了,就是我们反击的时候!” 一句话立马就点醒了两人,是啊,衙门里的事情哪有这么简单的,都是多年的老人了,怎么可能由着县令说开就开的。由此入手,便足够他喝一壶的! 第49章 三日之内(下) 腊月十八,已近中午,天依旧阴沉沉的,有北风呼啸,寒意更浓。 李凌站在县衙二堂户房的签押房内,跟前长案上摆了数叠卷宗账册,目光扫动间,他就已迅速把账册上的内容转化为更熟悉的数字,然后在心中计算之后,再将之于笔端倾泄于纸上。 像这样记满了数字的纸张也已叠了数十张之多,都是清晰确凿的关于庄弘,以及县衙内其他一些吏员这几年来贪污挪用公帑的证据。只花了两天,李凌就已整理出了诸多隐藏在账目底下的问题,倒不是说他真有那么厉害,实在是以前那些做账的家伙手段太过粗糙,都不用花什么心思的,就能把种种漏洞给抓出来了。 在又把一本账册翻完后,李凌才吐出一口浊气来,微微伸了个懒腰,动作却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又崩裂了伤口。随即他又嘴角一翘,透过只有半掌来宽的窗缝看到了又一个县衙书吏低眉敛目,脚步匆匆经过,直奔县令的公房而去。 “差不多已到最后时刻了吧,两日里已有七八十人赶来参见。”李凌叹息着说了一句后,便搁下了手中笔,推门走出了签押房。沿着长廊只走了没两步,他就已来到了那间最大的公房前,此刻里头满满当当站着好几十人,却不闻半点杂音,只有最上方的魏梁拿指头扣着桌面的笃笃声不断传出,就跟打在所有人心头似的,叫人眉眼跳动不休。 这时,前方又一人匆匆而至,而站在魏梁边上的曹进也适时弯腰轻声道:“县尊,到午时了。” “唔。”魏梁倏然坐正了身体,目光打跟前下属身上一扫而过,似笑非笑道:“你们不错,至少还算守些规矩。还有哪些人没到?” 一名吏房的吏员稍微迟疑了一下,便上前道:“回县尊的话,还有户房典吏郑艮,刑房典吏任俊,刑房吏员张刚、王海……”这位也是好记性,就这么清清楚楚把没有到场的吏员姓名及职务都给报了出来。 他这表现让吏房典吏的脸色一变,这是争着表现抢功啊,可在大老爷面前,他还不敢发作,只能是暗自咬牙。李凌在外见了则是一喜,有人如此争着表现,就证明魏梁确实慢慢坐稳位置,让底下人感到敬畏了。 “很好,把名字都记下了。”魏梁点头赞许道,“自这一刻开始,他们就不再是我江城县衙的一员,到时由吏房的人前往通知,并张贴告示,晓谕全城。” 风轻云淡的一句话,却让在场众人的身子都为之一震,这是玩真的了。足足二十人,魏知县居然一句话就给全部开革了? 看他们没有反应,魏梁又把眉头一皱:“怎么,你们觉着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有!”感受到他的气势,众吏员纷纷摇头否认。他们都已经认命前来参见了听命了,又怎么可能再为那些人说话呢? 倒是最上首的二人神色稍稍一变,随即由封平说道:“县尊,这是不是过于严苛了。他们毕竟在县衙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此因为一点小事就把所有人都给开革了,实在难叫人心服,也易使下面众人心寒啊。” “小事?封县丞你觉着他们不尊上官,在我已到衙数日后,在本官已经下榜通知后还不肯来见只是一件小事?那在你看来,还有什么是大事啊?”今日的魏梁与他温文俊美的长相全然不搭,完全是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样,言辞更是夹枪带棒,犀利如刀,直接就把封平驳得无言以对。 见自己完全掌控局面,魏梁气势更盛,扫众说道:“本官在京城任职时,就曾听说过地方衙门里有着这样或那样的弊病。比如说官吏人等任意妄为无视规矩,又比如说仗着手中那点权力就贪赃枉法,欺压百姓。当时本官就曾做出决定,只要让我当了地方官,就一定要在任上杜绝这样的现象。所以今日来了江城,本官是绝不会容许衙门里还有那等不敬上官,胡作妄为之人的。” “县尊大人训诫得是,卑职等一定听从教诲,再不敢轻慢。”刚才表现过的那名吏员又赶紧表态道。有了他带头,其他人也纷纷跟进,林烈也在其中大声说着相似的话,只是整个人的精神还有些压抑。 魏梁这才仔细打量起那个吏员来:“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陈迅,现为吏房书吏。”这位精神立马一振,赶紧大声回话道。 “很好,待会儿就由你把那些无视县衙规矩之人的名字整理誊写,然后张贴出去。不光是县衙门前,县城各门也要张贴,不得有漏。” “是,小的一定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的。” “今日召集所有人到此除了本官想把我对你们的要求道出来,更重要的一点就是得赶在年前把前几日的案子给作了个了断。如此殃民害民的大案子,本官知道后真是片刻都不想等了,必须尽快查个水落石出,让那些贪婪之辈付出代价。”魏梁说着,又看了眼堂外的李凌。 “县尊,庄典史一事终究只是一家之言,我们暂时又没有什么证据,只怕很难真做个了断吧?”封平一听这话也急了,赶紧提出疑议。 魏梁等的就是这一问,立刻笑道:“谁说只有一些说法,李凌,把证据呈送上来。” 李凌忙在外头答应一声,然后捧着那一叠纸张,在众人异样目光的注视下缓步入内,最后将东西放到了长案之上:“县尊,这就是草民几日里翻查架阁库中的账册文书所整理出来的相关实证。如果没有遗漏的话,光是这五年里,庄典史就以职务之便与一些衙门里的同党一起侵吞了五万三千二百五十三两三钱二分银子,这其中既有各项税银里被他抽头的,更有上司衙门补贴咱们用以疏通河道的工款,另外,还有很大一部分是之前提过的黄麻税款中的截留!其中更细的记录都在其中,还请县尊一一过目。” 什么叫专业,这就叫专业了!李凌开口一番话说下来,都把在场众人给说得目瞪口呆。这家伙也太厉害了,居然就把庄典史贪污的银子数字算得如此清楚,还有零有整的,这让其他人都不好提出异议了。 随后,更是有不少人因之露出不安来,他可不是说银子全由庄弘一人给吞下了,还有他的同党呢。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所谓的同党就是指他们所有人啊!话说身在衙门里,哪个没有收过昧心钱,没有从上司同僚那里分润到公中的好处呢? 有几人的身子都开始颤抖了,一旦县尊真要彻查的话,恐怕自己都要受到牵连,丢了公职不说,可能还得被定罪入刑……想想魏知县的厉害,他们是真个感受到了浓浓的恐惧占满了心头。 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魏知县并没有急着询问相关细节,也没有翻开那些证据仔细审读,而是冲李凌点头微笑:“辛苦你了,此事之后本官必有赏赐。” “那草民就谢过县尊了。”李凌笑了一下,躬身之后便退出了堂去。他知道对方已经彻底拿捏住了这些下属,不光是在气势上,更是在于他已拿住了这些人的把柄! 有些东西引而不发要比直接摊开了说更叫人感到恐慌,也更容易叫人死心塌地。就如当初曹操在打败袁绍后得到满箱子手下文武里通袁绍的书信后一把火烧了的表现一样,那时曹操表面上烧了所有书信,可实际上谁知道他到底是不是把真信件给留下了,好在将来用作对付与他不一条心的下属?或许正因为此,曹操麾下许多人才没有再生二心。 魏梁当然达不到曹孟德的高度,所以他没有烧掉这些证据,而是将之留了下来,用来威吓所有人,让他们只能乖乖听话。不然只要把证据一亮,就能轻轻松松把人给法办了。 所以当李凌走出厅堂后,后面响起的就是那些吏员们的称颂与赞许声,至于之前还有所质疑的封平,此刻也陷入了沉默。在眼下这一氛围里,再为庄弘说话就是把自己给推到风口浪尖了,这可不是他所愿意付出的代价。 “既然证据确凿,接下来就该提审庄弘了。林烈!” “卑职在。” “你这就带上人手前往捉拿庄弘前来问话,这次本官要再度公审,看他还能如何狡辩!” “是……卑职遵命!”深深吸可口气后,林烈拱手领命,然后点上几个自己信得过的手下,便迅速转身,出了厅堂,很快就赶上了李凌。 两人擦身而过,互相对视了一眼。李凌脸上满是笑容,而林烈却是面色微红,显得有些激动。 “我就说吧,三日之内,可见分晓。”李凌突然轻声说道。 林烈脚步微微一顿,却没有说什么,只用力一点头,便和跟上来的手下一起大步流星而去。 接下来李凌就没心思旁听了,因为他知道魏知县已稳稳掌控全局,再不可能有任何意外:“所以说人家还真就是做主角的命啊,轻轻松松,没花什么心思就把县衙大权全拿捏在手,可以完成收割了。”轻声说着,李凌心里都不觉有些泛酸了,人比人得死,自己什么时候能有这样的主角光环呢? 三日之内,县衙局势彻底扭转! 第50章 一子错,满盘输 庄家大宅正门前,两拨人正如斗鸡似的相互对峙着,一方是以庄强为首的几十个城中泼皮闲汉,另一方则是林烈带来的十多个差役捕快。 强自按捺下心中怒火,林烈神色肃然道:“庄强我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这是县尊大人的意思,县衙要审理庄典史一案,需要他即刻前往……” “呸!说的好听,还不是想公报私仇,把罪名栽到我大哥头上来?想拿我大哥去县衙,你个姓林的还不够格。你回去跟那新来的什么魏县令说,咱们江城县还轮不到他做主,要见我大哥,叫他自己过来!” “放肆!你竟敢侮辱县尊大人,莫不是也想跟我去县衙走一趟吗?”林烈心中怒火腾一下就起来了,握着腰间佩刀的刀柄猛上前一步,威胁道:“我再说最后一次,若庄弘再不出来,我就带人进门拿人了!” “你才放肆!”随着这声断喝,一人满面阴沉地从门里走了出来,赫然正是郑艮。只见他一面上前,一面指着林烈责骂道:“林烈,你也不想想自己的捕头一职是谁保你的,现在居然联合外人想对付庄大人,真是忘恩负义!你跟我回去,别再搀和这事了!”说着还上手要拉林烈。 却被林烈拧身避过:“岳父,小婿这是在办公务,恕我无法遵命了!” “你……还真是翅膀硬了,看老子怎么收拾你!”见他如此反应,郑艮心头也是一阵恼火,很自然就扬起手来,呼的一个耳刮子就打了过去。 以前在家里也好,在县衙也好,林烈对他都是恭恭敬敬,不敢有丝毫违逆。 可现在这小子仗着找到了靠山居然敢如此顶撞自己了。再加上之前那些事,顿时就让郑典吏有些心态失衡,不顾环境就动起了手。 他本以为这一下定能打实,不料才挥掌到林烈跟前,就被他一把抓住,然后对上了一双冒着幽幽火光的眼睛。郑艮只是个寻常吏员,也没几分气力,现在被习武多年的林烈一把叼住手腕却是连挣扎都做不到,半边身子都有些酥麻了,口中更是惊呼道:“你……” “岳父,因为你是长辈我才几番忍让,但国法当前,可不能让你再这么胡闹了。这是县尊之命,县衙之事,与你何干?”林烈盯着他,语气森然道。 如此语调,如此神态,顿时让郑艮的心猛然一颤,从所未有的对这个入赘的女婿生出一丝陌生和恐惧来;“你……我可是县衙户房典吏,怎么就不关我事了?” “那是以前,现在你已被开革出了县衙,再不是本县吏员了!”道出这一句后,林烈手用力一推,就把有些失神的郑艮给推得踉跄往边上扑去,直到倒在地上,都没能从这惊人的消息里回过神来。 自己被革职了?怎么自己一点都不知道?那新来的魏县令真敢这么做,就因为没有在今日正午前参见于他就把自己这个衙门老吏给革职了?怔忡混乱间,郑艮已经完全顾不上再阻拦往前压去的林烈了。 眼见得林烈把郑艮推倒,刀已出鞘一半,身后那些捕快也纷纷举起手中铁尺棍棒,挡在他们前路的一干泼皮也有些慌神了,居然纷纷往后退去。所谓泼皮无赖,就是些欺软怕硬,狐假虎威的主儿,真让他们卖命对抗官府却是做不到的。 不光是他们,就是刚刚还神气活现的庄强此刻也有些胆怯了,不自觉退了两步后,才叫道:“姓林的,你如此不留余地,就不怕将来吗?” 林烈不屑地嗤笑一声,已是看穿了他的色厉内荏。原来以往看着高高在上,无人敢惹的庄大爷也是个无胆匪类,只要自己够强硬,就能压得他不敢反抗。当下里,便继续拔步上前,刀则是一分分被他彻底抽出,口中道:“庄强,最后再警告你一次,若再敢阻我拿人,就以从犯之罪也把你一并拿下!敢有反抗,死伤勿论!” 被他的话语一吓,又看到那明晃晃的腰刀出鞘将欲袭来,庄强终于再撑不住,连连退却到高高的门槛处,脚还被绊了下,差点狼狈而倒。口中则颤抖着道:“你……你……” “二弟!”突然身后传来庄弘平静的声音,这才让差点倒下的他重新稳住身形,而正逼上来的林烈的脚步也是一顿:“庄典史。” 庄弘看着倒是与以前没什么两样,穿着绿色官袍,戴着短翅乌纱帽,气度井然地凝望林烈:“林捕头真是好霸气啊,以前本官怎么就没有见你如此气度呢?”说着还啧啧轻叹了两声。 庄弘不愧是一直以来手握大权之人,只一露面,就把林烈彻底压制,哪怕他手里有刀,也感到一阵心惊,再不敢向前,还弯腰施礼道:“庄典史恕罪,卑职也是奉命行事,还请你随咱们去县衙听审。” “哦?县尊大人已经找到更多证据了?那本官倒真要去听一听了,看那些人是如何伪造证据,编排本官的。”庄弘眼中闪过一死阴翳,但随即又笑着道,“我庄家两代人几十年来为江城县呕心沥血,勤勤恳恳,现在却被人如此诬告,真是黑白不分啊。” 要不是知道他们兄弟平日里都干过些什么事情,只看其七情上脸的表现,林烈等人都要信了他的说辞了。可还没等他回句什么,庄弘又道:“去衙门可以,不过我想先与弟弟说两句话,不知林捕头你可准许啊?” “庄典史请便。”完全被压制的林烈怎敢阻止,只得点头。 庄弘笑了一下,又给庄强打了个眼色,两人退到了门内。 “大哥,他们……” “时间有限,你听我说。”庄强急吼吼的说话被兄长即刻打断,此时的庄弘看着也没有了刚才的盛气凌人,脸上更多了几分浓浓的忧虑,“这一回咱们是真碰上厉害对手了,别看魏梁他年纪不大,可底气却足,手段也比以往的那些县令高明得多。 “现在他已经收服了不少县衙里的人,就是封平和王贺也牵制不住他,所以我这回就很被动了。他是有备而发,又有那个李凌从旁协助,居然真找出了不少证据来,这会让我的处境越发不利。所以这一回过去听审,我十有八九暂时是回不来了。” “大哥,这如何能够……如此一来岂不是落到他手里了吗?” “那倒不至于,无论被软禁起来也好,被关入大牢也罢,只要是在县衙里,我就有足够的办法自保。这次他以贪污来定我之罪,再加上十多年前黄麻捐一事引得百姓对我憎恨,确实是妙招,说不定后面他还会挑动本县百姓来告我的刁状,一旦所有事情都被坐实,我的处境就很不堪了。 “所以我要想脱罪,就不能在县衙里与他继续扯皮,那不是他的对手。唯一的法子就是把事情往上走,把审理此事的权力送到衡州府衙。你应该还记得吧,衡州府推官沈寒多年来没少得咱们的好处,再加上黄麻捐一事现在也与他们有了瓜葛,所以只要把事情说明白了,他们不会见死不救,不然就是一拍两散! “你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多拿金银细软,赶紧前往衡州,见沈寒,最好能通过他说通知府大人,由知府衙门出面把本案给接过去。如此,你我就算能确保万无一失了。记住,此事关系到我庄家生死存亡,不要怕花钱,他们要多少,就给多少!” 庄强静静听着,最后才点头:“我记下了,待会儿我就出发去衡州府。” “还有,你去了之后就别再回来了,至少要等到事情有了结果才可回来。这几年你在外干的那些事情很可能也会被他们揪住不放,没有我护着,你必然要糟。”庄弘对自己这个唯一的弟弟还是相当关心的,“还有你之前招揽下的那些人,也赶紧让他们走,没的多一条罪名。” “是,我知道了。” “呵……想不到我庄弘自诩精明,却败在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刁民和一个新来的县令手上。那李凌居然有此胆量和能力,那魏梁更是完全不讲官场上的规矩,真真是出人意料啊。”回想起自己落得如此败局的经过,他是感慨不已。 一旁的庄强则更感自责,因为李凌一事说到底还是他惹出来的麻烦。要不是他被章奋求着非要让李家家破人亡,让李家兄妹彻底沦落卖身为奴,也就不会惹出这许多事端来了。 要不是兄长接受了自己的请求,然后顺水推舟让李凌去看着架阁库,说不定现在那里早成废墟,如此即便那魏梁再有本事,也不可能拿出什么实质性的证据来给兄长定罪了。 一念之差,以至万劫不复。这时的庄强当真是后悔到了极点…… 嘱咐完自己兄弟后,庄弘来到已经有些不耐的林烈跟前:“走吧!”看这样子,他不像是待罪押去县衙受审的,倒像是被人护送着返回县衙的官员。 第51章 贪官vs.会计(上) 被人“护送”着刚到县衙前,庄弘的脸色就是一变,心更是猛然一沉。因为这庄严肃穆的大门前赫然围了上百人,还有一些细碎的议论声不断传出,都是关于他会不会被定罪的。 直到有人发现庄典史到来,那些议论的声音才戛然而止,所有人都低头让路,不敢与庄弘有任何的目光接触。压下心底的不安,庄弘昂首挺胸进入衙门,然后在转过前头的影壁后,又看到了大堂前还有好几百人围拢着,几乎把个堂门给彻底堵塞了,只能从人群顶上看到里面再设公堂,魏梁高居于上,两边则是衙役书吏人等,前方桌案旁还坐着封平和王贺两个佐贰官。 只此就可看出这次魏梁闹出了多大的动静,也能确认其是铁了心要在今日把案子审断明白了。 跟在外边一样,随着林烈一声招呼,那几百百姓也纷纷让出路来,使他们能轻易来到堂前。林烈更是抢先一步禀报道:“启禀县尊,被告本县典史庄弘已被卑职带来了。” 听到被告二字,外头的刚静下来的百姓又都发出一阵嗡嗡的议论声,不少人都面露兴奋,也有人满面犹疑,猜测着今日到底能不能把案子给审明白了。 此时的庄弘已平复了心情,哪怕随即魏梁拍下惊堂木,喝声:“庄弘进来回话!”明显把他当寻常嫌犯,他都显得颇为淡定从容,迈步入堂,脸上还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容:“下官见过县尊大人。” “啪!”魏知县的声音里充满了威严:“庄弘你可知罪?” “下官不知大人指我有何罪。”只一拱手,庄弘就抬头与魏梁对视起来,摆明了是不可能轻易认罪了。 “怎么,事到如今你还想负隅顽抗,隐瞒罪行吗?那就让本官来给你提个醒吧,三日前,就有城中百姓李凌告你贪污公帑,并为了隐瞒罪行试图纵火伤人,如此重罪,你还想抵赖不成?” “下官还是那句话,我并未做过那些事情,所谓的贪污公帑完全是子虚乌有,欲纵火烧架阁库更是无端的污蔑。还请县尊大人明断,还我一个清白。” “想不到几日下来你竟还如此嘴硬,真当本官拿不出确切的证据来吗?你且看看这是什么?”魏梁突然一拍手边那一叠厚厚的书册,“这是本县几年来记录下来的账册,上头就有着你以职务之便侵吞公帑的确切证据!” 一顿之后,他直接就翻开一本账册,随看随问:“显隆二十五年,府衙曾拨下修河款一千五百两,可结果真正用到工程上的却只得区区五百两银子,那剩下的一千两银子去了哪儿?而且这上头记得分明,总揽修河之事的就是你庄弘。 “还有去年年底,本该有两万三千两税银解送府城,可最后到账的却是一万九千六百二十七两,我来问你,声下的那三千多两银子又去了何处。还有……” “县尊且慢!”听魏梁不断把账上的数字抛出来,堂外听审的百姓已个个神色变化,议论声起,庄弘也感到了一阵烦躁,突然就开口打断。 这下还真有些出乎魏梁预料了,让他微微一愣,抬头看着对方:“怎么,你还有什么要狡辩的吗?这些可都是你庄典史自己做账时留下的记录,上面还有你的亲笔签押呢,总不可能是有人冒你之名所为吧?” “县尊多虑了,这些账目下官既然敢让人将它们记录下来,就不可能抵赖。我只是想问一句,这是县尊让户房众人所查,还是你亲自带人所查?” “这个……”魏梁略一权衡,还是决定实话实说:“这些账目都是本官让李凌所查!”现在自己占着理字,可不能因为撒谎而让对方钻了空子。 “县尊这么做可是有些欠妥了。”说这话的不是庄弘而是王贺,而后封平也跟着点头道:“确实有些问题,谁都知道审断案子最忌讳的就是不公,而李凌本身就是涉案人员,县衙怎能用他来查证证据啊?” “是啊县尊,如此做法实在于理不合,不如先把这些证据放一放,让我们县衙的人再来查过,以为万全。要不然相关证据呈递上级衙门,他们也未必会认可啊。”王贺又跟了一句。 这三人到底是合作多年的老搭档,当真是配合默契,都不用事先准备的,只一个眼神,就能一唱一和地反驳魏梁,给足他压力。甚至连堂外的百姓中间,也有人高声嘀咕了起来:“如此草率地拿出证据来,确实不可信啊。” 魏梁的双目中猛的光芒一闪,突然又啪的一敲惊堂木:“公堂之上不得喧哗吵闹!”往外一扫,立刻就让某些人闭了嘴。而后,他才冷笑看着几个下属官员道:“本官知道你们对此会有所疑虑,但在我看来,这李凌找出的证据反倒是最不可能有问题的。” “县尊言重了吧,难道他会比我们县衙里的人更可信?” “正是如此!县衙里的人都可能是他庄弘的人,倒是李凌出身清白,不可能为他所用。所以在本官看来,这些证据都是确实可信的,你们以为呢?”魏知县这话问的可不光是两名佐贰官,还有堂上的其他书吏人等。 感受到县令眼中透出的威胁意味,这些书吏心头一阵狂跳,感受到了不小的压力。同时,他们也想起了刚刚被县尊大人收起来,认定为可疑的账册证据,那些可都是他们贪污受贿的证据啊。 只片刻的沉默后,就听一人说道:“县尊考虑的是,由县衙之外的人来查验账册更为公平!”正是林烈率先表了态,他已经彻底认准了路,这时自然要表明自己的立场了。 有了他这一带头,其他人也不再犹豫,纷纷跟进:“大人说的是,那李凌虽为原告,可他是断没有胆子敢假造证据的,卑职以为此事可信。” 听着这些书吏纷纷表态,站到魏梁一边,庄弘的脸色又黑沉了三分。这回他终于感受到了压力,也尝到了之前几任县令在衙门里人单势孤的可悲滋味了。他自以为可以用某些规矩来压制年轻的县令,结果人家压根不吃这套。 见他这副模样,魏梁心中更喜,笑了一下道:“庄弘,现在你还有何话说?如今罪证已然确凿,本官可以确信你在这几年内连续侵吞公帑达数万两之巨,再加上为了掩盖罪行而欲纵火……” “大人且慢!”庄弘却再度出言打断他的说辞,“卑职刚才问这一句可不是想要质疑李凌所呈送的证据有什么问题,恰恰相反,我是承认确实在这些税款河工银子上做过手脚的。” 此言一出,堂内堂外一阵哗然,许多人更是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来:他这就认了?如此轻松就把贪污的罪名给认下来了? 就是封平与王贺二人也都露出了意外之色,猜不透他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魏梁却是眉头一皱,隐隐猜到事情没这么简单了。 果然,就听庄弘再度说道:“不过下官无论如何都不敢认下曾叫人纵火烧掉架阁库如此重罪!因为下官没有这个必要冒如此大罪,只为掩盖一个并不算过错的事情。” 哗然的疑问声更重,就是一直以原告的身份站在边上未曾作声的李凌都深深皱眉:“他这是想找什么理由来为自己开脱?既然认下了这一切,还能把自己摘出去吗?” “啪!” “肃静!庄弘,你是在消遣本官吗?短短数年内,你以一个区区典史的身份贪污公帑数万之巨,居然还不认为自己有罪?真真是荒谬至极!” 眼见县令动怒,庄弘反而显得越发从容起来,目光定定地与之对视了片刻,才微笑道:“说到底,还是因为李凌他只是一介布衣,对县衙里的一些内情全然不知,而县尊你又是初涉地方衙门,所以才会把此番事中的一个重要的东西给忽略了过去。 “不错,下官确实曾在诸多税款和公帑中多有截留,但这些钱款银两却从未有一文是进入到了下官的私囊,而是全部用在了该用的地方。” “简直是一派胡言,你贪污公帑难道还会用在公中?”魏梁当即就拧起了双眉来呵斥道,声音虽然很大,可心中却是有些虚了,因为他已经从对方那笃定的笑容里看到的胜券在握。 “正是如此!大人初到本县或许还不知道官场上的诸多规矩吧,其实咱们县衙一年下来的开销可是相当大的,不光是这几十上百人的吃喝拉撒需要县衙支应,更有与上司衙门,与朝廷派来的上官,以及其他相关人等的迎来送往。这一切的银两支出一年下来可是一笔大数字,可偏偏这些支出又无法做入账中,所以才会露出这么个破绽来,被大人,被完全不懂内情的李凌给看作了贪污之举! “所以这些公帑的短缺并不是下官贪墨了,自然更不可能因此就去做下纵火烧架阁库的举动,李凌所告完全就是诬陷,还请大人明断!” 好嘛,一番话说下来滴水不漏,居然就把问题给弥补上了,还凸显出自己是在为官府背锅,实在是优秀官员的代表了…… 第52章 贪官vs.会计(下) 什么叫指鹿为马,什么叫颠倒黑白?这回李凌可算是真真正正地见识到了,要照他这一说法,恐怕魏县令不但不该惩治他,还得好好赏赐他这个干吏才是啊。所以说官字两张口,论玩弄规则,论狡辩,还真不是一般百姓能应对的。 别说百姓了,就是魏梁这个上司官员都被他说得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了,眉头紧皱,思索着对策。身后的曹进一时也拿不出个准主意来,也在作着冥思苦想。 见此,庄弘的气势更盛,当即又道:“县尊大人若是不信,大可问问县衙里相关之人,他们都可为下官作证。寻常百姓或许不知衙门内情,咱们自己人还是都清楚的。”说话间,已给封平递过了一个眼色。 后者心领神会,忙干咳一声道:“县尊大人,庄弘所言确实非虚。别的下官也记不太清了,但这两年的一些招待我还是有些印象的。去年中秋前,就有府衙官员前来查账,半月间咱们好生招待,每日的招待费用就需三两银子以上,走时更是送上了一些心意。还有十月间,有两淮薛巡抚的公子打此路过,咱们更是拿出了百两银子以为程仪……”这位当真是好记性,一下子就报出了七八件迎来送往的事情,放一块儿算着就有上千两银子了。 “对了,还有今年二月初,方老侍郎致仕归乡,将近一整月的宴请花费和开销也都是我们县衙拿出的心意。那可是当朝工部侍郎荣归故里,咱们县衙自然是要好好表示才成,光这一笔就花了不下三千两银子……”最后庄弘更是慢悠悠道出了这么一件大杀器来,而后才似笑非笑地看着张口结舌的魏县令,“大人,这些事情下官本来不想明说的,实在是眼下有人要误会下官,我才不得不实话实说了,还望大人明鉴啊。”意思就是我都是被逼的,是你逼我把内情都说出来的! 堂外百姓早已嗡嗡地议论不断了,这些事情他们自然是全然不知的。先是惊叹,然后就是一阵肉痛了,那都是他们辛苦赚取的钱财啊,居然都被当官的拿来送人情了。 “大人,这些往来礼数虽然未曾做账,但下官等都是可以作证的。如此看来,您和李凌确实是误会庄典史了。”封平最后给出结论道,“若因此要定他一个贪墨之罪,就实在太叫衷心办差的官吏心寒了。” 眼见局势翻转,自己一时又没个应对,魏梁只觉一阵茫然,最后便决定暂且退堂,与人商议后再走下一步。可就在他手摸向惊堂木的当口,边上一人却走上一步,开口道:“县尊恕罪,草民有几句话想问一问庄典史。” 他定睛一看,正是李凌站了出来,这让魏县令心头稍稍一喜,手上的动作也跟着停下,点头道:“准你所请,庄弘,你可要照实作答啊。” 庄弘眉眼猛地一跳,深深看了李凌一眼,还是答应了一声:“下官遵命,你问吧。” “庄典史,草民这几日除了查阅过你经手的一些本县税收等账册外,也翻看了不少与你家相关的保书商证。虽然未必精确,但大致还是有个估算的,那就是如今在你庄典史和兄弟庄强名下的商铺足有二十三间之多,而且多半分布在东斜街和衙前街等本县最繁华热闹的地方。 “另外你们名下还有大小宅院十三处,良田五百二十多亩,光是租种你们田地的佃户就有六七十人。至于归于你庄家名下的奴仆,草草算来也有三十多人。不知草民归纳的可还算正确吗?” “你说的不错,这些都是县衙里有据可查的,本官也没什么好不认的。怎么,你觉着这些产业有什么问题吗?” “产业自身应该不存在什么问题,可是经我估算后所得出的产业的价值就有些让人不解了。如果我算的不错,这些产业加到一块儿,价值该在三十万两银子以上,不知对也不对?” 庄弘本来还云淡风轻的表情这时已变得严峻起来,可还没等他开口说什么呢,李凌又继续道:“只是这么一来,问题就又出现了。你庄家以前也非什么大富之家,怎么就能在短短十多年时间里创下偌大一份家业了?只凭你那每月不到十两银子的俸禄,还是靠庄强所开设的那些赌场青楼啊?而且,赌场青楼也是这两年才开设的产业,就连开这些本钱也是庄典史你拿出来的。这我就感到很好奇了,你既没有贪污受贿,却是从哪里赚来的这许多银子呢?” 一下子,庄弘便被李凌给问住了。我在跟你们讲道理呢,你怎么就突然叭叭地列起数据来了?这还能好好交流吗?有些惊恼的庄典史这时都恨不得上前教训这个可恶的年轻人一顿,如果这里不是公堂,自己不是被告的话。 支吾了半天,他只能含糊回道:“这些事情本官都交由心腹打理,具体是如何经营的,只有问他们了。” 见他只是避重就轻地如此解释,李凌呵呵一笑摇头道:“典史大人想必是误会了,我问你如何赚取的银子不是指眼下,而是指之前,指你家一开始是如何能拿出许多银子买下诸多田地宅院和商铺的。如果大人真说不清楚也没关系,只要把相关账册都送到衙门,草民可以就在大家面前把它们一一盘算清楚,定不会出什么差错。”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庄弘终于是忍耐不住,满面阴沉地盯着李凌斥问道。 但李凌根本就不怵他,目光与之平平对视着:“我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你庄家现在的产业来的就大有问题。三十万两银子就算你家几辈人也不可能用正常手段赚取到,唯一的解释就是你以权谋私,或侵吞公帑挪为己用,或巧取豪夺,以极低的价钱,甚至不费一文钱就拿了他人产业。” 李凌说到这儿是越发的自信了,眼下大越朝可从没有巨额财产来历不明罪这一说,只要是官员,被自己揭开有着丰厚的,与他自身俸禄不相配的身家后,便足以认定其有贪污等等违法行径了:“如果庄典史觉着我所言不对,大可将相关产业的账本都送过来,我就在县衙里一项项都算与你看,别说只十几年,就是二十年,三十年,也不可能让你庄家如此轻易就积攒出三十万两的家底来!” 最后几句话虽不大声,但李凌已完全在气势上压倒了庄弘,他虽呼吸急促,满面通红,但张嘴间,却说不出任何一句反驳的话来。 上方的魏梁看的是一阵惊喜,想不到李凌还能扭转乾坤,这年轻人比自己所以为的还要厉害,尤其是对账目一道的熟悉与敏感,简直就是天生的查账理财高手了。当下里,他也不再迟疑,猛地一拍惊堂木,盯着怔忡间的庄弘喝道:“庄弘,事到如今你还不从实招来!到底你这些年来依仗官职权势侵吞了多少民脂民膏?还有那晚之事,那个纵火的许飞是不是你所指派?” 庄弘的身子猛然就是一震,贪污事小,要是真把纵火烧架阁库的罪名安到头上自己可真完了。赶紧就强打精神极力否认:“大人明鉴,下官从未做过此等决定,就是那许飞,也是李凌臆想……”说到这儿,他的话音一断,瞳孔倏然缩小,身子都颤抖了起来。 因为就在这时,从侧方小门里,林烈几人正押着个浑身带血,步履蹒跚的男人过来。虽然他并不认识许飞,但这一瞬间,心中已经做出了判断,此人正是许飞! “启禀县尊,此人就是当日被李凌拿下的纵火人犯许飞,之前不知怎的被人投入了县衙大牢之中,还吃了不少苦头!”林烈上前一步禀报道,却惹得堂外百姓又是一阵惊呼。 本来大家就都在猜测李凌之前所告的有人欲纵火烧架阁库是真是假,毕竟这事可太严重了,但除了他一面之词外,又没有更进一步的证据。而现在,随着纵火犯人被带到大堂之上,所有疑问也就彻底解开落实了。 这一刻,所有人再看庄弘的眼神就彻底变了,之前的敬畏已然消散,换作了幸灾乐祸,换作了“你也有今天!” 庄弘的身子开始微微颤抖,他求助似地看向封平等人,可这一回,他们几个也不再出声。事情到这一步,他身上的罪名怕是逃不脱了,他们现在所想的,只剩下如何在这场变故中把自己给摘出去了。 “啪!”惊堂木再响,魏梁板着脸看向已跪倒在地的许飞:“你就是许飞?本官问你,就是你在本月十三夜里偷入县衙欲图纵火焚烧架阁库的?” “是……是小人所为……”吃了不少苦的许飞的声音很轻,但此刻听到每一个人耳中却如惊雷炸响,“但小人也是受人指使,别无选择啊……” “是什么人指使你做此无法无天之事?” “就……就是他,庄典史,还有他的兄弟庄强……” 第53章 登门 离着除夕还剩五天,持续肆虐了四天的风雪总算消停了下来,只是久违的太阳并未从云层后冒出来,使得整个江城县依然天寒地冻,让人非必要都不想踏出家门了。 屋子里生了两个火盆却依旧让月儿感到有些寒冷,需要不时往小手上哈气才能重新提笔写字,这也让她的小嘴一直都噘得高高的,看着都能挂上一只油瓶了。但被她怨怪的对象,此刻却跟完全没察觉似的,依旧埋首写着东西,连半点安慰人的意思都没有。 几日下来,李凌背上的伤总算好转了些,如今已可以坐在椅子上读书写字。只是之前半来月终究是被耽搁掉了,不光耽误了读书时间,就连赶在年前完本《封神》一书的计划也只能拖到年后了。 到今日,小说内容已来到了周军面临的最后一道难关梅山七怪这儿。如果按照原来的内容照抄,那与此七人的交锋倒也平平无奇,就是杨戬一人开挂大杀四方的龙傲天似的无敌文套路。但李凌可不满足于此,再加上之前他还写出了精彩纷呈的几场大战大斗法,诛仙阵、万仙大阵……都让刚刚出版的第六卷成为街头巷尾热议的流行文化了,他总不能在即将收尾的时候来个大拉胯吧,所以这段情节还得想更多的新奇招数出来。 在写了一段后,李凌依旧不感满意,就暂且放下笔来,想着先看看经书换换脑子。结果他才一搁笔,旁边一直拿眼睛偷瞄他的月儿也停笔望了过来,一脸的可怜模样:“哥,我写得好辛苦啊……爹爹以前还说我只要能识得一些字不作睁眼瞎就好,又不用去考科举,不必读太多书的。” “他这话完全是错的,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压根就是某些家伙拿来骗人的。”李凌却当即反对道,“一个人无论男女,要是连书都不读,那长得再好看也只能依附他人,难以真正立身生存。我这也是为了你的将来考虑,总不可能让哥哥我陪你一辈子吧?赶紧把这卷书抄完了,我待会儿出去给你买糖吃。” “哦,抄就抄,我要出松子糖。”月儿听到有糖吃总算是高兴了点,手腕好像也没那么酸了。只是在又抄了两行字后,她又有些不耐烦起来,身子还在椅子上扭来扭去。 李凌见了当即就拿眼一瞪:“好好写字,写不好可是要重写的,还没糖吃。”对付这个小吃货,就得拿捏她的七寸。果然一听这话月儿立马就规矩了,再不敢乱动,又苦脸继续抄书。 正当这时,外头传来一阵啪啪的打门声,随后又响起了招呼:“李凌李公子可在家吗?” “我去开门。”小丫头当即就把笔一放,不等李凌点头就起身往外走去,都顾不上外头还是一片寒冷呢。见此,李凌也只能抱以苦笑,自己这妹妹其他都很好,就是不喜欢读书写字啊。 很快,院门开启,月儿领了穿了厚袄,戴了皮帽,可依旧冻得脸颊和鼻子通红的林烈走了进来。这让李凌略感意外,但还是赶紧起身相迎:“不知林捕头大驾光临,未曾出迎,还请不要见怪啊。”说着还施下礼去,却被后者一把搀住:“李公子不必多礼!”说着还放下了手中一只大大的猪腿,“昨日家中杀了一口猪,想着快除夕了,特意给李公子带来一条腿聊表谢意,还望你不要嫌弃啊。” 李凌垂目看看这一条大火腿,再抬眼看看对方那一脸真挚的表情,也不好推辞,便笑道:“既是林捕头一片好意,在下就厚颜收下了,多谢林捕头所赐。”说着,连连拱手作礼。 林烈赶紧摆手道:“李公子言重了,你对我有恩,咱老林还是知道好歹的。对了,还请你不要再称呼我什么林捕头了,就叫我老林便是,听着也亲切些。” “这个……”人家毕竟是县衙里当差的,还是有一定身份的捕头,放后世好歹也是个警局刑侦队长,这让李凌不觉有些迟疑。 “怎么,你是瞧不上我这个粗人,不想交我这个朋友吗?”林烈当即佯怒道,李凌见此,只能苦笑着说道:“林兄,我叫你林兄总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那我今后也叫你一声李老弟,你不会不应吧?” “岂敢。”李凌笑了一下,又问对方道:“林兄这时过来没关系吗?我听说到今日县衙都还没闭衙呢。” 林烈也不客气,拉出张椅子先坐了下来,这才叹了口气道:“要说这个还真是叫人感叹啊。以前过了腊月二十就得闭衙不再处理公务,今年可好,这都二十五了,衙门里依旧忙作一团。不过兄弟们心里还是挺高兴的,总算是去了一块心病啊。” “心病?你是指庄典史?他的罪名已被落实了吗?” “那倒还没有,不过也差不多了,现在不该再叫他庄典史了,我们只叫他庄弘,因为他已经被县尊大人正式夺去了官职,还被投入了大牢。”说到此事,林烈的兴头可是越发的高了,“十八那日后老弟你就没再去县衙,也没再关注过庄弘一事了吧?你是不知道啊,那日堂上确认他贪污数十万两银子,又意图纵火县衙,烧毁证据后,全城百姓很快就传遍了县尊大人要为民除害之事。结果你猜怎么着,到了第二天,就有十多个百姓跑到县衙告发他庄横和兄弟庄强,还有家里其他人诸多横行不法之事。 “而这还只是个开始,接下来这几日里,直到今天中午,每日都有不下二十人跑来喊冤,让县尊大人为大家做主呢。那庄家也算是恶事做多了有了报应,这几年里,光是被他们害死的无辜百姓就有七八人之多,至于被他们谋夺的产业田地什么的,就更不用说了。真真是罪大恶极,死有余辜!” 李凌听得也是连声感慨,随即才想起来,让一旁听愣的月儿拿来茶杯给他倒了一杯热茶暖身润喉。而在喝下茶水后,林烈是越发的来劲:“就我所知,到昨日为止,可以确认的诉讼就达一百二十多起,当真就跟曹师爷说的那样,他所犯之恶,庆……庆什么来着?” “罄竹难书!”月儿忙接了一句,小脸上随即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来。她突然就觉着哥哥说的也有些道理,多读些书还是很有用的。 “对,就是这个罄竹难书,还是老弟厉害,连家里的妹子都懂得比我这个粗人要多。”林烈咧嘴笑道,“正因为如此,昨日堂审之后,县尊才直接命人剥了庄弘的官服官帽,把他真正投进了大牢里去。” 其实在此之前,虽然庄弘身上已背了几十条大小罪状,却还没有真被投进县衙大牢,而只是被软禁在县衙门边上的驿站里头。这是对朝廷命官的特殊待遇,至少在被剥夺官职之前,是不能被随意关入大牢的——京城刑部的天牢除外。 “你说怪不怪,本来我们还觉着庄弘很难被真正定罪呢,可现在看来,过年前就能把案子给审断了。”林烈又是啧啧叹息,既疑惑又欢喜,“那可是朝廷命官,县衙的四老爷啊,居然说夺官就被夺官了,县尊大人果然厉害!” 就是月儿这时也忍不住好奇问道:“哥,新来的魏县令真这么厉害吗?想要让谁罢官都可以?” 李凌之前翻看过本朝的一些规章制度,所以此时只是一愣就明白了过来,便笑着解释道:“当然没这么简单了,只是因为庄弘所任的典史与一般朝廷命官有所不同才会如此。所以我之前才会称他为纸扎的老虎,看着威风凛凛挺唬人的,其实也就表面有些可怕,只要县令真想要对付他,还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同样是官,又有什么不同?”林烈也好奇问道。 “典史一职虽然号称是官,但却不入品流,与县令、县城和主簿有着极大区别,算是官和吏之间的过度地带。所以一般来说前三者在本地都有任期,最多九年便要离任,而且必须异地为官,可典史却不用。庄弘就是我江城县人氏,所以他才能通过两代人,十多年的苦心经营而成偌大势力,让上面三名官员都只能与他合作,甚至被他逼走。” 林烈听着,又联系现实,忍不住点头称是。而李凌的话还在继续:“但也正因如此,使典史一职也存在了极大的缺陷,那就是不在我朝吏部官员名册之列。若是得了吏部册封的官员,纵然只是县丞主簿,八品下的小官,也不是县尊甚至府台一级官员说罢免就能罢免的。想要罢免他们,就得按照规矩上报朝廷,最后由吏部定夺。如此前后奏报,再等结果,怎么着也得等上数月。 “可想要罢免典史却不必如此麻烦,只消手握证据,县尊一句话就能做到了。所以别看庄弘以往嚣张跋扈,真遇到这样的事情,被罢免也就县尊一句话的事情。” “原来如此,今日可算是长了见识了。”林烈叹息着道,又露出一抹异色道,“想不到李老弟你对官场之事也是如此熟悉啊,看来是真有心于此了?” “不敢当,我只是……”李凌刚想谦虚一下,突然心中一动,看着他笑道:“林兄,你既然当我是朋友,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不必绕太多弯子了。” 第54章 招揽 事实证明林捕头是个实诚人,心里的事情根本就藏不住,即便想着拐了弯说话,也被李凌迅速看破,然后只能老老实实的把自己这次过来拜访的最重要的目的给说了出来:“实不相瞒,我这也是奉命行事,是县尊他有意请你去衙门任职。” 李凌眨巴了下眼睛,而后就明白了过来:“因为开革了一些吏员,所以县尊想让我顶替着在户房当差?” 林烈干咳了一声,这话自己都不好接了,因为事情都被人给猜中了。片刻后才苦笑着道:“老弟你果然聪明,这么说你是应下这事了?” 李凌却未曾作答,稍作沉吟。能得县令如此赏识看重对他来说当然是件好事,经过了这一回的起伏变故后,他也认清了如今这世道想要平平安安的确实需要一些背景和靠山,要不然即便没了庄家,也难保他日不会冒出其他打自家主意的人。 而且去县衙当差好处也是肉眼可见的,吏员什么的好像听着挺卑微的,可事实上那也是实权在手的地方大人物了。放到后世可就是某地处级以上的干部了,那是多少公务人员想尽办法都要努力上的职位啊。 只看庄家的发迹就能知道成为吏员后有多大的发展前途了,至少在本县绝对是风云人物。可问题是李凌觉着自己穿越一把真就只满足于小小的县衙吏员吗?那也太没理想抱负了吧,会被人笑的。而且,他现在还在想着科举呢,万一考中了秀才举人什么的,前途可比只当个县衙吏员要大得多了。 “李老弟,李公子……”见李凌半晌沉吟不语,林烈倒是有些沉不住气了,小声招呼道,这才让他回神笑道:“县尊和林兄你如此看得起我李凌,我自然很是感激。只是我依旧有些想法和顾虑……” “你有什么问题只管说,我一定会帮你的。”林烈拍着胸脯说道。 李凌再次冲他感激一笑,这才道:“这事必须与县尊大人面谈才成。这样,明日我就去一趟县衙,也不知县尊能不能拨冗见一见我。” “这个倒是没有问题,现在案子也审得差不多了。”林烈放松了下来说道,他觉着自己算是把差事办成了,好歹李凌没有当面拒绝不是? 而后两人又闲话了一阵,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林烈才起身告辞。只是在临走时才状似无意道:“对了,二十八晚上我在庆丰楼设下一桌酒席,还请李老弟你务必赏光啊,都是些好朋友。” “嗯?那日是林兄生辰吗?” “那倒不是。”林烈有些赧然一笑道,“这不是要纳娟娘进门吗,总不能太亏待她了。” 李凌听了也笑将起来,知道林烈如今在郑家地位已然不同,居然都能名正言顺地纳妾了,便点头道:“这杯喜酒小弟自然是要喝的,在此先恭喜林兄了。” “呵呵,同喜同喜。”林烈满脸堆笑地去了,而李凌则再度沉思起来,思索着明日去了县衙后该怎么说话。 …… 再来县衙,李凌已然轻车熟路。要说起来他最近来县衙的次数也确实很多,都让人觉着他就是在里头办差的了,连守门的两名差役见他来了都打招呼呢。 轻易到了二堂,却没立刻见着魏县令,虽然今日没有审案,可作为县令手上的事情还是千头万绪,忙得不可开交,李凌只能先在偏厅等候。片刻后,曹进就先过来招呼了:“李公子来得倒早。” “见过曹先生,实在担不起公子之称,您叫我李凌就好。”李凌不敢托大,赶紧起身见礼。 “那老夫就倚老卖老了。”曹进笑了下,坐到上首处,才看着李凌问道:“李凌啊,老夫听林捕头回来说你还要考虑而不肯接受县尊的邀请,却是有什么顾虑吗?” 李凌略一愣就明白了过来,很显然对方也是来探口风的。毕竟县令的身份摆在这儿,要是真由魏梁出面结果被自己拒绝了面上可不好看,由曹师爷出马则多留了个余地。 当下他也不作隐瞒,道出了自己的想法和顾虑,末了又道:“实不相瞒,能得县尊大人,还有曹师爷你们如此重视,在下真是受宠若惊。但我还是想要再试一次科举,又担心两者有什么冲突,这才……” 曹师爷见他一脸为难的样子突然就抚须笑了起来:“原来你是在担心这个,要我说你这却是有些多虑了。虽然你一旦在县衙里有了差事就会忙于此,但同时,这对你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个增广见识的绝好机会啊。老夫一直觉着只是闭门死读书是不可能有出息的,我大越科举更不是只靠死记硬背就能高中的,还必须有足够的见识与才能。当然,你若是不放心,还可以请县尊大人多给你些假期和闲暇时间用来温习功课嘛。” 李凌点点头,这一点他当然不是太担心,自己的学习效率可是不低,他在意的是两者之间有没有影响冲突。曹师爷一看他神情,就又明白了过来:“你是担心当了县衙书吏后会影响你的考生身份?这一点就更可放心了,我大越自来就鼓励任何人参加科举,只要不是犯过法的男子,皆可参加科举考试。” 说着又冲李凌一眨眼道:“另外,你若能答应到县衙当差,伴随于县尊身旁,还有一桩大大的好处呢。” 这是暗示自己在县试时可以走个后门吗?李凌心里猛然就是一动。可还没等他想好怎么问话呢,对方又道:“你别误会,老夫指的不是县尊会给你什么便利,而是指指点你科举考试之道。你或许还不知道吧,咱们的县尊可是当年京畿一地乡试的魁首解元呢,到了最后的殿试上,更是以二十二岁的年纪高中探花,深得陛下看重……” 李凌忍不住咧嘴,心里狂呼起来:“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还让不让人活了?这挂开得也太不像话了吧,这才是真正的主角光环全开的人物啊!” 魏梁,无论出身模样都是一等一的,居然连科举考试时也是如此的出类拔萃,真就是三百六十度全无死角的完美啊。与他一比,李凌觉着自己实在太过渺小了,眼看都要到十九了,依旧连童生都不是,也就稍微赚了点稿费,堪堪养活自己和妹妹而已。 可看看人家,二十二岁已成探花,简在帝心,现在二十五岁更是成为一县之尊,如今更是彻底掌握县衙实权,即将大有作为。完美人生四个字就是为魏梁量身打造的吧? 吐槽归吐槽,曹进的话李凌还是听进去的:“……所以说论起对科举考试的能耐,天下是少有人能比得过咱们县尊的。只要他肯指点你一阵,多了我不敢说,让你考中秀才,甚至更进一步如老夫般成为举人应该不是太难。这可比你自己在家中闭门造车地死读书要强出太多了。” 这番话一说,李凌是彻底心动了。倘若所言是真,那魏知县给自己的帮助可要比在县试时放水作用更大了。毕竟后者只管一时,连童生都未必能有把握拿到,可前者却真能帮着自己更进一步了。 作为穿越者,李凌可太清楚这种考试达人的指点有多么的重要了。哪怕不提后世,就说眼下,为什么寒门子弟绝大多数都考不过富家或世家子弟?除了双方的条件差距外,就在于后者是有这方面的前辈专门指点迷津的,而寒门子弟却只能自己在家中摸索,哪怕错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错的。 就跟徐沧似的,五年下来都没能考中秀才,很显然就是有自己所看不到的弱点在啊。 李凌的神情再度一番变化,终于正色拱手:“既然县尊和曹先生如此看重在下,李凌也不好再不识抬举,我愿意在县衙当差,协助县尊把衙门里的事情都给办妥了。” “这就对了,我这就带你去见县尊……”曹进高兴地笑了起来,两人刚先后起身要往外去,就见魏梁也带笑转进门来:“本官已经在外听到了,李凌你肯愿意协助本官管好县衙财账之事,可算是去了我一块心病了。” 李凌忙又上前见礼,他看得出来,魏梁之前应该就站在门口听着自己做决定呢,只此就可看出他确实求才若渴,以及对自己的重视了。这让他心头更是一暖,当即表态:“大人能如此看重卑职,我定当竭尽全力,把财务上面的事情都办得妥妥当当,让您没有后顾之忧。” “好,你办事我放心。”魏梁说着一把就将李凌给搀扶了起来,随后又突然压低了声音道:“至于你科举之事,本官也会多作指点,这两日你可以先把平日所写的文章拿些来我看。” “谢大人关照。”李凌连声感谢,心中更觉着这个上司特别靠谱了。 而就在厅内几人一片和乐融融的时候,一阵不和谐的吵闹声突然就从外间传了进来,李凌甚至都能隐约听到几个字:“县令不公……” 第55章 小试牛刀(上) 本还笑吟吟的魏县令脸色倏的就是一沉:“什么人竟敢在县衙如此放肆?”目光一扫间,直吓得门外两个衙役猛一个激灵,当即点头说自己这就去查探一番,转身就往外跑。 还没走两步呢,打外边又有一名差役急匆匆赶来,看到县令在此便凑上来禀报道:“县尊,衙门外有之前被革职的户房和刑房相关人等的家眷在外搅扰,一直叫嚷着要见大人,周围还有不少百姓聚集……” 魏梁更是恼火的哼了一声:“真是好大的胆子,本官倒要与他们分说一番,看他们哪来的底气竟敢如此吵闹!”正欲抬足往外,身旁的李凌已开口劝阻:“大人且慢,些许小事不劳您出面,就由卑职前往应付吧。”他入戏很快,现在已经把自己视作县衙一份子了。 看了他一眼,魏梁倒也果断,立刻点头:“那就有劳你了。记着,不要让事情真闹大了。” “大人放心。”李凌自信一拱手,这才在两个差役的陪同下火速往外而去。身后的魏梁和曹进对视一眼,眼中都带了几分赞赏,这个人选真是找对了。 此时的县衙门前已吵吵闹闹的乱作一团,一边是三十多个男女老人,一边则是林烈带着的十多个差役,要不是有人拦挡着,说不定这些大胆的家伙都要跑去敲响鸣冤鼓了。 可即便如此,场面依旧很不像话,三四个女子正坐在台阶下面的地上,一边拍地,一边大声叫嚷着:“我们冤枉啊……我们家男人十多年来在衙门里勤勤恳恳,日日辛苦,可到头来却被随意赶出县衙,这还让我们怎么活哟!魏县令,你可得给我们做主,给我们一个交代啊!” 另一边,几个颤巍巍的老人则围了几个前来劝解的书吏人等大声诉苦:“我儿与你等也是多年同僚,共事一场,你们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新来的县令欺侮?你们可想好了,说不定将来你们也和我儿一样了!” “我们要见魏县令,他凭什么随意开革人?只是几日没来县衙,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这些人不断喊叫着,早把热闹的衙前街上的一干行人乡里都给吸引了过来,顿时里三层外三层的,百把人就这么围在了县衙跟前。而眼见来了这许多人后,他们是越发来劲,还冲周围叫道:“各位乡亲也来评评理,哪有县令一来就把人往死了逼的?这哪是县令,分明就是酷吏了!” 眼见他们越说越不像话,本来只是挡住大门的林烈终于按捺不住了,一摆手就要上前制止。不想这时后头一人却按了下他的肩膀:“林捕头且慢!”一回头,就瞧见县丞封平正站在那儿,“此事不是你能解决的,还是等县尊过来吧。” “可是……”林烈眉头一皱,隐隐嗅到了一些阴谋的味道。 “还是我来吧。”又一个声音自后响起,却是李凌终于赶到,看了眼略显诧异的封平,他只略欠了下身,“卑职这是奉了县尊之命前来解决眼下之事,封大人不会制止吧?” 被李凌拿眼这么一看,封平只觉着自己的那点心思都被他看穿了,心头一跳之下,只能勉强笑道:“既是县尊之命本官自然不会制止。不过李凌你可别把事情办砸了,县衙威严不可丢。” “大人放心便是。”李凌丢下这一句后,便排众上前,目光扫过眼下乱局,心里已经彻底有了定论。如果说来时他只是猜测这是有人蓄意搅扰,想借此打击魏梁的口碑名声和威信的话,那现在他是百分百确认了。而且策划这场乱子的必然就是背后的封平,以及关在大牢里的庄弘,这是他们的反击。 其实想来也是,这几日里一直都是魏县令压着他们打,把这些地头蛇都打得没有还手之力了,这显然是不合常理的。好歹他们也在此经营多年,怎么可能如此不济呢?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需要时间串联准备。 而随着庄弘真被罢官关入大牢,这些人是真个急了,哪怕没有万全把握,这时也必须拼上一把,所以就组织了这么些人来衙门吵闹。如果这一趟不能压住他们,后续他们就可能要为庄弘喊冤翻案了。 这些想法只在李凌的脑海里一转就已全数明白,也让他感到压力再增。但脸上的笑容却依旧灿烂,走上前去后,还很有礼地拱手行礼:“诸位乡亲还请听在下一言。” “你是什么人?我们要见魏县令!”靠得最近的一个老人看他并未穿公服便是一脸的鄙夷说道。 李凌并未动气,依旧笑道:“在下正是奉了县尊大人之命前来与你们说话的,还请各位静一静听我把话说完了。”最后一句他陡然拔高了声音,还真就盖住了众人的吵闹声,所有注意力都投到了他身上。 “咦,他不是那日告状的李凌吗?怎么就成了县衙里的人了?”远处有百姓认出他来,一脸的好奇。好在这些声音没有传到前方,闹事众人也不认识李凌,只是怀疑地看着他:“你是说真的?” “当然,这一点你们很快就能得到确认。”李凌一脸郑重地道,给了他们信心后,才又问道:“各位应该不是一家的吧,不知你们各自是什么身份。” “我是户房吏员李清家的……” “我是刑房张耽家的……” “我是……” 这些人纷纷自报身份,李凌也是一一与他们颔首见礼,应对得有礼有节,居然真就让他控制住了局面。直到问明白这里足有十二名吏员的家属后,他才笑道:“各位的心情在下也能明白,只是你们如此在县衙前搅扰实在大有不妥。说句不好听的,这等做法可是对衙门,对朝廷的大不敬,真追究起来,你们个个都要被严惩,打上二三十下板子都是轻的呢。” “你……”刚才那老人顿时又恼了,刚想呵斥什么,却被李凌迅速打断:“当然,咱们的魏县令一向仁厚,是断不会这么做的,但也需要各位知错能改才是,像这样在县衙前搅扰的举动,可一不可再!” “那也要县令给咱们一个说法才成!” “我家男人从未犯错,凭的什么被开革了?” 顿时间,又有几人大声叫嚷了起来,还有人趁机又提到:“我们要见县令!” “好,好好!”李凌赶紧把手往下压:“各位的心情我已经了解了,但县衙毕竟不同于别处,总不能让你们所有人都进去说话吧。这样,你们选几个人作为代表,随我进去说话如何?我保证,只要随我进去,定能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这下子反倒让人有些不安了,其中两人偷眼朝前方封平处看去,直到见他微微点头,才大声道:“好,我随你进去,还有谁愿意同去?” 有了领头的,其他人的胆子也大起来了,纷纷跟进:“还有我……” 本来只是两三人,可不一会儿,却又站出了十来人,几乎是一家一个,显然这些人之间虽然联合,但也远没到同心一致的地步,都担心自己不去会吃亏。 李凌倒也大方,当即一点头:“那就你们几个随我进县衙说话吧。其他人且在此等候,可别再搅扰了,不然……”说着他又看了眼林烈,“林捕头,若再有人敢乱来,就先把人拿下了!” “是!”林烈忙答应一声,他早看这些家伙不顺心了。 当李凌头前带着十多人往衙门里去时,在旁看戏的封平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李凌,你可不要瞎闹啊,这要是出了什么差错,谁也保不了你!” “县丞大人过虑了,在下这么做自然有我的道理。”李凌回了一句,脚步不停便带人进门,沿着过道直往二堂而去。后头却传来了封县丞的一声低哼。 李凌带人往里走,却并没有把他们领到县令的公房,而是一转身,就来到了自己最熟悉的户房所在的签押房。这时新的户房书吏已有数人,他们正忙着处理手头事务呢,一见李凌居然带了这么多人过来,全都呆愣了一下:“你这是?” 这些人倒是认得李凌,也听人提过县尊有意让他当新任户房典吏,可现在你还不曾上任呢,怎么就敢跑来了? 李凌却完全没有把自己当外人的意思,只把手一挥就吩咐道:“你们几个先出去一下,再把那架子后边的那叠东西取来给我。” 几名书吏都露出一丝不快来,但随即便看到了门外出现了曹师爷,他还冲他们微微颔首,示意他们听李凌的话办事。无奈之下,他们只能按照李凌说的,先把东西放到案头,然后乖乖退了出去,还顺带手把门也给关上了。 也是直到这时,初入衙门的几人才有些品过味来:“魏县令呢?怎么不是由他来和我们分说?” “县尊大人公务繁忙,现在是抽不出时间处理这等小事的,还是由我来招待各位吧。”李凌笑了下道。 本来还有些恼火的几人在对上李凌的笑容后不知怎的,心头一凛,某些话语就说不出来了。 第56章 小试牛刀(下) 李凌脸上一直都挂着职业性的和煦笑容,还客气地一指跟前那些座位道:“几位就不要站着说话了,都坐下。你们有什么话想跟县尊大人说,与我说了也是一样。” 这十几人面面相觑了片刻,到底还是依着李凌的意思各自找位置坐下。适才在县衙门口,仗着周围几百百姓围观,他们的胆子自然被无限放大,自觉着哪怕对上县令大老爷都不带虚的。可现在到了这么个封闭的环境,只剩下自己几个,他们却明显感觉到了不小的压力,有几个更偷偷咽了口唾沫,身子微微向后靠去,想要与李凌拉得更远些。 不过还是有胆大的,一个老人哼声道:“你也别想着用这种下作手段来吓唬咱们!老夫早几年也是在县衙当差的,见得多了。刚刚我们已经在外头说得很明白了,县衙如此处置我等子侄夫婿就是有错,大家都已经为县衙任劳任怨多年了,岂能因为一点小过错就随意革职了?” 有了带头的,其他人的胆子也大了起来,纷纷跟进:“正是这么说的,你们这么做就是要把我们全家都往绝路上逼,哪有这么做的?要是今日县令大人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答复,咱们就告到府衙去!” “对,我们要去衡州府,让知府大人给我们评理。从来地方吏员就没有无缘无故被开革的道理,就因为他们有几人未至便要开革,真是太没道理了。” “我家那个还是按照县令说的于前几日到了县衙参加,可结果还是被开革了,真是没有天理了……” 这些人一下子就跟开了闸门的河水似的,哗啦啦不断冲李凌大声抱怨,有几个性子急的更是直接站起身来向前说话,气势倒真有些起来了。而李凌只是坐在案后静静听着,也不作回应,直到他们一个个都说差不多了,方才点头:“各位的意思和诉求我已经大致听得明白了,就是大家都无法接受这样一个现实,觉着县尊大人把李清、张耽他们开革大为不妥,对吧?” “不错!” “那我可就要问各位一句了,县衙在用他们之前可是做过保证,说这是一辈子的事情,就跟你们买地买房一般,从此不得反悔?如果有,又可有字据与你们啊?” 李凌这一问顿时让他们都是一愕,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东西呢?李凌扫过他们一圈,方才又道:“那你们可知道就是朝廷命官也有被人罢免一说呢?还有某些商铺的伙计掌柜,哦,还有你们雇佣的佃户,难道就要管他们一辈子,哪怕明知道他们偷奸耍滑,假公济私,也要继续用他们?敢问,这天底下有这样的规矩吗?敢问你们真觉着所谓的县衙吏员地位还要高过朝廷命关吗?” 这一连串的问题顿时让这些人一个个张口结舌,都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了。李凌则依旧是那一副笑吟吟的模样,语气都不见起伏的:“我想答案你们都知道,既如此,凭的什么你们就非咬定了县衙吏员就一定要干一辈子呢?” “哼,你这分明就是在狡辩!我们来此只是想问问县令,为什么会突然开革咱们的子弟?”那老人再度发难,“难道就因为县衙可以开革就能任意妄为?那岂不叫其他人寒心了?” “就是,我家男人一向不曾得罪人,也没犯错,居然也被开革了……”一个女子满面通红地大声叫道。 “这么说来,各位是想要一个说法了?”李凌点点头,“这倒也容易。我手上就有些东西,你们可以看一看,看完就知道县尊这么做已经是很照顾你们的家人了。”说着,他取过那一叠纸张,按照上头所写的姓名,将一份份文书样的东西交到了每一个家眷的手里。 有那不识字的捧着薄薄几张纸一脸茫然,而识字的则满是不解地翻看起来。只看了片刻,有几人的脸色就倏然而变,由刚才的气势汹汹变作了如芒在背,如坐针毡…… 李凌就这么站在他们跟前,将他们的反应全部收入眼底,神色严肃道:“有些话我刚才就如鲠在喉,现在是不得不说了。你们所谓的张耽等人含冤被开革,那只是因为县尊大人有心维护他们的脸面,才没有真正追究罢了。 “现在你们手上的东西只是本县这两年里查到的他们犯下的小错处而已。比如李清,两年间在户房就已贪下了二百多两银子,这还是暂时查出来有证据可依的。若是县尊真要彻查,恐怕这数字还得翻上几倍呢。而以我朝律法,就是官员贪污达到五百两以上也是要被治罪严惩的,轻则降职罚俸,重则当场罢官甚至充军发配。你们觉着一个吏员贪污几百几千两银子一旦坐实了会是什么下场? “此番县尊大人只是将他们开革出县衙已是极大的仁义之举,也是念在他们在县衙勤勉做事多年,才未作进一步的追究。但是,这不代表县尊大人就不知道他们背地里干下的腌臜事,也不代表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倘若有人不知好歹,依旧想要闹出事端来,那就别怪县尊大人不讲情面了。” 当是时,面前十几个人都没了声音,刚才那点气焰更是如烟般消散。作为家眷枕边人,他们自然很清楚自家这几年得了多少非分之财,更清楚一旦官府真要追究起来,后果那是相当可怕的。 李凌的话还在继续:“我不知道你们今日前来搅扰到底是自发的,还是受人指使。如果是前者,我希望你们都回去好好想想,凡事皆有因果,自己犯下的错总要承担责任。而要是后者,那就值得玩味了。那个背后指使你们之人到底安着什么心?照我看,他就是想把你们当枪使,却让自己居于幕后。如果你们失败被罚,你看他会不会出来相助? “各位都不是蠢笨之人,其中轻重得失心里总能权衡的,我就不再多说了。时候也不早了,各位还是回去吧。也代我告诉你们的子弟夫婿,这次县尊大人宽宏大量就不再计较你们的过失,可要再有下一次,就没那么便宜了。” 说完这一大套话,李凌便先一步起身,开门,走了出去。 外边那些吏员,还有一直守在那儿的曹进都带着不安与疑惑地看着他,见他一副从容样子,而后头的屋内众人却个个垂头丧气,心神不安,顿时在松了口气的同时,满心都是疑问。 这从头到尾也不到一个时辰,这些进去时吵闹不休,非要争个说法的家伙居然就都蔫了?刚刚他们在外头还听着里边众人吵闹几句呢,倒是李凌后来说的话因为隔了门,没太听清楚,可这短短几句话的威力也太大了吧? 众书吏是惊疑,看着李凌的目光里都带上了一丝敬畏。他们可是知道县尊有意将其引入户房为典吏的,本来心下还不服气,现在却半点都不敢小瞧他了。论能力,论手段,论与县尊之间的关系,他们与李凌可差得太远了。 曹进却是惊叹了。原先他也有所含糊,正因为担心李凌不能把事情办好才在外等候接应的。可现在看来,完全就是自己多虑了,这个年轻人远比自己想的更加厉害。不光算账了得,胆子够大,居然还有着一副好口才。 “东家果然慧眼识才,此子用好了必是一大助力。”好在曹师爷没看过后世网文,否则就得再加四个字——恐怖如斯了…… 等到李凌出来,对曹进颔首表示事情已经办妥后不久,屋里那十几人也终于回神。各自怔忡地对视一番后,便起身出门,然后灰溜溜地离开了,再没有了半点气势可言,反而看着满满都是心虚。 之后的事情自然有县衙其他众人负责,李凌则重新去见魏梁,简单把刚才自己说服这些人的经过道了出来,也让魏知县又是一阵啧啧赞叹:“李凌你真是心细,居然一早就做好了相应准备。那些人的贪污证据也是从架阁库的账册中查出来的?” “正是,他们虽然表面进行了掩盖,但只要稍作细查,就可知其中问题。卑职都没花多少心思,就已经能查出不少疏漏了。”李凌笑着回话道。倒不算吹牛,毕竟如今的记账作假手段实在太原始,放到他这个专业人员眼里真就是漏洞百出。 就在魏梁再度感叹的时候,李凌又皱眉道:“大人,我觉着这次的风波必然是有人在背后指使。而且不光是庄弘,应该还有其他人在推波助澜,而且此人必然是县衙中的要紧人物!” 经此一事,魏知县对他越发重视,当下也不避讳地点头:“这个我也看出来了。但真要查却也不容易,而且快过年了,衙门里实在不好再起风波。” “是啊,今天都二十六了,他们还真是挑了个好时候啊。”李凌也叹了一声。县衙一直忙到今天已是极限,再下去只怕所有人都要闹将起来了。 所以无论是背后黑手,还是牢里的庄弘,都只能留带年后处置了。 第57章 如何自救 在让全衙官吏又多忙了数日后,直到腊月二十七,新来的魏县令才宣布散衙。如此,接下来的半个多月里,县衙就不会再处理日常公务,无论官吏还是差役仆从们也都各自散去,使原本热热闹闹的所在变得一片冷清。 当然,也不是说在县衙当差的所有人都回家了,至少有一个地方还是得留人守着的,那就是大牢。虽然牢里关押的犯人并不多,但上下人等依旧不敢有丝毫懈怠,毕竟如今里边可还关着庄弘呢。 不过与一般人犯那样被押在一间狭窄逼仄,阴湿又臭烘烘的牢房不同的是,庄老爷坐牢的环境可好了许多——不光独居一间足有三间普通牢房大小的屋子,而且被铺齐全,更有书籍等物可供他消遣。可以说除了自由受限,不得走出牢房外,庄弘这儿看着就跟客栈的客房没太大区别了。 此时到了饭点,更有狱卒把个精致分三层的食盒提进了牢房,小心讨好地笑道:“庄老爷,今儿个是馨香阁的几道拿手小菜,不知还合您胃口吗?要是不好,小的这就让人再去办一桌。” “罢了,就凑合着吃吧。”庄弘这时看着除了脸色白了些倒与之前没有什么两样,只一摆手,就跟打发下人似的让那狱卒离开。 就在这位松了口气便欲转身出去时,外头却传来了一个声音:“这也太亏待庄大人了。过两天就是除夕,怎么也得吃些好的,我这儿准备了一些地道的江南美食,特来与你共谋一醉啊。”说话间人到了跟前,在边上牢头手里的灯笼一照下,显出了封平的一张脸来。 “也好,有些日子没用江南美食了。这些你拿出去和兄弟们分了吃吧。”庄弘笑着一点放在桌上的食盒道。 牢头和狱卒赶紧连声称谢,喜滋滋地提了食盒就走,不敢打扰二位大人。这回他们可是赚到了,光这一套酒食就价值三两银子,抵得过他们一月俸禄了,钱当然是由庄家来出。 封平很随意就进到了牢房里,把手里所提食盒中的几道菜一一取出,却是东坡肉,糖醋鱼,笋干鸭汤……七八道菜摆在那儿,全都色香味俱全,勾动着人的食欲,再配上一小坛上等女儿红,当真没有缺憾了。 看着对方摆菜倒酒,庄弘一副淡然模样,直到封平都端酒相敬了,他才开口:“你今日总不会真是来请我吃酒的吧?是不是外头又出变故了?我教你的那一招被人破了?” 封平把酒一饮而尽,又亮了下杯底,这才叹了口气道:“你猜的不错,本以为纠集了那么些人好歹能让魏知县知难而退,却不料居然又被他给应付了过去。你知道坏咱们好事的是谁吗?” “又是那个李凌吧?”庄弘夹了一小块葱油豆腐品咂着滋味儿,冷笑着道,“暂时魏梁跟前也没什么好用之人。” “就是这小子了,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轻而易举地就把那十几家人都给唬退了。昨日我还让人去几家打听过,结果人家就是不肯说原委。啧,这小子还真是个大-麻烦!” “是啊,我也小瞧了他,所以才会栽了跟头,现在就被关在这儿了。封县丞你可得仔细着些,别再被他抓到把柄了。” “放心,我可比你谨慎多了。就拿这次,我也是等到衙门里没人了才过来看你的。”封平说着,又喝了口酒,皱眉道,“咱们总不能就这么任由这小子耀武扬威吧?明年开始,他都要在县衙任职了,还管的是户房。” “这是早就注定的事情,不然魏梁为什么会把户房所有人都开革了?不就是为了让自己信得过的人拿捏住钱袋子。不过这李凌终究只是小人物,我们最大的麻烦还是魏梁。” “这个我当然知道,可他是本县县令,我们都是他下属,能奈他何?说实在的,他也够厉害的,才一到任,就敢闹出这等动静来,也不怕引发乱子。” “所以说我们也是小瞧了他啊。”庄弘也把酒一饮而尽,又自己倒了一杯,说道,“他在朝中一定也有靠山,所以才不怕把事情往大了闹。我们错把他当成了以前那些县令看待,才会有这次的失手。不过没关系,咱们对付不了他,总有人能对付他的。” “你是指……”封平拿手往上一指,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我让庄强去衡州就是打的这个主意。” “可是上面真肯帮我们对付他?你不也说了,县令上头还有靠山。” “他有靠山也远在京城,远水怎可能解得了近渴?” “可问题是府衙那边有可能为了保咱们去和他为敌吗?” “不是保咱们,而是为了他们自己个儿!你道这几年我弄到的那些钱都进了自己腰包吗?除了分给下面的,还有一多半都被我拿去打点上头了。要不是有这次一出,说不定明年我都能更进一步,在府衙里谋个差事了。” 听他这么说来,封平心头便是一惊。他是真没想到庄弘居然还有这么一手,自己都被他蒙在了鼓里。但此时也顾不上计较这些了,便又皱眉道:“光是因为怕受到你的牵连,是不是有些不够啊?” “当然还有更要紧的一点了,黄麻捐的事情你难道忘了?”庄弘嘿的一笑,“这一点本来是李凌当日为了把我彻底拉下马,为了让全城百姓站到我对面才提出来的。但他终究过于年轻了,不知道有些事情能说,有些事情是不能乱说的。 “黄麻捐一事看着只是我一县之弊,可其实却牵涉了一府五县的大事。之前谁都不知道还好,可现在嘛,就完全不同了。” “我怎么没瞧出来有什么两样?也没见人再纠缠于此啊?” “那是因为现在没到时候。可等到明年四月收黄麻捐时,就完全不同了。既然这银子不该由我们一县全出,而且我们还一下交了十八年,你说百姓会答应再继续交吗?” “当然不会。”封平立刻摇头。 “这就是了,那必然会起乱子,也绝对不是府衙那些人愿意看到的。所以只要我们在此事上做做文章,就足够魏梁吃不了兜着走了。哼,他以为自己已经掌控全局,却不知其实自己就是坐在刀尖之上,一旦情况有变,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他这个新县令! “再加上我多年经营的人脉,府衙那边势必会在年后出手,足以把所有相关案子都接过去了。到那时,我要翻案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封平这回总算是明白了他的全盘打算,怪不得即便身陷囹圄庄弘依旧稳如泰山,原来是早有后招自保了。不觉叹道:“如此深谋远虑,难怪你庄典史能在本县呼风唤雨十年不倒了。本官佩服啊,佩服!” “哼哼……我终究还是吃了亏,等我出来,必要那李凌后悔自己当初做的一切!”咬牙切齿地放出狠话后,庄弘狠狠夹起一块东坡肉咀嚼吞下,就好像是在吃着李凌的肉似的。 不过在他胸有成竹的表象背后,内心还是有所犹豫的,却不知自己弟弟去府城有没有把事情办成。这都过去好几日了,想来也该有个结果了吧? …… 庄强已记不清自己这是第几次来沈家求见,反正钱买少花,昨日更是送进了一匣子价值五千两银子的明珠,却依旧只能在门房喝茶……这要是换作以前的庄大爷,早就发作打进去了。 但这回,已得兄长叮嘱的庄强只能忍着怒火,装着孙子,一次次登门求见。 好在今日沈推官没有再像之前那样拿公务缠身,身体不适为借口打发自己离开,而是让人将他带到里面的小厅叙话。这让庄强总算舒了口气,然后又拿出十两银子打点门房和领他进去的家仆。 “草民庄强拜见沈大人,先在这儿给您拜个早年了。”见到坐于厅内的沈寒后,庄强赶紧趋近两步,跪地行礼道。 沈寒四十多岁年纪,长了一双细长的眼睛,此刻正打量着庄强,半晌才摆了下手:“你起来说话吧。你是江城县庄典史的兄弟?” “正……正是。家兄早几日被人陷害,入了县衙大牢,这次小的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来找大人救我兄长的。”感受到对方身上隐隐散发出来的威压,庄强心头一阵发紧,便不敢多说闲话,直接入了正题。 没等他把事情的具体前后道出来呢,沈寒已经截断道:“此事本官也有所耳闻,是新任的江城县令魏梁所为吧?” “是的,可我兄长是被人冤枉的呀,他一向做事谨慎勤勉,哪来什么贪污之说?分明就是被人诬陷……还有那什么黄麻捐一事,更是天大的误会,我想以沈大人,还有府衙诸位大人之英明,定能看出其中问题。” “黄麻捐,那又是什么事情?”沈寒还真不知道有这一说法呢,忍不住好奇多问了一句。而这一问,却让他原先打定的主意也开始动摇了…… 第58章 除夕(上) 门外寒风萧萧,屋内却是暖意融融。 李家今日桌上的菜式可比以前要丰盛太多了,大盆的肘子炖得酥烂,散发着诱人的肉香,边上盘子里是一整条红烧的鲤鱼,就是以前最是素淡的菠菜汤里也点缀了一些火腿肉,看着就不一样。 五菜一汤如梅花般摆满一桌,全是李凌亲手所做,直把李月儿都给看得有些傻眼了。虽然今天正是除夕,可这菜也太好了些吧,小丫头嘴里都快流下口水来了,只等着李凌把个小小的酒壶拿进来后,方才欢笑着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哥,可以吃饭啦!” 李凌把刚烫熟的屠苏酒倒进小酒杯里,笑着道:“今天过年了,等明儿月儿就要大一岁,过了十五可就成大姑娘了。” 月儿却完全没有在意他的取笑,一伸筷子就夹起一大块肉来,想了想先给放到了李凌的碗里:“哥,你辛苦了,你先吃肉。” 看着这个懂事的妹妹,李凌心中一颤,不觉想起了远隔千载时空的父母和妹妹了。有道是身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平日忙于其他事情还好,可在这个该举家团聚的日子里,他还是想念起了穿越前的亲人来。 他想到了以往每到年边,自己从工作的大城市回到家乡,虽然坐车困顿却又充实喜悦的心情;想到了父母早早就把自己的卧室打扫整理,睡在小床上时的温馨;想到父母试探性的询问个人大事时的别扭和抵触,还有妹妹在边上打趣解围,讨着要礼物的娇憨…… 这一切的一切现在都不可能再重见了。他已经回不去了,只能在这个陌生的时代,以李凌的身份陪着眼前的妹妹一起好好地生活下去。 这番由节日而起的心绪感慨直到外头传来一阵噼啪的鞭炮声才被打断,李凌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失神了好一阵儿,随即又惊讶地发现跟前的月儿也没有动筷大吃,而是同样怔怔地坐在那儿,眼圈也有些红了。 “月儿你这是怎么了?大过年好好的,怎么要哭了?”李凌一下就着了慌,赶紧出声询问道。 “哥,你……我也在想爹爹和姐姐了。我记得以前过年时家里可热闹了,爹爹会给我压岁钱,姐姐会给我她亲手做的钗子……”小丫头想起以前,更是哽咽起来。 李凌赶忙又安慰道:“月儿乖,今天是高兴的日子,你别哭啊。爹和姐姐他们只是不在我们身边而已,说不定明年我们就能在一起过年了。” “真的?”小丫头吸了下鼻子问道。 “嗯。你想啊,爹是因为欠钱才跑的,现在我都早把债给还了,收到消息他总要回家的。至于姐姐,她虽然嫁了人,但总能回来的。”李凌忙说道,“还有,你要是真挂念姐姐,等过些时日我和你一起去江北县看她。” “哥,你真打算去看姐姐?” “那当然,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说实在的,打从三年前姐姐出嫁后,我们都还没去看过她呢,实在太不应该了。”李凌点头,随即又在心里补充了一句,还得把之前的一百两银子还给她。 虽然李通送银子来时没说要李凌他们还,可李凌却从未想过昧下姐姐的一百两银子。无论这银子是她多年积攒下来的,还是从嫁妆里拿的,反正都是她赖以在夫家立身的底气和根本,做弟弟的借用一下没什么,却绝不会厚颜吞下。 现在难关已经度过,而且靠着封神不断大卖,李凌手头也已宽裕,自然能把百两银子还给姐姐。所以去一趟江北县看姐姐,是李凌一早就计划好的,就只看年后什么时候有空了。 月儿这回总算是高兴了,破涕为笑起来,连连点头:“嗯嗯,我也要一起去看姐姐,我都三年没见她了,也不知道她生了宝宝没有……”到底是孩子心性,刚刚才流过眼泪呢,现在又笑嘻嘻了,还夹了一大块肉,鼓着嘴大吃起来。 李凌见此,也笑了起来,喝下满满一杯屠苏酒后,只觉着心里和身体都是暖烘烘的,很是舒服。 五菜一汤两个人吃到底还是多了些,月儿一开始吃得很猛,但几块肉和半条鱼下去后,已经只能摸着肚子大叫饱了。而李凌也只是随意用了些酒菜,然后从怀里取出一条细细的银链递给月儿:“这是给你的新年礼物。” “呀,好漂亮!”在烛光下闪闪发光的银链看得月儿的眼睛也闪烁起了光芒来,随即笑得眼睛都眯作了月牙:“谢谢哥哥,我好喜欢啊。” 李凌也笑了起来,这可是他花了不少心思请城里的银匠一点点打出来的手链呢,光是人工费就足足花了五两银子。当下就笑道:“你喜欢就好,我说过等咱有钱了,一定给月儿你更好的首饰。来,我给你戴上。”说着,从她手里又取过链子,再将之环上了她纤细的手腕。 白皙的皮肤配上银光闪闪的细小银链还真挺漂亮的,只是这么一来,就对比得另一只手上的黄铜镯子有些简陋了,李凌就说道:“你把这个镯子拿掉吧,看着不好看。” “不要,我喜欢。”月儿却把头一摇,反对道。 “为什么,这两个配一起真不好看啊。” “因为这是哥哥你送我的第一件礼物,我最喜欢了。”月儿却坚持道,然后还刻意地把两只手放到一起,让铜镯和银链并排展示,左看看,右看看,“一点也不丑啊,配在一起还挺好看的。” “呃,好吧,只要你喜欢就好。”李凌无奈地一撇嘴,也就不再坚持。 等把他们把碗筷杯碟什么的拿去洗干净,再回到堂屋里时,却发现有些不知该做什么才好了。在这个大年三十儿的夜里,照理来说是该守个岁,等到子夜之后再睡觉的。可眼下实在没有其他娱乐活动,连个让人吐槽的春晚都没有,家里有只有他们兄妹二人,自然就显得有些无聊了。 到最后,李凌索性拉了月儿一起看书写字……除夕夜里一家兄妹居然还读书写字,这要传了出去,都要被人传作勤奋好学的美谈了。 …… 像李家这样人丁单薄,只兄妹二人冷清过年的人家毕竟只是少数。眼下绝大多数人家里到了夜里光是吃饭也得花上几个时辰,然后还有小辈不断给长辈拜年,讲究些的还要训训话什么的,如此一晚上也就很容易过去了。 此时远在衡州府城的万家大宅之中就是这么一番光景。自中午时分,四房子弟全部到齐后,整个大宅里便已热闹不已,待到年夜饭时,万家男丁几十人更是共聚一堂,推杯换盏,看着实在人丁兴旺,和乐融融。 只不过等到二更左右,吃完年夜饭,几房主事之人随老太爷来到书房后,之前那点亲热劲儿方才消散。 这也是万家几十年来养成的老习惯了,每年这个时候,几房管事的子弟就要把今年的具体情况得失,以及来年的一些打算说与老太爷知道,然后再由这位家主做最后的评判,给予他们奖赏或是批评。 与往年一样,长房和二房报出自己一年的收获时都是一脸自得,老太爷脸上也是笑呵呵的。但到了三房的万芒说到书局这一块的情况时,气氛就有些不一样了:“我们三房手下的书局在这一年里倒也有些收获,比如府城这儿已经开了三家书店,应该能在明年再增开三家,从而把其他一些书店都给逼关门了,还有江北县,江源县等处也是大有收获……” “那今年具体赚了多少银子?”有个长房的子弟突然笑着问道。 “哼,要是没有你们长房的人突然捣乱,让我们在江城县也把书局立起来,怎么也能赚上几千两银子的。可现在嘛,今年是亏了差不多三千多两银子。”万芒一脸不快地说着,还狠狠瞪了开口问话的长房之人一眼。 “你这叫什么话?什么叫我们长房给你们捣乱?还不是你们三房的人自己没能力,非要跑去江城出丑,结果丢了我万家的脸面不说,还赔了钱!”这位也不甘示弱,反唇相讥。 “要不是你们突然把钱借给那古家书局会有这等结果?我们不问你们讨个说法,你们居然还敢如此冷嘲热讽,真真是岂有此理!还请老太爷为我们三房主持公道啊!”万芒顿时就火了,说着更是起身深深给端坐上首的老人行礼。 引来的却是一个略显轻佻的青年的嗤笑:“自己没本事居然怪到咱们长房头上来,怪不得你们三房这几年一直都没出息呢!现在连在小地方开个书局都失败了……” “你……”万芒顿时大怒,还想说什么,就看到本来眯着眼,好像都要睡过去的老太爷突然睁眼,慢悠悠来了句:“够了!都是一家人,又是大过年的,就不要伤了和气了。” 老太爷一开口,众人顿时不敢再说什么,万芒只能悻悻称是,然后又巴望地看了老人一眼,等着他为自己做主。 第59章 除夕(下) 这几个月里万芒等三房几兄弟都过得忐忑而憋屈。 本来万家四房子弟就数三房的处境最差,因为他们这一支是庶出,并不得老太爷所喜,以前都只能在长房二房,甚至是四房后边讨点活计,赚点体己钱,全无存在感可言。 直到三年多前,老太爷才点头让三房几人也独立管上一摊买卖,也就是书局这一块。虽然说书局的买卖远没法和钱庄、酒楼、车马行等大生意相比,但好歹也让他们有了立足之本,这让万芒等几兄弟格外奋进,只几年时间,就让万家书局开到了衡州府下四五处县城,甚至都有一统衡州地界书市的意思。 所以这一年来他们的心气儿也高了,想着只要再拿下江城县的书市,自己就能彻底扬眉吐气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他们在江城县折戟沉沙,赔了好几千两银子,灰溜溜退了回来。 而这一切在三房几人看来,都是长房那些人胳膊肘朝外拐才导致的结果,所以自打回来后就想着找家中老人告状。可最终老太爷却把他们晾在了一边,直到今日过年,万芒才得以当面把事情给说出来,心中那一个叫怨愤啊。 哪怕不敢真个发作,他口中还是小声道:“我们好容易才在江城县立稳脚跟,有了些起色,都快要把古家书局给挤垮了,结果长房那边就借给了他们一大笔银子,一下就让古家书局翻过身来。老太爷,你可不能太偏心了……” “放肆!”老太爷下手边坐着的名义上的万家家主万遥顿时哼了一声,“还有没有一点尊卑之念了,居然敢在此如此胡言乱语,竟还怪起老太爷来了?” “孙儿知错了,我只是一时情急才……”万芒这才醒悟过来,一脸惶恐,就差跪下去了。好在老太爷这时摆了下手,不以为意道:“好了,今儿大过年的就别吓唬人了,他也是无心之失嘛。浪儿,你来说说为什么要把钱借给外人吧?” 万浪是长房的人,自幼甚得老太爷喜欢,此时表现得很是随意,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笑着道:“这不明摆着的事情吗?老太爷以前就告诉咱们,做生意要往长远了看,最重要的不是眼前的利益,所以要多交朋友,立个好口碑。咱们万家钱庄一直以来秉持的就是这一理念,无论是谁,只要合适,我们都可以把钱借给他们。至于他们是不是和我们自家的产业有所争斗,却完全是次要的。 “要不然我们万家钱庄怎么能在衡州一地闯下这么大的名声,让那些做买卖的商人一缺了钱想着来我们这儿拆借,让城中百姓放心把钱存咱们这儿呢?十二哥,你说要是因为我不借钱给他们,然后让人把我们对客人区别对待的消息散播出去,影响了我们钱庄的信誉和今后的买卖,这后果谁来承担啊?” “哼,你这分明就是在狡辩……” 万浪这时却把面色一肃,摇头道:“十二哥你这话却错了,我们做买卖的人口碑信誉一直都是第一的,比做成任何一次买卖都重要!而且你们三房这几年来的做法也确实太过分了些,几乎每到一地就赶尽杀绝,把所有当地的书局和书店全部挤垮。 “我早就想提醒你们了,这么做势必不会长久,必然会有人让你们付出代价。果然,这一回你们就在江城县栽了大跟头。这天底下的买卖是做不完的,更不是我们一家能吞得下的,任何一行,都不可能一家独尊。如果你非要这么做,到头来只会以失败告终。” 他这番话一说出来,不光万遥,就连老太爷的老眼里都露出了欣赏之色。倒是万芒依旧一脸愤愤:“说的倒是好听,可说到底还是因为那不是你长房的买卖,所以你不心疼。” “好了,这事就暂且不提。我早说过,做买卖哪有光赚不赔的,只要能从中吸取教训,将来有所长进就不算亏。书局这一块,明年继续由三房打理,不过就别再像今年这样激进了,先把到手的几个县城的生意打理好,再想法儿扩张吧。”老太爷说着又看向了后头,“四房的,说说你们车马行的买卖吧。” 又是一番对答后,万家四房总算把生意上的事情都交代清楚,也大致明白了明年的总体思路。这时,时间已经来到了三更左右,听着外头不断响起的鞭炮声,万遥把手一摆道:“大家都散了吧,早些休息。明日还得早起祭祖呢,可别起迟了。” “是。”这些人又全都起身三拜,算是给老太爷拜年,然后鱼贯着退出门去。片刻后,房中就只剩下老太爷,万遥、万远、万辽等几个当家做主之人。 直到这时,老太爷的双眼才彻底睁开,流露出智慧的光芒:“今年怎么说?” 万遥率先道:“几房上下还是挺努力的,不过三房说到底还是欠缺了些格局。几个月下来,居然还没闹明白自己是怎么败在江城县的,只死抓着长房借银子给古家书局不放。”说着,又叹息着摇头。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本来他们也才刚入商场,之前又因为有我们万家的招牌在顺风顺水惯了,以为所有胜利都是理所当然。或许再让他们历练几年,情况就会好上许多了。”万辽也跟着道。 万远点头表示赞同:“老太爷,我派人去江城县查过,其实三房不是败在古家那个老板手上的,是另有人为其出谋划策,才让三房铩羽而归。” “是那个叫李凌的小孩吧?我已经听长房那边提到过了,小小年纪就能有此能耐和眼光,确实了不得啊。”老太爷咧嘴笑了下,“如此人才,要是能为我们万家所用就好了。” “这个怕是有些难了,听说他最近有意入官场,还和当地县令交情不浅。” “哦?那倒真了不得了,无论如何,这样的人物只可交好,不能得罪了。能写出封神,想出那许多印刷主意的年轻人,我是真想和他见见,说说话呢。” “是。我觉着不如让浪儿去和他接触一下?浪儿别的本事不够,但交朋友却是相当有一手。”万远忙提议道。 “五哥你是生了个好儿子啊,今日说的那番见识就比大多数子弟强出太多了。”万辽跟着笑道。 “只是因为老太爷前几年教导得好,才让这小子有了些长进。不过也就这样了,他就是不肯把心思放到生意上来。”万远叹了口气道。 “浪儿确实聪明,只是现在年纪轻,所以没个定性。但只要再大些就会好了,你们不也是这么过来的?还有你们的爹,也是一样。”老太爷对万浪这个孙子那是相当欢喜,当即维护了一句,然后又一摆手,“好了,你们也散了吧。李凌那边可以让浪儿去试着接触下,若能结成朋友最好不过。” “是,孙儿记下了。”三个当家人齐齐起身应道,这才由万遥搀扶着老太爷走出门去…… …… 在家中奋笔的李凌可不知道自己居然已经被万家几个重要人物所看上,只觉今日文思如尿……呃,泉涌……不光在短短两个时辰里写了两篇时文,还把困扰他好一阵的封神的后续情节也给写通畅精彩了。 这一段正是小说快到收尾处的大战梅山七怪的情节,原书里全是杨戬一人的高光时刻,几乎是一己之力吊打对面,而且七怪除了为首的袁洪也没有特别出彩的,与前边的诛仙阵和万仙大阵简直没法比。 李凌这回却是做了大改动,让哪吒、雷震子、杨戬等人联手与之斗法,各种法术算计齐飞,虽然比不了前边的神仙乱战,却也有着一番不同的美感,还把几个主要角色都给立起来了。 直到巷子里也响起一阵噼啪的鞭炮声,李凌才顿笔抬头,察觉到时间已过子时。也就是说除夕已然过去,现在是新一年的大年初一了。 这让他又是一阵恍惚,不知不觉间,自己真就在这个大越朝生活一年了,而前世的那些记忆,除了家人朋友外,已经渐渐模糊。或许再过些时日,那一切就会成为一场不真切的迷梦了吧。 随即,李凌又笑了起来,身边的月儿手里虽然还握着笔,身子却已经完全趴倒在桌子上,还有几丝口水顺着嘴角流淌出来,显得格外娇憨。当李凌起身过去查看时,才发现她跟前的纸上写的并不是让她抄写的诗经里的诗句,而是满纸的“坏哥哥”“臭哥哥”…… 好家伙,这得有多大怨念啊,才能让小丫头在纸上一写就是上百个坏哥哥。这时,李凌又听到小丫头梦呓地嘟囔了一句:“坏哥哥,写字累……”便又失笑起来,当即一弯腰,把个轻盈的身体给打横抱了起来,口中说道:“好吧,就算我坏,让你三十儿晚上还要罚抄写字。”说着,已把还迷糊着的月儿送进了她的房间,给她盖好了厚厚的被子。 第60章 拜年谈文 大越习俗,大年初一全家祭祖,初二新妇归宁,也就是新出嫁的女儿回娘家拜见,直到初三之后,才是朋友或上下级之间的互相拜望往来。 李凌作为穿越者自然是入乡随俗,新年头两日在家歇着,直到初四一早才带了月儿外出溜达,给徐沧、古月子等朋友拜了年,还顺带着从古月子那儿要了两套已经出版的封神小说前六卷。 话说就在年前古月子已经和府城那边的书店有了沟通,准备把一整套的封神都在府城试着卖一下,只因为利润的分配还未谈妥,所以尚未完全定下。这次李凌前来拜年,他又忍不住问起了最后一卷的写作进度。 李凌只能保证会在年后不久交付全书,然后在古家吃了一顿午饭后,便把月儿留在那儿,自己则直奔县衙而去。给顶头上司魏县令拜年才是今日出门的重点所在。 此时的县衙自然是一派冷清,所有官吏差役人等都在家中过年,正门是进不了的,李凌只能绕道后门。那边正联通着县令起居的后衙,只叫了下门,紧闭的院门就被开启,正是惜墨闻声而来,还颇为惊喜地看着李凌:“李公子新年吉祥,你怎么来了?” “你也新年好,我当然是来给大人拜年的。他今日可在衙门内吗?”李凌笑着回道,还举了下手中的拜年礼物。惜墨略犹豫了下,还是点头道:“少爷当然是在的,我给你引路。”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此时的魏梁正在书房里看书呢,一听这动静,也好奇地张看出来,正好瞧见李凌跟着惜墨过来,当即就笑着迎出门来:“李凌你倒是有心了……”随即目光转到李凌手里提的一大一小两个包裹上脸色又是微微一沉。 李凌却远远地先拱手作礼:“卑职在这儿恭贺大人新年一帆风顺,身体康健啊。” “你也新年吉祥,进屋说话吧。”魏梁脸上的喜色已然不见,稍显冷淡地把人请进书房,等李凌刚一落座,他便点了点放在桌上的包裹道,“你能来给我拜年我还是很欢喜的,可是这些东西却没必要送了,待会儿拿回去吧。” “呃……”李凌也是一怔,没想到这位居然如此正直,连年节礼物都不肯收。但他并没有立刻点头,只笑着取过那大些的包裹,边解边说:“大人果然清明,不过我这礼物也只是一点小心意罢了,实在算不得行贿,都是我自己写了出版的话本小说,想着大人过年期间有些闲暇,才送来给你和曹师爷消遣一二。” 说话间,他已经打开包袱皮,露出了里头那一叠十多册小说来。一旁正给他端茶的惜墨只瞥了眼,就轻呼出声:“呀,封神演义……” “嗯?”本来有些阴沉着脸的魏知县也是一愣,再看那大包裹里的东西时,果然就是一本本最普通不过的封神小说了。但此时他的注意力却转移到了另一点上,看着李凌好奇道:“你说什么,这书是你所写?那逍遥子就是你?” “正是。”李凌笑着点头:“大人也曾看过拙作?” “哎哟,我还以为逍遥子是个白胡子的老头儿呢,想不到居然是李公子。李公子你书上写的那些神仙都是真的吗?”惜墨在旁已经两眼放光,就跟看偶像似的盯着李凌,甚至都把做下人的规矩给抛到了脑后,显然他是封神一书的忠实书迷了。 “书上的东西当然全是假的,至少我是没见过什么神仙的。”李凌回答道,又看向魏梁,“这只是卑职之前一时游戏之作,只为了能赚些钱还了自家的债款,然后让妹妹和自己日子过好些。” “这封神我也看过一些,虽然文笔不算上佳,但内容精彩,倒也可以一读,不想却是你所作。”魏梁这时才镇定下来,笑道,“倒是惜墨对这书极感兴趣,曹先生看过也是赞不绝口……” “大人谬赞了,卑职惭愧。如果大人不嫌弃,就请收下这两套书吧,一套是给您的,一套就送与曹先生。对了,曹先生呢?” “曹先生是淮北人氏,这次过年没了公事,我就让他回家去暂住几日了。”说着,他又点头,“既然这是你的一片心意,那今日我就破例收下了。”说话间他又看了眼一旁的惜墨,后者满脸高兴,显然是想要这小说很久了。 李凌也笑了起来,给上司送礼确实是一直以来让国人,尤其是官场中人感到很头疼的一件事情,毕竟礼物轻了重了都不好,还要符合双方的性格和身份。之前他也想了不少,最后才决定直接把自己的小说当礼物送去,如此既显文雅,拿出去也有面子,关键是对方再清廉,也不至于拒绝这样的礼物。 话说这股风气其实后世早就刮得到处都是了,那些小有成就者总会想着自己出本书,什么回忆录啊,什么以前的日记啊……然后自己跑去自费出版,再到处送人,也算是附庸风雅的一种方式了。 不过李凌送书的举动要比他们高级多了,毕竟他这书可是畅销书,别人想看还得花钱去买呢。 解开了这个疙瘩,魏梁对李凌的态度又亲切了不少,闲话几句后,又转到了小说一事上:“你写的封神固然有些意思,也能让你额外赚些钱财,可若你真要考科举,我觉着还是不要把太多心思放在这上头为好。我虽不曾写过小说,但也知道那是相当费神费时的事情,而两者相比,科举却是你的终身大事了。” “多谢大人提点,卑职也已经想好了,赶在这次过年期间把最后的一卷写完,毕竟做事得有始有终,然后便一心科举和县衙中的公务了。” “啊……这就要写完了?我还没过瘾呢。”惜墨在旁小声嘀咕,换来了魏梁有些不快的一瞪,然后转头道:“你能这样想就最好不过了,毕竟事分轻重缓急。” “大人提到科举,卑职这儿正好有几篇新作的时文请大人斧正指点。”李凌趁机把小包裹也给打开了,取出里头的几叠书文来恭敬地递了上去,这也是他今日前来拜会的一个目的。 魏梁本来还好奇他小包裹里放的是什么呢,直到这时才释然地笑了起来,态度更好:“拿来我看。我既然之前就答应过你会在科举一事上多作指点,就不会反悔。”说话间,他已接过那五六篇文章,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直过了有半个多时辰,魏梁才抬起头来,看了李凌一阵道:“你习读经典也有些年头了,不过却未得名师指点,对吧?” “嗯。因为家道中落,我其实是跟了父亲一道读书写文,不过说来惭愧,他也没能考中秀才,只是闭门自研而已。” “唔,怪不得你文章虽然看着基础扎实,但终究欠缺了一些高屋建瓴和有见识的想法,这让整篇文章看着过于枯燥,实在难称上等。” “这么说来,卑职想走科举这条路怕是很难了?”李凌心头有些失落,他自觉着这几篇文章已经写得相当不错了,至少比前段日子胡乱所写,以及再早时的原主所作要好上许多,可结果落到魏梁眼里竟只得个枯燥的评价。 不过这也是他关心之下忘记了对方的身份,那可是高中探花的科举高手,眼界实力又岂是他能相比的? 看到李凌一脸的失落,魏梁又筹措了一下语言安慰道:“你也不必太过灰心,这科举毕竟不同于作诗赋,才情固然重要,但基础却更难得。我看得出你对经书的基础还是很不错的,只要在一些细节和主题上稍稍提升,则考中秀才应该问题不大。” 这哪跟哪啊,怎么才说我文章不怎么样,现在又说考中秀才不难了?李凌咧了下嘴,只得说道:“还请大人明示。” “嗯,这样,如今离着县试还有两月时间,我每日都会给你一个题目你回去作文,次日再拿我看。然后你记住在文中要多用典故,再根据本朝的一些故事发圣人之言,只要能把这几者完全融会贯通,至少一个秀才的功名就跑不了了。”魏梁提出了自己的办法。 李凌却苦了张脸,如果是说其他朝代,他还或许有些想法,毕竟后世有的是历史方面的普及渠道,他也看过一些。可偏偏眼下的大越朝不在其中,他身在江城小县也没有更多东西可看,实在不可能达到对方的要求啊。 魏梁看他一脸为难,先是一愣,很快就想到了原委,便笑道:“这样吧,我手头上便有几册本朝立国以来的大事记录,还有我平日里的一些感想,你且拿去好好读了,再化用进自己的文章中,想必就能有所进步了。” 李凌这才有些感动了,这位魏县令是真不藏私啊,连如此重要的文献都肯拿出来给自己参考。当下便起身抱拳:“卑职记下了,多谢大人指点。今日开始,我便按大人的意思每日写一篇时文,还请大人出题吧!” 第61章 上任第一天 自初三拜会了魏梁之后,李凌便开启了努力学习的模式,每日里不是读书就是写文,甚至连家门之外都没有踏出去,却把封神的写作当成换脑休息了。 每天一篇的命题文章还是相当考验人的写作能力的,而魏梁对他的要求也不低,再加上几乎每日半个多时辰的细心讲解,直让李凌自觉在科举作文一道上有了长足的进步。 如果说以前他的文章只是切题通顺,那现在却多了一些闪光点,甚至某几篇还能发圣人之言,以高屋建瓴的方式说出一些大道理来了。这些都是以往李凌摸索着写文所不可能达到的高度,也只有在魏梁的指点下才能有此成就。毕竟这时文写作又有制艺之称,熟读经书只是基础,勤勉、天分、经验等等都是必不可少的,而魏梁身为殿试探花后三者自然是拔尖的存在。 不过对李凌来说写文章大有提高还不是让他最感高兴的,他觉着最大的收获还是魏梁借他的几本笔记书册,那上头的内容才是真正的宝贝,是让他更清晰认识大越朝的一把钥匙。 原先的李凌只知道自己所在的大越朝是宋之后凭空出现的朝代,在这个时代没有金元等外族入侵中原,导致汉人百姓饱受残虐,中华衣冠文明几乎断绝……至于更多的细节,却是所知寥寥。 现在却不一样了,他看笔记才知道原来在宋与越之间还有过一个短暂的柴周朝廷,虽然只几年工夫周让帝就把皇位禅让给了越太祖孙途,但这依旧是一个不能忽略的重要节点。 然后就是大越开国时所定下的诸多政策此时看着也颇为先进,比如文武互不相属,没有宋明时那种文官压着武将一头,到了战场上都能直接指挥的事情,这就让大越的军队战斗力比宋时强出许多倍了。而武官的选拔不像后来那样只考什么弓马武艺,更多的是兵法指挥等方面的考校,反倒是个人武勇被放到了次一等的地位。 而为了让朝廷更好地掌握边关军队,太祖朝时就定下祖训,太子储君成年之后必须在边军中呆满三年,以经历真正的沙场考验,赢得边将拥戴之后才能还京理政。这一祖训直到眼下依旧被皇室所执行,本朝太子如今都还在北边军中呢。 不过也有许多政策在太祖驾崩后的几十年里被人束之高阁或是篡改了。比如早前提倡的科举改制,朝廷六部各有不同的一套东西来考校读书人,然后择优录取。太祖在时,科举考试都被拆分成五六门不同的科目来分考了,结果这种在李凌看来极其先进的考试用人制度却在太宗朝后期被改了回去,于是就有了今日的科举制度。唯一让人感到庆幸的,是终究没有出现八股文这样死板到连段落样式和字数都有定制的科举形势,至少现在的科举还是以写文赋和策问为主,诗词反倒不被人所重视了。 不过也没有了太祖朝时连算数好的人也能直入户部这样的超擢之事,据笔记里提到,第三任工部尚书王洛甚至还是个不怎么识字的泥瓦匠呢…… 这一切的记载,都叫李凌看得直呼大开眼界,大长见识,同时也让他越发肯定这位大越朝的开国之君,太祖武皇帝孙途就是个穿越者,而且还是个极其理性,有着改变世界能力强大存在。只可惜,再强大的穿越者也终究抵不过历史的滚滚洪流,虽然他建立的大越朝还在,可他定下的诸多律令和改革却早成一纸空文,时代终究回到了它该走的方向…… 当然,这些庙堂之高的东西对现在的李凌来说还是太过遥远,也就当个热闹一看,更多只是让他有了更开阔全面的视野来理解经书和注释上的内容,从而体现到他所作的文章上来。 从这儿,李凌也就能看出世家子弟与寒门子弟之间有着多大的差距了。这些东西自己之前是怎么都不可能看到的,可对魏梁这样的世家子来说,这一切却是唾手可得,所以他们才能在一次次的科举中占据着绝对的优势,而寒门子弟却需要极高的天分,或是极好的运气,才能攀上世家子一开始的起点。 而这一认识也让李凌更不想轻易放过眼下的绝好机会,如此在家中的读书写作也就越发刻苦,即便十五上元节他都没有出门观灯,只让古月子带了月儿去衙前街一带游玩了一阵。 然后,时间来到正月十七,三日的上元佳节过完,也就意味着年节到此告一段落,已到了衙门重开,他李凌也该去县衙报到了。 冬天日短,今天又是阴天,所以卯时将尽,天才蒙蒙亮。但李家兄妹二人却早已起来,吃了饭后,李凌就打算出门前往衙门。却在出门前被月儿给叫住了:“哥,等下……”月儿说着走上前来,让他站着别动,然后踮起脚尖,为他把稍微有些走样的吏员衣袍的后颈给整理平了,“这样就好多了,看着可真威风。” 李凌低头看着自己这一身皂色衣袍和帽子,实在无法与威风两字给联系到一起。别说这身穿着了,就是那两位佐贰官的绿色袍服在他眼里都显得有些low,也就县令那身青色官服勉强有点样子。 “哥,还有这个,你戴上了,可以保佑你一切都顺顺利利的。”月儿说着,又把一根串了两颗木珠的红绳绑在了李凌的手上。 李凌笑着任她施为,而后又有些奇怪道:“这东西你从哪儿弄来的?” “这是元宵节时我和古大嫂特意求来的,可灵验了呢。”月儿一脸郑重地说道,还举起自己的右手,把根同样的红绳也给亮了出来。 好吧,只要妹妹开心就好。李凌笑了下,也没再说话,又冲她一挥手:“那我走了,午饭你自己做碗面吃,晚上我带好吃的回来。” “嗯嗯。”小丫头眉开眼笑地用力点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好事。 “还有,别忘了把那首《离骚》抄满三遍,我晚上回来可要检查。”李凌丢下最后一句话,笑着离开,背后的月儿整张小脸却彻底垮了下来:“啊……”自己还是大意了啊,没有闪,让哥哥给算计偷袭了…… 辰初时分,李凌已来到了县衙前。虽然他之前一段日子已来此不少次了,但今日再来的心境却是完全不一样。来到已经敞开的大门前时,他明显愣了一下,目光深深地看了眼四周和里边,倘若现在手里有只手机,他说不定还要以县衙为背景给自己来张自拍,然后发到朋友圈上炫耀一下呢——哥十九岁就成本县公务员了,还是处级以上的干部呢,各位羡慕吧?哇哈哈哈…… 带着有些古怪的心情,李凌迈步跨过高高的门槛,正式进入县衙。两边的差役看到他这身装扮也都纷纷躬身行礼:“李典吏新年好。” “你们也新年好,县尊可在二堂吗?” “是的,待会儿还要排衙,还请李典吏准备好了。” “唔。”李凌点点头,通过魏梁给的笔记,他好歹是知道排衙是个什么仪式,那就相当于地方最高长官的早朝了。只不过和皇帝的早朝不同的是,排衙一般是一月才有一次,不过那排场也是相当不小,让掌印官过足官瘾,算是地方官员特有的福利了。 既然离着排衙还有些时间,李凌便打算先去户房与自己的几个下属见见面,沟通一下感情,也好为将来的合作打好基础。想到这儿,他在进入二堂后就没有去县令的公房,而是直接转到了右手边第二间的户房签押房。 县衙虽然占地不小,但因为被大堂占了一大块,又有县令的后衙占去一块,导致真正用来办公的区域就显得有些逼仄了。所以哪怕户房是县衙六房中掌握实权最多的一块,他们的签押房依然只得一间,只是比别的几房更宽敞些而已。可这里的人也多啊,之前是七八人,经过之前的开革风波后,则还有五人,包括李凌这个典吏。 现在随着李凌走进签押房,正在房中说着话的四人同时住嘴,然后先后起身行礼:“卑职见过李典吏,给典吏拜个万年。” “各位不必多礼,你们也过年好。”李凌笑着摆了下手,“咱们之前也曾有过照面,却还不知各位姓名呢,看现在有些时间,就互相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呢,叫李凌,暂时就是这儿的典吏了。” “小的林庆!”一个圆脸的男子笑着说道。 “小的赵涵!” “小的周林渊!” “小的方致远” 几人恭恭敬敬地报出自己的姓名,看着好像挑不出什么错处来,但李凌明显感觉到了来自他们的疏离,尤其是那个叫方致远的,虽然拱手作揖,但却是一副懒洋洋,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样子,甚至带着一点难以掩盖的敌意。 看来自己被县令安排为这个户房典吏可不得下属认可啊。 就在李凌若有所思的当口,当的一声钟声响起,几人立刻起身就往外走,只有一脸喜庆笑容的林庆说了句:“到时间排衙了,可别去迟了。”李凌这才会意,跟在他们身后朝外而去。 第62章 撂挑子 县衙大堂之上魏知县高坐上首长案之后,其下两边则侧坐着两名佐贰官,县丞封平与主簿王贺,而后才是分列两边的一众吏员和三班衙役,杂役人等。百来名县衙官吏齐聚,堪称是济济一堂,很自然就让高坐于上的知县大人油然生出大权在握的畅快感来。 这就是排衙能被人偷偷称作小上朝的原因所在了,这种高居人上,发号施令,一呼百诺的感受,委实与天子上朝,将军升帐差不太多了,能最大程度满足人的权力欲。 早几年官场中就流传着一个笑话,说是京官与地方主政官员碰一起互相吹嘘,京官说我更近天子,地方官说我有排衙;京官说我到冬天有炭敬,到了夏天有冰敬,地方官说我有排衙;京官说我们能不能不提排衙这事儿,地方官就是一笑说,那我还不用老见人就卑躬屈膝,作揖行礼呢,然后京官没了脾气,那咱们还是说排衙的事情吧。 这笑话虽然有地方官的酸葡萄心理,但也可看出这地方官主政官员的排衙是颇被其他官员所艳羡的。李凌身处队伍前列,听魏梁说着那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也能明显感受到排衙场面的肃穆隆重。 终于,开场那些没什么营养的客套话说完,魏知县把脸色一正,目光从所有下属官吏的脸上一一扫过,沉声道:“本官虽然新到任不久,却也有心在我江城县里建一番功业,为百姓谋一份福祉,还望诸位能够尽力助我,不要再让之前的那些不愉快重现了。” “卑职等谨遵大人之命。”众人齐声答应。 “很好,那接下来本官就来说说年后的一些安排吧。其一是税收方面,去年秋天还有一些欠税的人家,如今过去数月,也该把欠下的税款粮食给收拢来了。封县丞,这一块一向都是由你负责,那就照旧吧。最迟到三月底,积欠的税款粮食必须到位。” 封平想说什么,可在对上魏梁那双眼睛时,却有些不敢开口了,只能拱手答应:“下官领命。接下来我会尽全力催收欠税的。” “其二,本官查过衙门里的诸多钱款进出,总有些对不上账,这是户房的职责所在,李典吏……” 李凌忙打叠了一下精神,出来一步应声道:“卑职定会在短时间里把相关之账全部整理清楚,不留任何疑问。” “唔,最好能在本月之内把账目都理清了,那样才好及时上报府衙。”魏梁满意点头,又补充了一句。 李凌再度称是。然后魏知县又相继提到了开春后的劝课农桑,以及三月时节的科举县试等等大事,那都是县衙接下来一段时日里必须紧着处理的事务,相关人等自然也是一一领命。 随着魏梁不断点名安排差事,李凌才终于见识到了身为县令身上到底担负了多少职责。这可不是某些影视里所看到的那样,好像当县令的除了时不时审理几件案子就无所事事了。事实上,一个县内几万十几万百姓可有着太多需要处理的大小事务,而现在这些职责却是全着落在了他一个县令的身上,说一句重任在身也是半点不夸张的。 直到把这些琐碎却又要紧的差事都吩咐下去后,魏梁才又把脸色一沉:“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也必须赶紧处断了,那就是庄弘一案。你等可有什么建议或是更进一步的证据吗?” 此话一出,现场的气氛却有些僵硬了,几乎所有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好像没听到县令的问题似的,有几个定力差的,更是脸上的皮肉都颤动了一下。 李凌很清楚他们为何会有此反应,毕竟县衙里各种利益纠葛,谁也不敢说给庄弘定罪时会不会把自己也给牵扯进去啊。看着几乎所有人都不再作声,魏梁的脸又黑了三分,但到底不好当场发作,只能哼了一声:“此事本官是要查到底的,还会在不日继续堂审。好了,今日排衙结束,各位散了吧。” 随着县令走出大堂,众人才放松下来,出门之后,几个关系近的就凑一起窃窃私语,议论起了什么来。六房吏员几乎全部都是如此,只有户房这儿却显得有些冷清,看到李凌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时,赵涵方致远几个还偷摸着打了下眼色,然后才由方致远打头,笑着来到了李凌跟前:“李典吏。” “嗯?你有什么事吗?”李凌刚拿过一份去年留下的账册想看看呢,听招呼便抬头问道。 “小的家里出了些状况,老母身子有恙,需要送去府城找名医诊治,所以想告假几日,不知典吏能否通融?” 李凌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阵,然后才笑道:“既是为母尽孝,那自然是理所当然,准了。这样,给你五天时间可够吗?” “够了够了。”方致远忙点头应道,转过身来,脸上已满是得意的笑容。 他才刚回到自己的座位,赵涵又走到了李凌跟前,一脸为难道:“李典吏,小的近来身体甚是不舒服,大夫说需要在家中静养,所以这几日怕是来不了县衙办差了……” “是吗?你需要歇息几天?五天够吗?” “应……应该差不多了吧。” “准了,咱们当差的也得保重自己的身体啊。” 这位离开,周林渊又上来,同样是一个略显蹩脚的理由,同样是告假数日,李凌照样没有多作刁难,点头答应了他。最后,当李凌把目光落到林庆身上时,后者略显肥硕的身体扭动了下,直到那三人有事外出,方才凑了上来。 “怎么,你是自己有病,还是家里有事,需要告假啊?”李凌这回索性都没抬头,直接问道。 “没,没有。小的一切都好好的,小的只是觉着典吏你这么任他们告假也太宽大了些,他们分明就是说好的,想把年后的各种杂事都推给典吏来忙啊。”林庆小声提醒道,“别看咱们这儿好像没太多要紧事,可往往年初时会有好几日忙到不可开交,当初有八人在户房时都忙不过来,现在只剩典吏和小的二人,怕是更难把差事办好了。” 李凌却是一笑:“我知道,不过我觉着有时候办差人多反而不利,少了那些扯皮时间,进度反倒能更快些。你若不信,大可在此看着。”说话的同时,李凌笔下都不见停的,唰唰的写着东西。 “小的自然是要听从典吏安排,帮典吏把差事办妥。”林庆立马表着忠心,只是眉头依然有些轻锁,这位新来的典吏可别把事情想太简单了。户房这儿的差事真就千头万绪,不是光会查账就能应付过去的。 李凌当然不会跟他解释自己以前在某大公司里开年要做多少任务,那时才叫忙得不可开交,连上厕所都得跑着来去。与那相比,现在县衙户房的一些差事真就是小意思了。 同时,他更清楚方致远三人同时请假就是撂挑子,想用这一招来逼迫自己认清位置,从而压制,甚至让自己主动退位。终究他李凌在县衙没有什么根底,又不像魏梁有着朝廷背书,下面的人自然不可能心服了。 既如此,那就且让自己先显些手段来震慑他们,然后再想法把整个户房掌握在手吧。 正说话间,那三人又先后回来,却是各自去领了一套笔墨纸张,然后又一个个整理一番,便想离开。不料这时李凌却开了口:“你们且慢走。” 几人看了立在边上的林庆一眼,明显有些不满了:“典吏有何吩咐?莫不是改主意,不肯让我们告假了吗?” “当然不是。不过衙门自有规矩,既然你们告了假,就得有书面呈递,如此我也好给县尊一个交代不是?”李凌笑吟吟地把三份假条给拿了出来,“你们各取一张,在上头签名便可。” 三人一脸疑惑地接过假条,以前还真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呢。不过仔细看看上头的内容,又不觉着有什么不妥,同时也想不出李凌这么做有什么深意,便在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后,各自提笔签下了名字。 李凌接过这三张假条,脸上堆满了和煦的笑容:“那你们就回去吧,记得五日之后回来便可。” 三人总觉着有些问题,可又想不出哪里不对,最后还是按照计划,迅速闪人。林庆在旁却看得有些发呆,真就如此轻易让他们离开了?那接下来户房只剩二人,可就有的忙了。 事实也正如他所料,不一会儿工夫,主簿那边,县丞那边就陆续把积压了大半个月的不少公文和亟待处理的文书什么的不断送到了户房,很快的,李凌和林庆的案头,就已经堆叠起了厚厚的一摞文书卷宗,而且看这架势,还会不断增加,哪怕他们全力而动,忙到天黑都不够他们把今日的事情办完的,更别提腾出时间来处理县令所说的去年的一些不是太清楚的账目了。 第63章 什么叫专业(上) 朝廷六部,吏部为首。可要是对照到县衙六房,却是户房的职权最重了,户房典吏也就有了众吏之首的说法。 如此一来,户房平日里的差事也是冠绝县衙六房,所以一直以来江城县的户房里的书吏人员也是最多的,之前足有八人,哪怕之前有过风波,到底还是留下了五人当差。可现在,随着其他三人借故告假,所有差事自然就全落到了剩下的李凌和林庆的身上。 林庆也算是县衙里的老人了,早两年也曾在户房当过一年的差,自问也算有些经验,可也有些吃不消如此众多的责任落到自己肩上啊。光是那一份份不停送进门来的文书账册,就看得他头皮发麻,而那些需要大量精细计算的数据更是让他不敢有丝毫懈怠,只能埋首案头,全力以赴。 可即便他再努力,也比不过陆续从其他官吏那里送来需要复核的卷宗,这么辛苦了大半日,眼看天都快要黑了,他也就完成了十多份文书的核对计算,而面前案上却已经摆了不下三四十份书册,让他感到一阵无力。 自己这儿都已如此,想必李典吏那边是越发不堪了。正摆弄算筹,计算着一份税赋细节的林庆心中忍不住叹了一声,却又不敢仔细去看,甚至都有些后悔自己的选择了。 其实之前方致远几个也曾暗示过让他一起告假,好使李凌更加难堪,可最终他还是没有与他们同流合污。这倒不光是因为他为人厚道,更在于他觉着跟着李典吏要比与他为敌对自己更有好处。他本来就与那些不算一路,更不是庄弘他们一党,若能趁此机会与李典吏搞好关系,并由之得到县尊大人的赏识,对自己的前途自然大有帮助。 可现在,林庆却是有些后悔了。这么繁重琐碎的差事全落到两人头上辛苦一些也就罢了,最怕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到时自己说不定都要背锅,真真就得不偿失。 “要不我也找个由头从明日开始告几天假?”就在林庆心猿意马地想着放弃时,里头传来了李凌的招呼:“林庆,你且进来看看这份东西。” “是。”林庆有些心虚地应了声,好像对方能看出自己的心思一般。定了定神后,方才快步往里走,绕过一扇屏风,才来到李凌的桌案前。只打眼一扫,他便看到那长长的书案上头赫然堆叠着六七十份文书,几乎是自己案头的一倍了,其中有几份还摊开了放在那儿,旁边的纸上则还画着一些扭曲的古怪符号,叫人看得一头雾水。 但随即,林庆的目光又被那几份打开的文书给吸引了去,那都是被仔细核算过,并已经签上李凌名字,用过印,确认无误的文书。而在它们下面,还压着厚厚的五六十份账册文书,似乎是意味着这一叠都已经被李凌给验算处理完毕了。 这怎么可能? 只大半日时间,自己那边辛苦计算,摆弄算筹才算明白十来份相关文书账目,这位李典吏就已经把五十来份账目都算清楚了?而且还直接盖了印,意味着都不用再找其他人验看了,他哪来的如此自信? 林庆的心里满满的皆是疑虑,脸上表情更是变幻不断,一时反倒有些愣怔住了。直到李凌低咳一声,连续叫他:“林庆,林庆……”他才猛地恍然过来,忙应道:“小的在,不知典吏有何吩咐?” “你看看这个,我总觉着这十里铺去年交上的税赋有些问题,可王主簿那儿却又通过了。”李凌把一份税表推到对方跟前,点着中间一行数据道,“那里的人口我已经查过了,是和其他几个镇子是差不多的,可去年上交的税银却比别处要短了将近四成,这当中是不是有什么猫腻啊?” 林庆迅速收摄心神,回话道:“典吏你有所不知,这十里铺的情况确实有些特殊,别看他们人口土地什么的都与其他几处村镇没有太大区别,可那里却是我江城县的科举重地,光举人就有三个,还有八九个秀才。” “这与那里的税赋如此之少有关系吗?” “当然是大有关系了,举人和秀才那都是免税的,而且不光是他一家一姓,还能庇护其亲族人等的田地也不被纳税。其实秀才还好些,也就够为自家省下一笔税银,可举人却能免至少两百多亩地的粮税还有其他一些税银,反正足够让十来户人家不被官府征收赋税的。现在十里铺三个举人,八九个秀才加一起,自然就让该镇的税赋锐减四成左右了。” 李凌皱了下眉头:“这是朝廷一早就定下的决策?” “是的,也不光是我大越朝如此,早在百年前的大宋就有此优待士大夫的政策了,而且那时给的条件更高,就是为了鼓励百姓参加科举。”林庆在县衙多年,这些事情还是很清楚的。 李凌这才有些明白过来,之前他也知道有了功名后可以免税免役,只是没想到这居然还能惠及周边之人。但他依旧有着一个疑问:“可他们又图什么呢?居然就肯让同镇的百姓占他们的光?” “这一方面自然是能有个好名声,毕竟惠及乡里可是会被人牢牢记住的。另一方面自然也有实际好处,其实那些乡民是把自家的土地归到了举人秀才的名下,每年还会给他们不少钱粮以为报酬呢,当然给的是比税赋要轻不少的。倘若遇到荒年什么的,这些举人还能以最便宜的价格把土地真正收到自己手里……” 李凌心中一动,这就是他们拿国家的政策来给自己赚名声,收好处了,到后面甚至可以凭此名正言顺地兼并土地……或许这也是这世上许多人趋之若鹜地去参加科举,一次次不肯罢手的关键吧,毕竟那好处是看得见的,哪怕当不成官,也能富甲一方。 很快,他又回过神来,笑道:“这次多得你指点了,好了,你再忙一会儿,差不多也该闭衙了。”说着,笔一挥,也在手上这份文书上签下自己的大名,再取过那枚小小的户房印钤,按在了上头,并顺手将之放到了左手边那高高的一叠文书的最上方。 林庆忍了忍,到底还是没能忍住,小声道:“李典吏,这些都是你已经算清楚,可以交与县尊的文书?”他指着那叠足有五十来本的文书,难以置信地问道。 “是啊,这有什么问题吗?”李凌听他出语气有异,便随口问道。说话间,他手中笔又在旁边的纸张上写下了一连串的数字,然后经过一番心算,把结果看出,对照之后,再将这份文书也给通过签名,中间的时间也就不到两三分钟而已。 “这……他居然都不用摆弄算筹的?居然只看几眼,画几下,就能把东西都算出来了?”林庆眨着自己那对不大的眼睛,满满的都是惊诧,这效率也太快了吧。 好奇之下的他已经顾不上什么上下之分了,当即从那叠已经被李凌验看过没有问题的文书里抽出一份来仔细看了起来。李凌倒也没有阻止他的这一举动,而是拿目光微微一瞟,口中笑道:“你这一份是三里湾村去年的粮税情况,比去年好像多了三斗二升,共计是五百四十二石六斗七升……” 听着这一连串的数字,林庆的身子又颤动了一下,可上头那繁复的数据却不是他用心算就能算明白的。当下只能壮着胆子拿了东西回到自己的桌案前,然后又是一阵摆弄算筹,半晌后,才终于算明白了上边的数字,果然就跟李凌所说的一点不差,然后他就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足足愣了半晌,林庆才回过神来,捧了那份文书,还有自己桌上的一份已经算清楚的账册一并拿给了李凌:“还请李典吏验看一下这一份。” 李凌明白他的用意,却也没有拒绝,当即接过文书,一目十行地扫过去,同时记下数字,进行心算,不一会儿就已经有了答案:“这份大王村的税银该是二百三十六两五钱四分,不过他们却只交了一百九十八两六钱,还有三十七两九钱四分未曾缴纳,该是派人去催上一催了。” 林庆的眼睛陡然睁大,这一结果他足足算了三遍,花了小半个时辰,可到了李典吏这儿,却只半盏茶都不到就已经得出答案,而且分毫不差……这差距也太大了吧? 这一刻,林庆看自己上司的眼神已经完全不同了:“典吏,你……你这是如何能做到如此精准快速地把这些账目都算出来的?” “呃,这个只因我从小就对术数有些兴趣,而且还有一种与你们所用算数完全不同的计算方法吧。”李凌一时也给不出太合理的解释,只能含糊说道。 但这已足够让林庆心生佩服,同时满心期待了:“典吏有此本领,这下咱们户房的差事可以按时保质地办成了!” 李凌只是一笑,说实在的,对他来说做这些差事都是大材小用,寻常的整理数据账目,加减心算对一个专业的注会来说真就是基础里的基础啊,都体现不出自己的专业性来。 第64章 什么叫专业(下) 北风渐小,阳光正好,从开了一半的后窗照进屋子,打在了窗下矮几上的棋枰面上。矮几两端,封平与王贺各自拈子,一边闲话,一边对弈。 虽然县衙二堂其他几处签押房内还是忙碌一片,可是这两位佐贰官此刻却颇为闲暇,可以泡一壶清茶,下棋来打发时间。 在又落下一子后,王贺才微微挑了下灰白色的眉毛道:“想不到你也会如此清闲,之前县尊不是把去年短缺的税赋一事都交你处置了吗?照道理现在该很忙才是啊。” “这些小事自然有下面的人去做,要不然还不得忙死我这个当县丞的?”封平笑吟吟地回了一句,“你不也一样,刚翻过年来当有不少文书需要处理吧,还不是照样与我在此喝茶对弈?” “我可不同,有不少差事被县尊自己接了去,前两日又忙了一阵,直到今日才算有了空闲。可你封县丞可不同啊,那些账目足有百来份呢……” “呵呵,这不有户房在吗?这等账目上的事情,自然得交他们查验之后再作处理了。” “所以你把这摊子事都交户房了?”王贺的目光一闪,“我可听说了,本来户房还留着五人当差,结果两日前其中三人就突然告假,还是被人提醒的。莫非就是封县丞你的手笔?” 封平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又把手中黑子往边角一挂:“这一手我可筹谋良久了,你可要当心着些。你怎么对户房的事情如此上心了?” “这一着妙啊,我之前怎么就没看出来呢?户房有个李凌,只怕不光我在意吧,你不也一样?只是你把事情做得如此明显,就不怕他去县尊那儿告状吗?” “告什么状?方致远三个是正常告假,也是他自己批准的,还能怪到本官头上不成?而且若是他办不成差事,还不能服众,你觉着魏知县真就好替他做主出头吗?” “是啊,若是李凌真没那本事,抓住错处后,便可将他典吏的职位给夺掉了,你和那三个都是打的这主意吧?”王贺说着一子落下,使棋盘上的局势陡然一变,“可你也别太大意了,那李凌在算账一道上可是个中高手,说不定他真就能凭一己之力把差事办妥当了呢?” “不可能。”封平的目光盯着棋盘,神色凝重,嘴里却是斩钉截铁,“他固然有些本事,但如此错综复杂繁复杂乱的账目怎么可能轻易就能算清楚?你可别忘了他才刚入县衙,以前只是一介布衣罢了,能有什么经验和本事?”话说到这儿,他才选中一个位置,落子下去,同时长出了口气。 “你这一手倒也有点道理,但却忽略了我之前的那一招闲子,这是一处连环劫啊!”王贺说着棋子迅速落下,瞬间就杀死了对方一片黑子,使本来纠缠厮杀的棋盘为之一清。 封平的目光一错:“这……你早在三十手前就已打好主意了?” “当时只是一手闲子,却不想现在却成了决定胜负的关键。承让了。”王贺笑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据说是太祖提倡并传下来的清水泡茶,这滋味确实要比把各种香料掺杂了炖煮茶叶要可口得多了。 “罢了,我认输就是。时候还早,不如再来一盘?”封平投子认输。 “不了,我手头上有些差事还需要处理呢。”王贺说着站起身来,将要走时,才突然又回身道,“一局棋的输赢当然无所谓,还能再下一盘。但有些事情上就不同了,一旦低估了某人,后果可远比想象的要严重,而且绝无反悔的可能。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吧。” 见王贺丢下这么句话后离开,封平先是一呆,继而又不屑地笑了起来:“这老货的胆子是越发的小了,那李凌还能翻天不成?我看他这段日子得忙到不可开交,而且多半会犯下诸多错误,到时正好把他拿下,连带着还能让魏梁也付出些代价呢……” 就在他心中觉着一切尽在掌握时,几名杂役慢慢抬了个箱子走了进来,箱子里满满的都是文书。这让封平有些疑惑:“这些是什么东西?谁叫你们往本官这耳抬的?” “大人恕罪,这是户房那边让小的们送来的,说都是之前大人吩咐要查验落实的账册等物。另外还有一些也是需要大人过目的卷宗。”一个杂役忙小声解释着,却让封平整个人都呆住了。 半晌后,等他回神,两个杂役已经离开,面前却多了一整箱子,百多份账目文书。封平的呼吸微微一乱,这才哼声道:“简直胡闹,只四天时间,他居然就敢把所有账目都送回来了?你这是想让本官给你再查一遍,算一遍吗?如此懈怠公务,如何能做我县衙典吏?” 口里低声说着,封平已伸手从箱子里抽出一份账册,完全是带着挑刺找错的心思去翻看。可在迅速扫看下去后,他的脸色就渐渐有些变了,到最后,更是瞪大了眼睛,这上头的一切都与他之前的考量没有太大出入,数字也是清清楚楚落到最后。 当下里,他终于是有些坐不住了,立刻起身拿了账册来到自己办公的桌案前,铺开纸张,提起笔来,摆弄开算筹就仔细算了起来。作为举人出身的官员,封平在算数一道上倒也有些造诣,就这么只花了一刻,便得出了最后的数字,结果与李凌留在上边的结论完全一致。 “这……一定是凑巧。”封平很快就给出了解释,当即又取过两份账册,再次仔细算了起来。然后,居然还是和李凌的结果完全一致。 这下他是真有些不淡定了,索性连续抽出十来份账册来,就这么伏案仔细算了起来。这一算,时间飞逝,再抬头时,却发现天都已经黑了,不知什么时候,边上其他几个签押房早已人去屋空,都散衙了。 而此刻的封县丞已经顾不上时间了,只有些怔怔地盯着案上那一叠账册和最后的数字,口中喃喃道:“这不可能……不可能啊……”两个时辰忙碌下来,结果却发现李凌交上来的账册结果完全不存在问题,其中有一次他算的与李凌不同,可再验算时才发现是他自己疏忽出错了! 这下封平是彻底没勇气再去验算剩下那几十份账册文书了,因为眼前这十份他都是随机抽出来的,对方总不可能未卜先知地把仔细算过的放到那几个位置,只等自己的验算吧? 如此一来,一个惊人的结论就摆在了封平的面前——李凌所在的户房竟只用了三天,就把百多份账册文书都给清算干净了,而且没有半点差错!而更关键的是,这可是只有两个人的户房啊,那个林庆有多少能耐他可是知道的…… “他是怎么做到的?他天生就是专门为算账而生吗?即便之前户房有八九人时,这点差事也得办上十来天,他却只有四天工夫就把所有账目算清楚了?这怎么可能?”封平都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了,低低地诉说着心中的疑问。 随后,脑海里有响起了王贺之前的提醒:“……一旦低估了某人,后果可远比想象的要严重……”自己真就低估了李凌的才干,甚至可能因此带来更大的后患? “不可能!他说到底只是县衙一个小小书吏,我可是朝廷命官,还能怕了他不成?”封平猛吸一口气,强迫着让自己迅速冷静下来,随后又在房中来回踱步,暗暗作起了计较:“看来想让他出错,或是知难而退地离开县衙是不成了,那就得用些其他办法。还是得从户房那几个的身上入手,这一步他们已经踏了出去,就断没有后退的可能,看来后日等他们回来,我该再让他们出把力气了。” 直到自以为想到了对策,封平因为李凌的神奇表现而慌乱的心神才得以平复下来,袖子一甩,熄灯出门。 此时的县衙,除了前衙一处耳房里还亮着灯光,有几个差役守夜外,也就只剩下后衙县令的住所还有光亮了。 魏梁在听到惜墨的一番禀报后,本来纠结到一起的两条眉毛稍稍松快了些:“李凌果然是算账的一把好手,才四日时间,居然就把如此繁重的差事都给办妥了。” “是啊,我也觉着李典吏真是厉害,当时搬进去的账册那一叠叠的,都跟山似的,我还以为至少要用上半个月才能算清呢。他却只用了四天时间,就把差事全办好了,还把封县丞给吓了一跳。”惜墨大为叹服地说道。 不过魏县令却没有欢喜太久,笑容刚起就又黯淡了下去:“即便如此,也就让他保住自身而已,可这终究不是我所希望看到的啊。”随即又自嘲一叹:“不过我也没法说他,其实我这个县令比他更为不堪。也不知曹先生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再这么拖下去,我真怕事情又生反复啊……” 第65章 立规矩 五天假期过完,方致远三人重新来到县衙。 已经得到些消息的三人此刻的心境与五天前已全然不同,再没有了非我不可的骄傲情绪,在进入签押房后,更是显得有些拘束。看到端坐于上首案后的李凌时,几人稍作犹豫,便纷纷上前见礼:“卑职见过李典吏。” 李凌在纸上唰唰点点写了些东西后,方才抬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们一圈:“你们家里的事情都办妥了?不用我再准你们几天假了吧?” “不,不用。” “小的已经把家中事情都办妥了,家母的病情也已稳定,接下来有什么差事李典吏只管吩咐便是。” 几人连忙表态道,还露出了几许讨好的意思来。他们已经知道眼前的年轻人远比想象的厉害,七八人十来天才能完成的差事他居然只在四天里就完美办妥,这等能力再不敢让他们小觑。 李凌点点头:“那就好,要不然我都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对待三位了。” “李典吏这话是什么意思?”几人心中一凛,赶紧问道。 李凌没有当即作答,而是转头对边上的林庆道:“去把东西贴墙上,好让他们也能知道咱们户房今后的规矩。” 规矩?几人越发疑惑,却看到林庆在答应一声后已把张数尺长短的纸张拿起,正正地贴在了一侧墙上,上头横十纵五,却是一张大大的表格,最左侧正写着户房自李凌而下五人的姓名,后面则全是空白的,不知有什么用处。 就在几人有些摸不着头脑的当口,李凌已慢悠悠说话了:“想我户房可是县衙重中之重,但凡有半点差错,就可能影响到无数百姓的生活,自县尊大人将我提拔为户房典吏后,我心中一直都是战战兢兢,不敢有半分懈怠啊。 “所以这几日里,我一直在想着如何能让我户房上下更加用心办差,给全衙上下一个表率。现在总算是有了个初步的设想,今日既然大家都到了,那我就先把规矩立起来吧。” 说话间,他已起身来到了那张表格前,指着上头一个个格子道:“你们也都瞧见了,每人背后都有一个格子,便意味着你可以在一季之内可以犯下的过错总数,无论是谁,只要犯满了错误,便要受到惩治。轻者便是罚俸,重者开革出县衙。毕竟咱们身上担负着全县数万人口的生计,自然不可掉以轻心。” 方致远三人的脸色已经快速变化,心中不安的情绪也越发的强烈。但此时又拿不出什么借口来反对李凌,毕竟他是上司,本就有权制定规则。不过周林渊还是忍不住道:“那依李典吏之意,什么叫犯了过错呢?” “那可多了,比如交到你手上的差事给办砸了,那就是一桩过错,又或是交你的差事到期任未能做成的,也是一大过错。”李凌随口说着,突然把脸色一肃,“还有就是无故缺席,早退迟到的也是过错。“就拿你们三位来说,之前五日未到,便是过错,还将本该一起办的差事全部交到我与林庆手上,更是错上加错。不过念在你们只是初犯,所以只记五个过错便是了。” 说到这儿,李凌递了个眼神过去,林庆已迅速会意地拿起个小小的印戳,在桌上的印泥里蘸了后便在那表格上,周林渊等三人名字背后的格子里印上了戳子,啪啪啪几下,十五个印记就全清晰落在了上头。 本来还只是有些不安,可在看到代表自己过错数量的格子里突然多出五个红戳,三人的心跳都快了起来。赵涵更是忍不住道:“典吏,我等不在县衙五日可不是无故缺席,而是跟您告了假的,你当时也已经允准了,如何能怪罪到我等头上呢?” “是啊,而且如此规矩并无先例,也未见县衙有什么明文下发,实在叫人难以信服!”方致远更是直接提出了异议。 李凌看着他道:“有一件事我想你还没闹明白吧?这儿是户房,而我是如今的户房典吏!也就是说在这一房之内,就是以我为主,我说什么,你们这些做下属的就当应着,倘若不肯遵命,可以,就此离开户房,离开县衙!” 别看李凌年轻,身上的气势却是十足,一下就把还想争论的方致远给压制住了,让其脸上一阵发白。而他的话还没完,又看向赵涵:“你说的不错,我确实准了你们的假,而且当日还有假条为证!” “这就是了,李典吏你总不能出尔反尔吧?”赵涵心中微微一定,趁机说道。其他以后再说不迟,现在绝不能认了错误。 李凌把嘴角一勾:“你们看看这几份假条,上面白纸黑字可写得分明,你们这几日是因何告假的。你,是因为母亲有病,需要去府城诊治;你,是因为身体不适,需要静养……”说话间,他把假条拿出来拍在了桌案之上。 而后,才目光灼灼地盯着三人:“可你们三人这五天又都在做什么?前日庆丰楼里可是有你们的,还有更前一天,你赵涵就在吉祥赌坊耍钱……真就像你们自己说的那样因为家中有事,需要陪母去府城,需要养病才不能来县衙吗?” 一番话说下来,顿时让三人面色惨白,张口间却说不出狡辩的话来了。同时,他们心中更是一阵胆寒,自己几人五日里的行踪居然早被李凌掌握,他是早有预谋?甚至打从一开始他就已经知道了他们的那点心思,所以故意让他们签字画押,写下假条,为的就是今日这一出。 这只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可手段之老练,却比之自己等多年的油滑老吏尤要过之。自己三人那点自以为是的手段根本就不够他瞧的,早被他吃得死死的了! 越想之下,三人越感到恐慌,甚至额头都冒出汗来:“李……李典吏……我们……” “那些理由你们就不必说了,就算说了我也不会信的。”李凌却立刻出言打断了他们的说辞,哼声道,“我也是念在你们也算是县衙老人了才依旧肯给你们机会,要不然,光是这五日你们的行为,我就能把你们驱逐出我户房,甚至请县尊开革了你们!别以为户房没了你们就办不成事,莫说你们,就是满县衙的差役吏员全部换了人,也不过稍微费些手脚而已。 “现在,我想听听你们的意思,倘若知错了,今后就乖乖照我的规矩来,不得再有任何的差错,也别想着找什么靠山,你们的靠山现在只有我这个户房典吏,而不是其他人!要是依旧不肯改过,那就请走。” 看着几人战战兢兢,却又有些别扭的样子,李凌又补充道:“不知你们可听说过前刑房书吏张五现在的处境吗?就在他被县尊开革了吏员差事后,家中每日都有前去搅扰报复的,那都是他以前结下的冤仇。他是县衙吏员时自然没人敢想着报复,可一旦没了这身皮,他的处境可就堪忧了。” 这话算是真正提醒了赵涵三人,他们猛一个激灵后,赶紧抢着表态道:“李典吏说的是,咱们今后一定谨遵你的规矩行事,不敢再有任何其他念想。” “李典吏,卑职最是佩服有本事的人,你之前能用几日时间就把繁杂的账目清算干净就不是常人能做到的,我对您那是五体投地啊。” “李典吏,小的……” 眼见他们滔滔不绝地还要奉承拍马,李凌有些不耐地一摆手:“你们还是把说奉承话的力气留着办差吧。我李凌精于算账,也只认数字,只要你们今后勤恳当差,之前的事情自能一笔勾销。不过你们记住了,本季你们已犯下五个过错,只要再犯五个,必然严惩不贷。” “是,卑职记下了。”五人这时早被他拿捏住,当即肃容应道。 “那就好,我这儿还有二十份账册,你们三个分了查验一番吧。记住,倘若出了什么纰漏……”看他把目光又落到那张表格上,几人骨头都是一紧,当即叫道:“大人放心,我等一定仔细查账,绝不会有半点差错!”却是连称呼都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 “嗯,记得明日中午前交我。还有,我习惯在辰时来到县衙,倘若你们谁比我来得更迟,就以迟到论处,同样是一大过错。” 几人脸上又是一苦,以前的他们都自在惯了,还真有些不适应天天这么早来衙门呢。但此刻已经没得选择,再不情愿也只能应下此事:“卑职谨遵大人之命。” 李凌这才露出一丝笑容来,把手一挥,示意他们可以回各自案头做事了,几人这才略松口气,转身各归各位。只是当他们的目光再落到边上那表格处红得刺眼的印戳时,神色间还是一阵发紧,心有余悸。 任谁也没想到,李凌居然只用了五天时间,就把户房的控制权完全拿捏在了自己手里。事实证明,想要成事,能力和手段缺一不可,好在他两者兼而有之! 第66章 李凌献策 今天是二月初一,又是一月排衙的日子。一切如旧,县衙上下一派肃穆庄严,直到一个多时辰后方才各自散去,各回签押房忙碌起来。 可回到自己公房内的魏梁却显得有些怔忡,全然不见了半月前首次排衙后的意气风发,甚至眼底深处还带着几分愤怒、无奈与茫然。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在心头不断蔓延,让他坐立难安。就在刚才大堂之上,魏知县再次提出要审断庄弘一案,可结果却被封平等人打着哈哈地给阻拦了下来。而让他感到恼火的是,这些人的说法还有些道理,说是如今衙门里有太多其他重要事务需要处理,庄弘一事大可以往后压压,这让他有气都撒不出来。 其实可不光只在这一事上,自新年开衙以来,魏梁总有一种被人掣肘控制的不安感觉。表面上看着他是本县县令,手握大权自然说一不二。可实际上真正能由他做主说了算的事情却是微乎其微,每当他提出一个想法时,总有人会跳出来加以制止,而且居然还都说着有些道理,使他最终只能放弃。 如此半月下来,魏知县都能从身边许多下属眼中看到了轻蔑的意思来。也是直到这时候,他才惊恐地发现虽然没了庄弘,自己这个县令依然有可能被两名佐贰官连通那些油滑老吏给架空了。 都说他年轻有为,一到本县就轻而易举把庄弘这样的厉害人物给拿下了,足见手段之高明。可只有魏梁自己知道其实那都是曹师爷在后指点,再加上李凌从旁协助才有的美妙结果。可现在,曹进回乡后因病耽误了回程,李凌又忙于户房公务,他这个县令一时竟找不到帮手,只能独自苦苦支撑。 本来今日他是打算趁着排衙的气势把案子继续深查的,结果还是以失败告终。说到底看似出身能力都高人不止一筹,俨然主角的魏知县还是太嫩了些,毕竟他才任地方官不过两月,又怎么可能是那些奸猾老吏的对手呢? 成长总是要付出代价和学费的……可问题是他实在忍不了啊。 “笃笃……”清脆的敲门声让魏梁从懊恼的情绪里稍稍定神,应声道:“进来说话。” 门开,进来的正是李凌,这让魏梁的脸上总算多了些笑意:“可是户房有什么事情吗?”也就这位由自己一手提把起来的户房典吏最贴心,至少让他还能掌握住县衙的财政出入,没有成为一具彻底的傀儡。 李凌先行了一礼,这才回话道:“大人说的是,这儿是卑职几日里整理出来的关于今春县衙的各项支出,河堤处需要加固以防春汛,须银三百六十两,常平仓那边也有一些库房受损需要重新修缮,还有……” 一边听着李凌的禀报,一边看着手中清清楚楚的相关记录,魏梁只觉着心情也好了许多,这时才有种大权在握的畅快感嘛。直到他说完,方才点头:“你考虑得不错,照准。” “还有一笔支出是分发到每个吏员和差役手里的工食银子……”李凌随后又递上来一份表格,上面已经把县衙上下好几十人的具体俸禄数字给标注明白了,让魏知县一看就能清楚,“一共要支出三百九十八两五钱。” “嗯……”看着那上头一个个名字和职务,魏梁忍不住就想起了自己现在的处境,眼底自有阴翳闪过。但这事早有定例,多年下来衙门里的各级官吏差役的俸禄都是定下的,他也不好克扣改变,就也点头表示认同。 可就在他提笔刚要往这份表格上签字通过时,李凌却突然开口:“大人且慢。” “唔?这是哪里有什么不妥吗?”魏梁微微一愣,悬腕抬头看来。 李凌对上县令疑惑的目光神色变得凝重起来:“大人你真满足于眼下的处境吗?恕卑职斗胆说一句实话,今日排衙时,那些人可把阳奉阴违四字完全表露出来了。无论是刑房还是工房,他们可都一直拿捏着自己那点权力,使大人根本无从插手呢。” 先是半晌的沉默,而后便是一声幽幽的叹息:“你也看出来了?本官最近可太憋屈了,那些人明面上称我为大人,可事实上,谁又把我真当回子事了?” 听着县尊那苦涩的说辞,李凌也陪着叹息出声:“卑职也早看出那些人不老实了,虽然年前已经肯尊大人为本衙主官,可实际上却一个个死捏着那点权力,妄图还与过去一样,让大人只做个有名无实的江城县令!奈何之前卑职人微言轻,无法为大人分忧,当真是惭愧啊。” 魏梁眼中的怨怒更重,但随即他又目光一闪,想到了什么:“你今日说这些,可是有了什么法子助我吗?倘若你真能帮本官夺回大权,本官定不会亏待了你。” “大人严重了,为大人分忧正是卑职份内之事。我本就是大人一手提拔,还在科举一事上对我多有指点,说一句你我有师徒之份都不为过。大人的难处也一直困扰着下官。之前确实想不出什么对策来,但今日看到这份俸禄表格,我却有了个法子。” “说来听听。”魏知县当即就有了兴趣,急忙说道。 “大人可知道卑职为何能把户房几个吏员都整治得服服帖帖的?靠的正是我一早就立起了规矩,倘若他们犯下过错,就要受罚,而如何判定他们有无过犯之权却在我的手里。”李凌简单地把自己在户房立下的规矩说了出来,直听得魏梁一阵发怔,末了才又说道:“所以卑职以为大人若想真正掌握县衙之权,就得让他们也遵照新立的规矩行事!” “这却谈何容易?”魏梁苦笑摇头,“你所以能让户房几人尽皆俯首帖耳关键还在于你能以一己之力办妥户房的诸多账务差事,即便把他们都开革了也不怕。可县衙公务千头万绪,倘若本官真把人开革了,哪怕之后真招来一批人,恐怕也会耽搁许多事情啊。” 有道是江湖越老胆子越小,这说法放到官场上也是一样。初入官场的新人总是充满了干劲,为了自己的理想可以冒任何风险。当日初入县衙的魏梁就是这么一个心态,甚至都放出话来不惜把所有人都给开革了。 可是在年前年后一番上手主政,他才发现事情远比自己之前想的要复杂百倍。那些差事可不像李凌说的随便换个人来就能拿起办妥了。如此一来,他心中便有了顾虑,投鼠忌器之下,自不可能再如之前般随意拿开革下属作要挟了。 现在李凌似乎是想旧事重提,魏梁自然难以认同。李凌听后也是暗自一叹,所以说当官一久,冲劲消失,也就一个个和光同尘了呀。 “大人有所顾虑卑职自也明白,不过大人想过没有,虽然衙门少不了这些老吏人等办差,可同样的,他们也少不了衙门给他们的这身皮啊。” “嗯?此话怎讲?” “大人可知之前被开革的几个县衙吏员现在是个什么光景?之前在刑房当差的两人因为得罪人太多已无法在本县立足,只能把家中产业贱卖逃离。原户房的两个吏员更是被仇家找上了门,被人所伤却不敢到县衙伸冤,还得赔偿对方银子……还有林捕头岳家,之前都是户房典吏郑艮一言九鼎,现在却完全倒过来了,林捕头在郑家可自在得很啊。这就是地位变化所带来的影响,这一切县尊或许不曾留心,但其他人却全看在眼中呢。” “竟……竟还有这等事情?”魏梁的眼中顿时透出了一丝底气来。 “这是卑职让人暗中查探的,绝不会错。他们这些为县衙吏员的,平日里仗着有衙门撑腰可没少做祸害百姓的勾当,一旦丢了这层保护,下场必然凄惨。这一点其他人也心知肚明,所以只要大人动了真格,就不怕他们不肯就范。 “何况,咱们这次也不是胡乱治人之罪,他们平日里的一些过错大人见过,卑职见过,其他人也都看到眼里,绝不会错。还有,以卑职之见这次只是扣罚俸禄,再申斥一番,然后静等他们的改正。倘若下个月再不肯改,便可从重处罚了。只要把规矩彻底立起来,何愁他们不肯就范?就如卑职刚刚所言,县衙里一众人等谁都不敢真冒着失去差事职务的风险来与大人为敌。大人只要掌握了这一点,又何愁大权不重新回到手里呢?到时无论是要重审庄弘一案也好,想要插手其他事务也罢,那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魏梁被他一番话说得脸色都红润了起来,心中不断转着念头,权衡着得失轻重——这似乎是现在自己夺回大权的最好也最有效的手段了,唯一的顾虑就是倘若李凌对那些人的猜测出错,使事情难以收尾又该如何是好? 没有曹进在旁出谋划策,魏知县的胆气还是略有不足啊。 第67章 县衙变革(上) 对于魏梁的顾虑,李凌倒也能猜到一些。 他一方面必然是在担心李凌提出的这一做法会不会存在什么漏洞或麻烦,从而使县衙出现混乱;而另一方面应该是他更在意的,那就是万一这规矩没能立住该如何是好?到那时他县令的威风扫地,只怕结果要比现在更差,这就让他难免瞻前顾后,不敢轻易下此决定。 当然,李凌猜到他的想法不代表就能接受这样的心态,奈何做主的终究是魏梁这个县令,他只能献策,然后等着对方做出最终的决断了。 本来,李凌以为魏梁这次会犹豫许久,甚至要等到曹进回来后才会给出结论,却不想只过了两日,县令就又把叫到了跟前,神色凝重道:“李凌,你那规矩当真可以约束县衙上下,让他们听从本官的号令行事?” 李凌有些惊讶地看了对方一眼,怎么他突然变得急起来了?但还是小心应对:“卑职不敢把话说满了,但是只要有县尊支持,七八成把握还是有的。毕竟这次立下的规矩将与众人的俸禄紧密相连,任谁也无法超脱出去。” “那就试一试?你还没把俸银发下去吧?”只稍稍思忖了一下后,魏知县就果断下了决心。倒把李凌看得又是一呆,半晌才忙拱手称是,只是心中的疑问却是越发的浓厚了。 看出李凌的疑虑,魏梁倒也没有把他当外人,只见他从案头拿起一份文书递了过去,神色一派严肃:“你看看这个,这是今日一早由府衙派人送来的。” 李凌上前接过那份文书,快速一扫,两条眉毛就迅速纠结了起来,他总算知道县令为何会这么快下决定了,原来是被逼到底线了:“府衙竟然下令要我们将庄弘交他们审理?哪有这样的规矩,他可是在我江城县内犯下的事情啊。” 魏知县一声苦笑:“可他之前终究是官,倘若府衙真咬死了这一点,觉着我一个七品县令还不够资格审理此案的话,便能强制让县衙交人!”说着又满是懊恼地哼了一声,“怪不得之前派人去拿庄强问话没能找到人,他显然是一早就去了府城了。真是岂有此理!” 李凌的脸色也变得有些阴沉,不无担心道:“大人,现在府衙都已经来文要人了,现在再想审理此案会不会太晚了些?” “不晚,这终究只是府衙推官的行文,本官还能扛住。不过我也怕夜长梦多啊,一旦知府大人下文要人,我就不好不给了。所以这案子必须尽快审,不然真让他们拿去了人,只怕之前一切都会被推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被对方满是认真的目光一盯,李凌也越发的紧张起来,知道时不我待,刻不容缓了。其实相比于魏梁,他李凌才应该是更焦急的那一个,毕竟一旦庄弘脱罪回来,县令还能自保,他却是死定了。 所以于公于私,李凌这回都必须全力以赴,帮着魏梁先夺回县衙大权,再将案子彻底审结,让府衙不好再插手! 主意既定,他便再度踏前一步,郑重拱手说道:“卑职明白了,明日……不,今日午后,我就把新规立起来,势必要让他们改变之前的想法!” …… 经过之前半月的忙碌,县衙里因过年而积累下来的差事总算被解决得差不多了,大家也得以消停下来。尤其是到了中午之后,几乎所有人都没精打采地坐在各自的签押房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天,当真是一幅岁月静好的画面。 可突然的一阵咣咣的锣声却打破了这悠闲的场面,让许多人都猛打了个激灵,有人更是一脸恼火地跑出门去查看情况,便瞧见了二堂前空旷的院子里李凌正带两人端然而立,其中一人手里还拿了面锣,正卖力敲着呢。 “赵涵,你还不停手!县衙要地岂能如此胡闹!”有几个老吏被吵得一阵烦躁,顿时大声喝叫起来,最后连王贺都被引了出来,冲李凌大声叫道:“李典吏,你这是做什么?县衙内自有规矩,可容不得你胡来!” 眼见人出来得差不多了,李凌才示意赵涵住手,然后冲面前众人团团一揖:“还请各位恕罪,在下这也是为了让大家立刻知道一件大事,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多有搅扰了。” “哼,简直胡闹。你有什么事情需要通告我等,大可叫人一一传话,如此做法实在太有辱斯文了!”封平这时也黑了张脸走出来,话中更充满了不满。 王贺则若有所思地看了李凌一眼,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这就直言吧。” “前几日在下便与县尊有过一番交流,在县尊看来,我县衙上下人等平日里还是过于散漫,尤其是年后这一段日子里,固然有不少同僚都在努力办差,可同样的,也有不少人却只是混日子罢了。这实在非县衙该有的样子,也是对那些辛苦办差之人的不尊重。” 李凌并没有被两名佐贰官的说辞给压住,就在那儿侃侃而谈,目光更是不断从面前众人身上来回扫动:“对此,我便跟县尊大人建言,虽然不好因为这些小问题就将在县衙多年之人开革掉,但我们依然可以用上一些奖惩手段,以求得最大程度的公平!” “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到底想说什么?”封平满眼不耐地说道,同时心里已经隐隐感到了一阵不安。 “很简单,自今日开始,县衙书吏差役人等的俸禄将不再一成不变,而是会根据你当月的表现来发放。就拿上个月来说,户房的林庆,刑房的章亭,工房的周觅……”他一连点了十多个书吏,被点到者都是一脸的不安,直到他说出:“你们勤恳办差,自当受赏,所以本月的俸银便将翻倍!”说到这儿,便是一拍手。 掌声一落,众人就看到户房的周林渊捧了一个托盘走将上来,盘子上正是一锭锭的银子。李凌当即伸手拿过一些,先来到林庆跟前,把银子交给了他,然后是章亭、周觅…… 本来县衙一般书吏每月的俸银也就不过七八两,现在李凌给他们的银锭怎么看都足有一斤,也就是十六两,这些书吏自然不可能把到手的银子往外推,当时就满脸笑容地谢过接下。 “这是你们该得的,我不过是奉了县尊大人之命分发而已,要谢也该谢县尊大人的秉公而断。”李凌一边把银子分与他们,一边笑着解释道。 “多谢县尊大人赐我等银子。”林庆早得了指点,立刻又大声叫道。他这一领头,其他人也纷纷跟进,情绪还真就被调动了起来。 其他那些没能拿到赏银的人眼中满满的都是艳羡,如此露脸又能得到实惠的好处怎么就没轮到自己头上呢?而王贺与封平却是心下一动,互相交换了个眼色后,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不安来。恐怕县尊这一手没这么简单啊,后面应该还有! 果然,就在李凌把银子全数发放完毕后,又是一笑:“今日没能拿到赏银的兄弟也不必太过懊恼,我已经和县尊大人商议好了,今后每月咱们县衙都会选出十个勤勉肯干的兄弟来得双份儿俸禄。所以大家都有机会,只要踏实肯干,听从县尊号令就有收获。” 他这话一说,周围众人眼中更是全都露出了混合了贪婪、期望等诸多情绪来。大家平日里靠那点俸禄过活还真就苦巴巴的——毕竟不是谁都有办法靠自己在县衙当差的身份弄来灰色收入的——若是能从正途拿到更多银子自然再好不过了。 “慢着,李凌本官倒要问你一句,这些银子不是由县尊大人自己拿出来的吧,而是由县衙库中支出?”封平突然问了一句。 李凌冲他一笑,点头道:“县丞说的是,这笔赏银自然是由县衙支出,县尊可一向清廉,哪来的这许多银子。” “这就不对了,衙门库中的银子都有用处,岂能由着你们随意取用,一旦有了差错,试问谁敢承担?” 封平这话立马就起到了效果,其他人脸露疑色,而拿到赏银的十人也开始犹豫了,要真是如此,这银子可烫手啊。 李凌却笑了起来:“县丞能想到这一点果然一心为公,卑职佩服。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担忧,县尊与我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既可让平日表现优异者得到赏赐,同时又不让县衙库房里的银子无端缺少。” “哼,这怎么可能?难道你们还能变出银子来不成?” “银子自然是变不出来的,但却能扣出来。”李凌这时把脸色一变,大声道:“有鉴于这半个月来县衙内人浮于事,有不少人办差不力,县尊已决定严惩相关人等。刑房张元、谢奎、赵峰,工房王旷、刘安……”他一口气就报出了三十多人的名字,“你等当差不力,玩忽职守,本该当即革去职务,驱逐出县衙。但县尊为免落下不教而诛的口实,所以打算先给你们一个改过的机会,只扣去你们当月俸禄,以观后效。” 说着,他又看向封平:“封县丞,这赏银就是从此而来,有赏有罚方为公平,不知你意下如何啊?” 第68章 县衙变革(下) 李凌这话一说,面前几十人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继而轰的一下,所有人都叫嚷了起来:“怎能如此?” “怎么就要扣了我等俸禄了,我等又没有干犯错事!” “不错,李凌,你哪来的权利如此胡作非为,真当这里是你做主不成!”…… 几十人各自叫喊着,各种愤怒、不满的声音交织汇聚,到最后都已经让人听不清他们到底在叫些什么了。同时,也有不少脾气差的还气势汹汹地围将上来,挽着衣袖,摆出一副要朝李凌动手的架势。 封平本来也有些色变,可在看到这些人的反应后却又改变了主意,不但没有说什么,反而稍稍往后退了半步,拉开与李凌间的距离,似有置身事外看好戏的意思。而王贺则若有所思地皱了下眉头,但终究没有出声掺合。 面对众人的汹汹之意,李凌却不带半点惊慌的,甚至都没有后退一下,就这么挺立着,目光不断与他们相交往复。他如此笃定的模样还真叫这些人有些含糊了,冲到跟前的几个自然是不敢真动手的,连质问叫嚷的声音都轻了下去。 有时候与人相争就是比的气势,只要你足够稳当,没理都能变作有理,何况李凌还是有理的一方。眼见他们暂时安静了些,他才开口道:“看来诸位多有疑问啊,那就让我来说说其中道理吧。” 顿一下后,他指着跟前一人道:“刑房赵峰,自上月二十之后,你有五日未曾到衙,而且并没有相关告假文书上呈,是为无故缺席。”目光一转,落到另一人身上:“工房王旷,上月十七之后,你有哪一日是在午时之前到的衙门?来得如此之迟,哪一点像我县衙书吏该有的样子了? “……刑房张元、谢奎,之前县尊交你们处置的案子都过去半月了,可直到今日还没个结论,如此玩忽职守,不遵上令,你们的罪过只在其他人之上。今日县尊只扣罚你们一月俸禄已是极其宽大了,若是真要计较,就是把你们全部开革甚至问罪都不为过。怎么,这段时日里自己犯下的过错全被你们忘了吗,居然还敢在此叫嚷不满,真以为在我县衙当差是来做大爷来了?” 李凌这一口气几乎是把所有刚刚被点到要被罚俸的书吏的错处都点了一遍。这些人一开始还想着辩解几句,可最红面对他说出的详尽的问题,终究是没胆子胡搅蛮缠。因为这些过错不光他们自己知道,身边同僚那也是完全看在眼里的。 李凌的气势已经彻底压住了所有人,语气也变得越发严肃:“或许你们以前在县衙里都散漫惯了,但今时早不同往日,魏县令绝不容许我县衙内还有人如此松懈,所以今日就要立下规矩!此番只扣罚你们的俸禄不过是小惩大诫,让你们有所警惕,倘若本月还有人重犯的,那惩治只会比这个严重,就是把人赶出县衙也有可能。当然,你们要是觉着无法接受县衙的新规矩也可以现在就辞去差事,我绝不阻拦。但要是还想在县衙内当差,今后就给我把精神打起来,不要再想着混日子了!” 所有人都被他最后的一番话说得面色阵红阵白,想要反对些什么,却又一时拿不出什么正主意来,毕竟他所说的都是道理,完全是站在理这一边的。而更重要的是,他看起来踌躇满志,可不是说笑的啊。 就在这一片静默中,封平突然哼了一声:“李凌,李典吏,你真是好大的官威啊!本官倒要问你一句,什么时候这县衙换你做主了?是谁给你的胆子,居然让你敢在此大放厥词,肆意妄为!” 说这话时,他的脸色一片阴沉,心更是暗暗发沉,却是已经看出了李凌今日突然发难的真实用意。一旦真让他把规矩立起来,让那些书吏差役感受到了来自他,来自县尊的权威,那不用多久,刚被重新架空的魏县令就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主导权了。所以绝不能让这样的事情成真,必须在一开始就压住这一苗头。 可就在他话音刚落的同时,身后一个清亮的声音已跟着响起:“是本官让李典吏整顿县衙规矩的,怎么,封县丞你觉着有什么不妥吗?还是说你认为本官没这个资格做此决定啊?” 封平的身子因这话猛的一颤,然后迅速回身。同一时间里,其他人也纷纷抬眼看向前方廊下站立的年轻县令,只见他冠带齐整,整个人在初春的阳光下透着叫人不敢逼视的光芒。 要说这位魏县令的卖相确实极好,穿戴上这一身官袍乌纱后确实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庄严感,往那一站,已有扑面的官威袭来。再加上他此刻沉下了脸来,就给人更大压力。 尤其是对上他目光的封平,更觉着呼吸都有些困难了,半晌才低头抱拳:“县尊误会了,下官……下官绝无此意。”顿一下后,才重新提起勇气来说道,“下官只是以为由李凌一个典吏来做此事实在……实在多有不妥。” “本官可不这么看。”魏梁半点不让与之对视,嘴角微微上翘,现出一丝不屑的神色来,“李凌乃是户房典吏,本就掌管着县衙上下人等的俸禄之事,所以由他来评断众人功过那是再合适不过了。” “可是他终究才到县衙没一月时间,难以服众……” “本官不需要他服众,只要本官在后支持即可。而你所谓的他初来县衙当差就更是他的优势了,因为只有他这样新来县衙当差的,才没有太多顾虑,与人没有什么人情可言,自然更能秉公而断。难道你还能找出更合适的人选吗?” 魏县令的这番说辞当真是滴水不漏,顿时就说得封平哑口无言。要知道为了今日这一场,李凌和魏梁可是暗自商议了好半天,自然把各种问题都顾及到了,岂是他一时间能拿出正当反驳理由的?话说到这一步,饶是封平依旧不想接受,也没法反对了。至于那些吏员们,更是没了声响。 毕竟在李凌的一番赏罚之下,几十个吏员已经被分化成了三方。对已经拿到赏银的人来说,这样的新规矩只会是好事,毕竟他们平日里本就是勤勤恳恳当差的,原来还有些不满于其他人的清闲随意呢,现在有了对比,只会觉着畅快,自然是举双手赞同这一改变了。 至于那些受罚的,他们固然是心中不满,但被李凌一条条道出所犯过错后,本就心虚,想闹也没这个胆子啊。他们可不敢真就一气辞去差事,就如李凌之前所说,这些人平日里仗着身份没少在外头招惹是非,结下仇怨,一旦真没了这层保护,下场可是有前车之鉴的。所以他们此刻也是不敢再吵闹反对了。 最后便是人数最多的那二三十个既拿不到赏银,也不用罚俸的。他们自然更不可能真跳出来反对了,反正只要自己老老实实的以后别犯过错,这一改变也和自己没有关系了。 李凌笑着看了一圈,然后微微-冲魏梁一点头。后者当即会意,正色道:“既然各位都没有不同意见,那本官宣布,自今日开始,我县衙内就推行新规矩,若有触犯其中禁忌者,都将被惩治,无论他是典吏还是书吏,是班头还是寻常差役,都将得到公平对待。” 李凌在他话音刚落后便给边上的下属打了个眼色,林庆和方致远立马行动起来,把一张足有丈许长短的大纸举起后,贴在了二堂前那一块照壁之上,上头一条条都写满了各种规矩,那都是要让县衙众人遵循的。话说自打上月在户房新立规矩后,这几个下属对李凌已经服服帖帖,不敢有半分违拗了。 木已成舟,众吏员差役只能接受,当即就有人回身围上去仔细观瞧起上头的内容来。一些不识字的差役更是在旁叫嚷着:“你们谁读一读这上头到底写了些什么,也好让咱们知道什么不该做啊?” “你们听好了,这上头的规矩可多可细——”林庆立刻主动大声宣读起来:“一,所有人每日都必须在辰时之前抵达县衙,非有差事不得随意外出,若有迟到早退者,每月超过三次,扣俸一半!二,上司下达的命令不得拖延,必须即刻做完,若因你之故而使差事出了差错者,扣当月之银,并依照情节轻重而追加处罚……” 听着他把一条条细致到边的规矩读出来,周围众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忐忑来,照此看来,今后大家在县衙里可真就要打起十分小心和精神了,再不可能如之前般随意。 而一旁的封平和王贺却看得更深,此事一成,县令便能通过户房,或者说李凌来直接掌控下属吏目人等,然后把他两个佐贰官的职权彻底剥夺架空。而更让他们感到头痛的是,他们还拿不出半点应对之策来,毕竟官大一级压死人啊! 第69章 姜是老的辣(上) 新规矩才立下两日,江城县衙的风气已为之一扭,原先懒散随意的氛围已彻底不见,所有差役人等皆早早到衙,然后开始忙碌起来,再看不到那些别人忙碌,他却在旁看戏喝茶的闲人,哪怕是真没差事要做的,也得装模作样地拿起些文书来翻看。 不光是表面上大家已有了洗心革面般的变化,就是内心里,他们对魏县令也多了几分敬畏,不敢再像以往般不将他的号令当回事了。 于是水到渠成之下,魏梁趁势而动,一声令下,便要再审庄弘一案,而这一回,终于是在没人敢当面反对了,即便封平都不敢多嘴阻拦,只是在知道这一决定后,脸色却变得极其阴沉,因为他知道县衙的控制权已将要彻底易手。 庄弘在被人带进二堂时还显得一脸淡定,甚至有着几分得意,直到在一眼瞧见堂上架势,并且没有期待中的府衙人等时,他才有些不安。可就在此时,身旁已有差役沉声喝道:“大胆人犯,还不跪下受审!” 刚站定的庄典史更感错愕,可就在他有愣神的工夫,后方膝窝处已被人猛敲了一棍,使他双腿一软,不自觉就跪了下去。膝盖重重落地,疼得他忍不住呼了声痛,但心中的冲击却尤胜于身体上的疼痛,让他真正感到一阵紧张与恐慌。 这才几日工夫,怎么县衙内就生出翻天覆地般变化了?明明年前自己过堂时都依旧能稳控全局,现在却真成阶下囚了?他再左右看看,却发现人还是那些人,神情却都不同了,那些两边持棍的差役个个面容紧绷,目不斜视,连眼尾都没有扫过来,就好像自己就是个寻常人犯似的。 还有前方坐于案后记录的也不是熟悉的刑房书吏,而是——李凌,那个把自己陷入困境的可恶的家伙。这到底是出了什么变故了,居然就让自己对县衙上下都产生了极其陌生的感觉…… “砰!”一声惊堂木落下的响动打断了庄弘的思绪,魏梁颇显威严的声音也随之而起:“庄弘,事到如今上了公堂,你竟还敢如此放肆,左顾右盼,真当本官不敢办你吗?我来问你,之前所指诸罪你今日可愿意认下吗?” 感受到压力的庄弘猛打了个激灵,这才稍稍定神,抬头与魏知县对视着道:“下官是被人冤枉的,之前的那些指控通通都是无稽之谈。” “大胆!”魏梁再度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事到如今,你居然还想抵赖,真当本官如此好糊弄,诸多证人证据都是假的不成?” 伴随着他这一声怒斥,两边差役同时以水火棍点地,齐齐发出威武的长喝,使得堂上的气氛更是一紧,给足了庄弘压力。他的身子再度一颤,脸色也跟着有些发白了,这场面确实超出了他的意料。 森然的声音再度从上方传来:“庄弘,你莫以为抵死不认本官就拿你没有办法了,须知民心似铁却有官法如炉!若你一直不知悔改,那就只能是大刑伺候了,却不知你能坚持多久!” 魏县令这话一出,左右已有人哗啦一下把夹棍等刑具全都扔到了庄弘面前,使得他的脸色更白了三分,目光定定落在那几样其实很熟悉的东西上头,心下却是有些怕了。 感受到他心思波动,魏梁便抓住时机再度喝道:“庄弘,今日是你最后的机会,若不肯招,那就别怪本官不念当日之情了!你招,还是不招?认,还是不认?” 庄弘跪在地上,脸色随着心思不断变化,也在做着最后的权衡。他能感受到县衙上下的变化,更能清晰地察觉到来自县令大人的强烈杀意。聪明的他已经明白了一些内情,很显然府衙那边应该已经有动作了,所以魏梁才会显得如此急切,甚至不惜以动刑来要挟自己。 所以如果自己真就撑死了不认不招,一切就还有转机。只是……对方若是真把心一横,对自己动起大刑来,真能扛得住吗?那是真要拿自己的性命来赌了,即便对方不敢真打死了自己,光是那一样样的刑具落在身上的痛苦,也不是他庄典史能所承受得住的。 如果是以前的县衙,庄弘还不怕受刑,因为他相信其他人会在动刑时做下手脚,使自己不至于受太多苦。可现在,情况却全然不同了,他已明显感觉到了来自所有人的漠视,一旦真让他们下手,只怕自己真将吃足苦头。 这么一番考量之后,庄弘终于还是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认下罪名。而且他相信这事另有转机,府衙到时是必然会出手的,自己尚能反悔! 想到这儿,庄弘已再度抬头说道:“下官知罪,之前我确实曾以职务之便多有贪污之举,更且收受了他人的不少贿赂,这才有了我庄家的诸多产业良田……” 既然决定招供认罪了,他也就没有半点好隐瞒的,当下就把那些指控的罪名全都招认下来。上首的魏县令听他如此说来,原来还有些忐忑的心情总算是安定下来,只静静听着,不时看一眼边上记录的李凌,发现他下笔飞快,显然是把所有东西都记下了。 李凌心中也是一阵欢喜,现在庄弘每招认一句,他的罪名就将重上一分,只要把一切罪名都落实到位了,并报于上司衙门,哪怕府衙那边有意再重新审问,怕也没那么容易了。毕竟这位魏县令身份可不一般,就是知府大人也不敢轻易与之结仇啊。 本来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李凌甚至都觉着胜券在握了。可突然间,已经招认许多罪状的庄弘却把话锋一转:“还有一事,下官也要在此招认。” “嗯?却是何事?” “那就是十多年前关于我江城县与周围四县上贡黄麻丝布所产生的黄麻捐一事了。这几日里下官一直在狱中反省,总算是把当初的事情给想起来了。”说到这儿,庄弘打横看了眼略有些变色的李凌,眼中露出讥笑,“先父那时因为被上官逼迫着,最后只能昧着良心决定牺牲我一县百姓来让其他几县得了好处。其实此事先父一直都耿耿于怀,直到他去世前,依旧还在跟我说着,让我一旦有了机会就要替江城的父老拿回付出的一切,不能再让他们吃下如此大亏了! “虽然到了今日,当日那些参与到此事中来的官吏人等已有许多亡故,但还是有一些人尚在朝中的。比如说率先提出由我江城县百姓独力承担黄麻捐的前县令贺弼真,就是如今的工部郎中,还有那时的知府大人黄文岳,如今是湖广巡抚……想必这些位大人也是心中有愧,想着有朝一日将一切真相公之于众,还我江城百姓一个公道的!” 这一番话说下来,尤其是那一个个如今还在朝的大佬的名字被庄弘慢慢道出后,堂上所有人的神色都变得严峻起来。本来一副胜券在握模样的魏县令更是目光阴沉地看着庄弘,很想问他一句,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而庄弘此刻已完全变了另一番神情,似笑非笑地看着魏梁,而后又挑衅似地看向李凌。他的目光仿佛是在叫嚣着:“你们不是要治我的罪,不是要我把所有罪名都认下吗?那我就如你们所愿,就只看你们有没有胆量如实上报了!” 李凌的眉头也深深地锁了起来。去年那时候他是没有了其他办法,才不得不把黄麻捐一事给拿出来用以给衙门足够威慑的。却不想现在这事反倒变成了自家的麻烦,成了庄弘用来对付魏梁的最趁手的兵器。 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佬又怎么可能希望多年前的丑事被曝出来呢?一旦真出了这档子事,魏梁必然会承受来自各方面的敌视与打压,甚至连自己都可能受到牵连。 正所谓屁股决定脑袋,这事到了此时还真不好深查了。就是一向自诩正直的魏县令,此时也是面露难色,有心让李凌不要把这一事记录在案。 他们的神情举止全被庄弘瞧在眼里,当下也不再客气,直勾勾看着魏梁道:“魏大人,你让我招认的罪行我已全数招了。待会若让我画押,我庄弘也不会拒绝。不过有一点我可要说好了,若是这证词上哪里有了出入,或多或少任何一款罪名,我都不会签字画押的!” 好嘛,他这一下就把李凌他们的退路给断了,而且魏梁还不好真挑理,毕竟这回还真就是庄弘占了个理字! 老听人说姜是老的辣,原来李凌还不是太当回事儿。直到今日,他才真正领教到了这些老吏手段之老辣,自己和魏梁放到这些在衙门里浸淫多年的老狐狸面前还是嫩了些啊。 最终,李凌也没敢删减供词,就这么把所有罪名都罗列清楚了,然后交给县令过目,在其艰难地点头后,又拿到冷笑着的庄弘面前,在他看过后边的内容无误后,方才签字画押。 难题,再一次落到了他们面前。 第70章 姜是老的辣(中) 下午,魏梁坐在公房内,一手揉额,双眉紧锁,哪怕已过了一个多时辰,庄弘在堂上的那番说辞依旧萦绕在他脑海之中。所以当李凌叩门而入时,他的眉头也未见舒展,只稍稍颔首:“供词都整理好了?” 李凌也是一脸凝重,轻轻点头:“是的,不过……” “这份供词暂且压一压吧,还有,让刑房那边也不必急着动手。”虽然满心不愿,魏梁终究还是吩咐道。本来一旦庄弘认罪,县衙都可以派人去他家中查抄封存财产作为更进一步的证据了。 但是一旦真这么做了,就是彻底把相关案子坐实,却是连半点回旋余地也没了,魏县令显然还没有做好那事情完全闹大的准备,那可牵扯到了五六个在朝和致仕的高官啊。 李凌这时也拿不出好办法来。说到底他只是一个会计师,算账什么的是他的本行长项,可真涉入官场中尔虞我诈的争斗就不是现在的他能玩转的了。所以此刻只能低头应了声,而后又提醒道:“大人,留给咱们的时间可不太多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府衙就会派人前来要人了。” “我知道,把供词先放这儿吧。”魏梁有些懊恼地挥了下手,打发了李凌离开。旋即,又嘀咕了一句:“都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都这节骨眼上了,曹先生怎么就还不回来?”现在的他是真需要这么个浸淫官场多年的老货来为自己出谋划策,拿拿主意啊。 接下来一阵李凌也是心神不定,干什么都有些恍惚,甚至都觉着周围那些县衙差役看自己的眼神都没了前几日的敬意,反而多了几分幸灾乐祸,这也让他的心情越发不快。 好容易才熬到了散衙,李凌没心思继续留下做事,便早早起身出了门。刚出县衙大门,就有一人凑上前来,笑着道:“李典吏,我家老爷想请你去见上一面,说有要事相商,不知你可否赏光啊?” “嗯?”李凌仔细打量了对方一眼,有些眼熟,又细想后,方才认出他是一直在主簿王贺跟前听用的心腹,之前也算见过两面。虽不知王贺为何有此一请,但在沉吟后,他还是点头道:“那就烦请阁下带路吧。” “典吏请。”这位笑着一躬身,身子已让到了侧后方,引了李凌就往前去。两人走了一程,最后来到了一间稍显陈旧的小茶寮前,而后这位又做了个请进的手势:“我家老爷就在里头恭候典吏。” 李凌左右看看,这地方稍显偏僻了,也没见什么客人进出,这让他越感好奇。不过也没什么担心,便迈步进入茶寮,一下就瞧见了坐在最里头那张桌案前的王贺。此时的王贺穿着一身寻常百姓的服色,露着灰白的头发,看着就跟一般老人没什么两样了。 不过他只看他分茶点茶等等动作如行云流水般使将出来,却又让人眼前一亮,哪怕李凌不懂茶道,也能看出这位王主簿是个中行家。他的到来并没有让王贺停下手中动作,只是用下巴一点对面的座位,轻声道:“李典吏请坐吧,一会儿就有茶喝了。” 李凌依言入座,又看了对方把水注入茶壶,随即又把滤过茶叶的绿色茶水给倒到了一旁的水桶里,再倒了一壶后,方才缓缓满了两杯,分别送到自己和李凌跟前,脸上满满的都是享受。 李凌闻着茶香,再加上正好口渴也不客气,当即端杯就一口把茶水给闷了下去,然后还捧场似的赞了一声:“好茶!” “呵呵,你不懂茶。”王贺说着,把茶杯端到鼻端先深深嗅了一口,又看了看那碧绿的茶汤,这才慢慢地饮了下去,末了还品咂了半晌滋味儿,一脸陶醉。然后方才重新睁眼说道:“你那叫牛饮,倒是浪费老夫这一番心意和这壶上好的龙井了。” “呃,大人说的是,我终究只是一个俗人,只知道渴了喝茶,好坏只在于是不是过苦。” “李典吏倒是够爽快,也算难得。这茶道讲究可是不少,无论茶叶用水器具都需要花费大量心思来弄,老夫也是直到如今有了闲暇才会痴迷此道啊。不过这也算不得玩物丧志,因为我已从烹茶一道中看出了一些道理来。” “哦?还请大人指教。” “烹茶讲究的是个时机与火候,水太沸了不成,未沸也不成。而要想喝到最好的茶水更需要抓住时机,早了晚了终究欠缺些东西。这就跟做官一样了,年纪大了就少了进取心,年纪轻了却又过于急躁冒进,通通不美。” 李凌嘴角一翘:“大人莫非是在暗指县尊还是年纪太轻吗?所以在有些事情上总不如你们老练?” “其实吧只要懂得进退,审时度势,年纪轻些也算不得什么问题,当然这需要有人帮衬,也需要本人胸襟足够开阔,懂得什么时候能做出让步。”虽然他没接李凌的话茬,但意思已经表述清楚了。 李凌笑了下,突然伸手拿起一旁的茶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吹了吹后又是一口喝下,这才看着有些愣怔的王贺道:“大人说的这些官场中的道理确实不错,但我终究年轻,实在不是太想变得如此老气横秋的,你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不必如此拐弯抹角了。” 顿一下,他又道:“今日你是为了庄弘一事而来吧,县尊的难处衙门里都知道了,看来王主簿你能解眼下之困了?” 王贺苦笑摇头,生出秀才碰上兵的无奈感,对方还真就太年轻了,说话居然如此直接。不过这样也好,省了一番口舌,所以便又正色道:“既然李典吏如此快人快语,老夫也不兜圈子了。今日堂审之后,想必县尊该知道这事有多难为了吧?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想要把庄弘入罪,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啊。” “你莫不是想替他求情,让大人把事情压下?” “就算老夫真开了这个口,你们会答应吗?自那日你击鼓之后,早与庄家不死不休,更别提这已成为县尊能不能在本县彻底站稳脚跟的关键了,即便你肯,县尊还不肯呢。” “既如此,那你今日又想谈什么?” “当然是谈如何让你们如愿了。” 李凌的身子微微前倾,盯着对方的双眼:“王大人真有良策?这回案子可牵涉不少高官了,就是县尊也觉着棘手呢。” “那是你们的火候不够,可要是加上老夫出手,火候自然就够了。到时自能让你们心想事成,还不会惹来大-麻烦。” “此话怎讲?” 面对李凌的追问,对方却又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品咂着喝下去后,却换了话题:“老夫老矣,今年已五十有八,再过两年就该致仕归乡了,也确实没什么好盼的了。不过人总是希望有个体面收场的,若我一直就在主簿位上直到致仕,到时也就有个七品荣休……听说县尊在朝中可是深得数位重臣看好的,也不知他能不能帮老夫活动一下,多了不敢想,只要让我能以六品以上的官职回乡,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李凌是真没想到这位会提出这么个要求来,但此刻当然不可能拒绝,便笑了道:“王主簿兢兢业业多年,到老给个六品荣衔致仕自然也是理所应当了。只要大人能在县衙各种差事上多多协助县尊,我想这点要求他总能满足的。至于成不成,我这儿却是不敢打包票了。” “呵呵,只要县尊大人真有这份心,老夫就已感激不尽了。”王贺笑呵呵地摸着胡须道:“其实庄弘一案说难办是难办,可说简单也简单,只要让他的罪名变得更重,重到无论府衙还是巡抚衙门都不敢徇私,事情就很好解决了。” “加重他的罪名?”李凌稍稍皱起了眉头来,这是要给庄弘泼脏水吗?这么做可不是太妥当啊…… 王贺一眼就瞧出了他的顾虑,笑着摇头:“你想岔了,不是加重他的罪名,而是把他做下的恶事真正全部揭发出来。你不会以为他庄典史在县衙一手遮天多年只干了这几件贪污受贿的小错事吧?多了不敢说,几年来因他家破人亡的也有不下十起了,只是现在找不到苦主而已。” 李凌的心跳陡然一变,眼睛已迅速眯了起来,这手狠啊,这可比自己绞尽脑汁地去翻查账目,把个贪污的罪名落实到庄弘头上要厉害多了。顿一下后,他便问道:“莫非王主簿你手头上就有这样的人证物证?” “呵呵,这就要看县尊大人是个什么态度了。只要有了第一起,后面的也就顺理成章了。到时候,他身上背个十几二十条人命,就算是六部尚书,朝中宰执怕也不敢再牵涉到此事中来了。至于那什么黄麻捐的问题,在如此重罪面前,也很容易就被人给忽略掉了。” 李凌深深看着这个有些干瘦的老头,这才惊觉他比庄弘更加可怕,真正的老谋深算。原来他一直都留了后手,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对付庄弘啊。 再一次的,他领略到了什么叫姜是老的辣! 第71章 姜是老的辣(下) “他真是这么说的?”本来脸上已带了几许喜色的魏梁在听到李凌的讲述后脸色又变得凝重起来。见李凌也正色点头后,更是以手揉额,再度陷入了沉思。 李凌并无太大的意外,就这么垂手立在一旁,静候魏县令考虑清楚。他也能理解对方的这一反应,就是自己在听了王贺的话回家后也想了半夜难有定论呢,更别提这事对魏梁更为重要了。 只是魏梁这一沉默却有些过久了,半晌都未再开口,这让李凌有些不耐起来,心思活动间,甚至都开始猜想着他为何今日看着心情不错了。要知道昨天傍晚,他还瞧见魏县令一脸纠结,显然还没拿定主意呢,难道一夜过去就让他下了决心了? 这一困惑很快就有了答案,虚掩的房门被人轻轻推开,一个熟悉的身影漫步而入,正是曹进曹师爷。李凌愣了一下:“曹先生是何时回来的?”显然魏梁是因为曹进归来才心情变好的。 “哦,我是昨夜回的县衙。”曹进笑了一下,又看到皱眉抬头的魏知县:“东家又遇到什么难处了吗?” 在这两个心腹面前魏梁也没有隐瞒的意思,当下就把李凌刚刚提到的事情给说了一遍,而后又皱眉道:“我实在无法确认他的话该不该信啊。另外,曹先生,你觉着庄弘一案究竟该如何处置才最妥当?” “东家昨日不是已经下了决心了吗?”曹进笑着道,“这开弓没有回头箭的道理,东家应该是很清楚的吧?审都审了,难道还能把他放了不成?那一来,东家在本县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一连串的问题直问得魏梁一阵张口结舌,半晌才吐气道:“可那黄麻捐一事又该如何处置呢?” “东家若问我,那还是原来的答案,如实而报,不必有丝毫顾虑。” “可这事却牵扯到了数名朝中高官啊,一旦真揭开了,可就把他们都给得罪死了。老师在我来此赴任前可是一直都教导我要以稳为上,莫要与人结仇的……” “东家难道还没想明白吗,事有轻重缓急,身在官场,并不是你说不得罪人就能不得罪的。有时候为了自己的前程,自己的理想,该对人下手时就不必瞻前顾后,如此才能立功成事,被朝廷所看重!” 曹进叹了口气,看着还在犹豫的魏梁道:“东家,你道为何我直到昨日方才归来?” “不是因为在家中染病需要歇养吗?”魏知县有些奇怪道,怎么突然就把话题扯开了。 “不敢有瞒东家,其实老朽早在上元节后便回到江城县,只是嘱咐家人让他们如此回话而已。而我自身则一直留在客栈里……” “这……曹先生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魏梁一脸的惊讶,合着我等啊盼啊多日的帮手智囊居然一直就在不远处看戏?就是李凌也是一脸的错愕,闹不明白这老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曹进苦笑了一声:“因为老朽在等东家你做出决断啊,若不逼你一把,你是绝不肯踏出这一步的。其实早在过年之前,我已几次催促你索性把庄弘一案给彻底审定了……” “当时衙门里的情况你也看到了,那些人可都在百般阻挠啊,我根本就没法把案子审明白了。”魏梁一脸的委屈状,换来的却是曹进的果断摇头:“不,这只是东家为自己无心再审找的借口而已。以东家的身份,以及当时先声夺人的气势,真要坚持审断此话,谅他们也不敢不从!可结果东家却白白错过了这么好一个机会。” 魏梁仔细想想,脸上也是一红,对方说的还真有些道理。随即又叹口气道:“所以你就迟迟不肯回来,就是让我在县衙里受人排挤,威信渐失?” “东家恕罪,事态紧急,非用猛药不能让你下定决心。当然,也多亏了李凌他在旁协助,总算把县衙大权真正拿捏住了。所以东家才敢在昨日再审庄弘,我也选择在昨日归来。” 李凌在旁边都听傻了,好家伙,他心里直接就一句好家伙,这曹进身为幕僚的胆子也太大了吧,这是把东家架火上烤的意思啊。按他的话来推断,倘若昨日魏梁不曾再审庄弘,他都没打算露面呢。 不过从这里也能看出魏梁曹进这对主从间的关系有些微妙,显然本就是举人出身,又给高官当过幕僚的曹进未必太把这个年轻的县令当回事,至少是不怕对方把自己从身边驱赶走的。 果然,愣了片刻后的魏梁也只是苦笑摇头:“先生又何必如此呢,有话直接说便是了,我哪有不听的道理。” 曹进当下再度行礼致歉,但李凌却品出了些深意来,显然只有让魏梁吃过苦头,他才能真正明白曹进的一番苦心,和他那建议的正确性啊。 不过魏梁心中的纠结尚未解开,当下又道:“难道接下来我真就不顾一切地给庄弘定罪,并把黄麻捐的罪名也落实到他头上?可这么一来,岂不是把许多人统统得罪大了?” “东家还不明白吗,身在官场不可能真就与所有人交好,也没人能做到这一点。我们能选择的就是在得罪人的同时获得更多的好处,有了名,有了利,还让他至少短时间里不敢发难,这就足够了。 “拿这次的案子来说,东家确实可能因此得罪几个还在任的高官,但不也因之彻底在县衙里站稳脚跟了吗?除掉庄弘,压住衙门里的所有人,就是确确实实能握在手里的利益了。 “至于名,除了在本县让东家扬名外,我以为还能借此事为东家博一个秉公而断,不惧权贵的好名声来!只要接下来的判词写得漂亮,立意足够高,并能递到更高的衙门处,就不怕其他人从中作梗,那这名自然也有了! “最后一点,东家若还是担心那些官员会因此计较其实却是把他们想得太厉害了。无论是六部郎中也好,地方巡抚也罢,他们固然权势极大,远不是东家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能与之相抗衡的。但只要黄麻捐一事真个落实了,他们自顾尚且不暇,更别提挟怨报复了。何况东家你也不是全无根底之人,只要自身持正,他们自然奈何不了你。” 一番话说下来不光是魏梁,就是李凌也被说动,胆气都足了不少。道理确实没错,官场之上勾心斗角的事情多了去了,谁真能做到不与人结怨,所以只看利益,不问高低才是正确的争斗之道啊。 这一刻,曹进老迈的身形在李凌眼中都显得高大起来,之前真就小看这个师爷了。还是那句话,姜,还是老的辣啊。 感受到魏梁心思的变化,曹进心下更定,又说道:“其实本来老朽也是有一丝担心的,只怕府衙那边还可能从中作梗,非要把这案子给重审或彻底压下。但现在,有了李凌提到的王贺的一番计较后,就是这最后一点担忧也不存在了。 “能让王贺一直捏在手中的杀招必然很是厉害,至少就是一条人命。而一旦有了这个开头,接下来县城里必然还有苦主愿意站出来让东家为他伸冤,只要这样的冤情是真,数量又足够多,自然足以让庄弘万劫不复!到时莫说府衙了,就是巡抚衙门,朝廷刑部也不敢再包庇于他。 “而有了如此重案加身,相应的黄麻捐一案也必然更受关注,到时朝廷严查之下,那几个高官自身难保,说不定都不用借人出手,就能杜绝后患了。东家,如此大好机会要是真错过了,那才是你最大的损失呢!” 一轮轮如抽丝剥茧般的分析,已经把此事的全部得失风险都给概括清楚了。魏梁脸上的神色也随着这一说法不断变化,到了最后,已经兴奋得有些发红,不住颔首击掌:“你说的对,是本官把事情想太复杂了,瞻前顾后确实难成大事!此番,此番就照你……你们的意思来,我要把这些案子一查到底,无论他庄弘背后有什么势力,无论会因此牵扯得罪哪方高官,我魏梁都将一肩承担,绝不后悔!” “老朽定会在旁协助东家,把这一场打赢了!” “卑职也一定竭尽所能来帮大人还我江城百姓一个公道!” 在场两人纷纷响应,而后三人又各自看了一眼,便发出一阵畅快的大笑。 直到这时,魏县令的心结才彻底解开,他终于是可以放手一搏,真正去把庄弘一案定死了! 李凌在满心鼓舞地走出公房后,被依旧带了些许寒意的初春之风一吹,才迅速冷静下来。旋即,他心中便是一叹,这两日里自己可算是长了见识了,那些官场上的老狐狸当真是一个赛一个的狡猾啊。相比起他们来,自己也好,魏县令也好,那还是太单纯简单了。 不过不要紧,年轻就是自己最大的资本,他相信等自己真有一日真正踏入官场时,一定会比现在更加成熟,也更加精明老练! 第72章 墙倒众人推 县衙大牢,庄弘萎顿于一堆潮湿发霉的稻草之上,直到现在依旧无法接受这一连串突如其来的变化。 就在短短两三日的时间里,他在这儿的处境发生了天翻地覆般的变化,每日三餐的酒食已换作了发馊的干馍清水,家里人再不能前来探望,桌子、烛台、蜡烛、书籍……所有可用来消遣的东西都被夺走,甚至连他用来御寒的被铺都被人给夺了去,只丢给了他一捧烂草。 不光如此,本来清静的牢房对面突然就多了个许飞,即便此刻他依旧还在喋喋不休地咒骂着:“庄弘,你也有今天!我就知道你坏事做尽总会遭报应的!之前利用我还想杀我灭口,这回我倒要看看你我到底是谁先死!不,不光是你,你全家,你两个儿子,三个女儿,还有你弟弟庄强,你们全家都会死绝,全部死绝!” 这样的诅咒已经持续大半日了,可许飞依旧乐此不疲,毕竟几个月来的恐慌绝望到了此刻有了宣泄的机会岂能放过了?要不是两人分别关在两个牢房里,他都恨不能扑上来动手泄恨呢。 唯一让许飞感到不那么痛快的就是庄弘面对咒骂除了一开始有些恼火外,就再没有动静了,整个人只呆呆坐在那儿,不知到底在想着些什么。不过这也不影响他不住口的辱骂,到后面更是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不知过了多久,冷清寂静的大牢里才传来一阵踏踏的脚步声,几个狱卒面色严肃地来到牢房前。这让一直发怔,连饭都没有吃一口的庄弘突然就生出了一股力量来,猛地扑将过去,嘶哑着喉咙叫道:“可……可是府衙来人了?” 换来的却是一声斥喝:“老实点!想什么美事儿呢,是有人击鼓鸣冤,又把你给告了,我等是前来提你上堂受审的!”说话间牢门开启,两个狱卒进来就二话不说,直接把愣住的庄弘给拉起往外拖去。 直到这时,他才反应过来,尖叫道:“什么人竟还敢告我……” “你这些年干下多少害人的事情自己不知道吗,这回可是天大的人命官司!”那狱卒回了句后,便不耐地把他往前边一推:“给我自己走快些,真当自己还是老爷,还想让老子用轿子抬你出去吗?” 庄弘猛一个踉跄还未站稳,后背又挨了一脚,顿时跌了个嘴啃泥,但那狱卒还在大声催促:“装什么装,再磨蹭仔细了你的皮,给我赶紧起来走!”说话间,又是一脚踢来。疼痛之下,庄弘只要吃力地起身,蹒跚地朝外行去,脸上满满的都是怨愤,但人在矮檐下,却也只能忍了。 背后牢房里,许飞突然就发出了一声声大笑:“报应,果然是报应!庄弘,你死期就要到了,你全家就要死绝了!”哪怕他都已经走出大牢,居然还能听到背后那一声声尖锐的大笑,这让庄弘的心更是揪紧,后背生寒,脚步也越发凌乱了。 半晌后,他被带到县衙,然后发现今日又是在大堂公审自己,堂外已聚集了数百之众。当看到他被押送来的狼狈样子时,所有人都紧紧盯着,目送着往日高高在上,今日落魄狼狈的庄老爷被推着进入大堂,眼神里有兴奋,也有怨愤,更带着深深的期盼…… 有些浑噩地被带进大堂,直到膝弯处被人一击跪倒,庄弘才回过神来,这让他的神色越发灰败紧张。不过上方的魏梁可不会给他喘息的机会,当即喝道:“庄弘,今有本县百姓常丰告你为谋夺他家酒楼,也就是醉香居而假借名目害得他家破人亡,你可认罪?” 听到这一指控,庄弘的身子猛地就是一抖,然后才想到什么似的往边上看去,正好对上了那一个看着五十来岁,满面愁苦风霜的男子,隐隐还真有些印象。但此刻又怎能轻易认罪,他便断然摇头:“这是诬告,我不认罪!” “常丰,你可认得此人吗?把你刚才所告之事再说一遍给他听听。”魏梁看到原告已是一派激动,赶紧抢先开口道。 常丰此刻已激动得浑身直打颤了,当即就咬牙切齿道:“他是咱们县一手遮天的庄弘庄老爷,他就是化作了灰我也认得他!就是你,因为看上了我们的酒楼,便想用区区五十两银子买下。结果我和兄弟不肯,你就使计把我兄弟拉去服徭役,活活累杀了他。事后,你还指使人给我弟妹身上泼脏水,又把我三岁的侄儿给推入河里生生溺毙……” 即便之前已听他说过一遍,此刻堂内堂外众人还是被如此惨事给说得神色不断变化,愤怒鄙夷的目光更是齐刷刷落到了庄弘的身上。 “就是我,也因为想着去府衙告你而被你兄弟庄强派人在半道劫杀,最后掉落山崖。要不是五年前我命大,又被人所救,恐怕你真就要逍遥法外了!青天大老爷啊,还求你一定要为草民做主,为我惨死多年的兄弟一家主持公道啊!”常丰说到这儿真是字字泣血,砰砰磕头不止,一会儿工夫,地上已多了一滩鲜血。 “快,快拦住他!”魏梁赶紧叫人动手拉住了还在用力叩头的常丰,然后正色道:“你放心,本官在此可以应允你,只要此案是实,我必会还你公道!庄弘,你还有何话说?” 庄弘这时已经从一开始的慌乱里冷静下来,只抬头与魏梁对视:“我知他说的是什么,这一切都与我无关。说到底,不过就是他的一面之词,又没有什么证据,也没有证人……” “谁说没有证人了!”李凌在旁冷冷来了一句,摆手间,一人被带进堂来。 “你是何人,为何敢说自己是证人?”魏梁按照程序地询问道。 “小的吴九,就在衙前街上开了一家杂货店,位于醉香居斜对面,已经开了有十多年了。”这位有些拘谨地老实说道。 “那五年前的事情你是知道的?” “知……知道。那时确实有庄老爷家的人想要常家贱卖酒楼,他们自然不肯。然后,然后常老三就被拉去做了苦役,还死在了外头。一开始就有人说这是庄家在逼迫常家低头,可后来县衙又来人警告了我等,所以再有人出事,我们也就不敢多谈了。不过这些事情大家都是瞧在眼里的,小的直到今天还记得清清楚楚呢。”这位一开始还有些紧张,但到了后面,胆子反倒大了,说得也很是清楚明白。 “庄弘,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说?”魏梁一拍惊堂木喝声问道。 “欲加之罪,一个证人算不得什么铁证……”庄弘依旧苦撑着道。 “是吗?那就让你看个明白!把所有人证都带上堂来!” 伴随着县令一声令下,呼呼啦啦又有五六人被带上堂来,都是醉香楼附近的一些商家。此刻在魏梁的盘问下,他们也把当初的事情说了出来,大多和吴九说的差不多。 这下,庄弘的心是真个沉到底了,对方这是有备而发,直接把个戕害人命的大罪给安到自己头上了啊。作为熟谙律法的前县衙典史,他可是很清楚一般的贪污受贿与害人命大罪之间有多大差距的。前者即便全被坐实了,只要使钱还能被开脱出来,可要是人命大案被坐实了,那就彻底翻不得身了。 “砰!” “庄弘,到了此刻你还有什么狡辩吗?对了,若是你觉着他们的供词还不够的话,本官这儿还有一个足够分量的人可以作证。” 这话让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好奇,不知还有什么人能比这些亲眼见到庄家害人的人证更靠谱的。随即,一个身着绿色官袍的老人缓步从外走了进来,所有人都是一愣:“王……王主簿……” 就是庄弘也在看到对方进来后猛震了一下:“你……” “王主簿,你有什么要说的吗?”魏梁语气放缓地问道。 王主簿看了庄弘一眼,这才慢悠悠道:“回大人,下官正是五年前来的本县,当时的事情我确实不曾看到。不过,在我进城前,却在路上救下一个落崖重伤的男子,就是本案原告常丰!所以下官可以为证,原告所言句句属实!” “轰……”堂外围观的百姓们顿时就惊叫讨论起来。原来应该死定了的常丰竟是被王主簿所救,当真是大难不死啊。 “轰……”庄弘只觉着自己的整个脑子都要炸了,猛地回头死盯着王贺,这个老狐狸,原来他打从一开始就是自己最大的威胁,亏得自己几年来还和他关系紧密,想不到最后却是他捅出了最致命的一刀。 随着这最后一张底牌打出,庄弘已彻底无法抵赖这次的罪名!伴随着供词被送到他跟前,由他亲手签名画押,又一桩大罪也完全落在他的头上。 此刻的庄弘整个人已经如被抽去骨头,丢掉灵魂般软倒在地,心里更是满满的恐惧。因为他知道,这还只是开始,随着这次定罪,打开突破口,其他那些苦主,那些曾经敢怒不敢言的人就会如开闸后的洪水般汹涌而来。 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他的结局已然注定! 第73章 众叛亲离(上) 二月进入下旬后,早春的寒意已渐渐消散。 不过太阳落山后的黄昏时分依旧带了些料峭,这让才从衙门回转的沈寒的马车车帘低垂,不露半点缝隙。直到进了家门后,方才有下人上前掀帘搀扶,他的脸色不知是不是受了些寒的缘故,居然也有些发白。 “老爷,那庄强又在门房处候着,今日可要见一见他吗?”在为主子送上温软的毛巾和茶汤后,管家小意地问了一声。 这当然是看在银子的面上了,这段日子来,他已经从庄强那里拿到了百多两银子,此时帮着试探一句自然理所当然。不想就在他问出这话后,沈寒的脸色更是一沉,目光唰的一下盯住了他:“记住了,打今日开始,不得再让他进我府门,再有下回,打断了你的狗腿!” “啊……”管家当场就怔住了,完全没想明白自家老爷怎么就突然发起火来。 “还不给我去把人赶出去?哼,别给我只死盯着那几两银子不放,要是出了什么岔子,我要了你的命!”再吼一声,终于让管家猛一个激灵,忙不迭地连声答应:“是是是,小的这就去把他打发走……”说着转身快步就直朝外奔去。 才刚跨过门槛,就听后头沈寒又叫了声:“慢着!”这让管家的步伐一顿,差点一脚勾在高高的门槛上来个大马趴,好容易才稳住身形,又赶紧回身:“老爷还有什么吩咐?” “你告诉他,让他赶紧离开府城,说不定什么时候官府就要抓他了。还有,也别想着回江城了,那里要抓他的人只会更多。最后再警告他,要是不想死的,嘴上就给我把严喽,别在外头瞎咧咧!”说完这些,沈推官焦躁地一挥手,示意对方可以出去了。 管家这才神色紧张地继续往外跑,同时心里琢磨开来,这到底是出了什么变故了,居然让老爷对那庄强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要知道早些日子,老爷可是都答应他会保下庄弘了……不过这些东西却不是他一个下人能立马想明白的,他现在能做的,就是把态度原原本本地告诉对方。 庄强略显忐忑地坐在门房里,心里是既期待,又憋屈啊。想他庄大爷多年来都是大爷来着,却在如今成了孙子。不但要给人不断送银子,还得陪着笑脸送银子,而且还是给的那些下人管家,他庄强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啊。 但没办法,谁叫如今自家出了差错呢,也只有买好府城里几位大人才能救下兄长了。所以当他看到沈家管事进屋时,又满脸笑容地起身作迎:“都管,沈大人今日可愿意再见见在下吗?” “你走吧,以后也别来了。”管事却把脸一板,下令似的说道。 “啊……” “我家老爷的意思就是让你这就离开府城,很快的,衙门就要派人拿你了,趁早离开才能保你安全。这已是我家老爷看在咱们两家多年交情的份上给你的忠告了。还有,也别想着回去江城,你家的事已经发了,谁也保不了你。最后,这里的一切你都给我藏住了,要是今后敢多说一句,你知道是个什么结果。言尽于此,恕不远送!”把该说的话说完后,管事便下了逐客令。 一旁的几个家奴更是上前一步,冲兀自发怔的庄强做了个手势:“庄老板,请吧。” “你们……”庄强首先生出的是愤怒,他是真没想到对方居然会来这么一手翻脸不认人。可才想要发作,便又想到了对方的身份,还有自己的处境。这儿可不是江城,自己再不是当初那个无法无天的庄大爷了。脸色几番变化后,他只能是哼了一声,甩袖就朝外走去。 直到被人半押送着踏出宅邸边门,身后传来门户关拢的砰响,庄强才在一个寒噤后略略回神。下意识地再度回身看看后边紧闭的门户,他的心猛然收缩。 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强烈的不安感已经袭上心头,怕是江城县里真出什么大事了。 庄强还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变故,可在宅邸之中依旧脸色发青的沈寒可是详细知道了江城县这半来个月里所发生的一切的,因为县衙已经把相关证词卷宗送到府衙了。 打从月初常丰突然指控庄弘为了谋夺自家酒楼而害得自己家破人亡,并被县衙判定是真开始,江城县里就刮起了一场反攻倒算的大风暴。 短短半来个月时间里,居然有不下三四十名苦主跑到县衙状告庄家的种种不法之事,从欺男霸女到夺人财物,从杀伤人命到致人伤残……可以说每一桩每一件都是重罪,而且每一件都是有确凿的苦主和人证物证的。 而江城县衙在这段时间里也展现出了极强的办事效率,居然真就把这些冤情全给调查了个明明白白,然后在一场场公审之后全让庄弘给签字画押,使得他这些罪状全都板上钉钉,一点问题都没有了。 到了最后,或许是庄家的所作所为真就闹得天怒人怨了,当地甚至都自行写了一道万民书,恳请朝廷一定要严惩庄家一干人等,说一句恶贯满盈都算轻的了。 然后这些罪状供词连同万民书什么的都被县衙差人直送府衙,反倒是府衙之前发出的行文,让他们把庄弘送交府城审问一事被他们给直接忽略了过去。 几十桩重大罪行,十二条可以确认的性命……当这些东西送到知府狄冠月面前时,这位才刚满四十,也算见识不凡的府台大人都被唬了一大跳。联想到之前手下几个官员总是旁敲侧击地想帮着庄弘翻案,他是立刻把沈寒等人叫到跟前,将所有东西都拿与他们看了,并严词申斥了一番。 就在回家之前,沈推官才刚被训斥完,整个人都还有些恍惚呢。在让人把庄强赶走后,他才稍稍定神,呼出一口浊气来:“千夫所指,千夫所指啊!这庄家两兄弟在当地也太无法无天了,早知道他们做下了这许多勾当,当初我就不会与他们有什么交情!” 懊恼了一阵,他又想到了那最要命的一事,更感烦躁了:“也不知在这许多罪状之下,十多年前的那件事情还会不会被人继续揪着不放,要真被人有心揭发起来,可真有得麻烦了。” 沈推官只是觉着事情麻烦,但对庄强来说却已是天塌地陷般的绝境了。 在从沈家被赶出来后,庄强又壮着胆子跑去了附近其他几位府衙官员的家中求见,希望能从他们身上得到一些不一样的答案。毕竟这几个月里他可不只是求了沈寒一人,但凡是府衙里有些实权的,尤其是与案子相关的人,他都上上下下打点到了。 为此,只这两月里,庄强便花出去了足足三万两银子。本以为这么多银子花出去,好歹是能有些效果的,可结果今日他再登门时,所有人都是闭门不见,客气点的只说需要避嫌,不客气的就直接赶人了,并严正警告他不要再登门,自家与他也没有半点关系。 这是所有人都已与他撇清干系了,直到这一刻,庄强才真正明白什么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无门了。同时,他也真正明白了事情已经到了多么凶险的地步,只怕县城里已是天翻地覆! “二爷,咱们接下来该如何是好?”一路跟着他,看着他吃了一夜闭门羹的两个家奴也着了慌了。他们可是庄家的家养奴仆,真要出了事,一个都跑不了。 料峭的寒风一吹,再度让庄强打了个寒颤,随后,他脸色又是一阵阴晴不定,半晌才咬着牙道:“我就不信了,咱们庄家几十年辛苦经营,居然会被人几月工夫就给轻易毁了。我要回去看看,好歹要把大哥救下来。” “可是……之前大老爷可说了,让咱们到府城后就安心呆着……”其中一人嗫嚅着道。他们又不蠢,只看这情势就猜到自家已到了绝路,跑回去跟送死都没差别了。 结果话没说完,就被庄强一巴掌扇翻在地:“怕死的狗东西,以为老子看不出来吗?我告诉你,要是我庄家真出了事,你们也别想好过。现在就跟我回去,想法儿把这一盘给翻过来,要是再敢生出二心的,老子现在就要了你们的狗命!” 一番怒吼,果然吓住了两人,他们再不敢多嘴,只能按他的吩咐准备包裹金银什么的,打算次日一早就出发回去。 可结果就在次日早晨庄强起来后,却惊怒地发现两个奴仆竟早不知所踪了,想是昨晚趁夜跑了。 得,到了这时,他真就成孤家寡人了。可即便如此,庄强依旧没有打消回去的念头,好在银子细软都在自己手里。 辰时左右,城门开启,庄强雇了辆马车,就火急火燎地直朝江城而去。与此同时,府衙有一支队伍直扑他在此新买的宅院,结果却是人去宅空,只能是先封了这里,再派人四下捜拿了事。 第74章 众叛亲离(下) 江城县,日暮黄昏,天已擦黑。 眼见街上行人渐少,一人鬼鬼祟祟地从个院子里探出头来,然后又东张西望几眼,方才小心往外行去。不料才刚走两步,边上就闪出个头戴斗笠的汉子,一把扯住了他,吓得他一个激灵差点就惊叫出声。 直到对方微微抬起头,露出斗笠下那张熟悉的脸后,这位才把到嘴边的叫声给吞了回去,换成了更为紧张的说话:“庄……庄大爷你怎么回来了?” 来人正是庄强。马车的速度比驴车可快了不少,天还没黑就让他进了城,找到了这个一直随在自己身边的手下。在来的路上,他已经慢慢冷静下来,也知道回江城很可能自投罗网,到底是不敢声张,还换了打扮。 两人很快又退回到了那座小院中,然后几乎同时开口: “大爷你还是赶紧走吧,县衙之前都已经发出告示要捉拿你了……” “我哥他现在怎么样了?我家里又是个什么情况?” 两人又是各自一顿,目光相交后,还是由对方回话道:“大爷你是有所不知,现在满城许多人都在说你和庄老爷的坏话,以前跟随你左右的兄弟们可都倒了大霉了,不是被拿进大牢,就是被人追着打,都成了过街老鼠……小的得亏藏了起来,才没事,可也不敢随便外出,就是想找点的吃的也得趁夜出门啊……” 虽然已经猜到了会是个什么结果,可听他这么说来,庄强还是气得咬紧了牙关。对方稍微定了定神,才继续道:“我之前打听到的消息是县衙早在几日前就把你们家上上下下的所有产业都给查封了,家中沾亲带故的都被锁拿了问罪,一些奴仆更是反了水,还揭发出了不少罪状来……这让庄老爷和你身上的罪是更重了!” “这些吃里爬外的混账,早晚有一天我要让他们后悔!” “还有就是县衙外头已经张贴了告示,定了庄老爷的死罪,已经报上府衙,只等秋天时处决了……”说着,他吞咽了一口唾沫,看了眼庄强,“其实大爷你的罪也不轻,只要被抓了恐怕也……所以你还是趁没被抓住,赶紧离开这儿吧。” 哪怕已经有了些心理准备,可在听到这么个结果时,庄强还是面色一片惨白,身子都开始颤抖,这既是气的,也是因为真正产生了恐惧。半晌他才嘶声道:“为什么没人保我哥?封平和王贺以前不是总和我哥称兄道弟吗?现在出了事,他们居然就袖手旁观了?” “这个小的实在不知道了。不过听说这些罪名什么的都是县衙一致通过的决定,想来他们也……也已经改变主意了吧。” “如此说来,真就什么法子都没有了?”庄强问出这话后,便看到对方无奈点头,心更是彻底凉了。来时他还抱着万一的希望,结果现在看来,一切都已板上钉钉,兄长真是救不得了。 “大爷,你还是快走吧,要是真被人发现了,可就晚了。”对方再一次急切地劝说道。但庄强却哼了一声:“不急,我既然回来了,总得办点事情才好离开。” “你……你想做什么?” “本来我是想救大哥的,但现在看来,无论是黑是白都没法子了,那就只能先让罪魁祸首给我大哥垫背了!”说着,他眼中凶光闪闪,咬牙切齿。 “大爷,你是想杀官……”这位顿时吓得脸色苍白,直往后退,就要惊呼出声了。 “当然不是杀那魏县令,我是指李凌。我家所有种种都是因他而起,现在他倒是逍遥得很,都在县衙当起差来了,我定要他付出代价!”说着,庄强扫了依旧是满面恐慌的手下一眼,“你放心,我不会勉强你去杀人的,杀一个书生,我一人就够了。我只需要在你这儿呆上半晚,养养精神即可。” 在庄大爷的积威之下,对方虽然猛一阵犹豫,但到底还是同意了下来。 …… 时入二更,小县城里万籁俱静。 一处院门却在此刻缓缓开启,一条人影蹑手蹑脚倒退着朝外而去。 可就在他即将完全出门时,一只手突的从边上探出,一把将他扯了回来,在他惊叫前,另一只手已经捂住了他的嘴巴,然后一个压低了的声音从旁响起:“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我实在有些饿了,所以想着去弄些吃的。大爷你也饿了吧?” “我看不是这么简单吧,要真心里没鬼,你会这么紧张?还有,你之前在我水里又下了什么东西?” 这位已经开始簌簌发抖,原来自己那点小动作竟全被庄强给看了去。事到如今,也没有其他法子了,当即就一个仰头想要高呼出声:“庄……”这一声叫才刚出口,庄强的手已经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同时寒芒一闪,一口短刀直接就没入了这位的心口。 “唔唔……”他想要惨叫,但咽喉气管被人死死捏住,只能发出含混的细小声音,身子颤抖着,却连庄强的控制都没能挣脱。片刻后,身子开始抽搐,血从嘴里,鼻子里不断流淌出来…… 等他再没了动静,庄强才一松手,跟丢垃圾似的把他往地上一抛,眼中的阴翳却是更重了。 有了昨夜那两个亲随的叛逃,庄强自然已多了一分心眼。说是在这儿休息,其实也有试探这个往日手下的意思在里头。结果这家伙果然先在自己水里下药,然后还偷偷跑出去,应该是打算报官捉拿自己。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直接杀了就是! 不过在杀人之后,他却未觉半点畅快,反而越发的恐慌起来——什么叫众叛亲离,这回他算是有了最真切的体验了,就连以前最信得过的人,现在为了脱罪,讨好官府,居然也出卖自己! 怔忡半晌后,庄强终于把牙一咬,做出了最后的决定。没有再理会横尸在院子里的家伙,他迅速出院关门,然后沿着黑魆魆的街道直奔而出。 …… 同一时间,李家。 从外头看,小小的院子里静悄悄,黑沉沉,屋子里也未见半点光亮,显然人已经睡熟过去。 可要是真有人在此刻推门进到屋子里,就会发现在黑灯瞎火的屋子里,竟藏着五六个膀大腰圆,身材魁梧,一看就是练家子的汉子,已经强壮不少的李凌混在这些人中间可就显得太文弱了。 他们正是县衙中专门抓贼的捕快,此时全都精神抖擞,握住了刀柄,一副只要有人敢送上门来,那就即刻捉拿的意思。 这边居然早已布下了罗网,只等着庄强自己送进来了! 不光是里头,就是在院子外头,黑暗的角落里,也埋伏着十多个县衙差役,只等林捕头一声令下,他们就会立刻冲出抓人。这要抓的可是庄强啊,县令都直接签发了海捕文书的,抓到了就是大功一件! 可结果,一等大半夜,却是什么都没发生,别说庄强了,就连小偷小摸的都没出现半个。 眼看四更都快过尽,天边都泛起鱼肚白了,屋子里的人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了:“李典吏,他真会送上门来吗?” “照道理来说那庄强既然要回来,就有八成会来找我报仇。毕竟我才是那个害得他庄家彻底完蛋的罪魁祸首啊。”李凌话是这么说着,语气却没有之前那么肯定了。 就在傍晚即将散衙时,有两人突然风尘仆仆就跑来县衙投案,说自己是庄家下人,是之前跟随自家二爷庄强去的衡州城的人。然后再一细问,才知道那庄强居然还敢回来,而且时间应该就定在今日。 这下可让县衙上下众人都来了兴趣,现在的庄强身上也背几条人命,大小数十起案子,要是能把他拿住了,自然也是功劳不小。 不过当他们合计去哪儿拿人时,却又没了答案,因为说不定人已经入城了。而江城县说大不大,可人口也有好几万,想找出这么个人来可是极其困难的事情。 最后还是李凌想到了一层,对方回来必然存着两个意图,一是救庄弘,二就是报仇。庄弘身在大牢,看守严密自然不是庄强想救就能救的,那就只剩下报仇了。而论与庄家的仇怨,首推就是他李凌,毕竟一切的起因是他,推着官府最后严办庄弘的也是他。 而且他李凌的住处对方还很清楚,家里又只有他和妹妹二人,真要下手还真不是一般的方便的呢。 林烈也觉着他所言在理,所以便带了兄弟来此做下布置,给庄强来了个守株待兔。 可眼下的结果却让他们大为失望,庄强居然并没有出现。直等到天彻底放亮,人也没有来。 “看来线索有问题啊,又或者庄强压根就没有回来。想来也是,他哪来的胆子再回咱们江城县。”就在林烈伸了个懒腰,随口找补时,一个下属却急匆匆跑进了院子:“林头儿,出……出大事了……城西,有人,有人昨晚被人给杀了!” 第75章 阴差阳错 院子里,一条尸体躺在血泊中,心口的刀伤清晰看见,直刺得进来的李凌双眼一眯,心跳更是一快。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到凶杀案的尸体呢。 相比于他,一旁的林烈可要镇定得多了,先凑上前去上下仔细端详了尸体一番,然后开口道:“这儿就是凶案现场了?没有移动后的痕迹?” “是的头儿,叫人认过了,这儿就是死者家,他一人独住,并无亲人。” “那他是怎么被发现死在这儿的?”林烈抬头看看天色,太阳才刚升起不久呢。 “是早上出摊卖豆花的李老实经过他家门前发现门虚掩着,然后还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儿才推门查看,然后就被唬了一跳,叫嚷起来惊动周围。” “这个李老实没问题吧?可与死者有过仇怨?”李凌忍不住在旁问了一句。他也算是看过不少推理小说的人,据统计七成凶案的发现者就是凶手本人。 “那李老实可没这胆子和本事,看了尸体后到现在都没能站起来呢。”一个捕快笑着回道,“而且死者生前也没和他结过什么大的仇怨。” “就是有过摩擦了?”林烈抓到了点细节问道。 “这人之前得罪的人可多了,本就是个混混无赖,之前还跟了庄强在城里横行霸道,周围邻居自然没少被他滋扰……” 李凌和林烈听到这话都是眉头一挑:“此人曾是庄强的手下?那些为非作歹的家伙不是都被关进大牢里去了吗?” “总有几个漏网之鱼啊,这家伙小心得很,几日来都躲在家里,白天都没人见过他。” “林兄,你说会不会这事与庄强有关?”李凌试探着问了一句。不是他联想丰富,实在是这个人,这个时间点太巧合了,正是庄强可能回来的夜里发生了这么一桩凶案。 “有可能,你看他这样子,嘴上的痕迹是被人捂过留下的,应该是防他死前叫嚷,身上只中一刀就毙了命,显然全无反抗或者防备。应该是让他毫无提防之人突然下手杀的他!”林烈作为本县多年的捕头这点眼力还是有的。随即又问道:“屋子里还有其他线索吗?” “头儿我查过,碗筷什么的倒是没看出问题,但喝水的杯子有两个放在堂屋里,看来凶手确实与他有些关系,两人还一起喝过东西。” “我看过那边的客房,有人睡过的痕迹,应该是凶手!” 几条线索这么交汇在一起,李凌和林烈都觉着自己的推断有七八成的把握了,应该就是庄强杀的这人!只是随即,另一些疑点也冒了出来——庄强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家伙可是他的手下,又不是他的仇人。即便真要杀人,就如李凌所说,也该去找他才是啊。还有最关键的一点,杀人之后,庄强又连夜跑去了哪里? 两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却到底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沉吟片刻后,林烈才吩咐道:“你们再留几人守在这儿,然后挨家挨户地仔细查问,看看有没有人见过可疑之人昨夜出现在此,或是他离开时的样子。其他人带上尸体,跟我回衙门!” 众捕快立刻答应一声,然后迅速忙碌起来。而这时,仵作也在旁仔细检查完尸体了,说出的东西也跟林烈的判断一致:“死者是被人先捂住口鼻,再一刀刺入心脏毙命,并无其他伤痕,也无任何厮打后的痕迹。照尸体情况推断,死亡时间该在半夜,不超过四更天。” 林烈点点头,又担忧地看向李凌:“老弟,你接下来可得小心些了。” 李凌了然点头,如果真是庄强杀的人,那自己的处境可就危险了。对方已经成了杀人犯,自然不在乎多杀一个,而自己又是他的大仇人。或许不光妹妹要暂且借住古家,自己也得先去那里住上一段日子,等人抓住了再回家去。 “走吧,咱们先回衙门,再慢慢商量着找下一步线索。”林烈又在四处看了看,确认没有任何有用线索后,才招呼了李凌一道回县衙。昨晚整夜埋伏,现在又跑来案发现场好一通忙活,连他都感到有些疲惫了。 当下里,众人就拆了块门板抬了尸体一路招摇着往县衙走,还吸引了不少百姓围观议论。趁此机会,林烈又让人去跟沿路的百姓打探有无可疑情况,不过暂时是不可能找到有价值线索的。 半来个时辰后,他们终于回到了衙前街,此时已是巳末时分,太阳都快爬到头顶处了,街上行人往来不觉,各家店铺更是生意兴隆。 此时县衙对过的一家茶肆中,几人喝着茶,目光却不住在那些进出衙门的人身上打转,脸上都显得有些不耐烦起来了。其中为首的那个长得俊朗,只是神态略显轻佻的青年更是在哗哗扇了几下折扇后皱眉道:“你们没看走眼吧,这都快中午了,居然还没见着人?他不是已经在衙门里当差了吗,哪有这么当差的?” “不会有漏,咱们一早就派人盯着了,那姓李的的就没来过。或许是他今日有事,所以不来县衙了?” “可他家里不也没人吗?这家伙有多少本事还看不出来,这架子却是挺大的,真要我三顾茅庐不成啊?他又不是诸葛亮……”青年说着喝了口茶,又呸了一声,“小县城的茶水都这么劣,还没咱们府城最差的茶楼的好喝呢。” “少爷,他来了……那人应该就是!”其中一个眼尖的突然看着那队因为有人围观而行进缓慢的人略有些解脱的叫了一声。其他人也纷纷扫眼过去,最终目光都落到了前方与林烈并排而行的李凌身上。 “扯半天是出去公干了?不对啊,看样子是办案,他不是县衙户房典吏吗,怎么还管起办案的事情来了?”这位少爷一脸的不解,但也没太往深了想,当即把刚端起的茶碗往桌上一搁,提了折扇就大步迎了上去。 边上那几个亲随见状赶紧结账跟上,一直没有作声的一条大汉更是紧赶一步,与他一同迎上了李凌一行。 李凌这边也发现有人迎面走来,这让林烈心头一动,略生警惕,抢先一步挡在李凌跟前,口中则吩咐道:“都看着些,对方不明来路!”刚刚去过凶案现场,他可不敢掉以轻心啊。 李凌也感到有些疑惑,这些家伙是什么路数?看他们的打扮应该不是庄家的人啊,都这时候了,庄强怎么可能再纠集起这些人来县衙前堵自己呢? 想着间,两拨人已遇上,那青年哗啦一下就展开了折扇,昂头笑道:“喂,你就是李凌吧?” “你是什么人?”回应他的却是林烈,随着他手一摆间,那几个捕快更是呼啦一下围将上来,把他们和李凌个彻底隔了开来。 这架势却把青年几人都给弄得一蒙,这是把自己几个当贼看了吗?青年当即笑道:“你们别误会,我叫万……” 就在他将将要道出自己身份的当口,就在所有人,包括李凌都把注意力全放在这位身上的瞬间,惊变突生—— 衙前街上不光有各种店铺,还有不少临时的摊子,他们中有卖各种瓜果梨桃的,也有卖面条卖包子的。而离着李凌所在最近处的,却是个摆摊替人写字的,那是个看着文质彬彬的中年人。 正因为他看着是那么的无害,所以林烈几人在下意识保护李凌时就忽略了这一边。可就在这一瞬间,这个看着文弱的书生却突然拔步从桌子后头冲将出来,手一翻间,更有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刀亮出,在冲到李凌身前的同时,伴随着一声尖叫,刀已直刺他胸口! 这一下刺杀完完全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在对方冲过来时,林烈才刚一转身,李凌更是身子一僵,等刀到了身前,他才急忙反应,举臂抵挡,身子则朝后退去。 但一切都已经太晚了,林烈等人只来得及吼一声住手,可想扑却已迟。 噗哧一声,刀已扎进李凌的手臂,而那书生则在一声狞笑后迅速拔刀,再刺李凌胸口! 然后他的手就被边上的一只大手一把扣住,反手一拧,只听得嘎巴一声,手臂已被折断,随即书生在惨叫声里,人已被横着按倒在地。直到这时,众人才惊讶地发现,出手救下李凌的并不是县衙的人,而是那个一直跟在青年后头的大汉。连林烈都没有发现他是怎么闪到李凌跟前,帮他挡下致命一击的…… “……浪……”直到这时,青年万浪才把自己的名字报出来,然后整个人也彻底傻在了那儿,看着自己想找的人就这么血刺呼啦地倒下去,又被周围众人急忙架住,然后更多的差役跟疯了似的从衙门里头跑将出来,不光把还在叫喊着什么的凶徒给死死按住绑起,连带着他们一行人,也被衙差捕快们团团围定,大有一言不合就直接动手的意思。 同时不远处的街角,一个头戴斗笠,看不清模样的男子在瞧到这一场景后稍作犹豫,便转身离开,径直离城而去…… 第76章 真相又是被爹坑 如今李凌在县衙可是风头正盛,又深得县令重用,实权都要盖过两位佐贰官了。现在他居然在县衙前被人刺伤,顿时就引起不小的风波,短短半个时辰里,各房典吏,各班班头,还有封王两个佐贰官都走马灯般先后跑来探问,小小的签押房都有种应接不暇的意思了。 好在他的伤倒是不重,只右手前臂中了一刀,由被快速请来的大夫进行一番止血包扎后便已无恙。只是精神头却已不足,脸色煞白,不见血色,叫同样前来问候的魏梁和曹进见了也不觉吃了一惊:“李凌,你的伤没大碍吧?” “大人怎么来了……”李凌赶紧起身相迎,却被对方摆手制止:“别起来,坐着就好。你可需要回去歇息两日?” 李凌感激地摇头:“卑职无碍,只是点皮肉之伤,流了点血而已。”官场上的规矩,上司一般是不会纡尊亲自跑到下属公房来的,对方这么做足以显示出他对自己的重视和关心了。 “那就好,不过你还是回家歇息几天,养好了身子再说。下个月就是县试,你伤的又是右手,可别影响了科举大事。” 魏县令这话倒是在理,李凌想了下后点头应道:“大人说的是,卑职遵命。”经过前段日子对庄弘的不断审问定罪,再加上李凌在旁的协助定规矩,如今魏县令已彻底掌握大权,他确实没必要再如之前般需要天天在此盯着了。 随即,他又想起最关键的一点:“大人,那凶徒到底是什么人,为何竟会当众想要杀我?”李凌对那家伙真是半点印象都没有,真想不通他为何会如此不计一切地刺杀自己。 “林烈仔细盘问过他,他只说自己叫章奋,然后又说与你有大仇,其他一切暂时还不肯如实交代。不过你不要着急,人既被拿下,就不信撬不开他的嘴。”魏梁脸色阴沉说道。 他确实有理由感到愤怒,因为今日的事情实在太严重了。这事可是发生在县衙跟前啊,而且还是光天化日之下,影响可是太坏了。要是李凌真有个好歹,必然会成为官场黑料和笑柄,让他的仕途大受影响。还有,这样的事情一旦被人学了去,县衙哪还有威信可言? 李凌却在听到那个名字后也呆怔了一下:“章奋……”他突然回忆起了几月前的一件小事,那天许飞被自己拿下时也曾提过一嘴,说庄强所以一直想法坑害自家就是因为一个叫章奋的家伙引导的。 只是当时李凌身处险境,后来又发生了一连串的变故,导致他把这一细节给抛到了脑后。却不料这个被他忽略掉的小人物这回却差点要了他的命,要不是阴差阳错有人救下自己,可就要冤死在对方刀下了。 这下李凌再坐不住了,一按桌面就站起身来:“大人,我想去看看那个叫章奋的凶徒。我要亲口问一问他,我到底和他有什么仇怨,竟让他如此不顾一切也要杀我。” “你……”魏梁想要劝阻,可在看到李凌一副下定决心的模样后,还是点了下头:“好吧,不过你小心些,人就被押在二堂刑房那边。” “多谢大人。”李凌稍稍躬了下身子,送走他们之后,才直奔不远处的刑房而来。到了门前,就听到里头传来了林烈愤怒的喝问:“说,到底是什么人让你行刺李典吏的!”说话间,又是啪的一声脆响,应该是皮鞭抽打在了对方身上,换来了一声痛呼。可除此之外,却没有其他动静了。 “李典吏……”门前守着的几个差役一见他到来,都有些惊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李凌笑着冲他们一点头:“我来看看凶徒,当面问问他为何要杀我。把门打开吧。” “……是!”这几人不敢违拗李凌的命令,稍作迟疑,便推开门,放了他进入其中。李凌一进门,就看到一人被赤条条绑在柱子上,身上已布满了血淋淋的鞭痕,一旁林烈几人正恶狠狠挥舞着各种刑具在斥问着他呢。 见李凌突然推门进来,几人动作便是一僵,林烈忙迎上来:“李典吏你怎么来了?要是感到愤怒,看我抽他一顿给你出气?” “不必,我就是想问问他为什么要几次三番地害我,我李家到底与你有什么仇怨,竟让你能如此不顾一切!”后一句却是对同样抬头望来的章奋说的了。 “啊……”林烈几人都是满脸诧异,没想到双方竟早有恩怨。 也就在这时,一直未曾说什么的章奋吃力地开口了:“李凌,你真是命大,几次都让你躲了过去……”话没说完,一鞭子又落到了他的面颊上:“放肆,到了这时还敢如此嚣张!” “呃,林兄,你们要不先出去一下,让我单独与他聊聊?”李凌抽了下嘴角,无奈说道。他刚想入正题呢,就被人打断了,实在不是个事儿啊。 “这……会不会不安全啊?” “人都被打成这样了,还绑在柱子上,难道还能伤我不成?”李凌笑了下道。 “那……好吧。我几个就在门外候着,有什么事儿你只要叫一声便成。”林烈心中有愧,也不好多作坚持,便带了人退了出去。 等他们走出关门,李凌才稍稍往前两步,仔细打量着对方,这章奋看着也不像穷凶极恶之徒,反倒是一脸的书卷气,这让他更为好奇了:“你我之间到底有什么仇怨,竟让你三番两次想要陷害我,到最后更是把自己都豁出去了?” “呸……”章奋突然吐出一口血沫,却因距离只落到李凌脚前。无奈之下,他只能死盯着李凌:“到了这时候,你还想假惺惺吗,你就跟你爹一样,表面看着道貌岸然,实则就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嗯?”李凌突然目光一转,有些明白了过来,“所以说你真正恨的并不是我,而是我爹?”说话的同时,心里一阵哀号,这都多久了,自己还活在便宜老爹的阴影里,还在被他坑着呢! 章奋哼了一声,算是来了个默认。李凌却是越发好奇了:“他不过是一个屡试不第,家道中落的废物而已,怎么就和你结下深仇了?” 听李凌突然这么说自己的父亲,章奋也明显有些意外,随即才涩声开口:“不错,你爹李桐他就是一个废物,一个专门害人的废物!你说我们无冤无仇,说他不可能与我结仇……哈,哈哈……他可是毁了我的一生,害得我章家家破人亡啊!所以我也要你李家家破人亡……” 李凌皱起了眉头来,就他对原主记忆的了解,便宜老爹可没那么大本事啊。自家又不是庄家这样的地方豪强,怎么可能害人家破人亡呢? 看着他一脸不信,章奋又满是怨毒地道:“你可知道我原来是什么样吗?我是县中有名的秀才,廪生,即将去参加乡试,很快就会高中举人,考中进士的人,可就因为他,使得我功名前程俱毁!” 李凌继续沉默着,看着他,让他把话说下去。章奋一旦打开了话匣子也就不会再停了,当下又道:“当时的我是那么的意气风发,以为平生抱负,荣华富贵已唾手可得……可就在七年前,在一场县试中,他李桐突然就检举了一个考生作弊,而他却是由我作保的……由此,我的噩梦就开始了。 “先是当年参加乡试的资格被剥夺,然后是廪生的身份,最后连秀才的功名也被夺去……我老父因此积郁而死,我母亲也在半年后追随而去,只留下我和妹妹……我为了生存,最后只能把妹妹嫁与庄强当妾,我则成了那庄强身边一条狗般的跟班…… “本来,我将成为举人,进士,成为朝廷官员,被万民所敬,而现在却成了一个什么都没有,只被人在背后戳戳点点的小丑!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拜你爹李桐所赐。你说,我是不是与你家仇深似海,该不该报复?” 一番话说下来,李凌整个人都呆住了。他是真没想到两家之间还有这么深的恩怨,怪不得他之前要处心积虑地对自己下手,现在更是不顾后果地行刺杀之事了。 “本来我的计划已经快成了,我求庄强,让他找人诱使李桐耽于赌博,把你家中产业败光,让他欠下巨债。我要让一切发生在我身上的惨剧全部在你李家重演,我要让他付出代价。 “可结果他居然跑了,丢下一对子女跑了。所以我只能把仇恨发泄到你们身上。可更让我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你,你居然在这等情况下翻了身,赚了钱!所以我再求庄强出手,先派人去抢你家的银子,再把你诓进县衙里,想一把火烧死了你! “可你的命也太大了,这都能让你翻盘,最后还把庄家给彻底扳倒,连庄弘这样的人物都被你斗倒后投进了大牢。直到这时我才明白,原来我与你之间差得那么大,想要报仇不能再走弯路,必须来点直接的。而且昨夜,他又找上了我……” 第77章 万浪 之前的诸多疑问终于随着章奋如发泄般的讲述而彻底找到了答案。不过李凌却并没有因此而感到轻松,依旧带着心事。 “你是说一切根源都是你两家的恩怨,然后那章奋所以会突然刺杀你,除了已经绝望,更是被庄强逼迫的?”听完李凌的讲述后,魏梁的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 李凌点头:“今日临晨,庄强突然就闯到章奋家中,然后以他妹妹的安危做出要挟,逼着他不得不铤而走险。而且就他所说,还看到庄强身上留着血迹,还是新鲜的……按时间推算,恐怕城西的那起凶案他真就是凶手了!” “简直无法无天!此獠必须尽快捉拿法办!”这下魏县令是真紧张动怒了。命案本就牵涉极大,现在又和李凌被刺杀一事挂钩,更得尽快把人给找出来了,“他可交代庄强现在的下落了吗?” 李凌却苦笑摇头:“这个他也不知道,卑职只怕他在眼看事情失败后,已经逃离本县了。” “那也得抓人,本官这就下海捕文书,再上报府衙,在我衡州府全境捉拿他!”魏梁这是要动真格的了,毕竟再让这家伙逍遥在外说不定还会闹出更大的乱子来。 “好了,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本官处理便是,你就先回去歇息吧。” “那卑职告退。”李凌也觉着有些疲惫,同时脑子还有些混乱,便躬身答应着退到了门前。刚要转身走人,心中突然又冒出个事情来,开口道:“对了大人,之前和章奋一道被拿下的那几人去了哪里,我还得好生谢谢人家相救之恩呢。”事情太多,差点把这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你是说那几个可疑之人,因为认为他们是章奋同谋,所以还被关押着呢。” “啊……这真就是错怪好人了。是他们救了卑职,才避免我没有伤的更重,绝不可能是那章奋的同谋!”李凌连忙为对方开脱道,“这事我能作证,一定错不了。” 魏梁还真不知道真相,听后也是一愣:“有这事,那确实该把人放出来,来人——” “大人,还是由卑职亲自去放人吧,也好当面感谢和向他们致歉。” “唔……也好,却是辛苦你了。” …… “你们知道我家少爷是什么人吗?竟敢如此扣押咱们,还不快把我们放出去!” “我们又没有伤人,还救了人呢,这就是你们江城县衙对待恩人的方式?” 几个随从扒在大牢的栅栏上大声吼叫着,里头的万浪倒是一脸轻松,不住左顾右盼,口里还嘀咕着:“这也算是长了见识了,原来县衙大牢是这样的啊。也不知道这里的饭菜怎么样,听人说那都是难以下咽的玩意儿……” “叫什么叫,再嚎就让你们吃苦头!”终于他们的叫喊惹恼了几个狱卒,其中一个提了根短棍就气吼吼的走了过来,挥舞着棍子就要教训他们。 “我们可是万家的人,又没犯王法,你们敢对我们无礼!”一名随从却毫无惧怕,当即大声喝道。 “什么万家百家的,咱还怕了你不成!”这位见他们如此放肆是真个恼了,磅的一下砸在了栅栏上,得亏那位反应够快,总算没被打着,却也吓了一跳,到嘴的斥责终究没有再说出来。 “你们给我老实些,有没有罪不是你们说了算的,自有大老爷做主!”狱卒又哼了一声,心说要不是县衙最近改了规矩,自己不敢乱来,就他们刚才吵闹不休,都得被狠狠修理一通。 “啧啧,这就是牢头了吗,还真是挺有气势的。”后头的万公子又开始浪了,笑嘻嘻地来了一句。 “你……”狱卒的火腾的一下又起来了,拿棍子一指对方:“你小子真是皮痒是不是,我这就叫人给你松松筋骨,看你还敢多嘴!” 就在他气呼呼转身时,却看到一人在自家牢头的陪同下大步而来,随即又看清楚了对方模样,让他赶紧就弯下腰来:“李典吏,您怎么来了?有什么吩咐,叫人传句话下来就是,何必来这儿呢?” “我来给人赔礼,当然得亲自来了。”李凌说着,一指那牢里几人,“那啥,赶紧把他们都放出来,都是一场误会,是他们救了我,可不是什么贼人。” 狱卒一听忙不迭点头:“是是,小的这就放人。我就说嘛,这几位看着就一表人才的,怎么会干出作奸犯科的举动来呢?”口里说着,手上的动作也是飞快,几下就把牢门上的锁链给解开了:“各位,还请来吧。” 李凌也在这时上前,受伤没法抱拳,便微微躬身道:“各位,刚刚都是一场误会,还望不要见怪。现在事情已经说清楚了,有什么话我们出去再说。” “啧,无聊,我还想在这儿多长长见识呢。”万浪也不满嘀咕了一句,又打量了李凌几眼后,才点头,“那就出去再说。” 他都这么说了,其他几人即便真有不满也不好发作,只能一个个随着自家少爷钻出牢房,然后由李凌带着,走出大牢,来到已经略显空旷的街道上。 李凌这时再度躬身致歉:“之前因为在下受伤,所以怠慢了各位,还请……” “我叫万浪。” “还请万兄和各位不要见怪,毕竟这次出的事情有些大了,衙门也必须按规矩办事。”说话间,李凌的心中又是一动,仔细打量了对方几眼,这人年轻,看着还有些不着调的轻佻,但长相看着和那万艾万荣兄弟真有四五分相像呢。 略作迟疑后,他便试探着问了一句:“阁下可是从衡州府来的?” “哈哈,聪明,我就是万家的人,就是那个被你打败的万家书局的万家的人。”万浪毫不避讳地说道,其他几人却是有些尴尬了,虽然那是三房的失败,可终究不光彩啊。 这却让李凌更感好奇了:“那你们是来找我的?有什么指教吗?” “我来看看你这个能把咱们万家的兄弟打败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啊。”万浪说着也上下打量了李凌一番,“你看着比我都要年轻,你贵庚啊?” “呃,我刚十九。”李凌都有些跟不上对方的节奏了,只能随口答道。 “那确实比我小了几岁,我都二十三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万浪突然有些卡壳,一副抓耳挠腮的样子,看着都让人为他心急,李凌忍不住说道:“年轻有为,自古英雄出少年……” “对,就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咱们都很年轻,也算半个少年吧,所以都是英雄,英雄相惜嘛,哈哈。” 看着对方如此生硬地与自己套近乎,李凌都觉着一阵尴尬。不过心里倒也放松了些,本来还担心这是万家派来跟自己算账的呢,现在看这位的表现,显然是自己多虑了。 想来也是,倘若对方真是来算账报仇的,之前在县衙前他们就没必要出手搭救,要是再来个落井下石,自己真就可能死了。所以李凌又笑了起来:“万公子你今日特意来见我又是为的什么?” “嗯,想和你聊聊天,大家认识认识,结交结交。”这位倒也爽快,当即说出来意,“怎么样,看在咱们之前帮过你一次,就把去年的事情先放一边?” “不过商场上的正常往来而已,哪有什么隔夜的仇怨。而且要说起来,我也承了你们万家的情呢,要不是你们肯把银子借我,恐怕我都已经败了。” “哈哈,你还记得这事呢?那我可就要告诉你实话了,那天你去我万家钱庄借钱,还是我和海哥一起商量着答应给你钱的呢。所以真论起来,我还真帮过你,嗯,算上这回,那就是两次了。” 李凌错愕了一下,对这位的兴趣也更大了。这个万浪看着好像不怎么着调,但总给人一种很亲切的感觉,三言两语间就能和他成为朋友。而且他又是万家的人,虽不知此来见自己的真正目的,但结交一番倒也不会太错。 想到这儿,李凌笑得更欢了:“那就更该多谢万公子和各位了。这样,今日时间已晚,我又刚负伤需要歇息,等明日中午,我在本县庆丰楼里设宴向各位赔罪感谢,不知……” “好,那我明日一定准时赴约,与你好好谈一谈。”没等人把话说完,万浪便一口应承了下来。 待到李凌告辞离开,其他几人才有些愤愤道:“少爷,今日的事情就这么算了?” “那还能怎样?人家县衙又没做错什么,更没有对我们造成什么伤害,只是受点委屈罢了,还能找他们讨要公道不成?”直到这时,万浪脸上的轻佻表情才收敛了些,然后颇为玩味地道,“这个李凌有些意思,年纪轻轻在县衙已经有相当实权了,却又懂得收敛锋芒。怪不得三房那几个家伙会败在他的手下,倒也不冤了。 “嘿,明天,我还真期待明天能与他有一番更深入的接触和交谈呢” “少爷想拉他为我们所用?” “不,此人志向太大,我只希望能与他成为朋友,合作共赢。” 第78章 商之道(上) 庆丰楼,依旧是三楼,只是这回是个小雅间,不过酒菜依旧是最上等的,正如流水般送将进来,摆到了主客各自的桌案之上。 唯一有所区别的是李凌面前的壶里盛的是茶水而非酒,昨日受伤回到古家,被月儿见了后,小丫头可担心坏了,差点都要哭出来,他是安慰许久才让妹妹放下心来。所以在伤好之前他是绝对不允许被喝酒的,哪怕在外边也是一样——唔,到底谁才是哥啊? 今日一起喝酒的除了李凌与万家几人外,还有古月子作陪,此刻几人都笑吟吟的各自寒暄攀谈,直到酒菜上齐,李凌才举杯说道:“我这有伤,大夫吩咐了不能喝酒,所以只能以茶代酒了,还望万兄各位不要见怪才好。” 见众人笑着点头,他又接着道:“那今日第一杯我就先敬万兄和这位壮士了,多谢你们昨日出手相救,要不然我可真说不定得伤在那贼人手上。”说完一仰脖就把茶水干了下去。 其他人也都各自干了一杯,李凌却未停,又倒上一杯:“这第二杯算是向万兄你道个歉,去年两家书局的争斗我们的手段确实狠了些,让万家损失了不少,望你不要记恨才好。” 万浪看他又喝下一杯便笑了起来:“你这话太见外了,那不过小事一桩,商场上的事情争斗本就在所难免,你们也是为了自家生意嘛。何况他们做的也有些过分,太不留余地了,有此一败也是咎由自取。” “万公子果然是直爽之人,古某深感佩服,也敬你一杯。”古月子本来还有些担心他们会记恨发难呢,听了这话稍稍放松,也笑着举杯道。 “好说。你们大可放心,我万家虽然不是什么世家大族,但度量还是有些的,不会因为些许小事就想着报复商场上的对手。” 有了这一保证,席间的气氛又热络了几分,古月子趁机频频敬酒,和万浪等几人把关系也拉近了几分。他本就善于交际,再加上有李凌从旁帮着说话,而万浪又是个善于交朋友的,于是没几轮酒互相敬下来,几人就真以朋友兄弟相称了。 直到酒过三巡,微有熏意,李凌才笑着问道:“万兄,其实小弟一直都有些不解,你这次来我江城县到底为的什么?是真为了找我?” “正是如此。”万浪也没隐瞒,看着李凌含笑点头。 “这……我何德何能,居然让你特意跑来相见?” “你能耐可是不小啊,就连我家老太爷都对你称赞有加,说你是经商的大才。光只看你为古家书局所出的几个主意,就已远远超脱了如今诸多书局的一般思维手段,招招都能强压咱们万家书局,可以说,他们当真输得半点都不冤枉。” “哈哈,那是万老太爷过誉了,我用的不过就是些小手段罢了,不值一提。” “李兄你谦虚了……” “不敢,我比万兄小了四五岁呢,可不敢被称为兄。”“哎,有句话说得好,叫什么学无先后,达者为师。至少在经商一道上我可有许多东西要跟你学,叫你一声师父都不为过,别说称声兄长了。” 万浪确实会说话,让人听着也颇为舒服,李凌不觉有些叹服,怪不得万家能把生意做这么大呢。原先在与万艾等人交手时他还觉着万家不过如此呢,现在看来,却是自己小觑这商人世家的底蕴了。 很快,话题又绕了回来,李凌好奇道:“就因为这个,你特意来此看我?” “除了想结识一下能让我万家的人吃亏的商场高手外,我其实还有着另一个目的。” “哦?却是什么?” “我想请李兄与我合作,随我去衡州一展拳脚。”说到这儿,万浪的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实不相瞒,我万浪多年来除了老太爷和我家海哥外就没佩服过其他人。可在听人细说过你们江州城的一系列经营手段后,却是对你大为叹服啊。我看得出来,那对你来说都只是牛刀小试,你李兄有大才,就该去更广阔的天地一展所长才是,而不是憋屈在这么个小小的江城县内。” 被他这么拿眼一看一说,就是李凌的心跳也为之稍稍一快。但很快的,他又笑着摇头:“万兄好意我自心领。说实在的,倘若是去年早些时候,我是真巴不得能被你看重,请去府城的。不过现在嘛……” “李兄这是舍不得眼下县衙典吏的差事?”万浪略皱起眉头来,迟疑了一下道,“莫怪我说话直啊,你这选择实在太过小材大用了。我知道,你如今在县衙里也是掌握了不小的权势,可江城终究只是小地方,县衙里又规矩森严,实在不能让你施展开手脚啊。还不如就此辞去职务,随我同去衡州另谋出路呢。 “若是你有所顾虑,我这儿就可以答应你,只要去了府城,你可以随意指一家我万家名下的店铺打理,一切皆按你的意思来做,要人给人,要钱给钱。只要你能做出样子来,到时候可以给你分红,也可以给你更多的自由,甚至是店铺的股份,再给你多几家店也没问题。如何?” 这一连串的条件开出来实在算得上极其丰厚了,就是古月子都听得一阵心动。这可比自己能给李凌的报酬高出太多太多。而其他几个万浪的亲随则纷纷垂眼低头,眼中都流露出几许羡慕嫉妒来了。 李凌却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起身来到万浪跟前,为他满上一杯酒:“万兄如此好意,说不感动那是假的。不过,请恕在下依旧无法答应。” “为什么?这个县衙吏员就真比商人要强吗?”万浪实在无法接受李凌的回答,他在坚持什么啊? “不,你误会了,我不是因为这个才拒绝你的。” “那因为什么?” “因为我有意科举,三月就要参加县试了,然后是府试、院试……至少短时间里我实在没有心思去应付其他事情。” “你……你要科举?”万浪是真有些傻了,这李凌还真就是把跨行玩出花来了呀。你一个写书的跑去经商也就罢了,之后又去当什么县衙书吏。好吧,这也算说得过去,现在居然还想考科举,还想当官不成吗? 怎么,难道想说一句不会写书的商人不是好官员吗? 看他一脸错愕,李凌笑了起来:“其实科举正途一直以来都是我父亲和我自己最大的愿望。之前是没底气,现在却不同了,所以总得再试一试啊。” “可你明明是有行商大才的,现在想着跑去做官,实在可惜了啊。”万浪叹了一声。他也是敢说,居然就认为商人要比做官重要…… 其他人都因之略有变色,倒是李凌却又高看了他一截。放这个时代离经叛道的说辞,却是万浪对商道执着的表现,这正说明他是个好商人了。 当下里,他又说道:“不知万兄对商人有什么看法,有何领悟吗?” 万浪有些不解地摸了摸面颊:“看法,领悟?还不就是赚钱吗?在律法许可的前提下,用我们的头脑来谋求最大的利益,最好是能把生意不断扩大。不过我认为这天下的生意是做不完的,所以得有选择地去做,然后就是和气生财,不要总想着把对手斗倒了,而该与之合作,一起把钱挣了。” 古月子在旁听着,脸上顿现佩服之色,这些道理有些他也想到过,有些却只是个朦胧的概念了。不料这个比自己年轻的万浪却有如此体悟。所以说大家子弟到底不一样,远不是自己小门小户能比的啊。 “这些说法固然是对的,不过我要说的却不在此。”李凌说着回身坐回了自己的位置,然后正了正身子,“在我看来其实商道与做人是一样的,讲究个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为商者也可分作三大境界,小商养家糊口,大商家财万贯,巨贾却能做到富国强族!” “小商养家糊口,大商家财万贯,巨贾富国强族!”在场众人同时变色,然后重复了一遍李凌的说法,心跳骤然加快,万浪更是隐隐生出了兴奋的感觉来,连喝两杯酒后,方才一拍桌案道:“说得好,如此眼光确实要比我强太多了!” 说到这儿,他又郑重起身,来到李凌面前,脸上哪还有半点以往的轻佻之色,深深一揖作了下去:“万浪受教了!” 李凌赶忙绕过几案,上来搀扶:“万兄不必如此,在下可担当不起。” “你担得起,你这句话总算是解开我心中一直以来的疑虑了。商人到底算什么,除了赚钱还能做什么?以前我总想不通,现在明白了!”万浪由衷说道。顿一下,又看着李凌:“所以李兄的志向就是要做那巨贾?” 李凌点头:“不过以当今天下之风气,若只是个商人,哪怕再富有,如你万家一般,怕也难以做到这一点,所以我觉着该由官场入手!” 第79章 商之道(下) 这一回万浪是真被李凌给折服了,不是他经商的手段,而是见识、志向和抱负。原来的万浪自视极高,除了兄长万海和自家老太爷都不被他放在眼中,但同时有心做个商人的他又总觉着缺点什么。 但现在,李凌给他指明了道路,点出了最商道的极限所在,这自然让他悠然神往。不过转念一想,他也知道真想做到那巨贾的境界可是极难的一件事情,确实不是眼下这个时代任何一个大商人所能达到。 中华大地自古以来都不缺大商人,什么陶朱公,吕不韦,那都是史书上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但自秦汉以降,商人的地位却是不断下跌,他们再不能身居庙堂之高,纵然生活富足,却被人视作下贱,甚至出现了商人不得穿绸衣,商家子弟不得为官这样荒谬的规定,这让商贾只能永远局限一地,很难再出名留青史的大商巨贾,自然更不可能有人达到李凌所提的以商富国的高度了。 所以后来的商人渐渐都学乖了,靠着经商获得财货之后,首先想到的不再是如何扩大商业规模,而是买田置地,然后让自己从商人变成地主,哪怕家里还有商号店铺,却以地主自居,最后则让自己的子孙去考科举什么的,成功转变身份。 这样固然能让商人获得更多的好处,但也让他们的眼界不断变窄,只求私利而再无公心。而这一习惯甚至流毒后世,让商人只会言利而失去了造福万民,以商强国之念。有名的四大家族如是,鼓吹996的福报马亦如是,他们钱再多,也就一大商,而非巨贾…… “所以李兄你打算先进入官场,通过为官来改变眼下的商人处境?然后再做到你口中的巨贾境界?”万浪有些恍惚地问道,这说法实在太冲击他的既有认知了。 李凌笑着点头:“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不过前路艰难,我连第一步都未真正踏出,所以更多也就是一个空想罢了。” “这就是大志了,我万浪虽不才,却愿意与李兄并肩前行,却不知你可愿意接纳我吗?”说着万浪又回身,倒满了一杯酒,正色来到李凌跟前举杯道。 其他那些个万家人是彻底傻眼了,这还是那个大家熟悉的九少吗?什么时候他对一个外人,一个年纪比他还小的外人如此恭敬服帖了? 李凌也有些意外,这家伙算是中二病发作吗?自己也就这么一说罢了,对方居然就如此热血上涌,喊着要跟自己一起干大事了?难道自己把属于魏梁的主角光环给偷到了,所以能虎躯一震就叫人纳头便拜? 心里转动着古怪念头,手上的动作却是不停,忙也举起杯来:“承蒙万兄如此看得起小弟,愿意与我合作,我自是求之不得。不过我可有言在先,短时间里我得用心科举,应该不会专心商事。” “那是当然,你志向高远,我自能理解,也会等你。”说着万浪哈的一笑,便把满满一杯酒干掉,一亮杯底,“那我就在府城等你,今后你但有所请,只要差人来说一声,我万浪一定全力相助!” “好,我也在此先谢过万兄了。”李凌忙也把茶一口喝下。然后两人再度对视,畅笑。 “今日能与李兄一番深谈,我实在受益匪浅。这回的江城之行果然大有收获!”在酒席最后,万浪又感慨地说了句,然后和李凌约好他日到府城必要通知自己,便带了那些心情复杂的随从迈了醉步离开。 直到他们离开,之前久未说话的古月子才又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李凌一阵,看得他都有些发毛了:“古哥,你这么看我做什么,都把我看紧张了。” “想不到你竟有此见识与抱负,如此比起来,我可太过汗颜了。”古月子感叹着说了一句,却换来李凌的苦笑:“你这么说该我汗颜了。那些话我也就一时兴起随口一说罢了,真要做到却不知要到几十年后了,说不定一辈子都做不到呢。” “不,我总觉着你终有一日会做到你所说的商贾的最高境界!”古月子却突然正色说道。 李凌愣了一下:“你都会算命了吗?” “那只是我的一种感觉,你有大才,又有大志!” “那就承你吉言,希望如此吧。”李凌说着,目光幽幽看向窗外的街道,“如果真到了那一日,我想百姓的日子会更好,我大越也必然要比现在强出十倍百倍才行吧。” 顿了一下后,才又苦笑道:“不过现在最关键的,却是科举,是即将到来的县试,我可是连童生都不是啊,完了还有秀才,举人,进士……走吧。” “去哪儿?” “回家,看书!三月就要县试了,我可没时间再喝酒玩闹了,要不然别说什么志向,这辈子都只能在县衙当个不起眼的书吏了此一生。”说话间,李凌已大步往外走去,还有半个多月,是该全力突击,为县试做好准备了! 牛皮已经吹了出去,道路也已规划清楚,接下来就是到了努力去实现的时候了。从未有哪一刻,能让李凌有今日般的斗志! 他将全力以赴,不留遗憾! …… 一人跌撞着穿行在荒凉的山岭间,直走了半日,呼吸急促,脚下发软,庄强才猛然停步,再回首,早已看不到那座熟悉的小县城了。 虽然没能见着兄长,但他却很清楚庄弘即将面临的会是个什么样的结局。这些年来他们兄弟得罪了太多人,搜刮了太多钱财,现在大厦已倾,无论县里还是府城,将会有无数贪婪如狼的家伙跳出来,把整个庄家的一切彻底撕碎吞吃干净。他能孤身逃出已是万幸,却不可能再救出兄长! “李凌,这一切都因你所致!这一回我没法除掉你,但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了。我庄强在此发誓,总有一天,我会亲手一刀刀地剐了你,以报如此深仇大恨!你就先得意着吧!”最后一句他怒吼出声,在天地间不住回荡,似要这天,要这地来作个见证! 誓言已经立下,前路却依旧扑朔。不过庄强无惧,他已经失去了所有,再没有什么好畏惧的了。那就让他挣脱所有束缚,去为了报仇雪恨而放手一搏吧! 他将全力以赴,不留遗憾! …… “小商养家糊口,大商家财万贯,巨贾富国强族!”口中念叨着这句话,老人脸上的神色变得极其凝重,最后一双浊眼里竟也有光芒闪出,“好大的口气,好大的志向!” “老太爷……”边上的万浪都有些紧张起来了,生怕老人家一个激动有个好歹。 还好,很快的,老人又平静了下来,脸上换回了平静恬淡的笑容:“年轻就是好啊,可以立下宏伟的志愿,哪怕他日真失败了,也有重新再来的可能。小九啊,你这个朋友交得好啊。如今天下商人皆碌碌,只为那黄白之物奔走确实是落了下乘。也只有立下大志,如此经商才能真正做到古时大贾的境界啊。” “所以老太爷你也认同李凌的这一说法?”万浪眼中一阵激动,连忙问道。 “理是这么个理,但如何达成大志却是艰难无比了。莫说是他,就是我万家,放到大越国中也就只是一艘经不起风浪的小舢板而已,所以还须稳着来啊。” 顿一下,看了眼有些泄气的孙儿,他又笑道:“不过我们该结交还是要结交的。如果顺利的话,四五月间他就会来府城参加考试了,到时你好好款待于他,完了之后,再把他请来家中,与我见一面。这个年轻人,倒是更让人好奇,想真和他碰一面了。” “孙儿记下了。那我之前提的事情……” “你想证明自己的能力这很好,那就去试试吧。你想好开什么店没有?” “这个……还没完全拿定主意,本来是想跟李凌商议一二的,后来给忘了。” “那就不要着急,等四月他来再与他商量也不迟。你们是年轻人,时间总是充裕的,去吧。” “是,孙儿告退。”万浪躬身行礼,规规矩矩地退出房去。 等他走远,老人才又开口:“优哥儿啊,过几天你去一趟府衙,见见知府大人,还有本府学政……” 之前在旁肃立,很不起眼的老仆轻挑了下灰白的眉毛:“主人是打算帮他一把?” “打声招呼总是好的,别的我不敢夸口,就凭那三句话,给他一个稍微像样些的前程总不是太难吧。” “那要让他知道吗?” “不必。帮着推一把,举手之劳,何必让人领情呢?何况,只要小九与他成了朋友,咱们万家自然就与他不分彼此了。” “我知道了,过两天正好有东西要送去府衙。” 走后屋子里的对话万浪可不知道,但他的心依旧是暖烘烘的,终于也该到自己大展身手的时候了。 态度已经表了出去,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虽然他是万家子孙,但一直都想跳出这个框子,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 有了老太爷的首肯,父亲他们也好,海哥也好,都不会阻拦。 一逞所愿正当时! 他将全力以赴,不留遗憾! (本卷终) 第80章 投桃报李 阳春三月,桃红柳绿,万物一派欣欣向荣。 时隔多日,李凌又一次进入县衙。打从进门开始,那些见着他的差役书吏全都纷纷停下手上的事情跟他弯腰见礼,口称典吏,完全是一副服服帖帖的尊敬样子。 虽然李凌已有半来月未到县衙当差了,可这些同僚下属对他却是愈发恭敬。因为如今的县衙早和年前,甚至几月前大不相同,不光是原来忠心庄弘的人全被驱逐,就是县丞封平的人也被罢黜了不少,从而使魏县令真真正正地掌握了县衙一切大权,这让整个县衙的风气都为之一肃。 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造成眼下这一切——架空封县丞,庄典史更是已被抄家定罪,只等秋后处决——的根源就在于魏县令得了李典吏的从旁协助。所以哪怕他半月未来,在众人心中的声望却不减反增,人人敬畏。说一句他现在是本县二号人物都不为过了。 不过李凌倒没有因此表现出狂妄自大来,见人行礼也是专门停步致意,有时还与人攀谈两句,这才一路进了二堂。他并没有转去户房,而是径直来到了县令公房,因为今日他是被魏梁给特意叫来的。 站在敞开的房门前,李凌看着正伏于案头的魏梁便是一笑,整了整衣襟道:“卑职见过县尊大人。” 魏梁这才抬头,看着李凌便笑了起来:“你来了,进屋说话吧。”等李凌应声进门,他又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尤其是右手,关心道:“怎么样,你右臂的伤可痊愈了吗?” “承蒙大人挂心,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那就好。”魏梁笑着一点边上的座位,“别站着了,坐下说话吧。今日叫你过来,是有几件事情想与说说。” “大人请说。”李凌也没客套,当即挑了离对方最近的椅子坐下。 “就在昨日,府衙那边已经送来公文,确认了庄弘的种种罪行,并已上报巡抚衙门,想来用不了多久,庄弘的死罪就能被确认了。到时只须再呈报朝廷,由刑部大理寺复核之后便可最终敲定。” 李凌点头,同时也出了一口气。在衙门里当差时,他对认定死罪的流程也算有过了解。如今大越朝对死罪还是很重视谨慎的,像县城这儿定下的死囚必须逐级上报,最后由刑部大理寺来做裁决。 这当然有些麻烦,不过照官场规则,其实只要府衙一级的官员认定无误后,没有大的变数就足以让后面的各级衙门通过死罪了。毕竟天下之大,每年光死罪重罪都有好几百起,要真一桩桩都由大理寺刑部审理过去,那他们一年都别做其他事情了。 魏梁也跟着一笑,随后脸色又是一肃:“另外,庄强的海捕文书也已发于全府各地,五日前江北县曾有人见过他,当地县衙还搜捕了一阵,却被他脱身逃走。不过有一点可以确认,他这回是有逃出衡州府境的意图,所以你不必再太过担心了。” 李凌眯了下眼睛,这庄强还真有些本事啊,官府如此捜拿居然还让他逃脱了。但口中还是笑道:“拿住他法办终究只是个时间问题,这点卑职是很有信心的。” “呵呵,我也这么想,毕竟这次的案子牵连甚广,你可知道黄麻捐一事如今已在本府各地传开了,甚至连巡抚衙门都被惊动,说不定什么时候抚台大人都将要过问此事。” “这……”李凌有些不安地扭动了下身子,“这不会影响到大人吧?” “我能有什么影响?就算有,也是好事,人只会说我为民请命,做事仔细呢。”魏梁笑着说道。 李凌低头咧了下嘴,你那是因为有靠山背景够硬,所以上边那些人才不敢迁怒到你头上。要是换个没背景的地方官敢捅出这么个麻烦出来,看那些上司会不会给你小鞋穿! 无论是作为会计,还是如今的户房典吏,李凌都很清楚黄麻捐一事想要解决会有多麻烦。那不是一年几千两银子的问题,也不是几个人担责的问题,而是可能牵动整个衡州府官僚系统,甚至把朝中在朝在野官员都给牵扯进去的大弊案。 光是要作追查都可能耗费许多精力时间了,更别提之后如何安排与补偿——江城县百姓可是多缴了十八年的黄麻捐啊。那这笔钱该不该还,该怎么还?还有今后这笔捐又该怎么交,由谁来交…… 种种问题必然会困扰无数人,这已经不是个单纯的财政问题了,而是政治问题,要再深入复杂些,说不定还会被有心人拿来作为攻讦政敌的武器……反正李凌只要想一想,就会感到一阵心惊头疼。好在他只是个小吏,连官都不是,所以再有麻烦也落不到自己头上。 魏梁也没有太过纠缠此事,又道:“最后一件,也是最关键的一事,再过十日便是县试,你最近准备得怎么样了?” 看魏知县脸色有些凝重,李凌也没来由的紧张了一下。下意识间,竟想到了前世自己高考前学校里的紧张场面来——从高考还有一百天时就在班级后面的黑板报上写出倒计时,每天一换。等到最后十天时,更是把中间那个数字特意往大了弄,还画得血红血红的,看着就跟定时炸弹的倒计时似的,特渗人。 想不到自己熬过高考,穿越之后居然又碰上同样的压力了,而且这一回要比高考还难。毕竟高考只考一次,可科举却是一关又一关,县试连个开始都算不上呢。 很快,李凌又收束心神,回道:“这几日在家自然是日日温习,文章也没落下,一共十二篇,我都带来了,还请大人指点一二。”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了一叠文章来双手捧了过去。 魏梁略一点头,又关心道:“你每日都有写文章?你不是有伤在身吗?” “呃,前两日右手动不了,所以我是口述着让舍妹帮着写下的。” “哦?令妹倒也算有些学识了。”魏梁笑了下,低头看了看那几份文章,发现头前几篇果然笔迹娟秀,与李凌之前的大相径庭,不过看着倒也不俗,这让他不觉又轻轻点头。 文章在手,他也不再忙着说其他,先快速地浏览起来。足足过了半个时辰,方才重新抬头,对等坐在那儿的李凌点头道:“如今看来,你这段日子的辛苦没有白费,笔力倒是见涨。如果接下来的县试能如这几篇文章般水准,当是可以取中了。” 李凌本来还有些紧张呢,听完这话,也松了口气:“大人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不过,光过县试那是远远不够的。其实论眼界笔力你都算不俗了,唯独欠缺的却是一些细节上的功夫,但有时候科举考试想要让主考官取中你,一些典故花巧却又很是重要。” 李凌听得挠了下头,这确实是自己的不足之处,但一时怎么可能得到改进呢?原主自幼固然苦读不辍,但读的却只是那些四书五经及相关注释,其他的书籍涉猎却有限得紧。至于他自身,知识面自然极广,可那是后世的东西,与现在的一些学识终究有着极大差别,用了只会适得其反。所以这一缺陷还真不好改进了。 见李凌一脸愁容,魏梁又是一笑,随后从桌上一大叠的书卷文案中抽出了几本厚厚的书册来,推了过去:“这几本书你拿回去务必尽快看熟了,都是最近二十年来朝廷会试前三,以及各省乡试解元等出类拔萃者的取中文章。只要你背熟其中精华,再将之化为己用,我想考中个举人应该不是太难。” “啊……”李凌眨了下眼睛,随即才有些激动地起身拿过书册来迅速翻看,却是连感谢都忘说了。他可太清楚这几本书册有多重要了,这玩意儿就是科举考试的通关秘籍啊,是那些状元榜眼什么的经验才学的精华心血,一般人是根本弄不到的。 为什么科举考试里寒门子弟永远都比不了世家子,除了从基础开始的天渊之别,这种资料的获取也是关键所在。毕竟如今可不是资讯大爆炸的后世,什么满分作文,名师讲解网上一抓一把,现在这些东西可都是权贵世家独占着的。 而他李凌,不过一小县城里的寻常百姓,能得到如此秘籍,光起点就比其他人高出不止一级了。 “多……多谢大人。”半晌后,李凌才镇定下来,由衷感谢道。 “不必如此,这也是你应得的。我只希望你接下来能全心备考,若有朝一日考中做了官,也能做一个于国于民都有益处的好官,那就不负我今日的一番心思了。”魏梁正色道。要说起来,这几本东西他确实花了不少心思,那都是京城里的贵人才能掌握的好东西啊,所以直到今日才交给李凌。 李凌忙把神色一肃,站定拱手:“卑职定谨记教诲,不敢有忘!”同时也明白过来,魏梁做这一切,也是投桃报李,回报自己这段日子帮他夺取县衙大权的功劳了! 第81章 县试(上) 三月十六,清晨,天才蒙蒙亮,李凌已经穿戴齐整地来到房外,同样起床的还有李月儿,小丫头脸上满是紧张,不过又在看到哥哥后极力隐藏:“哥,你早上想吃什么,今天我来安排。” “好啊。”李凌笑着点头,“今天我就吃一根油条,再白水煮俩鸡蛋吧。” “啊?就这样吗?不要别的了?”小丫头瞪大了眼睛好奇问道。 “就这样,可别买错了,好兆头呢。” 李月儿一头雾水地去买油条了,李凌笑笑后就转回屋子里重新查看昨晚就准备下的考篮,确认没有任何遗漏和问题。 是的,今日正是县试的日子,待会儿他就得赶去考场参加考试了,虽然眼下的考试没有100分之说,但在去时讨个口彩总是好的。 吃过早饭,李凌也没让月儿相送,自己就拎了考篮出门,正好还和出门来的金婶碰上,后者立刻热情笑道:“大郎这是要去应试了?这次一定是能高中的。” “多承婶子吉言了,我也想着能中。”李凌也笑着回话。虽然身份已大不同,但他家与金婶一家的关系倒还和以前差不多。 随意和巷子里的其他人打了招呼后,李凌便来到大街上,再沿着早熟悉的街道直朝县衙方向而去。不过今日的考场却不是设在衙门处,而是落在了县学,毕竟本县每次县试都有几十人参考,县衙是不可能接纳这许多的。 等李凌抵达考场时,已接近辰时,门外已有六七十人等候在那儿,都是本县的学子,既有县城里的人,也是昨日甚至更早就从十里八乡赶来的。这些人老幼皆有,最年轻的看着才十五六岁,最大的却已须发斑白,李凌混杂其中倒也算是年轻的了。 随着几声锣响,紧闭的考场大门缓缓开启,但却还不能让考生入内,先由礼房吏员出来说了一通鼓励和警告不要作弊的话,然后才让众人排队,一个个验明正身,然后再搜身之后才能入场。 别看只是科举里最基础的县试,可也得防着有人作弊,以前也没少出现找人替考,或是夹带之类的作弊行为,县衙方面自然是要仔细防范了。而验明正身这一道除了通过考凭上的长相描述外,还有须验证确有廪生作保。 话说这县试固然是科举诸多考试中最基础的一场,但作为所有考试的出发点,其中规矩也是早早确立了的。比如对考生出身的严格要求——不能是娼优等贱籍之后,不能是犯人之后,更不能曾有过犯,这都是得一早在县衙里开具文书认证,连同考凭一起拿到手的。而光是这些琐碎的前期工作,就得花费考生不少日子和银钱了。而且你要不花钱买好相关书吏,人都能拖你个十天半月的,就跟后世买车似的…… 不过相比于这些,找个廪生作保才是花钱的大头。所谓作保,就是由这位已经具有秀才身份,而且还是县学里成绩优异者的廪生来保证你在本次县试以及之后的府试、院试里不会作弊。倘若找不到这样的保证,那就只能五家联保,也就是五个考生捆一起互相作保,一旦有一人考试舞弊,其他四家也必然会被牵连,轻则取消考试资格,重的则是要被治罪。 正因如此,反倒是找廪生作保更简单些了。这就让县试之前那段日子里廪生格外吃香,总能被人邀请吃酒请托不说,还能收下不少钱财。要知道这廪生作保可不是一对一,有时一人给五六人作保都是有的。而以如今江城县的行情,像这样的作保,价格足须十两甚至以上,也算是给这些成绩有异的秀才们的一种福利了。 当然,有好处的同时也存在一定的风险,一旦真碰上自己作保的考生作弊,也势必会连累到廪生。比如那位章奋,就是被牵连的典型…… 所以所谓的穷文富武也就是相对来说,科举考试从来不是穷苦人家能考得起的,光是一道道规矩,还有之后去往府城、省城、京城的费用,就足够让许多人望而却步了。 不过这一切对李凌来说都不是问题。甚至他都没自己去想着如何找保人,如何办考凭呢,县衙那边就已经把东西全给安排妥当,然后由林烈亲自送上门来了,他连一两银子都没花出去——县衙里的人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才敢伸手跟李典吏要银子。 李典吏的特殊性可不光表现在这儿,当考生排队来到考场门前时,一个个都要接受衙差们的上下其手,仔细搜查。就连他们的考篮也被勒令打开,墨盒、砚台、点心匣子……但凡是有遮盖的地方,都要被仔细查看,甚至连一些包子什么的都被人掰开了细看,确认里头没有夹带后,才被准许进入考场。 于是乎,原来还都穿戴整齐的一众考生在进入考场时,就成了一群披头散发,衣衫凌乱的“叫花子”了。唯一与他们不同的只有李凌,他别说头发了,就是衣服上都未见有褶子的。 开玩笑,那些衙差见了李凌哪敢动手了,也就意思一下地过手了下考篮,然后就躬身请他进门了。至于夹带?主考官都是县尊大人,李典吏若想舞弊还用得着如此手段? 这边李凌鹤立鸡群般的整洁很快就引来了不少考生异样的目光和小声的议论,那真就是羡慕嫉妒恨了:“他谁啊,居然能被县衙差爷们如此特殊对待?我可看到了,人家连衣角都没被摸一下啊……”这位头发披散,衣襟半敞,委实狼狈。 “是啊,我娘给我烙的饼都被人撕开了,待会儿可怎么吃啊?”一位还在整理考篮的年轻考生也小声嘀咕,“他倒好,整个篮子都没被打开的。” 议论声直到一人小声透底才算平息:“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这位就是李凌李典吏啊,本就是县衙里的人,据说把所有人都整治得服服帖帖的……”“原来是他……”有人明白了过来,也有不在城里的依旧有些迷茫,但还没等人说分明呢,又一声梆子响,却是催促着众人进场了。 当下里,他们也顾不得什么公平不公平,赶紧就往考场里走,因为要抢好位置啊! 这次的考场是在县学,可不像乡试或是会试之类的有一个个单独的考房,而是安排在一间宽阔的厅堂内,所有人都在一起考试。而且考生之间也没有墙壁什么的阻隔,直接就是一人一桌,最多拉开些距离。 如此一来,找个阳光充足,又避风的位置就很关键了。要是遇到下雨天,更得抢到个不曾有雨水漏下来的位置,要不然这滋味儿怕是销魂得紧,发挥自然也会受到影响。 这些考生里有不少都不是第一次参加县试,就算没有参加过的也得过指点,所以此刻入内自是个个目光逡巡,就跟上公交车抢车位似的,那速度一个叫敏捷啊。 李凌几乎是与他们一同进的考场,然后就看着这些人嗖嗖地直往前方冲去,挑着一个阳光充足的位置就霸占上了,啪的一下把考篮一放,很快啊! 这却让李凌有些意外了,他还真没这方面的准备。好在这时一旁传来了个招呼:“李典吏,这儿!”他转头一看,就瞧见第三排考座上正有一人坐着呢,是县衙的一名书吏,却是早有人帮自己抢好位置了,应该是整个考场里最舒适的位置了。 这让李凌有了种上车后遇到熟人让座的喜悦感来,当下便冲对方一笑:“苏丙是吧,这次多亏你了。” 被李典吏叫出名字还道了谢,这让苏丙大为欢喜,嘿嘿笑道:“小的不过是举手之劳,典吏请坐。桌椅我都仔细擦拭过了,也挑了最好的,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 “唔,有劳了。”李凌点头,放下考篮,在众人的注视下慢慢落座。 他并没有觉着什么不对,科举考试说到底也就相对公平而已,就跟寒家子弟永远和世家子差着一截,自己既然在县衙里有足够的威信人脉,在这场县试里得到些特殊待遇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毕竟这也是自己靠本事赢来的。 又不是那种脑子有病,非要标榜自己和一般人都一样的文青,把手头的权利发挥到极致,然后实现自己的目标,才是一个聪明人该做的选择。 身前身后不少人再次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还有人忍不住互相间交头接耳起来。不过随着一人从外头迈步而入,这些人就迅速噤声,因为本场的考官,也就是本县县令,魏梁终于到了。 他进门后,先是目光一转,与李凌对视一眼,这才坐上最上首的位置,居高临下地开腔道:“今科县试就由本官来为主考,虽然只是一场县试,远无法和乡试会试相比,但我也希望各位能全力以赴,莫要让自己今后想来后悔。本次经书题是——” 第82章 县试(下) 科举取士,创于隋,始于唐,但直到前朝大宋才真正形成了一套规矩和规模,而等到大越朝后,更是将之完备,成为真正的朝廷抡才大典,让更多的普通百姓有了进身之阶。 却说后世因为某些运动的原因,有一段时间把古人的一切制度都贬得一文不值,而这其中被诟病最多的就有科举制度。毕竟有着太多碌碌无为的官员是从这一制度里选拔出来的,也有太多所谓的怀才不遇者是被它挡在了官场之外,然后有些人更是因此写书明朝暗讽一番。 可事实上的科举制度却已是中古时代的整个世界最先进的人才选拔方式了,相对于其他任何选拔人才的手段,它已是最公平的一种。至少在科举制度下,能不能成功就只看你个人的才能学识,而不是什么出身来历,也不再是某些大佬一句话就能定人前程了。 在科举之前朝廷是如何选拔人才的?最早靠着自我推荐,但你也要有了一定的名望之后才能入得高官法眼,这显然不是布衣百姓能做到的。然后是所谓的察举制与九品中正制,或许这些制度一开始有其公正性,可随着时间略作推移,就会出现由一家一姓独掌推举权的结果,而其后果就是寒门子弟再无出头之日。 所以到了隋唐时才会拿出科举制度这一相对更公平的方法来。不过即便是已经正式推行科举的唐朝,其实还是有考生通过被高官荐举而直接高高取中的事情发生,而且那时候还不被人认作是舞弊。直到宋朝之后,情况才得到遏制,科举也终于像那么回事了,寒门子弟终于也和富家子弟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至少看着是这样。 大越朝继承了宋的不少制度,其中就有科举取士,但也做了改进。比如宋朝的科考除了作文之外,诗词也是极其重要的一环,但在大越一朝,太祖孙途一早就颁下旨意,取消了科举中的写诗,取而代之的是策问及各种官用文章的考核。 不过考试中最看重的,真正决定考生成绩的,还是对经义的解读文章。不过并不是历史上的明清两朝所推行的八股文,而是更类似于策问与古文的文体,更为自由,但真要写好了也很是考校考生的学识才能,当下就被人称作时文。 县试是要考一整天的,要做的文章共有三篇,都是有选择的。分别是四书题三道里选取一道,五经题四道中选一道,还有就是制、判、表三种官样文题中选择一道也作文一篇。最后一题其实关系不是太大,只要前面两题写得够好,就可被取中。 今日县试的四书题分别取自《孟子》、《大学》和《中庸》,而五经题则来自《尚书》、《周易》、《春秋》(两道),李凌只一听魏梁口述,就微微一愣,因为赫然各有一题是自己曾由他出题后在家中写过的,之后还被他指点过如何改进提高了。 也就是说,这次的考试是他早在多日前就已经做过并掌握了正确答案的,这放水可真就放得太大了。不过很快的,李凌又平复了心情,这其实也在情理之中,毕竟自己和魏县令关系深厚,县试也非特别严格的事情,甚至都不带糊名的,真要取中自己还不是县令一句话的事情? 当下李凌也没客气,很快就把自己最熟悉的那篇五经题给默写了出来,而且是魏梁指点改进后的版本,那遣词用句已是有了相当高的水准了。然后就是四书题,可在继续动笔前,李凌却迟疑了一下。 最稳妥的当然是把自己当日写过改过的那篇也默写出来了,但这么做是不是存在什么不妥呢?思忖一阵后,李凌突然就改了主意,挑了另一道取自《大学》的题目——“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谓修身在正其心。” 这题其实也挺直白的,没有后来那些古怪的截搭题的叫人看了满头雾水,只是让考生阐述君子修身正心的一些道理。当然,光这么一说可不行,还得结合上下文,然后再通过诸多注解和自己的一些见识来进行论述,至少要言之有物言之有理才行。 经过过年之后几月的突击写作,李凌在写时文一道上也确实有了不小的进步。而此刻的题目又不甚难,所以只要把握好方向,抓住论点后,他便也能把文章写好。虽然不如另一篇被魏梁批改过的,却也是他这段日子以来诸多文章中位列前茅的几篇了。 只是这么一写时间花费的就多了,直到中午时分,才终于把第二道大题给写完了。再抬头时,发现周围众考生有人还在奋笔疾书,有人则开始取出早已冰冷的食物啃吃起来。 李凌这时也感到了一阵肚饿,便也放下了笔,先取过月儿给他备下的肉饼吭哧吭哧啃了起来,只是这玩意儿冷了后有些干硬,没吃两口,嗓子就一阵难受,忍不住咳嗽起来。 其实不光是他,其他吃饭的考生也因为某些原因低低咳嗽。有人拿水来喝,但是太凉,反而让咳嗽又加剧了些,李凌拿出水瓶,也不觉有所犹豫。 就在这时,苏丙却又来到了李凌跟前,把个瓦罐轻轻放在他的桌上,又冲他一笑。李凌抬眼一扫,发现那罐子里的水还在冒着热气呢,显然人家早为自己安排妥当了。当下也不客气,冲对方略一点头致谢后,便就着瓦罐喝起了热水,如此一来,发干的肉饼味道也就好了不少。 一时间,周围又有许多道羡慕的目光欻欻地直往李凌这边而来。大家都喝着凉水,就你有热水供应,都是考生,差距也太大了吧? 不过在县尊面前,这些考生也不敢作声,只能各自愤愤看上两眼,然后就继续吃自己的了。反正是人比人,不当人啊…… 吃饱喝足,李凌刚提笔,就觉着有了些尿意,毕竟一上午了,还没开闸放水过呢。当下,便拿起一枚竹签,跟边上监考的衙差示意后,快步出门而去。 事实上不光他,其他人也都有过相似的举动。因为县试的考场很是简陋,既无单独考房,也没有准备试场内的茅厕,所以考生就得去外头释放。而为了考场秩序,早在入场时所有人都得了两枚竹签,那就是考试时如厕的凭证,就两次机会,还有时间限制,一旦用光了,第三次就只能拉裤子里了,或者放弃考试…… 李凌在回转后,终于定神,然后开始对付第三道不算太重要的题目。 这所谓的制判表都是官样文章,制是上司对下属衙门的行文,表是下属呈递上司的公文,至于判则是官衙对某起官司的一番判定。 其实在李凌看来,这三道题目才是做官的必备条件,可比四书五经什么的实用多了。奈何现在的考生多半都没接触过这种公文,所以对他们来说,这些文书反倒是最难写的,朝廷至少目前也不是太看重,稍微像样点也就过去了。 不过李凌对此却是驾轻就熟,毕竟他可是在县衙当了数月差的,各种行文看了何止百篇,此刻自然是信手拈来。只花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把最后一题也完成了。 就此,县试三题他都已顺利完成,看看左右,所有人都还在冥思苦想,埋头苦写呢。毕竟除了第二道四书题他花了一些心思,其他两题都算是白送的。 到了这时候,李凌都可以直接交卷走人了,但他并没有这么做,而是装模作样地又等了一阵,直到太阳慢慢落到西边,又有尿意再起,才终于见着有一名考生拿了文章上前交卷。 在看到这名考生上来时,魏梁还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李凌,然后才收下卷子,又和那考生小声谈了两句,才让其离开。 然后第二个交卷的也走了上去,照例和县尊说了几句话。要说县试也有不严的地方,不但不糊名,考生在交卷时还能和考官攀谈两句,说不定得人赏识就直接取中了——当然,这是前几个交卷者的福利,后面人一多,考官就不可能理你了。 李凌当下也起身上前,身为第三个交卷的就不算太扎眼了,至少他自己是如此认为的。 魏梁见他微笑道:“考得如何?” “还成吧。” “为何到这个时候才交?我看你早半个多时辰前就在干坐着了。” “呃,不想太惹人注意了,影响不好。” 说话间魏梁随手翻了下他的文章,在看到那道四书题时,明显愣了下:“为何选这一题?” “另一题把握虽大,但这也是我对自己的一番考校。” 魏梁深深看了他一眼,又迅速扫过整篇文章,脸上露出笑容来:“不错,又有了进步,可以准备下一场府试了。”说着提笔就在李凌的考卷上画了圈,这算是当场取中了他。 他对李凌的这一做法先是有些疑惑,继而又感到满意。一题照之前的写,那是承了自己的一番好意,另一题则没有继续选写过的,却是展现实力,同时避免出错被人说嘴,可以说是相当稳妥了。所以这句进步可以指文章,也指其为人。 这时,下一名考生走上前来,李凌便冲魏梁微施一礼,转身出了考场。 第83章 放榜 走出考场,李凌一下就看到了外头十多丈处等了有好几十人,显然他们都是特意跑来接等考生出场的。因为不敢打扰了里头的考生,几十人站在那儿几乎都听不到什么声音。 这不觉就让李凌想起了当初自己参加高考时的场景,考点外的家长们也是如这般等候着,也是一般的静悄悄,连说话都特意压低了声音,更别说什么车声喇叭声了。 看到李凌慢悠悠出来,不少等候者都用好奇而关切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似是想问他自己家人的情况,可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开这个口。这时,人群里一个娇小的身影已扑了出来,满是期待与关心地问道:“哥,今天考得怎么样啊?”正是月儿。 李凌微微一怔,拉着她的手笑道:“你怎么跑来了?不是告诉你只管在家等消息的吗?你在外头等着又帮不到我。” “是古大哥硬要带我来的嘛,你到底考得怎么样啊,跟我说说嘛。”月儿撒娇说着,还冲后一点,把锅甩给了正走上前来的古月子,他的脸上也满是关切:“这不今日也没什么要事,又关心你考得如何,所以就来看看。怎么样,还顺利吗?” “应该是没问题,大人让我回去准备府试。”李凌稍稍压低声音,看到月儿似要欢叫,又赶紧拍了她一下,“这事可别乱叫,毕竟现在还没放榜呢。” “对对对,这事瓜田李下的,还是低调为好。”古月子领会笑道,他也觉着李凌有这层身份在,这次县试取中自然是十拿九稳的。倒是月儿,脸上依旧满是兴奋之色,一边走着,一边小声道:“哥,你好厉害,终于是把县试给过了,要是爹爹知道了,一定会为你感到自豪的。” “呃……”这其实也没什么值得骄傲的,毕竟只是县试,离着秀才功名都还有两过要过呢。李凌想着,却不好说,毕竟自己那便宜老爹确实十多年都没能从县试里杀出去,所以这科举还是得看天分和运气啊,没有这命还是别荒废年华为好。 三人回家,自然是要好生庆祝一番。古月子早猜到了结果,所以之前就在酒楼里要了一桌席面,直接就在家里吃喝一顿,可让月儿这丫头又过了把瘾。 第二天,李凌也没去县衙,继续在家中读书写文,同时体会那些状元解元们的时文中的精妙处,化他们的妙笔为自己的才学。 又过一日,已到了放榜之日。县试毕竟不比之后的几场大规模考试,考生人数既少,几名考官批阅着也足够迅速,只花了两日时间,就把所有考卷全部看过,然后就是排定名次,再将相关榜单张贴到县衙外的大照壁上,公之于众。 本来李凌是没兴趣再特意跑去看的,一者他对自己的成绩有着自信,二者反正自己是要回县衙的,东西贴那儿又不会跑了,到时再看也不迟嘛。但月儿可没这么好的心态,一大早就不断提及,催促着李凌带自己过去看榜。 等到中午时,小丫头都急得快上蹿下跳了,无奈之下,李凌只能遂了她的心愿,带了月儿去了县衙看榜。 虽然已过去半日,可县衙跟前依旧聚集了上百人,里外三层地围观着榜单,不时还议论几声。有那特意来看榜的考生,倘若名字正在榜上,则是一阵欢喜,笑容满面,还有与朋友击掌的。还有那发现自己落榜的,则当即垮下脸来,如丧考妣,整个人都跟丢了魂儿似的。 这等悲喜剧不断在人群中上演,也让其他吃瓜群众们看了个痛快,也是县衙这边人群久久未散的原因所在了。 李凌拉了月儿好容易才从人群后边挤到了榜文跟前,打眼往上一扫,便瞧见了最上头那个最大最醒目的名字——张允!这就是本次县试的第一名案首了。 “啊……哥,这第一名不是你吗?”月儿见了后有些失落地嘀咕了一句。 “这案首哪有如此轻易就能考中的?”李凌很有自知之明地说了句。虽然县试案首能得不少好处,比如名声,再比如只要在接下来的府试和院试时不出错就必是秀才,这是官场潜规则,地方官的面子总是要给的,但李凌却不觉着自己就合适拿到案首,毕竟那太扎眼了,还容易被人怀疑作弊——虽然好像他确实被开了后门。 李凌的目光没有在第一名上停留太久,迅速就往下扫去,只看了三个人,到了第五位上时,就瞧见了自己的名字赫然在列,居然以前五的名次考过县试! “哥,哥,你果然取中了,还是第五呢!”月儿也看到了结果,顿时兴奋地叫嚷了起来。这回李凌没有再阻止她,小丫头自然越发放肆,叫着的同时,还连蹦带跳起来。 如此一来,立刻就吸引了周围众人的目光,有欣赏的,有羡慕的,自然也有嫉妒的。边上两个书生打扮的还冲他拱了拱手:“兄台大才,不知中了第几啊?” “哦,不敢,只中了个第五而已。”李凌只谦虚了一句,对方一看榜单神色就有些变了,他这才认出李凌的身份来,不觉有些紧张拘谨。 如今县城百姓都是听说过李凌大名的,这位李典吏可是能把庄家连根拔起的厉害人物,又深得县尊大人重视,这次来参加科举自然不在话下了。 当然,这时也难免有人心生异样,觉着其中藏了什么猫腻。但当了李凌的面,总有怀疑不满也是不敢说出来的,只是再没有了之前的热络,纷纷往边上让去。 李凌见此心中苦笑,真就屠龙勇者在不知不觉间变成恶龙了吗?自己可从没想过害人啊,他们有必要如此吗? 当然,他也没必要因为这点事情就与这些人置气或是跟他们解释什么,当下就拉了依旧感到兴奋的月儿钻出人群回家去。他的心里知道,不知不觉间,自己和普通百姓间的距离已经完全拉开了…… 让李凌更感兴趣的是这次县试取中者一共是一十六人,而根据李凌之前在考场上扫看,参加本次县试的人当在七八十人间,也就是五分之一,这取中率那是相当不低了。 然后自己的便宜老爹,还有今日考场那些须发花白的老考生就是如此都没能从县试、府试中杀出来,拿到一个童生的身份,这就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他们确实不适合考科举了。 所以在李凌看来,像这样头铁到了极点,即便撞了南墙都不肯回头的家伙才是科举制度真正的牺牲者。其实他们本该有更好的人生,完全不该把大好年华浪费在自己完全无法掌握的地方,然后最后还骂科举制度有多么的不公。 感慨着回家后不久,同样知道结果的古月子、林烈等朋友也纷纷上门道贺,却使李凌感到一阵尴尬——大哥,我就过个县试,又不是中了秀才,用得着如此大张旗鼓地来庆祝吗? 不过大家都是一番好意,李凌也只能略显别扭地接待一番,最后索性又去酒楼要了一桌席面,如此一来,真就成了一场庆祝,几人一场欢饮直到二更后,方才各自散去。 李月儿虽未饮酒,整个人的精神却颇为亢奋,见李凌送客归来,又凑到了跟前,上下左右地打量着自己哥哥,末了笑着问道:“哥,你现在是个什么心情?” “心情?”李凌心说我只觉着心累,怎么真就当回子事儿了?不就一县试通过吗,离着功成名就才是刚踏出第一步呢。 月儿可不知道他的想法,扑闪着大眼道:“是啊,你终于做到了爹爹没做到的事情,就不想说些什么吗?” “这说明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李凌随口说道。而后又看着自己妹妹,正色道:“有两件事情我得告诉你。” “哥你说。” “这回的庆祝到此为止,其实真没多荣耀,要是我接下来在府试或是院试里落了榜,照样什么都不是,所以你可千万别跟左右邻居吹嘘,真要被他们记下然后咱还做不到,可丢死人了。” “啊?不是已经考上了吗?” “秀才哪有那么容易考上的?还有两关要过呢。”说这话时,李凌心头也是一动,后世那些文艺作品里总把秀才不当回事,认为那是读书人最底层的存在,可事实上多少人就为了这么个身份奋斗了无数个日夜啊。 月儿这才有些明白过来,不觉又有些担忧了:“那哥你能考中秀才的吧?” “差不多吧,至少魏县令是这么说的。”李凌说着又看向她,“还有第二件事,那就是下月初就是府试,然后中旬又是院试,也会在府城进行,如此一来,我恐怕就得在月底前往府城,并且在那儿逗留半来个月了。” “啊……”直到听到这一通知后,月儿才彻底傻了眼,那自己可怎么办啊?随后又恳求道:“要不哥你也带我一起去府城吧……” 第84章 临行安排 面对月儿如撒娇般恳求自己一起去府城,李凌只想了片刻就摇头否了:“不成,你还是留在这儿为好。” “为什么?”月儿顿时就有些急了,大眼睛眨巴着还有点泛红的意思。 “那边毕竟人生地不熟的,我去是为了考试,把你一个人留在客栈里我不放心。” “可……可哥你一走就要半个月,把我一个人留家里你就放心了?”小丫头为了能跟哥哥一同去府衙居然也能言善辩起来了。 李凌却早有了考虑,笑道:“这却不同,这儿毕竟是咱们家,更何况我并不是把你一人留在家里啊。” “嗯?”见月儿有些疑惑,李凌又解释道:“我是打算把你托付给古哥他们帮着照顾的。你之前不是说古大嫂对你很好吗,这回正好可以和她多处处。乖,这次回来我给你带好东西。” 李凌和古月子的关系在一次次的交往中不断加深,已经算得上是通家之好,所以在自己离开县城时把妹妹托付他家倒也不算突兀。可是月儿还是无法接受自己和哥哥分离半个多月,再次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乞求道:“哥……就让我跟你一起去吧,我一定听话,也不要什么礼物……” “这回你得听我的,不然说不定还会分了我的心。你总不希望哥哥因为你的关系连秀才都没能考上吧?”眼见如此,李凌只能拿出杀手锏了。 果然,听他这么一说,小丫头终于不敢再作坚持了,她还是很懂事的,也知道这回的考试有多重要。不过在点头之余,她的两眼依旧是红通通的,显得很不高兴,就好像是被人抛弃了似的。 李凌见了,赶紧又放缓了语气,说了一番软话安慰,完了又道:“这样,哥答应你知道结果后一定第一时间赶回来。还有,你之前不是想念姐姐吧,等我回来,就带你去看她……” “真的?”小丫头吸了吸鼻子,有些期盼地问道。 “当然,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哥你一定要早些回来啊……” 见月儿终于接受,李凌总算是松了口气,伸出小指:“咱们拉钩,这下你就可以彻底放心了,我会在考上秀才后立刻赶回来的。” “嗯。”月儿也伸出小小的指头,与李凌的勾在一处…… …… 接下来的时间过得飞快,几日里李凌也就偶尔外出和徐沧几人见个面,或是去县衙转转,更多的就是继续在家中备考。 因为他很清楚科举路上每一关都将比上一关要难,竞争更大,而且到了府试时可就没有魏梁这样的大靠山罩着自己,也不再是县试一样的主场作战了,所以必须尽可能地提升自身能力,以求杀出重围。 而在这个时候,李凌年后彻底完稿的《封神演义》最后一卷也终于付梓出版。因为有之前的口碑在,又是完结卷,新书一出就再次引来满城抢购,听说甚至有些书卷都扩散到外县去了,让封神的影响不断扩大,逍遥子的大名也开始真正朝着江城县外散播。 所以当李凌于出发前日去见古月子,请他帮着收留妹妹半月时,老古在笑着满口应允的同时,也把自己的顾虑给道了出来:“老弟,不瞒你说,本来我是打算想法把你的书卖到邻县甚至府城去的,但最近江北等县里已经冒出一批封神小说来,虽然不是太齐全,但我想用不了多久,你的书也会被他们全套出售,如此一来,咱们的损失可不小啊。” 李凌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这事我之前也有过考虑,但奈何官府都不管这个,还能有什么办法吗?”如今又没有后世的著作权什么的,一本书火了四处被人翻印早成行业规则,确实是很难禁绝的。事实上,哪怕后世,网络上的盗版问题也屡禁不绝,越禁越多,从而让小作者的日子越发艰难(路人:就像俺这样的,苦逼啊……) “官府倒也不是不能管,而是没人逼他们一把,寻常商人作者他们自然是不放在眼里的。”古月子斟酌着说道。 “嗯?”李凌立马就从他话中听出了点隐藏的意思来,“古哥的意思是可以让官府出面的?我去求县尊大人发文江北县吗?” “那是没什么用的,县尊只是我江城县令,可管不了江北。” “那……”李凌突然又明白了过来,“你是想从更上级的衙门入手?可这却谈何容易啊?” 确实,倘若有府衙出面照会,然后再通过正常渠道出版小说,李凌和古家书局自然就能赚取到不菲的利益了。但他们两人又怎么可能让府衙的官吏为此出头呢,就算给钱也难办啊。 “办法我其实想了一个,那就是拉人入伙。”古月子说道,“拉能在府衙那里说得上话的人一起合作,把你的封神在我衡州府八县各处正规出版发售,如此有了衙门作背书,寻常商家就不敢盗印了。” “有这本事的人会愿意与我们合作?”李凌话一出口,就突然想到了什么,“莫非古哥你已经找到合作之人了?” 古月子有些赧然地一点头:“是人家主动找的我,说是想把封神一书在全府境内发售,我确实有些动心。不过这还得问问你的想法,毕竟这书是你写的……” 如果是一般的作者,哪怕写出的作品再流行,在已经被书局花钱买断后人家也不会再因后面一系列的运作而征询他的意见。但李凌如今已不是一般作者可比,而且和古月子的关系也是朋友多过生意往来,这让他必须先问明白李凌的心意。 李凌思忖了片刻,又问道:“对方是什么人?不会是另有所图吧?” “应该不至于,毕竟对方也是刚入这一行,想着借此机会打开门路。至于他的身份,其实老弟你也见过他。” “嗯?”李凌心思一转,结合几点特征,府城来人,有着相当地位,又是自己所认识的,那就只剩下一个答案了:“古哥你也和万浪见过面?” 古月子点头承认:“早些日子他就来过店里见我,还跟我畅谈过一番,虽然他是万家的人,但人却不错,挺实诚厚道的,我觉着信得过。” “然后呢?” “然后前两日他又差人来见了我,说是想在府城再开一家书店试试水,而且是和原来的万家书局书店都没有关系的新店,还看中了咱们的封神,想得到作者的允准,以正版的身份在那边发售,然后靠此把名气和销路打开。” 李凌略有些意外地皱了下眉头:“那个,他怎么没来找我?”自己与万浪也有过接触,双方也算有点交情,怎么却把自己忘了? “呃,他好像并不知道那书是你所写,我也没告诉他。老弟,如果没有其他县城的这一出,我也不觉着非要与他合作,但现在看来,与他合作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哪怕他是万家的人,但比万艾他们几个可要靠谱多了。” 李凌低头沉吟了一阵:“合作一把倒也不是不成,不过具体情况还得好好谈了才能决定。而且我觉着你们还有一些东西没有想到……” “哪方面没有考虑周全?” “一是万家的态度,毕竟他是长房的人,三房才是管着书局一摊,现在你们合作弄出书店了,就是在抢自家生意……”说到这儿,李凌的神色一凝,隐隐又觉着这其中有些蹊跷了。 万浪他虽只见过一面,看着确实有些轻佻,但绝不是没有脑子,不顾大局之人。他突然提出这么个想法来,是不是还隐藏了更深层次的目的? 古月子被他这一提醒也露出了深思来:“这事确实有些古怪了,水是有些深 啊。” “当然,这一点我们也可以不理会,但更关键的还是在于既然要开店,只靠一本封神是不够的,必须有一套更有竞争力的作品出来才行。你手头上现在能拿出来吗?” 古月子苦笑摇头:“这个自然是没有的。”说着,看向李凌:“老弟难道你有法子?” 李凌嘿的一笑:“封神写完也有些日子了,我其实一直在构思准备着下一本书,也动笔写了一些,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如封神般受人欢迎。而且……” “而且什么?” “这个先不提。这样吧,这回我正好要去府城,就索性去和万浪见上一面,谈谈合作的事情。古哥你也在下月初三之后去府城,咱们一起碰面商议一番,把事情彻底敲定,如何?”初三正是府试当天,李凌之前自然是要准备考试的,然后趁着发榜之前可以把生意给谈妥了。正所谓考试生意两开花…… “也成,我初四就过去,到时与你碰头。对了,你既要去府城总有不少杂事,不如我家中派人同去,也好有个照应,你觉着谁合适些?” “那就多谢古哥了。”李凌也没推辞,笑着应道,“那就还让古刚同去吧,不过我想另请个车夫驾车。”他确实需要个帮手,古刚虽然不是太聪明,但胜在可靠熟悉,而且还挺听话的,当然,得换人驾车,那是真遭不住。 “那就如此说定了。”古月子也笑着回道。 第85章 再往府城 从古家出来,李凌却没有回家,而是转身又去了县衙。 此时正是下午,县衙里众人忙碌一片,见了李典吏回来,又是一番见礼,他一边应付着,一边又来到了魏县令的公房。 见他此时到来,魏梁还颇有些奇怪,请他进门落座后问道:“你昨日不是来告辞过吗,怎么今日又来了?可是因为科举上有什么疑问?要是有什么担心也可说出来,不过我相信以你现在的时文造诣考个秀才当不再是难事了。” “多谢大人关心,卑职并非因此而来。” “哦?那又是为的什么?” 李凌稍稍压低了些声音,正色道:“大人最近是否在为黄麻捐一事感到为难?” “你……怎么就知道了?”魏梁带着意外问道,这事就是衙门里也没几个知晓,现在李凌又不怎么来,自然更难得知了。 话说之前他们都以为这黄麻捐一事或许足够麻烦,但已经和自家关系不大,要争论什么的也该放到更高层面去才是。可之后的发展却明显出乎了魏知县的意料,府衙把事情上报,一传二传就到了如今的两淮巡抚衙门,然后就突然停滞住了。 就在前几日里,巡抚衙门居然直接就下了一道密文给魏县令,让他想法儿把事情给遮掩下去,虽然没有点出要是不照办会如何,但态度却颇为强横,给了魏梁不小的压力。 如果只是府衙方面的压力,魏知县自然不怕。可巡抚已是封疆大吏一级的高官,哪怕他背景深厚,也是不敢太过得罪的,而且也确实拿不出太好的应对之策。所以几日来,苦恼不已,左右为难。 李凌笑了下:“前日曹先生来贺我过了县试,无意中提了一句,卑职才知道大人有此难题。” 魏梁知道这是曹进在问策李凌了,而看他样子,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对策才来的,便也精神一振:“你是有什么好法子应对吗?若真能拿出来,可是帮了本官大忙了。” “主意确实有一个,只不知大人敢不敢让我一试。” “快说来听听。” 李凌当即起身凑上前去,压低了声音说了一番东西,却把魏知县听得一阵发呆,半晌才迟疑道:“这法子真能成?” “大人,卑职以为有些事情就该对症下药才能解决,巡抚虽然位高权重,但也有自己顾虑的一面,那就是民意。所以只要咱们能把握住这一点,就足以改变他的想法,让大势为我们所用。” 顿一下后,他又笑道:“而且这么做也不是官府所为,更不在咱们江城县,纵然巡抚大人想要挑错也挑不到咱们头上来。所以卑职以为此法可以一试。当然,要是大人真有顾虑,那就作罢。” 魏梁的两条眉毛慢慢聚拢,手指又在额头轻揉着,盘算着做权衡。半晌后,才抬头正色问道:“你在此事上有几分把握?它真能在府城畅销传播形成压力吗?” “卑职应七八成把握吧。”李凌也慎重回话。 “那就依你说的做!”魏梁终于下了决心。其实他心里对巡抚也是有怨气的,又有靠山,只要有机会,也不怕与之暗斗一番。 李凌见此也是一笑:“那卑职之后会按部就班行事,大人只管等好消息便是。” “唔,我相信你的能力。对了,你还是得记住你此番去府城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可别舍本逐末了,科举才是正事。” “卑职明白,多谢大人挂心。”李凌忙正色拱手应道,有了魏县令的首肯,他的胆气自然更壮,后面的计划也就能大胆实施了。 在从县衙出来后,李凌长长吐出一口气来,到此,出发前的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只等明日一早,就和其他一众同去府试的考生一起出发了。 …… 三月二十九日,天才刚亮不久,李凌便背了个包裹,在月儿恋恋不舍的跟随下出了家门,先把她送到古家,然后与同样准备好的古刚一起,坐着由新雇的车夫老马所赶的马车朝着城门处而去。 现在李凌可比前一次去府城时有钱多了,县衙里的俸禄不提,光是之后几卷封神的书稿费就有二百来两。手头一宽裕,他就不想委屈自己,所以不光租的是马车,而且还颇为宽阔,还不是敞篷的,坐在里头可是惬意得很。 不过古刚陪他坐在里头却显得有些别扭,忍不住小声道:“李公子,小的觉着实在没必要多花钱雇人赶车啊,小的就能赶车。” “你……”李凌瞟了他一眼,当初那一路的折腾还历历在目呢,便道:“我还是多花点钱吧,至少平稳些。” 古刚似懂非懂地抓了抓头,见李凌已经决定,也不好再说什么,反正也不是由他出钱不是? 等他们到了城门口时,那里已经汇聚了好几十人,既有考生,也有送行的亲友,这其中居然还有徐沧,见李凌从车中探出头来,他便赶紧走过来。 这几个月里徐沧的变化也是不小,自打被李凌一番严词呵斥后,他也知道了自己的一些不足,痛定思痛后,也就下了一个决心。和李凌一样,也决定最后再给自己一次机会,考最后一把,若再连秀才都不中,便另谋出路,不能再让老母弟妹被自己牵连着受苦了。 而除了在家中读书外,徐沧也另谋了一份轻省的活计,那就是在古家书局里帮着抄抄写写——当然,这也是看在几人间交情份上。而在这么自食其力之下,徐沧整个人的精神头倒也比之前好了不少,他甚至觉着写出来的文章都比当初上了一个台阶。 徐沧和李凌因为各自忙着事情,所以最近交往倒是不多,但关系却并未因此而淡薄,此刻他更是早早就前来城门送行:“李贤弟,希望你这次能顺利通过府试,再传捷报,考中秀才啊。” “承徐兄吉言了。对了,你不也要再去考一回吗?怎么不和我们一起上路?”李凌笑着问了一句。 “我这不只考院试吗,那得等到四月中旬呢,此时过去也太早了些。” 李凌点头,知道他是为了省钱才做出的这个决定,毕竟他家中拮据,外出花钱更多,能省一点还是省一点为好。 或许有人要说既然李凌手头宽裕,怎么就不能接济对方一回?这点李凌却有自己的考虑,他必须给对方足够的尊重,要是连这样的事情都由自己供着徐沧,便会给他一种被人施舍的感觉,这是他作为读书人该有的自尊。所以既然对方不提,李凌也没有主动提出。 只是在双方告辞时说了一句:“徐兄,待你来府城时,你我再相聚。说不定那时咱们就能一同参加院试了呢。” “希望如此,贤弟一路走好!” 两人当下拱手作别,当徐沧转身回城时,其他那些送行的人也把该交代的事情交代完了,然后各自分别,一支六七十人,由考生和随从组成的车马步行队伍沿着官道向北进发,而其他人则回转县城。 只从这支杂乱的考生队伍里,就能看出其中贫富差距极大了。这里头有钱的,就跟李凌一样,是坐了自家或是雇来的马车赶路的,也有稍微节省些的则用的驴车,后者的速度可比马车慢得多了——当然,要是由古刚来驾车的话速度还是能和马车一样的。再省钱的就只能徒步前行了,如此走出一程后,整支队伍就分作了三截,或许这便是天然的阶级阵营了。 一旦赶起路来,李凌花钱雇请车夫的效果也就体现出来了。这马车走得那是既快又稳当,人在其中完全感觉不到多少颠簸,虽然比不得后世的汽车,但总算不会再让人被晃得全身骨头散架,吐个七荤八素了。 而且这么一来,赶路的行程也更快,之前需要一整天才能到府城,今日却只花了大半日,太阳才刚偏西呢,他们已经能瞧见府城那熟悉的灰黑色城墙了。 这次府城城门前也比上次要松懈许多,两边虽然依旧有兵丁把守,但全都懒洋洋的,没有那时如临大敌,进出人等都要严加盘问的架势。 重来故地,李凌不觉就想起了那日自己冒险把邵秋息给送出城的事情,也不知那家伙后来怎么样了。不过县衙里没看到相关文书,只提了句在各府县的合力剿杀下,已把几股罗天教逆匪尽数扑灭,至于其中真假,就不好说了。 几辆马车在来到城门前后,各自亮明了考生身份,守城兵丁当然不敢刁难,甚至连查看一下都没有,直接放了他们进城。 而后,在最打头的一辆马车的带领下,他们又沿着街道往前,最后停在了一家规模很是不小的客栈之前,远远的,李凌就瞧见了上头一块匾额上题了四个大字——“万里归客”,倒是颇有些大气。 很好,至少住的不是天底下最大的连锁旅店悦来客栈。 但在跟众人一道进门,抬眼看到里头斗大的万字标识时,李凌又把嘴微微一咧:缘分啊,这里居然就是万家的产业。 第86章 小风波 十多个先到的考生带了各自的书童仆从齐齐进入客栈,不少人之间本就有交情,此刻便凑在一处,三五成群,只有李凌主仆有些孤独,毕竟他与这些读书人真没什么交集,再加上他的身份特殊,其他人也想不出如何攀交,只在与他擦身而过时笑着点头致意,问候一声。 对此李凌倒也不是太放在心上,他明白今后确实需要与这等同年同窗的结交,但不忙于一时。毕竟现在大家可连童生都没考上呢,等自己中了秀才再慢慢与真正的读书人交往,打入他们的圈子也不迟啊。 今日的万家客栈生意那是相当红火,光柜台那里就围了四五人正商议着订房之事,边上还有人则由伙计带了直往上去。显然这次的府试让本就挺热闹的府城人口更多,自然就拉动了当地客栈的生意。 可即便如此,客栈的服务态度也是相当不错,见他们一行二三十人进来,立马就有个管事模样的人笑着迎上来:“各位公子可是要住店吗?咱们万家客栈可是整个府城最上等的客店了,不但有上房中房,还有清幽的专门为各位士子备考而设的单独院落,不知各位要几间房啊?” 当下里,就有一个四十来岁,看着颇问沉稳的考生上前代表众人问道:“你们这里的房价还和以前一样吗?我记着上房一天是二两银子,可以住两到三人吧?” “正是,价格自然是不敢有变的,不过上房的数量也是有限,各位想要还请尽快入住才好。” “这好说,那咱们就要……”这位回头看了看其他人,能乘马车带奴仆先到一步,又敢进如此豪华客栈的考生都是家里宽裕之人,当下便各自开口:“给我来一间上房。” “我也要一间上房……”李凌也随口说道,二两银子一天确实价格很高,但为了备考环境更好,也就出了。钱嘛,赚来就是为了花的。 “好嘞,一共是十二间上房,各位公子请随小的到柜上先付三日店钱,然后再由人带各位上楼。”这位管事又热情地招呼着,引了他们往还有两人在逗留的柜台处行去。 这边的动静自然也就吸引了刚想离开的同样是书生打扮的两个客人,其中一个二十多岁,衣着华贵的青年的目光一扫间,突然就落定在两个考生面上:“哟,这不是江城县的姜丰和黄冕二位仁兄吗?” “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平江县的宫观宫兄吗?怎么,前番你不是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必能考中秀才吗,今日又回来考府试了?”那姜丰脸色一变,语带讽刺地说道。 宫观脸色顿时一沉:“那次你们不也一样,放言若是去年考不上秀才,那今后就不再来了,怎么说出去的话就不当回事吗?” 双方这一番各自嘲讽,直听得李凌和其他几人暗自摇头,这算什么?小孩子闹别扭吗?但还没等有人上前劝说呢,就见那宫观边上的同伴又哼了一声:“宫兄,你与这些江城县的蠢材说什么废话,没的丢了咱们自己的颜面,一个每年出不了十个秀才的小地方,也配与咱们相比?” “姬少你说的是,是在下自降身份了。”宫观当即更露出不屑之色,轻鄙地看了他们一眼,便想离开。 “你……简直是狂妄无知,不就是你们平江县这两年来多出了几个秀才罢了,又不是你自己已考中秀才,有什么好得意的?” “我看他这点度量见识也就和秀才没有关系了,我们何必与这样的妄人置气呢?” “说的是,我观此人面无三两肉,眼作三角,最是刻薄无知,如此人都能来考府试,显然是平江县无人了……” 对方两人的一句地图炮顿时就把本来无心掺合双方矛盾的江城县众考生的火气给挑了起来,顿时一个个也张口还击,讽刺的话更是一句接着一句。 倒是李凌,虽然看着是在场年纪最小的,其实心理年龄却是最大的那个,看着他们如此不带脏字的互喷只觉哭笑不得,有种后世看网络喷子对战的感觉了。都说文人相轻,又最是喜欢同乡抱团,这回算是见识到了。 那姬少爷和宫观显然没想到众人的反应如此激烈,被众人一番针对贬损后,却是连还嘴的机会都没有,顿时都气得面颊发白,身子轻颤。直到旁边的掌柜人等赶忙上来劝和,他们才住了嘴,然后各自又把路引什么的递过去订房。 正当掌柜的笑着答应,便要让人安排送大家各去上房时,那脸上一阵阴晴不定的姬少爷突然开口道:“慢着!” “你还想怎样,莫非斗嘴不是对手,还想动手不成?”姜丰率先挺身上前说道。其他人也是一凛,他们是读书人,向来以君子自诩,当然不想真与人动手的。好在边上还有各自家奴什么的,人数只会比对方要多。 姬少爷却是哼了一声,压根没有理会他们的反应,而是看向了客栈掌柜:“掌柜的,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吧?我这客房可还没定好呢,怎么就要先可着他们来了?” “这位公子,你不是已经定下后边的地字二号跨院了?”掌柜的有些为难,但还是笑着回道。 “跨院本少爷当然是要的,但我还要上房。你们客栈里现在还有多少上房,我全包了。”一边说着,他还颇有些得意地扫向江城县众人,今日这口气我是争定了! 好嘛,在口舌上吃了亏后姬少爷居然打算撒币来进行回击。 “哪有这样的道理!你们也就五六人,凭的什么占了全部上房?”顿时姜丰就一脸愤慨地再次跳了出来,然后是其他人也各自出言反对,就是李凌也皱起了眉头,看来这位来头不小,家里挺有钱啊。 “哼,公平买卖,本少爷乐意,你们能奈我何!掌柜的,还不把账作下,怕我没钱给你吗?”姬少爷说着一努嘴,旁边的家奴立刻就把个硕大的包裹往柜台上一顿,再解开时,便露出了里边那几十锭银子,怎么也有好几百两,确实够把所有上房给包下来了。 “这个,这位公子,事情不是这么说的,咱们客栈之前虽然也可以被人包下,但这次却不成,毕竟各地还有诸多考生要来投宿呢。而且您花了钱又不入住,也确实太浪费了,实在多有不妥。”掌柜的赶紧出言劝说,这生意真要做了,自家客栈的名声可就坏了。 姬少爷此刻却是脾气上来了,不管不顾道:“这我可不管,今日我既然出了钱,这买卖你们就得跟我做了。要不然,咱们没完。” “你……”掌柜的额头见汗,这事情出的他都不好应付了,毕竟双方都是客栈的客人啊。而就在这时,姬少爷这边的另一个随从淡笑着走上前来,刚才他没有任何表示,此刻却凑到掌柜跟前小声叨咕了两句:“掌柜的你或许还不知道咱们少爷的身份吧?他可是咱们平江姬家的长子独孙,深得老爷宠爱。而我们姬家这几年来可没少与你们万家有生意上的往来啊,就拿书铺一事来说,就是我们两家合作着一起赚钱的。这要是因为一点小事伤了双方和气,可不太好了。” 这话说的比姬少爷要和气得多了,但掌柜的却是更感慌张,对方话里的威胁之意已经很清楚了,只要自己不顺了姬少爷的心,导致两家关系变差,后果就得自己担着了。 可他依然满心犹豫,忍不住为难道:“可……可是……” “我明白,要是把所有上房都给我们确实多有不便,那这样,你们现在还有多少上房?” “呃,还有十八间吧。” “那我们……”这位唰的一回头,笑道:“我们就再要十间上房,就算是我姬家为接下来到此的平江县考生安排的住处。如此安排,你以为可还妥当吗?” 他这么一说,掌柜的真就没法再拒绝了,毕竟人家已经做了让步,而且还找了个很漂亮的理由,不但让人不好再说他们抢人客房,反而能在平江县的读书人那里刷一波好感度。 李凌在后冷眼旁观,见此也是暗自叫绝,这家伙可比那什么姬少爷强太多了,几句话间就把主动权全部掌握住,真正无懈可击。而且给自己这边空出八间上房,还可能起到分化江城县这批考生的作用,毕竟中房太小,环境也差,可不是他们这些人所愿意住下的。 略作迟疑后,掌柜的终于妥协,点头道:“那就按这位先生的意思来吧。”说着,又带着抱歉地看向江城县十多个考生:“各位公子,还请见谅,如今本店只剩八间上房了,不如各位先调剂一下,看能不能稍微挤挤,又或是去中房等等看,看到时能不能空出上房来。”他却不好提后面的幽静跨院,那价格可高,每日就要十五两,却只有三间卧房。 话说完,在场众人都略有变色,面面相觑,而姬少爷终于露出得意的笑容来:“还是晃叔你有办法。” 第87章 这儿也是主场 这一手二桃杀三士可玩得真6啊,李凌看着身前那些之前还称兄道弟一致对外的考生此刻纷纷变色迟疑,互相观望,就知道这十几人已被分化,甚至可能因为客房问题要出矛盾了。 毕竟这十多人并不全是朋友,三五人间各自交好,其他人至多就是点头之交,自然是不可能出现什么谦让的情况了。而一旁的姬少爷几人则微笑看着好戏上演,居然都不忙着把行李什么的先送去自己的住处了。 稍微互相对视了几眼后,终于有人按捺不住,迈步就要去柜台,可他才一动,李凌就抢了个先,冲那明显也有些不安的掌柜道:“中房多少一天,给我来一间吧。” “中房便宜,一日只需一两……不,九百文就可以了。”掌柜的一听这话顿时一喜,赶紧回话,还顺势把房钱都压了一百文,算是感谢李凌帮着解围,这要所有人都跟自己要上房可就麻烦了。 “那就有劳掌柜的了。”李凌说着,把自己的路引给取了出来,递给一旁记录的伙计,后者连忙双手接过,验看上头内容后便要收钱。 而有了他这一开头,背后又有两人走上前来,同时道:“也给我来一间中房吧。”李凌扭头一看,正是之前打头的中年考生,记得他叫简青,而另一人年龄也在三十开外,一张圆脸挺平和的,好像叫方子规。 到底是年纪大些的人更懂得进退取舍,没有与人竞争之意,三人此刻还互相看了眼,微微颔首示意。这让剩下那九人都觉着有些别扭,但问题却还没完全解决,因为房间只有八个,还多出一人呢。 那个晃叔也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李凌,其他两人的反应也算正常,可这个率先表态的年轻人就让他有些看不懂了。这样的年轻人不该血气方刚,一争到底吗,居然一开始就退缩了? 正在他有所疑虑的当口,那边掌柜拿起李凌的路引便要还回去,目光下意识一瞥间,突然就是一怔,随即打量着李凌:“您可是江城的李公子,李典吏吗?” “嗯?”这一问不光李凌感到有些疑惑,其他人也轻咦出声,这李凌的名声竟这么大了吗,不光本县人人皆知,就连府城这里都被人所知了? 见到李凌点头,那掌柜的更是堆满了笑容:“原来是李公子到此,刚刚实在是怠慢了。既然如此,岂能让您委屈住中房?我们店里早已经做好了安排,天字一号的院子早已洒扫干净,只等公子你到来了。我这就带您过去那里住下,如何?” 这下众人更是一阵发懵,怎么就突然变得如此热情了,而且还把最好的天字一号跨院都给他准备好了?要知道就是那姬少爷也就住地字二号院,那可得五十两银子一天呢。 就是李凌也不觉稍稍皱眉:“掌柜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说清楚了,在下可不敢去住啊。” “公子放心,这是咱们客栈的一点心意,绝不会收你半文钱的。”说着,掌柜的又压低了声音,只跟李凌解释道,“这也是咱们九少爷的一点心意,还望公子不要推辞,别让我们为难。” 他这一说,李凌总算是明白过来,原来这是万浪安排的——虽然他也不知道对方在万家行几,但想来整个万家也就万浪会如此款待自己的。既然对方是一片好心,他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便笑着道:“如此,就多谢你们了。还请你们带我们几个一同过去吧,对了,那边的院子应该能住下我们几个吧。”他一划拉间,就把简青和方子规也给划了进来,让两人都是一呆。 “当然当然,咱们的天字一号院足有七间屋子,住十多人都是够的。” “那就走吧。二位,中房那边毕竟地方小又吵闹,实在不是备考的好地方,你们要是不嫌弃……”李凌说着,又看向那两人。 那两个略作迟疑就同时摇头:“岂敢,既然李典吏如此好客,那我们就叨扰了。”他们也不想住到环境更差更复杂的地方去,当即答应,然后欢欢喜喜地跟了李凌由掌柜亲自带着便去了后头,倒把其他人全晾在了当地。 李凌肯帮他们二人一把,也是看在他们确实聪明的份上。刚才那情况,若没有人做出牺牲,后果一定很乱,只有聪明人看出轻重,才会跟自己做同样的选择。至于其他那些同乡,他本就与他们没什么交情,接下来怎么分房就看他们自己了。 而随着他这一出,姬少爷本该有的报复快感都消失了,只能低低哼了一声,不想再呆:“那谁,也送我去后院。” 一旁的晃叔笑了下,看着李凌转出后,才微欠了下身子,对自家少爷道:“少爷,既然这边事情已经做好,那在下就先走一步,城里还有事情要忙呢。” “唔,你去吧。晃叔你也是够忙的。” “呵呵,都是家里的生意,我自然要照看好了。”说完,他又看了宫观一眼,这才转身离去。至于其他九人怎么分八个客房,他实在没兴趣知道了。 在来到这座天字一号跨院前时,就是李凌都觉眼前一亮,这院子占地比自己家还大了两倍,古色古香,环境清幽,两边还有竹林花丛,又有溪水从侧方环绕,当真是花园般的好住处。而身后其他几人更是看得赞叹不已,饶是简青他们家底殷实,平日出门也是不敢住如此上等客房的。 走进院门后,就看到宽阔的院子里七间屋子错落有致地排列着,掌柜的便一一介绍道:“中间这一间可作会客之用,东厢两间可为书房,西厢两间可为客房,还有后面两间则是主卧,李公子要住下,当选后边两间。 “对了,屋子里的一切东西都是上等全新的,包括文房四宝和瑶琴棋盘什么的,各位公子只管用就是了。有什么需求,也只管吩咐伙计去办,我等一定尽力满足各位。” “有劳掌柜的了,我很满意。”李凌看着这里的环境,笑着说到。同时心里都有些后悔了,早知道环境如此之好,是该把月儿带来的,在这等客栈里,自然没有任何安全问题了。 “李公子你喜欢就好,那待会儿我就叫人把酒菜送来。” “好。对了,这是一点小小心意,还望掌柜的不要嫌弃。”李凌说着,取出一小锭银子放到了对方手里。 掌柜的连忙推辞:“这如何使得?您可是我们九少爷的朋友,款待一番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哎,这是两码事,你要不肯收,那我只好另谋他处落脚了。” 眼见李凌都这么说了,掌柜的自不好再作推辞,笑着谢过,便把银子收了,然后把李凌带到后边卧室,又作了番介绍,这才告辞而去。 当下里,几人便分好了住处,李凌自和古刚在后边歇息,而简青二人也在西厢的客房住下。其实这里的房间也和上房一样,分内外两间,如此他们各自带来的仆从就可一同入住,只是这里幽静美丽的环境可又比前头三楼处的上房要好上许多了。 李凌自然不需要古刚帮着整理行李什么的,便让他在外头忙自己的,自己则把换洗衣物,考篮笔墨什么的一一拿出来,归置到适合的地方。一边整理着东西,心里一边好笑,本以为自己到了府城就该面临陌生环境,来一场客场大作战。可结果倒好,这才刚入城住店呢,就发现这儿又是主场的意思,至少住在这儿后勤方面是绝对大有保障了,接下来几日也就能好好备考了。 唯一的疑问,就是万浪他是怎么知道自己会来这家客栈的,居然连院子都安排好了?要是自己进城后跑去了别家客栈,是不是就让他的一番心思错付了? …… “没接到人?不是让你去城门那边盯着吗,怎么就没接到人?”万浪有些恼火地看着面前的家仆问道。 “九少恕罪,是小的一时大意了,我这就去城中各家客栈打听,只要找到李公子就请他去咱们的客栈。”旁边一人赶紧上前劝解道。 “哼,城里一共有二十三家大小客栈,真等你找到人天都要亮了……” 正当万浪一脸烦躁,又只能接受这个笨法子时,一人又匆匆赶了来:“九少,客栈那边传来消息,李凌李公子已经被安排住进天字一号院了。” “嗯?”万浪微微一愣,随后又开心笑了起来:“这敢情好,倒是省了你们一番手脚。” “九少,那咱们今晚过去见见他吗?” “过去……不急。”万浪却把手一摆,“今日已是二十九,还有三天就是府试,他又初到府城正需要休息备考,我就不去打扰了。等他考完之后,我再去与他亲近也不迟嘛。反正他现在住在咱们客店里,随时都能找到人。 “对了,明日再去墨香斋,给他定制一套科举用的考篮和相关之物,那东西我看人用过,还是很不错的。” 别看万浪平时有些轻佻,真要做起事来还是相当仔细靠谱的。 第88章 府试开始 四月初三,府试当天。 刚入四更时分,天还黑着呢,整间万家客栈已经热闹起来,无论考生们住的是哪种客房,伙计们都很负责地前往叫醒,李凌几人所住的跨院也是一样,此刻灯火通明,还有准备好的各种早点供他们挑选享用。 李凌却没有去吃那些更精致的早饭,而是拿过了一早就让客栈准备下的油条和两个鸡蛋,大吃起来,这习惯还是得继续啊。等他们把东西吃完,便有伙计提了灯笼在前引路,把他们送到院子外早已等候着的马车前,载了他们从客栈的边门而出,直奔考场。 也是直到出门之后,李凌三人才知道客栈为何如此凌晨就把大家叫起来了,打眼看去,街道之上已有许多行人车马缓缓朝着同一个方向而去,顿时就把本来还算开阔的长街给挤了个满满当当,就跟后世城市里上下班高峰期似的,马车的速度自然就提不起来了。 好在万家客栈离着考场不是太远,时间也还早,几人在车内倒也安心。不过因为临近考试,心情到底有些紧张,三人也没怎么说话,只顾着摆弄手边的考篮。 现在他们手里拿着的考篮却不再是原来从家里带出来那个了,而是前两日万家人特意送来的。简青和方子规本来还想婉拒,毕竟能住白住如此单独的院落已是赚了大便宜,实在不好意思多拿东西,但在李凌一番劝说下,再加上这几个考篮确实要比一般的好用太多,他们到底还是收下了。 这三只考篮名为篮,其实就跟箱子也似,上下四层,全是密封的,光是用料就是最上等的紫檀木,各层之间密封性极好,并各有不同用处。这第一层稍显小了些,却是用来放一些糕点水果的,第二层稍高一些,里面放着笔墨砚台,都是最上等的东西,第三层则占了整个考篮的一半,其中是一个小小的炭炉,还有几个精巧的盘子,正好当锅放到炉上烧水或是煮点东西吃,还有筷子、调羹等物;而最下面一层,则卷放了一个用油纸制成的长长纸卷袋,还有一张更长更大的油纸门帘,另外居然还放了几样应急药物…… 可以说这一只考篮是把科举考试里考生要用到的一切东西都准备妥当了,只要带上它,哪怕接下来要在考场里呆上三五日都够应付了。而更巧妙的是,人家还把这么多东西都有规律的放进了这么个小半人高的考篮之中,足可见用心之妙了,也能可推知这考篮得卖出多高的价格来。 哪怕之前已经看过考篮几次,再度打开细看,简青还是由衷叹道:“也亏得府城那些匠人有如此用心与本事了,光是这一个考篮,就让咱们的府试多了三分胜算啊。” “是啊,所以这考篮可不是寻常人能用得起的,我们也是占了李老弟你的便宜啊。”方子规也忍不住叹道,几日相处下来,三人关系倒也近了些。 李凌谦虚一笑:“二位言重了,其实我也是白占了人家的便宜,大家一样。而且这几日来你们对我的帮助也自不少,教了许多府试的经验给我呢。”这两人之前都曾几次考过府试,几日来的确教了李凌不少相关经验。 说话间,马车又一次停了下来,然后就听外头的车夫说道:“几位公子,前头马车已过不去了,烦请你们下车步行吧。” 李凌挑起窗帘往外看,就瞧见前方汇聚着无数人影灯光,所有车马什么的都已停下,更前边些,还有官府拉出的一条绳索,显然是禁止无关人等靠近了。只看眼前的规模,就比县试时大出了十倍去,哪怕是在黑暗中,也可看出这次有上千人汇聚到了这座临时充为考场的府学来了。 三人也没有耽搁,纷纷出车,车夫在祝贺三人高中,又提了句晚些时候会前来相迎,便赶紧调转马头往回去了。现在后边还算有些空隙能走,要再等上一阵,更多车马过来的话,这一带又得被堵个水泄不通了。 李凌三人相视一笑,便联袂再往里走。很快就来到了那根绳索跟前,对面站着好几十个手持火把,腰挎钢刀的兵将,只有亮出考凭,确为考生的,才能从这儿进去,其他人等全被他们挡在了绳子以外。 三人好一通忙活后,方才挤进了绳圈,然后发现那里也照样有些拥挤糟乱。不过杂乱的声音倒是随着靠近考场而渐渐小了下去,李凌在两个有经验的前辈带领下很快就来到了考场左手边一块前头挑了江城县灯笼的空地上,这儿正是本县考生等待进场的位置。 他们来的还算挺早,站在灯笼下的人也就十来个,见李凌三人气定神闲而来,其他因为赶路满头是汗的考生都露出了羡慕之色。如果过不多久,更多的考生急匆匆就赶了过来,这时后方越发拥挤混乱,有几个考生连头巾、靴子什么的都给挤掉了,显得那一个狼狈啊。到了跟前时,还一个劲的喘着粗气。 突然,一个声音从边上响起:“鞋子、头巾、上等的笔墨砚台唻,又要的没有,都便宜卖了……” “???”所有考生都是一头雾水,这也可以的吗?不是说考场前一带只有考生可以进来吗?但这也不是他们此时能够质疑的,尤其是某些因为刚才的拥挤而披头散发,光了一只脚的考生,更在意的还是自己接下来的形象问题,所以一见那叫卖之人过来,便赶紧招呼道:“头巾怎么卖?靴子一双什么价钱?” “一口价,头巾一条二两,靴子三两一双,笔墨砚台一套五两!” “这么贵?”众人顿时都惊呆了,这都够在别处买五双鞋子了,“你怎么不去抢?” “这位公子说话也太难听了,小的这也是小本买卖,又没有强逼着你们买,要嫌贵,你们大可以不买嘛。” “你……”几个没了头巾的考生一阵恼火,这样子压根就进不了考场啊,毕竟府试也是要讲仪容的,岂能披散了头发进去?最后几人一番好说歹说,总算把价钱砍了一些下来,但照旧是用几倍的价钱买下了一条条头巾靴子。 其中有一个考生在从对方手中接过一条头巾时更是瞪大了眼睛:“这……这不是我刚刚进来时掉下的吗?你居然把我的东西又卖给我?” “这位公子你话可不能乱说啊,小的这些货物可都是正经来路,绝不会有错。你要觉着有问题,大不了不卖了,我还你银子就是。” 到最终,这位也不曾真让人把银子退回自己,毕竟银子事小,自己的前程事大啊。 李凌在旁看得却是连连赞叹,这买卖当真是无本暴利啊。显然,他所卖的那些头巾靴子什么的有很多都是刚刚考生挤进来时自己掉了的,他只要搜集齐全,就可以把你的东西再高价卖给你了。而且这个时候你还不能不买,因为这是垄断生意,只有他这儿才有,别处都买不到。 由此见微知著,若是从科举考试入手,还是能开发出很大的商业前景的,就跟后世因学校和中考高考而起的各项产业似的。 李凌的念头只一生,便又迅速被他给切断了,这都什么时候,居然还有闲心去想这些有的没的?还是赶紧收摄心神,准备接下来的考试吧。 就在这一片乱糟糟中,天色终于亮了起来,几声锣响之后,一名青袍官员来到了考场依旧紧闭的大门前,目光一扫间,便让还在各自交谈的考生迅速安静下来。 “今日就是一年一次的府试,也是你们能否成为童生,去考出功名的关键一战,本官希望各位考生都能拿出自己的真本事来,不要让自己将来后悔!尤其是……”这位顿了一下,语气变得越发严肃,“别想着靠些歪门邪道来谋求成绩,不然后果远比你们以为的要重!因为知府大人这次已经下了严令,但有舞弊者,三年之内将不得再参加科举!” 这最后一句话直如巨鼓擂在众人心田,让大家的心跳都漏了一拍,有几个更是面露纠结。 “好了,时辰到了,开门吧,先从府城的考生进门,一县一县的来。” 随着这位官员一声令下,考场大门终于吱呀一声开启,然后两边各有差役人等把眼睛瞪得溜圆,警惕看着每一个走上前来的考生,拦住了,进行搜身。 这一回这些府衙里调拨来的差役要比以往哪一次都更尽心,因为衙门里已经说明白了,只要抓出一个有夹带的考生,那名差役就能得二百文赏钱,这让他们恨不能现场所有考生都能被搜出夹带来,那就发大财了……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在见到这般阵仗,又听了那官员的一番告诫后,原先还抱着侥幸的某些考生都偷偷把小抄什么的扔到了一边,然后才轻松上前。 李凌也是直到这时才知道为何府试要这么早就过来了,原来光进个门都如此麻烦,一个个全要搜身,那可是上千考生啊。 等到太阳已经从东边露出一半时,终于轮到了江城县进场,李凌当即排着队,拿着考凭和考篮走向了大门。 第89章 考场内外(上) “大人……大人学生错了,我只是一时糊涂……大人,饶了我这一遭吧……” 就当李凌等江城县考生来到考场正门前时,就见一个考生涕泪交流,满脸恐慌和后悔地被人拖着就往外走,那边还押着六七人,他们都是刚才在门前被人搜出身怀夹带的考生。 虽然刚才那名官员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也提到了后果有多严重,但依然有人心怀侥幸,还想着夹带小抄什么的进到考场里去。奈何如今搜身的那些兵丁差役个个因为两百文的赏钱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又岂会让他们遮掩过去?于是只短短顿饭工夫,就有七八人被人赃俱获。 见此,不少江城县考生的脸色都有些发白了,紧张,或是因为物伤其类吧。可即便如此,那些兵丁对他们也没有半点优待,照样上前一一仔细搜查,头上、怀里,胳肢窝,甚至胯下这等私密位置都不肯放过,足可称一声有辱斯文了。 但谁叫他们现在连个童生都不是呢,只能忍受着这等无礼的搜摸,然后才一个个得以进入考场。 李凌排在队伍中间,心里看得也是一阵腻烦,但终究还是忍住了没有退缩。不一会儿,就轮到了他,先把考凭递过去,然后又交上考篮,平举双手,等着对方搜身。同时,他还准备好了待会儿给那兵丁讲解一下考篮是如何开启的,那玩意儿造得挺巧,还带了点机关的。 随着旁边一人查看考凭,口中念着:“江城县考生李凌……”又仔细观察他相貌与考凭上描述是否一致的同时,另一人已经开始伸手在李凌身上乱摸起来,这让他一阵别扭,忍不住闭上了眼睛,权当自己没了知觉。 这搜身的家伙倒也颇为熟练,几下后,便又把手伸向了胯间,就在李凌寒毛都竖起来的当口,边上另一个声音突然响起:“这考篮里有夹藏!” “嗯?”李凌本来只当其他考生被搜出东西来了,可随即却发现那搜身自己的家伙已停了下来,然后自己的双手被人一个反剪控制住:“竟还敢夹带进考场,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他急忙睁眼,然后正看到自己考篮旁一名兵丁正举着一张写满了蝇头小楷的纸张,满脸兴奋,周围众人的目光也全齐刷刷落到自己身上,这让李凌的心跳骤然加速,身上更是沁出一层冷汗。 他虽然不认为科举是唯一出路,也确实有其他营生,可也不希望自己的科举之路是以这样一个方式告结的呀。不对,我明明查过考篮不止一遍,里边是绝不可能有任何问题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心思电转间,李凌已急声喊了起来:“我是冤枉的,我从未有夹带……”说着,目光急忙朝四下里张望去,想找人帮着说句话,可那些同乡考生此刻却没一个肯为他出头的,或目光闪避不与之接触,或露出玩味、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他。这些人本就与他没什么交情,此时怎可能冒险为他说话? 至于最近关系不错的简青二人,这时却已经进入考场,各自惶急地朝外张望着,想说什么,却被里头的差役给勒令进去了。 李凌这回是真个有些慌了,再度奋力挣扎:“放开我,我是被冤枉的!我……” “每个被抓到的人都说自己是被冤枉的,可现在却是证据确凿,东西也是从你考篮里搜出来的,你敢说东西不是你的?”这边的叫嚷吸引了一名绿袍官员过来,当即就鄙夷地训斥道,“你们两个,把他拉到下面看好了,待会儿再处置他,别耽搁了其他考生入场。” “是大人!”那两个差役当即答应一声,一人拿住了李凌的一只手,便要将他往下拖去。李凌这时无法挣脱,只是不住扭动身子,目光也在左右扫视着,寻找着可能存在的救命稻草——突然间,他的目光一顿,发现了异样,随即叫了起来:“大人,我是被冤枉的,我有证据!” “不必理会,把他带走。”那绿袍官员全当没听见,只把手一摆。可就在这时,边上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慢着!”却是刚才训话的青袍官员神色凝重地走了过来,他手里正好拿着李凌的那张考凭:“你是江城县考生李凌?” “正是学生,我是被冤枉的,被他们栽赃的!而且我有证据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李凌也顾不上对方为何会来追问一句了,只是急声喊道。 “大人何必听他啰嗦……”那绿袍官员刚说了半句,就被对方摆手打断:“事关一个考生的清白和前程,岂能如此草率,听听又无妨。其他人继续搜身,你说说,有什么证据。” 李凌的心稍稍定下,目光在自己的考篮上一扫:“大人,他们说这叠纸条是从学生考篮里搜出来的,这就是证据。” “简直放屁!大人,小的就是从他考篮里搜出来的,还能有假不成?”那个还拿着“证据”的差役急忙说道,另一人也附和道:“小的也可以作证,我是亲眼看到他把东西取出来的!” “你有什么说的?”青袍官员看着李凌,似笑非笑。 李凌此刻已经彻底淡定了下来:“大人明鉴,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情,因为他们连考篮都没有打开,也根本打不开它。” “嗯?”几人都是一愣,继而就把目光落到了那只被丢到一旁的考篮上。随着青袍官员略一摆手,便有差役上前把考篮提了过来,而他却又冲那个说搜出东西来的差役一努嘴:“你把这考篮打开了我看。” “这有什么难的……”这位全不当回事地接过考篮,随手在盖子上一提,结果那层东西动都不动,这让他的脸色唰的一变,赶紧又换作了推,还是没动。这下他是真有些慌了,又往下一层按了按,推了推,考篮却似是一体,完全没有半点要被打开的样子。 这下都不用李凌再说什么了,周围众人都知道这事有蹊跷,既然他连考篮都打不开,又怎么可能从其中搜出东西来呢?顿时间,两名差役的脸上已流下了汗来,身子微微颤抖着,完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这时,李凌已重得自由,大方上前,从他手里拿回自己的考篮,就当了他的面在提手的上方轻轻一按,只听一声咔嗒,再用手一掀,才把考篮最上层的盖子打开,露出里头的一些点心:“这盒子是有机关的,你刚要问我一句,就没这许多事情了。” “来人,把他们两个给我拿下!”青袍官员的脸色已变得极其阴沉,目光又一转后在绿袍官员的身上一顿,看得对方也是心头一寒。随后才冲李凌一摆手:“你既然是无辜的,那就赶紧进去吧,可别误了考试的时间。” “是,学生多谢大人出手相助,还我清白。”李凌赶紧又盖好考篮,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后,便大步往门里走去。这一回其他人却不再阻拦搜身了,毕竟他可是被这位大人准许入场的,谁敢再提出搜身呢? 而那两个差役此刻早已吓得瘫倒在地,被上前的其他人拖着也被押到了下边那些被擒住的舞弊者中间,只等考试正式开始后再作盘问发落。 此时已是辰时初,离着真正的考试开始时间已经很短,李凌紧赶两步,进入考场,又从面色怪异的某位差役手里接过了一根写着“玄字二十六”字样的竹签,正是他此番府试考房的位置所在了。 虽然心脏到了现在依旧别别跳着,同时还满心疑窦,猜不出到底那些家伙为何要如此陷害自己——肯定不可能是为了多得个几百文钱,没人会为了这么点钱就冒险栽赃考生,那就只能是被人收买,故意栽赃陷害自己了。但李凌此刻已顾不上多作思忖了,迅速沿着青石板路直往深处走去,很快就来到了那一排排宛如鸽子笼一般的考房前。 要说起来这府试确实比县试正规太多了,居然还有考房供人进入。只是这考房看着也太小了些,尤其是李凌所要进入的玄字号房,更是狭窄逼仄,走到近前都没他人高,里头更是浅浅的只容一人落座,再在前方横块木板当作桌案,没了。 以前李凌也曾在某些文艺作品里看到过所谓的古代考房环境有多恶劣,却也没往心里去,直到今日,真要进去了,才知道人家是半点没有夸张,反而有些美化了。 就拿他找到的这间玄字二十四号房来说,就是小得可怜,进入其中都需要小心翼翼的,低头弯腰,然后转个身都很困难。好容易终于落座,才发现底下是砖块垒起来的座位,再把面前直竖着的一块木板往下一放,就是做题的桌案了。 好家伙,这下看来,这考试环境还不如县试那时候呢。那时至少还有正常的桌椅可用,现在却全是简陋版的。 其实这些李凌还是可以忍的,不就一天工夫吗?真正让他感到如芒在背,如坐针毡的,是一股股臊臭气息正不断从外头飘进来…… 第90章 考场内外(下) “这次府试的考场确实没法儿和乡试那边的比,这里的考房还分新旧大小,要是能分到新的黄字号以后的考房还好一些,最麻烦的就是被分到玄字号那几十间考房,那是既小又破,都是十多年前的老古董了。” “其实只在玄字号考房里考试也没什么,虽然小了点,好歹也能忍受,一天时间,进出也就那么几次,最怕的就是还被分到厕号,那就真要吃苦头了。” “什么叫厕号?” “顾名思义,厕号就是设在厕所边上的考房了。你想想,那边一排几十号人就一个茅厕,一天下来,总有上百人次跑过来,光这影响就很不小了。另外还有那臭味儿……哎呀,还是不提为好,提了浑身都不自在。只希望咱们都别这么倒霉被分到厕号吧。” 以上就是前两日里,简青和方子规给李凌传授府试经验时的一些说法。当时他是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竟会真被分到这个可怕的厕号之中,而且是条件最差的玄字号考房的厕号……这运气也是没谁了呀。 还没开始考试呢,已经能嗅到外头飘进来的让人作呕的臭气了,那待会儿一旦不断有人进出,那酸爽简直了。只稍微一想,李凌就觉着自己寒毛都要竖起来了,如此环境,还能作出优秀的命题文章来? 心中烦躁之下,反倒把之前那点慌乱和愤怒的情绪给冲淡了。而为了能让自己彻底平静下来,李凌又下意识作了个深呼吸,然后……呕,这臭气直接灌进呼吸系统,让他差点就吐出来。 “没办法了,既来之则安之,正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臭其体肤……”李凌心里默默念叨着,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同时手上也开始把考篮里的相关笔墨等物品全拿出来放到桌板上。这时也就体现出他强大的心理素质来了,纵然环境如此恶劣,在把东西收拾妥当后,心态也已平静了下来,只等外边发放考题。 辰时三刻,随着几声钟响,今年的府试正式开始。 与县试不同,这边因为考生都被安置在一个个考房之中,所以考题自是无法当面报出的,所以就看着有几十名兵丁高举着大大的木牌在一条条考房前的甬道里来回走动,大声报着这次的考试题目。这个形制倒是与县试一样,也是四书题三选一,五经题四选一,外加制判表三道,考生一共要作五篇文章。 如此来回走了几趟,确认所有考生都知道了今次的题目后,他们才又把本次考试作文用的纸张给分发到每一房中——所以说府试时考生是不得带片纸入内的,但有被抓到的,无论上头有没有字迹,都以舞弊论处。 李凌在拿到那叠纸后,便先动笔把十道题目全部先写了下来。这一回当然不可能再出现与县试时一样的好运气了,所有题目都是之前未曾写过的,所以这就要考校他的真实能力了。 思忖之后,李凌并不忙着写那两道大题,而是决定先易后难,先把三道“衙门应用文”给写出来,然后再考虑其他。而这三道题对有县衙经验的他来说自然不算难写,思绪一起,就唰唰点点地写了出来。 时间,就此一点点开始流淌,半个时辰后,外头就有了脚步声,随后边上还传来了某种叫人难受的淅淅沥沥或哗哗啦啦的声音,气味是越发浓郁了…… …… 中午时分,万浪有些奇怪地来到了自家主院后宅,见到了老太爷。他本来是与人约好了中午去倚春阁喝酒的,现在家里传来说老太爷想见他,就只能把这场应酬给推了。 走在花香袭袭的院子里,万浪心里颇为奇怪,怎么今日老太爷突然就叫自己过来了?虽然他颇得老太爷喜欢,可也总是十来天才一见啊。 不过这些疑问见到老太爷时还是被他压了下去,乖巧地上前叩头见礼:“孙儿见过老太爷……” “小九来了,来,坐我边上吧,咱们有好些日子没一起吃饭了,今儿个有江南来的上好鲜鱼羹,我记着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了,所以就叫你来一起享用,没耽误你正事吧?”老太爷慢条斯理地说道。 “老太爷叫孙儿吃饭就是正事,而且江南鲜鱼确实最为美味,孙儿也很想尝一尝呢。”万浪笑着落座,“呃,有酒吗?” “呵呵,就知道你是个贪杯的,所以我特意让人把之前弄来的十八年陈的女儿红也给你找来了。江南的菜配江南的酒才最是妥帖嘛。”老人颇有些宠溺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吩咐:“上菜吧。” 万家老太爷请晚辈用饭当然不可能只有一道菜,除了这一道鲜鱼羹作为主菜外,还有十多道同样来自江南的菜品,什么东坡肉,笋干鸭,一鱼三吃……反正都是以鲜甜为主要味道的好东西,再配上琥珀色的女儿红,确实叫人看了食指大动,馋涎欲滴。 万浪也没客气,见菜上来,先给老太爷夹了一些,然后自己就大快朵颐起来,尤其是那盆鲜鱼羹,他更是吃了一碗又一碗,连连道好。 老太爷见此笑得越发开心,现在家里人见了自己都是小心翼翼的,只有这个孙儿最是亲近随意。在看他吃下第三晚后,老太爷才笑呵呵道:“对了,今日府学那边出了点事情,你应该还不知道吧?” “府学?我又没在那儿读书,也没朋友在那儿,那里出事和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知道?”万浪咽下口中鲜美的鱼肉后随意回了一句。 “哦,你忘了,今日可是府试啊,那边正是考场。” “嗯?”正拿起木勺想舀第四碗鱼羹的万浪动作顿时一停,瞬间就明白了过来,“您是说李凌在府试时出了事?他,他没事吧?” “他差点就被人当成舞弊的,要被拿下了。” “这是怎么说的……嗯?差点?那就是说后来又没事了?” “后来说是查清楚了,他是被人陷害的,那两个陷害他的府衙差役也被拿下了,现在还在审问着呢。” 万浪这才稍稍松了口气:“那查清楚他们为何要陷害李凌了吗?不对,一定不是他们自己想害人,双方又没有仇怨,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 顿了一下,他又看向老太爷:“所以您今日叫我来就为了这事?想让我帮着一起查查?” “至少是要借此机会与那李凌多多亲近一番。既然你之前就有心与他结交了,如此机会总不能轻易放过吧?”老太爷笑着咪了口鱼羹道。 “孙儿知道了,我会尽快去打听这事内情真相的,还有,待会儿我就去考场那边见李凌,好歹得安慰他几句。也不知是哪个吃饱撑的,居然会做出这么不要脸的事情来!” 老太爷又露出满意的笑容来,万浪的反应确实正确:“那吃完你就去吧,记得,与人结交,贵在交心。虽然咱们是商人,但真朋友也是难得的。” “孙儿记下了。”万浪呼噜几下又把一碗鱼羹喝下,再拿起一旁的毛巾擦了擦,迅速站起来:“那老太爷您慢用,孙儿先走一步。”见对方点头,他便退出门去,很快就出了宅院大门,冲凑到跟前的一名随从道:“去查一查,最近一段日子李凌有没有和什么人结过冤仇,还有,再让人去府衙那边问问,看今早府学考场那里被拿下的差役有没有被问出结果来。” 在老太爷跟前,他是个有些无赖的小孙辈,在李凌跟前,他是个轻佻但友好的朋友,但在自己手下面前,万浪却展现出了利落果断的一面,只几句话,就让身边不少人都赶紧忙活了起来。 而他自己,则在看了看天色后,上了马车:“去府学那边,待会儿帮我看着府试大门,李凌若出来了,再叫我,我先睡一会儿。还有,让客栈那边就不要再派车来接人了。” 当下里,他钻进豪华宽大的马车,倒头便睡,而马车则随之平稳移动,直朝着府学而去。 当万浪在考场外的马车里呼呼大睡时,李凌却在恶劣到了极点的环境里奋笔疾书。 说来也怪,在如此臭气熏天的考房里,李凌不但没有乱了心神,反而觉着文思如泉涌……不对,现在应该是文思如尿崩,因为有背景音……还没到中午呢,制判表三篇文章就已尽数写完,而且第一道四书题也有了一些想法。 在忍着反胃的恶心感随意吃了两块糕点后,李凌果断开写,只个把时辰,四书题已被一挥而就,只剩下最后一道五经题。 为了能尽快从这等煎熬里脱身出来,这回李凌也是拼了,中间都不带歇的,脑子已飞快运转,下笔如神,一气呵成地把最后选中的那道五经题也给写完了。 此时天还大亮着,离着规定的交卷时间还有近两个时辰呢,这比他在县试时写完文章更快。 不过李凌已经不想再在这里多作煎熬了,检查过一遍几篇文章,确认没有问题,没有犯忌讳的内容后,便起身出门,把文章交给了一旁看守的兵丁,然后在对方诧异的目光里扬长而去。 嗯,整个考场,他是第一个交卷的。 第91章 府试之后 都说久处鲍肆而不闻其臭,原先李凌还觉着在理,可现在他却不这么想了。 自己在厕号里待了一天,直到出来依旧觉着身上萦绕着令人作呕的臭味,那不光是衣服上,就是皮肤上都能感受到那种臭烘烘的不适,再加上身体和头脑的双重疲乏,让他恨不能即刻就回到客栈的卧房里洗澡睡一大觉。 话说这科举考试确实累人,那不光是作文时对头脑的极限压榨,也是对身体的极致考验。那考房无论高低大小都刚好够一人在其中坐着书写,却连站起和转个身都做不到,而所谓的座位又是砖石垒搭而成,根本就没有舒适性可言。于是这一天考下来,只累得李凌腰酸背疼,直走出考场大门,腿脚才稍微利索了些。 然后他就看到前方一辆马车里下来万浪,正笑着迎将上来:“李兄你果然厉害,文思敏捷啊,居然这时候就出来了?想来你应该考得不错,府试是必过了吧?” 万浪一面说着,一面大步迎上,在两人凑近的瞬间,他的脸色突然就是一变,忍不住拿手掩住了口鼻,猛皱起了眉头来:“你……你这是掉粪坑了吗?怎么这么臭?” 李凌满头黑线,不过连他自己都嫌弃,也无怪对方如此说话了。而且听他这么直接说话,反而有种两人关系很近的意思,便苦笑着说道:“你听说过厕号吗?” “那是什么?” 在听完李凌简略的解释后,万浪才明白过来,顿时古怪的笑了起来:“你这运气也太差了吧,居然,居然……哈……”说着,便忍不住捧腹笑了起来,“怪不得你现在整个人都臭成这样,真是想不到啊。” “是啊,我这一日在那厕号里被熏着,都快腌入味了……” “呃,你能不能不要把话说得这么恶心?” “成吧,不提就是。对了,你这时来找我有何见教?” “当然是作为朋友来关心一下李兄你了,听说早上你出了点状况,怎么样,没有影响到你考试吧?” “我觉着还是厕号对我考试的影响更大些。”人家不提,这时李凌都把早上的事情给忘到一边了。此刻才略一皱眉:“万兄的消息可真灵通啊,这么快就知道此事了?那你可打听到到底是什么人想要害我吗?” 万浪摇头:“府衙那边还没确切消息传来,据说还在审着呢。你自己可有什么想法?平日,尤其是来到府城后可有得罪过什么人?”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了马车前,李凌看了看这辆华贵的马车,到底没有上去。看他这模样,万浪也明白他的顾虑,便提议道:“不如咱们一起走一程?我送你回客栈。看你疲惫的样子,今日是无法在酒楼用饭了。” “也好,正好可以松松筋骨。”李凌点头,两人遂继续往前,身后马车则是慢慢跟随,看得周围另一些来等候接人的考生家人都是一阵疑惑。 走了几步后,李凌才又把话题转回:“如果说在江城县时,我自然是得罪过不少人的,甚至都把庄家整个连根拔起了。可要是说到了府城之后,应该没有。这两日我除了前日随简兄他们到府衙领了考凭,又到考场外头转了一圈外,就一直留在客栈里读书准备,别说得罪人了,就是外人都没见几个呢。” “照道理你们县城的人是没这等手段的,毕竟他们在此也是人地两生,更不可能知道哪些人会在考场外搜身,从而早一步收买栽赃。可照你这么一说,府城这边也没恰当人选了啊。”万浪皱眉苦思,半晌也没个头绪。 李凌也是边走边想,对方所言在理,此事确实透着古怪啊。随即他又笑道:“不过说起来我还是得谢谢万兄你啊。” “嗯?怎么说?” “要不是你送我的考篮,恐怕这一回我真就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当下里,他就把早前自己证明清白的细节给道了出来,直听得万浪也是眼中一亮:“李兄果然了得,那时候居然还能细心地想到这一层,无怪乎能在江城县办成大事,你就是个做大事之人。” “呵呵,你谬赞了,只是凑巧而已。对了,那你万家真能查出真相吗?” “问题应该不大,毕竟那两人栽赃的家伙还在府衙手里拿捏着呢,三木之下,他们别无选择。到时我自会把事情告诉你,你是想报这一箭之仇了?” “以直报怨方是圣人之道。”李凌哼了一声。对方出手如此阴狠下作,要说没有怨愤那可太虚伪了。他李凌一向恩怨分明,既然对方先下手,就别怪自己到时候报复了。 两人随口聊着,很快就到了万家客栈。万浪并没有随他进去,而是就此停步道:“你没事我就放心了。接下来两天你好好歇息,等发榜之后,我再在城中醉仙居给你摆酒庆贺,你可不要拒绝啊。” “万兄好意我自然不敢推辞,到时定然赴约。”李凌说着又冲对方一抱拳,这才进了客栈。直到这时,身后才传来万浪大口喘息的声音,还伴随着轻轻一句:“我的天,厕号……得亏我没有想要考科举啊。” 这让李凌忍不住露出古怪的笑容,但两人间的关系却在这一叹间又近了不少。而更有些奇怪的是,两人从见面到一路而来,居然都没有提什么合作的事情,更没提万浪为李凌安排住处的事情,好像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两人早有默契。 李凌进入客栈,自然引来了周围许多人的目光。光是他作为考生这么早回来已经足够惹人眼球,再加上那一身臭气,瞬间就成满场焦点。不过看他双眉微锁的样子,掌柜的也不敢上前询问,只能由一个伙计巴结地上来帮着提起了考篮,陪他返回跨院。 在进到院子后,李凌又吩咐道:“劳驾给我准备些洗澡水,去去身上的臭味。” “公子放心,我们店里一直都备着热水,这就给您准备起来。”伙计连声答应着,迅速跑出去安排起来。 果然,很快的,一只装满热水的大木桶就被送了过来,李凌好好地清洗一番。直洗得全身通红,身上的皮肤都快被他磨破了,才罢手。可即便如此,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依旧能在自己身上隐隐嗅到一点臭味,但也只能先出来,因为此时天色已黑,客栈里已经把酒菜都送来了。 等李凌换好衣衫出来时,正好看到另两人也先后脚回来了,只是一个看着失魂落魄,另一个则脚步沉重,都显得不对劲。见此,他赶紧上去询问:“二位这是怎么了?” 简青有些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张了下嘴,却是眼中一红,转身就进了自己的客房。倒是方子规,苦笑着用手捶了捶自己的腰背:“年纪大了,这一日坐下来实在有些吃不消,倒让李兄你担心了。” “这么说方兄你考得还成了?” “嗯,感觉比前两年有所进步,只是简兄他却不见乐观啊。刚刚我在考场外见了他时,情况更糟,整个人都跟丢了魂似的,叫了他好几声才反应过来,跟我一起回来。” 李凌已经明白过来,简青如此模样,显然是这次又失手了。只能是陪着叹息一声,科举考试实力和运气缺一不可,中与不中真就不是外人能多说的。 这时方子规才想起一点,打量着明显已换了衣衫的李凌:“你……早就回来了?对了,早上考场门前的事情怎么解决的?还有你考得如何?” 面对一连串问题,李凌只能再度耐心给出解释,却把对方给听得一阵发呆,半晌才惊叹道:“想不到李兄今日竟遭遇了这许多变故,就连那厕号居然也被你给碰上了。如此与你一比,我今日的考试可算极其顺当了。在下佩服。”想着对方就这样还能回得更早,居然还自认考得不错,他就由衷的感到佩服了。 李凌却摆手道:“其实这也不算什么,毕竟相比于后面的考试,府试已经算是容易的了。听说乡试会试可要连考三天,吃住都在考场里啊。” “是啊,光想想那个,我就觉着有些心慌,只是不知什么时候,我等才有机会去参加乡试,更别提会试了。” “不是说今年就有一科乡试吗?”李凌见他一副悠然神往的样子便说道。 “呵呵,李兄说笑了。你我现在连秀才都不是,哪那么容易就能去乡试的。哎,还是先养精蓄锐,看看过了府试后能不能再接再厉把院试也一并过了吧,毕竟那才是决定你我功名出身的关键一战啊。”说完,又冲李凌微一欠身,便回房去了。 李凌目送他回房,也是一阵怔忡,心里明显也感受到了压力。是啊,科举之路道阻且长,现在自己才踏出去不到两步,而且已经遇上了各种糟心的事情,也不知到了院试时又会有什么样的考验。 当然,现在说之后还有些早,一切都得等到府试的成绩出来。 第92章 几家欢喜几家愁 李凌的心态可比其他考生好出太多了,当别人还在因为府试结果患得患失,坐立不安时,他已趁着还未发榜的几天空闲时间里在府城各处游逛起来,顺带着又为月儿等一些亲友买好了礼物。 当然,有一件正事他也没有忘了做,三天里,李凌逛了不下五家书店,翻看了不少府城颇为畅销的小说,结果发现也就那么回事儿,除了才子佳人,就是几本看着差不多的求仙问道的故事。哦对了,在中间他居然还看到了《封仙演义》,只是听人老板说,除了前边两三卷,后边的口碑销量都不怎么样,而且还没完结。如此看来,那戴长安的更新还不如他呢。 如此,三天时间转瞬即过,到了初六日便是揭晓本次府试的正日子了。 一大早,李凌才刚走到前院,就瞧见这两天都没怎么踏出房门的简青与方子规都神色紧张的站在那儿。方子规其实还好,可简青此刻看着却是一脸的担忧,站都站不住,只能来回踱步,一见李凌出来,两人赶紧说道:“李兄,咱们这就去府学那边看榜吧?” “这么早?吃了饭再一起过去吧?”李凌张嘴打了个哈欠道,昨夜他抽空写了一段小说,直到将近三更方才睡下,此刻还有些困顿呢。 “不早了,我听说半个时辰前前边客房里的人已经赶了过去,再迟些只怕我们都得被挡在几里地外,什么都看不清。”方子规正色道。 李凌很想说一句早看晚看不一样吗,中与不中早已注定。但看两人一副急切的模样,到底还是忍了下来,点头道:“那就要个包子什么的这就过去吧。” 当下里,三人带了两个奴仆匆匆出门——李凌带来的古刚因为他觉着客栈里什么都有安排,没必要再添个使唤人,所以便让他在前两日回去了,顺便把自己的落脚处告诉很快就会过来的古月子。 当再度来到府学门前时,李凌才知道两人的担心还是正确的,因为这边已经人满为患,足有两三千人正围着那面贴着榜单的外墙观看着,讨论着呢。许多士子也顾不上什么斯文体面了,全都卖力直往前钻,口里还不断叫着:“劳驾让让,我是今科的府试考生……” 结果换来的却是周围其他人的回怼:“我们不也是,凭什么要让你?” 所以最后的结果就是各凭力气和本事,有那身强力大的,不管不顾直往前撞,还真就能杀出条“血路”来,又或是靠着伴当奴仆什么的帮着开道。 此刻的榜下更是已经聚满了人,一个个仰头定目,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看过去,那脸上的期待与纠结,哪怕离着几丈远都能看得明明白白。 这府试的取中率也和县试差不多,六七百考生里只有百来人能中,那榜单上密密麻麻的名字确实看得人一阵心惊肉跳。哪怕李凌他们离着还远,心情都不觉被影响着越发紧张了。 “这可怎么挤啊?”看着前方拥挤的人群,方子规一阵发怵,转头看看周围几人,“你们能挤得进去吗?” “要不小的们试试?”两个仆从也心虚说道,然后先一步卖力往前,三个考生则自觉止步在外,即便李凌一直坚持锻炼身体不错,也不敢去和几百人正面相抗啊。 “要我说还不如晚些时候,或者明天再来看呢,到那时应该就没几人了。”李凌再度提议道,但两人却充耳不闻,只是满脸关切地站那儿不断眺望着。 就在李凌叹了口气,犹豫着是否回去时,一个声音从旁响起:“李兄……”他一回头,就瞧见万浪笑呵呵靠了过来:“我一猜你就来了这儿,果然!怎么样,你们也进不去看榜?” 李凌苦笑:“真没想到今日竟有这许多人看榜,这还只是府试呢,那要到了院试乡试岂不是更难看榜了?” “到那时自有官府的人给你报喜了,反而不用特意跑来看榜。”方子规在旁解释了一声,目光却一直停留在远方那张明显看不清到底写了些什么的榜单上,把望眼欲穿四字体现得淋漓尽致。 “放心,有我呢!”万浪突然一拍自己的胸脯,“你们几个,帮着开道,送我们过去看榜!” “是,少爷!”随着齐齐的一声应诺,李凌才发现边上十多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居然都是万浪带来的。而还没等他有所反应呢,那十多人已迅速扑将上去,拿兼顶,那胸撞,居然很快就在人群里开辟出了一条通道。 周围那些考生奴仆什么的都连声叫嚷表示不满,但在对上这些大汉强壮的体魄和脸上的横肉后,又一个个没了声音。他们很清楚这定然是某大户人家的子弟要看榜,只能认命让路,同时心里不断诅咒对方落榜。 当下里四人也不客气,循着那条被劈波斩浪般开出来的通道顺顺当当地直往里进。两边的人已被那十几条大汉如屏风般挡在了外头,这让他们前进得越发顺利迅速,不一会儿工夫,人已经到了榜下。 几人这时也顾不上其他了,纷纷抬头凝目,仔细盯着榜单看了起来。李凌一眼扫过去,就粗略算出这三张榜单总计有八十多人,因为字体够大,而且还带上了籍贯,所以看着越发密集。 照例,上头第一位便是府试案首,单独成行,然后下面的才是其他中试的考生。李凌的目光下移迅速,只找前头有江城县字样的才往后看,如此直看了二十多位,才一眼瞧见了方子规的名字。 这时,边上的方子规也低低一声欢叫:“我中了,我终于考中府试了!”说着还下意识挥了下拳头,差点打到边上的简青,赶忙收手道歉。但对方却没有半点回应,一双眼睛依旧在榜单上快速扫着,脸色却是越发青白。 因为他是从榜单最后往回扫的,现在第三张榜单已经看完都没有发现自己的名字,这已经让他有了很不好的想法。简青考完后就知道自己这回发挥得极差,现在只是怀着一点侥幸来看榜,此刻的心已经沉到了谷底。 李凌这时只觉着自己的心跳也在不断加速,既有期盼也有担心,这感觉比当年高考查分数时都要紧张得多啊,毕竟那在网上是一查就出来了,这却需要自己在榜单上一个个找啊。 即便他对自己有信心,也不认为自己非要走科举之路才能成功,可依旧生出大不一样的情绪来,目光越是往后越是不敢看得太快。 如此第一张榜单看完也没看到自己的名字,就在李凌深呼吸着要看第二张榜单时,边上的方子规已经叫了起来:“李兄,你也中了,是五十六名!” “呼……”李凌只觉着心情陡然就是一松,赶紧转目往第二张的中部望去,果然一下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前头赫然还带着“江城县考生”字样,那就不会有错了! 这时一旁的万浪也已看到他的名字在榜上,也跟着哈哈笑了起来:“恭喜你了李兄,过了府试,接下来就能考院试了!” “是啊,也得多谢万兄你多次相助,不然恐怕我等现在还被挡于人群之外,为自己的成绩忧心呢。”李凌迅速定神,笑着抱了下拳。 “我……我……落榜了……”当李凌满心欢喜的时候,一旁的简青却是双目失神,呆愣愣站在那儿,他已经看完全部榜单,却未发现自己的名字…… “简兄……”李凌和方子规二人赶紧左右扶住了他,生怕他出什么差错,同时两人目光则迅速在榜单的后半段扫视着,这可比找自己的名字要快多了,可结果几十个名字看下来,也未见简青在列。 两人对视一眼,皆都轻轻摇头。同时又感受到了搀扶中着的简青开始颤抖,然后呵呵的一阵惨笑也从其口中响起:“我又失败了,十年寒窗,多年科举,依旧是一事无成……” “快,快送他回去,别一时想不开癔症了!”李凌的反应最快,赶紧叫道。 万浪也明白过来,忙叫那些家奴帮着把人架起,匆匆就往外走,现在已经知道了结果,也就没多在此逗留的必要了。 跟在大家身后,看着简青那还在轻颤的单薄身子,李凌感慨地叹息出声。之前的简青明明挺大方得体的,可就因为一场考试落榜,整个人就跟丢魂了似的,这应该就是科举最被人诟病的问题所在吧,它太折磨人了。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这一想法,此刻周围不少人或笑或哭,全都心情激荡。那些府试上榜就一个劲的欢叫,身边不少人恭喜着他,而那些落榜的,则在一瞬间成了行尸走肉般的存在,浑浑噩噩的,却连哭都哭不出来。 当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一幕幕人间悲喜剧就在这张小小的榜单下不断上演,可李凌却已经无心去观察体会,因为还有更长,更艰难的道路在等着他呢。 第93章 罪魁祸首 简青走了,次日一早,他便收拾好行李,带着仆从离开了这个伤心地。和他一起走的还有那几百个同样府试落榜的考生,对他们来说继续留在府城已无意义,还不如回去继续苦读,等着来年再考呢。 如此一来,本来住满客人的城中各家客栈房间也就迅速空了出来,万家酒楼的上房也在一日间空出大半。方子规也就趁机从跨院里搬了出去,入住上房。这就导致了偌大一个院子到最后只剩李凌一个人住,委实也太空了些。 好在没两日古月子又带人赶了过来,同行的还有徐沧,他是因为古月子知道李凌住处足够宽敞才硬提早拉来的。如此院子里再次入住七八人,便让这儿重新热闹起来。 三人相见自然是一番寒暄恭喜——虽在县城,但古月子还是从县衙里一早知道了李凌已通过府试。而后,李凌又问起了家里的情况:“月儿她在古哥你家里没有让你们为难吧?” “瞧你说的,月儿如此乖巧听话怎么会叫人感到为难呢?说起来我夫人可喜欢她了,要不是我儿天乐年纪实在太小,我都想跟你提亲了。”古月子笑呵呵说道。 却让李凌听得腹诽不已:“好家伙,我当你是朋友兄长,你倒好,居然想当我长辈了?而且我妹妹岂能随便嫁给一个黄毛小子?”面上却只能呵呵了事。 至于徐沧,神情却一直有些异样,李凌仔细一问,他才说出心事来。却是在知道李凌也通过府试成为童生后心中满是感慨:“想当日李兄你还只是一个寻常布衣,不料只半年时间,就和我一样了。而我……走到这一步却用了三年,还蹉跎五年未能考中秀才,想来实在是惭愧啊。” “徐兄不必如此,在经历了两次考试后,我也算看明白了,这科举确实极其磨人,除了学识之外,运气、心态都是关键。我相信以你的才学,只要心平气和地去考,别说秀才了,就是举人进士也不在话下。”李凌忙出言宽慰。 古月子也跟着说道:“李老弟这句话说的在理,我也觉着徐老弟你这回必能中的!” “希望如此吧。”徐沧如今整个人的气质与以前确实有些不同了,多了些信心,笑着说道。 随后,三人又把话题转到正事上,也就是书店生意,可还没谈两句呢,就有伙计前来禀报,说外头有人奉了万家九少爷之命前来请李凌和古月子去醉仙居吃酒。 这顿酒本来就定下了,李凌他们自是欣然赴约。只徐沧借口有些累了便没有过去,留在了客栈中。 …… 太白楼、醉香居堪称是古时各地最常见的酒家名号了,就跟后世武侠世界里的悦来和龙门这两大“连锁”客栈似的。虽然这等酒家和李太白必然是没有关系的,但好在每个敢以此命名的酒楼无论酒菜都还算不错,牌子自然不倒。 衡州城这儿的醉香居也是一样道理,算是城中名列前茅的大酒楼了,更因楼分五层,而成为城中最有名的一座酒家,每日里也客似云来,生意好得不得了。 当李凌他们乘车来到酒楼前时,便是一副车水马龙的模样。好在有万家的人在头前引路,倒也不必担心找不到人。 三楼一处雅间里万浪已坐着等候,见他们到来,便又笑着迎上:“李兄,古兄,你们可来了。”说着,又往他们身后张了两眼,好像在找什么人。 见此,李凌二人都略觉奇怪,直到各自落座,才由古月子随口问道:“还有什么客人未到吗?” “本来我想把海哥也叫来一起热闹一番的,奈何他临时有事,就没有过来。”万浪说着一顿,看向古月子,“那日不是说好了把封神演义的作者也一并请来吗?怎么他有事不能前来吗?” 听到这一问,李凌和古月子对视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这让万浪越发奇怪:“怎么,我问的有什么问题吗?嗯?”他突然心中一动,目光落到了李凌面上:“莫非……” “想不到万兄你也有消息不灵通的时候啊。不敢相瞒,其实我就是封神演义一书的作者。”李凌冲他一眨眼说道。 即便已经猜到了什么,万浪还是愣怔了一下,而后吃吃道:“你说真的?你李兄就是那逍遥子?” “然也!” “哈……这还真让人见笑了。我确实没有往这方面打听,更想不到写出封神如此巨作的会是你李兄……在我想来,他怎么着也该是个上了年纪之人啊。” “哈哈,别说你了,咱们县城里许多人也不知李老弟就是逍遥子呢,他们的想法也与你一样。觉着那逍遥子就是个阅历丰富,隐居山林的老人家。” 说着,几人又是一阵大笑,而后又互相敬了几杯水酒。 其实今日万浪请他们前来喝酒饮宴有着三个目的,第一是为李凌庆贺,第二是为古月子洗尘,而第三件事情才是最要紧的,就是商谈双方间的合作。 不过在入这个正题之前,万浪却又正色看着李凌道:“李兄,之前的事情已经有些眉目了。” “嗯?可是府衙那边已经查到罪魁祸首了?”李凌闻言精神便是一振,放下酒杯就急急问道。 说实在的,当日的事情一直困扰着他,倘若不能解决,他是真怕到了院试时再出什么幺蛾子啊。 一旁的古月子还不知其事,却没有开口询问,只是有些疑惑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只听万浪说道:“这两日里,府衙一直就在严审那两个动手的差役,直到前日,他们才真个招供出来,自己是受人指使和收买才冒险栽赃你的。” 李凌眯了下眼睛,没有太大的反应,继续听对方往下说:“而那个指使他们的人,便是府衙负责此番府试相关事宜的押司秦德彪,据他交代,为了做成此事,他可是给了两人各二百两银子。” “秦德彪?我根本不认识他啊。” “这是当然的,因为他也是被人收买才这么做的,人家出手那是相当大方,直接拿出一千两银子让他照章办事,把你坑害了。而且答应他只要事成,还会再给一千两银子!” 李凌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两千两银子,为的就是栽赃陷害我?果然好大手笔!可我真没得罪过什么人啊,更别提有如此手笔的厉害人物了。” “是啊,这也是叫人最感疑惑的地方,最后府衙那里也就查到是个姓关的商人接触的秦德彪,然后那人却早在事发当天就已离开府城了。” “人已经离开了?那岂不是再无线索可查?” “你不要急嘛,府衙确实查不下去了,但不代表我们万家就没法往下查。”万浪笑着起身,分别给李凌和听呆了的古月子各倒了一杯酒,“他们的手段看着确实高明,那个姓关的商人在城里也不显山露水,官府又不尽心,所以也就到此打住。好在商业上,我万家多少有些人脉,经过昨日撒出人手细查,终于让我们抓住了那人的一点首尾,原来他和一个叫赵成晃的商人走得很近,而且应该是听从他号令行事的下属。” “所以说照你查到的来看,幕后之人就是那赵成晃了?”李凌又皱起了眉头来:“可我也不认识此人啊。” “呃,说他你可能没印象,那平江县的姬无忧你总该见过吧,他也是本科府试考生,也住在我们万家客栈,就在地字二号院里住着。那赵成晃就是他家里的一名管事或者叫掌柜。” 听到提到这个平江姬姓考生,李凌才想起了刚到府城的那场小风波,想到了那个把“我很有钱,谁敢不服”写脸上的姬少爷,还有那个几句话就差点让江城县众考生内讧的“晃叔”。对了,此刻再回想,他居然记不起对方到底长什么样了,反正就是一张丢人堆里就找不到的朴实面孔…… “是他们……”李凌咬了下牙齿,嘶声道,“就因为当初我们的人与他们在言语上有过些不愉快,他们就要如此陷害我?不对啊,当时与他们发生矛盾的人还有不少,而且挑头的也不是我,怎么最后他们却只针对我一个?” “应该是李兄你坏了他们的好事吧。”万浪已经从客栈那里得知了当日之事,也有些异样地道,“本来他们都已经掌握局势了,结果就因为你说要中房,而使他们的计划落空。而且,之后你又入住天字一号院,又把那姬无忧给比了下去,自然更让他怀恨在心!像他这样养尊处优惯了的少爷,丢了面子自然很是恼火,所以就要想尽一切办法来害你了。” 李凌怔了片刻,随即又是一阵苦笑。自己之前想了许多,以为是庄家的人对自己的报复,又或是府衙站庄家一边的人动的手脚,却完全没想过会是前几日的一场小摩擦所导致的后果啊。 所以说有时候现实里的遭遇往往比想象中的更加荒谬,但也更加难防。 第94章 三人合作(上) 李凌眯着眼睛,慢慢把杯中酒喝下,这才慢声道:“就因为这么个可笑的理由,他们便拿出足足两千两银子打点上下,毁我前程?” 万浪嘿的一笑:“因为他姬家确实有这个资本啊。或许对你来说两千两银子足够做许多大事了,但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能花钱买个高兴,自然不会觉着浪费。”顿一下,他又问道:“怎么样,知道真相后有何感想啊?” “感想就是恐怕他们这次花的不止这点银子吧,这两天府衙那边也没少使钱吧?” “这都被你看出来?” “这不明摆着的吗?此事既然你万家能用几天彻底查清,官府如何可能真被瞒过,即便那个姓关的商人已经离开,也能查到线索。” “是啊,不过这却不是咱们寻常百姓能够过问了。”说着,万浪又看了李凌一眼,“所以这事你打算如何收尾?” “我说要把事情闹大了,你肯帮我吗?”李凌反问一句,倒把对方给问住了,随后苦笑道:“我当然愿意帮你,不过家里怕是不许,毕竟这事再往下闹可能就要牵涉到府衙了。” “所以我压根没法走常规途径还击?” 万浪点头:“不过此事之后你也不用担心他们再找你麻烦了,经此一事,考场那边必然会越发严谨,不给人以任何可趁之机。” 李凌听出了他话中隐藏的另一层意思,那就是自己想要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怕也是不成了。不过略作沉吟后,他还是道:“我还是想报复他们!” “这个怕是有难度啊,姬家虽然不如我万家却也家资丰厚,那姬无忧更是家中独孙,恐怕不是你我能随便对付的。” 李凌看得出他是真想站自己这边的,心头也是一暖,笑道:“其实我想让你做的事情应该没那么犯忌讳。对了,姬无忧这次也过了府试,接下来会参加院试吧?”在看到对方点头后,他又道:“那考场里的位置是临时而定,由人到时安排的吧?” “嗯……嗯?”万浪也是个聪明人,立马就想到了什么,“你是想把他也安排进厕号里去?”想起前两日李凌从考场出来时的狼狈模样,他又不由咧了下嘴。 “正是,这点能办得到吗?” “如果只是临时把他放到厕号里去倒不算太难,一二百两银子就能办成了。”万浪笑道,“只是光这么做真有用吗?除了恶心一下那姬无忧。” “还有一点,我要人早一步在他入住的厕号里刻上字……”李凌冷然一笑,道出了后一招,却把万浪听得寒毛都为之一竖:“李兄,你这招攻心可厉害啊!一旦真成了,只怕他必然无法安心考试。” “他既然想毁我前程,我总得回报一番才是,如此才叫公平。”李凌回答得轻描淡写,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在他看来哪有当时就报来得痛快?何况人姬家各方面都比自己强出许多,此时不出手,鬼知道将来还有没有报仇的机会? 万浪想了想,便一拍几案道:“就按你说的办!此事应该不难做,至少比他们玩的手段要简单多了,哪怕被人查出来也只能算一个玩笑。” “那就多谢万兄你仗义出手了,我借花献佛,敬你一杯,也欠你一个人情。”李凌忙又端起酒杯说道。 “哈哈,小事一桩,什么人情不人情的,你既是我的朋友,帮你理所当然。”万浪不以为意地一摆手,笑得很是大气。 有此一谋,两人间的关系自然更近一步。人与人的关系有时就是这么微妙,只有共同谋划或做过一些不合规矩的事情,才会成为真心的好朋友,所以人生四大铁里才会有一起剽过昌的说法嘛。 他二人说得轻松自在,却把一旁的古月子吓得连酒都忘了喝了。这两个家伙的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敢在院试这等大事上做手脚,而且李凌自己还是要参加府试的考生。这要是被人查到了,下场可就……他有心想劝说两句,可一时又不知该怎么开这个口为好,最终只能是愣愣在旁边听着。 “古哥……”李凌叫了好几声,才让古月子从自己的思绪中回神,眼神复杂地看着对方:“嗯?怎么说?” “该谈正事了,刚万兄他说想合咱们三人之力在府城开个书局,你有什么想法吗?” “哦,对对,正事!”古月子摇晃了一下脑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胡须,这才苦笑道,“你二人谈的东西太大,我都不敢细听了。不过书局的事情我总觉着有些困难,毕竟你们万家本身就有书局,而且规模极大,这里几乎就没有咱们的立足之地了。” “古老板的顾虑自然在理,不过事在人为嘛,不试试怎么知道能不能成呢?”万浪却有自己的看法。 “万兄,我想问一句,既然你万家本就有书局,而且一直生意红火,你怎么就想着另起炉灶了?而且还想到了和我们两个外人合作?” “这后一个问题很好解答,因为我相信你们的能力。这两年里,我们万家书局在衡州府各县也开了多家分局了,可以说是无往不利,把所有当地的书局都给挤垮,唯独你们江城县的古家书局不但没垮,还把他们给赶了出去。至于前一个问题嘛……”他顿了一下,略作考虑才含糊道,“我只能说万家书局与我并无半点干系,争一争也没什么好顾虑的。” 李凌和古月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之色。其实关于万家内部有所分歧甚至矛盾争斗什么的推想早在李凌第一次来府城借钱时就点出了。后来事情的发展也完全印证了他的这一推测,现在只是越发坐实而已。 一旦触及到了自己的本业,古月子的心思倒也灵活了许多,皱眉道:“即便如此,我们想要在此开设书局的难度依然极大。恐怕万家书局的人也不会让我们从容在此立稳脚跟吧?光是来自他们的打压就不好应付了。” “所以我才想到了与你们合作啊,这方面我相信已经和他们过过招的二位总有应对之策的。”说着,万浪的目光全落到了李凌身上,他之前已经查得很清楚了,帮古家书局打赢那一战的可是李凌。 李凌慢条斯理地喝着酒,半晌才道:“如果是一上来就开书局,恐怕我也没有太大把握。不过要是换成小一些的书店,情况就会好上许多了。” “这有什么区别吗?” “船小好调头嘛,而且我们可以把书局放在江城,其他方面也都不是问题。” 万浪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面前两人并不知道他有多迫切地想要有所突破。因为最近家里总有人传着风言风语,说他万浪其实没什么用,就是靠着老太爷宠溺,又有海哥在前头把控大局才有今日的成就,这就让他很不服气,很想做出番事业给其他人看看。 本来前两月他都已经准备开出个纸笔铺子了,结果却被三房那边下手阴了,这让他大为恼火,所以这回索性就直奔其书局而来。 万浪本想着能拉来李凌二人成算便有了,却不料他们居然如此谨慎,竟只愿意开书店试水,这就使他有些无法接受了。 “万兄,商场上的事情是急不得的,不然只会适得其反。我想你也不希望自己的一番心血白费,以失败告终吧?”李凌看出了他的一点想法,便赶紧出言劝说道。 “是啊万公子,大买卖都是从小生意一点点做起来的,府城这儿的书市我们都不甚熟悉,若是贸然踏得太大,怕是过犹不及啊。所以还是稳妥些,从一家书店入手为好。” “而且也不是今后都不开书局了,只要咱们的书店把名头打响,照样可以在一两年内开出书局,甚至把万家书局给比下去的。” 李古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劝说着,终于让万浪有所意动:“你们的说法也不无道理,那就从书店开始?可是这是不是太小打小闹了些?” “书店也有大有小嘛,一般书店自然算小打小闹,但咱们可以把书店往大了开,花样也可以更多些,至少要把万家书局给比下去。”李凌心中早有想法,现在便把一些东西说了出来。 “把临街的三个店面尽数打通,然后除了可供人买书之外,我们还可以提供就地阅读,并为他们准备酒水和食物,还有除了一般的话本小说与经典注释之外,我们书店还可以放上带画儿的书籍,我称之为连环画——这些之前在我们江城县就已相当流行了。我们要打造的书店其实并不算书店,而是一个读书的环境,可以让顾客在其中消磨一整天的时间,完了还能购买咱们店里的酒水什么的。怎么样,你们觉着如此书店可还有些意思吗?” 随着李凌把自己的想法一一道出,面前两人的嘴巴真就越张越大了,就是古月子都没想到李凌会有这么个稀奇古怪的创意来…… 第95章 三人合作(下) 古月子还在发着怔呢,万浪率先回神,满脸好奇地上上下下把李凌打量了好一阵,就跟看什么怪物似的,半晌才道:“李兄,你到底是怎么想出的如此多的新颖手段?这些手段别说见了,我是连做梦都做不到啊。” 李凌慢悠悠吃着菜,心说我会告诉你这都是我从后世某些网红书店里看来的东西吗? 话说到了后世智能手机大行其道,几乎能把所有娱乐项目都囊括于这小小的一方屏幕里的时代,书店的日子那真就过不下去了,尤其是实体书店,更是接二连三的倒闭。直到某些人想出了这么个明显噱头大于形式的玩法,才让实体书店稍微有了些盼头。当然,这到底能赚多少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其实李凌当初重开书店时也曾动过这个念头,奈何那时的他一穷二白,根本没法把设想中的新式书店开出来,最后只能选择最简单的租书店。不过现在有了万浪出资,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果然此刻的他已大为心动,问完李凌,都不等答案,便又兴奋道:“如此新颖的书店定能把现在那些书店通通比下去,我决定了,就这么来!” 直到这时,古月子才开口道:“不过有一点我们可不能忽略了,说到底咱们开的还是书店,绝不能本末倒置变成其他店铺了。还有,书籍供应方面也是个问题,我家书局放在县里倒是货源充足,可到了府城这边却怕是力有不逮了。而且,我想万家书店那边也绝不会坐视看着我们成功,各种书籍来源也是个问题。” 这些才点到了关键处,顿时就让万浪也迅速冷静下来。他毕竟也有好几年经商经验了,自家的情况更是了若指掌,便也皱眉道:“古老板说的是,的确不该太大意了。其实别的还好说,小说话本样式充足才是关键。照三房那边的做法,是定然不会让城里其他写书的给我们稿子的。所以……”说着他看了李凌一眼,“李兄,你的封神是关键,但还不够啊。” 顿一下,他又叹道:“本来我还想着出钱让逍遥子再给我多写几本小说出来的,以他的才学应该不会太难。却不想,这逍遥子居然就是李兄你,而你接下来还要科举,这事可就难办了。” “万兄不必如此为难,我既然敢来,自然有了准备。”李凌笑了一下,这才从怀里取出一叠稿纸来拍在桌案上,“这是我新写的一本小说的第一卷,虽然类型与封神全然不同,但也差不到哪儿去。” “你又有新作?”万浪一听精神便是一振,赶紧起身过来,从桌上拿起那叠稿纸快速扫了下去。这一看之下,目光就有些无法从字里行间挪开了—— “话说大宋真宗年间,有一铁面无私,为民做主的好官,时任龙图阁直学士,开封府尹。他姓包名拯,字希仁……” 没错,这回李凌的新书直接就上了被后世广为传颂的《包公案》! 和《封神演义》一样,四大公案小说——《包公案》《刘公案》《彭公案》和《施公案》都是为了说书所创造的话本小说,以故事曲折,情节抓人为最大的卖点。但是也正因如此,论起文学性来说,它们终究有些不足,比不得像四大名著等等文人真正花费了心思创作出来的作品。 早在封神演义即将完结时,李凌就有考虑过自己接下来要不要继续写作,如果再写,又该写些什么。然后两个契机的出现,就让他果断做出了选择,定下了包公案这一题材和角色。 相比于原来那本包公案里套路化,简单化的故事情节,李凌的这本书其实是完全不同的——除了主角包公的名字外,可以说其他全是原(jie)创(jian)。在他的构思里,这本书里是可以把许多后世的推理侦探小说的情节诡计都放进去的,毕竟他也是看过好几百集柯南,全套金田一少年和各种本格推理小说的人啊,要在小说里放进去几个精巧的核心诡计还不是信手拈来的事情? 还有这包公案更有一大好处,那就是他甚至可以把后来那些说书人所创造出来的展昭五鼠等等三侠五义里的人物也全塞进去,再把神探狄仁杰的一些关于家国天下的大案子糅杂其中,绝对就能成为让所有读者耳目一新的神作。 毕竟这个年代的人哪看过这种融合了惊险、探案、推理、武侠诸多元素为一体的小说啊。比如眼前的万浪,才看了没两页,就把正事都给抛到一边去了,站那儿一看就是五六张纸。 这也是李凌新书与封神不同的地方,在上来交代了包拯的背景身份后,笔锋一转就是一段充满了张力和悬念的夜战厮杀,然后才引出第一个故事——包拯初为某地县令时所破获的一起地方豪强勾结衙门中人颠倒黑白,陷害无辜百姓的故事。 而到了案情逐渐明朗化的当口,居然又出了案中案,原来当地官府中人还早和地方豪强联手把本该由四县共同出银补贴的黄麻捐由一县独自揽下,然后他们再通过运作来获取大量好处。而为了隐藏真相,他们还秘密杀害了不少知情的无辜百姓…… 好在最后,这些人终究没能躲过包公的明察秋毫,被一网打尽,并被报上朝廷,相关无数官员被牵连严惩,而包拯也由之被圣天子所看重…… 没错,这包公案的第一个故事就是李凌根据自身在江城县的黄麻捐一案所改编,但其曲折和精彩程度却还在现实之上。反正书中那等黑衣人夜袭县衙,护卫张龙大战凶徒的战斗情节是现实里未曾发生过的。 也正是因为现实中此案依旧被相关衙门拖着难以彻底定案,无法还江城县百姓和魏梁他们一个公道,李凌才决定通过写小说来助推一把。这也是他在决定出这书之前先征询魏梁的原因所在,毕竟官场上的事情可大可小啊。 直等了顿饭工夫,见万浪还在看书,连头都没有抬一下,李凌终于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咳咳……万兄。” “哦……哦。”万浪这才回神抬头,赧然一笑:“李兄你这书写得委实精彩纷呈,我这一看居然都忘了其他。” “那万兄觉着本书可用来为咱们的新书店打开局面吗?” “当然可以!也不怕李兄你不快,在我看来你这本包公案要比封神更好,绝对能够大卖,在我府城,甚至整个两淮一带都引起风靡呢。”在赞叹了两句后,他又想起一点,“只不过就我看来,这书中案情似乎与你们江城县之前发生的一起案子有些相似啊?” “我正是从这起案子里生出的想法,怎么,有什么不妥吗?” “那倒没有,只是这么一来,某些官员可就要头疼喽。”万浪若有所思地冲李凌一笑。 一边的古月子也带了点兴奋地笑了起来:“这么看来,咱们的新书店就能顺利开张了?以封神和包公案为主打小说,再加上一些经书注释,以及咱们专有的连环画等等画册……” “不错,其实我觉着还可以再加上今年府试和院试之后的前面几名考生的文章。趁着现在大家正关注着印出来,总有士子会出钱买的。”李凌又突然提议道。 万浪却摇头道:“这怕是有些难度。不瞒你说,这一块时文精选一向是被我们万家书局给吃进去的,他们早和官府说好,不可能因为我出面就有更改。” 李凌却是一笑:“事在人为嘛,机会还是有的。万兄你忘了咱们刚刚提到的事情?” “你是说姬家闹出的事情?” “正是,此事府衙想要遮掩对吧?而你又掌握了真相,要是闹大了,足够他们喝一壶的。你可以让人委婉地把事情透出去,然后我想他们应该知道怎么选择了。” 两个商人此刻都瞪大了眼睛,再次上上下下对李凌猛一阵的打量。这家伙看着是个读书人,却比自己更像商人啊,居然连这方面都能拿来做交易的…… 可仔细想想,又觉着李凌的提议有些道理。最后,万浪便点头道:“那我试试,要能拿到这一批时文的话,我们就更有把握一举立足了!” “对了,说这么多,还有最关键的一点没提呢,那书店店面必须够大,而且要开在热闹的街市上,府城这儿能在短时间里找到合适的店铺吗?”古月子比较务实,很快想到问题说道。 古月子却是呵呵一笑,摆手道:“这个简单,我名下就有几间店铺空闲着,离此地也不远,就前边北大街上,看着还挺热闹的。” 壕无人性啊……李凌忍不住吐槽一句,在自己等人看来最难办的事情,对他来说却是一句话的事情。他和古月子只能抱以呵呵,表示服了。 “还有一件要紧事。咱们的书店,还有以后的书局总该起个名字吧,叫什么好?还有咱们在书店里的股份又该如何来分?”古月子又提出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来。 第96章 院试之前 古月子的这一问确实挺关键的,就是李凌听后神色也变得郑重起来。 虽然现在他们三人的合作还处于口头上,而且短时间里应该也只有一家书店,收益不可能很大。但将来要是真把生意做大了,关于利益的分配必然会成为一个迈不过去的坎儿,毕竟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还是早些定下为好,没的到时候因此生出矛盾来。 见李凌和古月子都把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万浪有些不自在地一笑:“既然在此开书店的主意是我出的,地方和开始时的资金当然由我来出。不过二位的作用也自不小,李兄就不提了,古老板你多年开办书局对此必然经验丰富,同时手底下也有相关可用之人,而我又需要经常在钱庄里盯着,所以,书店就得由你的人负责打理了。 “如此一来,书店少了咱们三人谁都不行,那就索性公平些,无论是今日的书店,还是将来的书局生意,咱们都平分三份,谁也不多,谁也不少,如何?” 古月子听后一愕,李凌则是目光一闪,这个万浪看着轻佻,却是真正能做大生意的人,有眼光的同时还有心胸啊。其实这么算下来三人也算分工明确了,万浪是资金入股,古月子是技术入股,而自己则是创意入股。 当下里,李凌便率先点头道:“万兄既然如此好意,那我也不好推让。”说着又给古月子打了个眼色。 后者立刻会意,也笑道:“那就算在下占了万公子的便宜吧。” “什么便宜不便宜的,只要真能把书局开出来,赚到了钱,大家一起发财才是正经。” “说的好,为了书店,为了书局,咱们干一杯。”李凌也笑着举杯道,其他两人也跟着端杯饮酒,同时约定明日再碰面,签下契约,免得以后再有反悔什么的。 “好了,现在只剩下一个最重要的问题了,书店和将来的书局叫什么?总得有个响亮上口的名号吧。”万浪放下酒杯后提出疑问来。 而这一回,他和古月子却直接把目光落到了李凌身上,谁叫三人中就他是读书人,而且还是写书的呢。被二人这么一看,李凌也略皱起了眉头来,这种店铺的名号还真不好起啊。 现在大多数商铺的起名习惯,往往都是以东家的姓氏命名,比如古家书局、万家书局……但这些明显不适用于由他三人合作开办的书店,不然就不是三人合办,而是分出主次来了。而那些更典雅的诸如听松轩、墨香阁什么的在李凌看来又不够响亮,而且与三人合作也没什么必然联系啊。 “不如叫三人行,如何?”这时万浪突然给出了一个建议来,“不是有句话叫三人行必有我师吗?” 就在古月子忍不住点头表示认可时,李凌却断然摇头:“不成,这个不成。”开玩笑,这叫法他们或许不觉着怎么样,他可遭不住,毕竟后世已经把这好好的一句话给污染掉了,想想都鸡皮疙瘩掉满地,他可没这爱好,还是跟俩大男人,噫…… “那你还有更好,更贴切的吗?咱们三人姓氏全不相同,根本难找共同点啊。”古月子有些不解的问道。 “是啊,我觉着我这三人行的名号真不错啊。” 被二人连连逼问,李凌的眉头越皱越紧,突然一个福至心灵,脑子里已经有了想法:“谁说咱们的姓氏就没有想通的地方。我写出来你们看看。”说着,在桌案上倒了点酒,用指头轻轻蘸了一划,便把三人姓氏端端正正写了出来:萬、古、李,“看出相通点没有?” 两人闻言起身一起走了过来,看着那三个熟悉的字,却各自皱眉,满脸不解:“有什么相通的?怎么我就看不出来啊?” “你们没发现这三个字的起始两笔都是一样的吗?先是一横,再是一竖。”李凌又在桌上写了个短短的十字。 虽然萬字如此说有些牵强,毕竟那是草字头,但到底是不错的。只是两人在点头之余,依旧带了继续疑惑:“那又如何?” “我想我们可以从这儿入手,想出个响亮的名号来,竖为纵……”李凌说着,再度蘸酒,在桌上写下了两个大字——纵横。 “纵横……纵横书店,纵横书局……”古月子口中轻轻念叨着,随即与万浪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赞了一句:“好名号!” “纵横,天下之大,任我来去纵横!所以咱们的产业不会只局限于书店书局,将来若有机会,还可以把百业都纳入其中!”万浪的反应极快,当即就明白了李凌的胃口与野心,笑着说道。 “不错,只要有机会,咱们完全可以把这生意往大了做,而这一名号无论放到哪一行中都足够响亮,足够让人记下了。”李凌点头承认。 这一回就连古月子都显得有些激动起来,连连道好:“好,就叫纵横!” “来,为我们的纵横书店,将来的纵横书局,和更多的纵横商铺,干一杯!”万浪当即回身端酒,其他两人也连忙各自把酒杯满上,举了起来。 “干!”三只酒杯轻轻一碰,三人一仰头,杯中酒被一干而尽,随后房中便传出一阵欢快的大笑…… …… 次日,李凌又和他们一起去了北大街看了那已经被万浪拿下到底足有左右三间店铺,前后则有两三进院落的巨大铺子,这意味着一切口头上的约定正式提上日程。 而后,三人又一同去了衙门,正式签下了一份合作文书,上面写得明明白白,今后的纵横铺子,无论书店书局,还是可能出现的其他商行,三人都将平分一切利润,无分主次大小。 等忙完这一切,时间已经来到了四月十一,离着院试只剩下不到五天时间。于是商人李凌又摇身一变,重新变回了考生李凌,古月子先行回江城,而他则和徐沧继续留在万家客栈的天字一号院里温书备考,只待十七日的院试开始。 接下来几日,两人足不出户,临阵磨枪,做着最后的准备。甚至两人间都很少有什么交谈,李凌其实倒还好,可徐沧却显得格外紧张,哪怕见了面,也没什么话说。 如此,时间很快就来到了十六下午。 今日的天阴沉沉的,还有乌云正从四面朝着府城上空汇聚,这让李凌心中不觉有些忐忑起来,要是院试当天下起大雨来,恐怕又是一桩考验了。 作为科举新手的他忍不住就想跟老手取取经,所以到了晚饭时,便刻意由自己端了饭进到徐沧房中。结果才一进门,就发现他很是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身子都在微微发颤,好像是惊恐到了极点的模样。 “徐兄,你这是怎么了?”李凌见状赶紧上前问道。 这一声问让徐沧的身子更是一震,随即才有些茫然地转过头来:“我,我没什么,就是心情有些紧张……”话虽然是这么说,可他的样子却有些骇人了,头发乱糟糟,面上也留了不少痕迹,双眼更是布满了血丝,显然是好几日都未曾安睡过了。 “你这只是紧张?”李凌表示怀疑。 “我确实有些害怕,我已经考过五年院试了,都以落榜告终,这是我给自己最后的一次机会,我……我不想失败,不想以遗憾告终……”徐沧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是有些魔症了。 “徐兄,这只是一场院试而已,你实在没必要如此紧张。若是过了,下面还有乡试会试殿试呢……” “我知道,可我控制不了……”他的身子还在剧烈颤抖,双手又要揪头发,却被李凌一把拉住:“徐兄,你听我说,你的才学我知道,别说秀才了,就是举人功名也是唾手可得,你之前所以屡屡不中,只是自己过于紧张,只是时运不济罢了。只要你心平气和,这次一定能过。” “可……” “没什么可不可的,哪怕这次真考不上秀才,你其实也有能力养活自己,养活家人,所以这场院试根本不值得担心!”李凌按着他的肩头,正色说道,不过这话的效果还是有限。 作为一个多年未能考上秀才的人,这院试其实已经成为他的心病,平时或许不觉着,可随着时间临近,自然就有无穷压力如山般而来。 李凌想到了再如当初一般狠狠骂醒对方,但又怕适得其反。突然,又有了个想法,他转身即走,片刻又回,手里拿了一叠自己这几日写下的文章,一把拍在了对方面前:“你看看这个!” “嗯?”徐沧有些茫然地接过那叠纸张,目光没多少焦距地在上头扫视着,却连一个字都没有瞧进去。 李凌这时把他的头扳起,直对着他的两眼:“徐兄,你看看我平日所写文章,无论对经学的理解还是遣词用句,都远不如你。可我都不曾因此就担心明日的院试,你有担心什么?不就是一场考试吗,我辈岂能惧它?” 徐沧的身子又是猛然一震,随后目光重新下落,但这一回,却真把手中文章给看进去了,片刻后,神色果然好转许多。 李凌见此,稍稍放下点心,再一转身,却发现门外地面已多了几点雨痕,再仔细看时,却见有雨点不住从暗沉的天空飘落,真就下起雨来。 第97章 院试中的三人(上) 四月十七,又是一年衡州府境内的院试之日。 这次天公却不作美,自昨日黄昏开始下雨,这雨就没有停歇的意思,反倒是越下越大,等到今日一大早,城中各处都满是积水,让早早赶到考场前等候的考生们叫苦不迭,同时也让本来比府试时人少了近半的场面反倒越发混乱与拥挤起来。 作为只有通过了县府二试,有了童生身份的读书人才能参加的更高一级的科举考试,院试规格更高,能来参加考试的人数量也就大大削减,只得五百来人——也有部分童生因为对自己没有信心,所以放弃本次考试。 而除了今日的天气环境与往年大不相同外,其实这次的院试的时间也比他年要早了许多。其实一般来说,院试往往会选在府试之后的一个多月进行,也就是五月间。今年所以提早大半个月,却是因为接下来还有本省的乡试要举行。 乡试比之县府院三试可重要太多了,而且是三年一次,所以等到乡试年时,各地官府自然极其重视,一切都为其让路。光是院试就受到不小的影响,比如为了配合被选上考官的时间——他们会在乡试前一个半月就入住考场,几乎与外界断绝一切联系以求公平——就会把院试时间尽量往前提,还有就是原来会到各府巡回,负责监督院试事宜的本省学政大宗师,今年也不会到场,只派手下官吏负责各地院试事宜…… 反正到了这一年,在乡试的光环底下,院试什么的就不像以前那么起眼了,至少在官府中是这样的态度。当然,对考生们来说其实是没有任何不同,反倒因为时间更紧,对他们的要求更高了。 再碰上这次的大雨天气,对所有考生来说就更是一场艰难的考验了。 李凌和徐沧坐在马车里等着考场开门,车厢内保持着一片安静,直过了好一阵后,李凌才看着对方道:“徐兄,你心态好些没有?” “我……多谢贤弟你昨日的提点,至少晚上是睡着了。”说这话时,徐沧面上依旧带着几许紧张,不过看着眼中的血丝确实比昨日少了许多。 李凌笑了下:“其实你根本没必要如此紧张的,要相信自己。对了,要是到了做题时你还觉着紧张,不如就深呼吸几次试试,并告诉自己一切难题都能迎刃而解,人生并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我……我到时会试一试的。”徐沧由衷感激地看了李凌一眼,得友如此,真是他徐沧的幸运啊。不过此刻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等有了结果后再说不迟。 两人说话间,时间终于走到了辰时二刻,随着一声锣响,考场大门再开,又有官员出来训话。不过此刻唰唰的雨声早已掩盖了一切其他声音,让这位官员的话语很难传到大家耳中。 他也觉着再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便传令下去:“今日大雨,进场多有不便,搜检就尽量快些,放考生入场吧。” 伴随着这声号令传达,考场前这一块空地就变得越发混乱,大家都争先恐后直往前闯,得亏军卒努力弹压,才把场面重新控制住,李凌他们也得以举伞蹚水赶了过来。 今日是没法再按府试时那样让考生依照各县排队进场了,只能由着他们各自排队,验看过考凭,然后再随意搜身,便放了他们进场。可即便如此,在大雨里几百人的进场还是花了半个多时辰,等李凌坐到自己的考房里时,都已经到辰时三刻,和府试时一样。 这一回他的考房可比之前的好上许多,居然是新建的宇字号考房,大了近半不说,还远离茅厕,再不用闻着那销魂的臭味写文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场雨让考房内部也进了不少水,须得想法把积水清除出一部分才好入座。 不过这点事情倒还难不住李凌,他直接就把考篮的下半部分抽出,用作簸箕,把水舀到外头。然后再把之前还不知有什么用的那张油纸制成的门帘给挂在了考房门前。如此,不但能尽可能地把外头流淌的积水挡下,就连随风飘舞的雨水都被挡在了考房之外。 李凌再把炭盆拿出,火一生,本来有些阴冷的屋子里顿时变得暖融融,让他长舒出一口气,只觉苦尽甘来,这才是科举该有的样子嘛。 这时他也终于明白了另一个油纸长袋的作用了,这应该就是为了防止如此雨天沾湿破坏考卷的工具,只要把那些纸张放入其中,再找个高处存放,便可无忧。 如此看来,这考篮的设计者确实经验丰富,把方方面面都给考虑到了,而这考篮在自己的两场考试中更是出力良多啊。 就在李凌把东西都安放妥当后,梆子声也从远而近响起,他赶紧掀帘往外看去,就瞧见有兵丁艰难地举着一块大木牌子,顶风冒雨沿着小巷子而来,一边走着,一边还极力大声叫喊着,把板子上所写的本次科举题目给报出来。 院试和前两场考试一样,依旧是三选一的四书题,四选一的五经题,还有制判表各一道。李凌凝神细看细听,又赶紧把这几道题目全部抄下。 还是老规矩,先易后难,制判表三题随手就写了起来,这东西对他来说确实算不得什么。 与此同时,考场中的许多其他考生却是在老老实实地从第一道四书题入手,而在看过那三道题目后,绝大多数人都抓耳挠腮地陷入到了懵逼状态里:“这……这是什么题目,怎么与咱以前写过的完全不同啊。” 徐沧也有着同样的困惑,目光死死定在那三道各有两句话的题目上:“‘皆雅言也,叶公问孔子于子路’这题目明明不通,如何能为题?不会是出题的考官出错题了吧?” 但随即,他又摇头:“不可能,考官皆是博学之士,岂会犯这样的错误?可这两句话分别来自论语中的两篇文章,岂能混为一谈?”越想之下,心情越发的紧张,心跳更是别别的越来越快。 这时,徐沧脑海里又响起了李凌之前的话来:“要是到了做题时你还觉着紧张,不如就深呼吸几次试试,并告诉自己……” “我能行的,十多年寒窗苦读,我自认对经义的了解不在任何人之下,我不会再错过了!”在作着深呼吸的同时,他不断给自己打着气,同时脑子开始更快转动:“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这是取自论语.述而篇;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人将至云尔,它虽也来自述而,但完全来自两段,风马牛不相及。不对,这两者间还是有联系的,它的关键是在……” 这一刻,徐沧对四书五经的熟悉终于完全得到了体现,只一番苦思,其中的一些道理已被他一一勘破,接下来文章的核心思想自然就出来了。 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后,徐沧嘴角处露出一丝笑容来,拿过纸张,笔一蘸墨,便毫不犹豫地开始落笔作文。 而考场上能有徐沧如此扎实功底的考生到底不是太多,很多人都被这几道前所未见的题目给难住了,一个个苦思冥想,还有些则已经哭丧起脸来了。今日的院试可太难太怪了,难道只能放弃今年了吗? 有人在写,有人在想,有人却在这时灵魂出窍,面露惊恐——姬无忧。 姬无忧此刻所在的考房赫然正是前次府试时李凌所在的玄字二十四号房,这当然也是万浪一早做出的安排。 如今这边的环境要比李凌当日更差,经历了府试诸多考生如厕的茅厕那臭气自然越发浓烈,再加上今日这场大风雨,把那叫人恨不得割掉鼻子的臭气更大程度地直朝周围弥散开来,哪怕姬少爷也挂上了门帘,依旧难以抵挡那一波接着一波的臭味。在他的感觉里,整个考房完全是被臭味给吞噬了,包括他本人。 打小养尊处优惯了的姬少爷哪里受过这样的罪,进房没坐一会儿,已经吐了两次,不但吃下的早饭被吐个干净,就连黄疸水都被他吐出来了。这让他整个人都变得无精打采,恍恍惚惚,目光更是没有什么焦点地在考房里随意看着。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行让他背后寒毛陡然竖起的小字——那是一行刻在座位正前方灰色墙壁上的小字,要不是仔细观察还真看不真切呢:“姬无忧,你可来了!本次院试你必落榜!” 当看清楚那一行字后,姬无忧只觉着后背阵阵发凉,产生冥冥中有什么神鬼之类的东西在盯着自己,在主宰着自己的一切似的。这种无力和恐惧感顿时如巨爪般一把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才好,整个人如坠冰窟,却是连笔都提不起来了…… 第98章 院试中的三人(下) 第98章 院试中的三人(下) 大雨还在哗哗下着,密集的雨点打在考房顶上发出阵阵噼啪,不过这场风雨却被隔绝在了李凌的考房之外,也无法让他有丝毫分心,在中午之前他已经把那三篇官场公文全部作完,开始着眼最要紧的两道大题了。 那几道五经题他只看了一遍就已经有了头绪,挑中了自己最精熟的《春秋》题作文,而在细看那几道明显题目更长的四书题时,李凌不觉稍稍一怔,片刻后方才嘴角微翘,轻声道:“截搭题吗?这回的考官还真是有想法,胆子也够大啊。” 虽然他正式读书才不过半年左右,但论见识却已超过了许多寒窗十年的老书生了。毕竟李凌这段时日里可是一直由科举高手,曾经的探花魏梁悉心教导的,除了教他如何写出更好的文章外,魏梁也曾教给他不少科举中的轶事,这其中就有截搭题。 科举自隋唐而降,又经历了宋越两朝的发展,其考试形式是越来越成体系,越来越正规,但是对朝廷来说出题却也随着一场场考试而变得越来越难了。 几百年下来,大大小小的考试已有数以千计,可出题的范围却永远只是那么几本经典,哪怕有更多新的见解出现,可也远远无法满足考试的需求。到了最近这十多年里,更是有许多考官惊讶地发现自己真拿不出新颖的题目了,四书五经里的每一句话都被前人用过。 到了这一步,就有人想到了改变。于是在某场地方考试中,便有官员突发奇想地把两句完全不相干的话语给拼凑在了一起为题,这便是截搭题了,并因此难住了不少当场的考生,从而引起了不小的乱子,让朝廷礼部方面都有所耳闻了。 对于如此割裂经义,自组题目的做法其实朝廷方面是不提倡的,但也没有明着发文不许地方考官出截搭题,不过乡试会试等重要考试是绝不会用的,因为这实在上不得台面。 而就李凌所知,至少两淮一带多年来都未见过这样的截搭题出现在院试这等重要考场之上,想不到今日却被人用了出来,却不知是不是因为本次主考并非本省学政的关系,反而放开手脚了。 一面转着古怪的念头,李凌脑子却没半点消停,迅速剖析理解着眼前三道古怪题目的话中真义。这截搭题却是刁钻,但其实说到底和一般的题目也是一样的道理,都是需要从题目里分析出圣人的微言大义,然后再以此为论点进行一番解释。只不过它考的不光是你对经义的熟悉程度,更在于逻辑思维能力。 而作为穿越者,李凌的逻辑思维自然要远超过其他考生,只思考了一阵后,他便已经有了头绪,当下选中第二题“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乎”虽然这几句同出自《论语.述而》,却是分别来自两个段落,在理解了其中文意后,他果断下笔,写出了文章的第一句话: “圣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也。”一下就把上边几句话中暗藏之意彻底剖析明白,也给这篇文章定下了中心思想。而随着这一句写出,李凌只觉着一切都已水到渠成,下笔飞快,又把后续的见解说法都给源源不断写了出来,只个把时辰,一篇上佳的时文已经写就。 直到文章写好,李凌又仔细看过一遍,确认无误后,他才稍稍吐出一口浊气来,脸上再度露出自信的笑容来。这就跟读书时碰上最后一题是怪题难题,可偏偏又被自己以巧妙的方式解开类似,因为在他想来,一定有许多其他考生会被这三道截搭题给难住,如此自己被取中的概率自然就更高了。 作完这道最难的四书题后,再看五经题已经变得极其容易,李凌都不带多想的,便又投入到了新一篇文章的写作中。全情投入之下,他甚至都忽略了周围的雨声竟在不知不觉间停歇了下来。下了半日一夜的雨终于在下午时分停了。 此时,另一个考房中,徐沧已经在又一次审读过自己所作的三篇文章,确认无误后搁下笔来。他的脸上也挂着一丝欢喜的笑容,随即,眼中又透出了几许疑惑来:“今日考试可比以前顺利得多了,就连如此怪的题目都被我迅速破解,五篇文章写下来都不曾有半点窒碍……” 要知道以往参加院试,他几乎每一次都会因为各种原因而慌里慌张收尾,甚至去年时还有一篇文章来不及写完,从未有像今日般从容自在,早早就把文章写完,都可以提前交卷的事情。 “这就是李贤弟跟我说的只要放平心态,自能从容作文吗?”徐沧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文章,这五篇文章也却是要比以往考试时所作的文章强出太多,他甚至都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感觉来,自己这回必能考中秀才! “难道我真要苦尽甘来了?在李贤弟的帮助和教导下,我终于不再畏惧科举考试……”他的目光闪闪发亮,片刻之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拿起那无篇文章,起身掀帘,再转身拿过自己的考篮,便朝外而去。 这是他六七年的科举生涯里第一遭提早交卷呢。 而就在徐沧底气满满地走出考房的同时,另一边的李凌也提了考篮同样走了出来,冲边上守着的军卒叫:“这位军爷,学生要交卷了。” “这么快?”这位军卒本来还有没精打采不知在做什么呢,一听这声招呼便是一个激灵,随即才上前接过李凌手中装好的纸筒,又看看周围考房,却能从缝隙间看到里头的考生一个个还在奋笔疾书呢。 李凌又冲他一拱手,方才沿着走道大步而去,考卷上交,自然不能再待在考场中了。而身后的兵卒稍微呆了呆后,还是捧着那纸筒快步往后方考官们的堂屋而去,并在门前与另一个同样捧了考卷过来的另一个同袍相遇:“你那边也有提早交卷的?” “是啊,好巧。”这位应了声后,才恭敬冲里头的官员道:“大人,洪字十三号考生已然交卷。” “大人,还有宇字十九号考生也交了卷。”“拿进来吧。”里头传来考官的声音,两人进门,却发现堂上的气氛有些不对,主考官和三个副主考的面色都有些阴沉,好像刚吵过似的。 他二人可不敢过问大人们的事情,把东西一放,便迅速退了出去。直到他们去远,主考官才哼了声道:“你们刚才不是说我出的这道截搭题必然会让考生们难以入手吗?现在怎么说,居然就有人能提早一个半时辰交卷了。” “哼,如此歪门邪道,实在不该出现在院试之中。石大人,你做得太过了!” “不错,要我说,这两份卷子应该是考生放弃了本次院试才会提早这么多上交的。石大人,就因为你的一时兴起,却害了两名考生又要白白蹉跎一年,你于心何安?” “郑大人,连卷子都没展开看过却说这样的话,可不像你的为人啊。”主考石大人的面色愈发阴沉,但嘴上却不肯退让,取过其中一份考卷来,不看其他,就先看那四书题。 那名郑大人也哼了声,上前取过另一份卷子,也拿起四书题看了起来。而这一看之下,两人的脸色都是一变,却让剩下二人更感好奇:“如何?” “好!谁说截搭题就不能写出好文章来了?此篇文章就写得极其精妙,解得更是极有道理,你们都来看看!”石大人这时再忍不住,用力一拍几案笑道:“我观此人笔力文采,都能被取作本次院试之魁首了!更难得的是,他居然能在短短时间里写出这么一篇好文来,当真后生可畏啊。” “石大人,言过其实了吧?”另两人当即上前,有些不屑地从他手中接过考卷也一目十行地扫了下来,随后,本来都想好的反驳的话语也顿住了。 同样愣住的还有郑大人,半晌后才叹道:“这篇时文虽然略有欠缺,但也把道理讲通了。想不到如今的考生真已经把经义吃得如此之透了吗?” “所以我说截搭题也没什么,总比用别人早用过的题目考校士子为好。” “不,此事不能因两个偶然就草草决定,还得看这一场院试的结果,还有学政大人又是个什么主意……”虽然还是在反对,可这回他们的立场已不再如之前般坚决…… 当几名考官还在为截搭题一事争论不休的当口,考场之外,李凌已和徐沧相遇,然后两人都有些诧异地看着对方,异口同声道:“你怎么也这么快出来了?” 随即又相视而笑,李凌更是说道:“既然考完了,留在那里只是受罪,自然当早些出来了。走吧,看样子你今日发挥得不错,让我们回去好好庆祝一番。” “好!”说着,徐沧又突然深深弯腰作揖,“李贤弟,多谢你前后两次点醒我,与我当头棒喝!无论这次我徐沧能不能考中秀才,都不会忘记你这番情意!” 同一时间,考场中,姬无忧才写了两篇文章,那道四书截搭题却连半点头绪都没有,他整张脸已作煞白,口中念念有词,却不知到底在说些什么…… 第99章 老太爷有请 接下来几日,李凌感觉着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当初高考之后的环境里,客栈里那些考生们全都体现出一种既放松,又忐忑纠结,同时还有着深深期待的状态,只等着几日之后揭榜,告诉所有人本次院试的结果。 不过这样的情绪李凌也就保持了一天而已,待到四月十九日,他便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这些,毕竟考都考了,想再多也不可能改变结果啊。为了让自己不再去想这些,他便决定去外头走走,比如去看看那已被定作纵横书店的铺子,看看那里准备得怎么样了。 可还没等他出门呢,万浪却先找上门来了。此时的万公子没有了之前万事笃定的潇洒样儿,脸色郁郁,双眉紧锁,一见了李凌就道:“李兄,你今日可有空吗?若有闲暇,可随我去家里见见老太爷。” “嗯?这是你家里的意思?”李凌挑了下眉,随即又追问道,“可是和咱们的书店有关?” “果然是瞒你不过啊,实不相瞒,书店的事情确实有了阻碍,我还是把事情想简单了。这样,你随我回家一趟,我们边走边说。”万浪面色越发难看,又有些急切地一拉李凌的手道。 李凌只能点头,跟闻声出来的徐沧稍作交代,便随其直往外走。店外已有马车候着,李凌也不客气,跟了万浪就钻了进去,才一坐定,马车便已便向前而去,速度不断加快,却稳稳的,不见任何颠簸。 这让李凌又不觉想起了当初来府城时的场景,忍不住夸赞道:“你家车夫倒是挺厉害的,当真是又快又稳。” “忠叔他为我家赶车已有二十多年了,自然很是稳当。”万浪随口回答着,但双眉却不见舒展。李凌见了,便又笑道:“现在你可以说说了吧,到底遇到了什么麻烦。” “还能有什么麻烦,不就是三房那边从中阻挠!”万浪没好气道,“那万芒也不知从哪里知道的消息,然后就把事情挑到了我爹他们几个那儿,害得我不但被他们责怪,说我胡闹,还想强迫我取消开张书店。” 李凌依旧是那副随意的样子,只是目光落定在对刚面上:“其实有件事我早就想要问你了,那就是你为何会生出这样的念头来,居然想着去和自家兄弟竞争。哪怕那三房和你并非一系,也不至于闹到这般地步吧?” “哼,你道是我想与他们如此竞争吗?还不是他们先欺我,我才想着还手恶心他们的?” 顿了一下后,万浪才又道:“其实当初与你见过一面后,我是想着从别处入手,赚点钱的,而在经过仔细走访后,我便发现咱们府城的布匹生意很是不错,完全可以一试。” “唔,相比于只有识字之人才能看的书籍,这布匹买卖确实更好做,而且咱们衡州府境内还有几样天下闻名的好布匹,比如黄麻丝布、靛蓝青布……” 见李凌居然对本地布匹情况有如此深的了解万浪不觉一愣,随即才想起他之前在县衙当差,管的还是户房,自然对此多有涉猎,也就释然了。当下里便又道:“不过这布匹一行在咱们府城也和其他各行一样,也有人把持着八成以上的买卖,那就是与我万家实力相当的陶家。本来我也做了好了与之一争的打算,哪怕真输了,也无怨尤。可没想到……”说到这儿,他一脸郁郁,咬牙切齿。 李凌明白了过来:“可是你家三房在这事上坑了你?” “不错!我压根就没有提防他们,导致被他们知晓了我那批布的成本价钱,然后就被陶家生生压价,使我赔出去了好几百两银子!其实银子赔出去事小,我最不能接受的,就是三房居然在这节骨眼上算计我,这口气我忍不了!” 李凌没有问他事后是怎么知道是三房的人捅出的消息,想必他这么说一定有确凿证据。这让他不禁一声感慨,大家族就这点不好,各系之间明争暗斗的总少不了,一个不小心,说不定就被人于背后捅了刀子了。 “所以你就想到了索性开书局书店,跟他们抢生意,报复他们?” “不错,他们做初一,就别怪我做十五!”万浪恨恨道,“只是没想到我店还没开起来呢,就被他们知道了消息,然后就找到我爹那儿,逼着让我罢手。” “那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这不求到老太爷那里了吗?只要他老人家肯点头,我爹他们自然没话可说了。然后老太爷就问我是个什么样的打算,在知道是你和我联手后,就让我把你请家里去见上一面。”说着,万浪又感慨道,“要说起来老太爷对你可是赞许有加啊,多少年了都没这么夸过人,至少我是没听他如此看重一个人。” “那还真叫人受宠若惊啊。可问题是,他老人家怎么就会如此看重我呢?是不是你在他面前说了什么?” “不就是把你当初说的那个为商的几层境界的事情给说了一遍,然后老太爷就觉着你很不简单,让我多与你亲近了。当然,即便没他提醒,我也想交你这个朋友,像你这么有趣的人可不多见。” “那不过是一些个人的浅见而已,入不得方家法眼。” “你就别谦虚了,老太爷对你所谓的商人境界之说可是推崇备至,还总说要是自己年轻些,一定与你合作,真正为咱们大越,为天下苍生做些事情呢。” 李凌一时不好接话,只能呵呵一笑。好在这时马车慢慢停下,外头的车夫的声音也传了进来:“九少,到了。” “咱们下车去见老太爷吧。李兄,咱们的纵横书局能不能开起来,这回可真靠你了。”万浪当即冲李凌微一拱手,正色说道。 李凌苦笑,而后说道:“我只能说尽力吧。”之前那些大话也就唬唬这位年轻人,真和年老成精,多年商场搏杀出来的老商人比起来,自己依旧是太嫩了些啊。不过他也不是太发怵,毕竟自己可比对方多了几百年的知识储备和各种商业手段教训呢,可不会比他差了的。跟着万浪下车,发现自己身处一座宛如小区般的巨大宅院之中,青石板铺就的小道两旁栽满了各种花草,此刻正都一片欣欣向荣,配着周围的建筑,顿时给人一种心旷神怡的畅快感来。 只看这边的景致安排,李凌就不觉对万家又高看了几眼,他们全无半点暴发户商人的庸俗之气,而且还透着一股把亲切和肃穆两种氛围巧妙结合在一起的神奇氛围,让人行于其中既不敢太过放肆,但同时心情依旧保持愉悦。 两人漫步走过三进院落,才终于来到了一座更显古朴,墙上还攀满了爬山虎的小院落前。此刻,那小小的月亮门前还有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等在那儿,一见着他二人过来,便笑着上迎:“九少,你带李公子过来了?” “是的优爷爷,这位就是李凌了。李兄,他是跟了老太爷近六十年的老人了,我叫他优爷爷。”到了这里万浪变得规矩许多,连之前的那点怨怼之气都已消失不见。 “见过优爷。”李凌自不敢小觑了这等老仆,连忙躬身施礼,对方赶紧上前搀扶一把:“李公子折煞老朽了,我就是个家中奴仆而已,不值一提。对了,主人已经在里头等着你们了,自管进去就是。”说着侧身一请。 李凌又冲他一抱拳,这才与万浪先后-进门,沿着石子小路,很快就来到了一间颇为敞亮堂屋前。打里一看,就瞧见个灰布老者正半躺在正中间的竹椅上,须发洁白,眯瞪着眼睛,似睡非睡,看着就跟个寻常乡间老农都没什么两样。 “老太爷,孙儿带李凌来见你了。”万浪见他没什么反应,便叫了一声,声音还挺不轻的。 这才让里边的老人稍稍有了些动静,哦了一声:“是小九来了啊,进来说话吧。”说着想要起身,但年迈体弱,一时还真起不来。好在万浪已经应声而入,见此赶紧上前小心翼翼地把老人搀扶起来,随之进门的李凌也就看清楚了老人的全貌。 一张皱巴巴,宛如风干了的橘子皮般的老脸,配上半头凋零的白发,嘴也瘪了,显然牙齿所剩无几,颔下胡须也留得不多,却是全部雪白。只看面相,完全就是个行将就木的糟老头子,实在让人很难把他和万家之主的身份联系起来。 可李凌却不敢有半分怠慢,因为对方看向自己的一双老眼却不见昏花,依然闪烁着光芒。所以他立刻就弯腰行礼:“后学末进李凌见过万老太爷,您老人家身体安康啊。” 老人呵呵笑了起来:“原来是李公子来了,不必多礼,快,坐下说话。小九,你也一起坐下吧。老头子也是因为听闻你如今在府城,才想着要见见你这个能说出商贾三重境界的年轻人来,现在一看,果然是年轻有为啊。” “老太爷谬赞了,晚辈愧不敢当。” “没什么不敢当的,你肯定有本事,要不然也不会想着与小九合作在府城开书局书店了。”老人才第二句话,就让李凌感到了一阵压力袭来。 第100章 后生可畏(上) 这时老仆万常优正好把两杯茶水,几碟点心端到李凌他们跟前,让他得以借机暂避老人锋芒,谢过对方后,先品了一口香茶,点头赞道:“好茶!” “这是江南那边的名茶唤作碧螺春的,李兄要是中意,待会儿我送你几斤,全是今年的新茶。”万浪很是配合地也跟了一句,总算是冲淡了堂内略有些紧张的氛围。 “那就多谢万兄了。”李凌也是一笑,这才看向老太爷:“老爷子误会在下了,我可从未想过怂恿万兄与家人为敌啊。”经刚才略一打岔,他的心绪已经平定下来,回应得颇为自然。 老人依旧是那副笑吟吟的样子,看不出太多情绪来,只慢悠悠道:“那老夫就要问李公子你一句了,既然我万家已有人在开办书局,并且在衡州府内也算小有成就,又何必再让小九多此一举呢?” “老太爷……”万浪刚想要说什么,却被老人拿目光制止。其实他之前也面对过自己父亲的这一番质问,结果也没能说出个可信的理由来,没想到这次被刁难的却成了李凌。 当他把担忧的目光落到李凌身上时,却见他好整以暇地喝着茶,还拈起一块豌豆糕小口品尝着,已不见半点紧张。片刻后方才笑道:“老爷子的说法听着倒是有些道理,只不过……” 他刻意顿了一下,奈何老太爷并不捧场,依旧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毕竟人老成精,岂会被他轻易牵了鼻子走?无奈李凌只能自己把话往下说:“在晚辈看来,行商之道只在有没有利益可图,再加一条这么做是否触犯了律法。只要有利可图,又不触犯王法,那什么买卖我们都可做得。虽然万家早开设了书局,可不代表其他人就不能做这一行了吧?” “老夫也没说过不让别人开办书局,可小九儿是我万家子孙,自己人与自己人争就很不像话了。” “那就要看老爷子你希望有个什么样的子孙来接你们老一辈的班了。”李凌说话间已变得郑重起来:“倘若老爷子你只是想让他做个守成之人,一辈子就守着你们两三代人辛苦打下来的基业,过一天是一天,那我想你如此反对倒也不算错。当然,这也得看万兄自己有没有更大的雄心了。 “而倘若你希望的是一个能让万家商业更进一步,甚至发扬光大的子孙,那在下以为就不该让万兄囿于所谓的家门关系而被约束住了手脚!” “呵呵,你这大话倒是说得漂亮啊……” “晚辈这几句并非大话,而是实话真话。老爷子请想,万兄之前都是在您和其他长辈羽翼之下做的生意,纵然他再有成就,只怕无论你还是其他长辈都不会真把他当成平等地位的商人吧?因为在你们心底里,他还是一个需要你们看护的孩子,哪怕你们嘴里不说,事实却一直存在。 “如此下去,万兄的进取心也会因之消磨,到最后习惯了有人兜底,泯然众人。那有一日等到你们都不在了,一旦万家出了什么事,他又如何能站得出来,挑起家中重任呢?当然,要是你们万家另外有更好的人选栽培,自然不用顾虑这个了。 “不过老爷子你就不怕万兄他在这等环境中心生怨怼吗?本来,他或许可以凭着自己的才能在商场之上大展其才,做出一番事业来。可就是因为你们的从中阻挠,导致他的雄心落空。纵然他现在碍于孝顺只能从命,也难保他日不会生出埋怨来,甚至于……” “这个我当然是不会的,李兄多虑了。”万浪被他说得一阵紧张,赶紧出口否认。李凌却冲他一笑:“万兄不必紧张,我只是说如果而已,老爷子如此精明必然不会怪罪。” 老太爷张嘴呵呵笑了起来:“你倒是真敢说啊,要不是老夫知道你们是朋友,都要以为你这是在害我家小九儿了。” “晚辈只是说出一种可能而已,其实我也不想有这样的情况发生,所以……” “可问题是即便小九儿真想要自己出去闯一闯,也没必要非开什么书局书店去和家里人争夺啊。” 老人的这句话算是点到了关键处,一双老眼当即锁定在了李凌的面上,看他如何解释。而李凌却只抱以一笑:“老爷子的话确实有些道理,但在下觉着还是有些不足。做生意嘛,总要与人竞争,总会得罪同行,与其去和外人争斗,还不如先让万兄和自家人以更平和公平的方式争上一争呢。这样,哪怕真分出了胜负,也不至于伤了和气,您说是吧?” 我怎么就没想到如此说辞呢?万浪眨了下眼睛,差点就要为李凌叫好了,心头更是一阵欢喜,冲对方一阵点头。 李凌的话还没完呢:“而且在下之前也曾看过,万家书局这几年来虽然发展迅速,却依然存在了不少隐患,与其到时被外人针对,还不如就让万兄和我们几个一试,这样纵有损伤,也不会太大,而且亏出去的那点钱,还是在自家手里捏着。” “你就这么自信,觉着小九儿和你们联手能把我们万家书局给比下去?” “既然都已经打算开书店了,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那你说说,他们有何隐患?”老人笑着问道。 这回李凌却没再开口,而是看向了万浪,话全由自己说了对他也没好处,是该让长辈看看他万浪的眼光能力了。万浪当即说道:“其实从之前江城县的失败中,孙儿就已经看出三房那边的一些问题了。其一就是书籍过于单一,之前还看不出来,可一旦对手拿出那些画册什么的,他们就失去了竞争之力; “其二则是开拓过快,三年时间就已把府城和其他三县的书市都给吞了下来,这固然能赚钱,可绝非长久之计。而且他们胃口实在太大,府城现在连别家的书店都看不到了,全成了我们万家招牌的店铺,其他要么被收买,要么被挤垮,这实在太不留余地,一旦有变,就是满盘皆输的下场。” 这时李凌又补充了一句:“而且这么做树敌太多,他日只要有人登高一呼,那些曾败在万家书局手下的书店和书局老板必然会成为你们最大的敌人。所以与其便宜他人,还不如让万兄来聚合他们的力量呢。” “呵呵,你们倒是看得远,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老太爷,您这是答应我开书局了?”万浪见他点头,心下立刻大喜,急声问道。但老人却又轻轻摇头:“可老夫还是有个顾虑啊,毕竟这是三房的生意,若准你夺他们的生意,他们会怎么想?要是其他人今后也有样学样,又该如何是好?” 要管好一大家子确实不容易,尤其是像万家这样房头众多,又相互间有着一定矛盾的,就更考究一家之主的手段了,那必须把一碗水端平啊。 “可是……”万浪眉头一拧,刚想把自己之前贩布被三房所坑的事情说出来,却被李凌先一步摇头制止,然后由他道:“在下以为,若老人家只想让晚辈们守成,当然可以如此安排,各管一摊子买卖。可要是想让万家的生意往大了做,走出衡州,走出两淮,成为真正的天下有名的大商贾,那内部的竞争也是必要的。只有如此,才能选出最适合的人选来,使万家重获活力。至于你所担心的那点矛盾,只要是光明正大地胜过他们,他们自然不好意思纠缠了。何况,万兄这次所动用的只是他自己的财物,可未从本房要钱啊。” “所以说到底,你对小九儿是很有信心了?觉着他必能成功?” “正是,这不光是对他有信心,也是对我自己有信心。”李凌直视老人双眼,说得斩钉截铁。 “你呢,你还有什么说的?”他又看向了万浪。 万浪吞咽了一口唾沫道:“老太爷,孙儿这些年一直都在家族和海哥的庇护下做事,这让有些人总在背地里说我只是背靠大树,其实并没有什么本事。这一回,我是真想凭自己的本事来闯出些基业来,而且我还有李兄,和古老板帮着,这回定能成功!” 老人轻轻一叹,沉默片刻,方才说道:“既然你主意已定,老夫便不再阻你了,不然到时你反而会怨怪于我。这样,这回就让你去试试,家里也由我来说服。不过有一点你得先立下字据。” “老太爷请说……”万浪心头雀跃,脸都有些涨红了。 老人的神色变得极其郑重,盯着他道:“这是第一次破例让你如此胡闹,也是最后一次。倘若你这次的书局买卖以失败告终,那今后不但别再想着独自外出做买卖,就是原来钱庄上的差事,也得交给别人来办。到时候,我会告诉三房那边,只要你败了,钱庄的一些事情就可由他们的人做主,你可愿意吗?”  第101章 后生可畏(下) 随着老太爷话音落下,万浪脸上的喜色顿时僵住,就是李凌也略皱了下眉头,老人家这一手可是相当之狠了。 见此,老太爷又是一笑:“你怕了?要是不敢,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就按老太爷你说的来,只要你和我爹他们肯答应,我就没什么好怕的!”被这一激,万浪的胆子反倒大了起来,回看着老人说道,“那我要是把生意做好了呢?” “做好了你就有自己产业,我万家皆以你为荣,还不够吗?” “……呃,也是,那就这么说定了!反正钱庄那边做主的都是海哥,我在不在都一个样,还是去外边闯荡一番更有趣些。”重新定神的万浪说得轻描淡写,但眼中神色却显得很是郑重。 老人也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到时我会让人立下字据,那样谁都无法抵赖了。” 看着万浪点头应允,李凌不禁又深深看了老人一眼,这老姜果然够辣,几句话就把万浪的斗志给彻底激发了起来。他很清楚如此一来,万浪要不想今后只做个混吃等死的无用之人,这回就必须全力经营好书店书局了,这是压力,同时对他来说也是一大动力。 话说他二人可是亲祖孙啊,这老人也下得去手…… “李公子……”正思忖间,老人又把目光落到了李凌身上,让他的心头陡然一跳,才回道:“老人家不必如此,叫我李凌就是。” “呵呵,老夫之前也听小九儿说起过你,对你当日在江城的言行都颇感兴趣啊,尤其是你对商贾层次的论述,更是振聋发聩,让老夫深有感触啊。” “前辈过誉了,晚辈只是有感而发罢了,而且这些也终究只是纸上谈兵,不敢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你不必如此过谦,天下商人无数,可又有几人能有你的胸襟抱负呢?就是老夫,自问也从未想过经商能富民强国,多年来只想着谋一些蝇头小利罢了,终究是落了下乘。” 老人如此一说,李凌都不知该如何接话了,只能是再度谦虚了两句。而如此一来,堂内气氛倒是缓和了下来,再没有了之前的紧张,重新变回老人对年轻一辈的教导关照。 感慨了几句后,老人又把话题一收:“你所说的层次之分大道理当然不错,但老夫依旧有些疑惑,今日倒是想请教一番。” “不敢当请教二字,前辈有问,晚辈自然知无不言。”李凌已隐隐觉察出对方这是在考校自己的能力了,当即更是打起精神来。 “你既然说出这番话来,想必也是有心走经商之途的,那在你看来,如何经商才能获得成功?” “这个……范围太大了些,若泛泛而谈,无外乎天时地利人和而已。天时者就是出身,若是身在富贵人家,资金足够,又有相当人脉,则无论做什么买卖皆可有成。甚至于若你是官家权贵子弟,更是能独揽某些大买卖,比如盐铁,军粮……” “那地利又是什么?” “地利就是所在之州府交通,以及当地官府是否开通了。若是身在江南京畿等地,物产丰富,水陆交通便利,再有地方官员的准许支持,我相信只要是个聪明人,皆能在商场之上一展所能,纵达不到富民强国,也能家产万贯,一生无忧。” “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此幸运吧?” “正是,江南京畿毕竟地方有限,富贵人家的子弟更是不把行商之事放在眼中。所以在我看来,三者之中人和才是最重要的,因为这才是我们能真正掌控的有利条件。” “仔细说说。”老人越听越是来劲,不觉都坐直了身子,一双老眼紧紧盯在了李凌身上,都把边上的万浪看傻眼了,他还从未见过老太爷如此样子呢。 “其实这人和说简单也简单,无外乎广交朋友,还有留住顾客而已。交朋友,可以让自己的货物卖得更远,让更多人知道我的东西有多好。而留顾客,则需要一点点的口碑积累,以及更好的服务。就拿书店生意来说,我需要和衡州全境的书局有往来,甚至与别处的书商也互通有无,从而拿到其他书店所没有书籍,如此自然就能吸引到客人来我店中买书了。 “至于如何留住顾客,一方面是书要好,另一方面得知道顾客到底有什么需求。比如,某人需要一本正好我没有的书,我完全可以不做这笔买卖,只是这么一来,我就错失了一个客户。但我要是花点心思,通过朋友去拿到这本书,然后在某次他再登门,或是在别处遇上时,我可以提醒他。如此,哪怕他已经从别处买了本书,或是已经不想再买,对我和书店也会留下好印象,下次再想买什么书,第一个想到的就必然是我的书店了。 “或许一人看着不起眼,但要是积少成多呢?其实不光是书店可以如此经营,任何商铺都可这么做,只要持之以恒,待人以诚,就不怕没有回头客。此便是人和,纵然是没有天时地利,只要有了人和,自可无往不利,把生意做大。” 老人的面色随着李凌的说辞慢慢变得越发郑重,等他说完,又足足愣了半晌,方才起身,吃力地弯腰行下礼去:“李公子这一说确实通透,老夫受教了!” 这下却把李凌给唬了一跳,赶紧起身避让,口中连称不敢:“老人家您这可太折煞晚辈了……我,我也就随口一说罢了……” 他这倒不是谦虚,确实,他这些说的经商之道放到后世就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东西,唯一的问题就是能不能持久做到罢了。可是对万家几人来说,如此见识却很不一般了,万浪更是目光闪闪,再看李凌时的神色都变得越发敬重了,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李凌确是经商方面的大才! 这时万常优也已经过来把他搀扶回了椅子上,老人激动之下身子都有些颤巍巍的,但脸色红润,不见半点疲态:“这些都是经商至理,看似细小,但只要做到了,就不愁做不成买卖。李公子果然有大才,并非只是夸夸其谈的一介书生。”说着他又看了眼万浪。 万浪立刻会意,也起身冲李凌行礼:“李兄一席话,实在让人有醍醐灌顶之感啊,我真是佩服之至。” 李凌忙又谦虚了几句,而后又道:“其实在下还有一点漏见,今日索性就一并献丑了。”他知道自己将来想要在商场上有所成就必然离不开万家的提携,而面前的老人又是万家做主者,索性就把那点干货都拿出来,好让对方更高看几眼。 “哦?还有高见吗?老夫洗耳恭听。”老人果然来了兴趣,连忙说道。 “其实这也和之前的商贾层次一脉相承,所谓商道,高明者便是天道,下乘者却是人道了。” “何为天道,何为人道?”万浪颇有些不解地问道,倒像是个捧哏的。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补有余。有那会做买卖的,便会根据某地实际情况,看他们缺什么,才从别处运来货物,满足当地之人。当然,这一点其实是所有商人都懂的道理,任谁都会去做。但关键的是略有小成后,不要只想着攫取利益,而是该谋求变化,或审时度势,哪怕自己亏损些,也要回馈众人。做不到,那就是不断损不足而补有余,就是人道,人道终究不能长久……” 李凌说这些时,不自觉就想起了穿越前那位福报男,他就是典型的把人道走绝了的家伙,当其到了顶点时,就是自由落体的开始了。 老人的神色越发郑重,口中轻轻念叨着:“天道,人道,商道……”却是想到了自家的一些事情,有了深深的触动。 老太爷终究年纪大了,精神比不得年轻人,说了这一番话后,他终于有些困顿。万浪见此,便提出告辞:“老太爷,今日您还是早些歇息吧,要是再想聊天,我让李兄过两日再来就是。” “不必了,李公子毕竟还有事情要忙,你也一样,书店的生意可要看好了。我就不送你们了,优哥儿,你代我送李公子出去吧。”老人疲惫一笑道。 当下,李凌二人行礼离开,万常优在送他们出了院子后,又转身回来,却发现老人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这让他不觉关心道:“主人,今日你已经操劳不少了,还是别想太多了。” “呵呵,遇到个有大才的年轻人,我也不禁想到了当初啊。不过比起我们年轻时,他可要强太多了,想我二三十岁时是断没有这般见地的,当真是后生可畏啊。” “主人太过自谦了,不过他确实不一般,如此看来,九少也算找到好帮手,好朋友了。” “是啊,你可还记得我当初提过的成为大商贾的三个心性条件吗?” “记得,胸襟、手段、头脑。” “他三者兼备,他日必成大器啊。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第102章 秀才(上) 第102章 秀才(上) 四月二十二日,正是今年院试最后揭榜的日子。 这可比之前的府试结果更为重要,毕竟这回上了榜的考生今后就是秀才了,所以这回的榜单是要张贴在府衙前宽阔的照壁上,也就比府试后只张贴在府学前的榜单更为正式,也更加的吸引人。 天才刚亮不久,数百人围拢在了府衙跟前,等候着榜单被贴上的一刻,同时还有更多与本次考试相关或不相干的人从各处跑来等候着结果揭晓,就这人口汇聚的模样,都快赶上一场庙会了。 看着府衙前千人汇聚的模样,李凌都不觉咋舌称奇,这场面要是自己此刻再想往里挤,怕是没到最前头就把力气耗尽了吧。不过来晚一步的他却并未感到慌张,因为一切都由万浪帮他们安排妥当了,如今的他们正身处醉仙居三楼的雅间里,居高临下地看着下方人头涌动的场面,只等榜文张贴出来,自有安排在里面的万家下人把结果报上来。 是的,这才是官府把此番把院试榜单张贴在府衙前最厉害的地方了,可以让有钱人家的子弟于衙门附近的酒楼里吃酒等候,根本不用像之前般挤个臭死才能看清榜单。也正因如此,今日衙门附近的三四座酒家的酒菜和雅间价钱都打了滚的往上翻,可即便如此,每间酒家依然爆满,来迟一会儿却是连门都进不去了。 雅间的桌上已经摆满了珍馐美酒,但李凌和徐沧两人却根本没心思举杯动筷,每过一会儿,其中某人就会走到半开的窗户前向下眺望,看看榜单有没有张贴出来。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紧张的情绪是越发浓烈起来了。 徐沧自不必说,这两日来话是越来越少,今日更是索性没说三句话,脸上大写的就是紧张二字。没法子,这是他第六年参加院试,实在不想就此以遗憾结束自己的科举之路。 哪怕他也觉着这次的院试自己已经发挥得极好,想着必然是能考中的,可在结果出来之前,该忐忑还是忐忑,该彷徨还是彷徨。而受徐沧的影响之下,就连李凌都不觉有些紧张了,虽然他一直都告诉自己即便科举不成也无所谓,可真到了这时,依旧无法坦然面对。 此刻,为了排解心中情绪,他又开口道:“万兄,书店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 本来最是从容淡定的万浪被这一问也搞得有些紧张了,喝了口酒后才说道:“还在叫人装饰店内环境呢,你不是交代了许多细节吗,这可得花不少时间安排。话说,你是怎么想到这些手段的,它们真有用?” “那你看看其他书店,再对比我告诉你的理想中的书店模样,觉着哪个更能吸引你?” “倒也是,要我选的话,我也选择来这等书店里逛逛了。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想到这些手段的呢?” “这个嘛,只是自己的一些胡思乱想罢了。”李凌随口应付着,又迅速转变话题,“怎么都这个时候了,府衙还没把榜单张贴出来?” “确实比一般时候迟了些,但也不算少见。应该是某些考生的名次起了争论,所以才有了耽搁。我听说当初还有过直到午后才张贴榜文的事情呢,现在才巳时,早得很呢。” 万浪回答得很是轻巧,可其他两人的眉头又因之皱起了三分,这要再枯等两个时辰,可实在太煎熬了。 他们这边是煎熬着,下面却是早争论不休,百姓们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怎么还不见榜文出来啊?难道今年的规矩变了?” “这可是出秀才老爷的榜单,自然是要慎重些的。” “可这也太久了吧,去年不是才辰时就已经张贴出来了?这都巳时之后了,怎么还不见个结果。” 寻常百姓只是好奇,那些好容易挤到前头等着结果的考生更是焦虑满满,满头是汗,却因拥挤连擦都没法擦一下,只能是连连叹息,求满天神佛保佑自己高中了。 而衙门内部,此刻正如万浪所说的那样,几名考官之间正在作着激烈的争论,尚有三名考生的成绩名次未能定下,而焦点人物,赫然正是李凌! 与府试县试一样,院试的考卷也是不糊名的,所以大家都知道考生是谁,一名来自府学的考官拍着桌案道:“我觉着此人文章并不比这两人出众,尤其是那道五经题,更是措辞平淡,岂能让他上榜?” 他的话立刻就获得了其他两名考官的认可,纷纷点头“不错,这个李凌才学一般,若让他中了生员,就是对其他考生的不公平。” 主考石大人听得脸色愈发阴沉:“你们只抓着五经题说事,却不见他的四书题要比九成以上的考生都作得好……” “那是因为这次用的四书题是截搭题,其他考生都不擅于此道所以才让他的文章看着还像那么回事。可真论才学修养,他是绝对比不了其他考生的。” “那后面三道制判表呢?这三文他可都做得极其工整,同样胜过旁人许多。” “这些细枝末节,我辈读书人还是当以圣人之书为要,这些官样文章他日再说也不迟嘛。” “你……”石大人恨恨盯着面前几人,说到底他们如此编排李凌的不是全是冲自己而来。就是在挑自己用了截搭题的刺,因为自己当日说了句李凌的文章好,必然能中秀才,这些家伙就不管不顾地反对起来。其实本来还有一个考生也会被他们反对上榜,但那人的几篇文章做得实在都太好,让他们都难以挑出错处,才不得不只找李凌一人的麻烦。 当然,说到底还是自己地位不足的缘故。倘若是换了学政大人亲自当主考,这些副考官又有哪个敢如这般放肆,为了反对而反对。 这一认识让石大人心中越发恼火,砰的一拍桌案:“我是主考,我决定了,李凌必然上榜,你们不必再罗唣了!” “那我们到时就一起上表学政,定要问你个草率行事的罪名!”为首的府衙教谕郑大人也是半点不让地与之对视。他比对方大了足足十岁,也是进士出身,还真不怕他呢。 就在两方人如斗鸡般死盯对方,谁都不肯相让的时候,一名府衙官吏已匆匆赶了过来:“各位,这还没拿出结果来吗?外头众人可等得急了。” “哼,你们衡州府的教谕好大的威风,不把我这个主考放在眼里,此事怕是很难尽快解决了。不过本官主意已定,李凌的文章断然是好的,这次必须上榜!” “不成,他才学不足,这次上不得榜!”郑大人当即针锋相对道。 “这闹的……嗯?”那官员稍稍一愣,又凑上前去,看了看被他们拍在桌案上的李凌的卷子,却不看文章,而是扫向了最上边的考生姓名籍贯一栏,在确认其乃江城人氏后,便又赶紧抽身离开。 两边的考官没有留意他的举动,依旧围绕着这个话题争论不休,谁都不肯相让。而就在盏茶工夫后,这位官员又跑了回来,看看两边,忙凑到那郑大人身旁,压低了声音跟他小声说了几句什么。 郑大人的脸色顿时一变,露出了惊讶来:“怎么就……” 对方却冲他郑重点头,这让他明显感觉到了压力,踌躇了一阵后,终于叹了口气道:“既……既如此,那就依石大人所言,让李凌上榜吧。” “郑大人……”其他几个考官都以他马首是瞻,见他突然改了主意自然都是一愣,全都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他摆手制止:“待会儿我再与你们解释。石大人,还请把生员名字写上榜单吧。” 石大人其实也颇感古怪,但既然对方已经让步,他也就没有再得寸进尺地讥讽他们,只哼了一声,把李凌的名字端端正正地写上榜单。而且他还耍了个心眼,并没有将名字写到榜尾,而是落到了榜单中间。 这让其他人的眉眼又是一跳,但刚刚都已经做出最大让步了,也不差这一点,只当没瞧见。而随着李凌名字落下,剩下两人也就被迅速定下,在被他们一起用印之后,命早等在外边的差役将榜单拿出去,张贴在府衙之外。 “来啦,来啦,来啦!”看着一张大红榜单被人拿出府衙来,外头的人群再度沸腾起来,所有人都踮脚翘首,想要更早地看清楚那上头所写的人名。 片刻后,人群分开,差役便把数张宽大的红色榜单一一张贴,等他们一退开,轰的一声,无数人全力前拥,把个照壁围了个水泄不通,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上头搜寻着,口中念念有词,有那看到自己名字的更是欢呼雀跃:“我中啦,我中啦……” 这一片吵闹声,不断扩散传开,终于是来到了李凌几人所在的酒楼雅间里,这让三人再坐不住,纷纷来到窗前向下眺望,奈何距离太远,却是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能等着下人回来报讯了。 如此煎熬地等了小半个时辰,才听得一阵脚步声匆匆从外响起,到了门前陡然一止,半掩的房门被人一推而入,一个激动的声音随之响起:“中啦,中啦!二位公子都中啦!恭喜李公子,恭喜徐公子,打今儿开始,你们便是秀才了!”  第103章 秀才(下) 房中三人都为之一怔,而后才由万浪率先反应过来,大笑抚掌说道:“我说什么来着?你二人完全就不用担心嘛,秀才功名这不就到手了?” 直到他话音落下,李凌才跟着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猛然端杯将其中酒水一饮而尽,心中更是一松。自信如他,刚刚的压力也相当不小,直到现在方才彻底松劲儿,总算是真正踏进门槛了! 秀才,这个后世文艺作品里随处可见,几乎和贫穷无用联系在一起的功名身份只有真正身处那个时代,经历过科举之路的人才会明白它有多么的重要,想要成为它有多么的不容易。 那是连续三场考试,从上千的竞争对手中杀出来的成绩,就拿今年的院试来说,五六百个参加的考生,最终也就不到五十人得以上榜,其困难程度与含金量完全超过了后世高考,都快能赶上985、211的录取率了。 相应的,在获得秀才功名之后,一个读书人才算真正踏入了特权阶层。从此,他已比寻常百姓高出一头,可以见官不跪,到了堂上可以赐座,哪怕犯了过错,地方官员在夺其功名之前也不能对他用刑。 前边的都还是虚的,更实在的是,一旦成为秀才,便能免除自身及家中两口人的徭役,并有名下数十亩田地的税赋减免……虽然比不了举人的几百亩地不用交税,却也足够让有田地的秀才富足过上一生了。 可以说李家之前的遭遇就是因为家中没出个秀才所导致的,但凡李凌或李桐有一层秀才身份,庄家是断不敢如此算计他们,更不会有李凌被强派差事,留在县衙当差的事情了…… 现在,自己父祖两代人一直想要得着的功名终于由李凌做到,若是原主,此刻怕是早激动得痛哭起来。只是现在的他在长出一口气后,也就淡淡一笑罢了,他的志向可远比考中一个秀才要远大得多啊,这就没什么值得兴奋的了。 他是反应平淡,边上的徐沧却有些失态了。足足愣怔了好半晌后,徐沧的身子开始剧烈颤抖,先是呼吸急促,继而变成哽咽,两行泪水已顺着脸颊滚滚而下:“娘……孩儿终于,终于……”激动之下,后面的话语都说不下去了。 李凌见他这副模样,赶紧上前,拍着他的肩头道:“徐兄,还请冷静,可不要惊喜过头伤了身子。” 这一拍一说,总算让对方稍微镇定了些,但他的身子还在不断震颤着,语不成声:“我……我知道,多谢,多谢李贤弟你……”说着,他突然一个起身,双膝一软,就要朝李凌拜倒。 这下可把李凌吓得不轻,得亏反应够快,一下就托住了对方:“徐兄,你这是何必……” “要不是李贤弟你当日的一番言辞,还有考前的当头棒喝,我徐沧必然还是会和以往一样落榜失败,蹉跎一年……你对我的恩情如同再造,就算我大礼参拜也难还万一啊……”徐沧说着还想再跪下去,奈何李凌的力道要比他大多了,任他如何挣扎,都不可能真跪下去。 “徐兄你太言重了,你我本就是朋友,帮你一把理所当然,何必如此呢?” “是啊徐公子,李兄既然把你当朋友,你这样就太见外了。”万浪见此也赶紧上前劝说,连同李凌一起把人往回搀。 听了他二人的劝说,再加上激动的情绪再次回落了些,徐沧才依言站定,脸上带了几许赧然:“二位说的是,是我太过见外了。正所谓大恩不言谢,李贤弟你帮我的,我今生铭记于心。” “呵呵,徐兄你还是太见外了,来来来,咱们先喝酒,如此好事,怎么能不喝酒呢?”李凌说着,也回到了自己的座位,端起酒杯来说道。 万浪当即附和着也举杯说道:“不错,来,大家都满饮此杯,祝二位前程似锦,接下来再中举人,进士。” 当下里,三人高举酒杯,齐声相敬,又把杯中美酒一块喝下,气氛比之前可热烈了许多…… 与楼上的欢庆不同的是,楼外榜前却在上演着一幕幕的悲喜剧。那些榜上有名者自然欢喜异常,有如徐沧般失态的,也有如李凌般淡定的,但与旁边那些落榜者一比,却实在算不得什么了。 那些落榜者有放声大哭的,有失魂落魄的,更多的则是指着榜单大声叫骂,直说官府不公,说这场院试大有弊端。尤其是当有人叫出四书题大有问题,截搭题根本就是曲解圣人之言时,这样的吵闹声就越发的大了起来,有人甚至直接跑到衙门口搅闹不休。 直到随着几声斥喝,数十名公人差役挥舞着棍棒杀将出来,把头前几个闹事的家伙两棒打翻,捆缚起来,场面才得以控制。随后,更是有一个官员黑了张脸出来大声呵斥一番,这些闹事的失意者才灰溜溜地退走。 所以当李凌他们带了几分醉意下楼时,衙门前已不复刚才的热闹,只有少数几人还在榜前观瞧,不断发出几声点评与感慨来。 李凌眯眼看着这番场景,似笑非笑:“万兄,那明日我就先回江城了。咱们的书店什么时候正式开张,你再来通知我们便是。” “可以,照我推算,等一切都安排妥当怎么着也得到五月中下旬吧。”万浪也喝了不少,此时身子微微带了些摇摆,笑着说道,“只是接下来你还要去省城乡试,说不定还要去京城会试,咱们书店的事情你能照应吗?” “放心,到时候我会把更多想法告诉你的,保证让咱们书店成为衡州城,不,是整个淮北最有名的一家书店,你就把心放肚子里,等着赚钱开书局吧。”李凌笑着打了对方一拳,这才和同样脚步踉跄的徐沧互相搀扶着往客栈方向而去。 满心欢喜的李凌压根就不知道自己这次得中秀才的过程有多么的曲折,这其中不但涉及到了理念之争,更有知府大人的突然出手。要不然以当时情况,说不得他真就要落榜了…… 当然,这一切说到底还是他自身能力出众,得了万家老太爷的看重,才帮他在知府大人那儿挂上了名号。而且不光是知府大人这边,就是更高一层的官员那儿,他李凌也已是名单上的人物了! 当李凌二人摇摇摆摆回到客栈,倒下睡着时,几匹快马也快速飞驰来到了客栈前。希律律一声,没等马儿停稳,赵成晃已利落地翻身下马,把手中马鞭往后一抛,由随从接下,他自己则大踏步地直往里走。 在来到后边的地字号院落时,他的脚步才稍稍一顿,看向已经闻讯赶出来的一个仆从模样的男子道:“少爷出了什么事?你们是怎么伺候的,居然就让少爷在此得了病?” 被他拿眼一扫,那奴仆的双膝便是一软,当即跪地说道:“三管事容禀,这其实怪不得小的们啊……是少爷他,他去了考场之后突然病倒的,出来时整个人都是傻愣愣了,总说着有鬼要害他,然后我们打听他考得怎么样也没个准信儿。直到今日发榜,小的们跑去看了,少爷真就没被取中……” “废物,我就离开几日工夫,就让少爷出了这样的大事,真是没用。”赵成晃猛然一脚踢出,正中那奴仆的胸口,把人给踢得横飞出去,重重撞在后头的门框上,顿时一声惨叫,喷着鲜血便昏迷过去。 这一下更把院子里的其他人给唬得瑟瑟发抖,瞬间就跪满一地。可赵成晃却连眼尾都没有扫他们一下,只快步进入姬无忧的房间:“无忧,你……”在进门看到床上煞白了脸,比之前瘦了一圈的姬少爷后,他关心的话语都为之一断。 听到他的声音,姬无忧才张开眼来,虚弱道:“晃叔,你可来了,我……我被鬼神给盯上,你可一定要帮我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从不信什么鬼神,有我在,没任何东西会伤到你。”赵成晃坐到对方床沿上,半是安慰,半是询问道。 “是考场里出了鬼……他……他居然知道我会在哪里考试,而且那考房还臭气熏天,让我……让我最终连文章都写不好来。这定是那鬼神知道了翠琼她们的事情,是她们来找我报仇了……”说到最后,姬无忧瞪大了双眼,满满的全是恐惧,身子更是颤抖成了一片风中的枯叶。 “少爷慎言!”听到后面的话语,赵成晃的脸色也是一沉,当即喝声打断道,“我说了,这天底下就没有什么鬼神,要有也是有人装神弄鬼!你把事情再说仔细些,有什么麻烦,自有晃叔来帮你担待着!” 虽然还没闹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情况,但他已经敢断言,自家少爷必然是被人算计了。一旦让他查出究竟是什么人在捣鬼,他赵成晃必要那家伙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 此时,正自睡着的李凌突然感到心头一凛,然后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第104章 离府回县(四更求支持) 站在府衙推官公厅前的李凌还在不住拿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哪怕睡了一夜,他的头还是因为宿醉疼痛不已,看来今后这酒还是少喝为妙,不但可能误事,还会伤身啊。 本来他和徐沧说好今日一早就启程回家的,结果却因醉酒睡晚了,然后又被府衙派来的人给请到了这边,说是沈府推有事要谈。李凌自然是不敢拒绝官员相召的,只能带了几分疑惑赶了过来,然后又在外一等就是半来个时辰。 “李公子,大人请您进去说话。”直到几名官员出来,才有个吏员过来传话,李凌冲他一点头,迈步走进了这间要比魏梁的公房还大一倍以上的公厅,转过身来,就看到了一个四十多岁,瘦长脸的官员端坐其上,犀利的目光落定在了自己的身上。 沈寒,衡州府推官,之前与庄弘关系紧密……这些都是来前李凌就考量过的一些情况,这让他不敢大意,当即规规矩矩地弯腰行礼:“学生李凌见过沈大人。” “呵呵,沈公子不必多礼,先坐下说话吧。”沈寒把目光一收,笑吟吟地指着边上一张椅子说道。 若是放在昨日之前,李凌自然不敢在这位官员面前落座,不过现在有了秀才身份,倒是无所谓了,便依言坐在了旁边,却不说什么,只等对方开口。 沈寒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方才笑道:“本官是早听说过你李凌的大名了,却不想你居然如此年轻。听说你这次还院试上榜,已成秀才了?” “侥幸得中,学生惭愧。” “哎,你不必如此自谦,科举从来凭的就是真才实学,你能如此年轻就考中秀才,便说明确实有过人之才了。对了,你如今贵庚啊?” “不敢,学生刚满十九。” “果然是年轻有为啊,想本官是直到二十三岁上才考上的秀才……”沈寒似是感慨地说着,可听在李凌耳中却完全是在东拉西扯,也不知他到底想要说些什么。 就这么随意地说了一大套话后,沈寒才慢慢把话题引到正事上:“……真要论年轻有为,你们江城县的魏梁魏知县更是其中翘楚了,能以二十几岁的年纪而成一县之尊,足可见朝廷对他有多大的期许。不过,有时候年纪轻轻就身在高位也未必完全是好处啊,就拿这次的黄麻捐一事来说,他就有些过于激进了。” 李凌其实也猜到了对方是为此事找的自己,此刻却不忙着回应,依旧是静静听着。沈寒见他居然没有附和,眉头微不可察地轻皱了下,这才又笑道:“李公子你不在其位所以还不是太明白此事已让许多官员心生疑虑了。那税捐之事素来牵一发而动全身,现在你们江城县居然想把此已施行多年的税制给推翻了,实在叫府衙和上级衙门都很是被动啊。 “当然,这也是本官自己的一点浅陋看法,不过想必知府大人,甚至巡抚大人也是很不乐于看到真因此而起什么变故的。毕竟看着好像只是一年几千两银子的小事,可真要重新来分,牵扯到的方方面面可就大了。 “所以让本官来说,此事最好还是尽快作罢为妙。只要你们江城县能把事情压下去,知府大人和巡抚大人都会很高兴的,这对魏知县来说也算是一桩美事嘛。” 对方说得轻巧,李凌却垂头皱起了眉头来,他这是打算让自己做说客,回去游说县令改变主意吗? 看他依旧没有作声,沈寒又补充道:“当然,我们也不会让你们江城县吃亏的,今后自会从其他方面给你们补偿,至少可以让魏知县对百姓们有个交代。”说着,语气又微微一变,带了几许寒意道:“倘若魏知县依旧不肯以大局为重,那我想无论知府大人还是巡抚大人都不会很高兴了,于他的仕途也必然有所影响。所以还请李公子你在回去后能与魏知县好好商量一番,不要让人失望啊。” 对方软硬兼施,李凌却只觉一阵烦躁。他实在很想问沈寒一句,你说得如此轻巧,可曾想过那几千两银子对我江城县百姓来说是多大的负担吗?还有,哪怕之后真有所补偿,那之前十多年的错误就能被掩盖了吗?那可是好几十万两银子,是多少穷苦人家的口中食,身上衣啊! 甚至于李凌都不觉着所谓的补偿真会落实,各种政策税赋什么的又岂是府衙能做主的?所以看起来,对方只是在用一个虚无缥缈的好处来迫使江城县把这个错误的大亏给硬吃下来罢了。 但这些话他到底没法真说出来,毕竟他身份低微,毕竟对上的可是正六品的府衙推官,说不定人家一动怒,真能给自己扣个不大不小的罪名,夺了自己好容易才得着的功名,毁了自己的前程呢。 所以李凌在一番沉默后点头道:“沈大人所言确实在理,但学生终究不是官场中人,很多道理都不太懂,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这番话语传达给县尊了。” “只要你有这份心便好,我想以魏知县的英明,当也能明白大局为重的道理。” 对方还是拿什么大局来压自己,这让李凌越发的不舒服,当即又道:“不过有一件事情学生还是要说一说的。那就是因为庄家一案牵涉众多的关系,县尊大人不但把相关之事上报府衙,还上表朝廷,并写了封书信去了京城。 “您也知道,县尊大人来此赴任之前就曾在京中任官,深得朝中几位大人的赏识,所以一旦有了难决之事,他便会去信讨教……” 本来已经有些放心的沈寒听到他这番话后只觉整个人都毛了:“你说什么?魏梁他已经把此事报上朝廷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那是学生来府城参加科举前的事情吧,估算着也快有一个月了。”李凌装出一脸茫然地道。 这下沈寒是彻底没话说了,都过去一个月了,恐怕朝廷里许多人早知道此事,那他们再想掩盖都不可能。至于通过李凌来告诫魏梁,给他压力更是没有任何意义。对方背景够深,靠山够大,别说府衙这里了,就是巡抚大人都未必能动得了他。 心思百结,思忖良久,沈寒依旧不知该如何是好。而这时,等了一阵未见反应的李凌倒是有些不耐了,这都中午了,早上起来他就没吃东西,现在早饿得咕咕叫了,便试探着叫了声:“沈大人……” 沈寒这才回神,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自己脑海里不知怎的居然就生出一切其实都是此人在操纵的念头来。但随即又被他赶紧打消,这怎么可能,他年纪轻轻,更只是个才得秀才功名的百姓而已,哪怕之前在县衙有些手段,可也不敢干出如此大胆的事情来。 没有继续追问的意思,更没了心情与李凌多说,沈寒当即就摆手道:“既如此,那你回去就让魏知县好自为之吧!” “是,那学生告退。”李凌心中暗笑,礼节却没有短缺,依旧起身抱拳,这才慢腾腾地退出门去。直到他走后,沈寒才腾地从座位上起身,脚步匆匆,直朝着不远处的知府公厅而去,这事还得跟知府大人好好商议一番啊,看起来,黄麻捐一事已不可善了了。 那些当官的接下来会有多头疼,又会以什么态度来面对此事,李凌可没心思去细琢磨。如果说之前他还算半个官府中人的话,那现在的他应该已经暂时脱离了官府吏员的身份。现在的他最紧要的就是科举考试,外加把生意做好,至于黄麻捐一事,就让这些大大小小的官员自己去头疼,让他们去争个短长吧。 不过他相信,随着事情被捅到京城,这场风波必然会越发精彩,而这对江城县来说总是好事。十多年的委屈,总得给个交代不是? 等他重回客栈已是午后,今日自然是走不了了,李凌索性就和徐沧一起再在此呆了一天。也是直到这时候,他才知道了本次院试的一些相关结果—— 这一回共有五十九人上榜成为新一届的秀才,其中江城县共有七人得中,除了他们二人外,方子规也考上秀才,得偿夙愿。照成绩来看,江城县在衡州府里也算不错,但与之前相比却又有了很大的进步,要知道前两年本县都只有四五个考生能中秀才啊,至于举人进士什么的就更少了。 所以这回大家都很高兴,早早就有人出面邀请了几个新秀才共同一聚,然后再约定了于次日一同回江城。 李凌对于这样的应酬自然不会逃避,因为他很清楚,这份同乡同年的情谊可比将来的官场交际要真诚得多,说不定他年进入官场,这些同年将成为自己最大的助力呢。 所以上午才想着要少饮酒的李凌到了晚上又喝了不少。不过这回第二天却没有睡过头,因为还有其他人同行,自有前来催促的。 四月二十四日,天才刚亮,十多辆马车已浩浩荡荡出了衡州府城……  第105章 接妹回家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照入屋内,李月儿半伏在案头,虽然面前正翻着本书,但她却连半个字都没瞧进去。呆愣了一阵后,小嘴又是一噘,满是怨气地哼出两个字来:“骗子……” 在她眼里,哥哥就是个大骗子。明明说好了只去半月的,可结果这都过去二十多天,快满一月了,也没见他回来。自己想啊盼的,天天跑到大门口张望着,还是不见他回来,这不是骗子还能是什么? 小丫头心思多,在埋怨了一阵后,又开始担忧起来,哥哥不会在府城那里出了什么事了吧?他会不会不要我了?他这回到底考得怎么样……反正是担心什么怕什么,就不自觉地往那边想,越想越是心慌,两眼又有些泛红了。 这时古氏慢悠悠走了进来,一见着小丫头的样子便笑道:“月儿,这是谁又惹你难过了?是天乐那小子吗?你告诉我,我给你出气。” “呀,嫂子……”月儿这才回神,赶忙一抹眼睛,摆手道:“没有的事,天乐才没有惹到我呢。” “那就是又想你哥了,你就不要太担心了,老古不是说了吗,他在府城一切都好,想着这两日就能回来。” “嗯……”小丫头点点头,有些赧然地笑了下,当着古家人的面,她实在不好把心事流露太多。 看她笑了,古氏才也放心笑道:“这才对嘛,你笑着才好看。走,饭菜已经准备下了,我们到前头用饭去。” “可是我没什么胃口啊。”月儿却没动,与他们一家用饭总让她更想哥哥,今日只想自己呆着。 古氏看着她,突然叹了口气:“也依你,不过饭还是要吃的,待会儿我让人给你送过来。”说着,转身便要出门,却正瞧见自家大小子快速奔跑着往这边冲来,一边跑,还一边叫嚷着:“月儿姐姐,月儿姐姐……嘎……”冲到跟前,发现出门来的是自己老娘,顿时紧急刹车,然后一脸忐忑:“娘……” “你这乱跑乱冲的做什么呢?都十几岁的人了,还没点礼数吗,叫外人看见了,只会说我们管教不好。”古氏立马训斥起来,把个古天乐说得低头肃立,一双手都不知道该放哪儿好了。 直说了一阵后,她才又哼了声:“说吧,来找月儿姐姐,不对,跟你说了要叫姑姑,找你月儿姑姑什么事啊?” “她就比我大三岁,就是姐姐嘛。”古天乐小声嘀咕了一句,但被老娘的目光一盯,立马又怂了,“是李叔叔回来了,我爹让我来告诉月儿姐……姑姑的。” 本来还有些好笑于这对母子对话的月儿听到这话后猛然便是一愣,随即又急忙起身走了过来:“天乐,你说……你说我哥回来了?” “嗯,李叔叔就在前厅跟爹说话呢……”古天乐咧嘴笑道,没等他把话说完,就见一直被老娘当成榜样教训自己的月儿姐……姑姑突然一声欢呼,一提裙摆,就嗖的一下朝外冲去,速度居然不比自己要慢,直把他和老娘都给看傻眼了,足足半晌都没能回过神来。 月儿满心雀跃地一路小跑就来到了前厅附近,然后果然听到了里边传来了那个熟悉的声音:“……这回真要多谢古哥你帮着我照看月儿这么久了,要不然我还真不放心把她一个人留家里个把月呢。” 听到这话,哥哥回来的惊喜又被他迟来的怨气给掩盖了过去,月儿的嘴巴噘得更高,人也只是来到厅前,并没有就这么进去。 “呵呵,只是举手之劳,老弟你这么说就太见外了。”古月子笑呵呵说着,突然发现门口多了一人,然后便与李凌一起都看向了满脸委屈状的月儿。 “月儿,哥回来了,咱们待会儿就回家。”李凌看到妹妹也是心中一喜,起身便冲她一招手,想仔细看看分别个把月后她是胖了还是瘦了。 结果回应他的却是月儿的一声哼,并没有依着他的意思进厅来,只用满是幽怨的眼神盯着自己。李凌只一愣就明白了妹妹的心思,索性自己上前,来到她跟前,熟练地伸手就去摸她的头发:“小丫头,闹别扭呢?” 然后摸了个空,月儿躲开后,还是幽幽看着他:“你怎么说话不算,你个大骗子!” “我哪儿骗你了……哦,你说时间啊,这不是不知道具体的考试时间吗,所以就耽搁了两天……”李凌苦笑着解释道,然后发现妹妹的两只眼睛都红了,眼眶还有泪水再滚动着:“可是……可是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 “你别哭啊,是哥哥错了好不好,以后不会再让你失望了。”李凌见状不觉有些失措,赶紧拉着她的手柔声安慰。其实仔细说来,自己确实有些不对,把妹妹就这么扔在古家,哪怕双方关系再近,终究不是自己家啊。 古月子在厅内显得有些尴尬,他是个男人,没有女子纤细的心思,又不好跟月儿有太多接触,还真不知道小姑娘是个什么心态呢。现在人家兄妹重逢,自己在旁边更显得有些多余了,只能摸了下鼻子,缩到了角落里去。 “好了,不要哭了,我不是回来了吗?你这样,只会让其他人看了笑话,我们月儿都快成大姑娘了,怎么还哭成小猫样儿了?”李凌只能小声哄着,直到这时,月儿才稍微好了一些,哼声道:“你才是小猫呢……” “好好好,我是小猫,你是大猫,总行了吧。你看,这回我也给你带了不少礼物,这只玉镯好不好看?”李凌见妹妹稍微好了些,赶紧又献宝似的从怀里取出一只盒子,打开拿出一只晶莹剔透的玉镯就往她手里套去。 月儿任他把镯子戴上自己的手腕,口中却又哼了一声:“又是镯子……” “呃……”李凌一窒,这才发现还真如妹妹所说,自己送她的几件礼物都是镯子呢。从一开始的铜镯,到后来过年时的银镯,再到今日的玉镯……虽然价格材质什么的不断进步,但说起来依旧是镯子,都不带变的。 不过这倒不是李凌不重视妹妹,又或是什么直男审美,只知道送一样的礼物。实在是现在的月儿不太好佩戴其他饰物啊——现在女子一般都佩耳环钗子什么的,但那都是嫁作人妇后的首饰,至于后世挺流行的戒指什么的更是少见,所以看来看去,能让她这么个小丫头佩戴的也就只有镯子了。 不过现在他却不忙着解释,只是赔笑道:“月儿你说的是,以后哥给你别的礼物。对了,如果你真不喜欢这镯子,我拿回去送给别人就是。”说着,作势就要把镯子给褪出来。 这下却轮到月儿急了,赶紧一缩手躲开了他的动作:“不要,哥你都已经送我了,我才不还你呢。” “嘿……”什么叫口嫌体直,什么叫真香定律啊,这不就完美呈现了吗?李凌也只是作个样子,见状点头:“那就戴着。月儿,既然礼物都已经收下了,你就别生哥哥的气了好不好?” “那你以后不要再骗我了……”月儿正色看着自己哥哥道。 “肯定不会了,以后我一定说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李凌没口子地答应道,同时松了口气,总算是把妹妹给哄好了。当下,便冲古月子再度抱拳称谢,约定好过两日再谈其他,这便拉了妹妹出门回家。 此时夕阳已经即将彻底沉落,只有最后一点红光照耀街角,这让两人不自觉就把脚步加快,月儿更是紧紧挽住了兄长的一只胳膊,就好像生怕自己一撒手,哥哥又会跟之前的梦里似的突然消失。 “哥……”走了几步,月儿又转头看着李凌。 “嗯?”李凌也看看她。 “你这次考中秀才了吗?”直到这时候她才想起这个关键的事情,既担心,又期待地问道。 “你猜猜看。”李凌笑着回了句。 月儿认真思索了一下:“看哥哥的样子,一定是考上了。哥,你真考上秀才了?”见哥哥笑着轻轻点头,小丫头心里更是一阵雀跃,“你真的实现了爷爷和爹爹他们的心愿,考中秀才了!” “嗯,不光是秀才,我将来还要考中举人,考中进士,然后去做官!”李凌正色道。随着秀才功名到手,他的志向已变得明确清晰。 以前他所谓的巨商富民强国更多就是一个理想,但现在的他真有了这样的心思,至少他现在已经打开了一道通向成功的门缝。 小丫头越发高兴了:“那我们今天要吃好吃的,好好庆祝一下。” “那是当然,我来前已经去酒楼订了酒菜了,都是你爱吃的。” “我要吃排骨。” “有。” “我要吃鱼。” “有。” “我还要吃……” “都有。”李凌说着,伸手又摸了摸月儿的头顶,脸上满满的都是宠溺。 最后的一抹余晖从他们身侧照过,在有些冷清的街道上留下了两条好长好长的影子……  第106章 表字与拜师(上) 次日上午,李凌又一次来到了县衙。 不过今日再来县衙的身份与心情却和以往大不相同了。以前的他来此或是应役,或是当差,反正就是个听从号令行事的下属。但今日的他却成了座上客,与其他几个新晋秀才一道来县衙接受魏县令赏赐和勉励的。 巳时前后,一排七人已端端正正地站在了大堂前,在他们跟前的,是以魏梁为首的诸多县衙官吏,更外围,除了衙门的上下人等,还有闻讯而来的城中百姓,月儿也身处其中,踮了脚兴奋地看着自己哥哥将受封赏。 魏县令今日更是红光满面,欢喜异常。在经历了一开始的麻烦和挫折后,他在江城县内当真是一帆风顺,到如今无论县衙内外,大事小事他都可一言而决,真正体验到了什么叫作一县之尊,什么叫百里侯的风光。 而这一回,又有一份大大的政绩落到了他的怀里。 地方官的政绩总体来说就看四大方面,农税学刑,也就是农业,税赋、科举和刑狱。只有这四样都数上乘,才能在历年的考评中得一个上的评价,而这其中最难解决的就是科举的成绩,因为那不是由地方官做些什么就能出成绩的,还得看那些读书人自己争不争气。 江城县这些年来在科举上确实不算太好,每次院试上榜者也就四五人,而这回却突然有七人考中秀才,比之往年自然是大有进步。而这一功劳自然也就着落到了他魏县令的头上,哪怕他只来此不到数月,真论起来这些考生的成败还真与他没什么关系。 所以今日的魏梁显得格外高兴,一个个与那些秀才见面时更是着意地拍打着他们的肩膀以资鼓励,让其他几人都激动得身子发颤,眼泪都要落下了,也就李凌这边两人只是互相对视颔首了事。 在一一与他们见面说了两句后,魏知县才又回到上方,用冠冕堂皇的话语鼓励众士子:“诸位士子皆是我江城县的荣耀,是我江城今后文教兴起的开端。本官只希望你等不要满足于此,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去考取更高的功名,到那时候,我江城百姓,江城官员才能以尔等为荣……” 一大段话说下来,再伴随着周围百姓的欢呼鼓掌,更使众士子激动不已,全都在心中暗下决心,定要考中举人以不辜负县尊大人的一片关爱之情。 除了虚套的勉励外,县衙这边自然也有实际的奖赏拿出来。随着魏知县与摆手,便有人火速把一个个托盘呈送到了七名秀才跟前,盘里的是一领新做的只有秀才才能穿戴斓衫纶巾,还有一块做工精美的黄杨木雕琢牌子,以及两锭重五两的官银。 大越朝规矩,秀才着斓衫,举人着圆领宽袍,到了进士之后则是官服乌纱。当然,这些穿着一般也只在重要的官方场合才穿,而平日里为了彰显他们的身份,便会佩戴牌子,秀才是木牌,举人是银牌,到了进士则是玉牌。 李凌接过托盘,目光只在那色彩艳俗的斓衫上转了圈便没眼看了,却又伸手取过了那块代表自己身份的木牌仔细端详起来。这是一块用上好黄杨木雕琢成的牌子,手掌长短,正面是一座小城池的缩略图,下边还有“江城县”三字。 而背面,则工工整整刻着自己的名字籍贯,以及何时中的秀才等等细节。可以说这完全就是一张个人名片或是身份证了。今后自己若是外出游学,只要亮出牌子,则一切官方驿站都能有所优惠,同时还不会受到各地官府的滋扰,不用再被查路引过所什么的了。 什么叫特权阶层,这一块木牌就能看出些端倪来。有它没它出门在外就完全是两种状态,所以才会有无数人哪怕蹉跎数十年都要考科举…… 在众秀才接过赏赐,再度感谢县尊之时,旁边众多观看的百姓再度发出阵阵欢呼,还有不少父母指着那七个人,跟自家儿子说着要以他们为榜样,将来长大也要奋发读书,考中个秀才云云。 欢腾庆祝之后,县令先行离开,然后由县丞封平出面又讲了一番劝勉众人的话,这才带了他们去往边上的厅堂用饭。李凌仔细观瞧着这位最近在县衙里很没有的存在感的封县丞,发现他看着要比几月前苍老了许多,头发已然花白,目光也变得迟缓,哪怕与自己说话时,也都小心翼翼的。 “封县丞近来可好啊?”与其他秀才那兴奋与忐忑小心的神情不同,李凌在县衙就跟回家似的,说话自然更是随意。 “劳李公子过问,还成,却是比不了你春风得意啊。”到底话里还是带了些怨气啊。 李凌听了却是一笑,没有太当回子事儿。毕竟对方再有怨气也翻不起任何浪花来了,恐怕其仕途也就到此为止了,便只是冲他一点头,就和其他秀才一道进了厅堂,各自落座。 然后自然又是一番推杯换盏,互相吹捧。在等到县令大人到来后,酒席上的氛围更是达到了一个顶峰,大家互相间敬酒,同时一个个表着态,说自己肯定不满足于一个秀才功名,定要为自己,为本县考出个举人来云云。 这样的官样场面李凌应付着自然得心应手,不过也没能让他打起太多兴趣来,只略喝了三两杯水酒就算是对付了过去。 直到一个多时辰后,酒宴才结束。七名秀才有五人都带了醉意,其中就包括徐沧。他确实有理由感到激动,多年夙愿今日得偿,又在家乡父老面前大大露脸,兴奋之下自然就控制不住,人家一敬,就是酒到杯干。 李凌则是最清醒的那个,果然等到大家散去后,刚才没有露面的曹进便来到他跟前,笑着道:“李秀才,县尊大人有请。” “曹先生,您就别打趣我了。”李凌苦笑一声,同时也觉着有些古怪,这李秀才的称呼可太淦了,就跟路人甲似的,也太没存在感了。当然,这也是拜之前流行的才子佳人话本和后世的一些文艺作品所赐,好像李秀才就跟王屠户一样烂大街了。 怀着古怪的念头,李凌跟在曹进身后转到了二堂,熟门熟路来到县令公房前。此时,魏梁已经换了一身常服,整个人看着比之前要清爽许多,正笑吟吟坐那儿看着他:“怎么样,我就说你此番必是能中的吧?” 李凌进门先弯腰行礼,这才笑道:“学生还是要多谢大人前段日子的教诲,要不是有您几番指点,恐怕我是真没把握考中秀才的。” “呵呵,你过谦了,以你的才学,考中秀才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对了,接下去的乡试你可有意再考吗?” “这个……”李凌稍稍一愣,有些猜不透对方问这一句的用意了。 如果照常理来说,他这么问自然是希望自己去考乡试,最好能考个举人回来了。不过李凌却又想到了魏梁在县衙里还有不少事情需要仰仗自己,是不是会希望自己暂时放一放科举?还有,就是他自己,对乡试也没有太大的把握啊。之前在妹妹面前所放的豪言,到底只是这么一说罢了。 虽然他到现在也不知道院试放榜之前的那场争论,但只看自己在榜上中间靠后的位置,就不觉着自己真能从人才更多的乡试中杀出路来了。 乡试可不同于县府院三试那么简单了,如果说后三者是新手局,最多就是过渡局的话,那乡试就是真正的高手局。到那时来自两淮十多个府城,上百个县城的科举高手们都将齐聚一堂,为不过区区几十个名额的举人身份发起冲击。那以自己在院试时的成绩,恐怕真就是排在最后的那一批学渣了。 见李凌沉默不语,魏梁又是一笑,先让他坐下,方才开口,却又换了个完全无关的话题:“对了,之前一直都忘了问你,你可有表字吗?” 表字,又称字,是一个读书人姓名身份中必不可少的一环,正所谓姓名字号,只有四者兼备,才真正算得上是个有身份的文人了。一般来说,名是父母长辈以亲昵的态度所叫,要是平辈或是晚辈直呼其名,那就跟骂人没什么区别了。只有字号,才是平辈相交中被称呼最多的,一般来说有了功名,或是行了冠礼之后,男子都会让前辈老师赐字。 李凌此刻自然是没有表字的,之前也没太当回事,现在被这一问,才有些反应过来,轻轻摇头。而后心中一动:“若大人不嫌弃学生愚笨,还请您给我赐我一个字吧。” “这个……赐人表字终究是长辈老师所为,我这……”魏梁脸上略有些迟疑地说道。还没等他说完呢,李凌已唰的一下起身,又迅速跪在了他的面前:“学生李凌参见老师,还请老师赐字……” 论顺杆爬的本领,李凌也是不弱的,何况他也从对方的一些神态言辞里看出了魏梁确有收自己为弟子的意思。 第107章 表字与拜师(下)求订阅 天地君亲师,师生之谊放到任何时代都是被人们所极度重视,并不在父母亲情之下。当然,这个师生指的是真正有教导之情,真心为你好的老师,而不是只传授一些技艺了事,那只能叫师傅而非师父,或是老师。 所谓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而这个师生关系摆到官场之上说道就更多了,其实从宽泛的意义上来说,只要是参加科举并被取中,当界的考官就算是考生的恩师了,而最终的殿试又以皇帝为主考,所以进士们也就有了天子门生这一荣耀的称谓。 但这些终究只是表面意义上的师生关系,就跟后世的塑料情谊似的,真出了事情,无论师生都不会讲任何情面,更有甚者背后捅刀也不少见。对此,朝野之间也是见怪不怪,不会因此就对某人生出成见,或当作把柄。 而真正的官场中座师与门生间的关系就要紧密得多了,当老师的不光要教导学生治学上的事情,还会操心于学生的官职升迁,随时都会想着关照和拉一把。而对于这等类似于结党的做法,大越官场中也是默许的,因为这是老师对学生的义务。 当然相应的,学生对老师也有辅佐听令,当有事时为前驱的义务。倘若有学生在老师遭难时袖手旁观,又或是干出欺师灭祖的勾当来,哪怕他所做是对的,也会被人所不齿,被所有同僚所唾弃,无法在官场立足。 可以说真正的师生关系是彻底绑定,荣辱与共的。所以对大越的官员来说,无论拜师还是收徒,都必须慎之又慎,宁缺毋滥。 而这回魏梁是真起了把李凌收入门下的念头。这一方面是在于他确实看重这个年轻人的才干能力,也相信他能有一番作为,所以想要在官场中拉他一把;另一方面也是两人关系越发紧密的体现,毕竟只靠上下级什么的很难维持住关系,而成了师生之后就完全不同了。 见李凌如此知机果断,魏县令也不觉笑了起来,就这么坐着坦然受了他三拜之后,方才起身,轻轻把他搀扶起来:“你不必如此,你我之间虽有师生之分,其实平日里也与朋友无异……”却是正式承认让李凌拜入他门墙了。 李凌顺势起身,再次笑道:“老师胸怀宽广,弟子汗颜。” “哎,这可是为师的真心话,或许论科举作文我有许多可以教你的,但论起做官的权谋,算账之事,你可要强我不少了。”顿了一下,他又笑道:“好了,这些东西暂且不提,咱们先为你起个表字吧。” “弟子恭听老师赐字。”李凌又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同时神色也很是郑重,毕竟这表字可是一个读书人的脸面,确实相当关键。 “这表字一般来说总要与你贴合才是,或与你的名相合,或与你的性格相贴,又或是为师对你的一个祝愿。其实这些日子里,我也想过不少相关的表字,但总归不是太过满意,直到前日想起你之前在县衙的一系列雷厉风行的手段,再联想你名中的凌字倒是有了个想法。” 顿一下,他又看着李凌道:“你这个凌字直如你的行事风格一般,最是凌厉,勇往无前。但我辈行事素来讲个中庸平和,总是如此凌厉,到底欠了些温润之意,而且过刚易折,终究不美。 “所以为师希望你将来行事冒险前能多想想,与人相处也当以温和为上,和衷共济才是取胜之道。故而这个表字为温衷,你以为如何?” “李凌,李温衷……”李凌念了两遍这个名字,便咧嘴点头,“老师这个字果然取得好,学生今后也定会以此为念,绝不辜负您的一片厚望。” “你能有此心,我便很高兴了。”见李凌接受了这个表字,魏梁也颇为高兴,“其实本来我还想着给你起一个更忠君爱国如我一般的表字,但后来一想,还是算了,这个就挺好。” “哦?老师的表字却是什么?”李凌不觉好奇地问了一句,话说从认识对方到现在,还真没听他提起过自己的表字呢。不过这也正常,因为在江城县里,上上下下全是魏梁的下属子民,自然没人称呼他的表字了。 “我的表字嘛,就唤作忠贤了,忠于陛下和朝廷,做一贤臣。”魏梁慢悠悠道出自己的字来,“这还是我老师在我考中生员时为我起的呢。” “忠贤,果然是好字,与老师的为人也是相得益彰……”李凌刚吹捧了两句,突然就顿住了,忠贤,他又姓魏,魏忠贤……卧槽! 见他突然愣住,随即露出了极其古怪的神色来,魏梁不觉有些奇怪:“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什么。”李凌轻轻摇头,然而目光却忍不住往老师的下身看去,那玩意儿应该是完整的吧,这儿是大越不是明朝,只是同姓同字罢了……心里是这么想,可到底有些别扭,只不知要是老师知道历史上有个叫魏忠贤的九千岁,会有何感想呢…… 魏梁还真不知道自己的表字能让李凌产生这么多怪异的念头来,只是笑道:“如今你有了字,才算是真正的士子了。对了,适才我问你的事情可想好了吗?” “乡试吗?” “是啊,你有何考虑没有?”说着一顿,他又正色道,“其实要让为师来说,还是建议你今年八月去省城考一回乡试的。” “却是为何?”李凌连忙问道。 既然已成师生,有些东西就能说得更透彻些了,魏梁也不带隐瞒的:“我知道你有些顾虑,我也看过你此番院试的文章,确实有不少问题,立意虽然不错,但遣词用句上,还是欠缺了火候。而且,我之前不是让你多读那些解元状元进士的时文吗,怎么在这次的文章里却很少见到你有取其精华,化为己用啊?” “呃,学生虽然读了他们的文章,可终究无法将其融会贯通,所以写文时就没有用上。” “唔,这也是时间紧迫所致,好在如今离着乡试还有几月,你接下来就好自把这些东西都融会贯通,这样乡试时才能添几分成算。”说着一顿,他又正色道,“至于我为何让你参加本次乡试,也是为了你好。一方面,科举如作战,也讲究个一鼓作气的道理,趁着刚拿下秀才功名,胆气正壮,自当一往无前,去把举人也给考出来。这另一方面,也在于朝廷一早就有成例,并不是所有生员都能去考乡试的。” “啊?还有这一说?”李凌还真不知道有这么回事儿呢。 魏梁点头:“不错,你可知道每年光是我衡州一府就有六七十个新秀才,而乡试却是三年一次,又是一省之地只取百人,那历年的生员加在一起,前往参考的人数有多少便可算出来了吧?” 李凌只草草一算,就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不怕有五千以上啊。” “只多不少,哪怕是省城,也是不可能让这许多考生同时去乡试的。所以朝廷一早就定下了规矩,一者便是优中选优,只有三年里在府学县学成绩出众者才能得到乡试的准许;另一者便是当年考中的生员也有资格前往省城乡试。” “那要是前两年考中的生员呢?” “他们只能怨自己运气不好,必须在县学或府学里再读一年书,凭自己的实力来争这个名额了。”魏梁笑着道,“话说当年我就是在府学里学了一年才去参加的乡试,当时我就是府学那一年的魁首!” 您牛x,主角光环,学神本神……李凌忍不住在心中感慨了一声,然后才道:“所以学生这次真是运气极好,便能以新晋生员的身份去省城乡试?” “不错,这等机会可是难得得紧,绝不能错过了。哪怕这回真失手了,也能涨涨经验,等三年后再考也更有把握些。” 李凌心思一转,就认同了对方的说法,这等机会确实不能错过了。本来他还想着再学两年去乡试呢,可这么看来,之后再考可能难度更大了。 “老师说的是,学生今日开始就为接下来的乡试做准备。” “唔,其实经义什么的你已经滚瓜烂熟,现在最关键的还是把其他人的文风特点,还有他们的精妙处全部学来,再化为己用。如此,文章才算上乘,才能在乡试中杀出血路来。”魏梁再度提点道。 李凌点头,但心中还是有所疑虑:“可是这么一来,我自己的文章就彻底没风格了呀。” “要的就是没有你自己的风格,你风格再好能比得了那些连战连捷的科场高手吗?” “可……”不等李凌把话说出,魏梁已迅速说道:“你觉着如今的时文是什么?有人说它是什么锦绣文章,简直胡闹。其实那不过就是一块敲门砖罢了,是你用来进入官场的一件工具,难道你觉着自己入了官场还会做这样的文章?就是为师我,现在怕也写不出当初那样的‘锦绣文章’了。所以你想要写出自己的东西,大可等到科举有成之后。” 这话如浪潮般狠狠冲击在了李凌的心头,又如当头棒喝,打得他心神剧震,半晌之后,方才明白过来,深深地一躬到地:“老师说的是,学生受教了!” 也只有真成了师生,关系近到这一步了,魏梁才会把如此直白的道理说给他听啊。 第108章 开张之前 接下来一段日子,李凌又回到了县试之前的模样,每日里不是读书就是写文,然后每过两三天才去一趟县衙,主要还是把自己写的文章交给老师批阅,找出其中的优缺点,以求进步,间或帮着处理些衙门里的公务。 他在衙门里户房典吏的身份可是一直都保留着的,而且在他那一整套的制度之下,户房,甚至整个县衙也能自动顺畅运行,都不用他或魏梁时刻盯着了。 这样的日子过得自然飞快,一晃眼又是半来个月过去,已到五月中旬。这日,府城有人送信过来,李凌打开一看,就笑了起来:“万兄他们办事倒是够利落的,真就要在这两日开张了。” 月儿忙好奇地靠过去看信上内容,一看之下,嘴巴又噘了起来:“哥,你又要去府城了?那我……”一边说着,一边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哥哥:“哥,我还没去过府城呢。” “那就一起去,正好散散心。”李凌宠溺地一摸她的脑袋道,“还有,趁着这次我们再去江北看望姐姐。” “真的?”月儿都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了,脸上满满都是惊讶,一瞬不瞬盯着自己哥哥。其实早在之前李凌提过会带她去看望姐姐时她就一直惦记着了,现在可算兑现了承诺。 “当然,可不光你想姐姐,我也一样的。”李凌笑着道,“这次先去府城,然后再去江北看姐姐,就这么决定了。你这就去把衣服什么的准备一下,明日我们就出发启程。” “嗯嗯,哥你最好了。”听到哥哥已经定下行程,月儿是越发的雀跃了,点头就跟鸡啄米似的,而后便匆匆跑回自己的屋子,想着该拿什么衣服出门,等去见姐姐时又该穿哪件衣服…… 看着小丫头那一副着忙的样子,李凌又笑了起来,一股成就感油然而生,这是在县衙里办成多少差事,除掉多少敌人都没法比的成就感啊。 次日一大早,几辆马车就出了县城,直奔府城而去,此番前去的除了李凌兄妹外,自然还有古月子及书局里的一些人,既然要在府城开办书店,并有意在今后立起书局来,很多东西还是需要他们来做安排的。 在走了一程后,古月子便把李凌叫到了自己的马车上,这时的他也是一脸兴奋:“李老弟,不瞒你说,早在去年时我就想过能反击着打去府城了。却不料这个当时以为挺荒谬的想法今日却成真了,真是世事难料啊。对了,此事你觉着到底能有几分胜算?毕竟那边可是万家书局的地盘,咱们这可是虎口夺食啊。” 说了几句后,他便暴露出了心虚的一面,巴巴地看着李凌。李凌当下里就给他吃定心丸:“我要说十成把握你也不会信,但想着七八成把握总是有的,毕竟咱们的书籍画册什么的早在县里已经确认过深受大家喜爱了,府城的百姓难道还会不同吗?” “我对你的小说,还有那些画册自然是有绝对信心的,可万家书局那边……” “这个你更不必担心,万浪也是万家人,又有他们老太爷在背后作保,万家书局那边必然不敢上什么手段。” “要真能如此,那我就放心了。”古月子舒出一口气,用手摸着自己的胡须,呵呵笑了起来。 李凌也陪着一笑,随即听到外边传来几声银铃般的笑声,从车窗处探头回望,就瞧见月儿正同样探出头来,看着沿路变换的风景欢喜而笑呢。这让他不觉轻轻一叹:自己这个哥哥确实做得不太合格,直到今日才带了丫头出来。想着她都这么大了,这还是第一次离开县城呢。 “今后我该多带她到别处逛逛,可不能让她跟其他女子一样,只做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那样的人生可多无趣啊。”看着冲自己挥手的妹妹,李凌笑着也挥了挥手,同时在心中已暗暗下了决心。 …… 府城,北大街。 已经重新装潢过,并且悬挂上全新牌匾的纵横书店内此刻还有不少人在忙碌着。 万浪万公子这时已没有了平日的倜傥风流,不断支使着众人按自己的意思把书架,书籍什么的摆放到位:“对,就是那里……那边的书架往后靠靠,得把走道给我让出来……哎呀,你怎么就这么笨呢,你把它往左手边让一让,不就跟前边的那架子对应起来了吗?” 虽然忙碌,叫喊得喉咙都发干发哑了,万浪却依旧兴致勃勃,不见半点疲态。这可是他自己的第一份产业,哪怕再累,也是心甘情愿,成就感满满。看着店中书架什么的彻底成型,他的脸上更满是志得意满的笑容。 “九少,酒楼那边来问,咱们店里要准备哪些小菜酒水?”又一个下人跑到跟前来请示道。万家有自己的酒楼,这书店的酒水什么的供应自然从哪边拿了。 “这个……”万浪稍微思忖了一下,便道,“就以清淡些的酒水为主吧,也不用上太好的酒水,真要喝酒,人就去酒楼了,酒水什么的在咱们这儿就是个调剂作用。还有,我之前让人准备的那些酒壶酒杯什么的赶紧叫人送来,再过两天都要开张了,可拖不得。” “是,小的这就让人去催,今日晚上必须把东西都送过来。” “唔,戏班子找好了吗?是咱们府城最有名气的春和班吗?到时候可别拿其他戏班滥竽充数,我可丢不起那人。” “九少放心,一切都安排妥当了,绝误不了事。” “那行,你去吧。记住了,这里的安排别给我说出去,尤其是三房那边,要是让他们提早知道了我书店的内情……”说着扫了对方一眼,看得他身子一震,赶忙赌咒发誓地道:“九少放心,这事咱们一定守得死死的,绝不让他们知道了咱们店内情况。” 万浪这才满意点头:“去吧,从后门走,仔细着些,到时少不了你好处。” 这位是从后门走了,而书店紧闭的前门附近,却有几个盯了一上午的家伙最终还是悻悻而去。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同样门面极大的万家书局前。 这里的生意可比江城县的古家书局好太多了,不时就能看到有人进出,还有几辆板车停在院子里,有伙计把新印刷成的书籍搬运装好。 见人回来,正好从印场出来的万芒脚步就是一顿,招手让他过去:“怎么样,那边书店的情况打听出来了吗?” 这位低头都不敢与之对视,小心道:“小的几个在书店前等了好几日了,也没见他们打开过店门,所以里头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还是没看到。” “哼,他们就没人出来?” “人都是从后门出来的,前门压根就不曾开过,也不知他们到底在里头鼓捣些什么玩意儿。不过小的还是听到里头这两日不断有重物移动的声音,而且还挺频繁的,应该是在把书架什么的进行重新安排。” 万芒听得更是一头雾水:“书架有什么好挪动的?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十二哥,要不咱们直接派人闯进去看个究竟?”这时万荣正好走了过来,听了这话随口提议道。 “你这是什么馊主意?真要这么做了,老太爷可饶不了咱们。之前他老人家都已经开口了,说这回是公平一争,只能用商场上的手段,不得用盘外招。” “要我说这就是老太爷在袒护长房的人,明明说好了书局一块由我们三房负责,现在又出尔反尔,让万浪这个长房的出来打对台,这不瞎闹吗?” 万芒的脸色也不好看:“长房的人,尤其是万浪一向受宠咱们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不过这次咱们机会还是不小的,他也就仗着老太爷宠信罢了,真论开书店,根本不是咱们的对手。他不是两日后开张吗?咱们就在那天让所有书店来个大减价,我看他还能不能热闹起来。” 顿了一下后,他又嘿嘿笑道:“而且这次说不定长房真要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了,一旦他败了,钱庄那边咱们三房就能插上手了。那可是钱庄啊。” 这话果然也引得万荣两眼发光:“咱们这次一定能斗垮了那个纨绔子,让他知道出门做生意没那么容易的道理。” 万芒点头:“再让人继续去那边盯着,早一点知道他书店到底是个什么想法,咱们就能有应对之策。别的我不担心,但听说他居然还和江城县那个古家书局合作,就不得不防着了。” 听到古家书局四字,万荣的脸色又唰的一下阴沉起来,随即就是愤愤然一哼:“早晚我会把当初的失败还给他们的!” 与此同时,数辆马车已缓缓来到了府城前,在月儿的要求下,李凌与她一道下车步行,来到了高耸的古朴城墙前,目光顺着城门洞看进里头,看到那到了傍晚依旧繁华的街道,小丫头两眼放光,半晌才惊呼出声:“啊……这府城真好高,好大,人也好多啊!”  第109章 纵横开业(上) 五月十八,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刚过辰时不久,府城北大街一带已经热闹起来,行人往来如织,两旁的店铺和摊贩不断叫喊招揽着客人光顾。 突然的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却把许多人的注意力都给吸引了过去,有总在这一带活动的更是在打眼一扫后面露好奇之色:“那边不是总把门关得死死的纵横书店呢,这是要开张了?” 随着最后几声鞭炮响毕,近两月来一直紧紧关闭着数扇店门几乎同时开启,数十人鱼贯着从里头出来,其中有穿绸衫长袍的,也有着短打扮的,但更惹人注目的却是一批穿上戏服,脸搽油彩的戏子们。 眼见许多人下意识朝着自家店门前聚拢过来,人群中间的万浪便一面摇扇,一面微笑着上前两步,团团地朝着周围众人作了一揖:“诸位乡亲父老,在下万浪。今日正是我名下的纵横书店开张的良辰吉日,本店有各种经义文章,也有诸多精彩的话本小说,许多都是最上乘,大家从未看过的,还有其他精彩的故事画册等着各位进门一观。还望各位乡亲父老多多照应在下生意……” 说完这一套场面话后,他便把手一摆,示意那戏班的人可以上台了。 当下里,数名春和班的戏子就照顺序走上早搭好的木台上,翻跟头,舞刀枪,当场就来了一段新编的群戏乱战,打得那一个叫精彩纷呈,配合着两旁的鼓点锣声,立马就引来了更多周围路人的围观,喝彩叫好声更是迅速扩散开来。 不一会儿工夫,几乎半条街的行人都被这里咚咚咚,当当当的动静给吸引了过来,有蹭戏看的,也有好奇地跑到店门前探头探脑,一窥究竟的。这其中,自然也少不了万家三房那边安排的眼线了,只看着那店内古怪的陈设,这位更是一脸疑惑,满头雾水,半晌之后方才记下一些细节,然后急匆匆就往回跑,赶着去报讯了。 纵横书店离着万家书局倒也不远,只顿饭工夫,人就已经来到万芒跟前,把自己看到的情况如实上报,却听得这几兄弟连连皱眉不止:“在书店开张时请来戏班唱戏,这小九行事还是如此不着调吗?” “你是说那店内环境和咱们的书店截然不同?” “是的,他们店里进门之后就是一排排的书架,客人完全可以自己在里头取了书看,两侧居然还有桌椅什么的……对了,小的还看到最边上还有个柜台,就跟酒店里的柜台似的,上头还摆了不少坛子酒壶和杯碟呢。” “真是胡搞,如此乱糟糟的一个书店还想招徕客人?”万荣顿时笑了起来,“十二哥,看来咱们是白担心这么久了,这种店铺开不了几天就得关门。” 万芒却皱起了眉头,他也看不懂对方的这一系列安排到底有个什么用处,可是心中却不敢放松,只能肃容道:“你可别小觑了他们,更别忘了这事还有那姓古的和姓李的搀和其中。当初你和十三就是因为轻敌才败于他们手上的。” 提到之前的失败,万荣立马就笑不出来了:“那依十二哥的意思是?” “你,再以顾客的身份进店里看看,务必要把他们的底细都给我摸清楚了。还有,咱们之前定下的事情不能改,待会儿就让人把全场书籍打八折的牌子挂出去,再让人沿街散播消息,我要让他们开张日做不了几笔买卖,好好打压他们的气焰。” “是!”万荣和那伙计赶忙答应一声,随之便快步出门,各自办事去了。而万芒则又一次陷入了沉思,只靠这些噱头,万浪真能让书店在府城立足? 当那伙计再一次来到纵横书店前时,发现这边聚集的人是越发的多了,里外三层全都围住了戏台看戏,也有不少人被书店内的奇怪装饰吸引,跑进去一看究竟。见此,他也装作是寻常客人,踱步走进店去。 “这位先生,你想要看看什么书?”才一进门,就有个年轻精神的小伙计笑着迎了过来:“您是想挑经史子集,还是想看小说话本,又或是对咱们书店独有的画册画本感兴趣?” “我……我就随便看看……” “哦,那我身后这三排书架上就是经史子集及相关注释,左手边的五排是话本小说,右手边那些则是画册话本。您要是想看看内容,可以取了书去那边的桌子前翻看,我们店里还备有酒水点心,绝对公道……” 听完这一番介绍后,就是他这个前来打探消息的也对书店内的服务与书籍更感兴趣了,忙随便应付了几句,就先朝着左手边那排书架而去。 书架前此时还有四五人在有些迟疑地看着整齐排列的书籍,却不敢随意抽出呢。 如今大家所习惯的店铺,无论书店还是其他,想要什么都是直接跟伙计或老板说了,然后由他给你提供,再根据情况决定要不要。哪遇到过这样直接就可以上手取了书看的书店啊。有几位甚至还担心着是不是自己一取下某本书来,店里掌柜伙计什么的就跳出来强行让他们买下书册了。 不过这位探子却没有这方面的顾虑,倘若纵横书店真如此强买强卖,反倒正中他下怀,可以好生闹一闹了。只见他在书架前略略扫过一圈,就挑中了那套之前就听人提过的《封神演义》,抽出第一卷,站那儿就随便翻看了起来。 结果店中伙计和掌柜压根没有上前干涉的,只顾着招呼其他新进店来看个究竟的客人。探子见状,只啧了一声,又把书放了回去,然后又随意转身,去了右边那几排书架,走到近前,就听那里几个已经拿了书在手的客人在轻轻赞叹了: “这画册真精细,美人儿画得是真像啊。” “你看还是我这本好看,都有神仙在画里斗法了。” “咦,我看看……还真是!哇,这玲珑宝塔居然把人给吸进去了……这是什么画册来着?”“叫什么封神演义,我也就随便抽了一本,真挺精彩的。” 几人的小声对话当即就吸引了更多客人的注意,他们纷纷凑上前来,你一本,我一本地把架子上的画册取出来一看究竟。而这一看之下,这些人全都陷了进去。 府城这儿的人哪见过这样把字转化为画面的书本啊,一看之下都停不下手,啧啧称奇不已。就是那探子,在好奇心驱使下随手打开一本根据才子佳人小说改编的画册,眼睛也有些拔不出来了。 那些原先只能靠着阅读文字想象的东西现在完全变成图画侵入双眼,这冲击可比看惯了2d电影去看3d大片还要刺激,看着那栩栩如生的美人儿书生,那代入感……差点让他流下口水来了。 直到后方传来几声交谈,才让他从故事里回神,转头看去,却是有个客人手里捧了几本画册来到了门前的柜台处:“这几本画册怎么卖?” “先生,咱们的画册乃是天下独一份的,所以这价钱上也自不低,一本需要八钱银子……” “这么贵吗?”客人皱起了眉头了,这画册的大小就跟巴掌似的,也不甚厚,就五十来页,内容跟那一卷卷的小说自然没法比的,这么一算就实在不值了。 “先生您是有所不知了,咱们的画册都是请上好的画匠精心根据书中内容所画,最是贴近原著也最是精彩,而且您也看了,这画册印刷精美,光成本就已不菲,正所谓一分钱一分货……另外,这回是咱们纵横书店开张的好日子,从今日开始的三天内,咱们店里的所有书籍都打八折,所以这么算下来,这画册其实也不是太贵。” 听他这么一番仔细介绍,本来犹豫的心又倾向于买下了。片刻后,他终于是一咬牙:“也成,这画册我确实喜欢,就买下这几本吧。”说着把书往前一推。 “多谢先生光顾,不过这几本都样品,咱们柜上还有一样的全新的给您。”说话间,这位伙计已经麻利地从身前柜台里取出了一只箱子,里头正摆着相同的画册,寻出那几本来,放到了对方跟前。 这一小小的举动不光是让这位客人感到一阵贴心,背后其他人也都点下了头去。之前还有人觉着如此把书放在这儿任所有人随意翻看有不妥,一旦书籍旧了破了谁还愿意买呢?现在才知道,原来店家早有准备,想得可比自己要周详得多了。 于是客人欢喜结账,那伙计仔细算了一遍才道:“一共是五本画册,本该要您四两银子,但今日咱们开业酬宾,打八折,一共只要三两二钱。对了先生,今日我们书店有更大的优惠,只要一次性买书达五两银子,就可成为咱们纵横书店的白银会员,如此还能再打个八折,也就是折上折呢。” 他这话却是大声说出来的,不光是面前的客人,店内,甚至店外的不少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这优惠力度可当真不小了呀。 第110章 纵横开业(下) 周围那些客人这时也顾不上看书了,纷纷转头看向那伙计:“那白银会员又是个什么东西?” “敝店深知要把买卖做大离不得各位乡亲父老的光顾帮衬,同时也想着要回馈各位,所以打从一开始咱们东家就定下了相关章程,好让各为爱书的先生们以更低的价格购买我店中书籍。”此番说话的不再是柜台内的伙计,而是一直在旁照看生意的掌柜。 只见他又是团团一揖,笑着对大家道:“所以此番我们书店开业酬宾,先定下全场书籍皆八折出售,同时还设有白银、黄金两种会员,只要这三日里在我店中买书达五两银子的客人,都能获得白银会员的资格,那今后他任何时间来我店内都能享受八折优惠,不光是书籍,那边的酒食供应也是能打八折的。” “那黄金会员呢?”边上有人好奇问了一句,其他人也都看向了掌柜,只一听就可知道黄金会员要比白银会员尊贵得多了。 “黄金会员在咱们店内的消费一律都打七折,同时还能获得敝店的专门服务,比如新书的抢先阅读,又比如只要是会员需要的书籍,敝店是定会想尽办法为你购来……”顿了一下后,掌柜的又是一笑,“不过咱们的黄金会员的要求可比白银会员高太多了,必须先在柜上存银五十两才能有此资格。当然,今后在敝店内买书吃酒都是从这笔银钱里扣除的,我们自会把账目如数交于他审看。” 前面掌柜子的说到黄金会员的优惠和特权时众客人还一阵心动呢,可在听到成为黄金会员的苛刻条件后,九成以上之人却都大摇其头。五十两银子都够寻常人家大半年的开销了,即便再爱书的人也不可能把银子放到书店里啊。而且…… “你这店家好不狡猾,要是我们真把银子存柜台上,你们又突然关张,我们的银子去哪里找回来?”那探子终于想起了自己的立场,立刻大声提出质疑。而这一吼,也果然赢得了不少人的认同,也是纷纷跟着质问。 掌柜的刚想说什么,万浪已先一步从后边转了出来,拍着自己的胸膛道:“诸位乡亲父老,在下万浪,是本店东家,也是万家钱庄的主事之一。虽然我们纵横书店才刚开张,但绝不是会欺瞒诸位的野店,我们要打造的就是咱们大越朝中数一数二的书店书局,现在只是开始,岂会干出捞一笔就走的事情来?若是真出了事,大可去钱庄找我便是!” 万家在府城那是家喻户晓的大商家了,酒楼、钱庄、车马行,甚至还有几家粮米铺子……可以说几乎每个府城的百姓都多少与他们打过交道,也知道万家的财力有多么雄厚,对他们自然是信服的。 现在万浪这一拍胸保证,立马就将众人的猜疑给吹散了,没人再作质疑,反倒有人在边上小声嘀咕起来: “这买卖做得过啊。店里的东西都能打七折,要算起来都比去酒肆喝酒的价格还低些了。”“是啊,还有那些画册,看着确实挺好,若是能以更低的价格买来看,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要不咱兄弟几个凑一份,到时可一起来买书喝酒什么的?” 这些话语时不时漂到后边,李凌和古月子听得也是满脸是笑,点头不止。 “万公子到底是家学渊源啊,一番话说下来,就能取信众人,不服不行。”古月子欢喜赞叹道。 李凌暗自撇了下嘴,这其实就是对方借了万家的势而已,毕竟有这么个身份作背书,只要是本府生意场上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而其他人哪怕再舌灿莲花,效果也没有万浪这么拍胸脯说句保证来得有说服力。 不过这种想法到底不能明着说出,李凌也随之开口:“那也是古哥你找的人好,那掌柜的,还有那几个伙计,几句话间就让大家对咱们的新规矩有了兴趣,所以功劳也有你一半啊。” “哎,那不过是小事而已,他们也不是我古家书局自己培养的,都是当初在与万家书局的竞争中败落下来的书店老板,本就熟悉其中之事。所以这功劳我可不敢贪下啊。”古月子忙摆手谦虚道。 他说的倒是实情,如今纵横书店里的两名掌柜,五六个伙计,那都是近几年里被万家书局挤垮店铺,都快生活无着的老板伙计。现在纵横书店给了他们机会,还答应他们一旦能开出分号会让他们各管一摊,自然让他们感恩戴德,卖力做事了。 随后,古月子又笑道:“不过真要说本事,还是李老弟你更厉害。我都想不到书店可以如此办,不但卖书还卖酒食,还有这格局,看着就不一般。最让我感到惊讶的还是那会员制度,这要真有人办了黄金会员,那接下来就必然成为我们书店的唯一客户了。你这到底是从哪儿学来的本事,怎么想出来的?” “哈哈,只是突发奇想罢了,也是万兄他信我,才敢把这新奇的招数全用出来。”李凌打着哈哈回答道。 就在两人闲聊的工夫,前边店内的生意已经变得红火起来。 首先就是那个本就打算付款的客人,一听五两银子就能成为白银会员,而且还能永久得到折扣,没多想,就又转身去拿了另几本画册,凑满了五两后一并会账。 而在确认其消费满了五两,并答应开办会员后,伙计便麻利地拉开抽屉,取出一张颇为精细,似镂着几缕银丝的木片来双手递了过去:“先生还请收下本店的会员卡片,今后只要您持此卡片来我店中消费,皆可打八折。” 这张银光闪闪的卡片一经出现,就吸引了周围好几十双眼睛,所有人都面露惊艳之色,就是那顾客也在略略惊叹后收下卡片。这卡片看着造价都已相当不菲,甚至可能超过五两银子了,如此看来,这纵横书店还真是财大气粗啊。 在感叹之余,某些人也迅速想到了一点,如此精致的卡片无论成本做工都不是一般人能弄出来的,自然也就杜绝了其他人的仿造。而且还给了持卡会员以更强的虚荣心,立刻就吸引了更多客人想要办卡。 而随着伙计的一声招呼,果然就有不少人拥到了柜台前,各自拿着书叫喊着要结账办卡:“各位父老乡亲,这三日开张酬宾,所以敝店的会员卡也是打了折的,若是三日后再有人想要成为店中会员,就得购书满十两银子和在我柜上存下百两银子才能做到了。各位,可别错过这么好的机会了。” 本来就蠢蠢欲动的众人这回是再也忍不住了,当下就有几人拍了银子到柜上:“我要开一个黄金会员……” 其他人也纷纷上前,或提书,或拿银子,当真是热闹得不得了,都把那探子看得有些傻眼了,什么时候书店的买卖能如此之好了,居然能让客人争先恐后地付钱买书,有些还是光出银子不买书的…… 店内人头涌动,争先恐后地买书场景自然吸引了更多外边的行人注意。再加上原先就有许多人被那外头咿咿呀呀的唱戏给引了过来,这店内的客流量就是不断增加,只半个多时辰,店内已经人挨人,人挤人,都快水泄不通了。 趁这工夫,万浪已迅速闪到了后方,即便如此,还是被挤得有些狼狈,衣衫头巾什么的都有些凌乱了。一看到气定神闲的两人,他就没好气道:“你俩怎么说也是书店股东,居然就让我一个在头里招呼,当真不当人子!” “我看你是乐在其中吧,这等出风头的事情还是万兄你最合适了。”李凌笑吟吟道,“怎么样,我就说今日开张生意一定极好吧。” 万浪这才笑了起来,一挑拇指:“李兄果然深谙经商揽客之道,我算是心服口服了。这什么白银黄金会员的我原先还不觉着有多吸引呢,现在看这场面,就是我自己都有些心动了。” “这就是寻常人的从众攀比心理了。其实这只是开始,接下来咱们要做的就是把咱们纵横书局的这一会员制完全推广出去,让城中那些有钱人也对咱们书局的会员制感兴趣……” “这有什么用?那些有钱的商人什么的也不看书买书啊,他们会对这个感兴趣?”古月子有些不解道。 “他们是对看书没兴趣,但要是咱们的会员成为身份的象征呢?要知道咱们店里可不光只有书籍,还有酒食呢,他们不看书,也是可以来喝酒的嘛。”李凌笑着说道,“当然,这些东西就需要万兄你来运作了,通过万家在商场上的影响,我想必然能带起一股风来。而只要那些大商家,甚至地方官员都以买到咱们的会员卡为荣,那接下来城中那些跟风者便会蜂拥而至,咱们纵横书店不但能一下获得大笔资金,还能把名头彻底打响。” 万浪只思忖了片刻,就双目泛光,连连抚掌:“好主意,就这么办。不过现在不急,我已经在对面的酒楼设下庆功宴了,咱们一起过去喝上几杯。” 第111章 横扫书市 听完几个探子的轮流禀报后,万芒嘴角一撇,满是不屑:“书店里还能喝酒?当真是不伦不类,简直胡闹!还有那什么黄金会员,白银会员的,我看就是个噱头,他是想钱想疯了!” “十二哥说的是,那万浪行事向来胡闹,今日不过是把平日里的那些做法用到了开店上,我也不觉着他能成事。” “就是,咱们开书局书店的最要紧的是什么?不是这些奇技淫巧般的花样,而是实打实的好书!像他这样搞,纵然一开始能闹腾两日,过了这风口,也就只能关门了。” 三房的几人很快就有了相同的看法,本来还存着的一点担忧疑虑此刻已尽数消散。就是一直担心古月子和李凌会从中做些什么的万艾也附和着道:“不错,这些折扣什么的咱们书店也有,用不了几日,这生意还是咱们的。” “对了,今日咱们在城里的三家书店生意如何?”他这一下还真提醒了万芒,便随口问道。 这一问却让边上两个掌柜脸上一苦:“东家,虽然咱们也在店里挂上折扣,可生意和之前也没太大变化,而且还……” “还什么?不要吞吞吐吐的,有什么就直说。” “而且下午时有几个客人跑来咱们店里打听有没有什么画册,咱们一时拿不出来啊。对了东家,咱们书局真么打算也跟着印一些画册,那东西好像挺招人喜欢的。” 掌柜的这一句话,说得在场几兄弟面色就是一沉。不知是不是因为难以接受当初江城县失败一事,万家书局这边刻意忽略了对方拿出的画册,哪怕已经过去数月,也未见书局里有这样的新书出现。 本来这事倒也无伤大雅,毕竟府城这边也没见着有人卖画册。可这回,随着纵横书局的开张营业,一本本画册果然入了人眼,这让几人心头顿时一沉。 半晌后,万芒才说道:“知道了,此事我会想法子的。你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多招揽客人上门,再把小说话本和经义诗集什么的多打折扣,务必要把客人从那边给我抢回来!” 等几个掌柜离开,几兄弟面面相觑后,万荣才迟疑着道:“十二哥,那画册的事情……” “现在再造画册已经来不及了,不过既然大家都感兴趣,可以尝试着找些城中画师帮着画些底稿出来,先准备着吧。” “那我们用什么小说作底本呢?” “这个简单,哪本小说卖得最好就用它的。记住,这口气咱们一定要争住了,绝不能让纵横书局坐大!”万芒说这番话时依旧信心满满,可是在过了两日后,他的心情就完全不一样了。 看着连续三天的书店惨淡经营额,万芒的手都有些发颤了:“三天时间,三家书店,加一起居然不到二十两的营业额,你们是做什么吃的?我不是让你们把咱们的折扣力度打出去了吗?还没客人上门?” 三名掌柜全都低头敛眉,连大气都不敢透,半晌才有一人嗫嚅道:“东家,咱们已经把书价定作平日的七折了,可上门的客人却是越发的少,今日一整天几乎都没见人上门啊。” 其他两人也纷纷点头:“我们……我们店里也是同样的情况,昨日下午,有两个客人到我们城东的书店,结果才看了一会儿,就被他们的朋友给拉走了,说是……说是北大街的书店更实惠,几人合一起买书还能得一张银卡什么的,在朋友中间也有面子……” “砰!”重重的一掌拍在桌案上,霎时就让几人住了嘴,万芒怒道:“这怎么可能?他们不是只打八折吗?还有那什么银卡,真有那么大吸引力?” “东家有所不知,这两日里咱们城里许多读书人言必谈这纵横书店的白银黄金会员,许多有钱人家的公子少爷都以能拿到会员为荣,哪怕拿不出黄金卡,有张白银卡也够吹嘘的了。”书局这边的掌柜迟疑着把内情道了出来。 “就那几张卡片,便让他们趋之若鹜了?”万荣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虽然他之前也有所耳闻,可真摆到面前,依旧怀疑:“城里那些有钱人都是自己花钱去买的卡?” “正……正是。我们也让人跑去查看过,光是昨日一天,就有不下三四十人花钱买书,或是直接买那会员……”那书店掌柜说着脸上肌肉都颤抖了起来:“东家,您是有所不知啊,他们这一手可太狠了,一旦成了那纵横书店的会员,就意味着以后这些人想要买书,就只去那边书店,咱们几家店的生意自然就被抢去了。” “还有,我也打听过了,他们的那什么会员更有一项好处,就是他们想要什么书,哪怕再难弄,纵横书店也会派人去给他们买来,如此咱们就更没生意了。” 几名掌柜的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好大一通,都把万家三房几兄弟给说懵了,事情远比他们想象中的严重太多太多,本以为只是噱头的会员,反倒成了人家致胜的法宝了。 片刻后,万艾才想起一点,拍案道:“这不对啊,他们那个什么折上折,岂不是在亏本卖书?卖得越多,亏的也越多?他们能支撑到什么时候?” “应该是和那画册有关,那东西的成本我们一时也估算不出来,但他们却卖八钱银子一本,应该利润不少。而且这几日里购买最多的也是这些画册,倘若他们的成本够低,自然就有赚头,至少不会亏本。而且,他们还有几日里购买黄金会员的收入撑着呢,短时间里是断不会有资金短缺问题的。” “又是画册?就靠几本画册真能让所有人都跑去纵横书店?”万芒满脸怀疑,拍案问道。 “也不全是画册的功劳,还有那两套全新的小说,一个是已经出齐了的,全套七卷的《封神演义》,还有一套就是同一个作者所写的《包公案》。” “对,这两本书这两日也有客人来我们店中打听,但我们却并没有相关书籍,所以生意也没能做成。” “虽然才两三日,那封神演义已经在城中传开了。不光是那些士子人等喜欢看,就是那才开蒙的小儿都对其中故事极有兴趣呢。” “这怎么可能?那小儿能认得几个字?会对这等小说感兴趣?”万荣皱眉道。 “公子有所不知,因为除了小说,封神还有画册呢。那上头以图为主,伴以简单的几句话,就算是初识字的小儿,也能津津有味地看上一天……” 万家兄弟几个虽然不懂什么叫作文化产业的互相推动,可依然感到了一阵压力如山峦般轰来。《封神演义》、连环画册,这两个被他们刻意忽略掉的东西,现在居然合在一起,以一加一大于二的力度重击他们的产业,让他们的书店生意一落千丈。 这一下,他们是真傻眼了,如此情势之下,想要再夺回客源可真太难了。本来,他们之前所以能垄断府城的书市就不是靠的光明手段,而是借着书局,压住成本才把其他书店给挤垮的。没有更好的经营策略,有应对不及,现在的情况已变得极其糟糕了。 …… “干!”几只酒杯轻轻撞在一起,随后收回,李凌、万浪和古月子笑着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再加上坐在旁边的月儿,人人脸上都满是欢喜。 虽然只三天时间,可纵横书局的生意效果还是让他们大吃一惊,好到直到现在万浪都有些恍惚呢:“哈哈,真是没想到,短短三日,我们书店的进项就达到一千三百多两银子,都超过咱们酒楼这几日的营业额了。我都要怀疑是不是账上出了问题,有人算错了。” “你要不放心,我可以帮你再算一次。”李凌笑道。 “哈哈,那却不用了,我觉着这样就挺好。”万浪忙摇头制止道,“不过真说起来,还是李兄你的功劳最大,不光是那些黄金白银会员的想法,还有你那两套书,都已在我们城中风靡开来了。封神就不说了,那包公案也是被许多人看得手不释卷,连声叫好啊,就连我那几个平日不怎么喜欢看书的朋友,也是一气看完,连叫过瘾。对了,他们还找我追问下一卷什么时候出呢。” 这算是官方追更吗?李凌咧了下嘴:“这只怕是要让他们失望了,至少短时间里,包公案的第二卷很难出来。你也知道,我接下来还得参加乡试,必须抓紧时间好好温书啊。这次来府城,都是抽空而来,接下来空闲时间就更少了。” “那不如把包公案第一卷也给改成画册?”古月子突然提议道。 “这个倒是可行。”李凌点头道,“对了,你们也知道我书中内容有些问题,所以若是府衙怪责下来……” “你放心,这点事情我万家还扛得住。”万浪不以为意摆手道,“别说这案子本身就已查明,就算没有真落实了,一本小说而已,他们还能挑刺不成?”这话说的,端的霸气测漏…… 第112章 “李凌……” 衡州府衙,沈寒手里捏了本书,脚步匆匆来到知府公厅前。听到脚步声的知府狄冠月从案上的卷宗上抬起头来,示意他进来的同时问道:“这是出了什么事了,竟让沈府推你如此焦急?” 沈寒跨过门槛,两步来到案前,把手中书册推了过去:“大人,你看看这本如今已在城中流传开来的小说话本。那江城的魏梁是越发肆无忌惮了,居然就想拿此逼着咱们让步。” “嗯?”狄冠月随手拿过书册,只见封面上写着“包公案”三字,再打开书卷,发现里头已折了一角,便顺势一目十行地扫看了下去。而趁着他看书的当口,沈寒也没闲着,继续说道:“这书中所写案件完全就是以江城县黄麻捐一案为参照,只不过就是改了几个人物名字罢了。而如今,这书在我府城卖得还颇好,深得百姓所喜,甚至有那知情者开始关注起之前的案情来了……” 只看了几页,狄知府便把书卷放回了案上,双眉也已慢慢聚拢:“他们的胆子还真是不小啊!” “就是如此,明知道不光是我府衙不想追究本案,就是巡抚大人那边也是一般……可他们居然还不死心,甚至还拿出了这等招数来,真真可恶!”沈寒满脸阴沉地附和道,“这个魏梁的胆子也是太大了!” 不想狄冠月却一摇头:“不,我指的不是他,而是敢把这书出版卖出的书局书店,他们哪来的胆子?还有,这书到底是何人所写?此事必须查个明白,追究到底!” “呃,大人,下官前两日就已差人去仔细查过了,这本小说是江城县一个叫李凌的士子所写,也就是刚刚考中生员功名,又与下官见过一面的那个年轻人。至于他为何写这书,很显然就是受魏梁之意,想给我们压力了。 “至于出版本书的书店,则是新近才开张的纵横书店,那是万家的产业,是万家九少万浪操持出来的店铺。”沈寒略有些诧异,但还是如实解释道,同时又小心打量了自家上司一眼。 果然,狄冠月在听完他的说法后眉头锁得更紧了:“居然和万家扯上了关系?” “是的,不知怎的,那李凌就和万浪有了不浅的交情,据说那纵横书店也是他们合伙所开,最近生意很是不错。而这书,和同样为他所写的那一套《封神演义》一道都被城中百姓所追捧……” “所以说此事已经掩盖不住了?”在知道是由万家的书店负责售卖后,狄知府就不再提什么处置发落了。他虽然是本地知府,但万家才是衡州地头蛇,真要起了冲突,自己可占不了便宜啊。而且,自己任上还要多多仰赖万家配合,自然更不可能这一点小事就与他们交恶了。 沈寒也无奈地一叹,随即又道:“万家这边固然不好对付,可江城县那儿咱们或许还可以警告敲打一番。那魏梁的所为也太大胆了些!” “你以为魏梁只是个县令就能轻易压制吗?我早告诉过你,他在朝中的靠山不比咱们的小,而且还是简在帝心的人物,真要与之起了纷争,你我也未必能讨得便宜啊。何况,这案子本身他就占理,他若不肯罢休,我们确实难以强求。” 沈寒瞪大了眼睛,他所以会一直撺掇知府大人把案子压下去除了自身利益相关,也是因为知道对方靠山及相关内情的。在他看来,如今两淮诸多地方官员中,还真没几个背景能与自家大人相比的,现在却得到了这么个说法…… 半晌后,他才迟疑着道:“那依着大人的意思,此事就这么算了?” “不是就这么算了,而是该把案子切切实实上报朝廷了,也跟巡抚大人通个气,双方同时上报,好让朝廷名正言顺地解决这一案子了。” “可……可这……”沈寒都被惊着了,半天才慌道:“那贺郎中那儿又该如何解释?此事可与他密切相关,之前他又来信……” “信我早就烧了,至于他贺弼真如何自处,就看他的本事和造化了。” “可……可他不是陆相的人吗?府台您也是……”话说到这儿,沈寒却被对方拿眼一盯,顿时反应过来,后背生寒,同时已住了口。 如今朝廷陛下之下有陆唐两相各持朝政,门下官吏无数,工部郎中贺弼真和这位狄冠月都是陆相门生,堪称一党。但是这种事情也就私下里说说,是绝不可真拿到台面上的,不然就是结党营私,够任何喝一壶了。 一眼制止了对方的说辞后,狄冠月才嘿了一声道:“本官已经尽力帮他把事情压了数月,如今力有不逮,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嘛。倘若他真因此案而在接下来的京察年里出了什么差错,我也只能说一句爱莫能助了。” 顿了一下,他又看了眼有些惊慌的属下道:“对了,这次你把相关案卷都整理齐全,送往京师的同时,也别忘了把这本小说,还有那什么封神演义也一并送去。我听说陆相素来喜欢看这些小说话本,既然能在城中风靡开来,多少是有些意思的。” “下官明白了,我这就去作安排。”沈寒只觉着后背和心头阵阵发冷,但还是恭敬地行礼领命,这才脚步略显蹒跚地退出堂去。 见他离开,狄冠月只是双眉一挑,口中念叨了一句:“李凌……”把这个名字深深记在心底,才又若无其事地重新埋首案牍之间。 而沈寒却是在回到自己的的官厅后,方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刚才知府大人给他的压力可实在太大了些。而更叫他心惊的,是他已经从对方的言辞里听到了某种暗示——狄知府竟有意借着这次的案子把工部贺郎中给拿下,然后再取而代之! 本以为只是自己多想,但在坐下深思后,沈府推又觉着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了。因为狄知府的身份摆在这儿,他是五品知府,再往上走一走,正好合上了四品郎中一职,而且他也是陆相颇为看重的年轻官员,一旦把贺弼真赶下去,他的机会确实很大啊。 而更妙的是,之前知府大人已经跟同僚们表明自己有力保贺弼真的意思了,只是这回真出了岔子,才不得不壮士断腕! 想明白这些,沈寒不觉对自家上司更多了几分敬畏,于不动声色间就把本来对自己不利的局面翻转过来,自己果然还需要从他身上学习更多的为官之道啊。好在时间还有,京察要等到明年开春之后呢。 随即,他又想到了这一连串变故的真正引发者,口中也不自觉地念叨出了那个已经有些熟悉的名字来:“李凌……”只区区一个秀才,就已能让官场上生出风浪,那要是有朝一日他真入了官场,又会带来什么样的变故呢? …… 府城一间不甚起眼的小酒肆中,赵成晃坐那儿慢条斯理地喝着浊酒,目光不时从进来的客人身上扫过,明显是在等什么人。 姬无忧已在多日前就被他送回平江安养去了,但赵成晃却并没有跟着离开。表面上,他是为了生意上的事情在城中逗留,可实际上,却是为了另一些要事。 随着时间来到午后,酒肆中都没什么客人了,才有一个行脚商人进了店内,坐在了赵成晃身后的那张桌子前,与他来了个背靠背。 一切看着是那么的正常,就连酒肆中的伙计掌柜都没有留意这两个酒客,更别提其他人了。 可要是有人靠上前去,仔细听他们的对话,就必然会惊得大叫起来,然后跑去府衙告发—— “东西都已经运到江南了?” “是的,兵器、金银、粮草……数年准备,已尽数归入那边,只等一个契机,我们罗天教便可起兵。” “放心,契机很快就会到了,不出三年,中原必然再生乱象。我教兴起就在眼前了。” “罗天万象,乾坤尽掌!不过教中还是有几人不看好我们的计划,尤其是邵护法,更是几次三番在教主那儿坏我们的事情……” “哼,他蹦达不了两天了,之前在这儿拿不下他算他运气好,但下一回,他就必死无疑了。事情我已在安排,年内便可发动。” “是,到时兄弟们一定配合护法行事。” “唔……还有一事,要你们暗中查探的当日院试时的事情可有结果了吗?” “已经查到了,那是万家的人在考试之前买通了几个兵卒做下的手脚。而就那几个动手的家伙交代,是万家九少万浪想替自己的一个朋友出气才设下的这一局。” “万浪的朋友……”赵成晃慢慢转动着手中瓷杯,眼中透出了危险的光芒来,“就是那个叫李凌的江城考生?” “正是他,据说他已经考中秀才了。” “很好!李凌……”赵成晃慢慢地念出了这个名字,就跟要把这个名字背后的人给咀嚼碎了似的,却把背后那人吓得激灵灵打了一个寒颤! 第113章 姐弟妹重逢 李凌可不知道自己已被不少人给盯上了,此时的他正带了妹妹离开府城,朝着江北县走,赶着去见自家姐姐。 难道随哥哥出来的月儿自然满心欢喜,即便如今天气已逐渐炎热,坐在车上的她也不见安分,不时把头探出窗来,顶着烈日四下观瞧,看到有什么新鲜的东西更是大呼小叫不断:“哥,哥,这是什么……哥,哥,那又是什么?” 要是换了其他人,自然是要在此时好生训斥小姑娘一番,让她不得如此放肆,没的叫人看了笑话去。可李凌对妹妹却只有宠溺,并没有任何怪她的意思,反倒是一路陪着她看景色,心平气和地跟她解释路上看到的不少稀罕东西,什么规矩礼节的,哪有让妹妹开心来得重要? 直到喊得累了,月儿才重新缩回到车里,然后拿起一大块西瓜就啃吃起来,一边吃着,一边又满意地眉开眼笑,吧嘴赞叹:“哥,这个瓜真甜啊,你再吃两块吗?” “不了,你吃吧。”李凌笑笑,要是自家妹妹是生在几十年后,必然也是个合格的网上吃瓜群众吧,看到某个明星突然冒出代孕什么的事情来,也会大吃一瓜,开心得跟过年似的。 随后他又一扭头,却又皱了皱眉,两天路赶下来,从府城买下的三个西瓜就只剩下半个了。而本来,其中两个瓜是打算作见面礼送给姐姐姐夫的,现在自然是送不出去了。 好在除了几个西瓜,出发前他们还买了不少其他物件,几匹绸布,五盒糕点,两袋糖果什么的,也不算太失礼。而且李凌这回还带上了之前从姐姐那儿拿的百两银子,至少不会让姐姐面上难看了。 话说这段日子来,李凌的手头是宽裕了许多,光是几月下来的县衙吏员的俸禄与工食银子就有好几十两,再加上几卷小说的稿费,合一起都快小三百两了。或许在府城算不得什么,但在江城县,这笔银子都够买下一座两三进的大宅院了,所以此时把钱还上也是理所当然。 当日头逐渐西斜时,他们终于赶到了江北县,看着那与江城县差不多的矮小城垣,月儿不觉撇了下嘴:“原来这儿也这么小啊。”在见识过府城的高墙后,她不自觉就带上了几分骄傲与得意。 “你这丫头,才去过一回府城就如此眼高过顶了?”李凌笑着弹了下她的脑门,“待会到了姐姐家,可别乱说话,让姐姐难做。” “知道了。哥,你别再这么弹我了,我不是小孩子了。”月儿撒娇似地不依着,直到马车停下,面前出现几个持矛的兵卒前来盘问,她才正襟危坐,摆出一副小淑女的样子来。 “你们是哪里来的人,到我江北县做什么?可有路引过所吗?”兵卒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不过手还是隐蔽地一摊,却是有敲竹杠的意思。 李凌却只作不见,把怀里那块木牌取出往他眼前一亮:“在下江城县生员李凌,来贵县是走亲的,还请这位兵爷通融一二。” 那兵卒本来还想打秋风呢,一见着那秀才功名的牌子,顿时就换了一副嘴脸,手也收回去了,脸上更是堆满了笑容:“原来是秀才公来此,您请便是。”说着转身,还作了个请的手势,同时又给门前其他人打了招呼,他们也纷纷让出路来。 李凌笑了下:“多谢了。”说完,在收回木牌的同时手一扬,一串铜钱就稳稳落到了对方怀里,“一点小意思,算在下请各位喝酒。” 那兵卒忙拿住了钱串,脸上的笑容是越发盛了:“多谢李公子赏赐,小的祝您他日科举高中状元啊。” 车内人却只朝外一摆手,已经穿过城门洞,缓缓而去。这位一脸高兴地走到众同袍跟前,抛了下那串铜钱:“这位李公子可不错,比咱们县里许多人要有出息得多了。” “那是当然,这些秀才公平日里一个个都把眼睛长脑门顶上,什么时候肯正眼看咱们了,更别提给赏钱了。所以说有人注定是成大事的,有人却只能当一辈子的秀才了,比如韦家的那几个。” 在离开城门有段距离后,赶着车的古刚才忍不住问道:“公子,你怎么就给他们赏钱啊?其实你有秀才身份,他们压根就不敢阻拦。”似是有些替他肉痛那几十文钱。 李凌却是一笑:“几十文钱而已,能买他们个好也不算亏。若是因为这点小事让这些人记恨上,说不定就会出什么乱子来。出门在外,能与人交好就别结仇。对了,你还记得通叔之前提过的姐姐家在哪个地方吗?”后一句当然是跟月儿说的。 李月儿只略一回忆,便脆生生答道:“当然记得了,就是西门前的窄子巷,往里第五家。” “好嘞,这儿就是西门,小的打听一下就能知道具体位置了。”古刚笑着说道,手中缰绳一振,又控着马儿向前。 话说不知是马和驴确实有所不同,还是最近他真练过驾车,这回古刚再送李凌兄妹来江北一路上可就顺当平稳得多了。没一会儿,他便已问明方向位置,找到了那一条由外头看着确实挺狭窄的巷子前。 看样子马车是进不去了,李凌便让古刚在外头守着,自己和妹妹先拿了几样礼物顺着窄长的巷道往里走,很快就来到了第五家宅子跟前,那门户,院墙看着都有些破旧,比自家在江城的老院子也强不到哪儿去。 “啪啪啪……”在叩了几下门环后,里头便有了动静,一个妇人的声音响起:“来了来了……”也不问外头是什么人,直接就开了院门,然后一看到两个陌生人站在那儿,这个四旬左右的妇人便是一愣:“你们是?” 李凌先抱拳施礼:“请问这儿可是韦诚韦伯恩家吗?”他提到的正是姐夫的名字,据说自己的这位姐夫当初也是江北县内有名的才子,年纪轻轻,才十八岁就考上的秀才,以当时李家的情况都算是高攀的。 因为这韦家还是江北县的名门望族,其地位都不在府城的万家之下,早前还被某位朝中高官题匾表彰,称其为节义之家,享誉衡州全境。当然,韦诚和那大族韦家还是有些区别的,只能算是一系旁支,但多少也能拉上些关系。 那妇人又稍微愣了下,才点头道:“正……正是。公子是?” “在下江城李凌,李乐儿就是家姊了。”李凌这才道明自己身份。 那妇人一听也笑了起来:“原来是夫人娘家兄弟来了,快快进来,我这就让人通知夫人。”一边让了两兄妹入内,一边转头叫过一个正往这边探头的小厮,让他去后院禀报此事。 这位也是微微一愣,又偷眼打量了李凌一番,这才在催促下急匆匆往后院而去。感觉有些奇怪的李凌倒没有现场发问,只是跟了对方来到客厅落座,那妇人随后便去张罗茶点什么的了。 李凌随眼打量着这边的院落厅堂,别看这院子门脸不大,内里倒颇有乾坤,居然有前后两进院落。只是这厅堂内的家具看着却太破旧了些,而且总觉着厅上有些空旷,好像少了许多东西似的。 月儿这时表现得很是乖巧,没有如在路上般叫嚷,只一双眼睛在左右扫动着,还不时往外头张望,显然是期待着姐姐出来。片刻后,又有些按捺不住,小声道:“哥,这里怎么空空的,都没见几个人,好冷清啊。还有,怎么也没见通叔啊。” “唔,是有些怪怪的,不过那是姐夫家的事情,你到时别乱说。” “嗯。”月儿得他提点忙用力点头,刚还想说什么,突然身子一震,就站了起来。李凌也在同一时间抬目朝厅外看去,就瞧见一个素雅如菊的女子正快步朝这边而来。 虽然他记忆里对姐姐的印象很淡,可只须一眼,就能确认这个匆匆赶来的女子就是自己的姐姐李乐儿! 李凌也在这一瞬间起身,和月儿一道迎出门来,然后异口同声道:“姐……” 李乐儿紧走两步来到厅前,脸上满满的都是惊喜,眼眶却是已经有些红了:“凌弟,月儿……你们,你们怎么想着来江北了?” “姐姐,我好挂念你啊……”月儿当下就叫了一声,猛一下扑到了姐姐的怀里。李凌也跟着上前,看着这个陌生而又略带熟悉的女子:“姐,我们当然是因为挂念你才来的,毕竟亲情难舍嘛。而且,你不也一直都惦记我们,特意让通叔给我送钱吗?” 话说到这儿,李凌的目光突然一凝,却是发现自己姐姐在被月儿一搂间身子轻轻颤抖了一下,脸上的表情也扭曲了一下,好像哪里被刺痛了。只是很快,又被她强忍住了,只是轻轻把妹妹往外一让,笑道:“月儿还是一样,不过凌弟你可比以前要成熟许多了。” 就当李凌想关心问上一句姐姐身子有什么不妥时,后头又有人赶了过来,却是个丫鬟抱了个两岁左右的孩子…… 第114章 相见不欢 “棠棠乖,来,叫舅舅,小姨。” “舅舅……姨姨……”在小孩奶声奶气的称呼声里,原来的那点疑问已被李凌暂时抛到一旁,赶紧伸手把她抱在了自己怀里,笑着看她:“姐,这就是咱外甥女了?可真漂亮,真乖啊。” 一旁的月儿也不扮什么淑女了,赶紧凑过来一脸激动地不时拿手去碰孩子,口里说道:“姐姐,她叫棠棠吗?多大了?” 李乐儿眼中满是母性的柔和光芒,笑着回答道:“才两岁多一点,刚学会说点话,没想到居然就能喊你们舅舅和小姨了。” “那是咱们棠棠够聪明,而且咱们有缘分啊。”李凌说着用力颠了下胳膊,带得孩子咯咯的一阵笑,看得月儿越发的眼热,赶紧伸手道:“让我也抱抱,让我也抱抱。” “你小心着些。”李凌慢慢把孩子送到她怀里,看着她一副眉开眼笑,小心翼翼的模样也笑得更欢了:“姐,你在这儿过得还好吗?” “还……还成吧。对了,你还没告诉我怎么就想着来这儿看我了,不是说家里出了事情,连爹他也……”随口回答了一声,李乐儿便迅速转换了话题。 她这点心思自然是瞒不过李凌的,但口中还是老实说道:“之前家里确实出了些状况,不过多亏了姐姐你让通叔送来的银子,总算让我们过了这一关。对了,通叔呢?” “是啊姐姐,今天怎么没见通叔,我都有些想他了呢。”月儿也抱着孩子在边上附和道。 李乐儿又愣了一下,这才垂目道:“通叔他有些事情不在家里,等过两天忙完了,我让他回家去看你们。” “那却不必了,还是让通叔留这儿帮着姐姐吧,我和月儿在家一切都好。对了……”李凌说着把刚才放一边的那只大包裹给拿了过来,往姐姐面前一推,“之前你借我的一百两银子我都带来了,物归原主,就不给你利息了。” “这么快?家里欠下的债真还完了?”李乐儿更感惊喜地问道,却不急着接那包裹。看到李凌正色点头后,她又笑道:“就算这样,我想家里还是需要一笔钱开销的,你就先留着吧。” “姐,我们真不用,还是你留在身边为好,以防不时之需啊。”李凌却还是坚持道。 就在双方推让间,院门再度被人拍响,随后不久,一个男子就脚步踉跄地走了过来。李凌转头一扫,发现这是个三十来岁,长相看着不错,却显得颇为颓唐,满脸酒意,鼻头脸颊都通红,显然刚喝了不少酒的中年男子。 这位醉眼歪斜地看着两个客人,喷了口酒气道:“他们是什么人?”语气里带了几分审问的意思。 “相公,这是我弟弟李凌,妹妹月儿,凌弟月儿,他就是你们姐夫了。”李乐儿赶紧起身,有些紧张地看了自己丈夫一眼,做着介绍。 韦诚稍微愣了一下,这才跨步进堂,上下打量了他二几眼,喷着酒气道:“就是你娘家那个不成气,需要你从家里偷了钱送过去的弟弟?” “原来是姐夫回来了,小弟在此有礼了。”李凌并没有因为对方这番话而动怒,依旧礼数周到地拱手,而韦诚却压根没有理会他,身子一转,就很熟练地坐到了上首的椅子上:“都瞎了吗?没看我有些醉了,快上茶水给我解酒!” 李乐儿脸上有些尴尬,看了自己弟妹一眼,却见月儿有些诧异,而李凌则只是一笑,才赶紧上前道:“让你们见笑了,你们姐夫只是喝醉了,平日还是很好的。” 李凌轻轻点头,心中的疑虑此刻却更重了,只是现在当面却不好直问。这时已经有仆妇送了茶水过来,韦诚也不客气,直接端起杯子,咕嘟嘟就是一阵痛饮,也完全没有招呼李凌二人的意思。 眼见场面尴尬,李乐儿眼圈微红,但还是忍住了,小声道:“相公,你今日去族里可把事情谈妥了吗?” 她不问还好,这一问间,韦诚的脸色唰一下就阴沉了下来,猛一顿茶杯:“怎么,你也想看我笑话吗?还是说还想让你娘家兄弟跟着一起数落我,看我出丑!” “没,没有的事,我……妾身只是关心相公你而已。” “哼,谅你也不敢。不过你来此正好,我正要问问你呢。”韦诚用一种不耐烦却又居高临下的目光看着李凌,“你们这回来做什么?还有,上回她从家里偷拿去的银子怎么说?” 李凌半点不让地与之对视,不过语气却很平淡:“我们自然是因为想念姐姐才来的这儿,至于银子,姐夫来的正好,刚我想都还给姐姐,她却不肯收。”说着,他把包裹又往对方跟前一推。 一听真有银子,韦诚的精神就是一振,顾不上说什么话,便赶紧伸手把包裹取来打开,看着里头码齐整的银锭,眼中更见欢喜:“好,好!你们还算是有良心的,知道欠了我家的银子得还上,要不然……” “相公……”见他越说越不成话,李乐儿也有些急了,赶紧出言打断,“凌弟他们远道而来肯定是累了,我想还是先让他们歇息下来,等有空了再叙不迟。” “啧……”韦诚看了她一眼,又把脸一板,“咱们家里地方小,可没法儿让他们住下。” “这个不劳姐夫费心,我自会在外头找客栈落脚。”李凌依旧表现得淡定客气,就好像完全感受不到对方的恶劣态度似的。随后又看向更显无措的姐姐:“姐,你不用为我们担心,你弟弟我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能照顾好自己和月儿的。” “那就好,那就好。”李乐儿笑着说道。 一旁的月儿从韦诚进来开始就没怎么说话,她明显感受到了对方的嫌弃,此时心里也有些不痛快。忍了一阵,终于开口:“姐姐,哥他现在可厉害了,不光赚到了钱,还在县衙里当差,最近还考上秀才,要去乡试考举人了呢。” 这话一出,李乐儿夫妻二人都怔住了。当姐姐的先是一阵诧异,不信,随即又化作满满的惊喜:“当真?凌弟,你真成秀才了?我记得前两年爹他考了多少次都没成啊……”心情激荡之下,她甚至都忘了不该把自己父亲的失败当众说出了。 李凌却只是一笑:“姐你别听月儿胡吹大气,我只是运气好,得了新来的县尊大人到底提携和指点,才侥幸考上的生员,但举人什么的现在可不敢说。”说话的同时,他眼尾扫过韦诚,发现这位脸上的肌肉都微微有些扭曲了,身子更是在轻轻打颤,便补了句:“当然,我可比不了姐夫,他可是江北县里有名的才子啊……” “哼!”听到这儿,韦诚勃然变色,怒哼出声,人也跟着猛然站起,想要发作,可一时又不知该怎么说好,只能是狠狠地瞪了李乐儿一眼,便自顾大步出去了。 李乐儿见此身子又是一震,面色都由红润变得有些发白了。月儿见了赶紧关心道:“姐姐,你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吗?” “嗯,是有一些,前几日受了凉,还没完全好转呢。”李乐儿说着又勉强一笑,“凌弟月儿,今日天色不早,我也不留你们了,要不你们明日再来吧。对了,离此不远有家老潘客栈还是不错的,你们可以在那儿落脚,价钱也实惠。” “知道了姐姐,那你多多保重,我明后日再来看你。”李凌冲她一笑,起身拉了把有些愣怔的月儿。 后者脸上明显带着几许犹疑,但既然哥哥是这么个意思她也没有坚持,便又小心翼翼地把孩子送还给姐姐,这才恋恋不舍地跟着哥哥往外走,一边走,还不住回头:“姐姐,我明天再来看你啊。” “嗯,到时候,我们再好好说说话……”李乐儿眼里也满是不舍,可就是没法说一句让他们住下的话来。 周围的那几个奴仆丫鬟,也全都露出异样的神色来,尤其是那个把孩子抱出来的小丫鬟月红,更是连眼圈都红了。而这一切,自然全被李凌收于眼底。 所以等他拉着妹妹的手走出巷子后,脸上的笑意已经迅速褪去,变作了一派郑重。今日来此,处处都透着怪异,姐姐的情况更是不对,尤其是姐夫到来后,他更是从姐姐,还有其他人那里感受到了强烈的恐慌,她们似乎都很怕这个主人啊。 “哥,我怎么觉着姐姐有些陌生,好像没有以前那么亲了。还有姐夫,他是讨厌我们吗?”月儿在上了车后,忍不住小声说道。 李凌用手摸了摸她头顶的秀发,眼中闪烁着光芒:“月儿,恐怕姐姐在这儿确实遇到了不小的麻烦啊,你没发现吗,她身上有伤。” “啊?哪……哪里?” “你和她见面时和姐姐抱了一下,她当时就被痛着了,虽然立刻忍住,可还是被我看到了。”李凌缓缓呼出一口浊气,“所以接下来我会做些事情,要是姐姐真被人欺负了,我是一定要帮她的!” 第115章 韦家隐情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一大早,李凌又带了月儿去往韦家,却并未如昨日般登门,而是等在了巷子口。 这让月儿颇有些疑惑,在听了哥哥昨天的一番分析后,他是越发担心姐姐了,只想着今日一早见姐姐,然后问她到底有没有这等事情,可结果却不上门。忍了一阵后,终究还是开口道:“哥,咱们在这儿做什么?” “等人啊。昨日姐姐就不想告诉我们实情,你觉着我们现在去问她就能得到真相吗?” “那在这儿就能知道真相?” “当然,这就叫旁敲侧击了。”李凌说话间目光却一直都在关注着巷子,只要有人进出都会仔细观察。如此又等了一阵后,终于瞧见了个有些面熟的妇人从里头出来,他立刻就迎了上去:“这位大姐请了……” “你……不是夫人娘家兄弟吗?”这位也是一眼就认出了李凌来,赶紧见礼,“夫人今日在家呢,公子只管过去便是。” “不,在下是来找大姐问几句话,帮个忙的。”李凌笑吟吟道。 那妇人愣怔了一下,又为难道:“可我是要去买些菜蔬的啊,要是耽搁了……” “耽搁不了太久,几句话而已。”李凌一面说着,一面取出一块约摸二三两重的银子塞到对方手里,“能否劳驾大姐去那边说几句?” 看着那块银子,妇人立刻就动心了,赶紧点头:“可以可以,公子只管问就是了。”说着,便跟了他往边上走去,不再留于巷子口招人注意。 “我是想问大姐一些关于家姊在韦家的事情,不知平日里姐夫待她可还好吗?家中可有什么困难?” “这个……小妇人只是前边帮厨的下人,老爷和夫人的事情我是不清楚的。不过最近家里确实有些拮据就是了,连平日的菜钱都扣减了许多……” 李凌随后又问了她一些关于李乐儿的事情,可这妇人要么推说不知,要么另言其他,居然没能从其口中套出太多有用的情报来。这让月儿听得都有些急了,倒是李凌依旧是那副亲切的样子:“我想问的都问完了,还想请大姐你帮个小忙。月红你知道吧?” “嗯,那是夫人身边的人。” “今日能见着她吗?”见对方迟疑着点头,李凌又是一笑:“那就烦请你给她带个话,明日让她找个机会从后门出来与我一见。” “这个……”见妇人面露难色,李凌又掏出一块银子在她面前一晃:“只要办成此事,这五两银子也是你的。” 对方果然露出贪婪之色,猛咽了下口水,这才用力点头:“那我试试看。不过她是后院的人,要想从前面出来可不容易。” “那就从边门走,我看过,你们这宅子旁边也有门户,而且那边清静,也不怕被人看到。放心,此事不会有更多人知道的。” 李凌如此一说,这妇人又被银子吸引,当下就应了下来,然后才匆匆赶去买菜什么的。而李凌则没有再在此地逗留,带了月儿又重新回了客栈休息,今日他自然是不会再登门的。 次日一早,李凌又等在了巷子口,果然,那妇人又出来了,来到巷子口时,还往左右踅摸了一下,见着李凌等在那儿,才赶紧过去:“李公子,我已经把事情转告月红了,她说午后会从边门出来一趟。”说着,有意无意地看了眼他的袖子。 李凌会意一笑,便把那块银子又掏出给了她:“有劳大姐了。对了,此事其他人都不知道吧?” “当然,我也是找个机会才和月红说话的。”捏住银子的妇人忙用力点头保证道。 …… 午后,窄子巷边上一个角落里,李凌又带了月儿在此等候,目光则落在了那早已认定的韦家边门处。突然,门被打开一道缝隙,一个人影侧了身子走了出来,李凌一下就看出她正是月红,就赶紧冲那边一招手:“月红姐……” “凌……凌公子……”月红忙靠过来,脸上也颇有些激动,但神色上又带了几分疏离与陌生。 话说这月红本就是李乐儿贴身的丫鬟,陪嫁来到的这儿。以前李家家境还好时,李凌和她关系也不坏,此刻多年不见,却是有些生分了,就连称呼都显得怪怪的。 其实李凌对她的记忆更模糊,毕竟他非原主嘛。不过此刻他却显得很是熟络,笑道:“月红姐,你还是叫我凌子就是,什么凌公子的,又不是外人。” “那不一样,公子你都长大了,而且是秀才了,怎么还能跟以前那么随便呢?”月红却笑着道。 李凌也没在这事上多作纠缠,迅速正色道:“月红姐,我想你应该也能猜到我唐突叫你出来见面的目的,姐姐她在韦家应该过得不是太好吧?我想知道她现在的真实处境!” 月红脸上勉强的笑容随着这话倏然消失,只一顿间,她就突然双腿一弯,朝着李凌跪了下来:“公子,你可要救救小姐啊,要是再这么下去,奴婢真担心,担心小姐快熬不住了……” 她这一下也真出乎了李凌的意料,一阵手忙脚乱才把人搀扶起来,口中则道:“月红姐,到底出了什么事?你慢慢说,我只有她一个姐姐,一定不会让她受委屈的!” “月红姐,可是……可是姐夫他对姐姐不好吗?”月儿这时也终于忍不住问道,“他是不是打姐姐了?” 这一问更是让月红的眼眶一红,眼泪都流了下来:“公子,小小姐,小姐这几年确实过得苦啊……” “你别激动,慢慢说。”李凌强压住心头的不安和怒意,温声劝慰道。 他的宽慰到底起了点作用,月红这才把事情一点点地道了出来:“其实小姐刚嫁过来时还是很不错的,老爷和老夫人都还在,姑爷也很疼小姐,夫妻和睦……” 在她的讲述中,李凌才知道自己姐姐这几年里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变故—— 韦诚家虽然是韦家旁支,但因为其父亲曾有举人功名在身,所以家中也算殷实,再加上自己头几年也争气,二十来岁就考中秀才,可称春风得意。 但就在李乐儿嫁过来后第二年,韦诚家中就出了一连串的变故,先是韦诚在那一年的科举乡试中落榜,其实这也不算什么,毕竟乡试的考生个个都是高手,他大可下次再战。 可偏偏就在这时,韦父却突然得了急病而死,而其母亲也因为哀伤过度一病不起,最后在次年也撒手人寰。两老离世,对韦家的打击那是相当沉重,家道从此败落,韦诚整个人也发生了变化,原来风度翩翩,温文如玉的韦公子变成了偏激刻薄之人,无论对内对外都变得敏感。 本来这时候他对李乐儿还有些夫妻情分,因为她已经怀孕数月。可结果,她却生下了女儿棠棠,这让韦诚大为光火,夫妻感情终于一落千丈,冷言冷语都是轻的,甚至因为一点小事大发雷霆都是常有的事情。 然后,就发生了李乐儿把自己的嫁妆送回娘家的事情,这被韦诚知道后,他更是怒不可遏,直接就动了手。这是他第一次打妻子,然后有一就有二…… “呜呜呜……”月儿在得知姐姐这两年总被韦诚所打,知道她昨日确实身上有伤,被自己触碰到后还强忍欢颜时,是彻底忍不住哭了起来。 而她这一哭,也让月红更是伤心自责:“都怪我没用,没能保护好小姐……现在姑爷是越发的变本加厉了,不光经常在外酗酒,而且老是留在外头过夜。小姐有几次去问他,他就发火要打人,前日更是差点打到了小小姐……还有昨日,他因为在外头没能把事情谈妥,再加上公子你来后让他很不高兴,又动手打了小姐。 “公子,你一定要救救小姐啊,她身上已经有了很多伤了,再不能被打了……”说着,月红又要下跪,却被李凌一把搀住。 他的心里也是一阵悸动自责,他是真没想到自己姐姐竟是处在这么个可怕的环境里,居然被人家暴达数年之久。而且这一切的根源居然还与自己有关,要不是姐姐为了帮自己把那一百两银子送来,她说不定还不会被韦诚如此对待! 而自己呢,这两年里却是春风得意,觉着一切都在变好,一切都在掌握。全不知这是姐姐用自己的幸福换来的!自己的快乐,完全是建立在姐姐的痛苦之上! 深深的自责与后悔让李凌的眼睛发红,鼻息也粗重起来,半晌才道:“月红姐你放心,我之前不知道有这回事,现在既然知道了,我一定要助姐姐脱离苦海。那韦诚竟敢如此对我姐姐,我定不会放过了他!不过在此之前,我会想把姐姐和你们先接回家去!” “嗯……公子你已经长大了,一定可以帮小姐的。” 李凌再度郑重点头,随后才想起一事,问道:“对了,通叔呢?昨日我都没见着他,他又去了哪里?”  第116章 码头上 李凌这一问让月红又是一个激灵:“通……通叔他在一个多月前被姑爷发卖到码头了……” “嗯?怎会如此?”李凌目光陡然一缩,当即追问。而被他的目光一盯,月红越发的惶恐,只得老实说道:“姑爷又是借口当日通叔把银子送回家里突然发难,然后,然后就把他的人和身契都卖去了码头。本来小姐是想阻拦的,结果反被他责骂了……正因如此,前几日小姐才又和姑爷起了争执,最后被他打伤。” 李凌再度有些自责的沉默下来,居然还是因为自己害得李通居然要去码头做苦力吗? 如今大越朝明面上自然是没有什么奴隶一说的,可事实上那些家养的奴婢都有身契在主家之手,甚至可以说连其性命都操持在主人的一念之间,所以转手将其卖与别家还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而李通本来就是李家家养的奴仆,后来随着李乐儿一道嫁过来,自然也就成了韦诚家的家养奴仆,身契也就被其拿捏。 可旋即,李凌又目光一闪,察觉出其中的蹊跷来:“不对啊,要是韦诚真欲借之前的事情发作,又为何要拖这么久呢?都过去几个月了,才想着把人发卖,这明显不合常理。莫不是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越想之下,他越觉着自己的猜想不错,看来得先去看看李通,想法儿把他救出来再说下一步了。心思既定,他又看向月红:“月红姐,多谢你告诉我这么多,我一定会想法儿把你和姐姐她们都接回家去的。” “真的吗?公子,那你可得快些了,我真怕,真怕小姐快要撑不住了。”月红满是担忧地道。身为李乐儿的贴心人,她自然最清楚这段日子小姐过得有多苦,要不是还牵挂着女儿棠棠,只怕…… 李凌再度正色点头:“再给我两三天时间,我就会上门接姐姐,堂堂正正地带她回家。”见对方满是信任的点头,他又叮嘱道:“那你这就回去吧。记住,今日你与我见面的事情不可让其他任何人知晓,包括我姐姐。我担心她会露出破绽,从而让那韦诚有了提防。” “我……我知道了。”月红忙点头应下,然后又一步三回头地回去。李凌目送她进院关好门,再一转头,就瞧见月儿一脸伤心担忧地站在那儿,满脸是泪,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见此,他赶紧把妹妹搂住了:“月儿别太难过了……” “可……可是姐姐……我一想到姐姐这些日子受了这么多苦,心就好痛。呜呜呜……”小丫头又哭了起来。 “姐姐是受苦了,不过相信我,很快我们就能带她回家,再不让她受半点苦!”李凌拿手轻轻拭去妹妹脸上的泪水道。 月儿对哥哥的信任那是没有半点折扣的,当即又用力点头:“嗯!哥你一定可以做到的。那我们现在就去找姐姐吗?” “不,我们先去码头见通叔。”李凌却有自己的主意,“我总觉着通叔那里才是解开眼下一局的最佳途径!”他固然可以强行把姐姐带回家,可这么做毕竟不合如今的礼法,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姐姐和韦诚解除婚姻关系。 不过李凌并不认为对方会乖乖照自己的意思来,所以有必要做一手安排。而自己在江北却人生地不熟,对韦家之事又只是听月红的一番说辞做不得准,所以找到李通就是关键所在了。 月儿也没问什么,只点点头:“那咱们这就过去?” “对,去码头。” …… 澜江滔滔,穿过了半个衡州府境,直到过了平江口才汇入淮水,算是淮水的几条主要支流之一。 这里的水资源极其丰沛,鱼虾什么的自不待说,更有因水而起的几座县城,还有极其繁茂的水路运输。而这其中从水路运输中得利最多的,便要数江北县了。 这边的码头也比其他地方的码头更家繁盛热闹,光是在此卖力气为生的人就足有百多人,每当有船只靠岸,就会有几方人马争抢生意,把船上的货物以最快的速度搬上码头。 申牌时分,又有一艘两桅的大货船慢悠悠靠进港来,顿时在管事之人的催促下,就有好几十人快步朝前奔去。头前之人更是不断朝船上挥手,大声道:“船家,我们韦家的扛夫最是勤快小心,你船上的货物不到天黑就能全上岸了。” 那船上的商家听了这话便是一笑,也大声应道:“那就你们了,二十两银子,天黑前上岸,还有赏钱请你们喝酒。” “听到了吗,兄弟们?都给我把精神打起来,甩开膀子干啊!”为首之人顿时大喜,一面冲船上的商人抱拳,一面扭头大声招呼着:“快些,帮着主顾把船靠上岸了!” 顿时间,就抢上去十多条汉子,又是帮着搭跳板,又是拉扯从船上抛下来的粗大绳索,将之固定在岸边。等船完全停稳后,跳板也就搭上了,然后一声招呼,这几十条汉子就熟练地上船卸货,一个个干得热火朝天。 但在这些人中间却也有例外的,一个四十来岁,身材与其他人一比略显瘦弱的男子此刻却是步履蹒跚,尤其是从船上接过一个麻包往下走时,更是脚步踉跄,刚落了地,脚下一虚,险些便一跤跌倒。为了保持身子平衡,他只能任由肩头七八十斤的麻包落下,双手则往地上一撑,总算是没有真个摔倒。 可就在这时,一声叱喝从后头响起,跟随而起的还有一道鞭子的破空声:“你作死呢,居然敢摔客人的货物!”同时啪的一声脆响,鞭子已狠狠抽在了他的肩背上,打得他身子一抖,终于还是扑在地上。 “娘的,居然还敢装死!老子花钱买你是做工的,不是让你来当大爷的,给我起来!”那人见此更为恼火,鞭子一舞,又噼啪落在了那人身上,抽得他连声惨哼,身子都蜷缩成了一团。 “毕管事,毕管事,你还请息怒啊,老李他也是最近染了病才没气力的……”旁边一个青年见此赶紧过去求情。他的气力倒是极大,身上背了三只麻包都不见有丝毫气喘的,还能空出两手来连连抱拳拱手求情。 “哼,你倒是好心!那就暂且饶过了他!给我起来,再敢有什么差错,小心老子扒了你的皮!”毕管事说着又一抖皮鞭才去了别处。 青年则赶紧弯腰把人搀扶起来:“通叔,你没事吧?” “咳咳……”李通低低咳嗽了几声,满脸苦涩,“还死不了,莫云啊,这次又多亏了你了……”说着奋力而起,又吃力地把那麻包重新扛上肩。 “您见外了,我也姓李,咱们五百年前本就是一家人嘛,何况你年纪大了,我能帮衬总是要帮衬一把的。”青年李莫云笑着说道,又陪着他一路往前。本来以他的气力,这一程只消半盏茶的工夫,可此时却用了一盏多茶才走到另一边的仓库处,把背上的货物卸下。 可即便如此,对已经快四十,气力不足的李通来说已经很吃力了,只能先捶捶腰背,松松筋骨。趁此机会,他又看向陪在自己身边的李莫云:“莫云啊,你就别陪我在这儿耽搁了,抓紧做工,也好多赚些酬劳啊。” “可通叔你这儿……”李莫云有些担心地看看他,又看看不远处的毕管事。 “没事儿,我喘口气就会过去做事。”李通冲他一笑,李莫云稍稍想了下,还是点头答应,大步朝前而去。他和李通不同,并没有卖身在此,却是通过扛包计件来赚钱,确实不好多作耽搁。 眼见他离开,李通才又苦笑起来,虽才一个多月,但他身上已留下了太多损伤,恐怕真就要支撑不住了。其实他自己倒没什么,可小姐身在那边实在是叫人放心不下啊…… 就在他的思绪落到小姐那边时,毕管事又满脸不悦地走了过来,这让李通又是一凛,赶紧就要往港口处过去。可随即,他的目光又是一顿,赫然发现另一边有一大一小两人快步朝着自己走来,却是自己怎么都想不到会出现的李凌和李月儿! 看着他蹒跚吃力,脚步不稳,灰头土脸的样子,李凌心头又是一揪,又紧走了两步,赶在毕管事之前来到李通跟前:“通叔……” “公子,还有月儿,你们怎么来了?”李通才刚问一句,那边的毕管事已气冲冲赶到,手中鞭子啪的一响,几乎又抽到人:“你居然还敢在此躲懒!还不赶紧给我做事去?”说着又扬起了手中鞭子。 李凌的两条眉毛瞬间就挑了起来,一转头间,目光唰的一下就落定在了对方面上:“你就是这边管事的吗?我是来接通叔回去的,能做主就报个数字吧!” 虽然他没见着对方抽打李通,但也能猜出些东西来,自然对他不会客气。而这一说,也让毕管事为之一愣:“你……你要为他赎身?”说着一指那总被自己嫌弃,没什么用的“老头儿”……  第117章 丧门星(上) “你要赎买他?”坐在李凌面前一个圆头圆脑,笑眯眯的胖子有些好奇地指了指李通问道,至于毕管事,此刻却只能低调陪站在一旁。他虽然被人称作管事,其实就是码头上的一个监工,狐假虎威可以,却是做不得什么主的。 而眼前的胖子才是码头这里真正主事之人,名叫韦达,此刻又把目光从李通那儿收回,仔细打量起李凌来。李凌依旧是那副笑吟吟的样子:“怎么,韦管事有些为难吗?要真难办,你可以再去请教上面的人。” “那倒不用,码头上的事情我还是能做主的。只是,你为何要赎买他?” “通叔与我家早有恩情,既然见他落难,我怎好袖手旁观。还请韦管事报个数吧。”李凌敷衍地说道。 韦达又低头思忖了一下,这才咧嘴一笑,叉开左手五指:“一口价五十两,我现在就可以把他的身契都交给你,人也让你带走。” “我当日被卖到这儿也就不过二十两银子,怎么就翻了一倍了?”李通一听就急了,连忙叫道。 “这买和卖能是一个价吗?”韦达也不见动怒的,依旧是笑眯眯的样子,“更何况你在这儿吃住什么的那都是钱啊,我们总不能做赔本买卖不是?” “可我也干了活,又不是白吃白住……”李通还想再说,却被李凌摆手打断:“还算公道,就依你。”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张银票来放到桌上,“这是万家钱庄的银票五十两,见票即兑,你验看一下。” 万家钱庄生意可做得不小,江北这儿也是有其分号的。一听是这家的银票,韦达忙取过来仔细打量起来,口中则笑道:“李公子还真是够大气的。” “韦管事夸奖了,只是做了些小本营生,外加有个秀才身份罢了。”李凌说着,似无意地把那块秀才身份的木牌给取出来亮了一下。 这一下韦达和身边几人就不敢再有轻视了,当即堆笑道:“原来还是位秀才公啊,当真是失敬了。既然你付了银子,人自然可以带走,还有这个……”只见他麻利地打开抽屉,一阵翻找后,果然从其中摸出一张有衙门用印的纸张来,递了过来,正是李通的身契。 李凌随手接过,又上下扫过一遍,确认无误才将之收入袖口,冲对方略一抱拳:“那就谢过韦管事了。通叔,咱们走。” 李通张了下嘴想说什么,但最终却没能出口,只是有些感激地看了李凌一眼,随在他身后,和月儿一道慢慢踱步出了屋子。 目送他们离开,韦达又呵的一笑:“今日倒是小赚了一笔,你回去码头看着吧。” 毕管事满是羡慕地看了对方一眼,但还是答应一声,告辞离开。对他们来说,一个没力气,更没什么用的苦力能卖出五十两的天价已是极大的收获了,甚至这等事情都不可能报到韦家上层去。 出了门又走了一程,李凌却又驻足,关心道:“通叔你身上有伤?”那沉重的脚步,粗重的呼吸,还是那薄薄一层衣物所无法掩盖的伤痕,都让李通无法否认,只能苦笑点头。 “那赶紧先去医馆看看。”李凌忙说道,当下就与月儿一道搀扶着李通出了码头这边,直奔边上不远处的一家医馆而去。 这医馆就是看准了码头这里的人容易受伤所建,所以专治各种跌打损伤。见他们扶了人进来,只随便问了两句,就让李通褪去衣物,趴在一旁的床板上。 而随着李通脱去衣服后,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月儿更是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眼眶再红:“通叔,你……你怎么受了这么多伤啊……” 李通身上的诸般伤痕确实是触目惊心,手上,肩背上,腿脚膝盖处,皆有新老不一的伤痕,尤其是背上几道鞭伤还血淋淋的,正是刚刚才被人抽出来的。 就是李凌看了,也是脸色一变,深呼吸了一口才道:“大夫,这伤能治吗?不会留下什么隐患吧?” “好在都是皮肉伤,伤到筋骨的地方不多,我这儿有专门熬制的药膏,只要涂抹上,好好包扎,不要再伤上加伤,便可保无虞。”这位大夫却是见识过的,一点不见慌乱,立马拿出一盒药膏来说道,“只是这价格嘛……” “多少?” “须银五两。” 李凌二话不说就拿出一锭银子放到了他手上,然后才催促道:“那就烦请大夫先帮着上药,若是还有汤药什么的,也可开方子,我只要通叔他能尽快恢复。” 这大夫本来还等着与他们讨价还价一番呢,现在却是大喜过望,忙答应一声,小心地为李通涂抹上那带着清香的药膏。虽然他的动作足够专业,却还是疼得李通不时吸气龇牙,也看得月儿揪心不已,最后不敢留了,走到门外等候。 如此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李通身上的伤痕才被处理完毕,又包上绷带,整个人都快大上一圈了。不过这药效果确实不错,此刻的他行动却比之前灵活了许多,跟着李凌出来时,还能笑着对月儿道:“怎么样,今日通叔吓到月儿了吧?” “才没有,我只是……只是担心通叔。”月儿说着,又关心地看着他:“通叔,你好些了吗?” “好很多了,这次是真多亏了公子到来,要不然……”说着,他勉强着就要下拜感谢,却被李凌一把拦住:“通叔你别这样,我们都是一家人,救你是应该的。何况,你遭遇如此困境说到底也是因我们而起。”说着,他想起一事,把那张身契拿出来,递了过去,“通叔,这东西你收着吧。” “这……我的身契怎能由我自己保管?自当由主家拿着,何况这还是公子你花五十两银子买来的。”李通不接,连忙推却道。 李凌却道:“我和妹妹从来就没有把通叔你当什么下人,你是我们家人,这身契自然没什么用。你既然不要……这样,等回了江城后,我去县衙让衙门里的人把你转回平民,这样你就再不是奴仆身份了。”说着,又收回了契约。 “公子……”李通顿时又是一阵感动,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而在他随李凌走了几步后,突然脚下又是一顿:“公子这是打算带我去哪儿?” “当然是回住处客栈了,接下来还有些事情与你商量着办,然后我们就回江城。” “那……能让我回码头一趟吗?我有个小兄弟在那儿,总不能不告而别,这段日子他可照顾我不少。” “是吗?那咱们一同见他,好好谢谢他。”李凌忙说道,又和两人一起回头,重新来到码头。 这时天色已渐渐暗沉下来,码头上的活计也已做完,那些苦力们全都迈着略有些疲惫的脚步,三五成群,有说有笑地直往外走。只有一人与他们显得格格不入,几乎没人与他同行,甚至刻意与他拉开距离,正是李莫云。 他显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处境,倒也没有什么失落的,只是目光却不住在四下里扫动着,好像在找什么人。直到前方李通的声音传来:“莫云,这边!”他才一喜,赶紧走过去:“通叔,我刚看你被人带走还有些担心你呢……这位是?” “这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我家公子了,公子,他就是李莫云,经常帮我,力气也大。”李通忙为他们互相引荐。 李莫云好奇地打量着李凌,李凌也笑看着他,这位身量虽然不是太高,但却极其壮实,尤其是这身短打扮下贲起的肌肉,一块块棱角分明,看着就跟后世那些健美先生似的,充满了力量。 “原来是李兄,在下李凌,多谢你这段日子对通叔多有照顾。”李凌说着,又是一礼,“你若不嫌弃,不如随我们一同去附近用些酒饭如何?” “当然可以,那就叨扰李公子了。”李莫云也是个爽快人,当即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随着他们就往外去。这边动静却引得周围其他人一阵侧目,然后有人小声嘀咕开了:“他们居然敢和这丧门星结交,这胆子也太大了吧……” 李凌他们可没听到这些议论,只管前行,很快就在不远处找到了一家还算干净的小酒肆,让人上了几个小菜和两壶酒,便落座吃喝起来。 本来李凌是很想问问李通关于他为何会被发卖的内情的,但现在多了个人,这事只能暂且放一边,反而说了些不痛不痒的寒暄话。只是在这番交谈里,他却发现李莫云不像个只会卖力气的粗人,谈吐得当,却是读过书的。 这就让他越发好奇了,忍不住问道:“李兄,我有一事不明,不知你能否见告。那就是你看着一表人才,不但读过书,而且还有着一身远超常人的气力,怎么就会甘心在码头做苦力,赚这么点辛苦钱度日呢?” 听到这个问题,李莫云的脸颊莫名地抽动了一下,然后端起酒碗把里面略显酸涩的酒液一气干掉,这才说道:“因为我是个丧门星啊,除了码头这儿,别处我根本就找不到活干。”  第118章 丧门星(下) 苦酒入喉,脸上的笑容也充满了苦涩:“我娘亲在生下我后不久就没了。我爹是个读书人,还考中了秀才,对我也算上心,刚会说话,他就开始教我读书识字,他还想着让我和他一样长大了考科举呢。 “只是没想到在我十岁那年,父亲却在一场乡试后得了风寒,就此一病不起,没能熬到第二年开春就去了。幸好我还有个舅舅愿意收留我,他是本县走镖的,便是跟在他身边时我打熬了身体,还学了些拳脚刀枪上的武艺,倒是把之前读书的许多东西给丢掉了。 “可就在我以为今后可以安安稳稳跟着舅舅,长大后当个镖师时,他押送的货物在外地出了事,结果回来时已是一具尸体。再然后,就有人开始传我是丧门星,是我克死的父母和舅舅,舅母也是在那时把我赶出的家门,那时我刚过十三。 “好在我年龄虽小,力气却大,还略通文墨,所以城里不少人看我可怜倒也愿意帮衬一把。我先后在酒楼、客栈、笔墨铺子等等地方做过工,但每一处都难以长久,往往短则三五月,长则一年,店中就会出些事端,不是掌柜东家意外受伤,就是店中起火。 “如此三四年后,我丧门星的说法就彻底被所有人接受,再没有人敢接纳我,让我在他手底下做工了。当时的我衣食无着,只能靠一些善心人给一口吃的,侥幸没有饿死,但也没了活路了。 “不过老天总算没真让我死,就在三年前的一天夜里,我在江边捕鱼时救下了一个醉酒落水之人。后来才知道他是韦家在码头上的管事叫作韦达,他对我很是感激,又知道了我的遭遇,就说请我在码头做工,工钱虽然少了些,但至少能养活自己。 “不过他也告诉过我,要是我到了码头后也出了什么岔子,那也只能赶我离开,而且我的工钱也只能是别人的一半。不过我认了,因为如今整个江北县已经没人敢请我做工。就这样,我在码头一做就是三年,古怪的是这三年居然都太太平平的,没出任何意外,或许是这儿阳气够盛,风水够好,才能压住我这颗丧门星吧。 “可即便如此,其他人对我依旧避而远之,从无一人愿意拿我当朋友,我也不敢与他们交往。直到通叔他到了码头,他完全没有在意我这颗丧门星,愿意跟我说话,喝酒……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李莫云就这么用极其平静的声调把自己的身平遭遇都给说了出来,没有半点哀伤怨尤,就好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全无关系的事情似的。一旁的李通和月儿却早听得呆住了,就是李通都不知道这个年轻人的身世竟如此曲折坎坷,用一个惨字都不足以形容了。 李凌也是暗自感叹,真是这世上幸福的人都是相似的,而不幸者却是各有各的不幸啊。不过他在为对方又满上一碗酒后还是说道:“李兄,其实所谓的丧门星之说只是牵强附会罢了,压根不能当真,尤其是你本人,绝不可因此就丧失了斗志!” “呵……一开始我也不信自己是什么丧门星,可这些年来发生在我身上,发生在我身边亲友身上的事情还不足以说明一切吗?我的父母,对我很好的舅舅,还有那些愿意收留我,给我帮助的人,他们一个个都因我遭难,或死或伤,这还不是我的错?” “那只是巧合罢了!也就是所谓的幸存者偏差!当你越是有这样的想法,往往一些不相干的事情发生时你都会将之归咎到自己的身上。”李凌正色道,“就像后面你说的那些意外,任谁都可能遇上,又怎能把原因归于你呢?难道你不在,他们就不会受伤,店里就不会起火了吗?” 李莫云苦笑,摇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而李凌的话还在继续:“那我问你一点,你舅母一家现在如何?你对他们可有怨恨吗?” “当然是没有的,舅母之前也对我很不错,只是后来出了那些传言,她才不得不……至于他们现在,倒是过得平平安安的。” “这就是了,如果依你所言,她是你最亲之人,又对他们没有半点怨恨,难道不会克了他们?在我看来,你的一切遭遇只是运气不好,再加上一些巧合,绝非什么丧门星之说!” 李莫云虽然也读过一阵书,可论口才自然远不是李凌的对手,被他这么一说,顿时张口结舌,完全不知该怎么反驳才好了。 李凌叹了口气,又道:“再有就是你自己也说过的,这几年在码头不也是一直平安无事吗?若真有丧门星一说,这么个码头会不被你克?你也太高估这里的风水了。当然,你心中有所顾虑也是应该的,所以在枉我看来,你若还没有彻底放弃自己,就该有所改变,而不是逃避似的就在码头做个苦力。” “改变?我还有机会改变吗?如今整个江北已经没人肯用我了。” “那就离开这儿,树挪死人挪活,哪怕真有什么气运一说,或许当你离开江北时,气运就会彻底扭转改变。” “离……离开江北……”李莫云愣住了,这二十来年的时间里,他还真就从未产生过这样的念头呢,哪怕是再痛苦艰难的时刻。 “是啊,你在江北是人人皆知的丧门星,可在此地之外却无人知晓。你有一身力气,还会拳脚,也粗通文墨,难道还怕养活不了自己?”李凌看着他道,“如果你不嫌弃,大可以随我们一起去江城,我在那儿总算还有些颜面,就是县衙里也能为你安排个职务,总比让你在此蹉跎,受人鄙夷欺压要好吧?” 说到这儿,李凌的语气变得极其郑重,语重心长:“李兄,人或许不能改变自己的身世,但绝对可以改变自己的将来!离开这儿,给自己一个机会,让那些把你视作洪水猛兽,丧门星的家伙最后知道自己是错的!”“我……我……”李莫云的身子不觉轻轻颤抖了起来,本来没多少神采的双眼此刻似有火苗在腾腾燃烧。他毕竟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虽然这些年来饱受丧门星之说的影响,已经变得麻木,但内心深处,却依然保留着年轻人该有的火热,还有最不可说的理想! “李兄你是对自己没有信心,还是对我李凌没有信心,觉着我是在骗你?”李凌说着,又把自己的秀才木牌取出推到对方面前,“我可以用这功名向你保证,只要你给自己机会,随我去江城,我便能让你重新开始,过上正常人该有的生活。没有人会再说你是什么丧门星!” 李莫云脸上的情绪波动越发激烈了,尤其是李凌的这一激将,更是让他心动,可一时间,还没法真正下定决心。李通见状,也及时开口:“莫云,我家公子也是一片好意,其实我们都希望你能放下负担,做回真正的自己。” “我……”李莫云眼中光芒一闪,他突然就起身,冲李凌和李通弯腰施礼,“李公子,通叔,你们的好意我已经明白了。但这事……这事还是太大了些,我想回去好好考虑一下,再给你们答案。” “可以,我们还会在此逗留几日,你随时都可以到城南的范家客栈找我,我的保证永远都有效。”李凌冲他一笑。 李莫云点头,又把碗中酒一饮而尽,再一拱手,便转身大步离开。 直到去远,李凌才又轻轻叹了口气,李通见了也是一笑:“公子是打算收他为己用吗?” “被通叔看出来了吗?”李凌笑了一下,“以前还不觉着什么,可自从之前在府城一番往来,这回又跑来江北后,我越发觉着只我自己一人实在有着太多不便。而这位李莫云看着却是个可靠之人,若是能为我所用,今后无论是去省城还是去别处,都是个很好的帮手。” “唔,我也觉着他很不错,只是他那丧门星的身份……” “我说了,这东西压根就是虚的,别人或许会信,我却是半点也不信。”李凌心里说道,我可是二十一世纪的有为青年,怎么会信这些神神鬼鬼的玩意儿呢,虽然我是穿越了,但也不信! 见他主意已定,李通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又用了些饭菜,几人才回转客栈。直到进入客房,确认周围没有任何其他人后,李凌才看向李通,正色道:“通叔,现在你可以说说你在韦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了吧?为何那韦诚会突然想到把你发卖出去?还有,我这次来已经知道了姐姐在韦家受了很多苦,所以我决定了,要把她从这个火坑里救出来,希望你能帮我做到!” 如此直白的几句话,顿时就把李通给说得一阵愣,半晌后方才叹道:“其实我在看到公子你到来时就已经猜到了你会这么做,他们是肯定无法瞒过你的。至于我为何会被发卖,还得从两月前说起……” 第119章 和离(上) 辰巳之交,韦诚又打算出门。虽然他身上的衣服还算光鲜,却依旧无法掩盖脸上的阴沉。此时他突然想起一事,问身边的仆从道:“这两日那李凌没再上门搅扰吗?” “嗯……”那人微微一怔,才想起李凌就是夫人娘家兄弟,赶紧回话道:“没有,许是已经回去了吧。” “那最好不过。如果他再来,就告诉他我韦家不欢迎他这个外人……”韦诚带了些怨气地说道,心中却已泛起了酸来。 他本以为那李凌只是个家道中落没什么用的家伙,却不想这次遇上对方居然也和自己一样成为秀才了,而且竟还要在今年去考乡试。而他韦诚,当初可是江北县中有名的才子,结果一次落榜,这回更是连乡试的资格都没能拿到……如此强烈的对比,实在让他无法接受,更不想见到这个所谓的舅哥,同时也让他心中对李乐儿的怨恨又增了几分。 就在那家仆唯唯称是的当口,又有门子匆匆赶了过来:“老爷,李公子来了,正在门外。” “李凌?他竟又来了?不见,让他离开!”韦诚当即便挥手想把人打发走,但就在对方应声要去时,又突然改变了主意,“慢着,你把他带进来,我与他直接把话说明白了。” 家奴稍稍迟疑了一下,但还是领命而去,与此同时,边上另有一个仆妇则在此刻悄然后退,直往后院去了。 不一会儿,李凌就被人引到了韦诚跟前,两人打个照面,韦诚还等着对方跟自己见礼呢,结果他却只咧嘴一笑,便自顾找了张椅子坐下,还反客为主道:“韦公子,你也别愣着了,一起坐下说话吧,还有你们,都退下吧。” 韦诚都有些傻眼了,旋即又是一股怒火腾起:“李凌,你这是什么意思?以为你是这家中之主吗?”愤怒之下都忽略了对方对自己的生疏称呼。 李凌却压根没有理会他的怒火,只是说道:“韦公子不要动气,我这也是为了你的颜面考虑,你总不希望在他们面前出丑吧?” “你……你到底什么意思?若说不明白,我这就让人把你赶出家去!” “既然你非要如此,那我也没办法了。”李凌低咳了一声,神色一肃,“韦诚,我今日前来,只为一事,就是代表李家解除你与我姐姐李乐儿的婚姻关系,从今之后路归路,桥归桥,你我两家,再无半点瓜葛。你这就随我同去县衙把此事处理了吧。” “什么?”韦诚的脸色唰的一下就变作铁青,双目死死盯着李凌,“你说让我休了你姐姐?” “不是休妻,是和离,去县衙把事情说清楚了,夫妻从此再无瓜葛!”李凌回看着他,再度强调道。 韦诚还在痴愣间,门外已响起一声轻呼:“凌弟……”却是李乐儿刚好闻讯赶来,听到了他最后一句话,也彻底傻在了那儿。 李凌的目光随之也转落到自己姐姐身上,只一眼,他的脸色也是一沉,当即起身过去,靠近仔细打量着她:“姐,你的脸上……”却见李乐儿本来有些消瘦的脸上此刻左颊红肿一片,显然是伤得不轻。 李乐儿赶紧拿手一遮:“没……没什么,是我不小心撞到了柜子才伤着的。” “哪有人会如此不小心,还撞得如此之重?何况那上头还有指痕呢!还有,姐姐,你别告诉我你身上的那些伤痛也是自己撞出来的,那日月儿扑你怀里时你受痛的样子我可是看得明明白白!”李凌突然伸手把姐姐捂脸的纤手给扯了下来,直视着对方双眼:“你是被人打的,是不是?是他伤的你,是不是?”最后猛然一指那边还在愣怔中的韦诚。 “我……我……”李乐儿一脸惶急,却又说不出假话来欺骗自己的弟弟,本来嘛,真相都已经被他彻底拆穿了。 倒是韦诚,在这时突然一拍桌案,大声道:“是又如何?她是我韦家的人,有做错的地方我教训一下就是官府也管不着。哪由得你一个外人来管了?还有,你居然还敢上门来跟我谈什么和离,真是笑话。我韦诚在江北县也是有头有脸之人,岂会被你几句话就给吓到了?此事,你是想都别想!” 李凌唰的一个回头,双目如剑直盯韦诚,刺得他连忙转头闪避,心头更是一跳:“你能承认那是最好不过了!姐,他这些年来是如何对你的我早已查得明白,一直以来他把家中的一些不如意,还有自己的失败都归咎到你身上,还称你为扫把星,难道你还对他有什么夫妻间的恩情,还觉着他能回头改过吗?” 李乐儿的眼泪也不断流淌下来,一时已经说不出话来。这些年来,她确实饱受煎熬,无论身心都被自己的丈夫不断摧残。以前为了女儿,或是因为碍于礼教什么的她还能不断用某些说辞来麻醉自己,劝说自己忍一忍,或许一切就能改变了。 可今天,随着自己的弟弟把那些东西血淋淋地撕裂出来,她才猛然惊觉,自己其实早对这个男人死心了。事实上在许多个被他辱骂,毒打后的夜晚,她都想过一死了之,只是因为还有女儿棠棠让她放不下,才一直苦忍到今日。 “姐,你完全没有必要如此委屈自己,你有家人,有我,有月儿,我们一定会保护你的。今日,我就是来接你回家的!”在柔声安慰了自己姐姐几句后,李凌又看向韦诚:“你这些年来不是一直视我姐姐为扫把星,觉着自己不能考中举人,还有家中的种种不幸是她带来的吗?既然如此,何不就给你自己一个机会,与我姐姐就此分离?” “你……她是我家的人,我绝不会就这么让你把人带走!”被李凌压制住气势的韦诚突然怒吼起来,“哪怕她真是扫把星,该怎么处置也是我韦家自己的事情,与你一个外人没有半分关系,你休想让我答应!” “你一直想把我姐强留在此不就是看中了她的嫁妆吗?放心,我这回没打算把东西带回去,我只要姐姐,这下你可以放人了吗?”李凌突然提出了一个刁钻的问题,表情上还带了几许奚落。 这话却让韦诚的身子再度一震,随即目光一闪,就发现周围那些家奴什么的都露出了诡异的神色来。 有些事情他以为没人知晓,其实却早成了家中不层公开的秘密了。 谁都知道韦家自几年前老爷故去后就已不断败落,这两年更是因为某些原因导致韦诚只能靠着变卖祖产维持生计家用。而光是这样显然还不足以维持这一大家子,所以李乐儿带来的嫁妆就成了最后的保障。 这也正是当日李乐儿让李通把那百两银子送去家里时韦诚大发雷霆,并第一次对她动手的原因了。因为他慌了,然后就由恐慌转化成了愤怒…… 这些事情底下仆从其实心知肚明,只是不好说罢了。而现在,李凌居然把事情直截了当给道了出来,那就如把韦诚当众扒光了似的,让他极其狼狈,往日威严的假面具更是被踩在了地上。 “你……你简直是一派胡言!”终于他爆发了,怒吼道:“我根本不是因为什么嫁妆才要留下她的,只因为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李凌,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想要让我答应和离,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这时要是真答应了对方,那他韦公子在家中真就彻底颜面扫地,再也没有半点威信可言了。所以哪怕他确实不喜李乐儿这个扫把星,也只能强留下她! 李凌看着他那几近疯狂的样子,目光变得愈发冷冽:“看来你是铁了心要与我为敌了。” “与你为敌?你也配?我可是韦家的人,岂是你一个什么都不是的李家人能比的?我不妨就告诉你,这事绝无可能,哪怕你闹到衙门里去,只要我不点头,县令也不会答应你的无理要求!还有,她是我的妻子,是我韦家的人,我要打就打,要骂就骂,任谁都管不着!昨晚我是打了她,那又如何?我今日还会打她,不光是她,就是我们的女儿,我也要打,就是个赔钱货!” 那叫嚣声一波波袭来,李凌的面色越发的阴沉,而李乐儿更是已经簌簌发抖,都快连站都站不稳了。深深的恐惧犹如一只怪爪,不断箍紧,似要把她的心脏都给生生捏碎,眼泪更是滚滚而落,却又出不了半点声响。 李凌赶紧一把搀扶住自己姐姐,心中也有些后悔,自己此来还是太草率了些,应该私下里和韦诚见面细谈的,现在却累得姐姐伤心了。 但现在,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上了。既然他韦诚软硬不吃,那就只能用最后的底牌了。这一刻李凌脸上无悲无喜,目光与之相交,然后慢悠悠地说道:“看不出你韦公子还是个挺要脸的人,既如此,为何三月十九那天会出现在莳花馆呢?” 只这意义不明,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让气势汹汹的韦诚如被马蜂蛰了一口似的突然浑身一颤,脸色唰的从青变作白色,眼中更是露出了深深的惊疑与恐慌……  第120章 和离(下) 原先的咄咄气势在这一刻已尽数泄去,韦诚双眼中尽是惊怒与惶恐,虽有许多话想问,但最后吐出到底却只有一个“你……”,惶乱之下的他都不知该怎么措辞才好了。 李凌却还是看出了他想说什么,便是一声冷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自己的那点污糟事真就没人知晓了?你觉着找个由头把李通发卖出去,有些事情就再不会为人所知了?” “你……你找到李通了?”直到这时韦诚才有些反应过来,脸色惨白如纸地盯着李凌,然后就看到对方坦然点头:“当然,要不然我如何能知道那日发生在莳花馆的事情?莳花馆是什么地方,或许家里没人知道,但在江北县我想就有的是人知晓了,而且,就我所知,当日那里的人可并没有招呼你们,你是和那贾公子几人在里头厮混了一天一夜才出来的……” “别说了!”韦诚突然又是一声尖叫,打断了李凌的话语,却把其他人都给吓得一凛,李乐儿更是露出狐疑的神色来看看韦诚,又看看自己弟弟,完全想不通他到底被拿捏出了什么样的把柄,能如此失态。 李凌脸上也满是嫌恶:“你道我想知道这些事情,想跟你提这些事吗?若是你之前肯答应与姐姐和离,我才懒得管你的这些破事呢。怎么样韦公子,现在你改变主意了吗?” 韦诚的脸色几番变化,随即开口:“你们都出去!”却是对那些下人说的。他们虽然也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内情,但还是各自答应之后退了出去,最后这儿只剩下李家姐弟和韦诚三人。 到了这时,韦诚的神情反倒有些坦然了,他看着李凌:“即便你知道了当初之事那又如何?难道还能拿此去县衙告我不成?本朝从来没有说好男风就是什么罪过……” “什么……”他的话没说完,那边的李乐儿已经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惊呼出声,一手捂嘴,一手指着他,颤声连连:“你……你……喜欢男人?” 韦诚眼中闪过一丝阴翳,但还是强自镇定:“是又如何?你已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从没有一条律法规定喜好男人的就不能再有妻子!” 听了这话,李乐儿的颤抖越发剧烈,更是觉着一阵作呕。李凌见此赶紧又上前扶住了姐姐,语气却越发冷肃:“韦公子当真是把无耻二字刻进了骨髓啊,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作为一个穿越者,他其实并不歧视基佬,虽然他的取向是非常正常的。不过当某些事情真落到自己亲人身上时,反应自然就完全不一样了,李凌的目光更冷:“如果只是好男风当然不算什么大事,我也不可能拿此迫你就范。不过,若你是那个被好之人呢?” 韦诚的目光再度一缩,刚刚回来的一点气势再次为之一泄:“你……你说什么?” “这还不够清楚吗?那我再说明白些,我可以确信,你和那几位公子在莳花馆并不是上那里的男子,而是在以身侍人,把自己的旱道出卖了吧?”说着,一摆手制止了对方的说话,“你别想否认,有些事情只要花钱,就能打听到真相,你以为那莳花馆的人就会替你保密吗?” 这最后一句话如一根针般刺破了韦诚的最后一层保护,让他如只泄气的皮球般,当即就颓然倒在了椅子上,脸上满满的都是恐惧。而李凌的话没说完呢,他继续说道:“另外,我还查到了一些细节,你是因为想要巴结那位贾公子才不得不做此选择的,因为你想通过他的关系得以去考今年的乡试。只是结果却未能如你之愿,最后只得了二百两银子……还有,你最近则是在你族中争取留住公学老师的身份,但因为某些原因,情况并不太好。 “那要是这时候被人传出你之前的那些污糟事,却问你韦公子如何还有脸面再争什么老师,还有什么脸面去教书育人?哦对了,若真到了这一步,恐怕你连想再在韦家立足就都做不到了吧?毕竟你韦家向来以节义自诩,如此有辱门风的事情,他们是绝不会接受的!” 魔鬼!此刻的李凌在韦诚的眼中完全就是一只可怕的魔鬼了。他几句话间就已经将自己逼入了绝地,他很清楚这事情真要被外人所知,自己这辈子可真彻底完蛋了。 心中的恐惧与怨愤不断累积,可又没法宣泄,便让他的整张脸孔不断扭曲变形:“不要说了!我依你就是,和离!我愿意和她和离!” 李乐儿这时已经彻底麻木了,这回的冲击比她之前几年所遭受的苦难更大,让她都有些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了。虽然李凌说这番话时还有些隐晦,但她已经知道了自己夫君之前到底做了些什么——不但是与男人做那事,而且他还是雌伏的那一个。想想这样的人是自己的枕边人,与自己有着肌肤之亲,她就是一阵恶寒,一阵恶心。 而在听到韦诚终于答应和离后,她又是一怔,只觉心头一宽,同时眼泪又一次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却不知到底是因喜,还是因悲。 姐姐已经完全乱了分寸,但李凌却没有,所以他即刻又道:“还有一点,棠棠要让给姐姐。反正你也不喜欢女儿,留在你身边她只会吃苦。” 这时的韦诚只求能保住自己的秘密,其他的事情全都愿意妥协,便又点头:“就照你说的,棠棠也让给你们……” “那就现在去县衙把事情办了。”李凌抓住机会,打铁趁热道。 事到如今,韦诚只能就范,轻轻点头:“那就去,不过你可要答应我,之前的事情……” “放心,我只想接回姐姐和棠棠,至于你今后如何,与我没有半点关系。”李凌笑着说道,然后又看了眼身旁依旧软弱无力的李乐儿:“姐,你再坚持一下,把事情都办完,我就带你和棠棠回家。” “嗯……”李乐儿只觉着弟弟长大了,自己有了依靠,便轻轻应了声,把一切都交给他来处理。 于是,在韦家几名家奴异样目光的注视下,三人迅速出门,上了外头早停着的马车,就直奔县衙而去。 因为受某些文艺作品的影响,后世大家一提夫妻离异就只会想到休妻,然后说这是古代男权社会对女子的迫害,是女子社会地位极其低下的一大表现。 可事实上,古时的女子地位可没有那么低,至少被明媒正娶进家门的正妻的地位几乎是和丈夫相等的,并不是你说休妻,只要写一纸休书就能成的。 所谓休妻,其实是有先决条件的,那就是必须是在做妻子的犯下了“七出之条”后才能不经任何官方而把妻子赶出家门,而这七条规矩更是条条都很是严苛,可不是做丈夫的随意一拍大腿就能定下的。 比如里头就有无子、淫佚、盗窃、不事舅姑(也就是不孝敬公婆),都是正理,哪怕是放到后世也是有过错甚至可以叫人净身出户的。可即便真到了这一步,休妻之后女子的嫁妆也得如数奉还,这也可以看作古代对女子权益的保护了。 然后,除了休妻之外,其实古代也有夫妻感情破裂的情况,所以也有了这时的协议离婚,也就是和离了。那却需要在衙门重新登记,证明双方再不是夫妻,两家再无瓜葛。 当然,和离虽然存在,可却也是极其少见的事情,古人可不同于后世,结婚离婚就跟喝水吃饭一样简单。 作为管着县中婚丧嫁娶等诸般事宜的礼房便是今日李凌他们需要办和离的所在了。当这边的吏目听完李凌的一番解释后,也不觉有些发懵,这事情可太少见了,本县几年也碰不上一回啊。 “韦公子,你真要与你夫人和离?”那吏目在回神后又多问了一句。 韦诚此时已经慢慢定神,但面色依旧一片惨白,只能无力地一点头:“正是,有劳差爷了。我与夫人实在难以过到一块儿去,也不想耽误了她的青春,所以就此和离。” “既如此,那就依你之意吧。”那吏目见人夫妻同时到场,态度又坚决,也不好说什么,便取出相关纸张,写上相关书文,又分别让二人签字画押,再拿着东西去找上司礼房的典吏用印,并最终报到县令那儿。 照道理来说,这样的事情办着也挺快的,没有官员会喜欢插手别人的家务事,用不了半个时辰就能把文书都办妥,然后他们就能回去了。 可这一回却出了耽搁,眼看着都个把时辰过去了,依旧不见那吏目回转,这让李凌又感到了一丝不安,忍不住走出签押房,往外扫看,随即就瞧见几个吏员伴随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大步而来。 与此同时,韦诚也似是听到了外头的动静转头朝外看去,一看之下,整个人也都愣住了:“五……五伯……”  第121章 节义之家 韦孝和,韦家本代几个主要管事之一,族中行五。 他长了一张富态的笑呵呵的胖脸,一直以来对任何都客客气气的,以前韦诚也没少得他帮衬,但此刻的他却不见了半丝笑容,在跨入签押房后,只看了韦诚一眼,便呼的一巴掌狠狠扇在了这个旁支侄子的脸颊上,打得他一个踉跄,险些跌翻倒地。 “韦诚,你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瞒着族里做出这等事来!要不是方典吏及时派人通知,我韦家的脸面都要被你丢尽了!”伴随而来的是厉声呵斥,韦孝和完全没有身在县衙签押房必须规规矩矩的想法,声音都传出门去,让二堂这边不少人都听得明白。 韦诚是彻底懵了,一手捂着自己已经高高肿起的脸颊,恐慌地看着对面的五伯:“我……” “给我回去,有什么事情等见过其他人再说。还有你们!”韦孝和这才扭头看向同样被他气势镇住的李凌姐弟,“什么时候我韦家的事情容得你们自作主张了?” 李凌骤然回神,又看了看两边那些变成陪衬的县衙吏员,吃惊之余,心头也开始发紧了。他是真没想到这事会这么快就被韦家本族给知道了,更想不到的是他们的反应会如此激烈,居然直接杀了过来。 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真听话罢休的意思,就在韦孝和理所当然想转身带他们离开县衙时,他开口了:“慢着!” “嗯?”韦孝和的脚步陡然一顿,慢慢回头:“我说了,有什么话回族里再说。” “我又不是你们韦家族人,凭什么听你的话?我姐姐也一样,她和韦诚现在就要解除夫妻关系,与你们也再无半分瓜葛,没必要跟走这一趟了。”说着,李凌的目光又落到了一旁那几个吏员身上:“诸位差爷,我们只是来办下和离的文书,你们刚才也查问过没有差错了,那就请用印通过吧,为何竟让一个外人到此指手画脚,没的扫了县衙脸面!” 他这番话说得这几人的脸色都是一变,刚想要呵斥他大胆,却又见李凌取出随身的生员木牌,在桌上一放,这倒让他们真不好斥责了,只能打着哈哈道:“李公子是吧,你这话却是有些不对了,虽然说婚姻是他夫妻二人之事,可终究也是两家之好,所以……” 韦孝和这时也笑了,只是这笑容不见客气,却带着深深的讥诮:“李凌……我听说过你,是江城县的人吧?” “正是,她是我的姐姐,现在就是要与你韦家脱离关系。”李凌半点不退地与之对视,话更是说得斩钉截铁。 “嘿,真是好霸气啊。不过有一点你倒是说得不错,这夫妻和离是两人的事情,可要是一人此时反悔呢?只怕这婚姻就离不了了吧?” “你……什么意思?” 韦孝和当即看了眼韦诚,后者猛打了个突:“我……” “怎么,你想违抗家族的意思吗?”韦孝和的这句话慢悠悠道出,却跟一座大山似的压在了韦诚的肩头,压得他身子猛就一垮,当即说道:“不……不敢!”却是有意反悔了。 “韦公子,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而且你别忘了……” “那你出去吧。”不等李凌把威胁的话说满,韦孝和已对韦诚一摆手,后者如蒙大赦般急忙转身,头也不回就直接跑了出去。 这下李凌是真有些傻眼了,想不到自己多方打探,筹备而成的这一番计划居然就被韦孝和三两句话给击破了。那韦诚居然宁可被自己当众戳穿那些污糟事,也不敢违背家族的意思。 “还请几位也暂时回避,让我与李公子好好谈谈。”韦孝和这时才展露出客气喜庆的笑容来,转头冲那些吏员们团团作了个揖。这几人连道不敢,回了一礼,又看了眼李凌二人,这才纷纷退出房去,顺带着把房门都给关上了。 好家伙,这位在县衙都如此嚣张,瞬间便已反客为主,成了这儿做主之人,这等作派又让李凌的心头更紧,眉头也慢慢锁了起来。 此时的韦孝和倒是变得淡定起来,很自然就挑了把椅子坐下,看着李凌,笑道:“年轻人,有些事情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的。我韦家在江北终归有些脸面,何况韦诚是本族中人,自然要听从我这个长辈安排了。” 李凌深吸了口气,苦笑道:“在下只是有一事不明白,这明明是他夫妻二人的家事,为何你们非要跑来阻挠?” “家事?那也是我韦家的大事!你应该也听说过我韦家的名号吧,可知道外头大家都如何称呼我们吗?” “知道,节义之家!” “那你可知道何为节义?”不等李凌作答,他已自己往下说了,“节者,有为臣之忠,为子之孝,为妻之贞!义者,便是有担当,不做错事!不是我自吹自擂,我韦家自大越立国已有数十年,却从未有过犯法之男,也未有过再嫁之女,这才有节义之称!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李凌听了他的讲述后,目光再度一缩,而李乐儿更是面色一白。他们都明白了,对方说这些的意思就是点出,他韦家是绝不会容许韦诚和李乐儿和离的!而以韦家在本地的声望和人脉,也确实能做到这一点。只从刚刚发生的一切,就可看出端倪来了。 见两人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韦孝和的语气又是一缓:“李乐儿,你和韦诚也成亲数年,都有女儿了,纵然他这些年确实有些不该,未能担起一家之主的担子,却也不是你丢下他不理的理由。 “不过既然族里已经知道了此事,便不会再袖手旁观。他韦诚也是有些才学的,又有秀才功名在身,正好之前也在族学里任着教职,那就继续待着便是。什么时候能去乡试了,族里也会给予他帮助。只要你们安安分分地过日子,不再想这些东西,今后有什么需求,大可来找我,我也会尽力相帮。如何?” 先是来硬的,直接展露了自家实力。然后又来软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答应会帮助韦诚立身立业,可以说韦孝和的这一番做法极其得当,叫人挑不出半点毛病来。 就是李凌,此刻竟也有些不好反对了。他或许可以把姐姐在家中被韦诚家暴,或是韦诚那些污糟事说出来,可真会有用吗?前者对方必然会又劝慰一番,劝李乐儿忍忍也就过去了。至于后者,恐怕他只会说那是无稽之谈,他韦家可是节义之家,是断不会有子孙干出这等事情来的。 而且李凌还担心这事一说再无回旋余地,连用来拿捏韦诚的最后底牌都没有了,所以只能默然而对,不再多说什么。 韦孝和见此又语重心长地劝说了几句,然后才起身道:“那咱们就回去吧。等过几日,族中自有安排。” 李乐儿整个人都有些浑噩了,便由着李凌搀扶着,没多少反应地出了门,而此时的韦诚早不见踪影,想来是被韦家给叫了去。 见此,李凌的眉眼又是一跳,以韦家这些人的厉害,他一旦被人追问,恐怕什么事情都藏不住,那自己岂不是…… “凌弟,要不你还是先回去吧。想来经过这次事后,相……韦诚他今后必会收敛,我既已出嫁,实在不好真把事情闹大做绝……”走出县衙,略略回神的李乐儿突然提议道。 “姐……”李凌看着这个虚弱的女子,脑子里又突然闪过了一些凌乱的画面,那是姐姐照顾年幼的自己时的一些场景,她什么都让着自己,只要是自己想要的,她都不会拒绝,哪怕会委屈自己…… 而那个原来的李凌呢,却是把这一切都视作理所当然,反而总是因为一点小事就在姐姐这儿大叫大吵,甚至还动过手……而姐姐却总是那么的温柔,总是劝慰着自己,从没有跟父亲告状抱怨过…… 一种难言的歉疚之情从李凌的心头不断冒起,虽然做那些事情不是自己,但他却有责任做出弥补。他不能再让姐姐继续受委屈,继续被那个恶心的家伙霸占着!姐姐应该有更好的将来! “放心吧,姐姐不会有事的,姐姐有你和月儿,有棠棠在呢……”李乐儿还在做着保证,却被李凌一句话打断了:“不,姐姐你绝不能再回去了!我信不过他们的保证,更信不过那韦诚。当初他都敢这样对你,现在我们把什么都捅出来了,你觉着他还会好好待你吗?他只会想着报复,哪怕今日他当了家族众人之面立誓以后会老老实实的,可回去之后呢,在只有你和他的那个地方呢? “我绝不会再让姐姐你被人欺负了,既然和离已经做不到,那咱们就先离开这儿,回江城,回家去!对,我们这就回家去!”李凌突然就想到了这个最简单的解决方案,现在毕竟不是后世,其实官府方面的什么文书也就是个安慰罢了,把人带走才是最实在的! 第122章 灾星?福星!(上) 客栈内,月儿不知第几次跑到门口朝外探望,心中依旧满满的都是忐忑:“哥和姐姐怎么还不来啊?都已经过了中午了,事情真能顺利吗?” 这念叨声落到李通耳中让他也越发紧张起来,但还是出口宽慰道:“月儿放心,那韦诚的为人我是了解的,既然已经被咱们抓住了把柄,为了自己和韦家的名声,他一定会乖乖就范。说不定过一会儿他们就能回来了。” “可……咦……”月儿的目光突然就落到了正大步来到客栈前的那个年轻人身上,两天前才见过面的人她自然是认得的,当下就跑了过去,“你怎么来了?” 李莫云也认出了月儿来,笑了一下:“月儿姑娘,我是来找李公子的,他在客栈里吗?” 李通这时也走了过来,有些期待地看着他道:“莫云,你这是拿定主意了?” “嗯,我……我确实不想再像这些年一样只是勉强活着了,我想离开这儿,去别处碰碰运气,李公子真愿意带我离开,不介意我是丧门星?” 李通还没说话呢,他身后却响起了一个声音来:“这天底下就没什么丧门星扫把星的,那只是别人用来推脱自己过错的借口罢了。不过李兄,这回我却是可能遇到了些麻烦,你真愿意跟我一起吗?” “哥……姐姐……”李莫云还没回头呢,他面前的月儿已经一脸惊喜地大叫起来,却是李凌从马车上跳落,敞开的车厢里还有李乐儿、棠棠和月红坐在那儿,两个大人的脸上满满的都是担忧。 就在刚才,李凌又带了姐姐直接回了韦家,趁着韦诚还在跟族里交代事情的当口,火速就把棠棠和月红都给带了出来。 虽然韦家里还有数名家奴,但主人不在,主母要带孩子走他们却是不敢阻挠的。何况之前他们也已经猜到了一些内情,所以只道他们已经和离成功,自然更不可能多嘴了。 所以一切都很是顺利,才过中午,李凌已连人带车赶到了客栈。此时他也顾不上客气了,直盯着李莫云道:“我现在就要带大家出城,你若是不怕麻烦,就随我们一起走,等到了江城我再跟你说明一切,也定不会亏待了你。” 李莫云在沉默了一下,便咧嘴笑了起来:“你不是个坏人,我相信你一定有苦衷才惹来麻烦。好,我跟你走,帮你一起出城!” 这话说得李凌双目一亮,也不再磨蹭,只冲他抱拳点头,就又赶紧对月儿道:“快去把行李拿上,我们这就出城。” “啊?这么急吗?”月儿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呢,但看到兄长那副严肃的样子也不敢再耽搁了,立刻点头回身往客房跑,李通也赶紧跟了上去。虽然他身上的伤依旧不轻,但至少还是能如常行动的。 趁着他们回房拿行李的当口,李凌则到了柜台上直接结账。就在他拿出银钱会账时,李莫云又凑了过来:“这儿应该能买到几根杆棒。” 李凌略一怔,便明白了过来。显然对方看出了些端倪来,这是提醒自己准备趁手的兵器以防不测啊,便也看向那掌柜,提出要买四根杆棒的意思。 果然这客栈内真就常备着一些为赶路者防身用的白蜡杆棒,当下就有人给了他取了来,一并算在了房钱里。等这一切办完,李月儿他们也已经把行李背了出来,几人纷纷上车,李凌却和李莫云步行跟在车子两旁,大步朝着城门方向赶去。 直到这时候,车内的李乐儿才把事情的前后简单说了出来,却把李通和月儿都给惊得不轻,前者更是深深皱起了眉头,满脸忧虑:“这事居然还惊动韦家本家了吗?这回可真不好办了。” 作为在江北已生活好几年的成年男子,李通是这些人中对韦家情况有最多了解之人。他很清楚一旦真与这家为敌,那几乎就是和整个江北县的官方力量为敌了,哪怕对方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自己等想要平安出城,返回江城怕也是困难重重啊。 此时,长街之上倒也颇为热闹,人来人往的,他们这一车七八人混杂其中并不算太扎眼,只是因为速度有些过快,才惹来周围不少人的侧目。不过这时李凌已经顾不上这些细节了,不断催促着古刚再走快些,至少先离开这座县城再说。 因为只要出了城池,到了野外,他们想要藏身躲避就容易得多了。 可就在他们从十字路口左转,踏上直通城门的长街时,侧方却突然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队青衣小帽的仆从队伍火急火燎地直冲了过来。当先一名汉子目光只在李凌身上一转,就锁定住了,拿手指向他们喝道:“拦住他们!李凌,你竟敢拐带我韦家之人,真是好大的胆子!” 虽然李凌的行动够快,但韦家的反应却也不慢。 因为就在李凌赶回客栈接人的同时,韦诚那边的奴仆也赶去报讯了。韦氏本家一听还有这事如何能忍,当下就派出人手全力追拿。他们都是青壮,而且对县城又最是熟悉,抄了几条近道后,果然就在离城门尚有一段距离处追上了李凌一行。 见到这些家伙气势汹汹地冲来,附近的百姓都惊得往两边闪让开去,还有人不断发出惊叫来,也不知这到底出了什么变故。唯一知道的是,这些人可是韦家的人,却不是自己等人能招惹得起的。 李凌的目光也在这一瞬间缩成了两枚针尖,心跳加速的同时,握紧了手中棍棒,口里却叫道:“加速冲过去!”这时绝不能因为恐慌而停下来,不然就真脱不了身了。 古刚倒是足够听话,胆子也大,当即答应一声,用力一鞭子抽在马臀背上,驱赶着马儿以更快的速度朝前奔去,带得整辆马车也咣咣地直朝前冲。只是这么一来车辆就迅速颠簸起来,让车厢内几人一阵东倒西歪,得亏有李通出手保护,才没有闹出什么差错来,但棠棠却已经因此放声大哭起来。 不过这一加速倒是真起了作用,居然就赶在对方拦截之前擦着他们冲上了长街。那些个奴仆见状更是发恼,几声怒吼,便要追赶拦停,但这时,他们身后的李凌和李莫云也赶到了。 拉车的马虽非良驹但到底有四条腿,一发狠了奔跑速度自然不是两条腿的他们能赶上的,所以反而落在了后方。但这却正好,让他们与一干奴仆正面相撞。李凌这时已经铁心红眼,也把什么顾虑都给抛到了一旁—— 若是这时自己等人真被他们阻拦下来,自己会不会被韦家整治且两说,反正姐姐和棠棠这辈子是彻底完了!他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无非就是拼一把嘛。 当下里,一声怒吼:“给我停下!”手中棍子已应声掠出,斜斜地啪的一声正抽在面前一名仆人的腰眼上,打得对方一声痛呼,身子一歪,就扑倒在了地上。 这一动手立马就把那些想要追赶马车的奴仆给镇住了,他们还真没想到对方竟敢反抗动手呢。以前韦家想做什么,只要说明事情,最多派出人来威吓一番,就能让对方乖乖听话,哪有人敢放肆反抗? 不过很快的,他们心中的震惊就被愤怒所取代,十多人立马分出四五个直朝着李凌扑来,其他人则继续想追赶马车,还有人放声朝前叫喊:“韦家捉拿逃人,谁帮着拿住了重重有赏!” 这位话音刚落,就听到后方传来接连不断的噼啪声,还有一些人的惨哼痛呼,这让他心头一紧,急忙回头望去,然后就看到了惊人的一幕,那五六个奴仆居然都被人打翻在地,一个个惨哼着,翻滚着,再起不得身了。 这让剩下这几人大生惊恐,怎会如此?那个叫李凌的不是书生吗,怎么就会有如此厉害的本事了? 直到这时,他们才发现除了李凌外,跟前还有另一人在呢,有个眼尖的仔细一看后,又是一声惊呼:“那个丧门星……他怎么和外县的李凌凑到一块儿去了?” 适才把那五六人同时打倒的正是李莫云。刚刚出手的他无论力道角度还是速度都极其犀利精准,他们还没扑到李凌跟前呢,就接连被他的棍子打中胸口脖子等受不得痛的位置,几乎是一棍下去就失去了再起的力量。 就是李凌,也被他惊人的棍术给吓了一大跳——他这么厉害的吗?本来以为对方只是有膀子力气,人也不算差,现在看来,是真捡到宝了,那是真正的高手!至少李凌在穿越到这个世界后,这是第二次见到如此厉害的人物,前一个是那个自称邵秋息的罗天教的人,那位是真能做到飞檐走壁的家伙…… 不过这时李凌也顾不上多作感慨了,只是迅速招呼道:“莫云,咱们赶紧追上去,快点出城。再有人敢阻挠,你不必客气!”后一句他刻意放开了声喊,却是在告诫两边那些百姓了。 第123章 灾星?福星!(下) “呼——砰!”挡在前进路上的一人刚想扑上来,就被一棍子点在胸口,惨哼声中,仰面就倒了下去。而李莫云手上的动作都不带缓的,只一收一挥间,棍子又迅捷掠出,正好抽在了一名挥舞着短棍已突到李凌跟前的家伙腰眼上,抽得对方一个趔趄,打横着就摔了出去。 同样的棍子,在李凌手里只能是蹩脚乱舞,有时连方向和力道都控制不好,都快成快速前进的累赘了。可在李莫云的控制下却跟一条活过来的巨龙似的,左右翻飞,前后舞动,把所有胆敢接近二人的韦家奴仆都打得惨叫抛跌,都没有一合之敌。 这些平日里在江北县城里耀武扬威,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豪奴这回算是踢到了铁板,吃足了苦头,十多个赶来拿人的家伙几乎个个都挨了打,最后都不敢再往前来,只能在左近大呼小叫,虚张声势。 此时的李莫云则早已杀得性起,哪还有半点之前的憨厚平实,一棍在手,双目圆睁,低喝着如猛虎出柙,端的是威风凛凛,就这么护着李凌从人群中坦然而过,前进路上的百姓都吓得直往后缩,连目光都不敢与他有丝毫相交。 就是李凌都有些意外这位的突然爆发,他有本事确实早看出来了,可也想不到竟强到这般地步啊。不过此时却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只是加紧步伐向前,随即他目光又是一凝,因为看到已经到了城门前的马车跟前又多了五六个手持棍棒的汉子的阻拦。 这新赶来的一拨人在看到李莫云的悍勇后果断就放弃了与他们二人纠缠,直接就冲着马车围去。此时车辕上坐着的古刚也顾不上驾车了,同样拿起棍棒与他们交锋,奈何他只会些庄稼把式,以寡敌众,又要照顾车子,很快就陷入了被动,连续中了几下后,更是痛呼不断,眼看都要从车上落下了。 更且,还有一人看准了机会直接去拉缰绳,却是想把马车给停下来,再控制车内众人。这般举动更是吓得车内几个女子连声尖叫,李通虽然忍着身体不适也挥棒打去,却被对方轻易挡住,自身却出不得车厢。 “李兄!”李凌见此更是大惊失色,连忙拔步前冲,同时招呼着李莫云出手。后者立马会意,在一个箭步跃身冲杀过去的同时竟还发出了一声尖锐的长啸,人则已如大鹏鸟般掠起半丈多高,再落地时却已到了丈许之外,都把李凌给看得一呆,随即才紧跟着往前冲去。 只三个起落,李莫云已到了马车前,没有一句废话,手中杆棒已如长矛般直刺而出,取向那已经生生停下马车,想要把里头的人往外拉的家伙的胸口。听到尖锐的啸声和棍子的破空声,他也是一凛,赶紧转身闪避,同时手中棍子反手撩出,想作格挡。 不想这一下却挡了空,明明已经到了跟前的棍子竟凭空消失了! 就在他还有些疑惑无措,定睛细瞧时,右肩处已挨了重重的一棍,直打得他整个身体都猛往右边一颓,这才惨叫出声。可这声惨叫也就出半声,那棍子已在一缩之后再度狠狠刺来,劈面顿在了他的口鼻相连处,把他后半声惨叫给闷了回去,人也被打得高高抛起,又重重落地,瞬间没了声息。 “卧槽……”从背后赶来的李凌这回是真看傻了,因为那一幕太过惊人,还被他完全看得个真切。 李莫云的这一棍刺出时对方刚反应要架,却不防他这一下竟是虚招,早已变刺为压,让他架个空的同时,抓住身前的空档就是一个猛砸。虽然因为距离的关系没能听到棍子与人体碰撞的声响,可李凌还是能感受到那砰一下的扎实感。 而这还没完,就在对方一垮间,李莫云只双肘一曲一弹,本来下压的棍子就被他当成长枪般再一个突刺,然后正中靶心,干脆利落就解决了对方,不知要被敲掉多少颗牙齿了。 这一个照面把人打废的功夫和霸气一下就将其他人给彻底震住了,随着李莫云再度收棍转头往其他人看来,他们一个个如受惊的羔羊般掉头就往两旁跑去,再不敢围着马车了。 李凌只能是在心里大大说一个服字,但行动却不受影响,再跑两步,终于来到了马车跟前,冲里头大喊一声:“你们没事吧?” “没……没事!”李通回应着,还夹杂着棠棠依旧凄惨的哭声。 但李凌这时已经顾不上安慰其他人了,又朝重新坐回车辕的古刚叫道:“走,快出城去。” “哦!”古刚也受了些轻伤,也被李莫云的神勇表现给弄得满心惊讶,但还是答应一声,一振缰绳,控制着马匹继续向前。此时他们距离敞开的城门也就不过区区十来丈而已,真就眨眼即可出城了。 那些韦家的奴仆这回是真着了慌了,可在面对如战神下凡般跟着马车向前的李莫云时又不敢放肆,只能在跟随的同时四下踅摸寻找帮手。突然一人就看到了城门前那几个早看呆的守门兵卒,就立刻大叫了起来:“你们快过来拿下这些凶徒,我韦家自有赏赐!” 更有一个聪明人眼睛一转,又大叫道:“快,关了城门!别放他们出去!” 这话落到李凌耳中也让他心头一紧,赶紧叫道:“快,冲过去!”自己已全速前冲,还再度挥舞了手中棍子,朝前方那些兵丁喊道:“我们不是贼人,只是接自己亲人回家。”边上的李莫云则一直跟在车辆旁边,以防再出什么变故。 这时,他们离着城门只有三五丈,都能和那些兵卒互相看清楚各自相貌了,李凌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可随即,他又露出了疑惑之色,因为那些兵卒此刻居然并没有任何举动,既未上前做出阻拦马车通行的架势,更没有关闭城门,他们就跟这一路上的那些百姓似的,都做了壁上观。 怎么会这样? 对于这个问题李凌现在自然是想不通的,也没工夫去作深思,只是隐约觉着那几个兵卒有些熟悉,好像之前见过……心里想着,他脚步却完全不停,很快就护着马车进入城门洞,又迅速穿过,来到了县城之外。 城外这时候也有不少人围聚着,看着城门口的这场骚乱变故,一见着他们杀出来,不少人更是惊叫着往左右让去,从而让李凌他们得以迅速通过,再沿着官道快速向前。 那些个韦家家奴见此还想追击,可这时李莫云又突然一个旋身,作势要回头,顿时吓得他们脸色一变,身形全都定在了城门口,再不敢追。 适才在城内这位都能以一敌众,把二十多人打得全无还手之力,这要真到了城外,人家一下死手,他们可就连小命都得搭进去,这实在太不值得了。所以此刻的这些韦家家奴只能是在城门口叫嚣两句,最后则是目送着马车人影彻底消失。 直到这时,他们才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身看向那些兵卒:“你们为何不肯出手阻拦贼人!” “就是,不是让你们把城门关拢吗?这事我等必会报于家主……” 这时他们想到的就是把过错甩到别人头上,而面前这些地位低下的城门守卒就是最好的甩锅对象了。 为首的老兵这时却嘿的一声冷笑:“城门岂是随意说关就关的?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我们都不知道,要是出了什么岔子,谁来负责?” “你……”对方没想到这兵油子如此狡辩,顿时更为恼火,可没等他说出话来,那老兵又呸了一声:“我们是官家的人,又不吃你们韦家的饭,凭的什么帮你们做事?而且人家也说了,他们是救家人回去,我看着就没错。有本事就自己追出去,我们也绝不阻拦。” 这番对话落到周围百姓眼中,更是让大家心中暗惊——以往的韦家在县城一向说一不二,怎么今日却接连受挫,连这几个守门的军卒都敢如此与他们说话了? 而更叫人奇怪的是,面对如此羞辱,这些韦家家奴最后居然没有再作纠缠,只是恨恨地盯了几个军卒一阵,便讪讪回转,搀扶着那些受伤倒地的同伴回去了。 看着他们离开,那老兵又重重呸了一声:“真以为这江北是你家的不成?以前总想着让我们做事却是半点好处也不给,还不如那位李公子呢,至少人家进城时还肯给咱们兄弟一些茶水钱。现在你们的靠山都要倒了,看你们还能嚣张到什么时候!” 已经出城数里的李凌这时才心有余悸地回头看看那座越来越远的城池,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来。事实上,直到这时,度过危险,冷静下来,他才后怕地发现自己这回实在太过冒险了,要不是刚好李莫云出现,只怕自己一行真就要被人扣下了。 这让他再度看向李莫云,由衷道:“李兄,你还说自己是别人的灾星,可在我看来,你该是我的福星才是啊。” 第124章 祸根 虽然已离城有些距离,但逃出生天的这一行人却不敢松懈,古刚依旧催马向前,正说着话的李凌二人也是加紧脚步,随在车旁。 相比起李凌为了追上马车的速度略显气喘的表现,李莫云却显得游刃有余,连脸都没有红,还能不时左右看看,确认自家安全。直到听了李凌的夸赞后,他才又咧嘴一笑,不见刚刚冲城时的凶悍,只剩憨厚:“这我可当不起,只觉着刚才那样冲杀一阵,心里还是很痛快的。” 李凌转头看了他一眼,不觉叹了口气,很显然李莫云这些年来饱受他人非难心里也是很憋屈的,只是把这股子委屈怒火强行压制住了而已。而这一回,因为是自己让他帮忙,倒让他找到了一个合理的借口释放一番。 见他叹息,李莫云倒是有些不安了:“不过李公子你只管放心,我下手还是很有分寸的,他们都只是轻伤,躺上几天应该就能恢复过来。” 李凌点头:“所以我才说你厉害啊,要没有你,我们恐怕真就要被他们拿下,只怕姐姐和棠棠就再也别想回家了。” “对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到现在都还糊里糊涂呢。”这话还真就提醒了李莫云,他挠了挠头,好奇看向李凌:“你们怎么就被那么多韦家的人出手拦截了?” 对此李凌倒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便简单地把自家的情况说了出来,直听得李莫云又是一阵沉默,却又不知该如何评价,只能又是一声叹息。 说话间,他们一行已经走出了十多里地,随着时间的推移,路上的行人渐渐稀疏,那日头也快要偏沉到西边了。这时,李通又从车中探出头来:“公子,再过去不远就是一家官办的驿站,我们是不是先在那儿投宿一宿,等明日再上路啊?” 他的提议自然是不错的,一番冲杀,几人都受惊不轻,到了这时更是疲惫不已,确实需要找个地方歇息一阵。所以不光是李通,就连古刚,还有同样探出头来的月儿都巴巴地看着李凌,等他做出决定。 他却在略作沉吟后摇头反对:“不成,这儿离着县城还太近了些,一旦韦家的人,甚至是官府的人追来可就麻烦了,所以还是加紧赶路,尽快离开这儿为好。” “可是,公子你也应该很累了,还有这马儿……”李通却担心地道,“这样的情况继续赶夜路,我也怕会出了什么差错啊。” 李凌倒也认可他的这一说法,皱眉思忖了一下后又道:“那就这样,到驿站稍作歇息,然后再雇一辆车,如此大家就省力了些。不过绝不能逗留太久,必须赶在那边官府反应过来前,离开江北县境!” 如今大越的交通还是相当发达便利的,尤其是这等中原地区,各县之间往来的官道上往往二十来里地就有一间官办的驿站。在那里不但能吃饭投宿,还能花钱雇佣车马代步——当然,不是寻常百姓都有这等权利的,只有官吏,或是有功名在身的士子才能以低价雇到车马。 众人见他主意已定,也就不再坚持,毕竟相比于坐车的他们步行的李凌他们是更累的那个,他都不曾说要休息,大家又怎好反对呢? 于是不久后他们来到驿站,就只随意吃了些东西,带了几囊水,又雇了其中的一辆骡车,便再度上路,匆匆朝着江城而去。 直到坐上了车,又不见有人追赶,李凌才彻底放下心来。而随即,他心中又生起了后怕和疑惑来。 后怕自不必说,毕竟他这回做的事情确实过于冒险,只要有任何一环出了差错,就是功亏一篑。至于疑惑,却是江北官府的反应了。 照正常道理来说,自己在城里闹出如此大的动静,还是得罪韦家,以县衙和他们的关系应该及时出手拿人才是啊。哪怕城门那里因为某些人的好恶放了自己等一马,此刻也该有追兵。可现在呢,这一路居然如此顺利,全不见半个追兵,这也太不合乎常理了吧? 可即便有所疑虑,李凌此刻也是无法看破其中内情的。不过有一点他却清楚,这样的结果对自己是最有利的,只要回到江城县,便不用再怕那韦家了! …… 黄昏时分,韦家家主韦忠和坐在县衙二堂的偏厅里,脸色阴沉得能和外头的天色交相辉映了。 他已经在此等待了大半个时辰,可县令却一直推脱着有事未曾露面,这让他越来越是不耐,就在他即将爆发的当口,才见着本县县令温开带着熟悉的笑容大步迎了过来:“让韦族长久候了,还请多多恕罪啊。实在是如今衙门里公务繁忙,把时间给耽搁了。” 韦忠和稍稍吸气定神,才有些生硬地笑道:“温县令言重了,我等小民怎敢怪罪官府呢?在下此来……” 不等他把话说完,温开便把手一摆:“之前的事情本官已经听说了,居然有人胆敢在我江北县城里干出掳人之事,本官是定要帮韦家把人找到,严加处置的。当然,其中的一切隐情,我也会仔细查明,不留半点疑问!” “温县令,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韦忠和的脸色顿时一变,突然盯着对方寒声问道。 温开却只是打了个哈哈:“没什么意思啊,本官只是就事论事罢了,韦族长可不要多想……” “可有些事情却容不得人不作多想啊,在下实在有些不明白,为何官府的人会眼睁睁看着那些贼人扬长离开,还有,为何当我韦家组织相关人马想做追赶时,你们又突然关闭城门,禁止任何人出入了?明明当时只要关了城门就可拿住人却不关门,现在却又关城门了?” “这个嘛,也是为了我江北县城上下的安全考虑。之前那一闹,让城中百姓都受到不小影响,本官也是为了安抚民心才下的此令。至于之前,毕竟不知就里,自然不好随意关闭城门了。” “温大人,你不觉着这一说法过于荒谬了吗?”韦忠和终于是按捺不住,砰的一拍桌案,死盯着对方道,“你这是故意放人离开,想给我韦家难堪啊,真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本官可没有这样的想法,韦族长不要污蔑。毕竟你们韦家可是‘节义之家’,就是在我淮北一省也是大大有名的,哪个官员不得把你们捧得高高的,生怕惹你们不快啊?”他看似解释,可无论语气还是言辞却带着几许调侃奚落,眼中更是带着几许幸灾乐祸的笑意。 韦忠和又是一愣,随后才怒道:“你……”可又想到对方身份,到底不敢太过放肆,只是目光灼灼地与之对视,“好,好!看来温大人你是早打定主意了,要在这一回落咱们韦家的面子。” “我可没这么说,只是凑巧而已。”温开却是半点不让与之对视,随即又笑道,“不过你也别太担心了,事情本官已经查得明白,那掳人的确实不是贼人,而是江城县的生员李凌,被带走的更是他的亲姐和外甥女,人虽走了,可真想追查还是轻而易举的。若是有需要,本官可以行文江城,为你们讨要个说法。就是把官司打到太守,刺史,巡抚,甚至朝廷那儿,我都不会推辞……” 他后面的说辞每道一字,韦忠和的脸色就阴沉一分,到最后更是直截了当道:“不必,多谢大人好意了。此事,是我韦家家事,我自会处理。” “那就好,本官还有其他要事在身,就不留你了。”说着不等对方有所反应,他便一甩袖子,转身而走。 韦忠和又在位置上坐了一会儿,方才慢慢起身,一步步走出县衙,上车回家。 家里此刻也是一片人心不稳,年轻的族人还集结着想要出城追赶,却被他三言两语给打发解散了。直到堂内只剩下他们几个兄弟,韦忠和脸上的怒色才彻底爆发出来:“真是岂有此理,这个温开这回是铁了心要让我们韦家出个大丑了!” “他这是为何?这么做对他能有什么好处?”韦仁和是个急性子,当即拍案喝道。 韦孝和则要精明许多,这时已有些品咂出滋味儿来了:“可是与四叔致仕有关?他刚从吏部退下来,他们就不管不顾了?” “不光如此,应该还与半年前的事情有关,当时温开表面看着已向我们低头,可其实却是怀恨在心,而这次他又觉着我们的靠山不再,就想报复一把了。”韦忠和在来的路上已经想明白了许多事情,此刻说来也是条理分明。 顿了一下后,他又神色严峻道:“而更严重的是,此事一旦无法妥善处理,我节义之家的名号也必将受损,到那时才是他温开对我们下手之时。此人记仇又善忍,我之前确实大意了。”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更是一变,这才明白此番之事不光关系到韦家颜面,更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谁能想到,祸根早就已经种下了呢…… 第125章 有因才有果(上) 待到又一天的太阳偏西时,李凌一行终于看到了熟悉的江城县城低矮的城墙,这才让他们真正放下心来,因为总算到家了。 一路畅通无阻进城,沿着熟悉的街道直奔家门,开门入院,这里的一切都与十天前他和月儿离开去府城时没有两样。倒是他们进门的动静吸引了隔壁金婶的关注,一看到他们这许多人一同回来,金婶还诧异了一阵。 “这不是乐儿姑娘吗?你是回门来了?” “是啊金婶,我姐可能要在这儿住上几日,说不定还要麻烦您照顾呢。” “乡里乡亲的,说什么照顾啊,能帮的我一定帮。” 和这位热心的邻居闲聊两句,李凌便把几个妇孺先安顿进房间,至于他们几个男的,就先在堂屋里凑合着歇息。之前只有他和月儿时倒不觉着什么,现在才发现自家的地方确实小了些,就三间屋子,显然是住不下这么多人的。 看来等此事过去自己可得在城里另找个院子搬家了。李凌一边心中转着念头,一边招呼着李通和李莫云:“先委屈你们在这儿将就一晚,等明日我就去牙行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院子。” “不委屈,这儿可比咱们在码头的住处要好太多了。”李莫云忙笑着说道,一旁的李通也跟着点头:“是啊公子,你之前为了赎我也花了好多银子,实在没必要再多花冤枉钱了。” “那不叫冤枉钱,我本就没打算一直住在这偏僻的巷子里。你们放心吧,我最近跟人做着买卖,还是有些银钱傍身的。”李凌又说了几句,再转身谢过同样困顿的古刚,让他回书局跟古月子他们报个平安,再顺道去附近酒家点一桌席面,这才安歇下来。 接下来的一晚上,众人就暂时将就在各自房中睡了一晚,虽然环境不是太好,但赶了近两日路程,劳累不已的几人却完全顾不上了,只一觉就睡到大天亮,然后其他人继续在此歇息,李凌则又出门。 他并没有直奔牙行,而是先到了县衙。毕竟他在外头闯下祸事,总是要跟自己老师禀报一声的,关键时刻还指望老师保他呢。 如今的县衙魏知县早已大权独揽,但手上的公务反倒轻省了许多,所以李凌很快就被召见。见着自己这个外出的学生,魏梁当先就哼声道:“当日跟我说只出去三五日,结果到了今日才回来,早知如此,那时就不该答应让你去府城。你也不看看时候,还有两个多月就是乡试了,还有什么事情比这个更重要!” 面对老师的责备,李凌自然是虚心接受,连连称是:“老师说的是,是弟子过于放松了,今后一定不会了,当以学业为重。” “唔,那今日回去后就继续按我说的,把那些优秀时文一一读熟了,然后再将其中精华化为你自己的东西,至少一天都要写出一篇像样的文章来!”既然收了李凌为弟子,做老师的自然是要更严格要求了。 李凌再度称是,见魏梁的神色稍霁,才又小声道:“老师,这回学生所以迟回来几日却是因为又去了一趟江北。” “嗯?你去那儿做什么?难道又是生意场上的事情?我跟你说,商为末,学为本,你可别本末倒置,轻重不分。” “老师教训得是,不过学生是因为我姐姐在那儿才去的江北县。”接下来,李凌就把自己在江北救姐姐脱苦海的事情给道了出来。 本来魏梁还挺随意的,可在听到他居然抢人之后冲出江北县脸色就唰的一下变得阴沉了,到最后,更是沉默不语,足足盯了他有好半晌。 “你这也太胡来了,怎么就敢在别处干出如此胆大妄为的事情来?你可想过后果,若因此误了自己的前程,你这辈子就完了!” 面对老师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斥责,李凌只能束手听训,直到对方责怪得差不多了,他才微微抬头:“老师教训的是,可学生当时也实在没了其他法子,不得不行此下策啊。” “谁说你就没有其他选择了,你不还可以回来找我吗?”魏梁猛瞪了他一眼,“你一个生员自然无法让江北县点头,可由我这个同僚出面,情况就大不一样了。你怎么就如此鲁莽,只顾一时痛快呢?” 这话说得李凌心头一暖,魏梁是真把自己当学生甚至是亲人看待啊。随即又听他叹道:“现在倒好,你做出了这样的事情来,却是授人以柄啊,到时那韦家,还有江北县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顿了一下,他又看着李凌道:“尤其是那韦家,你可知道江北韦家在衡州府,甚至整个淮北全境都是屈指可数的世家大族吗?你如此得罪他们,后边的手尾必然极其难办。” “学生明白了。” “不,你还是不够明白。这个韦家……我一时也说不太准,就让同是淮北人的曹师爷来跟你细细分说吧。”魏知县叹了口气,再招呼外边的长随去把曹进给叫到跟前来。 曹师爷过来,一听说李凌在江北做下的事情,一张老脸也变得很是凝重:“李公子,你这回真闯祸不小哇,这个韦家可不是轻松能应对的。” 李凌纵然心中有些惭愧,此刻也不觉有些不服气了:“难道那韦家还能比庄家和万家更难缠不成?”话说他可是把本县的庄家彻底赶绝,又把万家书局给赶出江城的人啊。 “韦家岂是庄家能比的?这么跟你说吧,庄家之前最鼎盛时,也就在县城里闭起门来逞逞威风,真要到了外头,到了府城,他们翻不起任何风浪来,所谓的靠山,也就是那么一说,完全做不得准。所以东家到此后才能如此轻易将之铲除,不留半点隐患。 “可江北的韦家可不同了,那是能与府城万家,平江姬家并称衡州三大家族的存在,而且真要论起在官面上的底蕴,就是声名更响的万家都不是他们的对手。毕竟万家是靠行商起家,姬家走的是江湖,只有韦家才和官府关系最是密切,甚至还得了个‘节义之家’的名头。” 李凌听老人说着这些,不禁感到牙齿有些发酸,这自己的运气也太“好”了些,才一年工夫,已经把衡州三家都给得罪了一遍。万家那边还好,算是不打不成交,可是姬家,自己却是对他们的少爷下过手的,至于韦家更是直接为敌了,这算是最强坦克体质,一个嘲讽下去拉的全是boss吗? 曹进的话还在继续:“你可知道韦家的这一称号从何而来?” “听说是之前某位官员对他家的赞誉。”李凌随口说道。 “倒还算有些见识,不过你一定不知道那位大人现在已贵为当朝礼部右侍郎,堂堂三品高官!当年的萧侍郎还是淮北转运使,却在运送税银时遭遇绿林贼人的袭击,被困江北县城外的卧牛山上。当时,府衙和巡抚衙门虽然收到信息但却已来不及救援了,而江北县衙那里,则畏怯不敢出城剿贼。 “却是当年的韦家之主韦光道带了数十族人,还有数百乡勇出城营救,奋死搏杀,才把贼人杀退,解救了萧侍郎及一干人等,保下了数十万两银子的税银粮草,也保住了他的前程。说一句韦家是他的救命恩人那是半点都不为过的。 “也正因如此,萧侍郎才会写下节义之家的匾额给韦家,然后在之后的官场上也对他们多有照顾提携,直到今日,双方关系依然紧密。比如韦家现在硕果仅存的老一辈韦恕道,便是得其提拔才一路升到户部任郎中一职。” 听着老人把韦家的跟脚底蕴一一道来,饶是李凌已经有些准备,此刻依旧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自己这回还真就是把个大人物给得罪了啊,礼部侍郎,户部郎中,那都是朝廷重臣,别说他了,就是魏知县都未必敢轻易得罪啊。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知道为何那日江北县衙会显得那么卑微,任由韦家的人随意进出,一言而决。这是真不敢得罪人家,给自己带来无穷后患啊。 看出他心中惶恐,魏梁突然笑道:“现在知道害怕了?” “怕倒还不至于,只是没想到对方竟如此有势力。” “那最好不过,因为怕也无济于事,改变不了任何事情了。”魏梁又是一笑,“曹先生所言自然都是真的,不过那都是以前了,所以这回的事情还没有坏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嗯?”李凌双眉一挑,“老师是指?”他本以为自己这回真闯下大祸,可现在看魏梁的意思,似乎还有下文呢。 “幸好啊,你这次行事虽然略显鲁莽,但终归不算大错,若真要深究起来,你抢人也算情有可原!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最要紧的是,今时不同往日,韦家和他们的靠山都已自身难保,所以应该翻不起什么浪花来了。”  第126章 有因才有果(下) 韦家,自身难保? 李凌眨了眨眼睛,明显有些赶不上对方的节奏了。明明刚才他们两个还在不断说着韦家在衡州府,乃至于淮北之地有多么多么的厉害,怎么话锋一转却又说他们自身难保了? 看出他心中疑虑,魏梁便是一笑:“我也是在前几日才看到的朝廷邸报,说是身为户部郎中的韦恕道已然致仕离任,同时致仕的还有不少其他户部及相关官员。” 李凌这才有些明白过来:“也就是韦家在官场最关键的一大靠山突然倒了?” “正是如此,这对他们来说势必是一大打击。韦家所以能在本地享有偌大名声,除了那节义之家的名头外,更关键的还是在于他们在朝中有靠山,现在靠山一倒,他们的处境就不会太好了。” 曹进也在这时跟着道:“韦家和万家最不同的一点,就在于他们是走的官面上的关系,这固然可以给他们带来诸多便利和好处,但同时也会让他们成为不少人的眼中钉,为了他们自身声望,有时韦家会与县里,甚至府衙官员作对。” 李凌点点头表示能够理解,所谓的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可不只是某些超级英雄的风格,也是许多世家大族不得不做出的选择。像韦家这样名声在外的豪族,一旦当地有个什么事情,他们自然必须露面做主,若官府有什么过错,他们也必然会被推到最前面,去与官府力争到底。 这是他们的特权,是他们把名声进一步扩大的助力,但也是极大的隐患。果然就听曹进继续道:“若是一切如旧,自然没有任何关系。可像这回般,韦家的靠山突然倒下,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有些仇怨就会趁机报复!” “怪不得……”李凌这才有些明白过来,这一路来自己时刻担心江北县会派人追赶,结果到今日都没有后文,很显然这就是当地县衙不再卖韦家面子的表现了。又或者,那些一直笼罩在韦家阴影下的地方官还很乐于见到韦家倒霉出丑呢。 这让李凌只觉心中一松,长长吐出一口气来:“如果真像老师你们所言,那我和姐姐就真安全了。” “至少暂时你们不必忧虑韦家的报复,至于以后,若是从官府方面入手,本官自会帮你说话,而要是他们不顾名声颜面地用强,我自更不会让他们得逞了!”魏梁又迅速给出态度。 这让李凌更为感激,当即又一次行礼:“多谢老师出手相助……” “你我既为师生,这点忙总是要帮的。”魏梁摆手说道,随即又把面色一凝,“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吸取这一回的教训,今后行事莫要再如此鲁莽了。还记得为师给你起的表字吗?温衷,你行事却不可再这般激进了!” “学生记下了,今后定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不让老师担忧为难。”李凌再度拱手说道。而后,他又忍不住好奇道:“对了老师,那韦恕道怎么就突然致仕了?却是朝中出了什么变故吗?” “这个嘛……”魏梁与曹进对视了一眼,两人神色都显得有些古怪,“要说起来,也和你大有关联。” “我……”李凌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一脸的惊讶,都要以为是自己听错话了。自己一个才刚走上科举之路的生员,连衡州府都没踏出去过呢,怎么就和朝廷里的大事有了关联?还能影响一个官员的去留? 魏梁却把脸色一正,说道:“因为他是受黄麻捐一事影响,被人参劾,才不得不辞官的。” “黄麻捐一事……”李凌再度轻呼出声,他原以为此事早就过去了,不想居然还有这么大,这么深的影响…… “很奇怪吗?此事可远没有结束呢,甚至可以说如今此事已经越闹越大了。无论是我们县里,还是府衙,其实已经都置身事外,但事情却报上了朝廷,如今户部、转运使司等相关衙门正为此互相攻讦,至少在短时间里是难有定论的。据说,就连陛下也对此事深感头疼,而陆王两位相爷更是在借此事而动,或排除异己,或提拔亲信,反正如今的朝廷内部已因此一事而混乱不休了。” 李凌张大了嘴巴,足足半晌都没能反应过来。他前世毕竟只是一个企业里的会计,虽然懂得一些勾心斗角的手段,但从未在官场里混过,是真不知道那些当官的手段有多黑,心思有多细的。 事实上每一次能在朝中卷起风暴的大争斗的开始往往就是一件不起眼的小事,或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这些内情,却不是李凌一个乡野小民所能领会掌握了。 魏梁随即也是苦笑一声:“其实就是我,也没想到此事会酿成这么大一个争端来。怪不得当时府衙和巡抚大人会想方设法欲把事情遮掩下去,有时官场之上真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因为谁也不知道一件不起眼的小事会牵扯出多大的波涛来。” 看着李凌那吃惊的样子,他又起身,拍了拍自己弟子的肩膀:“不过你也别太忧心了,这次的风浪虽然不小,但终究只是有人在借机行事,还不会影响到远在千里之外的你我。你现在最紧要的还是把乡试考好,若是能考中举人进士,成为朝廷官员,再去费心思这些事情也不迟。” “学生明白了,我自今日开始,就会好生在家读书,再不问其他事务了。” “唔,去吧。也就只剩两月多些了,而且八月初你就要启程去省城,所以时间越发紧迫,可不能再荒废了。” 当下李凌再度拱手称是,然后匆匆而去。 在他和魏知县看来,这场朝中风暴虽然因他而起,但终究不可能有太大的影响到他身上,可事实真如此吗? …… 京城洛阳,本朝左相陆缜才刚回到府中,就有门下亲信求见。 无奈之下,以近六旬的陆相只能草草抹了把脸,换了身衣裳便在书房见到了这位亲信:“又是衡州那边的事情?” “陆相英明,正是为了此事。之前我们不是借此机会把户部的韦恕道给踢了出去吗,可结果那一边也找到机会下手了,却是冲着咱们在礼部的一名郎中而来,说他当初任户部主事时就曾经手此事,然后也是他做主通过的……” “哼,他们的反应倒是够快,居然这么快就找准了突破口……” “其实下官在意的并不是一个区区礼部郎中,而是怕他们会以此为突破口对陆相您不利啊。毕竟王相那边也一直在找机会攻击您,只要给他们任何一点把柄,就会无休无止地弹劾。” 陆缜眯眼思忖了半晌,虽然这位的顾虑有些过重了,但自己也确实不得不防,所以在一番思忖后便道:“那就继续从韦恕道身上打开突破口,把水给彻底搅浑了。我想以陛下之圣明,也定不会希望看到朝中真因为这么一点小事而攻伐不断的,很快旨意就会下达。王哲那边也应该是怀着相似的目的在行事,事情到今日,也差不多该有个了结了。” “卑职明白了,我这就去做安排。”这位官员只略作思索也明白了陆相的意图,忙答应一声,匆匆而去。 而这一打岔,陆相却没心思吃饭了,索性又把案头一直在翻的那本书给抽了出来,重新看了起来,那封面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包公案》! 与此同时,皇宫之中,当今天子也正听人禀报着如今朝中陆王两党官员借黄麻捐一事攻讦不断,短短半个多月间,已有十多名官员相继离任受罚,而且还有进一步扩大的可能。 这让同样年近六旬的皇帝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在打发那人离开后,扭头冲身后的一名老内侍道:“你觉着此事是不是有些过了?” “朝中大事奴婢一个内侍怎敢多嘴……” “朕又没有让你拿什么主意,就是让你给个看法,你个老货在朕还想装蠢不成?”皇帝笑骂了一句。 那老内侍这才赔笑着道:“奴婢只是觉着这样可能会影响了朝中大事,毕竟两方官员总把心思放在怎么抓人把柄上对正事就不可能如以往那么上心了。而且,最近各部官员也有人人自危的意思,尤其是那些未曾拜到两相门下的人,他们是真怕受了牵连没人肯保啊。” 皇帝听后也略略点头:“你说的不错,臣子们稍微争一争是好事,可争太多了,争得把正事都忘到一边就非朕愿意看到了。那此事就到此为止吧,你让人拟旨,黄麻捐一事就此为止,不得再做追究。同时朕决定,今年开始就免去衡州黄麻丝布的进贡,还有再免去江城县今后三年的田赋以为补偿。” “陛下圣明,千古以来仁慈君王无有能与您相比的。”老内侍赶紧答应称颂道。 皇帝却只是轻轻一笑,不以为意。随即嘴角又是一翘:“说实在的,朕还真想见见那个挑明此事的小民呢,他叫什么来着?” “江城士子李凌,据说他还要参加今科科举呢,已得了生员功名。” “是吗?李凌……”皇帝轻轻念了一回这个名字,似乎已经将之记下。 “李凌……”陆相放下手中书,口中也念叨出了这个名字。 昨日因,今日果。而今日种下的因,又会在明日结出什么样的果呢? 第127章 再奔前程 既然短时间里韦家已自顾不暇,不用担心他们会找上门来,李凌也就放下心事,可以专心备考了。 当然,更觉大松一口气的还有李乐儿与李通,之前江北县内的大阵仗也把他们吓得不轻,生怕后边还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现在李凌从衙门里带来这么个消息,也让他们放宽了心,可以好好生活。 于是没过两日,李凌就通过牙行在衙前街附近弄到了一处还算宽敞的院落,前后两进,足够他们七人入住了。等到彻底安顿下来,又有李乐儿和李通忙活主持家中内外大小事务,李凌就得以把全部心神都投放在了读书写文上,其他事都不用操心,很有种回到前世高考前的意思了。 如此一来,他在时文一道上也就又有了不小的进步,经过两月的不断琢磨研究,真就把那些状元、解元等等科举高手的长处化为己用,并与自己所掌握的四书五经的基础完美地结合起来。 如果说之前院试时李凌所作的文章还带着生涩,自己与他人的东西之间还存在着一眼可觉的割裂,那到了七月底时,李凌的文章已变得浑然一体,无论观点还是遣词造句都能配合无间,有时几篇文章让魏梁都看得连声叫好,直言如果真以此文而论,他考上举人当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这自然让李凌大为欢喜,心中底气也愈发的足了,开始憧憬起考上举人后如何再得提高,去京城参加会试的事情来。 而除了学业方面,李凌在商业上的收获也自不小。 虽然纵横书店才开张没两月,可名声却彻底在衡州府打响,可不光是一座府城,就是其他各县不少人都听说了有这么一家特别的书店,有些读书人更是为了见识书店清幽的环境和那两种高档会员的便利而特意跑到府城来。 只六月到七月间,纵横书店就有上千两银子的纯收入,这其中固然有店中出售酒水食物的收入,但更多的却来自于开会员和书籍的出售。其中卖得最好的,当数封神和包公案这两本李凌的心血之作,尤其是后者,虽然只得一卷,却已经让城中许多读者交口称赞,念念不忘了。 到后来,万浪都特意派人送信,跟李凌催起稿来,直说最近书店里总有相关读者前来询问包公案有没有下一卷出版,很显然只要李凌写好第二卷,一旦出版,就能卖出去上千本。 事实上李凌这段时日还真就抽空在写第二卷的内容了。经过深思熟虑后,他索性就把有名的狸猫换太子的故事情节融合了探案元素给写出了一部长篇小说来。在这个故事里,他又让展昭、五鼠等等重要角色一一登场,而整体故事也比之前那两个中篇更为曲折惊险,直到最后,更是牵扯出襄阳王意图谋反才戛然而止。 如此十多万字的一卷小说写完,便花了他足足两个月时间,这才让人把书稿送到古家书局,再由那边印出来后,最后送去府城售卖。 这也是如今纵横书店竞争力不是太强的一个关键,它还没有自己的书局,想要什么书要么得在当地找人印刷,要么需要江城县这边印好后送过去,如此书籍成本显然就高过了府城的万家书店,要不是有会员制这一大杀器在,又有李凌的小说做门面,只怕两月下来还真赚不了几个钱呢。 但现在嘛,就万浪送来的账目来看,纵横书店这两个多月就赚到了两千多两银子。三人一分,李凌到手就是六七百两银子,如此看来,这可比只写书让人出版要好太多了,而这笔银子的到手,也算解了李凌接下来前往省城乡试之虑,他不用再为去省城的盘缠而伤脑筋了。 如此,时间很快就进入八月,离着乡试只剩不到十天,也该正式启程,前往省城了。 这天上午,李凌又一次来到县衙。这一回他是以参加乡试的考生的身份前来,同往的还有另外五十多人,都是本县有生员功名中的佼佼者,又或是刚刚考上秀才的新锐。 这其中有几人他还是熟悉的,比如徐沧、方子规,是他的朋友和同年,哪怕是之前与他没什么交集的人,在知道其身份后,也都一个个客客气气的,有意亲近。毕竟他李凌如今也是本县名人了,无论是对付庄家,还是在县衙的种种故事,又或是最近有传的他在江北的作为,都不禁让人心生敬畏啊。 众人间的寒暄直到魏县令进来后方才停下,然后所有人都神色郑重地看向县尊,等候他训话。 今日的魏县令也表现得很是严肃,扫过众考生后说道:“乡试乃各位真正成就功业的关键一战,想必也无须本官多作啰嗦了。今日将各位请到县衙,本官要说的只有一点,那就是此番去省城乡试,各位是同道,更是同乡,自当同心协力,互相帮衬,哪怕之前有什么矛盾嫌隙,也不要再记于心中。无论是此番考试也好,还是他年进入仕途,像这样的同乡,同年的情谊都是弥足珍贵的。” “大人教训得是,学生等定当铭记于心,同心同德,共对乡试。”当下里,便由县学的一名廪生代表所有人表态道,其他人也纷纷正色点头表示认同。 魏县令这才展颜一笑:“各位能如此想,本官就放心了。那就在此祝你等能乡试高中,使我江城多几个举人进士,也使我大越今后多几个有为之臣吧。” “学生多谢大人勉励,我等一定尽力而为,不辜负了大人的一片厚望!”众考生再度表态,一个个情绪激昂,大有此番乡试,不成功便不回乡的架势。 而后,魏县令又把他们请到了边上的馆驿中,设宴为他们壮行,在酒桌上,还一个个为他们敬酒,直把众考生感动得稀里哗啦,眼泪都要出来了。 李凌心里却很清楚魏县令这么做的用意,一者是他确实需要出几个举人进士以装点本县门面,毕竟这几年来,江城县连一个举人都未出过;二来也算是为将来做准备,因为他魏县令的前程可是相当远大的,说不定没两年,就要高升,到时有这么一批门生在,总归是好的。 待到酒宴散去,魏梁才又把李凌给留了下来,先是又照例鼓励了两句,而后才把几篇书文交给了他:“你去省城时记得把这几篇文章都看熟了,再揣摩其中用意,尤其是作者对圣人之言的观点,并牢记在心,用于自己文中必然大有裨益。” 李凌接过那几篇文章,却不见上头有落款,但只一怔间就迅速明白了过来,很显然,这是本次乡试主考的一些文章了,是自己老师用关系弄来的。 这可实在算得上是一份大礼,对他的乡试也有极其关键的帮助了。 要知道无论是谁,哪怕表现得再是公正公平,也是有自己好恶的。这摆在文章上就体现得越发明显,一个考官若是遇上与自己理念不符甚至相悖的文章时,必然不会手下留情,哪怕你写得再好,也可能被黜落。但要是你合了他的心意,与他的观点一致,即便其他地方略有不足,也能被掩盖过去,从而顺利过关。这一进一出间,说不定就能决定乡试的成败了。 所以就连李凌都为之动容,忍不住再次拜谢:“多谢老师提携指点……”这等文章可不好弄,就是魏梁,怕也要花不少心血才能弄到。从这儿自也能看出他对李凌那是相当关心和重视了。 “不必如此,我做这些终究只是锦上添花,到底能不能一举中试,还得看你自身的能力,还望你全力以赴,不要让自己今后感到遗憾。” “是,学生紧急老师教诲。” “还有,这些东西你莫要外传,只你自己知道便好。” 李凌当即正色点头,确实这等文章可不能被外人所知,不然说不定就要被有心人视作舞弊了。 如此一切准备停当,到了八月初三,又到了离开江城,离开家的时候了。 李月儿又是一副泪眼婆娑的样子,虽然这一回家里多了人,她再不用去古家,但依然满满的不舍,拉着哥哥的衣袖不放:“呜呜,哥,你怎么不肯让我一起去呢?” “乖,哥很快就会回来的,你安心在家里等着就是。”李凌忙笑着摸着对方有些婴儿肥的脸蛋道。 “可你却带了莫云哥去省城……”小丫头有些吃味道。 李凌苦笑连连,李莫云则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话说他到底没有去县衙当差,而是留在家中帮衬听用,而这回李凌要去省城,带上他倒是真能放心不少。 “这怎么能一样呢?他这是陪我去考试的,还能帮我许多呢。”李凌又劝说了一阵,小丫头才放开手,满是不舍地撒开手。 而后李凌又看向姐姐和李通:“姐姐,通叔,家里就交给你们了,若是真有什么为难的,可以去书局找古哥,也可以去县衙,有老师他们在,一定不会让你们吃亏。要是……” “好了凌弟,你就安心去吧,好好考个举人回来,我们在家里自然一切无恙。”李乐儿笑了起来,也越发觉着弟弟是长大了。 就此,李凌辞别家人,再奔前程!  第128章 省城徐州 龙吟虎啸帝王州,旧是东南最上游。青嶂四围迎面起,黄河千折挟城流。炊烟历乱人归市,杯酒苍茫客倚楼。多少英雄谈笑尽,树头一片夕阳浮。 数日奔波,八月初八日,李凌一行车马终于来到了淮北省城,徐州城前。 省城徐州,素来有五省通衢之称,由此往东往北可入山东、京畿,往西可至晋西、三秦,又有大运河穿城而过,其地理之便,两淮各州府无出其右者。 正因如此,徐州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千年以降,在此发生过无数场或可歌可泣,或艰苦卓绝的战斗,而千年以后,也依然会有更大规模,更加重要的战事在此展开。 正是因为徐州有着如此便利的地理环境,大越在立国后便把此地作为淮北省城,如此这座城池不但成为了兵家重地,更成为两淮一带的经济、文化和政治中心,尤其是当两淮巡抚衙门也在此落脚后,徐州城也就变得越发重要起来。 离城尚有十多里地,马车上的李凌已能清晰地感受到这座两淮要城的巍峨气魄,那高耸于平原之上的巨大城垣,宛如传说中的上古巨灵神般盘踞在开阔的淮北平原之上,镇守着这一方黎庶水土,让人不觉心生敬畏。 车辕上的李莫云似也被这城池的气魄所打动,明显减慢了马车前行的速度,最后更是忍不住轻轻感叹:“这徐州城可真是太高太大了……” “那是当然,这儿毕竟是我淮北省城,还有巡抚衙门驻跸于此,城池规模自然不是江城或江北这样的小县城能比的。据说,城中如今有户十二万,人口更达五十万之多,都快抵上半个京城了。”李凌这时倒是重新变得淡定起来,笑着为对方介绍道。 这话又引得李莫云一阵惊呼轻叹:“五十万人,咱们江城都不到十万人口。” “所以这儿才有两淮第一城的美誉。”李凌却只是微微一笑,五十万人口对他来说真就是小菜一碟了,后世拉任何一个县级市出来都有百来万人口呢,与之一比,徐州真就是小地方了,也就古朴高耸的城墙让人看着有些气派罢了。 “别光顾着赞叹了,快些赶路吧,咱都和其他人拉开距离了。”李凌说着又拍了拍车厢,李莫云这才反应过来,呵呵笑着,一抖缰绳,控着马儿以更快的速度朝前,追上前方那一辆辆同行的车马。 此番江城县考生几乎是同行结伴而来,几十辆马车,上百人汇聚赶路,当真是浩浩荡荡,扎眼得很。在来到城门前时,这支队伍更是被守城兵马特别关注,立刻就有人上前询问。 在知道他们是来参加乡试的地方生员后,只草草验看过他们的木牌,就恭敬地把他们迎进了城中。 乡试在即,如今的徐州城内到处都充斥着文人气息,官府上下人等也都以协助考生顺利考试为第一要务,城门这边自然不会留难,还特意派了一人引了他们去城中寻合心意的客栈入住。 徐州的经济远非衡州府城所能相比,才刚穿过城门,李凌就见一条铺着青石板的宽阔街道朝前延伸,一眼几乎都望不到头。除了可供五六辆马车并行的直道外,两边更鳞次栉比地开设着数十家各式店铺,好一派欣欣向荣,热闹繁华的景象,让不少没见过世面的考生只看一会儿就觉着眼花缭乱,都不知该关注些什么了。 李凌自然依旧淡定,目光也着意在那些店铺的招牌幌子上扫过,发现这儿店铺的品味确实要强过府县等地许多,不再是千篇一律的某家店铺的规范起名方式,而是花样百出,兼具噱头和文化底蕴。 就拿酒楼来说,除了跟连锁店似的太白、醉仙二楼,他还看到了品香阁、钟鼎楼等等让人印象深刻的大酒楼,至于他们现在最迫切想要找到的客栈,这儿的花样就更多了。 “诸位秀才公,前边就是咱们徐州城里最好的客栈文魁居了,许多来参加本次乡试的考生多喜欢在此落脚。这儿环境清幽,更有伙计人等专门为各位考生安排相关一切事务,让您无须任何麻烦就可轻松上考场。”那位负责引领大家入城的帮闲笑着做起了介绍,末了又添了一句,“只是这边的费用稍微贵了一些,每日的房钱约在七两以上,还有其他杂项费用,加一起则在十五两左右。” 虽然说价钱贵算不得商家的问题是自身穷的问题,但在听完这话后,八成以上的考生还是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不敢入住其中。他们或许薄有家财,但也不敢如此浪费啊,又不是每个考生都是世家子弟,不用为钱财忧心。 当然,还是有人决定入住文魁居,就此,本来还挺齐整的队伍入城后不久便分出了三六九等来。 李凌虽然行囊丰厚,但也不想做这样的冤大头,便随大队一起继续往前。很快,他们又来到了另一家规模不小的客栈前:“各位秀才公,这儿也是我徐州城内有名的客栈居所,名叫折桂园,虽然比不了文魁居的服务周到,但也胜在宽敞幽静,而且价钱公道,只须一日五两,便能入住。而要是能出十两银子,更有一座独门独院的小跨院,再不用受他人滋扰。” 有了文魁居高价作对比,这个价钱更低的折桂园自然更叫人心动了,就是李凌也在略作沉吟后问道:“那接下来的客栈环境又如何?” “接下来就薛家客栈了,那儿虽然客房也够宽敞,但三教九流的住客也多,只怕就比不得这两处清静了。各位秀才公那都是要在乡试中大展拳脚的,可不能被外人打扰了,您说是吗?” 这话果然引得众人一阵点头,李凌也在看了眼边上略有些发愁的徐沧道:“那就先进去看看吧,要合适,我便要一间跨院入住。” 有他开这个头,其他人也就纷纷跟进,一下子就有不下二十多人有意在这折桂园中入住。那帮闲显然是能从中获得好处的,顿时打起精神,兴高采烈地入内交涉安排,不一会儿便有伙计出来迎客。 这里的价钱确如帮闲所说,比那文魁居稍微低了一些,跨院也还有几座。李凌当下也不作犹豫,迅速要了一座跨院,并招呼着徐沧一同入住。 这让徐沧略显局促:“李兄,我这……” “徐兄,朋友之间本就有通财之义,既然我手头宽裕些,帮你一把也是应该的。难道你是不把我当朋友,所以想要去别处落脚吗?”李凌笑着看他道。 他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徐沧当然不好再作推辞,当下拱手称谢。反正真算起来自己欠李凌的已经有许多,也不在乎多这一次。 同时,方子规也选择在此要了一间上房入住。看到李凌又选了跨院,他不觉上前打趣:“李兄果然非比寻常,这到了哪儿住的都是最好的客房啊。” “呵呵,实在是我这边人更多些,还是包间跨院更合适。对了,接下来几日咱们可以多交流下心得,再过五六日便是乡试,可得抓紧了。” “好说好说。” 听到他们的对话,还在账本上写写画画的掌柜突然笑道:“各位秀才公来的正是时候,明日早上,敝店就会请来大儒张禾丰在我折桂厅内讲学,各位若是有兴趣的,大可一听。这对你们接下来的乡试和会试那都是大有裨益的。” “有这等事,那倒是要见识一下的。”李凌顿时笑着点头道。 在魏梁那儿他也听说过像省城京城这样的大地方每当科举考试时就会有某些前辈大儒开堂讲课,跟学子们传授经义心得,或是科举考试时的经验什么的。往往这等文坛盛会都会引来许多士子考生参加,奈何衡州府当地却因文昌不兴而少有这样的盛世。 想不到这次才到徐州就有如此机会,李凌自然大感兴趣,在跟人问明白具体时间和折桂厅的位置后,便定下了主意要去参加了。 其实何止是他,就是徐沧等人也都对此心向往之,既然都入住客栈了,自不能错过此等盛会。 而随着李凌他们各自入住,打从县城就一路同行的队伍便稀疏下来,那些人家境都不是太好,只能去更差一些的客栈中投宿,不少人眼中更是带着羡慕和失落。 只有两个家伙在此之后就迅速与队伍分开,转到了一处角落,低语起来: “这一路竟没有半点机会,那李凌身边的家伙极其警觉,还真不好对付啊。” “是啊,现在他又入住客栈,折桂园向来守御严密,我们更不好下手了,这可如何是好?” “不如先等一等,等他考完此番乡试,回去时我们再寻机会下手?毕竟他们来时是几十人一起,可回去就未必了,只要让他落了单,就是咱们下手的好时机。” “就照你的意思办,还有,得跟上头说说,我们需要更多人手,那个叫李莫云的亲随看着真不好对付!” 第129章 大儒讲学 这客栈贵确实有贵的道理,入住折桂园的李凌几个不但一夜安睡,由这儿提供的酒饭也是相当不错,而且到了次日天明,还有伙计特意上门叫醒,说是折桂厅那边的张大儒的讲学将于辰时开始,需要他们提早入场。 见此,李凌和徐沧自然不想迟到错过,便匆匆洗漱用饭,然后快速赶去,至于李莫云却对这些没甚兴趣,便说好了去城中四处闲逛。哪怕他二人已经足够积极,可真到了地方却发现已有大半座位被更早一步的考生占了去,前面几排座位更是被人坐了个满满当当,所以二人只能挑后面的位置坐下。 直到这时,李凌才有工夫提出一个疑问:“这位张禾丰张大儒到底是何来历?” 他问的是徐沧,奈何这位的见识还不如他呢,只能报以苦笑摇头:“我也是初次听到这位大儒的名号……” “你们是从下面县城来的吧?居然连提出‘仁本为心’学说的张大儒都不曾听说过吗?”边上一个儒生忍不住皱眉道,似有些不满。 李凌忙笑道:“兄台知道张大儒的事迹,可说来听听吗?” “张大儒可是我两淮最近二三十年间最享有盛名的一代大儒了,他才学过人,不到二十便已考中进士,得以在翰林院中任官,之后更是因为对儒家经典有更多的阐述而被当时的礼部任尚书所看重而引入其中,曾官至礼部侍郎。”这位显然是张大儒的崇拜者,对其身平还真就如数家珍,说的更是与有荣焉,“不过三年前,因为金匣案受到牵连,张大儒才致仕归乡。可即便如此,张大儒在士林中的名望却未有半分降低,尤其是在去年他提出‘仁本为心’这一学说后,更是成为天下间有名的大儒者,几可与本朝之前的徐、周两位先贤相当了。” 这时又有边上一人跟着道:“这回张大儒也是为了提点我等后学末进才会来此授课,要不然像我等只得秀才功名的生员却是连他家大门都进不得的。想必今日听上一场,必能终身受益。” 李凌被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说来,也不觉对如此大儒生出更浓厚的兴趣来,和徐沧对视一眼后,两人的身子又坐正了一些。 这说话间,时间已来到辰时,随着外头传来几声问候,三人先后从门外转入厅内,其中一人须发灰白却面色红润,步履沉稳,举手抬足间就透着久居人上的气势。 “这位就是张大儒了吧?”李凌好奇问了一句,隔壁那名儒生轻轻应了声,然后又告诫道:“儒师面前,不得喧哗!” 果然,此刻厅堂内虽有百来人坐着,却个个屏息,不闻半点杂音,足可见这位大儒在众人心目中有多高地位了。 张禾丰目光从众人身上迅速一扫而过,露出温和笑容,这才在上首的一张坐席处坐定了,然后慢悠悠说道:“看来今日想听老夫讲学的士子还挺多的,你们都是今年参加乡试的考生吧?” “正是,今日学生等特来此恭聆儒师教诲。”当下前面几排书生都其整整地作答,就跟早排练好似的。而后才是后面那些人稀稀拉拉的称是,只是声音却要轻上许多了。 张禾丰又是满意一笑:“其实像这样的讲学老夫之前也从未有过,若是你们想向老夫请教如何才能乡试中榜,只怕是要失望了,因为今日就算要让老夫来考,怕也难有十成把握啊。” 这话立刻引得众人一阵轻笑,就是李凌都觉着这位大儒说话风趣,平易近人。但随即,却又见他把面色一整:“不过在老夫看来,我辈读书人若只是为了追求功名利禄而读书就实在太过失败了,遵循的更非圣人之道。各位请想,我儒教起于何时,又盛于何时?” “起于春秋,盛于汉朝,而后才有我儒教千载传承。” 听到下方有人作答,张大儒点了点头:“正是如此,而这也是老夫要指出的问题关键。春秋之际,势在大争,国无义战,而使孔圣,使我儒教几无用武之地。倒是那些不把礼教仁义放在心上的其他学说兴盛一时,可这影响到孔圣亚圣及其他儒家先贤钻研义理,传教天下了吗?不,如此乱世,只会让圣人先贤们更明白仁礼之道有多么重要! “至于我儒教兴起之汉朝,虽然已为显学,可朝廷取士却不以此为基础,而是多由家世名望为由,纵然世之大儒,也有只能在乡野间埋没一生。可这些先贤就放弃了读书著述的理想了吗?也没有,他们依旧筚路蓝缕,开我儒教入世之道,这才有了隋唐之后,朝廷以我儒教经典取士为官之决定! “所以在老夫看来,我辈读书之人既十年寒窗苦读经典,就该体悟圣人之道,而不是只囿于做官一途,一旦科举失败,就失去了志气,变得浑浑噩噩,误人误己。” 如果说之前李凌对这位所谓的大儒还不是太放在心上,觉着更多只是儒林众人的吹捧,那在听完他的这番见解后,却不得不道一句佩服了。 在眼下这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甚至更进一步,可说万般皆下品惟有当官高的年代里,能提出读书并不只为科举,就足见其眼界心性确实远超一般的饱学之士了。 张禾丰也知道这些话不能多说,所以在略略开头后,便又迅速把话题往回拉,开始讲解起自己对于经学的一些看法研究,尤其是关于仁道方面的一些看法。当真是说得深入浅出,让不少在场的士子都听得频频点头,心神激荡。 李凌旁边的徐沧此刻也是目光闪烁,一脸激动,要不是有所顾虑,都要大声叫好了。倒是李凌,对这些空中楼阁般的学说实在提不起太大兴趣来,不过也从中汲取了一些对于《论语》《尚书》等儒家经典的一些见解看法,觉着自己在作文时可以一用。 这等讲学让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已过中午,张大儒也明显有些口干舌燥,稍显困顿了。他便在喝下一杯茶后,笑道:“最后就由老夫点几人提问,看老夫能不能为你们解惑答疑了。” 这话一出,众人更显兴奋,虽然没有举手的习惯,却也一个个高扬着手,想要让这位众人景仰的大儒点到自己。 张禾丰便笑着点了几人,他们提出的问题或是自己读书作文时遇到的难题,或是对一些学说的疑惑,以他的才学底蕴自然是能轻易解答,往往几句话下去,困扰对方多日甚至数年的问题就全都迎刃而解。 如此一来,就让大家更为踊跃,有那性急的都直接站起身来了,不过张禾丰却并没有点中这些位,而是越过前面几排人,把手点在了离李凌只有两位之隔的一个士子身上:“你有何不解,请说一说吧。” “儒师,学生近来一直都很困扰于本末之说。自来朝廷都提到农儒为本,商为末,可为何如今我大越朝之商业却比前朝更为发达,倒是农事多地不兴,如此本末倒置,岂不是大有……大有不足?” 显然,这位本来是想用更激烈的词句的,到最后还是收了回去。而这一问题,倒也让不少人露出深思,还有人则轻轻点头表示认可。 作为儒家子弟,重农轻商一直都是他们的习惯,可现在大越朝廷鼓励商贸的举措还真就让他们多有看法呢。 李凌听到这个问题也不觉把身子坐直了些,竖起耳朵仔细去听。作为穿越者,作为已经初涉商事之人,他自然也很重视朝廷和那些拥有话语权的人对商业一道的看法了,毕竟这可关系到了他今后的计划啊。 而这一回,张禾丰便没有了之前的轻松,脸上的笑容都敛去大半,略略思忖了一下后,才又看向提问之人:“所以在你看来,朝廷该当抑制商业了?” “倒也不是完全抑商,而是该分出轻重缓急,比如农事,科举,兵事……这些都比商业要重要得多,朝廷该把更多的力量花在这上头才是。另外,如今商人的地位也太高了些,比如学生所在的衡州,那万家只区区一商人,就可出入府衙,通行无忌,倒是我等读书人难见知府大人一面,这实在太不合理了。” 这位显然是积郁了太多情绪,此刻是一股脑地爆发了出来:“如此只重商业忽略其他,实在非地方主政官员当为之事!若长此以往,学生只怕到时我衡州民风只会趋利,眼中只剩下那黄白之物,却把圣人礼教,仁义忠孝等等都抛到一边了。” 他这番话说下来,更是让在场众人纷纷变色,有些书生士子都暗自点头,甚至交头接耳地认为他所虑在理。 张禾丰等他把话说完,才轻轻叹了口气道:“其实你这一说法早在多年前,老夫就曾上表天子,进言抑商。可你知道最后是什么结果吗?” 不等对方回答,他已自己给出了答案:“陛下当时就笑我是酸儒心性,难当大事,未作解释,就让我退下。”  第130章 竟是一个坑 张禾丰这话一出,一众考生士子都露出惊异之色,有些位更是张了张嘴,要不是突然想到那是当今天子的说法,只怕有不少人都要出言不平,批驳如此做法了。 扫过下边众人的神情,张禾丰又是一笑:“老夫知道你们心中多有疑虑乃至不满,不瞒各位说,就是老夫自己当时也是满心疑窦,只是不敢在陛下跟前放肆,唯有将之深埋心底。” 顿了一下,他又正色道:“不过多年之后,老夫却看明白了其中真意,所以说相比于我这样的老朽,陛下才是最英明的那一个。所谓的农本商末虽已流传数百年,但终究有失偏颇,在如今看来,士农工商从来就没有轻重之分,更不可因重农就想着要去抑商,如此并不利于天下苍生。” 那提出问题的士子明显无法接受这样的答案,只略作思索便壮起胆子道:“儒师为何会有此一说?农本商末,不正是我儒教千年以来一力提倡的正理吗?还有,商事误国更是早有历史为鉴,比如前朝赵宋,就是对商人百般容忍,任其四流,可结果呢,却使得国力虚耗,外族之患百年不绝,若非太祖武皇帝横空而出,只怕中原天下都将因之而乱,那才是苍生黎民之大不幸了。” 这位的说法立刻就赢得了其他人的一致认同,也有不少士子纷纷跟进点头:“兄台所言在理,赵宋前车之鉴可还不远,商人贪利,误人误国之事更是不胜枚举,此等错事,实在该早有抑制,才能兴我大越,还天下万民一个朗朗乾坤!” 张禾丰的神色顿时变得凝重,伸手下压示意大家安静,这才又道:“老夫明白你们为国的一片热诚之心,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们,现实与书本上的东西是大不一样的,前宋之亡国可不光是因为商事之故,至于如今商人大行其道,也是有其根源的,只是老夫毕竟不曾涉及此事,所以现在也说不出更多道理来。” 李凌听着老人竭力劝说众人不要钻牛角尖,心中对这位大儒的敬意是越发的重了。事实上在此之前,他对张禾丰的观感也就那样,觉着他或许在儒学上有着相当造诣,但作为一个毕生钻研于此的书生其实并不适合为官,讲讲书本上的知识或许可以,但更多的就算了。 可现在,他才明白所谓大儒确实与一般读书人不同,没有固执己见,却是心胸宽广,懂得从全局看事。或许碍于眼界终究没有多少说服力,但依然可见其为人之光风霁月。 不过其他人显然就不这么看了,见张大儒无法给出叫人信服的说法,便又有人不断起身驳斥,这回的态度比之前可要激烈许多了:“儒师,你莫不是因为当今陛下对商人多有优容才会想着为其辩护,以求他日再入朝堂吗?” “儒师,商人不事生产而通过手段获取高利实非君子所为,就是圣人也对此多有指摘,如今你这么说,是在质疑圣人之言吗?” “儒师……” 面对这许多人汹汹的质问,张禾丰纵有十张嘴巴也应对不过来,更何况他一时也确实拿不出更好的说法来说服众人——毕竟说到底他只是个做学问的儒者,对商业上的事情可从未有过什么关注啊。于是此时就显得越发狼狈,而他越是张口结舌无法应对,其他人就越来劲,大有要一气将之驳倒之意,哪还有半点之前的恭敬。 李凌在一旁都看呆了,还有这么玩的?同样吃惊的还有徐沧,更是忍不住喃喃道:“怎会如此,他们怎么就如此不尊重儒师了?” “这就是理念之争了。”边上一个四十来岁的书生见怪不怪地笑道,“你们应是初次参加这样的文会吧,所以不知其中内情。事实上这样的文会除了从这些大儒身上获取一些学识外,更要紧的,就是让一些人就此扬名。” “扬名?” “你想啊,要是能在文会上驳倒了一代大儒,你的名声不就出来了?” “可那对咱们接下来的乡试有什么好处?” “谁说这些人都是乡试考生了?若我所料不差,前排二三十人多半都已是举人,是我徐州城中有些名声的士子,现在正好可借此机会踩着张大儒扬名。这几年来,如此事情可没少发生,只是儒师之前久居京城,所以对此未有听闻,少了准备罢了。 “我甚至都怀疑这场文会就是为此而设,因为张大儒是我徐州二十年来最有名的大儒,只有通过他才能让某些人一夕闻名天下!要不然,为何这次竟由折桂园请来儒师,而不是由更有钱的文魁居办此文会呢?这定然是有人安排好了一切。” 李凌眨了眨眼睛,不觉微微吸了一口凉气,这士林中人的心思和手段也真脏得可以啊。人家一个大儒者本着提携后辈的好心前来开讲,却被你们挖坑设计,实在是太不要脸了。 徐沧更是面色泛红,怒道:“真是卑鄙,他们,他们就不怕真气着了儒师,出了什么差错吗?” “那些人可不会在意一个已然致仕,空有虚名的老人的想法……”李凌嘴角一翘,面色却也冰寒一片。因为他发现,台上的老人已经开始颤抖,几次张嘴想说什么却又被人当面打断,场面已然到了失控的边缘。 “这……这可如何是好?”徐沧真有些着慌了,他已折服于张禾丰刚才的表现,实在不忍这样一位大儒出事,可是同样碍于眼界,纵然他有心相助,也拿不出任何有力的说辞来,只能在这儿干着急。 这时,又一个士子霍地起身,还上前两步,几乎要站到张禾丰跟前了,义正词严道:“张儒师,你身为大儒,自幼便读圣贤书,怎会说出如此离经背道之言?商人重利轻义乃是天下之弊,焉能与强国之本的士农相提并论?我罗峰纵然只是一个小小的举人,也必须站出来与你辩上一辩了。倘若今日儒师能说服晚辈,那我今生便再不考科举!” 如果说之前李凌还有所怀疑的话,那现在,看到这人亮明身份地站出来与张禾丰唱对台,就知道这一说法不错了。今日的文会就是有人为张禾丰布下的一局,一旦其陷入其中,就会让这个叫罗峰的举人踩着他扬名。 张禾丰或许一开始还看不出什么,可到了这一刻,老人也早明白了对方的用意,目光也变得一片冷冽:“老夫只说一点,商也罢,农也罢,士也罢,那都是我大越子民,岂能分出什么贵贱来?至于你说商人重利,这自然不假,可这也不是你看轻他们的理由。” “君子誉以义,小人誉以利。这可是孔圣人的看法,难道这还不足以说明商人皆是小人,须得抑制吗?”这罗峰早有准备,当即又咄咄逼人地问出一句,还把孔圣人给推到跟前来了。 “话虽不错,但儒者当有包容之气,岂能因为对方有追逐利益之心就要压抑他呢?” “抑不抑制晚辈自然是不敢妄言的,但是,本末之分,轻重之辨,却得分明。可按张儒师所言,商人就该与农人士人一样,实在叫我等难以接受。”罗峰突然话锋一转,又有针对性地开炮了。 而似乎是为了帮他涨其声势,随即又有好几个士子站出来道:“张儒师,我等也以为你刚才所言大谬,还望儒师能其中道理说个明白。” “你们……”被他们如此咄咄相逼,张禾丰的呼吸都有些混乱了,身子更是一阵颤动,却是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了。 其实照道理来说,随他同来的那两人应该早上前终止辩论,护送老人离开。可事实上,此刻那两个家伙却一直都冷眼作着壁上观,好像完全没发现老人已经情绪激动到连话都说不出来,要被这些所谓的“考生士子”给攻讦得无言以对了。 罗峰嘴角轻翘,扬名徐州就是扬名两淮,而以张禾丰的名望,说不定数月间,自己的大名就能传得天下皆知!这个想法让他气势更盛,当即再度迈前一步:“儒师,此乃道统义理之争,晚辈必须问个明白。商人者,国之蠹虫,有其在,只会蝇营狗苟,坏了我大越之基,自当尽快除之,哪怕不能尽除,也该极力抑制才是,不知你以为然否?” “简直是一派胡言!真不知你这个举人是怎么考上来的,以你的这点见识,我看连童生都该考不上才对啊!”就在罗峰自以为胜券在握,想把话题完全落实时,一个充满了不屑的声音却从后方大声响起,竟是一下就盖过了他的话语。 这话一出,厅内瞬间就是一静,然后随着罗峰的瞬间扭头,百多人同时把目光落到了一人身上。 这是个年纪很轻,模样俊朗,有着一双亮黑眼睛的青年。面对众人齐刷刷的关注,他也不见慌乱,只是挑衅似地看着罗峰:“你这等见识根本不值让儒师一驳,就让在下这个秀才跟你说道说道吧。” 第131章 为我作嫁衣 李凌一下被上百人用或惊诧,或玩味,或敌视的目光盯住,却不见半点慌张,依旧大马金刀地坐在那儿,就连脸上的笑容都没有见少的。只见他目光一扫,先与那些人一一对过,这才定在了已经阴沉下脸来的罗峰面上:“就不知你敢不敢听了。” 罗峰顿时面沉似水,心中更是一阵恼火。自家为了这一回可是费了诸多心思手脚,更是担了极大干系,本以为一切水到渠成,都能踩着张禾丰扬名了,却不料这时竟杀出个程咬金来,这让他愤怒异常,可一时又不好发作。 这时边上一个同伴却抢先开口了:“笑话,你一个生员凭的什么来与罗公子这样的举人论理?凭你也配?”语气里满满都是不屑,只是此话一出,他却发现罗峰脸色更为难看了,随即又看到周围不少士子的表情也变了,一个个都拿带着敌意的目光看着他们。 李凌心里是笑开了花,什么叫猪队友,今日算是见识到了。这位或许是想借身份压制自己,却浑然忘了如今厅内多半人可都是生员啊,他这么一说,打击面可就太广了,顿时就把这些考生全给得罪了。 他可不会留机会与对方弥补,当即冷笑开口:“原来罗公子你是如此做人处世的吗?那我倒要问你一句,是秀才与举人之间的差距大,还是举人与张儒师这样的大儒之间的差距大?” 这话一出,罗峰是真有些慌了,可他还没来得及解释说那不是自己的意思呢,李凌已再度说道:“我辈读书人,寒窗十年苦读圣贤书,学识什么的其实只是小道,但为人心胸才是最要紧的,要是你连这两者间的轻重都分不清,那就实在妄读多年诗书,真不配称自己为读书人了。 “与你相比,张儒师才是真正的大家风范,不但愿意以大儒之身与你这样的人分说论理,哪怕你所说的多半狗屁不通,也没有批驳反对。不过我却没有张儒师这等气度,所以有些东西还是要与你辩一辩的。” 直到这时,罗峰才从慌乱中定神,目光幽幽,语气森然:“你说这许多话无非就是想要贬低于我,可是直到现在,我也就只听见你满口的污言秽语,未闻半点高见!若确有真材实料,何不直言,花这些口舌于此细枝末节做什么?” 罗峰也确实了得,定神后便抓住了关键所在,只要自己提出的抑商之说能立住脚,那李凌刚刚的那番奚落什么的也就毫无杀伤了,甚至只会显得对方是在胡搅蛮缠。 李凌却是一笑:“既然你诚心请教,那就让我来提点你几句吧,以防你误入歧途,再说出如此贻笑大方的话来。 “你口口声声说什么农本商末,可知道这时何时流传出来的说法吗?” 罗峰和周围几人都为之一呆,他们还真没想过这等说法的来历,只觉着自来就有如此排序,当下便面面相觑,作不得声。李凌嘿笑一声:“就让我告诉你吧,这等说法本就出自本朝,是太祖立国之后将天下民众分作了士农工商四大块,但当初太祖也从未说过这四者便是依次分出上下前后,反而在太祖实录里曾多次有过记载,言说天下各行皆是强国之本,不可有所偏废。可你倒好,就只拿了一点说法,便在此大言炎炎,真是拿无知当勇气了!” “你……”被李凌如此正面训斥,罗峰顿时气得身子打颤,可一下又拿不出什么辩驳的话语来,话说他也确实没怎么读过如此冷门的太祖实录,就连李凌所言到底是真是假都不知道。 不光是他,其他人也都面露疑色,因为这根深蒂固的说法他们也都有所听闻,却不知原来竟是来自本朝,而太祖实录云云,他们自然也不可能去拜读了,毕竟那东西可不会拿来科举啊。 只有张禾丰,这时已重新定神,看着李凌眼中露出欣赏来,因为他可是读过太祖实录的,也记得其中真有如此说法,只此就可看出这个年轻的士子平日里还真就饱读书籍了。 李凌几句话就压住了全场,使罗峰气势大消,便再接再厉:“其实真要论起来,你如此颠倒太祖之言,便是定你个大不敬的罪过都算是轻的,不过我大越从来不因言获罪,所以我也不想多作纠缠,只是关于商人危害一事,却还得与你理论一番。” 听他没有继续纠缠于自己篡改太祖之言,罗峰才松了口气,当即回道:“这已成定论,还有什么好争的?” “定论?就因为你们是读书人,家中不曾行商,就一口咬定商人乃天下之弊?简直是可笑已极,无知透顶!你完全就不知道商人于国于家有多么重要。旁的且不说,光是在此处,这些座椅桌案,若无商人,就不可能安然摆设,还有你家中所用,身上所穿,乃至今早所吃,那都是商人辛苦转卖,你居然把这些东西全部视而不见,反而要将其抑制,这可比兔死狗烹,卸磨杀驴更不要脸了。”李凌这回完全不给对方留任何情面,措辞是怎么狠辣怎么来。 “那只是商人牟利的一些结果罢了,其实他们本心并非为了什么与我等便利,说到底他们只是为了谋求自身利益!”罗峰已经感觉到自己完全处于下风,此时能做的就是死抓着商人趋利这一点来与之周旋了。 李凌又不屑地一笑:“太史公曾有言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试问我等皆是肉体凡胎,又非圣人,谁人不是趋利避害呢?商人从北到南,从东到西把各种货物运送有无,难道就不该因自己的辛苦付出获得利益吗? “我只想问各位一句,你们寒窗十年苦读为的是什么?不还是有朝一日能金榜高中?那些田间地头辛苦劳作的农夫又求的是什么?是丰收,是让一家能够吃饱穿暖;还有做官的,希望自己能做出政绩,不断升官,做工的,也希望自己能拿到更高的工钱……你总不能认定了他们的所求都是正常的,是理所当然的,却把商人谋求利益视作大逆不道吧? “当然,也有一些商人为了谋求暴利干出违背律法人伦之事,可这样的人终归只是少数,你总不能因此就把所有商人都视作洪水猛兽吧?” 一大番话下来,李凌已经彻底掌控全局,就连张禾丰都变成仔细来听他的讲述,罗峰则是在几度张嘴后,却连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李凌见此,越发来了精神:“刚才我所列举的还只是于民有利的部分,更有于国之利!各位之前只说着赵宋的商人如何如何,那你们可知道真正导致赵宋软弱的压根不是商业大行其道,而是朝中奸佞当道,军中更是糜烂不堪?当时只有太祖一人可练出百战精兵,东征西讨才保住我中原天下不被外族所侵。 “还有就是,你们又可知道如今我大越商税早已高过其他各种税收,正是有这等发达的商业,才能让我大越各地一派欣欣向荣,还能将养百万大军戍守边疆。可你们呢,我等身为生员举人,不光自己不用交税,还能使身边不少亲族好友免除税役,现在却在说帮你交税的商人乃祸国之弊,真真是恬不知耻啊。 “最后,要不是商人在这城中开设各种商铺,雇佣诸多百姓为其做工,恐怕这下的流民都不知要多到什么地步了。你罗公子如此清高,还不是因为你家中田地够多,完全不用为生计发愁吗?却不想想你们家的那些田土是从何而来,那些被你们巧取豪夺了田地的百姓要没有商人帮着将养,早成流民,甚至酿出什么祸患来了。可你呢?却躺在自己父祖的功劳簿上在此夸夸其谈,实在叫人不齿。 “说你一句心胸狭隘,目光短浅,那都是轻的。像你这样的人若是有朝一日真入朝为官,那才是我大越天下百姓的灾殃,你才是我大越之弊呢!” “你……你……”罗峰本就已经被李凌说得愤怒不已,现在又被他指了鼻子大声训斥辱骂,当真是气得七窍生烟,死盯对方你了半天,终于是一口鲜血喷出,直挺挺就倒了下去。 “罗公子……”边上那些人此刻是真傻眼了,死盯着骂得痛快的李凌,真想上去教训对方,可如今局势已彻底扭转,又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可没胆子真做出说不过就打人的事情来,只能狠狠盯他几眼,然后抬着昏迷的罗峰狼狈而去。 李凌目送对方离去,只轻蔑一笑,又恭敬起身,冲张禾丰作下一礼:“儒师,这便是晚辈的一点浅陋之见,如有不足,还请指正。” 他这番表现不但态度极正,而且还挽回了张儒师的颜面,让老人露出欣赏之色,笑着抚须道:“你之所言确是正理,老夫也深以为然啊。对了,还未请教你的高姓大名呢。” “不敢在儒师面前称高,晚辈李凌,衡州府江城县生员。”李凌再度谦逊欠身报出了自家身份姓名。 “李凌……”周围许多人都把异样的目光落到他的身上,有羡慕,也有嫉妒,因为他们知道,今日之后,李凌必然扬名整个徐州。至于那个昏倒的罗峰,却是为人作嫁,白忙一场,反而把自己的名声给彻底赔了出去。 本来他罗公子想踩着张大儒扬名的,结果自己反成了那块踏脚之石…… 第132章 大儒不是圣人(上) “李凌吗?你是参加本次乡试,住在这折桂园的考生?”张禾丰饶有兴趣地又看着他笑问道。 这话又一次引得周围众人的一阵艳羡,显然他这番表现是入了张儒师法眼了,对其将来大有裨益。有人更是怀着嫉妒之心想着自己怎么就没有这么好的运道,却让这么个家伙得了好处。显然他们完全忽略了刚才张禾丰被罗峰等人围攻时机会都是均等的,只是他们没能把握住罢了。 李凌则依旧显得不亢不卑,笑着回道:“正是。虽然晚辈深知商道可以兴国,但若真想为天下苍生做些什么,入仕为官才是最便捷的通途。” “呵呵,你能有此心,他日必能有所作为,老夫记住你了。”张禾丰笑呵呵地冲他一点头,便要结束今日的讲学。说实在的,年迈的他经历了刚刚的讲述与起伏,也确实感到了阵阵疲惫。 不想这时李凌却走上几步,来到了最早提出要抑制商事的那个士子身前,笑看着他:“这位兄台,我对你适才所说的一句话多有看法,还想再说两句。” “你……你想说什么?”这位见识过他犀利的言辞,心头便是一阵恐慌,连话都有些不利索了。而上头的张禾丰此刻也停下了动作,若有所思地看着李凌,想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李凌注视着对方,面上带笑,语气平淡:“你适才对商人多有看法,这些东西我之前也已作了表述,此刻就不赘述了。我现在要说的,是你对于万家的一些成见,恐怕这也是你嫉妒心作祟所致吧?” “你……你这是胡说,没那回事!” “到底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明白。居然以知府大人以万家人为座上宾却冷待你这样的士子为理由来非议商人,这实在是荒谬无理的言辞。你可知道万家在衡州有着多少产业,关系到多少黎民百姓的生计?知府大人因为关心民生而多与万家有所往来又何错之有?至于你我这样的生员,往好听了说是国之栋梁,可我们现在又于国于民有何益处呢?除了在此耍耍嘴皮子,我们几乎一事无成。所以在我看来,如今的我们,根本无法和万家相比,还望兄台能知人自知,莫要再说出这般贻笑大方的话来了。”李凌说着,又冲羞恼愣怔住的对方拱手一揖,这才退了回去。 周围其他士子一个个全都脸色阵青阵白,想要反驳他,可一时间又拿不出合适的说辞来。他们自然不忿于李凌打击所有人都一事无成的说法,可仔细想想,自己还真就无益于国家百姓,说是一条条米虫都不过分,最后只能作罢。 而张禾丰这时看向李凌的目光中又多了继续欣赏,深深看了他一眼,把他记在心中,方才开口:“好了,今日的讲学就到此为止,希望各位能从中吸取一些经验学识,为他日有所成就添一把力。” 众人这才有些浑噩地起身行礼,目送老人慢步离开。大家的心里都带着古怪情绪,本来好好的一场讲学,到最后却生出了一连串的变故,搞得大家都有些忘记之前的那些义理真谛了。 随着众人一道散去,徐沧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忍了一阵后,终于还是看着李凌道:“温衷,你今日是不是有些过于冒进了?如此一来,可把那姓罗的给得罪死了,人家可是徐州望族啊。” “徐兄居然也看出来了?”李凌有些玩笑地看着他道。 “这有什么看不出来的?很明显今日讲学的后半场就是对方作下的一局,为的就是借张儒师来扬那罗峰之名。甚至于整场讲学就是他们刻意安排的,而能做到这一点,就足以显出罗家在徐州势力不小了。”徐沧正色说道,“我又不是笨蛋,这点东西或许一开始看不出,但后来还能看不透吗? “不对,咱们不是说这个,是担心你啊,你这么做可是后患无穷,你就没有一点点担忧吗?” 李凌心里暖暖的,为朋友的关心而感到高兴,口中却说道:“后患自然可能存在,但与所得相比,这点后患就不值一提了。我这回可是扬名徐州,而且还交好了张儒师这样的大儒,与此相比,那点后患就不值一提了。” “我依旧觉着有些不安,那罗家手段如此卑劣,必是小人。正所谓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啊,他们可是什么计俩都拿得出来的。” “话虽不错,但前提是罗家接下来要能有出手的机会,我想现在他们已自身难保,又怎么还敢找我的麻烦呢?” “嗯?”徐沧略一思忖便明白了他话中之意,“你是觉着张儒师会对他们下手?” “有何不可?” “可他是大儒啊……岂能,岂能……”徐沧一时不好措辞,总不能说人张大儒睚眦必报吧。 李凌却道:“他是大儒不假,可大儒可不是圣人,还能做到以德报怨,唾面自干的。事实上,就是孔圣一直强调的也是以直报怨,以德报德!那罗家这次所为实在太过恶劣,真就是冲着张儒师的声名而来,他若连这都不作报复,今后还如何在仕林中立足?” 徐沧一愣,一时有些不知该作何感想才好了。十载寒窗,几乎没经历过什么勾心斗角的他直如一张白纸,但现在却隐隐有了一些见识,只是仔细想想,他又觉着别捏,那可是人人景仰的大儒啊,居然也会跟那些官场中人那样做出打压报复之类的举动来吗? 李凌叹了口气道:“徐兄,我知道你为人光风霁月,但如今这世道哪有这等君子的立足之地啊?独善其身说得容易,到最后还是和光同尘来得更为轻松。张儒师固然是大儒,可他毕竟也曾是朝中高官,而且在陛下跟前一待就是二十来年,若没点手腕岂能做到?所以咱们就看着吧,我想不用等到乡试之日,罗家一事便会有一个结果了。” 徐沧陷入了沉默,若真如李凌所言,此事对他的冲击必然不小。 …… 在经历了这次的事情后,李凌他们对这些所谓的讲学已经没了多少兴趣。说到底这些聚会更大的用意还是在为某人扬名,或是早早结交同道,对接下来的乡试的帮助实在微乎其微。 既如此,那还不如留在客栈的院子里,认真温书备考来得实在。趁此机会多写几篇文章,对经义有多一些的理解,说不定还能使自身在考试中多一分把握呢。 于是时间就在温书作文中慢慢流淌,三日后,便是八月十二,明日一早就是乡试入场了。 这天上午,当李凌二人到客栈前头用饭时,却发现边上几个考生看自己的目光有些异样。还没等他想好要不要去问问他们时,边上两个酒客的话语就传到了耳中: “这回那罗家可真大难临头了。” “那可不,短短两三日里居然接连被人捅出他们为了谋人田土而害得人家破人亡的案子,哪怕最后这些案子被查证有误,也够他们喝一壶的。” “怎么可能有误?现在府衙那边人证物证都已经齐全了,苦主都说了要是衙门不给公道,就要告到巡抚衙门,甚至上京告御状,自然是确凿无误了。” 他们这对话也引得其他一桌上的酒客的好奇心,忙也探头过去笑道:“这个我也听说了,只是之前不也有相似的案子被曝出来吗,怎么以前他们能轻易化解,这回却如此被动了?” “这能一样吗?以前罗家仗着身份权势面对我等小民自然是可以颠倒黑白,可这回推动本次案子的可是十多个仕林闻人啊,有两个还是致仕的朝中高官,有他们在旁看着,就算知府大人想要维护,怕也要想想自身得失了。” “怎会如此?” “怎么,你最近不在城内吗?居然连这么大事都不曾知晓?”这位说着来了劲儿,喝了口酒润喉后,才又道,“还不是因为那罗家自己竖了强敌,得罪谁不好,居然把张大儒给得罪死了。 “张大儒是什么人?那可是咱们两淮士林领袖,他只消一个意思,有的是门生故吏为他奔走行事。那罗家也是被猪油蒙了心,居然想着让自家公子踩着张大儒扬名,结果事情没成,罗峰成了个笑话,还把自家给彻底搭了进去。 “如今十多桩大小案子压在头里,整个家中已是人心惶惶。而且城中还有不少同样与他罗家结下仇怨之人在蠢蠢欲动了。此番即便罗家不就此败亡,怕也要元气大伤,所谓的徐州四家,杨陶罗华怕是要变作三家喽。” 幸灾乐祸的一番话说出来,又引得周围众人的一阵啧啧感叹,对寻常百姓来说,这样的世家大族的轰然倒塌自然是喜闻乐见的,尤其是当你们还为富不仁的时候。 徐沧这时却满是惊诧地看了李凌一眼,一切真就如他所说,张儒师这一出手,便要置罗家于死地! 官场,文坛,果然和自己以往所想的大有不同,大儒,确实不是圣人,那也是会记仇报仇的! 第133章 得拜名师 明日就是乡试,李凌二人本打算最后再各作一篇文章互相看了讨论后就早早歇息的,不想临近黄昏时却突然有人登门,见面就说:“李公子,我家老爷想请你过府一叙。” “你家老爷是?”李凌看着面前这个书卷气十足的管事隐隐已猜到了答案,果然对方也如实说道:“我家老爷一直被人称作张儒师,之前多亏了李公子你仗义执言,所以今日让小的前来相请,还望公子莫要推辞。” “这个……”李凌略作思索,又看了眼一旁的徐沧就笑道:“既是儒师邀请,在下自然不敢推辞,不过,我这个朋友也一直心慕儒师风采,想恭聆教诲,不知可否随我同去?” 徐沧却是一呆,忙小声道:“温衷,儒师请的是你……”后面的话却被李凌摆手打断:“我想儒师应该不会拒我等学子于千里之外吧?” 这话一出,对方还真就不好拒绝了,便笑道:“既然李公子有此要求,那就请这位公子也同去吧。不过到时我家老爷到底会不会见你却不敢保证了。” 徐沧得了这个答案心中也是一喜,这几日他对张禾丰是越发敬佩,今日能近距离与之见面哪怕对科举没有什么帮助也是好的,他当下就感激地看了李凌一眼,对方真是帮自己太多太多了。 既然说定,两人也不再耽搁,跟了那人出门,坐着他带来的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就出了客栈,然后直奔城东而去。半个多时辰后,马车进入了一处同样朴实无华,但又带着几分贵气的宅院。 三进跨院错落在三四亩地上,庭院中栽种着松柏等常青树,几个仆人不时从走道间来往忙活着各自的事情,给人一种恬淡和谐的氛围。没有让人提前进去禀报,直到把李凌二人带到一间极其宽敞,都快称作厅堂的书房前,那管事才先一步进去通禀,片刻后,他又笑着出来:“李公子,徐公子里面请。我家老爷也想见见能与李公子结交成好友的士子。” “多谢。”在这等环境里,李凌也显得更有礼些,至于徐沧则在激动之余越发的拘束,脸上的笑容多了紧张,只跟在李凌身后-进入书房。 此刻书房内亮堂堂几如白昼,张禾丰穿了一身宽袍,犹如私塾中的老先生般摇头晃脑地诵读着一篇文章,直到二人上前见礼,他才慢悠悠把书合拢,指着面前的座位道:“二位小友请坐下说话吧。” “不敢,儒师还是叫我李凌或是表字温衷吧。” “晚辈徐沧,却还未得表字。” 两人不敢托大,再度行礼相谢,方才分左右轻轻落座。看着二人这般表现,老人眼中的笑意更盛了,不过他的目光更多却是落在李凌身上:“温衷,你这个表字可与你之前的表现大相径庭啊。” “让前辈见笑了,晚辈正是因为性子过于冒进,老师才以此表字赠我,希望我今后行事可以稳重些。” “你已有老师了?是蒙师还是座师?”所谓蒙师就是小孩子开蒙时的老师,虽然也可能给你赐字,但关系却未必多紧密。至于座师那就完全和父母差不多了,即所谓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烙印是怎么都消磨不掉的。 李凌略有些奇怪,但还是老实作答:“是座师。” 张禾丰略略表现出一丝遗憾来:“哦?却是何人?” “正是我江城县魏县尊。” “魏忠贤吗?此子倒也不凡,老夫也曾与他有过一些交情,论才学,论品性,在年轻官员中也是名列前茅的。” 李凌赔笑着点点头,在如今这个尊师重道的时代,作为学生确实不好议论自己老师的优劣,只是在听到那个古怪的名字时,他心里还是一阵别扭。 轻轻叹了一声,张禾丰才又笑道:“今日唐突着把你们请来,可不要见怪。只是之前老夫要忙一些俗务,又觉着你们会备考未必有空闲,所以就没有急着请你过来,当面道谢。” 李凌隐隐猜到了对方似有收自己入门墙的意思,只是现在自己已有了座师,老人不好再提。不过他也没有纠缠于此,便笑道:“晚辈可当不得儒师一个谢字,当日之事,只是凑巧,再加上晚辈确实不认同他们的那些看法,才出言驳斥。而且我相信即便我不站出来,以儒师之辩才,也足以让他们丢丑人前。” “哈哈,你这小子还真是会说话,怪不得短短时日里就能有所成就,还与万家的人有了交情。”张禾丰被他捧得开怀而笑,随即又道,“不过老夫还是有自知之明的,那商业之事确非我所知,真要与他们辩驳,怕也力有不逮,所以我对你的感激也是实实在在的,要不然只怕我多年声名真就要毁于那一场了。” 李凌也没想到老人会如此直白,只能陪着一笑,不敢多说。同时,心中却也猜到对方为何直到今日才把自己请来,前几日对方是去查了自己身世过往了,刚刚还不小心说漏了嘴。 老人这时又看着他道:“你能以寒门子弟走到这一步确实不易,老夫既然得你之助,总归是要报答于你的。本来,我是打算将你收入门墙,如此哪怕你今科考不中举人,也可在我跟前好好攻读,等三年之后再考乡试。不过既然你已有了名师,此事就交给他去头疼吧。这样,你有什么请求,只要不违背理法,老夫又能做到的,只管提出来。” 李凌是真没想到对方会如此直白,先是一愣,随即目光在徐沧身上一扫,便笑道:“长者赐不敢辞,既然儒师都这么说了,晚辈也不能不识好歹,那就烦请儒师能把徐兄收入门下。” “嗯?”张禾丰大感意外,其实自己都已经算是明示了,就是想送李凌一份大大的前程——以他的名望,只要发句话,李凌哪怕这次考不中举人,也有办法让他以其他方式进入官场——可这个年轻人倒好,居然把如此机会给了自己朋友。 徐沧更是彻底呆住了,回神之后更是双目一红:“李兄,这使不得。这回是你助的儒师,我能跟你来此见见儒师,聆听一些教诲已是福分,如何能有此等妄想……” “徐兄你这就太妄自菲薄了,你论才学为人只在我之上,只是因为家境贫寒,未遇名师指点才蹉跎至今,我也相信只要儒师真正了解你,就必然会答应收你为弟子。”李凌却一副开诚的样子,笑着说道。 这话还真就让张禾丰来了些兴趣,仔细观察了徐沧几眼,以他阅人无数的目力,发现眼前这个青年确实有着君子之风,虽然模样普通,坐那儿又有些拘束,但确是一块璞玉。 “徐沧吗?老夫问你,近来你治何经典啊?” “我……学生这一年多读春秋,觉着能从中体悟到不少圣人处世的见解,对我自身的提高也大有裨益。” “哦?说来听听。”老人继续看着他说道,目光里却又增添了几分欣赏。 五经之中《春秋》内容最是庞杂,难懂难精。而张禾丰却正是此道高手,对此也多有自己的一些看法,既然徐沧也专读此经,自然是要考校一番了。 这下徐沧也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当即抛开杂念,把自己平日里的一些体悟给慢慢道了出来。这些东西有许多只是他从书本中所看出来的学识,但到底是否正确却无法得知,此刻在张禾丰这样的大儒面前,他正好讨教一番。 有了这么一个念头,徐沧倒不再如之前般紧张了,说的东西更有条理,一些阐述出来的理念就是李凌都觉着新鲜。而张禾丰听着这些,目光里也是异彩连连,频频点头,同时又偶尔点拨两句,顿时让徐沧对春秋内容有了全新而正确的理解,让他也大感兴奋,甚至都忘了其他,包括自己可能拜师这位大儒。 两人这一谈就是个把时辰,直到管事又到门前,才打断二人。张禾丰没有让管事先说话,而是笑吟吟看着徐沧:“如此看来,你对春秋也是颇有见地了,不错不错。听说你尚未有表字,老夫这儿倒是有一个,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冠,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濯吾,就叫卓吾,如何?” 徐沧有些愣愣地看着老人,一时脑子还没能转过弯来呢,李凌已在旁提醒了:“徐兄,还不赶紧跪下拜见老师,张儒师答应收你为弟子了!” 徐沧这才反应过来,大喜过望,赶紧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张禾丰重重叩首:“弟子徐沧拜见老师,多谢老师赐字,我今后就叫徐卓吾了……”再抬头时,已是满脸热泪,又拱手跟李凌称谢。 张禾丰笑呵呵起身将他搀扶起来:“收你为徒也是老夫之幸啊,当然也得感谢温衷你推荐之功。” 直到确认师徒关系,又让二人重新落座,张禾丰才看向管事:“又有什么事吗?” “老爷,那罗利亨又来了,不但送来了诸多厚礼,还带人跪在了门前,说是若老爷不肯见他,他就长跪我们府门前不走了……” 第134章 大儒不是圣人(下) 张禾丰的面色顿时一沉,而李凌二人见此,则很识趣地起身想要告辞,不料他却在一皱眉后说道:“你二人且不忙走,此人与你们也有些关联,在旁听听也好。”说着,便一指边上的屏风,示意二人进入背后。 李凌和徐沧对视一眼,试探着问道:“儒师,那罗利亨是与罗峰有关吗?” 张禾丰也没有隐瞒之意,大方点头:“罗利亨正是罗峰之父,这几日里已多次上门罗唣,说是要向老夫赔罪,真不胜其烦。”说着又看向管事,“你去把人叫进来吧,但东西都让他留在外头。” “小的明白。”管事答应一声,便匆匆而去。李凌二人又互相交换了个眼神,这才在朝张禾丰微施一礼后走到那把偌大个书房分隔成两间的巨大八扇屏后,静等事情的发展。 不一会儿工夫,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就来到房门前,一见着张禾丰,便赶紧趋近两步,屈膝跪倒见礼:“后学晚辈罗利亨见过张儒师……”他屈膝的动作有意放缓,应是在等对方搀扶或是出言叫停,可这一回却失算了,张禾丰就这么端坐看着他,没有半点阻止的意思,最后他只能实实在在跪在门前。 看到他聪明反被聪明误的狼狈样儿,李凌不禁心中一笑,显然张儒师对人是颇有成见,故意让他都个丑了。好在对方脸皮够厚,即便如此也是面色不改的,真就拜了一拜,然后才微微仰头:“张儒师,犬子罗峰之前行事多有莽撞得罪了您,晚辈得知后也深感惶恐,有意打断他双腿以为严惩。不过想着此事毕竟与张儒师有关,不敢擅作主张,才厚颜求见……” 李凌也不得不承认这位会说话,看似把主动发落之权交到张禾丰手里,可话里话外却不断点出对方儒师的身份,意思是让对方不要自降身份地与一个小辈置气,高抬贵手放过自己。 张禾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罗举人快些起来进屋说话吧,老夫知道这绝不可能是你的意思,毕竟你与老夫从来就没有仇怨嘛。” “是是是,儒师果然目光如炬,一下就看出了其中真情。”说话间罗利亨才起身入屋,在对方目光示意下,又小心地搭边坐在下首椅子上,背部都未曾靠到椅背,真就把身段放到了最低。 “只是老夫有一点不明白啊,为何罗峰会出现在前日的文会上,而且专门与老夫过不去呢?要是我记得不错,那日的文会是为了指点即将乡试的生员,他却是一个举人,去那儿凑什么热闹?”张禾丰语气平淡地问出话来。 罗利亨忙欠身回道:“这其实就是少年人玩心重才做下的如此错事,还望儒师看在他少不更事的份上,就饶过我儿这一遭了吧。” 李凌在屏风后头不禁撇了下嘴,好嘛,原来古时候也有“他还是个孩子啊”这样的说法来为人开脱啊,只是说得更文雅些,换成了少不更事。可问题是你儿子都二十多岁,连举人都考上了,还能称作少年吗? 果然,张禾丰也低哼一声:“真就这么凑巧?不过他在厅堂上的那些言辞可没有半点少不更事的意思啊,当真是犀利得很啊。” “那……那只是他从某些人或书本那儿学来的东西,并非发自其本心。”罗利亨说着又想到了什么,急忙补充道:“何况他还被一个生员给驳倒了,如此看来,他那些说法确实立不住脚。” “那只因为他所言本就非正理,自然就留有破绽。” “儒师说的是,经此一辩,不光我儿,就是晚辈也如醍醐灌顶,明白了商业之重,今后定不敢再犯此错误了。” “唔,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张禾丰轻轻点头表示赞许,这让罗利亨心头一喜,只要对方不再怪罪,自己再求上一求,便可把此番之危局化解到最低了。 就在他心中想着如何再说软话赔罪,张禾丰却突然问了一句:“对了,这回可是刘刺史让你这么做的?” “正……”心里作着盘算的罗利亨完全没有提防,很自然就应出声来,直到那一个正字出口,才陡然惊觉不妙,随即住口,但脸色已唰的一下变得一片雪白,而面前的张禾丰此刻却是带着冷笑看着他:“果然如我所想!” 要不是躲在屏风之后不能露出行迹,李凌都要拍手叫好了。老人这一手当真如羚羊挂角,叫人防不胜防啊。原来打从一开始落其颜面,到状似被对方说动的反应全都是为了最后这一问作出的铺垫。 趁着罗利亨心情稍稍放松分神的当口,他又突然把最关键的问题抛出。哪怕对方已经即刻察觉异样住口,但还是把答案给透了出来。 厅内顿时一片静谧,在老人的注视下,罗利亨已紧张得身子轻颤,额头也见了冷汗。他想说什么,可张口之后,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了。 说到底他只是个地方士绅,平日里固然也有些勾心斗角,但与在朝中浮沉多年的张禾丰比起来,却还是太嫩太嫩,短短盏茶工夫,已被人摸去了底细。 “罗举人……”听到这一声的罗利亨身子更是一震,嘶哑着声音道:“晚辈敬听儒师教训……发落……”到了这一步,再狡辩也没有任何意义了,无论名望势力,自家都与这老人差距太大。 张禾丰一双老眼中闪烁着光芒:“有些事情不在其中却硬要搀和,下场只会是粉身碎骨。不过老夫终究不是那睚眦必报之人,既然你们是被人利用的,也不好真把所有怒火都发泄到你们头上。” “儒师海量,晚辈惭愧。”说着,罗利亨已起身,再度拜倒,这回却是真心实意的拜服了,同时又有些希冀地偷眼打量老人,希望对方能高抬贵手。 “虽则老夫不想追究,但你罗家这些年在徐州的所作所为还是惹了众怒,更犯了王法,官府是定要查办的。看在你也是我士林中人的份上,老夫可以保你不受官司,但是,你的家产必须全部拿出来,还有,你和你儿子这就离开两淮,别再让我看到你。” “啊……”罗利亨做梦都没想到如此严惩在对方说来居然还是宽大处理,顿时一脸的恐慌迷惑。 “怎么?能保你们全身而退还不够吗?若以你们所犯之罪,就是夺去你一切功名,把你全家流放西南蛮荒之地都不为过,你还想与我讨价还价吗?”老人说着,目光微微一垂。 如山的压力顿时袭来,让罗利亨的身子陡然一僵,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明白这等高官,哪怕已经致仕,也不是自己所能挑战的。这一回,他终于认命,乖乖拜倒:“晚辈知道了,我……我回去后就把名下田产通通交出,即刻离开徐州。” “嗯,希望你能吸取这个教训,今后莫要再犯了。更别因为某些人的一句话就干出自不量力的事情来,害人害己。”老人说着轻轻摆手,示意对方可以离开了。 罗利亨有些失魂落魄地起身,走出书房,才突然又想起一点,壮胆回头:“儒师,那我儿罗峰……” “你刚才不是已经说过要如何严惩他了吗?照办就是了。” 这话再度让对方身子一颤,他刚才可是说过要打断自己儿子两条腿以为惩戒的。只是那话更多就是个客气,想着以张禾丰的身份也不会真答应,却不料他又一次搬石头砸了自己脚。 但事到如今,他已无法反对,只能低低应了声,然后跌撞着离开,就跟喝醉酒似的。 直到罗利亨去远,李凌和同样有些神不守舍的徐沧才从屏风后头转出来,后者再看向自己新拜的老师时,眼中已多出了许多畏惧。 老人看了他一眼,笑道:“怎么,觉着老夫今日所为与你之前所想大相径庭,感到害怕了。” “不……弟子不敢。”徐沧忙摇头道。 倒是李凌只是一笑:“儒师这么做已经足够宽宏了,也就您了,要换作晚辈,以他们所做之事,我是定不会如此轻易让他们离开此地的。” “哦?”张禾丰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一眼,“你真是这么想的?” “当然,他们所为可是要毁儒师根基啊,如今您已致仕还乡,手中已无实权,要是再连声名都没能保住,恐怕接下来的日子就困难了。而且,这事背后还有官场隐情,一旦落了下风,后果势必更为凶险。” “你这小子倒是有些见识,不错,这事看似只是个少年的胡闹,可里头却包含着朝中党同伐异的明枪暗箭。那些人真就不肯罢休,老夫都回乡了,依然想着找我麻烦。所以这回我若不严惩回击,哪怕今日避过麻烦,以后也难免不会有更多的人找上门来。” “这就叫一劳永逸。” “也没那么轻松,但好歹能清静些。所以朝堂之上风刀霜剑,真就是防不胜防啊。虽然你们还未踏入其中,但心中当有一定准备了,不然一旦遭遇敌人,只怕会败得很惨。” “多谢儒师指点。”李凌由衷谢道。 张禾丰笑了一下:“不过这回还是让你们有些失望了,毕竟我这个儒师并不像你们所想般光风霁月,胸怀宽广。” 李凌看了眼还有些怔忡的徐沧,知道对方一时没法说话,只能帮着开口:“儒师不必如此说,毕竟您是大儒不假,可到底不是圣人,岂能真对敌人都不作计较?” “大儒不是圣人……”张禾丰咀嚼着这一句话,突然哈哈笑了起来,“说的好,只可惜啊,你已有座师,不然我是真想要收你为亲传弟子了。” 第135章 考试之前先洗澡 八月十三,又是一日早起赴考。 天才蒙蒙亮,李凌徐沧就辞别李莫云,和其他同住折桂园的考生一道坐着店内安排好的十多辆马车朝着考场而去,与他们同路的,还有更多来自淮北五府四十三个县城的上千考生。 如此浩荡的队伍已成整座徐州城的一大景观,吸引了无数百姓争相观望,议论不止,而在众人猜测着本次将有多少考生鱼跃龙门成为举人,踏入统治阶层的话语中,那些马车内或步行的考生的心情也就愈发紧张了。 李凌倒是心平气和,两世为人的他至少不会在去考场的路上就感到胆怯慌乱,倒是身边的徐沧,此刻却是面色微白,明显有了压力。 直到李凌轻声叫了他三回,他才稍稍回神,看了过来:“温衷怎么说?” “你可是感到紧张和压力了?”李凌笑看着他道。 “有点吧,终归是第一次考乡试,而且昨日才拜到老师门下,我实在不想丢他老人家的脸啊。” “哈哈,你说要是儒师知道你是这么想的会有何反应?”李凌拍了拍好友的肩头,“我想他应该不会高兴吧,毕竟他既收你为弟子,总不希望这会变成你的压力。正相反,得拜名师你应该更有底气,更不怕考试才是。” “此话怎讲?”徐沧还真被李凌的话给吸引了,连忙问道。 李凌叹了口气:“这不明摆着的吗,以儒师在士林中的声望地位,想要提携你这么个弟子还是轻而易举?所以哪怕你这回考得不好,也无关紧要,说不定接下来在他的点拨下,能大有长进,等到他年一举夺魁呢。所以对你来说今年乡试并没有太大压力才是啊。” “话是这么说,可……” “你听我说,昨日睡前我多想了一层,才发现儒师这回确实帮了我们许多。你觉着他昨夜为何会请我们上门?” “不是为了道谢,还想着收你为弟子吗?” “这只是表面原因,真正的用意却是帮我们解除压力。你再想想,倘若昨日我们未去他那边而是留在客栈会做些什么?无非就是温书写文,然后心中不安地过一晚,说不定还睡不着觉。可有了那一番往来分了心,至少昨晚我们都睡得很踏实,所以现在也是精神饱满。” 徐沧想了想,还真是这样,这让他对李凌又多了几分感激。因为他很清楚,其实昨日自己本去不了张府,是李凌拉了自己过去,然后得利最多的也是自己…… “这还只是第一层,再深层次的,却是儒师他在安我们的心啊。你想想,我得罪了罗家,而他们又是徐州大族,哪怕我再不惧他们,心中到底会有些忐忑,如此上了考场自然会有心病。可他却在昨夜把罗家的问题彻底解决,还将他们驱赶出两淮,自然就去了我一桩心事了。 “还有就是对罗峰的惩治,他一旦被打断了腿,恐怕没半年是好不了了,如此也必然错过明年的会试,那只要我们能通过乡试,并在明年会试上考中进士,则必然会强过他。哪怕做不到,也最多与他一样。” 这一番分析下来,当真是鞭辟入里,让徐沧都足足愣了半晌才叹道:“老师竟连这些都算到了吗?难道说……他是在知道罗利亨会上门才想着请你过府的?” “应该就是如此了,所以我说儒师对咱们当真是用心良苦了,我们自该全力以赴,考个举人出来报答他的一片维护之情。”李凌说着,正色看向对方,徐沧目光里也有坚决之色闪过:“你说的不错,我不会再有顾虑,此番定要榜上有名!” 他二人自顾说着话,却把同车的其他几个考生给听得心惊疑惑艳羡不已,只是大家没什么交情,才没人开口询问。直到车马停下,李凌二人率先下车,他们才又面面相觑,有人轻轻道:“他们口中的儒师是张禾丰先生吗?” “我看他们是在胡吹大气,给自己脸上贴金。张儒师已有十年没有正式收徒了,又岂会在今日破例,而且只收一个生员?” 这话立刻赢得了其他人的一致赞同,他们纷纷点头,这才心气平顺地走下车来,然后他们就和先一步下车的李凌二人一样,被眼前的场景给震慑了一下—— 只见前几日就来踩过点的考场前已被人所挤满,离着真正的考场龙门还有三四里地呢,车马都已无法通行。而在那边,则高高的挑着数十盏灯笼,代表着每一县考生的聚集点,人群涌动着,就跟潮水似的朝着同一个方向而去。 小两千人聚集在这么一块三四亩地的广场上,确实给人一种人山人海,针插不进的观感来。可更叫人心惊的,还是这一切都没多少杂音,所有人都显得那么的彬彬有礼,再不像院试时那般乱糟糟,人声鼎沸了。 毕竟能来此的考生都是生员,那都是有身份的读书人,岂能再跟当初那般乱走乱叫?所以如此一来,虽然杂乱,现场的秩序还算井然,李凌他们在找准本县灯笼的位置后,便排着队伍靠了上去。 就这么拥挤了好半晌,当天色渐渐亮起时,他们才终于来到灯笼底下,这里已经聚集了二十多名本县生员,互相间都没怎么说话,只是各自颔首致意。这回江城县的位置倒是不错,离着考场正门也就只有十来丈,中间隔着其他两个县城的队伍。 随着时间一到卯正,一道悠扬的钟声响起,随后便是一声拖长了腔调的高喝:“开龙门——!” 乡试的考场正门才是真正的“龙门”,寓意着鲤鱼跃门,化身为龙!毕竟只有乡试得中,成为举人,才真正踏入到官绅阶层,从此再不是平民百姓了。 在沉缓的吱呀声里,足有三丈多高,六丈多宽的龙门缓缓开启,然后便有主考官员出来。不过与院试府试时不同的是,这位官员并没有急着训话或是让考生直接入内,而是让手下人先把个硕大的火盆端正地放在大门前,然后边上还有人念念有词。 因为距离不远,李凌还真听清楚了对方的话:“恩鬼进,怨鬼进,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啊……”要不是现场这么多人,天又有些亮了,就这等念叨法,还真有种神神叨叨的意思了。 据说考场这儿的鬼神是最灵验的,倘若有那平日为恶甚至害死过人的考生进入其中,一等到你考试的时候仇人的冤魂就会从旁捣乱,让你乱了心神,或是污了考卷,名落孙山。而要是你平日多行善事,自有恩鬼护佑,保你一切都顺顺利利的。 这固然是迷信之说,但却也有着一定的积极作用,毕竟身为生员的他们已经有了一定的为恶能力与资本了。 李凌当然不信这些东西,而且真论起来他的仇人还是不少。当然,最大的仇人庄弘也还没成鬼呢,收押在县衙大牢的他得等到下个月才会正式秋决。然后到了二月会试……呸,他要敢来,李凌能让他鬼死成灰…… 无论这番作法有没有用,至少让众考生心头还是吃了些分量,然后等火盆里的纸张烧完,考官才上前一步,朗声道:“其他的话本官也不多说了,本次乡试入场之后三日闭门,直到十五日中午之后才能开门,所以若身有恶疾撑不过这三日者,本官还是希望你能三思,此时退出还来得及。” 如果说乡试和之前的考试有何不同,时间应该是最重要的一点了,历时三昼夜,考生只能在自己的考房内答题休息,这对每一个考生来说都是一大考验和磨砺,显然以往也没少出过事情。 但既然都到了这一步了,而且乡试还是三年一次,自然不可能有人会主动退却了。对此,考官也早有预料,刚才那一说也就照例而已,这才又道:“那就按照各县座次入场吧。” “卓吾兄,是不是少了些什么啊?”李凌看着最靠近考场的那一队考生顺利进入考场后,不觉有些疑惑道。 徐沧也发现了问题所在,奇道:“是啊,怎么就没有搜身?”要知道之前的府试和院试的搜身可是相当严密的,没道理到了更重要的乡试这儿反而不用搜身了。 队伍里的另一名考生听到这话却是一笑:“你们初次来参加乡试所以不知原委,这正是朝廷对我等生员的优待啊。毕竟咱们都有功名在身,若再让那些粗鲁的兵卒差役什么的在我等身上胡乱摸索也太有辱斯文了吧!” “那就不搜身,哪怕真有夹带什么的也无所谓了?”李凌皱眉道,他总觉着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你进去后便可知道原因了。”对方却卖起了关子一笑道。 直到这时,李凌才发现第一队人都进去好一阵了,考场却没放第二队人进门,难道问题就出在这上头? 带着这样的疑惑又等了半晌,江城县众人才得以准许入考场,顺着开阔的走道走了一程后,领队的官员却又把他们往旁边带去,来到了一座雾气缭绕的精舍前:“你们都进去冲洗一番,换上衣裳,再出来拿考篮,去考场。” “啊……”包括李凌在内,几个第一次参加乡试的考生都有些傻眼了,这乡试之前还要洗澡的吗? 第136章 乡试开始 只消轻轻一拉左手边的绳子,头顶的大木桶就能打开缺口,让温热的水冲浇在身上,这等洗澡的设计已经与后世的淋浴相差不大,李凌站在木桶下开心地洗着,都快忘了待会儿还要考试了。 自穿越到现在也已有一年半时间,对他来说其他都还不错,就是洗澡依旧无法适应,哪怕是在家里,又或是像折桂园这样的大客栈,固然有热水,可只在浴桶里泡着洗澡总有些不舒服。别看某些影视作品里的人泡在漂着花瓣的浴桶里一副享受的模样,可事实上真要洗澡只靠泡的肯定不会太干净,尤其是当你用力搓身搓出污垢后,更是希望有淋浴能冲洗一番,奈何这一要求却一直没能达成。 直到今日,李凌才知道以前洗不到淋浴不是这个时代还没发明,而是自己没遇上。痛快冲澡,李凌差点都要哼起小曲来了,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这儿没有准备下沐浴露……呃,皂角,只能如此冲了了事。 当李凌舒坦地睁眼擦身,随意扫过周围时,才忽地发现周围那些同县考生们都一脸别扭地站在木桶下面,拿手捂住了前头,还有人用异样的目光瞟着唯一满面享受的自己,包括徐沧在内,所有人都无法直视他坦然的样子。 李凌这才反应过来,这等几十人同处一堂,全无遮挡的场面不是这个时代的读书人能接受的。后世大浴场里无论认不认识一同泡澡都司空见惯,可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这却实在太古怪了,使人手足无措,连水都忘了放下来。 怪不得这儿没有准备皂角呢,这就跟肥皂似的,一旦出个捡肥皂的事故,可真就要成笑话了。李凌心里转着怪念头,口里却说道:“各位还不赶紧着,待会儿还要入场考试呢。”说着已经开始抹身准备出去了。 其他人这才稍稍定神,依旧别扭地往里靠着,然后拉绳随意冲洗了一下,最后匆匆一擦身子就往外走,他们实在做不到李凌般坦然啊。 浴室外间此刻已经放置了数十件全新的宽袍,而他们的衣物却已被人收走,有位吏员笑眯眯地作着解释:“各位生员的衣物我们会暂时保存,先穿上这套前往考场,你们的考篮什么的已经在外边放着了。” 李凌一边拿过衣服穿上,一边心里已有了计较:原来如此,这回算是彻底弄明白了。其实这看似古怪的洗澡安排就是变相的搜身了,所有考生都脱光过了水,然后换上考场准备的衣物,就能最大程度地确保他们不会有夹带在身,而且还保住了考生尊严,让他们不至于在人前被兵卒差役什么的随意摸身子。至于自己等人进来前放外头的考篮,应该也已被人仔细查看过了。 不得不说乡试到底要比之前三场考试更正规也更有规模,如此安排当真周到,只是需要付出的钱财也更多,也只有到了省一级的官府才能有此手笔啊。 其他人也都想通了其中关键,一个个面色怪异,但也不敢多说,全都和李凌一样穿戴整齐后出门,各自拿了考篮,又接过考号,便依照指示往自家的考房所在而去。 本次乡试的考场占地极广,转过前方一道门户后,李凌就看到了一排排密密麻麻如蜂巢般的考房林立在巨大的广场之上。而每一排考房之前则立着牌子,分别写着甲乙丙丁等字样,李凌手中的考牌是庚二十六,他便循序找了过去,不一会儿工夫就来到了自己将在其中待上三天的考房跟前。 这考房比府城时那个明显要大了一圈,只是里头的东西还是差不太多,依旧是简陋的砖石砌成的座位——现在还有到了晚上当床的用处,所以稍微长了三尺,但也不能让人完全舒展开来,只能蜷曲着躺下——再加上一块可以翻起落下,充作书案的木板。也就门口处竖起了一道门槛算是稍微用了点心,至少能把不大的雨水给挡在考房之外了,其他就没有了。 李凌叹了口气,在这样简陋的环境里住上三天,对每一个考生来说都是一种煎熬啊。不过既然大家都一样,那便是公平的,他也没有什么抱怨,果断进入房中,只是手一碰那木板就是一掌的灰。显然这儿至少有一两年没有来人打扫了,这可不能用来考试。 好在李凌也有准备,当即打开自己的考篮,取出早准备下的抹布和一只小盆就跑到不远处角落里的水缸处舀上水来,先把案板给擦洗干净。 这时更多入场的考生也发现了考房的问题,有那没经验的开始抱怨,有经验的则和李凌一样自己动手先搞起卫生来,于是整个考场开始进人后先就是一阵闹哄哄,直到有监考的兵丁赶到一阵三令五申,情况才终于得到好转。 李凌在搞完卫生后,又把考篮里的一些东西取出来,先是那张大大的挂帘被他挂上了考房门口。这东西之前在院试时就立下功劳,帮他挡下雨水,而这回依旧大有用武之地,天黑时一放下来,至少能保证一定的私密性,避免被人或蚊子给骚扰。 然后是几块驱蚊的熏香,这东西是来此前特意准备的,毕竟这时节还有些蚊子。另外就是那个小巧精致的炉子和小锅,在这儿一待就是三天,要全吃冷食可太难受了,这炭炉正好解决这一问题。 等到李凌做完这一切,时间已经来到中午,此时考生已经几乎全部入场,有人在忙,也有人和他一样准备妥当,只等考官发放题目了。 午时一过,随着一阵鼓响,终于有阵阵脚步从前方甬道传来,却是一个个兵丁捧着一个个卷轴而来,按房把考题送到考生手里,然后每个兵丁照看五个考房,留在了当场。他们的职责既是盯着考生不让其作弊,也有一定的保护作用,要是真有考生在此期间得病或是倒下,他们是一定会及时救治的。 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兵把一个卷轴送进门来,李凌忙双手接过,笑着道谢,却让对方有些受宠若惊,也冲他一笑,这才退出去。 李凌则在又仔细擦了擦手后,才郑重地把密封好的卷轴打开,露出里面厚厚一叠的纸张来。 到了乡试,考试制度就要比之前严密许多了,试题上是绝对不容许留有任何痕迹的,不然一旦被追查起来,就可能被直接黜落。所以李凌这时也显得格外小心,不敢让任何污渍沾染其上。 当然,与将要面对的试题相比,这点要求就真不值一提了,因为这卷轴内厚厚的一叠纸张都是他接下来三天需要做完的题目。计有:四书题三道,五经题四道,是的,这回不再是如之前般三选一四选一了,而是全部都要写出来;制判表各一道,策问一题,以及算学题两道,总共是十一篇文章,再加上两道算学。 到了乡试,不再只有作文,居然还多出了两道经学之外的算学,虽然其重要性远不如文章,但既然存在,就必会对最后的成绩有一定影响。 “怪不得这乡试一考就是三天,如此大量的考试内容就是三天都是紧巴巴的,还真就是一场考试写文的马拉松了。”李凌在看过所有试题后,忍不住在心里一声感慨。可以说这样的乡试考验的已不光只是考生的学识才华了,还有其韧性和体能,这是智力与体力的极限之战。 不过他并没有因此就感到害怕,反而在吐出一口浊气后生出了更强的斗志来,当下也不再迟疑,本着先易后难的原则,一伸手就先把那两道算学题的纸张给抽了出来。 对如今九成以上的考生来说,算学题明显就是最难迈过的一道坎儿。毕竟他们打从开蒙以来就只是读四书五经和各类注释,从来就没有接触过算学方面的内容,比之后世的文科生更加偏科,平日里能把简单的加减算清楚就不错了。 可是这次乡试中的题目却明显已经超过了四则运算,李凌只一扫题面便笑了起来:“应用题,还是二元一次方程的应用题……这不是小学难度的题目吗?你有种拿初中生的题目来考我啊!” 话虽然是这么说,可作为曾经的会计师李凌也不敢太过大意了,还是仔细又读了题目,这才解开问题,然后再把算法代回到属于眼下这个时代的步骤一一在纸上写出。 两道二元一次方程自然用不了李凌太久,只一刻钟,这两题可能会让八成以上考生抓耳挠腮半天的题目就已被完美解开。又验看一遍确认没有错误后,李凌才又拿起了策问的两道题来仔细看着题面,同时在心里快速打起了腹稿。 这两道策问一是关于税赋收取的,另一题则是某小县城的河堤修筑,对寻常考生来说,又是两个知识盲点。但李凌却又笑了,他那几月的县衙差事可不是白做的,许多事情真实施起来或许会有有些生疏,但纸上谈兵嘛,却是简单许多了…… 第137章 煎熬的乡试 又花了半日时间,李凌总算是把两道策问悉数写完,虽然那些衙门里的事务他都门清,但想要完全转化成一定文采的文章依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就是他也只能确保有一定的可读性,离着真正好文自然尚有一段不小的距离。 这时天色却已暗沉,夜晚降临,就在李凌以为夜间只能睡觉,最多打打腹稿时,那老兵又来到门前,小声道:“秀才公,这是本次考试的夜间用烛,还有今晚的食物。” 李凌一愣,抬眼看到对方手里正捧着三根蜡烛和一只小碗,不知里头放的是什么,但还是含笑接过,又感谢了对方一声。看来考场这边也是有安排的,所以夜间还给大家准备下了蜡烛,只是这蜡烛一根也就能用上一个多时辰,那就需要有计划地使用了。 趁着还有些亮光,李凌抓紧安排晚上的食物,那小碗里的只是两个干馍和两筷子菜蔬,实在算不得好东西。但他也顾不上计较了,想了下,便把菜蔬和自己带进来的几片肉干与一些米放到一块儿,去外头弄了些水,又放进锅里,再点着那只小火炉,煮成了一锅菜肉粥。 只一会儿工夫,菜肉粥的香味就在他考房前一片区域内弥漫开来,顿时吸引了不少考生的注意,他们纷纷探头看出来,见此都是个个神色复杂:我们都只想着随便吃点便继续埋头考试,你倒好,到这儿野炊来了啊。 李凌却没有在意这些人的异样目光,把粥熬好,便捧回考房,就着干馍美美地吃了一顿。虽然材料简单,但滋味倒还算不错,尤其是这粥是热乎的,可就比啃干馍喝凉水要强太多了,吃下去后,只让他整个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 虽然天已彻底暗下,李凌却没有打算就此休息,而是垂下门帘,点起蜡烛和熏香,又取出一份题目仔细打起了腹稿。这回他决定趁着头脑清明先作一篇四书题,毕竟这才是本次乡试的重头啊。 虽然乡试有十多篇文章,但其实真正决定能否考上的还是那七篇四书题和五经题。甚至于就李凌所知,有时候决定成败的只在头一篇的四书题和五经题两篇,因为每次乡试的考生太多了,而考官却只得十几人,又要在短短数日内分出优劣,这工作量自然极大。所以他们能做的,就是只抓重点,把其他的先放一边了。 当然,这并不代表其他文章就可以胡写或是不写了,但只要头两篇文章足够出彩,后面的平庸些也能被取中。 只沉思了一阵,李凌又突然想到一点,赶紧低头又把蜡烛给吹熄了。自己到底还是没有经验,居然点着蜡烛打腹稿,这浪费的可实实在在的时间啊。 考房陷入黑暗,李凌心里却变得通明起来,很快就抓住了那题目的精髓。话说乡试到底和之前的考试不同,越发正规,也就没有了截搭题这样的怪玩意儿,都是堂堂正正的大题。 如此抓住题干就变得很是简单,但相应的想写出出彩的文章博得考官赞许又变得不那么容易。好在李凌这段日子已经把那些解元、状元等人的范文都印在了心里,融会贯通,此刻再一一对照之后,居然发现有其中两篇文章的主题与这篇四书题有着七八分的相似。 其实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儒家的道理也就那么一些,仁爱啊,忠君啊……但文章说法却何止千万,自然难免有重复相通之处。现在被李凌抓到这一点后,他就决定把那两篇能让人考中进士的文章的词句内容作为自己文章的题眼,再用上自己的遣词造句来将之复刻。 虽然这种腾讯的做法有些无耻,但科举考试只有成败不讲德行,也就顾不上了。 有了整体思路,理顺整篇文章就变得很容易了,只半个多时辰,腹稿便已打成,李凌再度点起蜡烛,下笔如神地在纸上飞快写着,居然也只用了半个多时辰就把这第一篇的四书题给写完,此时蜡烛都还有小半截没烧完呢。 但李凌已不打算再写了,收起文章考题,将之用油布袋装起挂上墙,然后自己则收起木板,变座位为小床,就这么躺下了休息。 躺在冷而硬的砖石台上自然比不了床铺,而且还没有被子,这等睡觉的滋味可实在太难受了。好在李凌年纪轻,身体又因每日不辍的锻炼挺不错的,总算是顶得住,但即便如此,他这一晚睡得也不踏实,几次差点一个翻身就从上头掉落,到了黎明时更是一个喷嚏惊醒,翻身起来时才发现外头天色已蒙蒙亮了。 掀帘出房,李凌发现其他考生也有不少出来了,所有人都一副精神萎靡的样子,显然大家晚上都不好过。但谁也不好抱怨,甚至互相见着后也没一个说话的,只活动半晌,等着天渐渐亮起,便又各自回了考房。 然后又是如昨天傍晚一般的熬粥,李凌又吸引了一波人的羡慕嫉妒恨,毕竟他们在这个秋日的早晨只能继续就着凉水啃干馍,连口热汤都没有啊,这对比也太强烈了些。 等到吃完早饭,天也完全亮了,李凌又开始了今日的考试,只是有些受凉又腰背酸疼的他此刻却无法做到如昨日般精神集中,必须用很大的毅力才能收束心神,打稿作文。 也是直到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还是犯下了错误,原先定下的先易后难的策略明显不适用乡试。因为随着时间推移,自己的精力什么的都会不断下降,如此把最要紧的文章留到最后必然无法发挥最佳,自己居然就把状态最好的一天浪费在了那几篇策问上头了。 不过这时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李凌只能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东西,专心考虑起了下一篇五经题来。得亏他基础还算扎实,又记了一肚子的范文,此刻虽然精神不好,依然能从中挑出东西来化用进文章之中。 李凌也清楚时间越往后状态必然越差,所以也不敢再怠慢了,写下一篇文章后,又马不停蹄地构思下一篇,再将之写出来。 如此,整个第二天李凌几乎都没怎么休息,不是在写文章,就是在打腹稿构思,哪怕是烧粥吃饭的时候,脑子都不带空的,真正做到了全功率运作。 如此,他居然一气就写了五篇文章,到天黑时脑子都有些糊涂了。 虽然五篇文章真算起来也就五六千字,但这可不比后世的网文,也不同于他写小说,那每一篇都是心血之作,必须言之有物,还得字斟句酌,让文章看着更为华丽,更要引经据典,使自己的论述更为合理,要不是他可以化用其他前辈的文章词句,只怕一天下来也就能写出三篇。 只是如此拼搏那也是有好处的,因为这样一来,李凌已把七道经义题中的六题都给写出来了,再加上一早完成的策问和算学题,留下的只有一道大题和三篇制判表,而明日可还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用呢。 所以已经头昏脑胀的李凌没有再强迫自己夜间继续写文,而是在随便吃了点冷粥后便垂帘睡觉。这一夜,他再没感受到身下砖石台硌人了,只一觉就睡到天方大亮,虽然还是感到寒冷,但精神头却比昨日上午好了许多。 不过这时他也顾不上多想了,立刻又投入到了新一天的考试之中…… 孟子曾有言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空乏其身……很显然,这一场乡试就是对这些考生的们的一场熬炼,既是对他们十年寒窗学识方面的考验,更是对他们身体素质的考察,只有在这两方面都出类拔萃者,才能真正踏入士这一阶层,成为真正的人上人,变成预备官员。 如今徐州这儿的乡试就是如此,为期三天的考试在来到第二天后,就已有考生因为各种原因出现了问题,有突然精神崩溃大叫着冲出考房,然后被外头的兵丁按住,绑了的;也有突然得了风寒等疾病倒下去,却也只能留在考房,等候龙门再开才能就医的……无论哪一种情况发生,都意味着这个考生这回乡试已然完了,又得再等三年才能再受煎熬。 而李凌明显要比许多人都要幸运,虽然到了第三天他不时都有咳嗽,但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却还算不错,总算是把剩下的几篇文章都给写完了,此时刚到申时,又一阵咚咚的鼓声响起,却是考官下令可以交卷开门了。 当然,此刻离着真正的交卷截止时间尚有一段距离,按照本朝规定,二更才是最终的交卷之时,这也是一早就发三根蜡烛的原因所在。 而李凌这时却看着手头上的两根半蜡烛一阵苦笑,没有经验的自己到底还是把时间给安排错了啊,本来第一天该多写些东西的。 再又检查了一遍文章,确认上头没有任何错误和忌讳后,李凌终于起身,把考卷全部交给外头的老兵,又冲他拱手一礼,这才带着考篮等物,步履蹒跚地往外走去…… 第138章 乡试之后 走出考场,看到天边金乌西沉,玉兔东升,李凌才恍然发现今日正是一年中秋佳节。不过他也就这么一想而已,身体和头脑的双重疲惫让他生不出半点过节的念头来,只是拖着脚步向前,希望能尽快回客栈休息。 其实不止是他,同样从考场里出来的几个考生的情况比他更糟,完全就是跌跌撞撞向前,其中一人更是一个不小心撞在了李凌的后背,使本就身形不稳的他一个趔趄就要栽倒下去。 就在这时候,一只手及时伸出扶住了他将将欲倒的身体,李莫云关切的声音也随之响起:“公子小心。” 李凌略松了口气,又摇晃了下脑袋,自己居然连近在咫尺的李莫云都未曾瞧见啊,这眼神得差到什么地步了。口中则轻声道:“你怎么来了?” “我不放心你啊,公子在里头三日应该挺辛苦的吧,我来接你回客栈。” “那多谢了,看来还是你想得周到。”李凌苦笑一声,就自己这状态还真没法走回客栈呢。 当下他便在对方的搀扶下进入边上的一辆马车,然后很快就回到客栈。进入包下的院子后,李凌都没有洗漱或是吃些东西的意思,径直回到自己的卧室,一头栽倒在了床上,连根指头都不愿再动半下。 只是在入睡前,他又想到了一点,含糊道:“你……你再去接下徐兄,他情况应该不比我好多少。” “公子放心,我已经安排好人了……” “那就好……”李凌在说出这三个字后,便当场睡了过去,把个李莫云看得一怔,又笑着摇摇头,这才轻手轻脚地退出房去,又帮他关好了房门。 当李凌回到客栈,陷入昏睡的同时,随着时间推移,乡试终于彻底结束。 无论考生有没有完成所有题目,考房外的兵丁还是铁面无私地即刻收卷,然后将整理好的一套套考卷文章汇拢起来,送往考场最里边的一处院落。 在那里已经有数十个工匠等候多时了,在第一批卷子送进来后,他们便即刻开工,先用刷子在每一张卷子的抬头处刷上一层浆糊,然后把一条小小的纸张贴在上头,从而把卷子上的考生名字与籍贯等个人信息全部遮盖起来。 这便是从乡试才施行的糊名法了,是从宋朝开始就在科举中得以推行的,用以确保公平的规矩。在宋朝前期,还未推行糊名法时,其实不少名列榜单上方的考生皆是名门世家之后,至于他们到底是凭身份还是才学考中的名次就多有争论了。 虽然糊名法未必能完全杜绝私相授受之类的科举问题,但至少有了一定的公平保障。所以到了如今大越这一做法也被继承了下来,而且更进一步,不光会试如此,就是乡试也完全使用糊名之法,同时推行的,还有誊录之法。 在第一批卷子被彻底糊住姓名籍贯等信息后,等在边上的兵卒又将几十份抱在怀里,转身来到边上一个更为宽阔,摆满了桌案的厅堂内。在这儿,每张桌子前都坐着一个在衙门办事多年的刀笔吏,他们别的才能或许不是太出众,但那一笔馆阁体却绝对写得既工整又快。 不用多说什么,随着卷子送到,这些人就自觉各拿一份,开始伏案抄写。一列列几如印刷般的小字就随着他们手腕的轻动而不断出现在了纸上。这抄写可是个精细活,不光字要抄得绝对工整,而且文章内容也半点不能有差错,考生写的是什么就抄什么,哪怕他写的是错字,真就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能漏的。 他们在抄完一份卷子后,还得留下编号,然后再在编号下边留下自己的名字,一旦之后发现有什么错漏,这些人是自然要担责的,毕竟科举考试可是朝廷大事,不得有半分疏漏! 直到临近三更,第一批卷子才完全誊抄完毕,然后又由兵卒将之送去边上的致公堂——这儿才是一众考官批阅考卷的所在,此刻这里足足坐着十六个神色严肃的考官,直到见到考卷送来,他们才互相做了个请的手势,接过文章各自分了,精神抖擞地翻看起来。 如果说之前三天乡试是一千多考生的煎熬和磨炼的话,那打从现在开始,就是这些考官需要辛苦连轴转了。 一万多篇文章,十六人却需要在短短六天时间里全部批改定出优劣,这工作量之大已经超过了许多人的想象。所以到了后来,他们只能抓重点,根据头里几道大题来分上下,也就是一道四书题和五经题。 可即便如此依然有数千篇文章需要他们一一细读,再加上其他的一些文章好歹也要翻看一下,所以在接下来的几日里,他们也几乎是不能休息的,只有实在困得不行了,才会去后边的卧榻上眯瞪一会儿。 不过对每一个考官来说,这样的机会都是荣耀,所以哪怕再辛苦,他们也都会抖擞精神,全力以赴。 一时间,致公堂里只剩下唰唰的纸张抖动声,还有人轻轻念叨着文章的声响,再没有了其他动静。 三年一次的乡试,确实是每一省的大事,是每个考生,每个考官都必须全情投入的一场无声的盛会与磨炼…… …… 李凌是在梦里被饿醒的,饥肠辘辘的他只听到肚子不断发出咕咕的怪叫,但整个身子依旧软绵绵的,连眼皮都不想动一下。直过了好半天后,他又感觉到膀胱阵阵发紧,这才无奈地一声呻-吟,慢慢睁眼,用手撑起了身子。 这才发现外头阳光明媚,看着好像是中午前后,这让李凌莫名一愣,自己这是睡了有多久啊? 等他步履蹒跚地出门放完了水,再转出来时,便瞧见李莫云从自己的屋子里走出来:“公子。” “我睡了多久?今天是什么时候了?” “今日是八月十六,公子你一睡就是半日一夜,要不是现在出来了,我都要进去看看了。” “真这么久吗?我就觉着只一闭眼的工夫啊。”李凌叹了一声,知道自己实在是太过疲惫了,所以一躺下就完全睡死了过去,“对了,徐公子呢?他可安全回来了吗?” “徐公子在公子你睡下后不久也回来了,和你一样,也是到了后便回房睡下,到现在还没醒呢。”李莫云说着又道:“对了,我在外边点了些饭菜,公子是让他们送进来,还是出去吃?” 他这一问又让李凌的肚子发出一阵抗议,只略作思忖,他便道:“还是出去吃吧。之前是闷在考场,回来又闷在客房,出去还能松快些。” 当下两人就出了院子,来到客栈前头的酒楼内找了座位坐下,很快,这边就把早点好的菜肴和两碗面条给端了过来。 李凌也确实饿得狠了,二话不说,就捧起大碗唏哩呼噜就大吃起来,这回吃的都比李云莫还快,都把他看得有些傻眼了。直到一整碗面条落肚,李凌的精神才更好些,看着还有半碗面没吃的对方道:“之前在考场就没吃过什么正经东西,出来后又饿了半日一夜,所以急了些。” “呵呵,我能明白,公子这回确实是辛苦了。” “是啊,不曾经历乡试是完全想不到这有多难的,只希望这一回的辛苦不会白挨。”李凌感叹了一句后,才又问道,“对了,这几日没什么事吧?可有人找我们什么的吗?” “咱们这儿当然不会有什么事,只是外边有些事情发生。对了,张儒师昨夜曾派人过来,说是等公子和徐公子歇养好了,便去他府上一见。” “儒师真是有心了,等卓吾兄醒来后,我便和他再去登门吧。”李凌说着又是一愣,“你说的外边出事又怎么讲?” 还没等李莫云开口呢,边上酒客的对话已吸引了李凌的注意: “这下罗家是彻底完了,这一离开,多年经营毁于一旦。” “谁说不是呢?他们在徐州那是根基深厚,可一旦背井离乡,哪怕再有钱也是外乡人,恐怕有难喽。我可是瞧见了,那一大家子离城时哭的那一个叫凄惨啊。” “那叫活该,谁叫他们平日里多行不义,这回居然还招惹上了不该惹的人物,只把他们赶出徐州都算便宜他们了。不过我看着那罗峰被自家打断双腿,还得在城里绕上一圈的凄惨样子就觉着痛快。” “哈哈,那日我也见着了,这小子以前仗着年轻考中举人那嚣张的样子……这算是报应来了。” “我可听说了,这次罗家虽然走了,但还是有人会有麻烦,就是刘刺史!” “怎么说?难道他还会受此事牵连?” “不,不是罗家的事情!你忘了?就在前两日,咱们徐州城里不是还出了一桩多人凶案吗?足足五人啊,居然被杀死在屋子里,这是多少年都没有发生过的大案子了,而巡抚大人已经直接把这案子交到了刘刺史的头上,要是限期破不了案,他头顶的乌纱可没那么稳当喽……” 第139章 两种态度,两种人生 后世有一种说法叫作只要断网三天你就会感觉被互联网抛弃,上面的梗你一个都不知道,什么叫闪电五连鞭,什么叫耗子尾汁,特么的烦死了…… 李凌本觉着如今的节奏慢,不可能出现这样的事情,可事实表明却非如此。他也就在考场里待了三天外加睡了一觉而已,结果这徐州城里却发生了这许多的变故,真让人生出沧海桑田的感想来。 罗家的事情他好歹还知道个前因后果,倒也不算太吃惊,可那五尸命案又是怎么回事?如此大一桩命案,放到任何一个时代都足够震动地方了,这让他忍不住好奇,问起了李莫云来:“你可知道这命案内情吗?” 李莫云刚把碗中面条吃光,听了后抹了把嘴含糊道:“只听说城里某间宅子里发生命案,五个外乡人被全部杀死,事情闹得不小,街上多有议论。” “没有其他的了?” 李莫云摇摇头:“没了,至少官府没向外透露更多。哦对了,据说那凶手很厉害,五个死者都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一刀断喉,而附近的住户连惨叫都未曾听到。” 李凌听得一阵咋舌:“这事可真不小啊,想不到我们考试的时候城里还发生了如此大案。” “听说就是因为乡试把城中不少兵马都调去了考场,才给了贼人以可趁之机……反正现在刘刺史很头疼,这案子根本没法查。”李莫云也就道听途说了一些东西,说到这儿就没了。 李凌摇摇头,便把这事抛到一旁,只叫来伙计,让他再准备一份食物自己带回去。算着徐沧差不多也该起来了,总得给他准备点吃的。 事实也确如李凌所想,当他们回到跨院时徐沧也有些发懵地走出房来,他整个人看着比李凌还要萎顿,有气无力的样子。哪怕之后吃了饭,依然是恹恹地叹道:“这连续三日的乡试果然最是伤身,当时我都觉着自己要出不了考场了。” “大家都一样,我也是直到刚刚才缓过来。对了,张儒师差人来请我们到时过去一趟,你觉着今日能去吗?”李凌随口说道。 “老师……”徐沧心里颇为感动,以前他虽也在县学,可从没有哪个教谕能这般真心待他,当下就道,“既然是老师相召,我自然是没问题的。” “那就待会儿过去拜会,我想应该是关于本次乡试的事情。”李凌立刻定了下来,又和徐沧歇息了一会儿后,便出门买了点糕点什么的再登张府大门。 张禾丰显然是早作了吩咐,两人才一说明来意,就被请进门去,又有下人领了他们来到后院,在前几日的书房里又一次见到了张儒师。 他见二人到来便笑了起来:“你们倒是来得快,我本以为最早也得等明日才会过来呢。” “老师(儒师)相召,我们岂敢拖延。”李凌和徐沧同时说道,引得他又是一笑:“那就都坐下说话吧。” 等二人坐定,张禾丰也没有绕什么圈子,直接问道:“你二人此番乡试考得如何啊?” 李凌和徐沧对视了一眼,示意由后者先答,毕竟他已是张儒师的入室弟子了。徐沧定了定神,这才老实道:“弟子这次觉着是把自己所学都用出来了,唯一遗憾的是终究见识不足,所以那两道策论多有问题,还有就是那道算学题也未能做出来。” 张禾丰笑着抚须:“如果只是如此,问题倒是不大,只是无法博得魁首解元。其实策问和算学对一般考生来说都颇为难解,只要能写出一些东西来已算难得了。而真正决定你能否取中举人的,还是经义大题,尤其是各自的第一题,只要这两篇文章做得好,便有极大可能被直接取中。这样吧,你若还记得,就把那两篇文章都默写出来,交我看看。” 本来徐沧说这话时心中还满是忐忑,得到这么个结果后,心下倒是一宽,忙答应一声,然后按张禾丰的意思在旁边的桌案前写起了文章来。 “你呢?”张禾丰又看向李凌问道。 “晚辈也说不好到底发挥得如何,唯一能确认的是那道算学题是肯定做对了,还有策问什么的问题也不大。” “呵呵,你还真挺胸有成竹的,不愧是之前在县城里做过户房典吏之人,这些俗务自然难不倒你。”张禾丰也失笑起来,然后也让李凌去另一边把自己的两道经义大题给默写出来。 这让李凌很有一种当初高考之后对答案的感觉了,只是那时候绝大多数题目都是有正确答案的,可这写文章就没有标准答案了。不过以张禾丰一代大儒的身份和才学,其眼光应该和考官差不太多吧。 心里想着这些,李凌笔下却不见停顿的。虽然当时因为某些原因头脑略带昏沉,但到底是自己花了心血写出来的文章,此刻默写也很顺畅,只半个时辰,两篇文章都已写完。 再一抬头,却发现徐沧已经先一步把文章交到张禾丰手里,老人正仔细看着呢。见李凌望过来,徐沧略有些紧张地笑了下,等待着结果出来。 可张禾丰这回却卖了个关子,看完徐沧的文章后没有作声,又把李凌的文章要过仔细看了一遍,这才抬头,缓缓吐出口气。徐沧见他神色肃穆,心头更慌:“老师,弟子的文章有什么不足吗?” “不足自然是有的,最明显的不足就是在于你见识太少,整篇文章虽看似华丽,却还是略显稚嫩和空洞,不能深究。不过你的长处也很明显,那就是对经义的把握理解都很扎实,引经据典也颇为得法,尤其是这道春秋题,更是行文流畅,笔力不俗。倘若真入了主考之眼,就是点你个五经魁首也不为过。” 张禾丰刚开腔时徐沧的脸色还有些黯淡,可越往后,他脸上的喜色就越浓,到最后差点都要雀跃起来:“老师说的是真的?” “文章之事老夫从来不会开玩笑。”老人肃然道,“只要不出差错,我觉着你这一回乡试是必然上榜的,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 “是是……多谢,多谢老师!”徐沧一听,欢喜得身子都在打颤了,这等结果实在太激动人心。想想去年时,他还是个连秀才都考不上的失败者,结果如今却很可能已经要成为人人羡慕的举人了! 李凌也很为自己的朋友高兴,笑道:“卓吾兄,我早说了你的才学远比你自己所想的要高,这回总信了吧?” “呵呵,我这只是侥幸,侥幸而已。对了,老师,温衷的文章如何?他,他也是能考中举人的吧?”徐沧谦虚了一句后,又想起李凌来,关心问道。 他这一问,也让李凌的心中一紧。有些人说话喜欢玩转折,张儒师可别有这样的爱好啊,一夸完徐沧,然后把自己的文章贬个一文不值。 看出李凌的紧张,张禾丰又呵呵笑了起来:“怎么,你也会感到慌张吗?” “事关前程,晚辈岂能例外。” “好了,就跟你说实话吧,你的文章我不好判断。” 李凌提起来的心这时被吊在了半空,那个难受啊:“儒师您这是什么意思?以你的才学还能有看不出文章好坏来的时候吗?” “因为你的文章不是用一个好或坏能分辨得出的。你很聪明,又有你老师的帮助,所以很轻易就做到了扬长避短,但这些都不是关键,最关键的是,你还善于把其他科举高手的文章化为己用。若是我没有看错的话,光是这篇四书题,你就化用了不下三个人的观点和文章,并将他们拼接杂糅到了一块儿,看着确实辞藻华丽,言之有物,但终究是匠气太重,难称完美。而更奇怪的是,你文中多用排比气势之句,似乎是为了这样而作,如此看着又多了些古怪。” 听着对方把自己文章内的问题一一点出,李凌脸上的神色也越发郑重起来,拜服道:“儒师果然慧眼如炬,把晚辈的文章弊端全部看出来了。如此说来,我回必然落榜了?” “那倒也不必如此灰心,倘若是老夫当这个主考,你篇文章怕是很难被取中的,不过这回的主考是本省郑学政,那就另当别论了。我可是见过他不少文章的,他就特别喜好用上排比,还有,你的一些观点也多与他平日所谈相通,再加上你这篇文章表面看起来的华丽圆融,应该是能入其法眼了。” “呼……”李凌长长舒出一口气,倘若对方看得不差,自己这回还真就能考上了。 张禾丰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的两个年轻人,心里已经多少对他们有了进一步的认识。都说文如其人,两人也都很好地体现了出来—— 徐沧为人踏实,甚至带了点刻板。其实这样的人未必适合入官场,最好的归宿就是进入翰林院专门研究经史子集,那会少了许多麻烦;至于李凌,这是个对科举或是经义什么的完全没有敬畏心之人,在他那里,科举只是他达成目标的手段,但只有这样的人才真正适应官场啊。 两种态度,两种人生,难说谁好谁坏,他只希望这两个年轻人他日真能成为国之栋梁!  第140章 邋遢道人 张禾丰是一个好老师,作为天下闻名的大儒他并没有因为新收的学生是个才刚考过乡试的生员就放任不管,反而对徐沧越发用心。 在看出他的一些短处后,张禾丰便提出让徐沧在这段时日里每天来自己府上听自己讲学,对此徐沧自然满口答应。像这样能被如此名师当面指点,有针对性地教导,对任何一个有志于科举的考生来说都是不愿错过的绝好机会。 至于李凌,张禾丰也坦言自己未必能教导他太多,因为他所走的科举之路算是剑走偏锋,与身为大儒的他的体系完全不合。当然,要是李凌想来听课他自然也是欢迎的。 于是接下来两日里,李凌也就和徐沧同来张府听学,只是听过后,他便发现张儒师所讲虽然都是经学大道,可确实对自己的帮助不大,至少是无法在短时间里让自己在科举考试上有质的提升,所以到了第三天也就没有再去。 如此一来,还得等着发榜的李凌就多了几日空闲。 这几日里书是肯定看不进去了,李凌也不想总闷在客栈里,索性就带上李莫云在徐州城内外闲逛起来。说实在的,他虽然已到徐州快半个月了,可除了有限的几个地方,还真没好好游览过这座古老的城池呢。 作为有着数千年历史传承的名城,以及如今淮北省城,徐州城自然有着远超衡州府城的繁华与积淀。两日里,李凌先在城中各条大街小巷闲逛游走,又跑到几处有名的景点赏玩,虽然此时比不了后世对旅游业的开发,但有着诸多历史名人的当地,还是把相关东西给都开发了出来。 比如汉高祖刘邦和西楚霸王项羽这一双对手,再比如有着更多传奇色彩的张道陵……在这城中多少都能找到一些属于他们的痕迹。只是当李凌真找到地方仔细观看后,又觉着在时间的浪潮下,这些历史名人的痕迹早已模糊难辨,至于到了几百年后的时代,这些东西自然就更都是假的了。 不过走街串巷间倒也让李凌有了些意外收获,他现在这儿的书籍市场要比衡州府好上许多,光是成规模的书局就足有三个之多,其他小些的书局更有五六家,而即便如此,整个市场居然还能吃得下。 这让他大感兴趣,若是自家的纵横能在此开出书局来,生意自然要比在府城一隅要强得多。李凌不禁有了先与这儿的书局合作一把的心思,毕竟如今家里人多了,开销也多起来,也得开拓更广阔的商路了。 只是在和其中几家书局略作接触后,他却发现自己一个外乡人在此想谈合作可不容易,哪怕他可能有举人身份,可人家在此根深蒂固,压根就不是一个举人能镇得住的。 到最后,才听一个书市上的人说道:“公子若真想找人合作,城中几大书局怕是很难谈拢,倒是城外的白云观书局更好说话些。” 李凌微微皱眉:“这个白云观书局听着怎么像是方外之人所设啊?” “正是一群清修的道士的一点俗家产业,毕竟出家人也是要生活的嘛。” “这倒是少见。” “确实少见,但正因为他们是出家人,少了些名利之争,所以才更喜欢和公子这样的外来之人做买卖。若是公子真有意,城外东南百林丘上便是白云观的所在了,此时过去,还能在天黑之前回来呢。” 人家如此热心介绍,李凌也就动了前往一谈的想法。算算时间,发榜最早也得在后日,所以哪怕今日回不了城也没什么。 当下里,李凌也不再耽搁,回客栈拿了包公案前两卷书,便和李莫云出了徐州城,直奔东南方向那座连山都算不上的小丘陵而去。 身处平原地带的徐州附近几乎没什么高山,就是这座被当地人称为百林丘,只有五六十米高的小山丘都算制高点了。也正因此,这儿也就没什么风景名胜可言,即便有道观也引不来什么善信,所以才让这儿的道士只能靠着其他营生度日了。 不过这对李凌来说却成了好事,不光指他有了能做买卖的对象,更重要的是不用花太大力气爬山,毕竟这未被开发的小山丘看着低矮,真要上到顶处却也不容易啊。 得亏有李莫云在旁帮一把,否则李凌上山就越发辛苦了。如此沿着略显陡峭难行的山道走了半个多时辰,李凌都觉着有些累了时,却发现前方赫然立着一座小亭子,亭内有简单的石桌石凳,正对着上山口的凳子上,此刻还有个袍服破烂,模样邋遢,看不出多少岁数的老道士在那儿歇脚。 见着李凌二人进到亭子里,老道呵呵笑着打了个稽首:“公子请了,你怎么会想着来此百林丘?” 李凌有些奇怪地看了老道一眼,便随口回道:“闲来无事,到此一逛。道长可是这山上白云观的修士吗?” “也算是吧。公子这是为了生意而来?” “道长好眼力……” “呵呵,老道别的本事平平,唯独这看人看事,算人前后因果却还是颇有心得的。公子,你我在此遇上便算有缘,不如就让老道为你算上一卦如何?”老道说着从宽大的袖子里取出一只黑黝黝的龟壳来,在手里摇晃了一下,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声响。 “这个……不必了吧。”李凌却笑着摆了下手,他对命理之说向来很不以为然,认为那都是些江湖骗子察言观色后说的一些模棱两可然后把人绕晕骗钱的把戏。 “看来公子你对老道不是太有信心啊,可是因为嫌弃老道这身打扮吗?”这位倒也直率,拍了拍那身破衣烂衫道,“不过这等先敬罗裳再敬人的作派可不是你这样饱读诗书之人当为啊。” “道长误会了,在下并不是不信你,而是不信这所谓的命相之说。”李凌说着,便看了一眼李莫云,“我一直以为靠天靠命不如靠自己,真要信了那些东西,只会使自己徒增烦恼。”李莫云深以为然地点头:“公子说的是,我以前也错信了这些东西,现在是半点也不信了。” “原来如此,不过这冥冥之中的天道终究乃是天地至理,听一听总是没坏处的。”这老道也真是执着,居然还在出言相劝。 李凌笑着摇头:“道长,在下只问一句,若你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我自然请你算这一卦。” “你说。” “既然道长你说命理可算,那就是早注定好一切了。如此说来,一个人的生死成败也早就定好了,那咱们生在人世只需要算一卦即可,也就没必要再去努力了,反正一切都已注定了嘛。就拿我来说,之前也不用辛苦地寒窗十载苦读,只要命中注定了我可以考中就去考,没有这个命,就不用费这工夫了。还有那些做买卖的,种地的,都可以看自己是什么命再行事,也不用努力了。你觉着这样真能让人过上好日子吗?” “公子此言却是过于偏颇了,天道命理从来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大衍五十,天道四九,人遁其一,这个一就是变数,也是人能逆天改命的关键所在。老道所学伏羲之卦确实能算人前后因果,但最终结果,有时还是会因你自身的行为而发生转变。” “那不就结了,既然连最终结果都可能被改变,我又何必费这个心思呢,没的徒增烦恼。” “话不是这么说的,就如这上下数千年的历史之河,本来一切早有定数,可偏偏因为一个人而突起波澜,甚至在原来的历史之河中分出一条支汊来,你说这是天道所能控制的吗?” “嗯?”李凌本来还没太把老道的那番言论当回子事儿,可现在,神色却突然有些变了,这是意有所指还是凑巧乱说? 老道笑眯眯地看着李凌:“还有这位公子,我观你面目就非常人……” “道长你这是见了任何人都这么说的吧?”李凌咧了下嘴道,生怕这位突然就拿出一摞秘籍,然后告诉自己维护天下太平的重任就要落到自己肩上了…… “呵呵,公子还是戒心过重了,可照道理来说,以你的经历,该不至于如此抵触我天道之说啊。毕竟,你命非你命,命运早已改变了。” 这后面一句话顿时就让李凌的脸色唰的一变,自己最大的秘密真就被对方给看破了?他到底是什么人,这画风不对啊! 我这明明是穿越,难道主题突然变了,变修仙了?变玄幻了,还是变灵气复苏了?李凌这一刻精神高度紧张,连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 老道却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公子莫要慌张,老道这也只是照你的面相做出的推断,不过也就到此而已了。若是再想算得更精细些,那就只能请你告诉老道生辰八字,再行推算了。不过,必须得是真正的生辰八字!” 这一刻,李凌还真就有些迟疑了,这一卦,到底该不该算? 第141章 真见鬼了 考虑片刻,李凌还是报出了一个生辰年月来,却是原主记忆里的生日,不过却并无确切的时辰。 老道微微点头,又掐指计算了片刻,然后又摇头道:“公子莫要拿他人的生辰来试探老道,这是个福薄短夭之人的生辰……” 李凌目光一闪,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老道算的还真挺准的,毕竟从自己穿越替代开始,原主其实就已经算是死去了。或许还有一些神思什么的留下,但也早和现在的李凌彻底融合在了一起。 “可这确实是在下的生辰年月了,我可没有欺骗道长。”沉吟后,李凌依旧坚持道。 “肯定还有生辰是被公子你忽略掉的,那才是真正能算出你命运因果的关键!”老道并不气馁,神色凝重道。 李凌心说难道自己要报出穿越前的生日?可那都是几百年后的事情了,能有用吗?不对,他突然又心头一动,缓缓报出了一个年月日来,具体时辰却记不清了,正是他记忆中自己穿越到这个时代的日子。真严格说起来的话,那也算是自己的“生日”了。 老道也有些异样地看了他一眼:“你所说的丙辰年正是去年,再往前一个丙辰年可是六十年前了。”口中虽然这么说着,掐指的动作却并未放缓,只片刻后,他两道灰白色的眉毛就迅速纠结在了一处,也没再多作质疑,拿起龟壳便轻轻晃动起来。 在哗啦啦的一阵响后,老道的手一顿,数枚金灿灿的铜钱就应声飞出,落到石桌面上,滴溜溜一阵转动后,翻转落定。 李凌低头看看那几枚铜钱的落点位置却看不出半点玄虚来,唯一觉着奇怪的是,这铜钱也太多了些,竟足有九枚。他虽然不信这些东西,可也知道一般的起课算命用的是六枚铜钱,所谓六壬神课嘛,另外也听说有用八枚的,那是文王演卦所用,极少有人能使,怎么这位老道却比这个还多一枚? 不过这毕竟是人家的本事,李凌也不好多作质疑,便只是静候着,看到底是个什么结果。反正经过刚才的那一番对话,他却是不敢再说老道是骗人了。 此时老道的目光在九枚铜钱上来回扫动,口中念念有词,半晌后又抬头看了李凌的面相好一会儿,这才轻轻嘀咕了一句:“奇哉怪也,公子你的命理确实难算,就是老道也只能看出其中三分因果,却不知你是想问前程还是姻缘啊?” “前程吧。”李凌笑道,姻缘这东西他现在还没想法,一切随缘就是。 老道点点头:“你之前程从长远来看,当是坦途,只是这名利场上多是非,杀伤怕是不小啊。另外,依卦象来看,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可这天下才是你真正的取利之途。” “没了?”李凌见他只说了这么点就没了下文,略感失望,这玄虚搞了这么久,怎么才入正题就断了,而且这说得也太隐晦难明了吧。 “老道不是说了吗,你之命格晦暗难辨,就是老道也只能看出三分。不过有一点却是能瞧出来的,那就是你乃这大势之下的最大变数。” “此话怎讲?” “大势者,洪流也,本该朝着一个方向而去,却因某人逆天改命而使一切都发生了转变,有许多人该死而未死。本来以洪流之性,总有一日会将河道改回去,把该死之人重新带走,但天道终究还是多了一分变数,而你,就是那变数!” 李凌当场就愣住了,如果之前对方话里多少还有些隐晦的话,那现在却几乎是直白告诉自己你不一样,你穿越到这个时代身负使命了。 看李凌愣怔当场,老道又是一笑,便把那几枚铜钱一一拾起,重新放回到龟壳之中:“老道只能说这么多,再说就是泄露天机,恐生祸端了。”说着竟慢悠悠起身便要离开。 这举动却让李凌迅速回神:“道长就这么走了?算这一卦不要钱吗?” “老道一早就说过了,与你有缘才会为你起这一卦,至于钱财什么的,只是身外之物,有何用处?”说着一顿,又仔细打量了李凌一眼:“不过公子你确实有富贵之相,只望你他年功成之后能明白金银终究身外物,莫使金钱迷本性。” “李凌受教了!”这回李凌表现得很是郑重,起身拱手施礼道。 “呵呵,既然李公子已有此心,那老道就不妨再多说一句,你眼前将有一场小难,谨记一点,祸中早藏福,忍退灾自消!” 这句话说完,老道已经出了亭子,大步朝着山下而去。李凌站那儿回味了一番最后几句话,一时却又想不通这近在眼前的劫难会应在哪儿,莫不是这次的科举要出什么问题吗? 他还想再问一句,却听一旁的李莫云轻呼道:“天黑了。” “嗯?”李凌听后也赶紧抬眼四望,才惊讶发现这天色确实暗沉了下来。 可不对啊,他可是记得清楚,自己离城来这百林丘时还没到中午呢,然后这一路也就一个多时辰,外加爬山和在亭子里的逗留,怎么也超不过两个时辰去的,怎么这就有日暮的意思了? 李莫云也在这时反应过来,神色古怪道:“这真就是咄咄怪事了,怎么才一会儿工夫就天黑了?难道是那老道真有问题?”说着,转身出亭朝山下望去,可这一望间,他的身子更是一震:“不……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李凌跟着出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下边,却也发现在那崎岖陡峭的小山道上并无其他人影,那个看着挺瘦小邋遢的道人竟完全不见了踪影。 这也就不过片刻时间啊,老道怎么可能从山道上彻底消失呢?哪怕百林丘再低,那也有数十米高,数里难行的山路呢…… “这……莫不是遇到什么鬼神了?”李莫云不觉打了个寒噤,轻轻念叨了一句。若是以前李凌必然会不屑摇头,然后用某个科学说法来进行解释,可经历了刚才那一番遭遇后,他某些固有的看法还真就发生了改变,半晌后只能轻轻说了一句:“难道真见鬼了……” 无论是不是遇到了鬼神,现在摆在李凌二人面前的只剩下了一个选择,那就是趁着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赶紧上山找到白云观,不然他们就只能在这山上露宿过夜了。 明白这一点的两人不再纠结于其他,反正歇息一阵后李凌气力已足,便继续沿着山道往上。好在接下来的山路因为总有人上下的关系变得比之前的要平坦许多,所以即便黑沉沉的依然还算稳当,等到天色完全黑下来时,他二人已经来到了一座并不算大的道观前,只见有些斑驳陈旧的大门上方正悬挂了一块更残旧的牌匾,写着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白云观。 李莫云上前拍响了门环,片刻后,一个灰布道服的中年道士便开门相迎,有些好奇地看着二人:“二位施主怎会在如此夜间来到小观?” “在下李凌,是因为听城中一些书店老板提到你们白云观设有书局,才特来拜见,希望与你们谈一笔买卖的,只是路上出了点事耽搁了,才夜间上门,还望道长能行个方便。” “原来如此,那两位请先随贫道进去说话吧。只是观中一切就简,若是住下怕是会慢待了二位。”道人很是客气地闪身让他们进门,随后又关上了大门,引他们往里走去。 李凌跟在他身后往里走,先是看到正对着大门的殿宇内有一尊老君的神像,却不见什么香火,看着着实冷清。再随其往里走了一阵,后边几处偏殿内的情况似乎更不堪,有几座塑像身上都斑斑驳驳的,也不知多久没有打理过了。 直到来到后院,才稍微好了些,几间屋子里有灯光透出,还看到了一些印刷用的工具和纸张等摆放在廊下,看样子这儿生意倒还不错。 随着那名道人的引荐,李凌终于进入一间充作会客厅的屋子里,一个发髻发白的老道与他们说起话来,自称了尘道人。 “二位还真是稀客了,咱们这白云观以前也有客人上门,但极少如你们般夤夜而来的。毕竟这山路难行,而且还可能遇到野兽袭扰。”老道也忍不住好奇说道,似乎是对他们的来意带了点疑问。 李凌只能如实把自己上山后的情况给道了出来:“……说来也怪,与那邋遢道人一番对话,再出亭子,却发现竟已是黄昏时分了。可我们明明也就在那儿歇了不过两刻而已啊。对了,那道人还曾承认自己是白云观的道士,却不知你们这儿可有这么个人吗?” 了尘脸色稍稍有变:“不敢有瞒施主,我白云观所有道士都在山上,之前也从未有人下过山啊。至于你说那道人看着与我年纪相仿,可贫道是观中唯一年过五旬之人,其他人都比我要年轻啊……” “这……难道你是说我这回是真见鬼了?”李凌这回是真有些顶不住了,又打了个寒颤,“可那明明是白天啊。” 第142章 开拓市场 一阵凉风从门外吹来,正吹在李凌的身上,让他的后背寒毛都为之一竖。自己就来这儿谈比生意,要不要这么刺激,真就和鬼神照起面来了? 这时了尘又想到一点:“施主你是说你们与那道人是在山腰草亭中相遇说话的?”见李凌二人点头,他的眉头就越发皱紧了:“可我百林丘上并无草亭啊……不对,十年前还是有座亭子的,可之后一场大风雨毁去亭子后,就再没有修建过。毕竟这山不高,个把时辰就能上下,用不着专门准备歇脚之处。” 这一说又让李凌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可我们明明就坐在了亭子里,那里头还有石桌石凳,那老道还是在桌上给我起的卦……”身边的李莫云此时更是身体发僵,目光开始警惕地朝着外边观瞧起来,随时都可能动手。 了尘又是一怔:“你是说那道长曾与你卜卦?他用的是什么器具为你起卦的?” “是龟壳铜钱,而且用的是从未见过的九枚铜钱,他自言是伏羲先天之卦。”李凌也没作隐瞒,老实说道。 了尘的脸色再度一变,当即起身就往外走,在让李凌颇有些不解。不过很快的,他又转了回来,手里却多了一个卷轴。来到桌前,他将卷轴慢慢打开,却是一幅画像,随着他把画彻底展开,一个穿着邋遢道袍的老道形象就出现在了李凌面前,而他则紧张地盯着李凌:“施主,你看看,之前遇到的可是这位道长吗?” 李凌眯眼打量了片刻,说道:“看打扮很像,只是这模样嘛,人与画终究有些不同……” “那道长的左眼底下是不是有两颗黑痣?”了尘又急忙追问道。 就在李凌皱眉回忆时,李莫云却先一步点头:“不错,他左眼下方确有两颗小黑痣,看着就跟多了一只眼睛似的,我有印象!” “这……这怎么可能……”了尘终于失色惊呼出声,而李凌反倒镇定了下来:“看来你观中果然还是有这么位道长的,怎么刚才道长你却想不起来呢?” “因为这是先师的画像,这画中便是他平日里的模样打扮。”了尘神色更为严峻,“先师在生时也最精于算卦课命,我白云观之所以能在此立足也多亏了先师的这一神通。奈何我等几个弟子却未能学会,所以在他登仙之后只能靠着印刷书籍来勉强维持生计了。” 李凌本来才刚松了口气,听他这么一说,脸色又是一变:“你是说……他……他早已不在世上了?” “是的,先师闲云早在八年前就已登仙,算起来当时他倒与我现在年岁相仿,将近五旬。” 闹半天结果发现自己二人真就是白日见鬼了,李凌二人只觉着一阵心慌:“怎会如此?”突然他又想起了那老道说的那句话——你我在此遇上便算有缘——这就算是缘分也是孽缘恶缘吧? 看他二人一副惶恐的模样,了尘忙又安慰道:“二位施主不必惊慌,先师本就是登仙而去,并非枉死恶鬼,哪怕真与他见了,也只是为了点化你们,说不定还是一桩福缘呢。” 人都这么说了,又是对方的师父,李凌也不好再表现得有多厌恶,只能呵呵一笑:“那就承道长吉言了。”其实再仔细想想,自己遇到那老道也确实没任何的损失,而其最后说的那几句玄之又玄的话,似乎真有指点自己的意思呢。 话说连穿越时空,历史被早前的穿越者改变的事情都发生了,李凌此时也不可能真就死咬这天底下没有鬼神这一说法了。 在喝下一口热茶,好容易定下心神后,李凌才把自己的确切来意给道了出来,又让李莫云把随身携带的那两本包公案小说交给了对方:“道长,不是在下自我吹嘘,至少在衡州府,我这几本小说还是挺受人欢迎的,你可以先看一看。” 了尘笑着点头,取过一本随意翻看起来。他既然做着这一行,自然有着一定的眼光,只看了不一会儿,便点头赞道:“李公子这本书确实写得极好,故事内容更是曲折离奇,最是吸引人了。若是真印出来,多了不敢说,整个徐州城卖出两三千册当非难事。” “这还只是一册,若是有后续内容,以其口耳相传的口碑,再加上书局和书店方面稍作推广,则本书还能卖得更多,要是再扩散到下面的府县,那就算翻上一两番也是能卖出去的,对吗?”李凌早不是当初那个对书籍市场一窍不通的人了,虽然初来徐州不久,但也能估算出一些市场来。 了尘微笑了起来:“李公子还真是行家啊,不错,只要书够好,以我如今徐州的行情,就算卖出五六千册也非难事。当然,那是指有自家书店,名气更大的书局,可像咱们白云观书局,恐怕就没这个实力了,因为我们根本无法把生意扩散到其他府县。” 顿了一下,他又笑道:“我想李公子在来此之前应该也知道我这儿的情况,怎么就会舍那些城中的大书局而特意跑来山上跟我们讲合作呢?” 李凌看着对方侃侃而谈的样子,哪里还有半点出家人的模样,完全就是个生意人啊。当下也正色道:“因为大书局胃口太大,只想花一笔钱把我的书买断了事,可我要的是细水长流,是双方合作。实不相瞒,其实我与朋友在衡州就开设了一家纵横书店,今后还打算拓展成书局。只是衡州府毕竟受地方所限,多有不便,我就打算在徐州再寻人合作,互补有无,从而把整个生意做大了。 “我想了尘道长既然已涉足商道也不希望只是这么紧巴巴地过日子吧?纵然你们是出家人,可也有许多地方要用到钱啊,比如道长们的吃穿用度,再比如前边各殿宇和神像也都需要好好修缮一番了。只靠现在这点生意,显然是远远负担不起的。” 李凌在这一年多的历练中渐渐有了成长,穿越前并不善于商业谈判的他现在已掌握了如何去根据对方的需求来说服,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 了尘果然就有些心动了,沉吟着问道:“不知李公子打算如何合作?” “很简单,这两本书的书稿,还有后续的部分书稿我都交与你们书局出版印刷,我不要稿费,而只要接下来这些书籍的两成利。另外,一两年内,我们纵横书店会在徐州城内开设分店,到时就会与你们合作,由白云观书局为我们提供相应的书籍,价钱要比市面上的便宜一成,当然相应的,我们也会向你们提供更多的此地没有的书籍书稿,全都是免费的。你们也可以把自己印刷的书籍交我们发卖,我们可以不收任何费用……” 早在来此之前,李凌已经有了全盘的合作谋划,此刻便条理清晰地一一说了出来。说到底就是自家提供内容,而书局提供技术和场地,还有当地的人脉关系,然后有钱大家一起赚。 他的这些说法还真就让了尘感到动心了,唯一的担心只有:“你如何保证你们提供的书籍就一定能畅销?” “我自己所写的书,又在江城和衡州府有过现实的检验,自然不存在卖不出去的问题。至于其他的,我可以说一句那些书只会比小说更好卖。当然,因为事关我纵横书店的发展,所以有些内情我现在还不能说。” 要说起来李凌也真得感谢这个信息传播极慢的世界了,这都过去快一年了,古家书局铺陈开来的连环画册居然还没在徐州出现呢,这自然给了他更大的底气。 不过他也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应该不会太久了,所以这次的生意必须尽快谈成,把徐州市场给开拓下来。 了尘看着他一副笃定的样子,又低头看看手中那两本精彩的《包公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方的诚意那是相当足了,自己现在都能做到昧下两本书稿,然后把人赶走了事。不过他到底没有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反而笑着道:“既然李公子都这么说了,这买卖倒可做得。不过我们得定下一个最终的时间点来,你们必须在那之前于徐州开起书店来。” “那就定在明年底之前吧,毕竟我们在衡州的书店也才刚开,需要先在那儿把脚跟站稳,才好提开拓发展。”李凌当即说道。 而后双方又签下契约,任谁也没想到李凌跑来省城考个乡试,结果还没出来呢,就先把一桩大生意给谈妥了。 当晚,李凌二人就在白云观中住了下来,有了白天那事,就是李莫云都不敢连夜下山了。 等到次日天亮,李凌才辞别了尘等人,匆匆下山。而在往下走了一程后,他二人都有些变了脸色:“你发现没有,这边的道路与我们昨日所走完全不同。昨日挺陡峭的山道,今日却是挺宽阔平坦的,我就说那书局怎么会设在如此难行的山上呢。” “是啊公子,这一路往下都没有我们昨日留下的痕迹。还有,昨日那个亭子也不见了,这都快到山脚了……” 两人越看,越觉着昨日之事不可思议,要不是有两人同行,都要觉着昨日一切是场迷梦了。 直到平安下山,再回头看看那山丘,李凌心中依旧一阵发寒,唯一的安慰就是至少这趟不算白跑,终于是把生意给谈成了。 想到这儿,他心里又突然转过了之前那老道留给自己的一句话“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可这天下才是你真正的取利之途”,难道前半句指的就是书局的买卖? 第143章 榜上有我名 这一回的乡试结果出来得比以往稍微晚了些,中秋当天考试结束,照道理二十三就该张榜了,可直到当天傍晚,依旧没有消息透出,然后时间就来到了八月二十四日。 早晨,天才刚亮,昨日就跑去考场前的人群又聚拢起来,而且今日来的人比昨天更多,里外三层,几乎把个考场大门都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有那急于想要知道结果的还壮起了胆子去大门口询问,结果只得到一个答案,稍后便会有乡试结果公布! 然后时间来到辰巳之交,那紧闭多日的大门终于在吱呀声中缓缓开启。在众人一怔间,便瞧见有数十名健卒背插红旗,整齐列队而出,排众而出后,迅速分散,沿着城中街道,朝各不同方向狂奔而去。 众看客先是一呆,继而便明白了过来:“乡试……乡试结果出来了!” 轰……此言一出,人群更是一阵骚动,几乎所有人都再度直往前拥去,大声朝着里头的兵丁官吏询问着哪位考生是本次解元,哪几位又是五经魁首……声音嘈杂重叠,都叫人完全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了。 “出来了,出来了!”就在这闹哄哄的当口,最前方有眼尖的一下就瞧见了又有几个差役快步而出,他们手中赫然捧着大红色的榜单,上边正墨迹淋漓地写满了名字,应该就是本次乡试的最终榜单了。 这让大家的精神更是为之一振,你挨我,我挤你的拼了命地直想往前,个个都想在第一时间看清楚那上头到底有哪些名字,又或是有没有自己、自己熟悉的人的名字。 很快的,大红色的绸布榜单就被挂上高高的围墙,所有人都抬目细瞧,有那距离过远看不清的,更是急得跳脚,连声大叫:“都有谁?哪位读一下榜单。” “我不认字儿,这看着都差不多啊……”最前边的一名大高个摸着脑袋说了一句,引得周围众人一阵笑骂:“那你跑这儿来凑什么热闹?赶紧让开了我来看。” 终于有个热心之人站到了榜单前方最适合的位置,放开喉咙叫了起来:“今年乡试共取士六十二人,榜首解元是徐州府,沛县贺吉光……” 伴随着这位的大声宣读,人群便是一阵阵的欢呼骚动,或许这一切和寻常百姓的生活没有太大关系,但作为省城之人,很自然就会去关注这等三年才会有一次的科举大事,并会因为家乡之人高中榜首而与有荣焉! 当然,也有人会感慨于今年上榜之人比之前要少,只六十二人上榜,那就意味着那剩下的一千多人终究要以失败告终,黯然离开了。 这就是科举考试最残酷的地方了,成败往往只在一瞬间,而为了这一瞬间的成败,多少却要用他们的全部青春年华去奋斗,十年寒窗那不是传说,而是起步价啊…… …… 折桂园前头的酒楼里,今日在座的都是本次乡试的考生,他们都没有跑去考场前看榜,而是选择留在这儿等候消息。而客栈这边今日也为所有考生免费提供酒食,更派出伙计早早就在外头等候着,一旦有传捷的兵卒过来,便会第一时间通知考生。 已经回城两日的李凌和留在客栈的徐沧同坐一桌,两人脸上都满是期待与忐忑。哪怕张禾丰告诉他们这回科举有八成把握能中,可在最后答案揭晓之前,任谁都无法真正心安的。 徐沧更是因为紧张而在端杯时把酒都撒了大半到桌上,李凌见此呵的一笑:“卓吾兄,你不必如此紧张,儒师不是说了你今回必中吗?” “我……实不相瞒,我依然没有把握啊。想当初多次院试我都觉着自己能中,可结果还不是蹉跎数年……”徐沧忍不住又想起了不堪的过往。 李凌苦笑了一下,他也紧张,所有真就拿不出什么有说服力的话来,只能又为徐沧满上一杯:“答案很快就将揭晓了……” 话音刚落,一名伙计已快步跑将进来,口中大叫道:“来了,是冲咱们这边来的!”他这话立刻引得堂内众人齐齐一震,有几个考生更是直接站起身来,翘首朝外张去。 片刻后,一个穿得喜气洋洋的兵卒已大步跨进店门,一眼扫过这些考生,便从腰间信筒里取出一份文书,大声叫道:“恭喜衡州府江城县徐老爷讳沧,高中本次乡试第四,得五经春秋魁首……徐老爷可在此吗?”说着,目光又朝着四下里一阵踅摸。 “在这儿呢!”眼见徐沧整个人都呆愣住了,李凌赶紧发话,又推了他一把,让他赶紧回神。同一时间,堂上几十双眼睛都齐刷刷朝着他们这边而来,满满的都是羡慕和崇敬,那可是五经魁首啊,仅次于榜首解元的存在,是多少读书人一辈子都梦寐以求的至高荣誉啊。 那兵卒赶紧大步过来,双手将举人的文书托起送到徐沧面前:“恭喜徐老爷,贺喜徐老爷……” 徐沧却还愣在那儿,这次的惊喜冲击实在太大,让他迟迟没能反应过来,好在那兵卒也不是第一次见这样的情况了,倒也挺有耐心的,只满脸堆笑地等候在前。李凌见此,赶紧又连推对方两把,大叫道:“卓吾兄醒醒,快接下喜报,这位兵哥还要去送下一份呢!” “……”徐沧的身子终于动了一下,旋即两行热泪便滚滚地从面颊上流淌下来,张嘴想说什么,却只有哽咽的哭泣声从喉咙深处传出。 当成功的喜悦从心头散开的同时,多年来的憋屈、忐忑、惶恐、无助……种种情绪也跟着如火山爆发般直冲而出,让他整颗心五味杂陈,却是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了。 李凌多少是知道一些徐沧这些年有多煎熬的,但此刻又不知该怎么说话才好,只能是用力拍了拍这位好友的肩头,在看他颤抖着接下喜报后,便取出一锭三两重的银锞子放到了那兵卒的手中:“多谢兵哥了。” 那兵卒顿时笑得更欢:“谢两位老爷赏,二位老爷将来必成公卿,直入中枢!”说了几句恭喜话后,他才笑着转身离去。这要是每个接到喜报的举人老爷都能如这般出手阔绰,自己今日送完手头的喜报可就发了。 这时方子规等几个同乡考生也都端了酒杯过来向徐沧贺喜:“徐兄,你这回真是为我江城县大大赚了面子,想来我们县都有好几年没出举人了,至于五经魁首更是几十年没出过,你当真就是我辈楷模。” “各位谬赞了,在下,在下心情激荡,一时失态了……”徐沧艰难地说着话,但眼泪还是没能停下,身子依旧在轻轻颤抖。这既是因为高兴,也是因为委屈吧。 李凌又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徐兄,从今而后你便苦尽甘来了,以往的那些不快皆可抛到过去。” “嗯……我有今日,都亏了温衷你多番相助,我徐沧必终身不忘。”在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后,徐沧终于是能把话说清楚了。 李凌看着如此失态的表现,心头也是一阵感慨。后世有些人谈起科举中举时,都会把《范进中举》一文拿出来说话,而且多半会因之嘲笑那位书中的范举人几句,认为他是那么的无用,居然就因为中个举便差点疯了。 以往的李凌也有过类似的想法,可是在真正走过这一遭科举路后,他便发现范进般的过激反应放到这个时代是很正常的普遍现象,无论谁,通过自身努力使阶层得到极大的跨越,都会被难以遏制的狂喜所冲击到。 何况范进在考中举人之前的生活状态又是那么的卑微,虽然娶妻生子,但在家中的地位却是那么的微不足道,这等前后对比,对他的冲击自然更大,他没有因为狂喜而真个疯癫已经算是运气不错的了。 而徐沧的情况也差不多,十多年的努力终于换来了今日的榜上有名,他自然也会失态! 但随即,李凌又想起了自己,这一回自己能考中举人吗? 其实何止是他,在场的所以考生在看到第一份喜报送到后,心中也都越发躁动起来,目光更多地朝着堂外落去,望穿秋水般地等待着下一个兵丁到来。 可叫人煎熬的是,之后半个时辰,就进来一个兵丁报喜,然后又是长久的枯等,等得所有人都坐不住了,有人更是直接跑出店门,去看街上到底有没有被阻了路。 “来了……”随着这一声高叫,堂内所有人再度挺直了腰杆,把期待的眼神往那边看去。而这回一气就有三名兵卒大步入内,各自大叫着:“恭喜亳州府竹邑县王老爷讳真高中本次乡试第三十六名……” “恭喜衡州府江城县李老爷讳凌,高中本次乡试第五十六名……” 当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分解着由人读出来,并确认前头的籍贯正是江城县后,李凌也只觉着脑袋里嗡的一声响,身子更是猛然一震,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 第144章 友情和应酬 秀才和举人,虽然中间也就隔了一场乡试,但两者的差别却如隔鸿沟。 往大了说,两者是官与民的区别,秀才哪怕已经有功名在身,不必见官下跪,一般还能看座,可事实上却依旧只是民;可举人却不同了,那是真正能与官员平起平坐的地方势力,甚至随时都可能为官,虽然这个官未必太高,可毕竟却是踏入进了真正的统治阶层。 往小了说,两者能以此身份所获取到的好处也是差别巨大。秀才也就只能顾自家,几口人,但举人却能让几十上百人免除徭役和赋税,并以此攫取大量的利益。这也正是民间有说穷秀才的,却从未有过穷举人一说的缘由,举人再不得志,那也是一方士绅,远非秀才可比。 倘若一个人的志向就在于过完富足的一生,那只要考中举人就足够了。当然,对一个有理想有更大志向的人来说,考中举人却只是真正踏出那一步的开始而已。 李凌此刻心中也是难免激动,哪怕他之前一直告诉自己人生并不是只有科举这一条路,想成功有的是其他途径,可在得知自己确实榜上有名后,心中的喜悦还是如浪潮般袭来,让他半晌都没能回神。 直到那报喜的兵丁来到他跟前,大声重复了一遍:“恭喜李老爷高中本次乡试五十六名!”后,他才倏然醒转,笑着伸手接过那份文书,又熟练地从袖子里掏出五两银子,交给对方:“同喜同喜。” “谢李老爷赏,小的祝李老爷明年再中进士,他日身入中枢,成我大越宰执啊!”这位顿时就兴奋了,五两赏银都抵得过自己大半月的饷银了,顿时间奉承话儿就跟流水般说出来,也让其他两个兵卒一阵眼热,因为他们拿到的也就一两左右的散碎银子,比较之下,使他们说的恭维话都显得有气无力。 徐沧这时也是满脸欢喜,端杯敬李凌道:“温衷,恭喜你了。这回你我便能同进退,一起去考会试了。” “是啊,咱们共同进退,说不定还能同朝为官呢。”李凌也笑着端杯相撞,然后两人一口气把杯中酒饮了干净。 等兵卒走后,其他江城县和衡州府的考生也纷纷过来恭贺二人,语气里却多少带着失落和羡慕,因为刚已有人问过了,今年乡试中举不过六十二人,而第三个报喜的兵卒找的正是位于六十名的举人,如此看来恐怕再没有下一个中举之人了。 见此,李凌二人也不好表现得太过得意,只是笑着与他们一一说过了话,这才带着雀跃的心情返回后头的跨院。 直到进门,徐沧的脸色才是一肃,突然深深就朝李凌作揖:“温衷,你如此帮我,我徐沧实在感激不尽……”李凌一愣间,反应倒是极快,赶紧一把搀住对方:“卓吾兄你这是做什么?你我朋友之间,何必如此多礼?” 徐沧却满脸动情道:“我徐沧在遇到你之前是个什么光景,多少年连院试都过不去,差点就因为屡试不中而绝望欲死……是你,不因我出身低微而认我为友,不光在钱财上多次助我,更是在读书考试上也多有指点,如今更是让我拜入名师门下……我……要不是有你这样的好朋友,我徐沧依旧只是江城县一个穷困潦倒的无用之人,我若今日不说,那还是人吗?” 李凌硬托着不让他真个拜倒,语气却颇为温和:“卓吾兄言重了,你所以能有今日,第一要感谢的是你家中老母和弟妹等人,是他们的支持,才让你能走到这一步;第二则在你自己,是自己多年苦读,靠着自己的努力才能在一场场的考试中杀出路来。至于我李凌,充其量也就在旁帮点小忙罢了。” “不,我很清楚,要不是你当初骂醒了我,要不是你多次指点宽慰,我是走不出那心魔的……” “那也是你自己先帮了我才换来的结果。你不要忘了,你我之间真正先救人的是你啊。要不是当初你仗义出手,不顾自身与那贼人纠缠,只怕我和妹妹都可能要殒命于去年的那一夜了。”李凌说着,用力将他托直,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所以你我之间还是不要把什么恩惠帮助算得太清,咱们是朋友,是真正的朋友,这就够了。” “真正的朋友……”徐沧轻轻念叨了一次这句话,脸上的感激慢慢变成了笑容,他用力点头:“对,咱们是朋友,是好友。今后更有很长的路要走,那些虚套的感激之词确实不用再多提了。” “这就对了!”李凌也咧嘴笑了起来,然后突然就上前一步,伸手用力地抱了抱徐沧,“让我们携手同进,再战会试,共同努力吧!” 徐沧的身子明显僵硬了一下,他显然并不适应李凌的这一举动,但也没有闪避,只是被动地受着,然后低声应道:“对,就让我们再进一步!” …… 乡试的成绩揭晓,李凌他们却还不能离开徐州,因为接下来还有鹿鸣宴在等着他们。这是自来就有的规矩,每次乡试的上榜举人都会被当地要员邀请到城中某处名园宴饮,说的是为他们庆贺一番,其实就是把这些未来的官员引进到这个圈子里,也只有在参加了鹿鸣宴后,这些举人才真正拥有了自己的地位与身份。 不过在此之前,李凌他们又收到了许多宴请的帖子,那都是徐州城里有些名望的士绅或是官员邀请他们赴文会诗会,两人收到的帖子几乎一样多。 徐沧自然不用说了,作为本次乡试的五经魁首之一,他的才名已经在城中传开,那些士绅官员自然是要好生结交这位未来的新贵了。至于李凌,其实早在乡试之前就已名扬儒林,毕竟他可是在文会上帮着张儒师将对手反驳得直接吐血的厉害人物啊。 只是当时因为乡试在即,谁也不敢肯定他最后成绩,大家才没有找上门来。但现在,他李凌已成为举人,那就完全不同了,城中读书人自然是争相邀请,都想一睹李公子的风采了。 不过对于这样的邀约,李凌和徐沧却都推辞婉拒了。徐沧显然还没适应身份的转变,对应酬也是茫然不知所措,再加上生性本就内向,自然不会去这样的文会诗会。至于李凌,则是自知去了只会出丑,那还不如随便找个理由推辞不去呢。 他虽然是穿越者,也会背一些后来明清大家的诗文句子,可这却不是他能拿来与那些文人墨客高谈阔论的资本。那些故事里所谓的某位主角在文会上只背诵了某一篇佳作或是某一句千古绝句就被所有人疯狂追捧的事情可不会发生在真实的文坛,文会上。 因为文会诗会一般都有主题,可不是你想背哪一首就能被大家认可的,所以光是这切题一点,就不是李凌肚子里那点诗作能顶过去的。还有就是诗文都是一个人经历的沉淀,你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郎用老气横秋的口吻作出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这样悲戚戚的诗句来,人家也要肯信啊。 当然,这些都不是关键,最关键的是,这个大越朝本身就出的蹊跷,李凌可不敢说后世的那些名句之前有没有被人作出来过。所以反正作诗写文什么的非他所长,他也没想着拿此给自己增加名声,便索性一概拒绝。 当然,这些邀约的文会他们可以婉拒,但正经的鹿鸣宴却还是避免不了的。 待到八月二十八日,两人还是来到了陶园,参加本次盛会。 作为三年一次的鹿鸣宴,今日的与会者自然个个身份不一般,除了一些地方官员外,徐州当地有名望的士绅人等也都悉数到场,其中就有张禾丰。 不过李凌是没有资格与这些大人物同坐一桌的,倒是身为五经魁首的徐沧被请到了主桌落座,旁边正好就是他老师。而李凌作为低空划过入榜线的新科举人就只能敬陪末座了。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不会被人刻意针对。在这场略显枯燥的官方宴会上,更多只是互相通个姓名,留个印象而已。唯一有些意思的,就是由本科解元和五经魁首共同念那“呦呦鹿鸣,食野之苹”的鹿鸣诗了,这也正是鹿鸣宴名字的来历。 看着那几位魁首用略显僵硬的语调别别扭扭的把这早被无数人背滥了的古诗再背一回,李凌和同桌的其他几个举人都露出了古怪的笑容来。 宴席到最后,李凌便从本次主考的手里接过了代表举人身份的银牌,这就意味着从今日开始,他便成为了真正的举人,离着自己的志向是更近一步了。 宴会结束,众人各自回转,李凌便计划着回家了,毕竟这回他出来又快一个月了,还真有些想念家中的姐妹和其他亲友呢。 可是当他提出明后日便启程回江城时,徐沧却面露难色:“温衷,我想暂时留在徐州……”  第145章 回程 “这是儒师的意思?他想让你留在身边,指点你如何应对接下来的会试?”李凌只微微一愕,便有些明白过来,问道。 徐沧点了下头:“这只是一方面,另一点就是我担心这次回江城会有不少麻烦,让我无法安心读书备考会试。” “麻烦?”李凌却有些不解了,我们都成举人了,还有人敢上门找麻烦吗? 徐沧却是一声苦笑:“就是我那些见风使舵的亲戚了。之前我中秀才时,他们就跑来想让我帮着他们避役逃税,我也是不甚其扰。而这回我成了举人,只怕来的人会更多,而他们又多少与我有些关系,实在不好直言拒绝啊。” 李凌这才明白过来,对方担心的是回乡后会被人赖上,然后来一出投献大戏。 所谓投献就是指那些本来拥有土地的农民为了逃避农税而把土地挂到有功名或官职,不需要向官府交税的人名下。当然,这只是一个手法罢了,其实对方还拥有土地的使用权,只是每年象征性地给被挂靠者一些钱粮好处罢了。 这做法那些农民自然是得了便宜,因为他们再不用为沉重的赋税担忧了,甚至还可能因此把徭役都给免除了。而贵人们也大有好处,不光是得了帮人的好名声,也得了切实的利益,更重要的是,或许等过上一些年月后,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投献到名下的土地真个收为己有。唯一吃亏的就只有朝廷官府,因为这么一来,官府就会少收一份税款。 举人所以能富贵一生,就是靠的这一盛行多年的弊政,毕竟他们名下可以减免税赋的土地数量可是相当可观的。但徐沧作为一个正直的读书人,对此却多有看法,他或许无法出言反对,却不想自己成为这一弊政的受益者,所以无论是之前成为秀才时还是现在,都不想接受这样的安排。 可那些之前与他家没有任何往来的七大姑八大姨可不管这个,当日就多有滋扰,现在知道了他成为举人还不整日上门,把门槛都踏破了? 李凌忍不住要对徐沧道一声佩服,所以说他才是固穷的君子啊。可随即又皱眉道:“可就算你不回去,你母亲和家人也会被他们滋扰,毕竟现在消息已经传回去了,谁都知道你这次已考中举人。” “所以我打算也母亲他们接来,老师也支持我这么做,说是可以帮我找一处小院落安顿下来。” “既然你已经拿定了主意,我自然是支持的。”李凌点点头:“那我回去后便安排伯母他们来徐州,还有……”说着,他又取出两锭十两左右的银子交到徐沧手里,“这点银子你拿着,出门在外,总要有些钱财傍身的。” 这一回徐沧没有拒绝李凌的银子,接过还带着温热的银子他正色点头:“那就多谢温衷你了,到时候咱们在京城再见。” “对,到时京城见!”李凌也笑着说道。 事情已了,徐沧又不打算同回江城,李凌也就不再在徐州多作逗留。只又去了一趟张禾丰那儿,跟老人道了别后,便在官府驿站里雇了一辆马车,启程回家。 成为举人,有了那块银牌后,李凌在官府驿站中的待遇又与之前不同,不光可以做到三日内的食宿全免,而且还能以最低的价格雇佣到上好的马匹和车辆,如此就便于乘车马往来淮北各府县,可比之前要方便太多了。 八月三十日,李凌辞别徐沧,正式离开徐州,同行的除了李莫云,便只有几件他买给家人的礼物,和十多本张禾丰送他的书籍。 和来时浩浩荡荡几十辆车的规模一比,现在回去的他可显得太冷清了。不过奇怪的是,就连那几个一直暗中跟踪,想要对他不利的家伙也不见了踪影! …… 徐州刺史府,刺史刘规面色阴沉地看着面前几个部属:“都过去十多日了,你们还只给本官这么一个交代吗?五条人命,如此大案,居然到现在都没有一点线索头绪?” “大人恕罪,小的们已经仔细追查过这些人入城后的种种行踪,可他们却从未与人结怨,更别说惹来杀身之祸了。” “那在来我徐州之前呢?” “最奇怪的就在这儿,他们几人的身份我们也查了,说是我徐州治下沛县百姓,可当地官府却说从未有这几人……就连他们的身份、路引也全都是由人假造,所以到现在连他们到底是什么人都查不明白……” “所以你们要告诉本官的是,这半月下来,真就一点进展都没有了?就让本官拿这些说辞去报于巡抚大人了?”刘规面色一片铁青,居高临下地死盯着面前几个下属,吓得他们纷纷跪倒:“卑职无能,还请大人责罚!” “责罚?要是责罚你们能把案子查明白,本官早就严惩你们了!”刘规砰的一拍桌案,寒声道,“我也不怕把话说明白了,正因为这案子极其难查,巡抚大人才会把它交到我手里!若到明日还没能找到凶手,我自然会吃挂落,但你们也别想好过,一个个革职治罪是必然的,所以你们还是赶紧想想怎么找个凶手出来吧!”说着把手一挥,“下去好好想想吧。” 几人一脸苦涩地退出堂去,其实作为刘刺史的心腹他们很清楚自家上司的处境有多难。本来刺史该是地方大员,手握大权,可结果就因为和两淮巡抚同处一城而使他的存在感降到了最低,什么权力都被官职更高的巡抚大人给夺了去。 而为了能从这个尴尬的位置上调走,刘刺史只能选择与某些人合作,然后才有了张禾丰的那一出。却不料事情被个考生给破坏了,张禾丰声名未损,反倒被其查到了自己是背后主使……然后就是罗家凄惨离城,而当徐州城内出了这么一桩无头大案后,巡抚大人便把如此要事派到了他的头上。 别说刘刺史和手底下人本就不善于查案了,就是真精于此道,以这起案件凶手谨慎利落的手法,也是很难找到真凶的。而更头疼的是,这几个死者身份也诡异得很,最后连他们到底是什么人都查不明白了。 “这可如何是好?梁头儿,你好歹办过一些案子,总得给兄弟们指条明路啊。” “明路?我现在也是一头雾水,只知道那些死者也不是什么正经路数,其实连苦主都没有,官府完全可以不作深查的,却还是把麻烦落到咱们头上,谁叫咱们大人得罪人了呢?” “那难道我们只能被革职查问了?” 梁头儿苦笑摇头,突然又心中一动:“那倒也未必。” “梁头儿,你这是想到什么线索了?”众人见此也是一阵激动,连忙问道。 梁头儿却目光一闪:“没有线索,凶手杀人干脆利落,我们都在现场勘察多次了,还不是一无所获。” “那……” “但那不代表我们找不到凶手啊,大人也说了,让我们交出凶手,可没说一定要是真凶!依我看,现场隔壁那家屠户看着就挺可疑的,他杀猪多年,恐怕刀上功夫也自不弱吧。” 几人互相看了一阵,随即纷纷用力点头:“梁头儿说的是,这个屠户确实有问题!我们这就去把人拿来,严刑拷问,明日之前一定能要出口供来!” 当人被逼急了,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这些当差的为了保住自己的差事已经没有选择,那就只能把麻烦强加到别人身上了。 …… 衡州府,平江县,姬家大宅。 深夜,赵成晃的书房内,他目光灼灼地盯在一人脸上:“你是说贺辛他们几个都死在了徐州城?” 这位双眼一垂,却是不敢与他对视,口中轻轻道:“是……是的,这已是半月前的事情了。他们五人是在自己住处被人所杀……” “不可能,他们几个都是我教中好手,就是官府想要拿他们也没那么容易,怎可能被人轻易杀死?”即便到了这个时候,赵成晃依旧满脸的无法接受,可面前之人还是说道:“尸体都已经被当地官府拿去检查多次了,是被人一刀断喉……” “五人都被人一刀断喉?”赵成晃在看到对方点头后,身子更是一震,“难道是他?他倒是能做到,可知道这段时日他在哪儿?” “他……他这半年来都在江南,并没有回过两淮。” “你确信?” “我们的人一直盯着他呢……” “这就怪了,这天底下还有什么人能如此轻易杀了贺辛五人?就算有这样的人,也不可能这么做啊,他们只是奉我之命去徐州半点小事而已。”说到这儿,他身子又是一震,李凌,难道自己真小觑了这个年轻人? 他表面上看着只是一个普通士子,可实际上就跟自己一样,还是一个江湖中人,并早早发现了贺辛等人的目的,所以来了个先下手为强? 一股浓浓的不安情绪生出,让他不得不重新考虑对李凌的态度和行动了!  第146章 家中剧变 秋雨如丝,不断从布满乌云的天际飘落,使本就不算太热闹的官道变得越发冷清,只剩下三五车马行人还在朝着江城县赶去。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李凌所在的马车,为了尽快赶路,作为车夫的李莫云还用力抽了两鞭子在马臀上,使得那匹驿马不断加速,也让车厢有了少许的震荡,不过这已经比当日李凌初往府城时稳当得多了。 如此快速奔驰,终于让李凌他们比预想中的更早一些来到了熟悉的江城县城前,看着那熟悉的城墙城门,李凌脸上更是露出了喜悦的笑容来:“终于是回家了。莫云,你觉着我明年该去考会试吗?” “嗯?公子怎么问这话?您现在已经是举人了,去京城参加会试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李莫云放缓了车速,有些奇怪地扭头问道。 “我这一路想了不少,总觉着没有必要再跑去洛阳参加会试了。因为第一点,以我现在的才学,也就勉强考中举人而已,那些参加会试的举子可都要比我强啊,何必费这工夫呢? “第二点,我觉着只当一个举人就已经挺好了,至少有了这一身份,我便已在这天下间通行无阻,将来想做什么买卖也是足够了。我已经能让自己和家人过上富足安泰的生活,当不当官其实真没什么区别。” 看着越来越近的江城县城墙,李凌缓缓道出了心中所想。说实在的,无论前世今生,他都不是一个有太大抱负之人,只要有个自己的温暖的家,然后开开心心平平安安地过上一生,再娶妻生子也就满足了,真没必要非钻进波谲云诡地官场里去拼杀啊…… 李莫云短暂的陷入了沉默,半晌才道:“公子既然认为这样是对的,那就去做。” “唯一让我感到愧疚的就是对徐兄的承诺了,恐怕这一回我要失约了。”李凌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来,心中已然有了决定——今后自己就以举人的身份做做生意写写书,当好自己的富家翁便是了。 这样一想,他的心情越发轻松,也越发想即刻见到自己的亲人,把自己的决定告诉姐姐,告诉月儿,从此一家人就不会再分开了。 这样的心思,直到他们入城,来到新家门前时,才突然一收。李凌惊讶地发现自家门前竟有两个县衙差役分守左右,两人手中竟还握了棍棒,不远处更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那儿徘徊,是古刚! 这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了吗?李凌心没来由就是一紧,没等马车停下,便掀帘朝外走去。与此同时,门前几人也看到了他,本来还有些戒备的他们慢慢放松下来,上前一步抱拳行礼:“见过李典……李公子!”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守在我家门前?可是大人在里头吗?”李凌这时也顾不上与他们寒暄了,当即出声问道。 “大人自然是在县衙,我们是奉命来此守护公子家人的。”其中一人赶紧赔笑着说道。 “守护我家人?我家里出了什么事?”李凌的心更是咯噔一下,急声问道。 “这个……”就在两名差役略有为难的当口,紧闭的院门已被人开启,李凌转头一看,就瞧见月儿站在门前,两眼通红地看着自己。片刻后,小丫头便哇的一声哭叫,迅速扑了过来,吓得李凌赶紧张手将她一把抱住,一边拍背,一边安慰着道:“月儿别哭,你是不是受什么委屈了,现在哥回来了,我一定会为你做主的。” “呜呜……”月儿似乎是要把心中的委屈一股脑全倒出来似的,哭了好一阵,才抽抽搭搭地道:“哥,你终于回来了。姐姐……姐姐被人抢走了,通叔也被人打伤了,我好怕啊……呜呜呜……” “没事了,没事了,哥回来了,一切有我呢。”李凌的身子也因为这几句话而轻轻发颤,但他还是柔声安慰着自己的妹妹,先带了她回进家门。 刚从车辕处跳下的李莫云也被这突然的说辞给弄得愣怔住了,半晌后才急忙回身把车上的东西一一送进家门。至于边上那几人突然匆匆离开的举动,他却也顾不上了。 前院一间屋子是李通的卧室,此刻伤了一条腿的他卧在床上,满是伤痕的脸上带着惭愧地看向李凌:“公子,是我没用,没能保护小姐,居然让她被……被韦家的人给抢了回去……我本来是想阻拦的,可结果他们十多人突然就动了手,我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李凌半搂着还在抽搭,连句话都说不完整的妹妹,脸色已变得极其难看。 他这回高中举人高兴回家,本以为接下来就能和家人团聚一堂,然后过上想要的美满日子了。却不想才进家门,就听到了如此惊变,让他整个人到现在都处于恍惚之中。 直到瞧见李通挣扎着要翻身叩头,嘴里叫着:“都怪我,公子你处罚我吧!”他才急忙上前一步,轻轻扶住了对方:“通叔你别这么说,你只一人,又没学过武艺,他们人多势众你自然不可能是对手。这不怪你,要怪就怪那韦家……” 提到韦家,李凌的心又是一揪,他想到了当初见到姐姐时她强颜欢笑的样子,想到了后来知道的她被韦诚打骂却无处可躲,还得照顾女儿的悲惨境遇,想到她被自己接回来后有一段时日依旧心神不宁,却还是温柔照顾自己和家里人的表现……为什么,这么一个温柔美好的女子却要遭遇这样的不公?为什么,自己做为她的弟弟却无法真正保护她不被人伤害? 无数的想法到最后却只化作一句:“真是韦家的人来抢走的姐姐?” “是的,我认得其中一个领头的就是韦家本族的管事……”李通神色黯然道,“当时也是他有所顾虑,那些人才没有在打断我一条腿后继续对我下手。” “他们没有为难月儿吧?”李凌突然想到了什么,赶紧把扑在自己怀里的妹妹扶正了仔细打量,直到看她身上脸上都没有任何伤痕才松了口气。 “没有,当时月儿和棠棠都不在家……” 在李通更仔细的讲述下,李凌才知道了这一变故的前后——事发正是八月十六,当日古家派人来请月儿他们去家中做客,但李乐儿因为家里还有些杂务,所以便没有去,只让月儿带了棠棠过去走动,李通则也主动留在家里帮忙。 然后就在临近黄昏时,二十多人就凶神恶煞般冲入李家,直接就拉扯着惊呆的李乐儿往外走。李通大叫着上前阻拦,结果被这些家伙迅速打倒,最后被打断一腿再难起身…… 周围那些邻居在听到动静后也赶出来了,但在看到这些人凶霸的样子后,却都不敢上前。而且据他们后来所说,巷子口居然还有一支衣甲整齐的几十人军队守在那儿,这就让他们更不敢轻举妄动了。 “幸亏月儿和棠棠当时都不在家,要不然……可即便如此,月儿这半月来也整日担惊受怕的,我又下不了床……好在县尊大人后来派了人守在门前,我才稍微放心了些。”李通说着,又自责道:“说到底都是我没用,没能保护好小姐……” 李凌这时的神情倒是平静了下来,忙安慰他道:“通叔你已经做了自己该做的一切,真要说起来该怪我才是,我若没去省城……你先安心养伤,姐姐我一定会救回来的,我保证!” 一番言语总算安抚住了李通,而月儿此时也靠在他的怀里竟自睡了过去。看着小丫头满脸泪痕,又比之前消瘦许多的脸庞,李凌又是一阵心疼,显然月儿在这半月里确实因为恐惧受尽煎熬,直到现在,哥哥回来,才能真正放心睡着。 “公子,接下来怎么办?”站在门口却把刚才一切都听明白的李莫云眼中也有熊熊火焰在燃烧,“我们再去江北把乐姐姐抢回来吗?” 李乐儿是那样的温柔,在来到家里后,悉心照顾每一个人,就连李莫云,她也是将他当弟弟般照看,此刻李莫云身上所穿的衣裳都还是她亲手缝制的呢。如此,李莫云也渐渐对她生出了几许似姐弟般的感情来,只是之前没有细想罢了。但现在,在知道了她这一遭遇后,他只想即刻去江北,把人救回来。 李凌也很想立刻救回姐姐,可理智却告诉他此事不能鲁莽。几月前他固然能顺利从江北把姐姐救回来,那是因为韦家没有任何准备的缘故,论势力能力,他其实远非这么个大家族的对手。 而这一回,他们果断展现了自身实力,这时李凌再跑去江北,那只能是自投罗网,压根连姐姐的面都见不到。可李凌又怎么甘心就接受这样的事实呢? 就在这时,几人大步走进了院子,李凌转头看去,就瞧见魏梁正面带愧色和担忧地看着自己:“温衷,为师特来向你请罪,另外,还请你莫要一时激动,坏了自己的前程!” 第147章 转变 李凌是真没想到魏梁会突然赶过来,要知道他才刚回家没满一个时辰呢,也就是说门前守着的那两个差役见他后回衙门一禀报,魏知县就赶过来了。 而更关键的是,无论古今,其实上司都很少登门造访下属,尤其是官场里,这更是极其罕见的事情,毕竟上司自有其威严,岂能纡尊降贵地来见下属,有什么事情直接让下属见自己便是。 可也正因如此,更显出魏梁与李凌这对师生间关系不一般,也让李凌一阵感动,随后才明白对方话中之意,忙行礼道:“老师何出此言,学生从来没有怪过您啊。” 这当然未必是真话了,其实在听李通细说当日变故时,他也有所疑虑,为何县衙会任由韦家的人如此放肆行事,在江城县里随意抢人,因为在他去省城前魏梁可是说过会照看李家上下的…… 魏梁依旧是一脸惭愧与自责:“说到底还是为师的疏忽,才使你家中出此变故,所以你要怪我,我也不会记恨。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以自己的前程为念,莫要因为一时情急而干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来,而且此番的韦家一定早早就做好了准备,哪怕你真去了江北也不可能再把人抢回来了。” 李凌脸色顿时一沉,他其实也想到了会是这么个情况,可真由魏梁说出来,对他的影响依然极大。而这时跟着魏梁一道而来的曹进又开口了:“温衷啊,有件事情东家不说,老夫还是得解释一下的,上月十六出事那天,其实东家并不在本县,等他回来人早就被带到江北了,所以你可不要怨怪东家啊。” “老师……”李凌一愣,又看向魏梁,“还有这等曲折吗?” 魏梁只轻轻点头,曹进则跟着道:“就在中秋当天,府衙突然传信让东家去府城商议黄麻捐后续之事,说是朝廷有新政令下达。东家不疑有他,便于次日启程赶去。结果却只是一件只需要一份公文就能说明白的事情,陛下下旨免去了我衡州府的黄麻捐。 “可就在当日午后,韦家的人就进了县城。县衙那边因为群龙无首反应不及,这才被他们得手把人给带走了。虽然事后林捕头也带人去追,却又被一些兵马给挡住去路,最终只能任其离开。所以说到底,这就是他们的一出调虎离山的诡计,东家在回来后也大为恼火,更曾写信江北县,结果却未见回音。” 李凌这才明白其中还有这等内情,最后那点怨气也迅速消散,当即再度朝魏梁行礼道:“老师如此帮我,我却依旧心有不满,学生实在惭愧,还请老师责罚。” 魏梁忙探手把他搀扶住了:“这不怪你,无论是谁,家中出了此等变故都难免心生怨气,我也正是担心你因此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才赶来劝说。韦家之事另有隐情,且不是如今的你我所能应对的,所以我只望你能暂且忍耐,莫要真把自己辛苦得来的前程给毁了。” “学生明白老师的爱护之情,可姐姐她……” “令姐虽然被他们抢回了江北,但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因为韦家要的只是自家颜面不受损,却还干不出虐待女子的事情来,不然只怕他们多年经营下来的节义之家的名声就要毁于一旦了。” 李凌点点头,这一点他也是认同的。事实上韦家以前也没传出曾做过什么违法乱纪,欺男霸女的恶事,这可比万家姬家要好得多了。但心中的忧虑却并没有就此消散,而魏梁也明白他的顾虑,又道:“另外,我也派人去江北查过,如今她被韦家安排住进了自家的祠堂内,并没有回到韦诚家中,所以不至于被他报复,只是行动被人所限,至少安全是有保障的。” 李凌这才真正松了口气:“可他们这么做到底图什么?还有,之前不是说他韦家已自身难保了吗,怎么突然又敢做出此等事来了?最关键的是,那些官兵怎么就会听从他们的调遣?” 见他问出这一连串的问题来,魏梁才真个松了口气,因为这说明李凌已经冷静了下来,看出了更深层次的问题:“对韦家来说,没有什么比自家的名声更为重要,所以他们才会不惜一切地把令姐抢回去。至于他们为何突然就敢做这一切了,只因为他们重新找到了靠山。” “不是说他韦家唯一的一个朝廷官员因为黄麻捐一案被罢官了吗?” “韦恕道的确已经被罢了官,可不代表他韦家就找不到更强的靠山了,那萧侍郎还在朝中,另外,也是我之前小瞧了韦家的人脉,其实他们早年就在军中找到了靠山,却是枢密院同知王千耀!” 李凌不觉也吸了一口凉气:“还有这等内情?” 大越朝自太祖立国时就吸取了前宋积弱的教训,走的是文武并重,又相互制约的路子,而历经百年,这一基本国策也没有发生多少改变。 不光是朝中文武两班各有制衡,就是地方上,文武之间也是谁也管不了谁。虽然对百姓们来说接触最多的都是文官体系,少与军队打交道,可真论起来每省的卫屯驻军的实力也自不小,那完全是可以与一地刺史甚至巡抚分庭抗礼的存在。 而作为执掌天下兵马大权的中央衙门,枢密院在朝中地位自然不在有两相镇守的政事堂之下。作为枢密院的四把手,同知王千耀权柄有多大自然不用说了。 现在韦家突然翻出这么一张底牌,自然就把整个即将崩坏的局势给重新扳了回来,顺带着还把当地县衙,以及府衙全给震慑住了。毕竟以他们这点身份,是不敢与那些老兵头子争锋的,一个不好说不定真就把自己的小命都给搭上了。 而这么一来,也就解开了李凌心中另一个疑惑——为何当日会有官兵出现,而且是着甲胄的官兵。现在看来,这些兵马应该就是淮北卫的驻军了,怪不得会吓得县衙人等不敢妄动了。而府衙那边也显然承受了来自军方的压力,不得不配合着他们把最可能阻挠坏事的魏梁给调出江城。 李凌甚至都觉着府衙所以如此配合是为了报自己当日不肯买账之隙,毕竟沈寒也好,狄冠月也罢,看着都不像是心胸宽广之人啊。 魏梁神色凝重:“我也是这两天才弄明白了个中内情,可以说现在的韦家正在势头上,远非你我能斗得过的。你若此时上门救人,只会把自己搭进去。所以还是暂且忍耐一时吧,或许等你成为朝廷命官,有了与他们一谈的资本,还能想法儿把令姐接回来。但绝不能再冲动冒险了!” 李凌沉吟半晌,终于还是苦笑着垂头:“老师你说的是,学生明白了。我不会拿自己的前程去冒险,只要姐姐在那边是安全的,我暂时不会生事。不过……”说着,他又抬头,“我外甥女棠棠还在家中,我不想她出什么事情……” “你放心,本官也不是可以任他们欺凌的,这回让他们占了先手也就罢了,要是再让他们于我江城县内如此放肆,那我也绝不与他们干休!我之前也已去信洛阳,倘若他们再敢来江城胡闹,说不得就要让他们付出代价了!就算是枢密院,也逃不过一个理字,还有王法!” 有了县令的这番保证,李凌总算是安下心来,便再度向自己老师称谢。 “你我既为师生,我保你便是理所当然。至于感谢,你已经用实际行动谢过了,你这次考中举人,我便相当满意。”魏梁说着,拍了拍李凌的肩头:“我相信你的才学不止于此,说不定明年就能考中进士,如此才不枉为师对你指点一场。” “学生接下来定会继续努力,不让老师失望。”李凌当即表态,然后才把自己老师几人恭敬地送出家门。 也是直到这时,已经醒来的月儿才想起这一件大事来,死喜似悲地看着自己哥哥:“哥,你终于考中举人了……” “是啊,哥现在已经是举人了,今后咱们家里一定会越来越好,不会再让月儿你受任何委屈了。”李凌来到她跟前,探手把她半搂进怀里说道。 月儿先是用力点点头,她想高兴,可想到姐姐又高兴不起来,只能吸了吸鼻子:“姐姐之前还总惦记着你呢,结果她连这个好消息都没能等到。” 李凌另一只手擦去她脸上又流下的泪水,宽慰道:“姐姐会回来的,我一定会把她从韦家接回来,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在月儿轻轻点头嗯了一声后,李凌的目光又看向了一旁的李莫云:“莫云,我改变主意了。” 李莫云张了下嘴,了然地点点头,知道他指的是刚刚说的想要就此安心过日子的说法。 这次的事情让李凌明白了一个道理,在眼下这个时代,没有足够的权势是无法确保自身和家人安全的。而钱财是换不来权势的,只有做官,坐到那高高在上的位置上,才能拥有让人不敢轻慢的权势! 这一刻,李凌的心态已经转变,他的志向也已不同! 第148章 九九重阳(上) 随着李凌归来,他在今年乡试中举的消息也迅速在江城县内传播开来。 就如徐沧所说,之后几日里,许多认识不认识的人都纷纷上门,差点就把李家的门槛都给踩断了,他们中有与李凌攀关系,想把自家田产投献到举人老爷名下的,也有想着与他一块儿做买卖的,更有直接就要卖身入李家做奴仆的…… 面对这些各怀目的的人,李凌一开始还能耐心地应付几声,到后来便直接让李莫云闭门谢客了。也就曾与他有恩的金婶、林烈等邻居朋友的一些请求他才答应帮忙,至于其他人,管他们在外传些什么说辞呢,他又不欠这些家伙的,当自家败落,自己和妹妹吃苦受惊时,也没见这些所谓的乡里乡亲站出来帮忙啊。 这样过了几日,耳根总算是清静,时间也晃眼来到了九月初九,重阳节。 九九重阳放到后世,人们更多谈论的就是登高和敬老,可事实上在几百年前的古代,重阳节却还是另一个极其重要的日子——秋决日! 杀人终是不祥之事,为防那些本就作恶多端的家伙死后回来作祟,就必须让他们形神俱灭。而挑一个纯阳之日,于午时阳气最盛的时间点一刀杀之便是最好的选择了。而一年三百六十日,其中阳气最盛的,就是九九重阳了! 临近中午,江城百姓便纷纷来到了衙门前那一块十字街头,待真到了午时左右时,这儿更是聚满了上千人之多,看样子都快比得上数月一遭的赶集了。这些人自然是为了看今日的行刑而来。 虽然江城县确有几年没有处决过死囚,但这也不是这么多人放下手边活计特意赶来观看的主要原因,真正的关键是因为今日要被处决的犯人不是旁人,正是当初本县的风云人物,县衙四老爷,有着庄老爷之称的庄弘。 无论是在县城内外的名声,还是这些年来所做下的恶事,都让今日对庄弘的秋决成为了轰动全县的大事。这些赶来观刑的人不光有县城内居民,还有不少是特意从城外乡镇里起早跑来的,因为他们都曾被庄家压迫欺凌,只想看着庄弘恶贯满盈,自食恶果! 李凌自然也来了,不过他并没有混在人群中间,而是早早就订了十字街头那边一座酒楼临街的桌子,和古月子,以及刚从府城过来的万浪一起边喝酒,边等着最后时刻的带来。 万浪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轻浮模样,笑着慢慢品咂着酒水滋味儿,然后摇头:“你们江城县的酒水到底还是差了些,这要我们万家在此开设酒楼,说不定还真能把生意给抢过来呢。” “你就饶过我这些乡亲吧……”李凌苦笑着又给他满上了一杯酒,“你这次怎么就想着跑来咱们这小地方了?” “还不是为了见你?听说李老爷你最近可威风了,居然考中了举人,我自然是要过来庆贺,顺便讨好一番,这样将来有哪儿求到了你你才不会推辞嘛。”万浪咧嘴笑道,显然他来到县城后也听到了一些关于李凌不念乡情的说法。 李凌只能再度抱以苦笑:“看来做买卖还真让你长本事了,至少挖苦起人来要比以往强出不少。” “那没办法,谁让你们二人都不肯在府城帮我,我若自己再不长进争气,咱们的纵横书店哪能得到发展啊?”说到这儿,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又齐齐发出一声畅笑来。随后,万浪才又稍稍正经地说道:“不过最近咱们店里的买卖确实不错,尤其是李老爷你的那几本小说,更是被不少人追捧。那包公案一书不光寻常百姓爱看,连衙门里的人也对此颇为上心,前两天府衙黎推官还上店里问过我什么时候有第三卷出来呢。” “我总算是明白了,你这次是催稿来了。”李凌又是一笑,这才从袖子里取出一叠纸了过去,“好在我有准备,这是包公案的第三卷,第四卷也在写了,今年内应该就能交稿。” 见到书稿,万浪忙一把就抢了过去:“这就好,我是真怕你一考上举人就觉着写书上不得台面,然后直接作罢呢。”一边说着,他已经开始翻看起小说内容来了。 “这怎么可能,就算不论你我三人的交情,我也不会突然停写小说的,毕竟我可是个男人。”李凌笑道,太监什么的最不是东西了。 其他二人自然是不懂这个梗的,古月子也笑道:“所以说李老弟是个信人呢,有他这句话,咱们书店的生意就差不了。” “咱们纵横书店的生意当然好了,你们可知道自五月开张以来到今日我们赚了多少?”万浪心情更好,不觉说话就卖起了关子来。 “多少?”古月子凑趣地问了句。 只见他当即把右手五指叉开,往两人面前一晃:“这个数。五千两,这可是咱们真正赚到的银子啊,虽然比不了我家其他产业,可毕竟我们也就一家店而已,几乎都把府城七成以上的书籍生意都给抢过来了。你们是没见着三房那几个家伙最近的脸色,看得我那个痛快哟。” “这书店真能赚这么多?”就是李凌也觉着有些不可思议。 “还不是托了李兄你的福?你出的这个主意确实是好啊,现在不光咱们府城一些有头有脸的人喜欢在我书店里办黄金卡喝酒买书,就是外县的一些富人也经常过来。另外,你告诉我的那些把书做精美了,用上好的木匣子装了便能使书价翻番卖出去的做法我也尝试了,别说,销路还真是不错,利润就更可观了。再加上那些连环画册,虽然利润比不了之前那两样,可胜在卖得多啊……” 万浪这回是真有些得意,一开口就停不下来了,一会儿工夫就把店里生意火爆的情况说了个七七八八,也让李凌二人听得眉开眼笑。末了,他更是抽出几张银票来推到二人面前:“今日除了催稿,自然还有把你们该得的分红拿给你们了。五千两利润,我留四成在店里,其他三千两我们三个平分。” 看着那几张大额银票,古月子都为之动容了。想想一年前,自己书店就因为短缺一千两银子就差点关门,现在却轻轻松松几月便是上千两银子的收成,这让他都有些不好意思收下了。不过李凌却老实不客气地伸手拿过:“我年后就要去京城,还真缺钱,那就厚颜收下了。” “收下吧,我不也收下,都是咱们应得的,联手做买卖前我们就已经说好了的。”万浪也注意到了古月子的犹豫,又冲他端杯,“老古,来,为咱们将来赚更多银子,我敬你一杯。” 古月子这才笑着举杯:“那我也就不客气了。说实在的,在遇到你们两位兄弟之前,我老古是真没想到生意能做得这么痛快,做得这么红火啊。” 看他喝了酒,收下银票,万浪笑得更欢了:“这才哪到哪啊,将来,我相信咱们纵横书局一定会成为天底下最大的书局!对了,这银票现在只能在咱们衡州府各地,还有淮北几处府城里兑换出银子来,远了就没用了。” 李凌听得一皱眉:“那我拿这些银票去洛阳就没用了?” “呃,咱们万家钱庄最大只在徐州开了一家分号,京城那边可没本钱进去。毕竟那里达官显贵,富商大贾可比咱们衡州府多太多了,和他们一比,我万家真就什么都算不上了。” “那可有其他钱庄银号什么的能做到让他家的银票通用全国吗?”李凌若有所思地问了一句,话说他虽然也接手过不少银票,还真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呢。 万浪当即把头一摇:“没有,这是哪家都做不到的事情。我大越幅员辽阔,疆域万里,各州府县何止百数,没有任何一家银号能有这个能力和人脉把自家的分号开遍各地,就是洛阳城里最大的万通银号也就在京畿各地吃得开,到了咱们淮北照样被徐州本地银号压制。”作为之前一直在自家银号里做主之人,他对行业内的一些事情自然是如数家珍了。 李凌心中更是一动,这一点自己还真没想到啊。因为受后世文艺作品的影响,在来到这个时代后他便忽略掉了银票的局限性,以为银票就和后世的纸币完全一样。可事实上,这两者的区别可太大了,而说不定这会是一条不错的商路,只是以他们几个现在的身份和能量,是远远不可能做到的。 很快,这个想法就被李凌放到了一边,笑着对万浪道:“既然咱们纵横书店在府城已经完全立稳,有没有想过把生意往外走,开拓新的市场?” “这个我自然是有想过的,可出了衡州府,买卖可就不好做了。而且我们书店现在没有自己的书局,只能让老古的书局提供印刷,再远就怕跟不上啊。” “那我要说已经找到去处,而且能帮你解决相关问题呢?”李凌又追问了一句,“比如徐州,你敢去那儿开拓一番吗?” 第149章 九九重阳(下) 下方街道上突然响起的一阵鼓噪声让万浪到嘴边的话为之一窒,随即,包括他们在内的楼上诸多酒客都把目光汇聚到了下边,只见一队刀枪在手的官军正押了一辆囚车缓缓而来,木笼子做成的车厢内赫然关着一个形容枯槁憔悴,模样狼狈到了极点的男人。 这么个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任由两边百姓不断把烂菜叶臭鸡蛋砸到头上也无半点反应的家伙竟然就是几月前叫满城百姓畏之如虎的庄老爷庄弘!要不是他的面貌看着还有几分当初的样子,大家都要质疑这是不是换人受死了。 李凌在那囚车来到酒楼跟前时也不觉眯眼深深盯了一眼里头的那个仇人,心中的感慨被他举杯一口酒给重新吞了下去。说实在的,此时再看庄弘,只觉其当初的高高在上是那么的可笑,再加上相关人等都已受到严惩——庄弘将被处以极刑,他的家眷人等皆被定罪发配边远,就是许飞等庄强的爪牙也难逃律法追究,还有章奋更是被定重罪发往边关充军,只有庄强依旧出逃在外不知所踪,但也早被画影图形,天下通缉——他确实没有必要再去计较过去的仇恨了。 今日来此,只是为了看一个结果,并不存在什么幸灾乐祸,看仇人被杀的痛快感。所以在这一眼后,李凌的目光就迅速收回,看向万浪:“万兄,你以为如何?可愿意去徐州再开一家纵横书店吗?” “去徐州……那利润想必将远在府城之上!”万浪也是一脸的兴奋,但随即又皱眉道,“可那儿毕竟不是咱们的地盘啊,我万家在那边也就开了一个车马行和一家钱庄分号而已,如此插手书市怕是很难打开局面啊。 “而且,我怕老古这边也供应不上我们需要的书籍。府城离此几十里,运送书籍已颇为不易,这要到了徐州,运费怕是成倍增长,而且那边的需求也必然更多,老古你能承担得起吗?” 古月子当即苦笑摇头:“非是我灭自家威风,实在是力有不逮啊。其实别说徐州那儿了,就是在别处县城再开一家分号,我那小书局都不可能再按时按量地提供那么多书册了。” 见二人一脸为难,李凌又笑了起来:“你们所顾虑的两个难题我也考虑到了,第一个好办,我这次去徐州已和张儒师有了交情,想必只要有他照看着,我们一家小小书店当不至被人滋扰。” “张儒师?你是说张禾丰张大儒?”古月子或许不知这位文坛大家的名头,但万浪却是多有耳闻的,顿时动容道。 “就是他了!”李凌便把自己与之相识的前后说了一遍,也包括推荐徐沧为其弟子一事,直听得两人一阵发愣,半晌万浪才啧啧赞叹道:“李兄,你之所为实在让我不知该如何评价才好了,果真是高手,佩服佩服。既然有这么个大人物愿意保着咱们,我倒真不怕再去徐州开一家书店了。” 说到这儿,他为李凌满上一杯:“看你的样子另一个难处你也能解决了?” “正是。”李凌笑道,“徐州城内几家书局我都有所接触,最后选择了城外一家名声不显的白云观书局,我已与他们有了初步约定……” 在听完李凌的讲述后,万浪眼中光芒更盛:“李兄啊,你真是太叫人意外了,居然还能在徐州趟出这么一条商路来。你都做这么多了,我岂能辜负你的这番努力,此事我应下了。等回去后,稍作准备,我就带人去徐州,怎么着也得在下月把咱们的第二家纵横书店开起来,也好叫省城的人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书店,最好的书籍。” “我也同去,多少总能帮上点忙。”古月子也立刻跟着道,分到手的一千两银子顿时就让他的胆气也壮了起来。 李凌见此笑得更开心了:“那我就在此静候佳音了。照道理我该与你们同去的,只是明年还要考会试,接下来我得在家中温书备考,所以只能……” “哎,什么都没有科举重要,我还等着哪天你李老爷成为咱们书店最大的靠山呢。”万浪当即笑嘻嘻道,拍着胸脯就把所有责任都担了去。之前他所以劝说李凌不必考科举是因为那时还只是府试院试,可现在他连乡试都过了,那重要性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在几人把生意上的事情说定的同时,底下的兵卒们也已经半拖着把犯人带到了早画定的行刑台上,对面的魏知县一脸正气,照本宣科地把手中一份列举庄弘多年来所犯之罪的书文给念了出来,此时已经念到了最后:“……凡此种种罪过,使丧于人犯庄弘手下的无辜者便有十三人之多,更有三十二户人家因他所破,其所犯之罪实在是罄竹难书,罪不容诛!今日,本官便以江城县令的身份,定其斩决之刑!” 说到这儿,他微微一顿,周围几百上千百姓的目光也全都汇聚到了他一人身上,只见魏县令提起一根竹签,在上头暗红色的“杀”字上轻轻一勾,再低头看向前方的人犯:“犯人庄弘,你还有话讲吗?” 这一声问,声音虽然不响,但气势十足,居然把浑浑噩噩的庄弘都给叫醒了。他微微抬起头来,似哭似笑地看着魏梁,张嘴想说什么,可又发不出什么声音来,最后似有所觉地又一个转头,目光直盯侧后方酒楼上的一个窗户。 这时那儿的李凌正好也凭窗望将下来,两人的目光就此对撞—— 愤恨、怨毒、不甘……种种情绪全都朝着李凌而来,可他却夷然无惧,只平静地与之相对,口中轻轻道:“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即便没有我李凌,也必会有其他人让你为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远在数丈之外的庄弘自然听不到他的话语,但不知怎的,他的目光竟也在这句话后突然缩了回去,就好像他真就感到了心虚一般。 而与此同时,魏梁身边一名书吏在低头看看插在一旁的木棍影子后果断大喝:“午时三刻已到!” 魏梁也跟着一声断喝:“时辰已到,用刑!”话出口的同时,手中竹签也被他用力一下抛了出去。 “啪——”竹签落地,所有人都猛一个吸气,上千双眼睛都全落在了庄弘的身上。就看到两名膀大腰圆的狱卒果断上前,一下就将他完全按趴在地,把他的脑袋也按在了带着缺口的行刑石上。 这时另一个看着更凶悍,满脸横肉的大汉也扛着一把一人来高的大刀来到庄弘身后。随他同来的还有一名青年,手里拿着一个酒坛和两只酒碗,在满上一碗递给大汉后,他又把另一碗酒送到了已经因为恐惧而面容扭曲的庄弘嘴边:“庄弘,喝最后一晚酒,就此上路吧!”说着手上用力,就把酒水硬生生灌进了对方嘴里,直灌得对方满脸通红,身子都开始颤抖抽搐了。 但因为他的身子被另两名大汉按压着,使这一动作看着不甚明显,而当整碗酒落肚后,他更是如被抽掉了全身骨头般彻底没了动静。 送行酒,又叫落魂酒,只要是在行刑前吃了这酒,就不会再作挣扎。至于这其中到底有何原理,是不是酒里被下了药,便只有几个刽子手自己知道了。 哗啦声响,后方的刽子手已经喝完了酒,把碗一摔,然后两步来到庄弘身后,双目圆睁,吐气开声:“人犯庄弘,我送你一程!” 话出,刀落! 唰然间,锋利沉重的鬼头刀已劈入庄弘的后颈。血光因之而闪,而一声叫人心悸的惨呼也最后从庄弘的口中喷涌出来,跟着就是身首分离,他的整颗脑袋咕噜噜就朝着前方滚去,在沿路留下了道道惊人的血痕! 人群陡然就是一静,跟着又是一阵欢呼响起。两边阻拦百姓上前的差役兵丁此刻队形一松,便有数十人撞开阻拦,冲向了那无头尸体,竟是直接撕扯起庄弘的身体来。 “庄弘,你也有今天!” “庄弘,我早说过你一定不得好死,哈哈哈哈……” “爹,儿子终于等到这一刻了……” …… 在声声充满了仇恨憎恶的大叫里,庄弘的无头尸体也就此四分五裂,都把魏梁和楼上的李凌等人都给看惊呆了。这得是多大的仇恨,才能让百姓们下如此狠手,哪怕对方死了,也要生分其尸以泄心头之恨。 愣了片刻后,李凌才叹息一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真希望让那些祸害百姓的家伙都来看看他庄弘的下场,说不定这天底下的为恶之人便能多几分顾虑,少害几个无辜了。” 九九重阳,一年阳之极也;午时三刻,一日中阳气炽盛时刻,所以在此时秋决杀人可使犯人形神俱灭,再难超生。 可在李凌看来,其实压根不用这么多讲究,就庄弘这等惨淡下场,就算他真有鬼魂重来,怕也会被愤怒的百姓再度撕裂粉碎! 与此同时,百里开外,一人似有所觉地跪倒在地,遥望天际:“哥——!”抬头,眼中皆是与庄弘临死前一样的怨毒愤恨——庄强! 第150章 准备出发 重阳节后,李凌便又回到了乡试前那一段啥事不管,只闷头读书写文,只在换脑休息时写写小说的日子。 不过与那时相比,他的心境却又大有不同,那时是想着一切随缘,能考中举人最好,即便不中,也是无所谓的,毕竟他还有生意可做,还有小说可写,至少生活保障是完全不成问题的。可现在嘛,李凌是誓要考中进士,不为其他,就为了自己和家人不会再受人摆布欺凌,不用再为了对方的地位身份而只能被动挨打。 时间就在这一重复枯燥中不断向前,秋去冬来,然后又是年节。 虽然与去年过年时相比家里人口多了,但今年的整体氛围却又压抑了一些,就是月儿也没有了太多的欢笑。因为越是佳节,她就越是想念爹爹和姐姐,想着姐姐还在韦家受苦,她实在没法儿开心过年,就是平日里喜欢吃的肘子摆到面前她都没多少提筷的兴趣了。 “月儿来,吃一块肉,这可是古嫂特意为你做的呢。”年夜饭上,李凌把一小块酥烂软糯的肘子肉夹进了妹妹的碗里,笑着说道,“你以前不是最喜欢吃这个了吗,还总缠着让我买。怎么现在能敞开吃了,反倒不吃了?” 月儿吸了下鼻子,先嗯了声,这才勉强把那块带皮的肘子肉给吃下,然后又瞟了眼哥哥:“哥,你……你很快就要离开了吧?” 这话引得李通也停下了咀嚼的动作,转头看向李凌,后者微笑着点头:“是啊,今年的会试定在二月十二,京城离咱们这儿也有好些路程,所以我想着初七之后便启程。” 月儿的小脸顿时一垮,眼圈都有些红了:“那……那我又要多久才能见到哥哥啊?京城,京城好远的,比省城还要远,我舍不得哥哥……” “大过年的,你别哭啊。”李凌见此赶紧伸手,用拇指擦去妹妹脸上的泪水:“是啊京城很远,而且我若是真考中了进士,说不定就要被任官了,到时再想回来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 “那……那我怎么办?”月儿这下是真个慌了,就在她小嘴一撇便要哭出来时,却听李凌又道:“所以我决定了,这次带你一起去京城!” “啊……”月儿愣住了,旁边的李通和李莫云也同样一脸吃惊。要知道之前府城院试和乡试李凌都没有带月儿同去,怎么到了这更为重要的会试他却突然改变主意了呢? 面对他们满是疑问的目光,李凌笑道:“怎么,你不想跟哥哥一起去京城吗?” “不,我当然想跟哥哥一起去了,可是……可是哥哥你怎么就突然改变主意了呢?”月儿真是有些激动了,有些发红的眼睛里闪过亮闪闪的光芒来,“哥,你说的是真的?你真会带我去京城?” “对,不光是你,还有莫云,还有通叔,我们一家人一起去京城。”李凌正色点头,没有半点迟疑。 “公子……这么决定是不是有些过于草率了?毕竟你可是去会试的,带上我们岂不是会分了你的心?”李通担心道。 李凌却有自己的看法:“我倒是觉着把月儿和你们留在这儿更叫我难以安心应考呢。经过了姐姐这件事情后,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其实我们的家也不是最安全的地方。至少在我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保护大家之前,它并不足够安全。 “而且,我这两年来也确实得罪了不少人,韦家,姬家,还有出逃的庄强……这些家伙都是威胁,即便老师他会帮着照看,可我心里依旧有所担心。等我到了京城,与你们相隔千里,恐怕我会想得更多,那会让我更无法集中精神备考和参加会试了。所以与其如此,还不如把你们一并带去洛阳,如此我还能放心些。而且有你们在我身边还能帮我解决不少生活上的琐事呢,想来对我考试也是有好处的。” 经他这么一说,李通也只能点头表示认同了,而月儿更是一阵欢喜,兴奋地连连点头:“嗯嗯,对,我们一起去京城。我陪着哥哥,我可以给哥哥洗衣服,可以给哥哥做饭,我最知道哥哥喜欢吃什么了,带上我们哥哥一定能考上进士的。” 李莫云也跟着点头:“一起过去也好,这样路上也能多个照应呢。” “可是公子,如此一来咱们的开销可就太大了。我可听说京城那儿的一切都比这儿贵许多,可不是徐州和府城那边能比的。”李通却还是有所顾虑,而且提出的问题也更实际些。 李凌却笑了:“钱上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现在手头上就有一千多两银子,足够咱们在京城落脚过上一段日子了。而且我相信随着时间推移,我们的纵横书店会越来越好,到时自然更不用为钱发愁。” 他说的是事实,因为就在年前,万浪已经派人带回了消息,开在徐州的纵横书店分店已经在当地立稳了脚跟。 就跟李凌之前说的那样,在得到张禾丰的庇护帮衬后,纵横书店在徐州开张就没受到什么刁难。而靠着已经成熟的经营方式,外加李凌的两套小说,以及独创一格的连环画册,书店也很快就在徐州城打开局面,生意那是一派兴隆。 虽然徐州的书店还没法与府城相比,并且在眼见纵横书店的突然崛起后,其他本地书店也纷纷效仿,也弄出了什么会员制度,用以抗衡。不过它还是渐渐成为了当地有名的大书店,顺带着也让白云观书局的生意翻了一番不止,使得双方的关系也愈加紧密…… 现在李凌还不知道徐州的书店能赚多少,但以省城的体量,他相信利润当会超过府城。所以事实上他现在能支配的银钱当达到两三千两之多,或许还不足以在京城买房,但想在洛阳带了家人落脚,住上一段时日是绝对不成问题的。 听他这么一番解释后,李通才算放心下来,随后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李凌一遍,由衷感慨道:“公子果然是长大了,真就担起了家里的一切。倒是我却老了,什么事情都帮不上。” “通叔不要这么说,家里许多事情还需要你操持呢,我和月儿可少不了你照顾。在这儿是这样,等到了京城,我们就更少不了你了。”李凌忙又宽慰了对方两句,这才把酒杯一放,说道:“所以这事就这么定了,初七或初八咱们就出发去京城,全家一起去。” “对,一起去,我要和哥哥一起去京城了!”月儿顿时喜笑颜开,把多日来的郁卒心情全部抛到了脑后,李通也笑着点头,李莫云更是一口干下了杯中酒:“公子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 县衙,魏梁都没在意李凌上门拜年送来的一些礼物,只是翻看着他这两日里所作的文章。半晌后,才呼出一口浊气:“这段时日你一直闭门在家读书,长进还是不少的。” “多谢老师夸奖。” “不过……”魏梁稍稍迟疑了一下,“你真打算不再多磨砺两年,就决定今年去考会试了?你要知道举人和秀才可不同,你有俸禄,而且今后想考会试也没有任何条件,可不急于一时啊。” 他话虽委婉,但李凌还是明白了其中意思:“老师还是觉着我有不足?” “也不能叫不足,只是火候还不够。毕竟会试你要面对的都是全国各地的科举高手,那可比乡试时要难得多了,而且就是我想帮你,这回也真没办法了。” “学生知道老师是为我好,可我实在不想再耽搁三年时间了,而且我也不认为再苦读三年,我就会写出比现在更好的文章来。” “为师也知道你现在很迫切地想要成为真正的朝廷命官,只是如此一来就显得有些刻意了,只怕会对你会试的发挥有所影响啊。”魏梁依旧有所担心,但在看到李凌的神色后,还是摇头苦笑,“不过你既然已做出决定,我也不好阻拦,终归这是属于你自己的战场,只要你自己有信心,那就去试一试吧。但你必须明白一个道理,所谓用兵者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其实我们科举也是一样的道理,所以你必须全力以赴,绝不能因为自己年轻就有所疏忽!” “学生明白,我也不想让自己后悔,再耽搁三年!” “唔,能有此心,你考中进士的可能倒是增了三分。对了,我恩师如今就在京中任官,你这次去了洛阳就帮我带一封书信过去吧。” 李凌有些感激地点点头,他明白这是老师在帮自己找靠山什么的呢,毕竟有这层关系在,那位京城大佬总是要照顾自己一番的。至于所谓的送信什么的,那不过是一个借口而已,毕竟以魏梁的身份,真要给京城的老师送信自然有的是办法,何必让自己跑一趟呢? 主意已定,接下来就是打点行装,养精蓄锐,直到初八,举家启程,同往京城洛阳。  第151章 带妹上京 正月初八,雪后初晴,江城县水门码头。 一艘双桅大船停靠岸边,十多个壮汉正在把最后一批货物送上甲板,而不远处,李凌带了家人正和几名送行的朋友做着最后的道别。 初二开始的一场大雪打破了李凌原先赴京的计划,本来以他举人的身份大可以从陆路进京,通过沿途开设的一座座驿站来尽快赶抵洛阳。可没想到的是,这场意料之外的大雪却使衡州境内多处官道堵塞难行,为了路上不出什么状况,他只能改走水路。 好在即便是新年时节,江城这儿依旧有船北上,虽然只是一条货客两用的船只,李凌也只能接受了。也得亏这场大雪没有把江河水流都给封冻住,要不然李凌还真就要被困在江城县,不知何时能启程了。 可即便如此,从水路赴京依然有着一些繁琐麻烦,眼前的这条大船只会将他们送到淮河中游某座城池,然后他们再从那里换船通过漕河向北,直到洛水后再进入洛阳地界。这般安排下来,光是路上的换船事宜就足够耽搁好几日了,再加上水路上不知会不会有什么阻碍,就让此行更增添了几分不确定性。 但李凌也确实没法儿再等了,哪怕水路难行,也只能硬着头皮上,毕竟时间可不等人啊。 今日来码头送行的除了古月子和林烈等朋友外,还有县衙的师爷曹进。他当然是代魏梁而来,毕竟以魏梁的身份,还真不好如此出面送李凌上路。 在代自己东家又说了一些嘱咐和祝贺的话后,曹进才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交给李凌:“老夫也有一位故交如今在户部当着员外郎,若李公子不嫌弃,到京城后可持此信见他,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想来他是不会推辞的。” 李凌忙郑重地双手接过那封信:“多谢曹先生照拂在下,你的信我一定送到。” “那就好。对了,老夫前日还给你起了一卦,算出你此番会试定会一帆风顺,所以你此科是必中的。” “多承先生吉言了,前后种种,在下铭记在心。” “哈哈,老夫也就想结个善缘而已,此去京城千里迢迢,你们都要珍重了。” 等他退下,古月子才上前来,把个包裹塞到李凌怀里:“这是你嫂子和我的一点心意。” 李凌只觉着包袱发沉,显然不光只有些衣裳什么的,便想要推辞,却被他一把按住:“老弟,咱们相识也有两年了,做哥哥的是看着你从一个寻常读书人走到今日的,也相信你今后前程必然无量,难道就不能让我先在这儿买个好吗?” 李凌略略动容:“古哥你都这么说了,当兄弟的只能厚颜收下你的心意。我就一句话,你我兄弟之情,朋友之义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发生改变,你就在家中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见他收下东西,古月子才笑着一摸自己颔下的胡须:“这才对嘛。对了,你去了京城也别委屈了自己,咱们纵横书店的生意那是相当兴隆,接下来徐州的生意也会越来越好,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有你和万兄在,我自然是放心的。也不怕你笑话,我觉着徐州可不是咱们这桩买卖的终点,而是开始。我有一种感觉,说不定等我们再次相见时,就是我们的纵横书店,不,应该是纵横书局开到洛阳城的时候!” “哈哈,那做哥哥的就等着这一天到来了。”古月子说着又上前一步,用力一拍李凌的肩头,“一路顺风,前路珍重!” “你也是。”李凌也笑了下,又上前突然伸手抱了抱对方,把个古月子闹得脸上一红,都有些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了。 最后才是林烈:“林捕头,你我虽然交情不深,但你帮我的那些事情我也都记在心中。别的我就不说了,只要我能有了出息,他日你有了什么难处,只管来找我李凌便是。” 林烈不是个善于言辞之人,此刻只是笑着抱拳:“李公子把我林烈当朋友,就是林烈最大的幸运。我也一样,只要李公子什么时候有用得着我林烈,只要让人来传句话,我必全力来助,绝无二话。” 再次互道珍重后,李凌携着穿着一身裘衣,愈发显得整个人娇俏的月儿,在李莫云和李通的左右陪同下,转身走上跳板,来到了大船的甲板之上。 “起锚,升帆!”伴随着船主的一声长喝,一只连在绳索上的巨大铁锚被水手慢慢拉上船来,而两张风帆也完全张开,兜住了风后,带着船只缓慢而动,渐渐离开码头,朝着江心而去。 岸边众人见此,又赶紧向前几步,朝着船上的人连连挥手,做着最后的道别。 其实他们心里都很清楚,今日这一别,不知双方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了。毕竟眼下这个时代的交通可不是太便利,别说江城与洛阳相隔千里了,就是府城省城,真想来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何况李凌这回还带走了家人,还可能就此任官,去往别处。 李凌心中也明白这一点,看着逐渐拉远的码头,以及那座熟悉的小县城,心里也是一阵感慨,但最后却只能化作一声叹息。而就在他叹息出声后,便听到了一声哽咽,扭过头来,正看到月儿泪眼婆娑地看着远方,片刻后更是眼泪啪嗒不断。 “月儿,你这是……” “呜呜……哥,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但总觉着很舍不得就这么离开我们的家啊……” “我明白,我也舍不得。不过只要我们在一起,哪里都是我们的家,你说是不是?” 月儿微微愣了下,随后又用力点头:“哥哥你说的对……可是,可是我还是感到很不快乐,想要哭……” “那就哭吧,过了这一阵就好了。”李凌把小丫头半搂进自己怀里,其实他的双眼也有些泛红。虽然他在江城前后加起来也就两年,但这儿确实给他留下了太多的美好回忆,有太多重要的人还在这儿。 但李凌更知道自己这一回的选择没有错,男儿志在四方,只有把这点故土难离的心思抛弃掉,才能真正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才能真正做成大事!更何况—— “我还是会回来的!在不久的将来,我会以一个完全不同的身份回到江城,回到那些朋友面前!” 当李凌暗自立志时,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李公子这回也打算去洛阳考会试吗?” “正是,傅前辈,你我应该就能一路同行了。”李凌迅速收摄心神,转头笑对身后那名四十来岁的男子,他叫傅涛,也是举人的身份,却是比李凌早了十多年考上举人,名副其实的前辈了。 这艘船上除了相关船员的住处和装货的舱房外,尚有五间客舱,其中李凌要了两间,而剩下三间则被另两名北上的客人所占,一个就是眼前的傅涛,另一人则叫秦晖,却是去北方投亲的。 正因为他和傅涛都是举人,所以无形中便亲近了些,这位也带了一个仆从,一个书童,此刻便好奇地看着月儿:“这是令妹?” “正是。”李凌笑着点头,月儿则很有礼貌地跟人问好。而傅涛则在看了看他后,忍不住道:“李公子这么做却是有些草率了,你我都是要去参加会试的考生,到了洛阳后便要全力以赴准备考试,带上奴仆什么的倒也有所帮助,可带上妹妹,终究有些累赘啊。” 李凌暗自撇嘴,心说你这人怎么说话的,我跟你很熟吗?我带什么人同去京城又与你有什么关系?但嘴上却只能随口回道:“这个,我妹妹毕竟年幼,我可不放心把她留在江城,带上她反而让更为心安。” “竟是这样吗?那倒也有些道理。”傅涛倒也不是个喜欢与人争论的,见他都这么说了,便也笑着点头,然后又道:“接下来咱们要在船上相处一段,到时我倒想请李公子多多指点一些经义上的问题了,还望你不吝赐教。” “不敢,咱们互相学习。” 把人打发走后,月儿才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哥哥:“哥,我跟你去真会成为累赘吗?” “听他胡说做什么?那是他没这方面的经验,不知道带妹上分会让人更有动力,我带妹上京可比上分有意思得多了。”李凌只能随口胡诌着安慰妹妹。 月儿可不懂带妹上分是个什么说法,见哥哥都这么说了,便只能似懂非懂地点头应是。 这时,船已经完全进入江心航道,随着风帆吃足了力后,速度也开始提升,把个江城县彻底地抛到了地平线的下方,再也望不见了…… 与此同时,城中某处,一人刚把最后一笔写完:“今李凌已带三人登船北上,若想除之,这便是最好机会……”轻轻将纸上墨迹吹干后,他果断将之塞进一只细小的竹筒,再把竹筒绑到一只信鸽的脚上,抬手一抛间,那只灰白色的鸽子便扑棱棱飞上半空,很快就飞往北边,不见了踪影…… 第152章 船停太平渡 淮水汤汤,奔流不绝。 几数日行舟,李凌他们所乘的船只就已来到了淮河与漕河交界的渡口——太平渡。 这儿港口宽广,水势平缓,可容数十艘大船入港停靠,正是由淮入漕的重要节点所在,平日里极其繁荣忙碌,哪怕是眼下这个正月时节,这儿依旧停靠着不下十艘大小船只,既有南下的,也有北上的,而李凌他们也已在此换上一艘大船。 夕阳渐落,红光照射于江面,反映出粼粼红光,让靠着船舷眺望江景的月儿忍不住又一次发出了欢叫赞美:“真漂亮啊,哥,这儿可太美了……”有些兴奋的她不觉便拉着哥哥的手轻轻蹦跳叫嚷着。 李凌带着微笑,一边用手抚平她因为跳动而散乱开来的发髻,一边笑道:“是啊,这儿的景色确实不是咱们江城县能比的,所以古人才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只有去的地方多了,才能真正拥有自己的见识,而不是只知道重复书里的那些东西。” 月儿自然还听不太懂哥哥话中深意,只是一个劲地赞叹这儿的美丽,倒是旁边同样在欣赏美景的傅涛略略皱了下眉头,却是对李凌的说法有些不以为然。可还没等他开口反驳呢,远处江面上就响起了一阵阵嘹亮的号子,随后便见两旁数十上百个汉子拉着粗大的绳索,弓着腰背,一步步地朝着上游而去,而在他们所拉绳索的后方,则拖着一艘足有七八丈长短,装满了各色货物的大商船。 中原大地地势北高南低,这就使各条南北走向的河流都是由北而南,这条由人工花不知多少年才慢慢开凿而成的运河自然也不例外。 本来因为有淮水在此,通过闸门调节倒还能短暂的让太平渡这儿的水势出现南高北低的情况,从而使北上的船只能更轻松地进入漕河。可是冬季水枯,此调剂之法便不好用了,所以要想让那些大船进入漕河,就只能靠人力拉动,于是漕河两岸就多了数量庞大的纤夫团体。 如此寒冬季节里,寻常就是穿着厚袄都还嫌冷,可偏偏这些纤夫却只着单衣,甚至有少数几个还是光了脊梁的,却依旧汗流浃背,随着一声声整齐的号子绷足了劲儿,拉着纤绳,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地朝着前方一点点行进,也带得大船在浅浅的水面上一点点向前挪动。 如此场面和红色的夕照配合起来,总让人如在观看着一幅别样的美丽画卷的感觉,那是力与美的完美配合,就是李凌都在此刻忍不住咋舌赞叹:“如此景色,确可入画了……” “李兄,你这话可有些不妥了。”傅涛终于按捺不住,走过来神色严肃道,“在你眼中足可入画的美景其实却是百姓们艰难的生活,要我说是宁可看不到这样的画面啊。” 李凌一怔,仔细看了看这位比自己大了一倍年纪的科场前辈,笑道:“傅兄果然有着一副悲天悯人的慈悲之心,在下佩服。” 傅涛自矜地一笑:“倒也不是我真就身来如此,还是因为自幼读了圣贤书,知道百姓不易,所以说行万里路固然重要,这读万卷书却更为关键啊,要不然就只能着眼景色,却不体察民情民心,这就有违圣人之道了。李兄以为如何?” 李凌微微一怔,这位居然是冲着自己刚才跟妹妹说的话而来,话说你是有多闲啊,回舱房看书,或是在这儿看看景色不好吗,非要当这个杠精? 见他如此,傅涛只道对方已无言以对,便更是来劲了:“李兄,我辈都书儒家门生,此番上京参加科举那都是奔着做官去的,所以还望你能多体谅天下民心,至少要知道民间疾苦,如此真做了官才不会做出错事伤民。” 对他的这一说法李凌倒是颇为赞同的:“傅兄说的是,我等确实该体察民情,更近距离地知道如今天下百姓的疾苦,这才不至于在将来负了朝廷之托。” 他的赞同让傅涛劲头更足,当下就笑道:“正该如此。就拿眼前这漕河来说,我就一直觉着这条起于幽州,直入江南的运河实在过于劳民伤财了。你可知道,就是因为这条河,才立国没几年的大隋便亡了国,然后唐宋及我大越以来,每年为了疏通维持这条运河,所花费的钱财又何止千万。 “虽然这运河确实为南北货运提供了诸般便捷,可仔细算下来,对朝廷来说却还是弊大于利。所以我一直都想着,什么时候朝廷能改正错误,将此运河废弛!如此,天下百姓便可少缴一份重税,而沿河两岸的百姓也不用再被逼着干这等牲口才该做的事情了。” 他这话说到最后,都只觉着自己是一个圣人了,眼中脸上满满的都是悲天悯人的神态。只是在李凌眼中,这位却是一个傻x,一个只知道照本宣科,看了点书就满口仁义体恤的傻x。什么叫书呆子,这回他算是真正领教到了。 “这位先生所言大谬,怎么漕河在你眼中就成了劳民伤财的大祸患了?就因为你眼前看到了这番纤夫拉船的场景,就因为前隋之亡吗?”一个声音从二人身后响起,李凌转头一看,就见个穿着淡蓝色锦袍,模样俊朗,却又带着勃勃英气的青年正大步走来。 傅涛也回过头来,稍稍皱起了眉头,有些不快道:“怎么?这位公子认为我说的有错?” “当然!漕河乃是我大越天下最重要的一条水上通道,其勾连南北的作用不是任何一条水路所能替代的。要是没有它,幽州的皮货,更北的各种产物就无法及时运达南方,而江南的丝绸茶叶,以及更多的财富也无法送达北方……” “此话谬矣!没了漕河,我们还有其他江河可以走船,何况咱们大越的官道四通八达,陆路行进可不比水路要慢,怎么就不能让南北互通有无了?”傅涛不等对方把话说完,便立刻提出异议。 “别处水路和陆路哪有漕运来得方便快捷?”这个青年哼了一声道,“你可知道光是咱们脚下这条商船上装载了多少货物,如果走陆路的话需要多少车马畜力吗?” 傅涛顿时为之一窒,他怎么可能知道这些详情,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还有,你可知道这漕河的疏浚乃是自本朝太祖皇帝时就已立为国本之一的,那时朝廷就曾明文天下,言说漕河种种益处,唯其通畅,方可保北方边疆不受外族之侵,一旦真起战事,我大越南方膏腴之地的钱粮兵马便可自漕河源源不断运送北上,昼夜不息。现在,你却因为心中一些浅陋的看法就直言要断绝漕河,实在是荒谬无知到了极点!”这位此时更是气势十足,连续不断的说法出来,直把傅涛都给说的无言以对了。 本来嘛,这位傅举人就只是照本宣科,并没有真正了解过漕河之用,现在遇到个真对漕河有着深刻了解的对手,自然是一溃千里,再难言说。 这让他的老脸顿时涨得通红,可又拿不出什么合适的说法来,只能求救似地看向李凌。好歹你和我是同乡,咱们又一路而来,你总不能看着我面子尽失吧? 而随着他这一眼看去,那青年也把目光落到了李凌身上:“你也觉着漕河对天下,对百姓是弊大于利?” 李凌只能回以苦笑,你都把漕河的重要性都给点到了,我还能说太祖皇帝是错误的,说漕运没用吗? “哼,我就知道你们这些读书人除了纸上谈兵地说些没用的东西,就没别的本事了。其实你们压根就不懂什么是民生,什么是漕运……”青年皱了下鼻子,满是不屑地放下这么一句后,便欲转身离开。 “慢着!”傅涛这回是真急眼了,一个挺身就拦在了对方面前,却未发现那青年的眼中透出一丝异样的光芒,低垂的右手似也轻轻动了一下。 而李凌则一眼瞧见边上几个船员打扮的汉子这时也停下了手头的工作,纷纷向这边靠拢过来,一个个目光里都闪烁着危险的光芒,这让他的心更是一紧,知道面前的青年身份不一般了。 可身为杠精的傅涛却显然没有留意这些细节,只是气呼呼地盯着青年道:“你说的这些大道理或许有些道理,可我要说的还是百姓。这沿河百姓就因为漕河做着这等吃力的事情,他们的苦处你考虑过吗?朝廷又可曾为他们着想过?” 眼看那几个船员已经到了跟前,随时可能对自己几个不利,李凌是真忍不住了,赶紧一步向前,把傅涛拉到一边:“傅兄,你真错了。漕河之利远远要超过你所谓的弊端,就如这位公子所言,只它沟通南北的作用就足够让朝廷付出任何代价了。更何况,它给河两岸百姓带来的也不是什么苦处,恰恰相反,正是这漕河才养活了两岸无数百姓。” 第153章 漕河漕帮 李凌此言一出,身旁三人都把目光汇聚到了他的身上,就是月儿也是一脸疑惑,更忍不住说道:“哥,那些人都这么累了,你还这么说?” 傅涛更是面色微沉:“李公子,你可不要信口开河啊。”说着还看了眼那位青年,意思显然是你可别被他拿话给诓到。 李凌却只是笑着摸了摸月儿的头发:“你只看到他们的劳累,却不知这确是他们维持生计的活计,要是没了运河,他们连这份活计都没有了,那你说说他们靠什么来养活自己和家人呢?” 月儿皱了下眉头回答道:“他们可以去种地啊。” “可你看看这边漕河两岸,又有多少田地呢?” “那还能在镇子上做工啊,就跟古大哥他家里那些工人一样,也能养活自己的。” 李凌回头看向渡头后方那座太平小镇,又笑了起来:“这座小镇就是因这座太平渡而起,而太平渡又是因为漕河才生,要是连漕河都没有了,又到哪儿去找什么镇子,他们自然就不可能去做工了。” “是这样吗?那……”月儿这回是彻底没话说了,而傅涛也在张嘴之后陷入了沉默,他还真就没考虑到这些呢。 李凌的话还没说完,又看了二人一眼:“眼前这座小镇也就两三千人,但他们全都是靠着漕河而生,或卖力气拉纤,或在渡头装卸货物,还有就是专门为来往停靠船只准备食物水源等等必备物资的……这就是所谓的靠水吃水了,而像这样沿着漕河而设的渡头小镇何止一二十座,相关之人更是达到数十万之众,傅兄,你说要是真废弃漕河,这些人却该如何生活啊?” 傅涛终究不是后世那些高级杠精,还是能讲理的,顿时嗫嚅着有些说不出话来了。半晌才说出一句:“倘若没有漕河,两岸便可开垦出大量农田,总归是可以养活他们的。” “或许吧,可要是出现如别处一般的田地兼并呢?而且你怎么就确信种地一定要比他们现在过得好?” 傅涛这回是彻底没话说了,倒是那青年,此刻眼中却闪烁着赞许的光芒,同时悄然摆手,把已经来到几人边上的船员给遣散了,然后笑着对李凌点头道:“这位公子倒是有些见识,在下佩服。对了,我叫杨……杨轻侯,不知公子尊姓大名啊?” “杨轻侯……”李凌没什么反应,傅涛的脸色却先一变,突然就眉头一皱,双手一捧小腹:“抱歉,在下突然腹中疼痛难忍,就不赔你们在此说话了,告辞。”说着都不等二人反应便转身离开,看着就跟在逃跑似的。 李凌都有些呆了,随即想到什么,又仔细看了青年一眼,这是个模样俊秀,甚至还带了几许脂粉气的青年人,怎么就会把个举人给吓跑了?但他口中还是客气地回话:“在下李凌,淮北衡州府江城县人氏,字温衷。” “原来是李公子,幸会幸会。你此番北上,是去京城参加会试的吗?”杨轻侯立刻就猜到了李凌的确切身份问道。 “正是。” “怪不得,公子大才,我想这科会试你是必然能考中了。”青年说着目光一转,“我与李公子颇为投缘,另外还有一些东西想要请教,不知你可否移步随我去前头的厅里坐下对弈一番啊?” “下棋吗?这个我实在不会啊……”李凌刚想推辞,对方却又做了个请的手势:“李兄就不要谦虚了,你可是中举的读书人,君子六艺是一定会的,请!”说着已先一步朝前走去,后边那几个汉子也连忙跟上,倒是把李凌离开的路都给挡下了。 李凌有些无奈地一笑,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是江湖中人的气质,跟自己以前接触的人还真不一样。有道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自己这个举人遇到这么个江湖人物也真不好与之起什么纷争,只能依从。 不过他还是留了个心眼,跟上前对月儿道:“月儿,你先回舱房里去,再跟莫云说一声,我在船头的厅内与人说话,叫他不要挂心。” 月儿当下就明白了李凌的意思,本想说什么,但在看到哥哥冲她打了个眼色后,还是乖乖应了声,转头就往船舱跑去。那几个汉子未得杨轻侯之命也不好真对个小丫头怎样,只能任其离开。 杨轻侯在头前带路,听到这番动静又是一笑:“李公子,你这也太小心了吧?我只是想与你结识一番,真没什么恶意啊。” “哈哈……在下也只是让妹妹回去,不要别人担心而已。”李凌打了个哈哈随口应付道。 既然他不承认,对方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依旧把他带到了那间颇为敞亮的厅堂内。这儿正好对着前方江心位置,视野确实宽阔,可比船舱那边要舒服多了。 随着两人入厅落座,便有人送来了茶点,还有一张木制棋盘和两个陶瓷棋盒,这杨轻侯居然真就要和李凌在此下棋,而且下的还是围棋! 看着对方熟练地摆上棋枰,掀开盖子,把两盒子黑白分明的棋子往自己面前一推,李凌不觉有些傻眼了。如果是象棋,他至少懂得规则,好歹能下上几手,军棋也行,跳棋也凑合,就是大富翁之类的桌游,他在前世也是玩过的,至于麻将扑克他更是个中好手……唯独这围棋,很抱歉,不会。 “那个,能不下棋吗?咱们随便聊聊便好……”李凌试探着问道。 “李兄别太谦虚了,这样,就让你执白先行。”杨轻侯却依旧坚持,把装满了棋子的棋盒往他面前一推。 无奈之下,李凌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落子的瞬间,心中一动,又有了计较,便把那颗白字落到了棋盘正中间的黑点上。 杨轻侯微微一愣,又看了他一眼:“李兄还真是高手风范啊,第一子就已天元开局,佩服。”说着,却把一颗黑子落在了李凌面前的左边黑点处,却是正规的小目开局。李凌笑了下,又拿起一子,放到自己棋子的下方。杨轻侯略皱了下眉头,实在看不懂他这一手的用意,便又在另一处落子,口中则说道:“看不出李公子虽然年纪不大,可对我漕河之事倒是有不少见识啊。” “不敢说什么见识,只是一些自己的看法罢了。”李凌又落一子,却是跟在第二颗后方。 “那你对漕帮又有什么了解?” “漕帮?那个因漕河而兴,靠着帮助官府运送各种货物,同时自己也借此把整条漕河的大小事务都揽到自己手上的江湖帮会?”李凌小心问道。知道这帮会的存在还靠的与万浪的一些闲谈呢,因为万家一些买卖确与漕帮有不少交集,而万少爷对他们却多有不满,觉着对方胃口太大,而且独霸漕河上的许多买卖,吃相过于难看了。 见对方点头,李凌便斟酌着把万浪的一些看法给道了出来。他其实也已经猜到了对方身份,如此重视漕河,不惜为了傅涛的一句话就过来与他们争论的,也只能是漕帮的人了。更何况,边上那些壮汉的表现,更叫人迅速猜到他们的身份。 正因如此,他对漕帮的一些说法还是相当委婉的,只是到了最后才道:“漕河兴,漕帮兴,这点自然不假。不过我也觉着漕帮这些年来肆无忌惮的扩张可能会给自身带来麻烦,毕竟他们不是朝廷的人,若有朝一日朝廷真想把漕运之权完全拿捏在手里了,那恐怕漕帮就真危险了。” 杨轻侯轻轻挑了下他那对长眉:“你觉着朝廷会看上这些苦哈哈的事情?” “又不需要朝廷真派官员来做这些苦差事,只消派人……嗯,就把持住原来属于漕帮的那几个做决策的位置便可。再加上他们还可以把漕帮平日赚钱的手段拿来自己用,我想那些更看重钱财的官员是愿意插这个手的。” 杨轻侯的脸色越发的凝重起来:“可漕帮毕竟已经在此经营多年,官府就不怕因此引发大乱,断了漕运大事吗?” “如果由我来做,只消一个分化之计便可将后果降到最低。毕竟漕帮上下因为区域广阔的原因是不可能真正一条心的,只要能说动其中一部分人,官府就能名正言顺地插手进漕帮事务了。而以官府的力量和威信,真要把一个小小的漕帮给彻底吞并,我想也不会太难吧?”李凌说着,已经落下了第四子,此刻棋盘从中间向下已经连成一条白色的线。 杨轻侯却已经顾不上下棋了,神色越发阴沉:“所以倘若漕帮内部出了一些变故,比如老帮主亡故,而又有一些老人想跳出来夺权的话,官府是绝对不会放过了?” “应该吧,毕竟机会难得啊。呃,你输了。”李凌说着又落下一子,使自己五子连在了一起,“我已经五子连线,这一把我已经赢了。” “啊……”杨轻侯顿时瞪大了眼睛,盯着棋盘上双方分散的棋子,怎都无法明白李凌到底是在说些什么…… 第154章 不太平的太平渡 夕阳落尽,天地已陷入黑暗,只有东边那一轮银盘般的明月把一道清晖透过窗户照入舱房,打在了杨轻侯的面上,再加上厅上本就燃烧着的烛光,让他整张脸都映上了一层异样的美感,配上此刻他大张双眼,略显迷惑的样子,落到李凌眼中居然让他感到了一丝诱人…… 夭寿啦……李凌突然就打了个寒噤,自己这是被个江湖人物给掰弯了吗?这也太可怕了吧。 杨轻侯也在同一时间发现了自己的失态,迅速回神正色:“李兄,你这是哪门子的对弈规则啊?” “我没说咱们下的是围棋啊。”李凌眨眼笑道,“早告诉你我不会围棋了,这是五子棋,只要我的五子连成一线,就算赢了。现在你看,这边五子不就已经连作一线了吗?” “你……”杨轻侯带着愠怒,又有些无奈地看着他,是真没想到一个堂堂举人竟会如此耍赖,而且这什么五子棋自己也是从未听说过的,一时竟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正当这时,一名汉子突然闪入堂来:“公子,他们来了。”只此一句,便让杨轻侯的神色陡然一肃,双眉一挑的同时,人也跟着站起,目光朝外张去。 李凌也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情绪,忍不住顺着他的目光往外一扫,就瞧见两艘不大的渔船正朝着这边驶来。如果只是随意看上一眼,他也就此忽略了,可现在,心中存了想法再看,就发现这两艘渔船有些奇怪了,即将入港的它们竟完全没有下帆减速,而且两船交叉向前,大有直撞自己身下商船的意思。 “这是……”李凌心头顿时一凛,转头看向杨轻侯,却发现他目光中有精芒闪烁,完全是一副早有打算的样子。 要出事,而且是在对方的意料中的变故……自己这是陷入到什么江湖仇杀中去了!李凌心头更慌,下意识便起身要走,可他才一动,杨轻侯却跟脑后长眼般开口道:“李兄还请稍安勿躁,待会儿我们船上会有些乱子,我觉着你还是跟我在一起才最安全……” “这是你们漕帮的事情,可与在下没有半点干系啊。”李凌其实早就猜到对方身份,这时也顾不上其他了,连声撇清自己道。 “已经来不及了,从你陪我在此下棋开始,你就已经成为那些人的目标。”杨轻侯说着便一挥手:“拦住他们!”这话自然是对手下人说的。 随着他这一声令下,船头十多人同时跳下水去,直朝那两艘渔船游去,另有两条独木舟也应声入水,飞快冲上去拦截。 见他早就做好了布置,李凌总算稍稍松了口气:“那个杨公子,在下等人只是凑巧和你同船,从未想过涉足你们漕帮的纷争啊。” “李公子放心,我杨某人自会保船上所有人的安全。”杨轻侯说着又看了他一眼,“你倒有些眼力,居然猜出了我们的身份。” 李凌只能回以苦笑,可这笑才一起,便在他脸上僵住了。因为就在这时,前方变故突生,那两艘独木船才靠近渔船,就有短促的破空声起,小船上五六人刚欲前扑,就被杀个措手不及,惨叫着掉落河中。而随着一声长喝:“冲过去!”那本来速度适中的渔船突然就是一个加速,风帆鼓足了劲后,前冲的速度瞬间拉到了刚才的一倍,如两支离弦的利箭般直冲而来。 本来双方也就相距一里多地,对方这一提速,那两艘渔船就已缩短了一半,正好与全速游过去的那十多人正面相遇。那些人赶紧下沉闪躲,可渔船上已经撒下两张大网,一兜之下,便把附近几人一网成擒,并带起了阵阵惨叫。 随着大网向上一提,李凌借着月光更是瞧见了网上反映出来的点点寒芒,这渔网显然是被改造过,上头附有利器,一旦被困其中,那就是被利刃加身切割的凄惨场面了。 对方也是有备而来,这让李凌刚刚放松些的心情再次一紧,看了眼杨轻侯,却见他也是面色阴沉,修长纤细的双手已握紧成拳,但口中还是冷静如故:“后退,我们到岸上去,那里有接应。” 说着,他又看了眼李凌:“你放心,你的同伴我刚刚已经让人送他们先上岸了。” 李凌这才放下心来,跟着他果断出厅,直往后走,同时心中却带着一个深深的疑惑——这杨轻侯既然早知道有敌来犯,为何还要冒险暴露在船头?而更关键的是,他为何还有闲心拉了自己在那儿下棋聊天? 他还没决定是否把问题说出来呢,随着砰的一声闷响,脚下的商船已经发生震荡摇晃,使得李凌一个趔趄就直朝着船舷扑去,好在一个汉子眼疾手快,才拉住了他。可随即,又是一下撞击从船的另一侧袭来,让二人都没能稳住身形,惊叫声里,扑地前滑,正好让他顶着对方撞在船舷下侧,当真是狼狈不堪。 杨轻侯的下盘却比李凌稳太多了,再加上他显然更习惯于这等震荡晃动,居然脚步不停继续向前,还能伸手搀了扎手扎脚想要起身的李凌一把。得亏身下有人垫着,李凌虽然跌得有些狼狈到底没有受伤,当下就借这一拉,翻身再起。 可还没等他定神向前呢,后方已传来了一声惊呼:“小心!”身旁的杨轻侯已带着他直朝侧前扑去,而数支利箭则在同一时间从旁边飞来,险险擦着他们的身子钉在了船舱壁上。其中最近的那根箭矢离李凌的面门也就尺许距离,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那箭尾在眼前快速颤抖带起一片虚影来。 李凌的脸色唰的一下就白了,这种生死一线的危险可是他两辈子都很少遇到的。而杨轻侯则是双眉紧缩,全力拉了他再往前扑:“是弩!左边那艘运送药材的船上是他们的人!”即便是在带人躲箭的时候,他还能分心找到冷箭射来的位置,然后果断下令,“老游……” 一名汉子当即低喝一声,手一扬间,数道寒光已呼啸着直飞而出,全部没入到了一丈多远处那艘货船的船舱内,顿时里边响起了几声惨嚎,又有几支箭矢飞射过来,但准头却比不了刚才,被杨轻侯他们轻易闪过。 但这时,身后却响起了一阵杀声,李凌忍不住回头一看,就瞧见一个个人影却从船只下方如猿猴般攀将上来,他们的手里握着寒光闪闪的兵器,怪叫着,如一只只凶兽般直扑而来。 侧方有弩箭威胁,后边是追杀者,而渡头一带的其他船只内又不知还有没有藏匿着更多敌人,此等危险的场景是李凌从所未遇的。得亏他心理素质还算不错,要不然只怕这时已经因为手脚发软动弹不了了。 都不用杨轻侯吩咐的,眼见敌人自后方追杀过来,护着他向岸上撤去的十多个汉子里立刻分出一多半来转身迎敌,只有四人依旧保护他们向船后奔去。 从来没有哪一刻,李凌会觉着这么一艘古代的商船有这么的长,居然这都还没能跑到船尾。但又是两箭飞来,让他连这样的抱怨都生不出来了,只能狼狈地抱头闪躲。 忽然,他又听到两声呼啸从侧方传来,就在他下意识前扑着闪躲时,余光却瞥见那飞来的并非箭矢,而是两根手臂粗细的绳索。那绳索一到船上,便如长了眼睛般直接套在了舱房外一根木头上,随即就是一个绷紧。 李凌还有些疑惑着,身旁一名汉子已低喝一声,挥刀便斩向了绳索。李凌不懂,他却清楚得很,这是那边船上有人要借绳索荡过来了。 他出刀快,可对方却更快,呼的一声响,两条人影已顺着绳索的走势飞跃三丈许的距离从天而降,身在半空,双腿已猛然蹬向那汉子,使他只能收招对敌,却被他们一个腾身轻巧闪过。 李凌倒是在杨轻侯的拉扯下迅速向前,微微扭头一望,才发现本来还跟着的四名汉子已和不断顺着绳索飞跃过来的家伙战在了一处。如此一来,继续朝着船尾而去的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了。 “你放心,只要上了岸,我必能保你万全!”杨轻侯似是看出了他心中惶恐,一边跑着,一边还出声安慰,同时另一只手则屈臂护于身前,准备随时应对可能出现的变故。 变故就在他们终于冲到船尾,只消几步就能踏着跳板回到岸上时发生。 呼的一声响间,船尾处骤然亮起一团火光,然后迅速扩散,把船只尾部彻底点燃,截断了他们上岸的必经之路,而更后方的跳板此刻也不知所踪。 同时在火光照耀下,十多个模样狰狞,手持利刃的凶徒嘶吼着直扑上来,当先一人在一看到李凌的瞬间,更是双眼几欲喷火:“李凌,我可找到你了!”叫喊声里,人已高高跃起,如苍鹰搏兔,又如猛虎扑羊般扑杀过来,钢刀呼啸,直取李凌的头颅,似要将他整颗脑袋一刀剁下! 李凌在这一刻也呆住了:“庄强……”他也认出了这个点火断去自己退路的家伙的身份来,出逃在外的仇人居然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突然出现!  第155章 庄强之死 这一年来,庄强在外颠沛流离,吃过的苦,犯过的险要比之前三十多年加起来更多十倍。他杀人,他被人追杀,多少次如丧家犬般侥幸保命,又多少次必须用最卑微的姿态来求得苟活一命…… 而支撑着让他咬牙坚持,从未放弃的原因就只在于他对李凌的恨,那恨意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加深,尤其是当去年秋天,当他知道自己兄长庄弘最终难逃一死时,更是达到了顶点。 那时的他便对天发誓,无论付出多大代价,他都将要杀死李凌,以报毁家杀兄之仇!庄强也在之后的几个月里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他与一群亡命徒结交,与他们一道在各地犯案,几次以命相搏,立下功劳,就为了让他们帮着自己杀死李凌。 庄强的一切付出至少在目前看来都是值得的,数日前他通过江城县的眼线知道了李凌从水路北上的消息,并且在随后的查探中找到了他的确切位置。今日早些时候,他更是远远地看到了李凌几人乘上了那条宽阔的大商船,而他那十几个同伴也答应陪他冒险干这一票! 为了能顺利杀死李凌,不使其脱逃,庄强和那些犯案累累的同伙迅速制定了一个周全的计划,他们会在天黑之后偷摸上船,然后先毁掉与岸边相连的跳板,再在船后泼洒火油等引火之物,最后才点火杀进去——这次他们不但要帮庄强杀掉李凌这个仇人,还要把这艘大商船上的所有人都抢掠一空,再控制船只进入漕河脱身,大大地赚上一笔。 所有计划都一一实现,庄强他们果然顺利摸上船,在打倒两个守在船尾的水手后,在夜色的掩护下,他们也迅速把随身葫芦里的火油全部泼洒在了船尾,同时还把那块两丈多长的跳板给抽上了船。 可就在他们分头欲把后方的缆绳解开,拉出水下船锚时,前方却突然生出乱子来。还没等他们弄明白这到底又出了什么变故,两艘渔船重重撞击过来,使全无准备的他们一阵东倒西歪。好不容易翻身在起,便瞧见了前方船只中间部位竟发生了一场场激烈的厮杀,还有人不断朝着船尾跑来。 直到这时,这几个亡命徒才惊觉情况不妙,这看似寻常的商船恐怕很不简单啊。可这时更大的变数却在他们中间发生,一人突然惊讶发现自己手里的火折子竟点燃了边上的一只麻袋,而当他反应过来想要灭火时,火势已迅速蔓延,一下就将周围被火油泼洒过的诸多船身都给引燃了。 于是,大火在他们都没防备的情况下轰然烧起,并在迅速蔓延中一下就将船尾处的缆绳和连着铁锚的绳索一并烧断。而这时李凌和杨轻侯正好冲到了他们跟前,被早把他恨入心中的庄强一眼认准! 仇人再见,庄强的双眼顿时化作两团火光!这一刻的他已经忘掉了其他一切,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杀李凌报仇!没有半点犹豫,他已在一声咆哮后快速前冲,到了跟前,更是高高跃起,誓要一刀就斩杀仇人。 一年的流离颠沛让庄强吃尽了苦头,但也磨砺了他的个人能力,本就习武的他此刻杀上当真是气势骇人,速度也是飞快,只眨眼间,便已扑到李凌上方。刀带着呼啸狠狠劈落,快的直如闪电一般。 李凌果然无法应对这样的猛攻,他虽然在神色变幻之后极力想要后缩,可身子却还是慢了不止两拍。他虽总有锻炼,可毕竟不是习武之人,而且刚才一番奔逃已让他气喘吁吁,自然不可能再及时作出规避的动作来。 好在,此时他不是一人,身边还有个杨轻侯。这时的杨轻侯眼中也正燃烧着熊熊怒火,自己都已经退到船尾了,结果却发现这条退路居然被人截断了。更要命的是,那蔓延冲起的大火已经让他无法在短时间内回到岸上,这么一个疏漏是致命的,很可能导致他的全盘计划就此失败。 现在,这几个坏了自己好事的家伙居然还敢直扑杀过来,虽然那家伙叫喊着李凌的名字,是冲着他来的,可杨轻侯却不打算放过他了。伴随着一声尖啸,他左手一扳李凌的肩头,带着他一个倒仰就朝后跌去,同时右手一扬,一刀细细的寒芒已自袖中飞出,叮当一声,便把庄强如泰山压顶般劈来的一刀化解。 但这只是开始,随着他手腕一翻,那寒芒再度掠起,沿着刀身如游蛇般刺向庄强的手臂。这一招实在太过诡异,也太快了些,快到庄强压根来不及收招,便是一声惨叫,在寒芒一绞间,持刀的右臂已经与身体分离。 鲜血化作雾气四射,不少落到了后边赶上来的那些亡命徒脸上身上,让他们的动作顿时一滞。他们是亡命徒不假,但也不是傻子,只此一招就看出对方要比自己强出太多太多。 而就在他们这一顿间,随着杨轻侯手腕再抖,那寒芒再度如毒蛇吐信般猛然飞起,激射没入庄强的咽喉。他甚至连一声不甘的惨叫都没能发出,便在寒芒回收的瞬间仰面重重地倒了下去,倒在了自己的血泊之中。 这才抓住船舷稳住身形的李凌都看傻眼了,身边这个看着颇为文弱的杨公子竟然强到这般地步?在自己看来已相当可怕的庄强居然连他的一招都挡不了,一下就被斩杀,这是多么厉害,多么恐怖的武艺啊? 同样感到恐惧的还有其他那些个亡命徒。不,他们比李凌更为恐慌,因为杨轻侯这时可没有伤他的意思,而他的目光却在寒芒回收的同时已掠向跟前这些人,让他们立刻就生出被什么可怕的猛兽盯上的恐惧感。 “走!”为首之人心头一紧,再没有了半点其他想法,也不说要为同伙报仇了,当即一个转身,果断就朝着下方河水里跳去。其他几人也纷纷反应过来,紧随其后,都跟下饺子般扑通扑通全数落水。 杨轻侯并没有追杀他们的意思,只是目光闪烁了一下,又看了眼还在发怔的李凌:“他们是来找你的?” “呃……我与他有仇,不过我也不知他会选在这个时候对我下手。”李凌指了下地上庄强的尸体,只觉心头一阵轻松。说实在的,这段时日他心里还真一直牵挂着这个出逃在外的仇人呢,生怕这家伙什么时候又在暗中窥探,伤了自己或是家人。 现在倒好,庄强居然就这么被杨轻侯随手解决了,如此说来对方还真就帮了自己一个大忙呢。杨轻侯撇了下嘴,刚想说什么,就看到前方岸边又出现了数十人影,在一排排火把的照耀下,还有点点寒光闪烁其中。 这让他的眉头迅速一皱:“那不是我们的人……” “什么意思?”李凌不解问了一句,刚刚你急吼吼带着我想回岸上,不就是因为那里是你手下之人控制的吗?还有一点是李凌更关心的,那就是月儿他们几个现在到底安全吗? 杨轻侯语气凝重地轻声道:“我们的人没有准备弓弩,你看那里!” 李凌眯眼再望,正好瞧见那岸边的人突然朝着河中放箭,一阵箭雨齐刷刷落到水中,顿时带起了一片惨叫。虽然因为夜晚的关系视线受到影响,可李凌还是能猜到这是那些庄强的同伙的行踪被人发现后,正遭受岸边乱箭的洗礼。 两轮箭后,前方河水上已经没了声音,而岸上那些人也把目光落到了船尾这边,借着火光照明,其中一人已经认出了杨轻侯来。顿时就是一声号令:“射死他们!” “嗖嗖嗖……”乱箭立刻就朝着船尾射来,杨轻侯赶紧又一拉李凌,闪身就进了手边一座船舱。这儿已经空荡荡不见人影,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箭矢中的的笃笃声不断响起,让躲入其中的两人神色越发紧张。 同时,他们身后的杀声也是越来越微弱,还有脚步声不断朝着这边而来,有人高声叫道:“不要让杨轻侯跑了!他刚才还往后跑,一定就在这附近……” 李凌看了眼身旁的杨轻侯,这位眼中的阴翳之色越发重了,显然他也知道了前方战果,在敌众我寡,且对方又有弓弩这样的水上大杀器,杨轻侯的人自然无法抵挡,迅速败亡了。 “怎么办?”听着众多脚步快速而来,李凌的心已悬到了半空,他是真没遇到过这样的场面啊,这也太刺激了。 杨轻侯的脸色是一阵阵变化,最后上前一步:“我挡着他们,你从后边的窗户下水……” “那几个人都在水里被射成刺猬了,我下水不是找死吗?”李凌当即摇头。 “那不同,现在船正往前走,已经远离了岸边,他们未必能发现你的踪迹。” “那就一起走,你一个人绝不可能在他们的围攻里脱身。”对方虽然展现出了超强的实力,可李凌还是不认为杨轻侯能与几十个高手相比,毕竟人家也是有备而来啊。 “可我不会水啊……”杨轻侯的一句话却让李凌差点骂娘! 第156章 借水遁身 李凌一头黑线地看向杨轻侯,很想爆粗来一句“大哥,你特么这是在逗我呢?”不过想到对方一招杀死庄强的实力,到底不敢过于放肆,只能道:“你不会水?你不是漕帮的人吗?” “谁说漕帮的人就一定要会游水了?”杨轻侯回的理直气壮,“我从小就没下过水……所有还是你自己走吧,不用管我。” “不行!”李凌却当即摇头,对方刚救过自己,他可不想做出忘恩负义的举动来,“这样,我带你一起游出去。放心,我水性不错,只要你不乱来我们可以去到岸上的。” 杨轻侯神色异样地看了李凌一眼,没想到这个寻常书生会有此担当,可他却还是有所犹豫:“这个……”话还没说出来呢,突然半关的舱门一响,两条壮汉先后扑将进来,双方也在同一时间看到了对方。 没有丝毫的愣怔,那两人已一声低吼挥刀杀来,而杨轻侯也手腕一抖,寒芒再度激射而出,直取当先那人的面门。 那人见寒芒飞来,急忙停步举刀相架,叮的一声轻响,那寒芒还真就被他一刀挡下,同时后边那人更是加速前扑,凶猛一刀劈向杨轻侯。两人显然是配合惯了的,进退间极其默契。 “退!”杨轻侯低低喝了一声,人已迈步后撤,李凌则有些慌乱地也跟着退却,他是真没法在这样的战斗里帮到对方,那呼呼的刀风让他看得心头发寒,连帮着拖延一下的勇气都拿不出来,只能跟着后退,直到后背碰到舱壁……这让他更是心慌,这下真被人逼入死角了! 然后,李凌就看到了惊人的一幕——在面对另一名壮汉的迎面攻袭时,杨轻侯的手腕再次一颤,本来已被前方敌人截住的寒芒突然就是一跳,竟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擦着对方的钢刀,由下而上,唰的一下没入到了那人的下颌。 伴随着闷闷的一声惨哼,那人身子一软就倒了下去。而这声惨哼也让其同伴更为激进,怒吼一声,又是一刀劈来,但还是被杨轻侯闪过。他也知道杨轻侯控制下的寒芒有多厉害,但那兵器却只擅于远攻,所有便一个劲地纠缠追击,连环数刀劈斩,誓要一口气地将人斩杀,为此他都把李凌给遗忘了。 刀光闪烁,杨轻侯几次躲过袭击,可人也已经退到了角落,身后便是李凌,他已无处可躲。面前的汉子更是目露凶光,正要全力再斩,却突然发现对方的目光闪烁,露出一丝笃定的笑容来。 不好!他迅速醒悟过来,急忙回身要作防护,但一切已经太晚了,呜的一声怪响从后袭来,在他还没回头的瞬间,寒芒如长了眼睛般飞掠而至,噗的一下,直接钉进了他的后脑,只一下就切断了他的所有生机…… 这一切说来复杂,其实也就数次眨眼的工夫,李凌才觉着自己要死,战况就突然扭转,死的却是这两个一头撞进舱房里的人。只不过杨轻侯的样子也不好受,只见他身子微微打颤,呼吸都很是急促,显然这一轮厮杀也让他气力耗尽,难以为继了。 李凌当即深吸了口气,强行让自己定神,然后急声道:“杨公子,你还是听我的,和我从水路走吧,不然再来几个敌人,你也未必能撑得住。他们很快就会过来了!” 杨轻侯手腕再颤,寒芒从死者后脑飞出,回到了他腕间。直到这时,李凌才看清楚他作战的古怪武器是个半月形的弯刀,只是这刀没有刀柄,而是换成了一根极细的索链,也不知是何物打造,在黑暗中几乎很难发现其踪迹,怪不得刚才几次出招他都只看到寒芒飞出,而且还能由杨轻侯随心操控呢。 再作沉吟后,杨轻侯终于点头:“好,不过这么一来你可更危险了。” “你几次救我,我总要报答一二的。脱衣服吧。”李凌说着,已先开始脱去身上厚重的冬袄,却让杨轻侯微微一愣:“脱……脱衣服?” “是啊,咱们下水可不能穿太厚了,不然会影响行动不说,厚衣服浸水还会拉着你下沉呢。你听我的,赶紧把外衣脱了!”说话间,李凌已把厚袄脱去,虽然立马感到一阵寒意袭来,但这时却顾不上了。好在自己的盘缠什么的都在舱房,由李莫云他们看着,倒不怕遗失。 杨轻侯略作迟疑后,还是麻利地把外衣脱下,露出里头月白色的劲装来。李凌随意一瞥,却不觉有些意外,这杨公子的块头看着都比自己小了一圈,这也太瘦小了些吧!但这时却非计较这些细节的时候,李凌当即就推开窗户,把脱下的衣服往外一丢,自己已翻身攀了出去。 这边舱房的窗户倒是不小,再加上李凌身手还算敏捷,所有没有任何问题。而杨轻侯就更轻松了,只一弯腰,人已翻到窗户外头,他们脚下便是黑沉沉的河水。 李凌当即道:“我先下,你听我声音再下来,我会扶着你一起离开的。”见对方点头,他便松手一跃,扑通一声落到了水里。 如今还是寒冬季节,河水虽未结冰却也极其寒冷,入水之后便让李凌猛打了个寒噤。但他还是咬牙坚持,同时伸手做足了接人的准备。随即,风声从上方响起,一条人影已飘然落下,他急忙搭手一圈,再加上杨轻侯用上了轻身功夫,受力不大,只也扑通一声轻响,便在落水的同时被他一把圈住。 “这身子也太瘦弱了些,他居然还是个高手……”李凌心里转着古怪的念头,一手环住对方的细腰,另一只手已经赶紧划水朝着船只的另一边而去。他很清楚,自己二人落水的动静势必会被船上其他人察觉,敌人的攻击即刻便会出现。 果然,上头立刻就响起了一阵叫喊:“有人跳船!一定是杨轻侯的人,快点火照照下方!”话音未落,几根火把已经从上方探了下来,把船附近一片的水域都给照亮了,也让人一眼瞧见了李凌二人的位置。 “他们在那儿!”有人一指他们的所在,便飞身跳将下来,同时还有人举起了弓弩,便要放箭。 李凌这下是真个慌了,当即猛吸了口气,身子已迅速往下沉去,双腿在水中用力一蹬,便如一尾游鱼般火速向远方黑暗处游去。上辈子为了健身,李凌闲暇时就会跑去市里的游泳馆泡上几个小时,这让他水性一直不错,哪怕已经重来一世,这点来自灵魂深处的记忆依旧保持着,即便是在黑暗中,又带了一人,他奋力前游的速度也自不慢。 而在与船只拉开一段距离后,李凌又放缓了动作,开始随着水流而走,如此就可让那些下水追击者难找自己行踪了。毕竟黑夜的水中更黑咕隆咚的,可不好找人啊。 就在他以为一切会照自己的预料发生时,突然左手上传来一股力道,却是杨轻侯突然缠了上来,不光是两只手抱住了他的臂膊,就连两腿都缠上了他的腰,而且对方还一个劲地挣扎着,竟有把李凌拉着一起沉下水去的意思了。 “不好……”直到这时,李凌才猛然反应过来,身边带着的杨轻侯可不会憋气啊,而且自己带他入水前还没有知会一声,他是被自己直接拉进水里的。要不是对方有着一身武艺,恐怕早就出事了! 当然,迟点发生的变故也挺凶险的,一个溺水者会因为心中的恐慌而死命抱住身边的任何东西,此刻已经彻底失去判断的杨轻侯就把李凌当成了自己最后的救命稻草,居然四肢一同缠上了他的身,而且他力量极大,大有把人一起带沉的意思。 李凌心下惕然,再不敢继续耽搁了,连忙左手使劲儿,用力托着对方背臀,右手和双脚则快速打水,使自身带着杨轻侯迅速浮上水面。 好在刚才水流已把他们带出了一段距离,那些追兵又一时不知他们行踪,所有出水也是安全的。在哗啦一声露出水面后,李凌赶紧呼吸了几口,刚想回头跟杨轻侯交代几句,却发现对方此刻竟是双目紧闭,没了反应。 这让李凌又是一愣,前后也就半盏茶的时间,应该淹不死人啊,他怎么就没动静了?心中紧张,他赶紧探手放到其鼻端下方试探,却发现对方呼吸真微弱到了极点,而且连刚刚箍紧自己的手足都有些放开了。 “这水性也太差了吧,真就是溶于水的特质吗?你不该姓杨,该姓陈啊。”李凌心中吐槽着,动作却不敢再慢,赶紧拖着人就往前方游去。此时他们离着太平渡已有五六里,就是那着火的船也在两三里外了,可以找个地方先偷偷上岸,把人救醒再说。 借着皎洁的月光,李凌找到了一处离着自己最近的河岸,那上头还有残败的芦苇等杂草在寒风中颤抖着,正好可以藏人。 他奋力向前,半晌后,总算是拉着杨轻侯离开了冰冷的河水,双脚一踩着实地,就只觉一阵酸软无力,把半抱半拖的怀中之人放到地上后,李凌也是身子一软,倒在了湿-软的地上,大口大口喘起了粗气来。 第157章 竟是女的?! 寒月清晖照大江,四周寂静得只剩呼呼的风声,冰冷刺骨的寒风吹袭而来,让才出水不久的李凌身子猛然颤抖了起来,当喷嚏将夺口而出时,他连忙用手捂住口鼻,将之生生憋了回去。 因为前方江心处还能听到扑通扑通有人下水的动静,更远处的太平渡上,喊杀声似乎更大了,伴随而起的还有一处处的火头,应该是双方人马正在做着最后的拼杀。 李凌此时自然无心去关注到底谁胜谁败了,甚至都抽不出心思去后悔自己之前换上这艘看似最大的商船的决定。谁能想到这艘看着最可靠气派的大商船上会藏着漕帮里的重要人物,而且还正好在他们身上发生了可怕的变故呢? 他现在只关心两点,一就是自己能否安全回到某处镇子里,二则是月儿他们是否安全。而这两件事真要落实,还是得指望身边的杨轻侯啊——这也是他即便再冒险费力也要把人带上岸的原因之一。 心里想着,李凌转头看向边上之人,口中轻声叫道:“喂,你怎么样了?”结果却没有得到任何回音,这让他心头一紧,赶忙半撑起身子,翻到对方身旁,仔细打量起杨轻侯的情况来,却见他面庞发肿,双目和嘴巴都闭得死死的,看着好像真就连呼吸都没有了。 “不会吧,就泡了一会儿水,你就这样了?人还肿起来了?”心慌之下,李凌再不敢歇息,翻身而起,探手放到对方的鼻下,居然真就没什么动静。他的身子立马一震,同时口中轻声安慰着自己:“只是呛水,一定能救活的……” 说话的同时,他立刻动手奋力把杨轻侯给翻过身来,用膝盖顶在了他的胸口处,一只手则在其背部不断捶打。如此前后夹攻之下,对方口中终于有水溢了出来。李凌见此,心中便是一定,赶紧又把人平放仰面,自己则跨蹲到了他身前,伸手解开他的衣物前襟,双手相叠,猛然按压在对方心坎处。 手心按实后,李凌只觉触手一阵异样,好像有些软软的鼓起,但隔着厚实湿漉漉的衣物又不是太明显。此时急着救人,他也没心思想太多,只管用力连续按压数下,然后在其口中又有几股水吐出来后,又探手到其面门,一手轻捏其鼻子,一手掰开了他的下颌,这才一个俯身,把自己猛吸的一口气呼入对方口中。 帮助排除淤积在胸腔气管里的积水,心肺按摩,再加上人工呼吸,这是李凌此刻能想到的救人之法。无论动作是否正确,反正他已经是竭尽全力了。 这一通忙活下来,李凌额头都出汗了,呼吸更是急促,倒是不觉着冷了。而身前的杨轻侯也终于在第三次人工呼吸后有了一些反应,头一动间,又哇的一口吐出了大量积水,跟着人也有些恍惚地醒了过来。 “你……”刚醒来的他明显有些发懵,眼睛的焦点在半晌后才落到李凌身上,声音更是轻轻柔柔的,不复之前的气度。 而跨蹲在他身前的李凌此刻却是一脸的古怪,目光在他的面颊上来回游移,片刻后才道:“你……你醒来就好。” “我……我落水了……”杨轻侯终于发现了自身情况,随即又察觉到了两人的古怪姿势,顿时眼中闪过一丝羞恼:“你……你闪边去!” “哦……”李凌乖乖的应了声,又赶紧拔腿往边上走,但因为刚才全力施救,跪跨太久的关系,再加上他本就气力未复,此刻一动之下,脚下一软,身子也就倒了下去,正好趴在了对方身旁,头还与杨轻侯的面颊相触。 “你……”感受到李凌的贴面和呼吸,杨轻侯就跟被毒蛇攻击般立刻全力往侧方让去,眼中的羞恼之色是越发的重了。而李凌古怪的目光还一直定在他的脸上,让他越发难受,忍不住轻哼道:“你看什么?” “呃,你脸上的东西开始掉了。”李凌老实说道。 此刻杨轻侯的脸确实看着极其古怪,有着一层浮肿不说,上头还留有几个清晰的指痕,然后在指痕边上,则出现了不断扩散的裂痕,就好像他整张脸都要粉碎裂开似的。而更奇怪的是他下巴上,那里已经缺了一大块东西,可里头露出的却并非可怕的血肉,而是更为光洁的尖尖下巴…… 见到这副模样,李凌就是在蠢也能猜到这是对方脸上敷了什么易容的药物,现在因为被水浸泡,又被自己一番施救后彻底破败露相了。而这还不是让李凌神色古怪的原因,真正的关键在于,李凌已经发现杨轻侯被解开的劲装里边赫然是一匹缠身的白布,而在被水浸湿之后,白布已把其底下的风景也给泄露了出来,那分明就是两团被压扁的山丘啊! 换句话说,这个被自己认为是男人的“杨公子”,居然是个易钗而弁的女人! 李凌之前看那些影视剧总觉着女扮男装是件很蠢的事情,因为那些女儿一个个扮相粉嫩,哪有半点男人的样子(当然,她们要是说自己装的是小鲜肉或许还是可以接受的……),然后与她们接触的人却愣是看不出来。这得多眼瞎啊,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这样的东西看多了,让李凌都开始怀疑花木兰的真实性了。然后现在,面前之人却真真实实地打了他的脸,面前的“杨公子”他接触了半日,还真就没发现“他”是女的。无论举止声音,还是面貌,“他”都全无破绽,再加上那一身杀伐武艺,在李凌看来就更是个彻头彻尾的漕帮主事人了。 直到“他”脸上的药物碎裂脱落,直到“他”醒来开口,不再故作修饰,带上了女子该有的嗔怒娇俏之音,再配上看到的胸前景象,李凌才终于确认杨轻侯是个女人! 杨轻侯也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前胸半开,顿时一声惊呼,再伸手一摸脸颊,察觉到脸上的东西正在不断融解剥落,便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瞒不住了:“你……你什么时候发现我身份的?” “呃,就刚刚。杨……姑娘,我这也不是有意冒犯,实在是刚才为了救人,不得不……还望你莫要见怪。”李凌第一次说话如此混乱,心跳更是不断加快,这要人姑娘认为他是有意借机揩油,以她的本事,只怕自己顷刻就得毙命。要知道那把刚刚才杀了三人的小巧弯刀此刻还在她手腕上缠绕着呢。 杨轻侯的目光闪烁着,因为脸上“浮肿”的关系,李凌完全无法通过察言观色来猜度其心思,只能不安地朝侧方让了让:“杨姑娘,即便你真要发落在下,也还请先过了这一关再说,不然我怕连你也未必能够脱身。” 这句话总算是起了一定的作用,杨轻侯果然把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一收,半支起身子来眺看渡头方向。虽然距离有些远了,但那儿晃动的火光,还有隐隐传来的杀声,还是让她能看出些东西来的。 骤然间,她的嘴角轻轻一翘,似乎是因为什么事情而感到了欢喜。看到这一点,李凌稍稍松了口气,当即抓住机会道:“咱们赶紧离开这儿吧,不然我怕那些追兵会搜过来。” “你觉着我们这样还能走得脱吗?他们这回既然都已经下定决心除掉我……了,那必然会在附近一带也安排下人手,说不定还是高手呢。”既然身份已经露陷,杨轻侯也不再压着嗓子说话,脆生生的女音传出倒是挺悦耳的。说话的同时,她还用手在脸上一阵抹动,那些本就滑腻剥落的妆容就这么被她轻松撕下,露出了一张美丽的少女面庞来。 李凌的目光下意识就被这一幕所吸引,其实面前少女的模样和之前的妆容还是有着六七分相似的,只是她更精致些,眼更大,嘴更小,下巴略微有些尖,整体线条也更柔和。不比刚才的“杨公子”的刚毅,但真说起来,这两张脸都挺好看的。 “她是因为女儿身不便约束漕帮手下,所以才会以男身示人吗?”李凌心中生出疑问来,但随即又想到了什么,眼中又是异色一闪,可终究不敢出言询问。 杨轻侯则在擦去脸上妆容后已慢慢恢复了些气力,拿手在湿滑的地上一按,重新站起,又看了眼李凌:“还不快起来,你想留这儿等他们杀来吗?” 李凌苦笑,这态度终究不好啊。好在他也回了些气力,当即奋力一按地面,慢悠悠起身,口中则道:“你不是说这附近也可能有他们的人吗?我们这么出去岂不是正中他们下怀?” “有他们的人,当然也有我们的人,只要找到我们的人,自然就不用担心了。”说着,杨轻侯一手分开面前的芦苇,脚步略显沉缓地朝着前方小道行去。 李凌自然也跟了上去,此刻他能倚仗的也只有这位了,毕竟现在他们好歹是一条船上的。 就在两人沿着小道走了一阵,眼看就要绕到前方某处略显破败的村落时,几条人影从前方先后冒出,当先一人冷笑道:“果然有漏网之鱼跑到了这儿……” 第158章 江湖险 几百年后的我军著名团长,平安格勒攻城战的指挥官李云龙曾说过:狭路相逢勇者胜! 杨轻侯虽然不知道李云龙,却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在几人露面开口的瞬间她已经飞身扑前,手腕抖动间,那弯刀再度化作寒芒飞出,直取当先一人的咽喉。 而那些人在看到寒芒飞来时,也齐齐一声惊呼,迅速四散闪避,有人更是高叫出声:“是你……你怎会在这儿……”话没说完,寒芒已经穿过破绽,准确钉入其咽喉,让他后面的话语变成一声惨叫。 只在一个照面间,杨轻侯已连杀三人,吓得其他几人连忙向后退去。这些人只是寻常帮众,只是仗着人多势众行事,真论战力却完全不够瞧的,现在认出杨轻侯身份,又见她如此狠辣,顿时破胆,再没有了之前的嚣张气焰。 这自然就让杨轻侯气势更盛,叱喝声中,身形再起,直扑敌人。两名汉子眼见她又杀将过来,立刻大叫着把手中刀舞作一团,护住正面要害,却不防下方突然响起几声哧响,随即身子一顿,动作骤停,又被寒芒迅速掠过咽喉,闷哼着栽倒。 只短短片刻间,七八个杀出的敌人已被杨轻侯解决了六人,最后两个更是吓得连刀都掉在了地上,转头就往后跑,一边跑着,一人手猛然就往空中一扬,只听呜的一声怪响,一支响箭已被他甩手打上半空。这在如此寂静的夜里是显得那么的刺耳,只怕周围更多敌人会迅速汇聚过来了。 可也正是这一甩手的工夫,寒芒已从后飞至,唰的一下绕到其面前,再度切开了他的咽喉,然后再顺势斜掠,把最后一人也钉杀于地。直到杀死最后一人,杨轻侯才脚步一滞,几乎踉跄着落地,差点一跤跌倒。 李凌在后面都看傻了。之前在船上看着杨轻侯杀庄强等人他还只是感叹于对方武艺之强,果然不愧是漕帮中的要紧人物。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之前杨轻侯居然还有保留,如此可怕,杀人如砍瓜切菜般的武艺居然是由一个看着娇小的女子施展出来,这就更让人感到惊讶,久久无法定神了。 话说刚才,看到这么多人突然冒出时,李凌都想着转身逃命了,结果人杨轻侯居然迎面杀上,而且轻而易举就把人给杀光了,这可上哪儿说理去啊? 当杨轻侯回头看向自己时,李凌只觉心跳速度都加快了,咽喉也是一阵干涩,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干咳一声。对方却冷声道:“你还站那儿做什么?还不快过来扶我一把?” “啊?哦哦!”李凌这才发现对方身子也在打颤,似乎随时都要倒下,赶紧就抢上几步,扶住了她,“那个,你没受伤吧?”刚才光见她杀人了,真没见他们还手啊。 “我刚刚在水里被溺损了脏腑,醒来后又全力出手,此刻全身无力……”说话间,杨轻侯的身子更是一软,直接靠在了李凌怀里。他见此,赶紧把她的手放到自己肩头,一力承住:“那接下来怎么办?”咱们的李举人第一次显得那么没用,打架不会,黑乎乎的环境里都有些不知所措了。 “先离开这边,刚才响箭一起,恐怕会有更多敌人过来,说不定还会有厉害的高手。”杨轻侯凝重说道。 “那我背你走吧。”李凌知道事态紧迫,也就不再多言了。当下就弯腰把人拉到自己背上,手上作力,便将杨轻侯背上了身。还别说,她身体也不是太重,估摸着都未必能上百斤呢,以李凌现在的体能还算是能负担的。 杨轻侯伏在他后背上,脸上一阵发热,好在天黑,对方又在前边,看不到自己的模样。只是心虚之下,她还是没话找话道:“你这个读书人还挺不错的,刚才竟没有丢下我逃跑。” 李凌迈步走着,口中苦笑道:“也不是所以读书人都那么不要脸,何况我觉着在你身边还多少有些保障呢。走哪边?”却是已经走出了那条小路,来到了一处分岔路口。 “往西吧,离渡头远些,他们的人手也自然少些。” 李凌依言转向,口中则赞叹道:“想不到你竟如此厉害,对了,你刚才是怎么做到让他们突然停顿一下的?”虽然是在黑暗中,他也瞧出了那一下变化。 “因为我还用了其他手段,不过也用完了。”杨轻侯含糊着道,显然这是她自身秘密,不想多提。 李凌嗯了声,刚要岔开话题,一个声音却从侧方突然响起:“原来你真没力气了,而且连‘雪里针’都已经用完,那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话音未落,一道黑影骤然袭来,直拍李凌的胸口。 这一下来得实在太过突然,速度又快,李凌是压根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的,甚至连叫都没能叫出声,只能看着那黑影呼啸着就要打中自己。可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他后背上突然传过一道力量,让他整个人扑倒着就往前冲跌过去,砰的一下就地摔了个嘴啃泥,但却也极其惊险地闪过了那当胸一击。 李凌心头一懵,随即才明白这是背着的杨轻侯出手救了自己,可她不是已经脱力到连走路都不成了吗?怎么还能发出如此大的掌力?他想着回头一望,就瞧见杨轻侯此刻正稳稳落于地上,站得直直的,哪有半点力竭的样子? 在她不远处,一名高大壮实,就如铁塔般的汉子正端然而立,手中一根前宽后细的长兵器,正死死盯着杨轻侯:“你没有脱力?你刚才是故意作假?” 杨轻侯此刻也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因为她知道眼前的敌人比之前遇到的敌人要强出十倍不止,再不可能如之前般轻松解决了。口中则轻笑道:“我要不这么说,怎么能把你蒋崇给诈出来呢?” “你知道我在附近?不可能!”这位显然对自己蹑踪藏形的本领极有信心,当即摇头。 “我是自然不可能发现你行踪的,但是……”杨轻侯笑了一下,“以我们漕帮的行事习惯,十名左右兄弟出击必然有人压阵,而那个人却非他们中任何一个,那就说明必有高手在旁窥探。这么多人中,能瞒过我耳目的,只有三五之数,你就是其中之一。” “哈哈,大小姐果然厉害,智勇双全,怪不得你大哥一直如此信任你呢!只是你不该出现在这儿的……”蒋崇说着,目光一沉,脚步已开始向前压来。 杨轻侯却在同时向后退去:“你才不该出现,你一出现,我就知道这次阴谋不光只有两大长老参与了,就连蒋贵也有参与,怪不得他们会有这么大胆子如此行事,也怪不得你们居然连官军都能请动!” 蒋崇双眉微微一挑,随即一声大笑:“你说的不错,但是太多了,这与大小姐你以往的风格完全不同啊。看来你的身体果然出了问题,所有想要靠言辞拖延时间,我可不会给你这个机会!”前一句话时,他已全速前冲,当最后一句出口,他人已扑到杨轻侯面前,手中兵器呼啸着横拍而出,直攻对方面门。 杨轻侯则早算到了他这一手,所有在其冲到跟前的瞬间就已跃身后撤,那兵器袭来的劲风犹如助推之力,带着她更快地朝后避去。 “风中舞!”蒋崇大声喝出对方的功法,却突然一个收劲,身子也跟着一停,与此同时,面前不断有哧哧细响传来,黑暗中根本叫人看不清有多少牛毛细针被杨轻侯飞射而来。 远处已经起身的李凌再度看得目瞪口呆,既是震惊于对方的精妙武艺,也是感叹于其用心之深——原来杨轻侯的一切表现都是为了这一刻,假意说自己脱力,其实是在留力引敌人现身,口中说着自己的暗器已经用光,可实际上却还留着后手…… 都说朝堂之上争斗凶险,现在看来,江湖纷争才是更险的那一个啊。果然,自己选择走仕途是对的,要是真闯江湖,只怕坟头草都要长起来了——这些年轻人实在太不讲武德了,阴谋诡计不断,叫人防不胜防啊。 然后感叹中的李凌见识到了江湖人的心有多细,就在那些牛毛小针随风飞舞着冲他而来时,他手中兵器已经迅速回收,开始呜呜地舞作了一团。只听得叮叮当当的一阵密集乱响,那些肉眼难辨的暗器竟已被他全数挡下,他居然也是早有防备! 这回就是杨轻侯也有些吃惊了,本来该进跟而出的杀招便是一顿。这就给了蒋崇以机会,暴喝声中,人已如蛮牛般直冲而上,手中兵器再度呼啸攻出,这回却不再是如之前般直来直去了,而是化作漫天虚影,把杨轻侯整个笼罩其下:“你的风花雪月四绝我已见识两样,再把月半弯和花溅泪也用出来吧!” 话刚出,寒芒乍闪,径直破开重重虚影,直取蒋崇咽喉。 这,才是杨轻侯真正的杀招!  第159章 穆旦天(上) 杀招临头,蒋崇却未见慌张,就在这一瞬间,前冲的势头陡然顿住,同时雄壮的身躯就跟被人拦腰砍中一般突的向后一折,正是一招仰面铁板桥,竟使这夺面一刀落在了空处。 很显然,他一直都在提防着杨轻侯的绝杀,所有看似全力猛扑的冲杀依然保留着力量,使他犹有余裕来做出规避。而在躲过这迎面的寒芒后,他手中兵器已果断上挥,呼的一声响间,正好缠在了那连接刀身的索链上,随之双手更是迅速盘绞,阵阵让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竟是把那寒芒给死死控制住了。 杨轻侯叱喝连声,手腕手臂不断震动,想要将自己的兵器从对方的纠缠里挣脱开来。但这回她遇到的敌人明显要比之前那些强出太多,无论招数还是力量都用得恰到好处,居然在转眼间把索链都缠在自己的棒身上,捎带着还把她往自己这边猛拉。 两人这一较劲,力量上悬殊的差距也就完全体现了出来,随着杨轻侯一声轻呼,人已失衡,踉跄着直往对方身上栽去,而蒋崇则趁机举起兵器,直刺对方胸口。这一下只要命中,即便不死那也是重伤的下场。 李凌这时也终于反应过来,大喝一声,冲向蒋崇。他很清楚,一旦杨轻侯真个被打倒,自己更是别想自保了,所有这时就必须拼命了。奈何他一介书生,虽算不得手无缚鸡之力,但对江湖中人来说依旧太没有威胁,唯一能做的,就是捡起地上一块石头,全力朝着对方的后脑砸去,希望能以此分其之神,为杨轻侯争取到一丝机会。 石头飞来,蒋崇只哼了一声,就跟脑后长眼般略一偏头,便已轻易避过,根本不存在任何压力之说。而他足下也同时发力一踢,一块小石子被他朝后踢去,直如一枚弩箭般呼啸着飞向李凌。 李凌压根没来得及做出闪避,便胸口中招。这一块石头看着小,但上面附着的力道却极大,几如一柄大锤狠狠砸在了李凌胸口,让他惨叫一声,一口鲜血夺腔而出,顿时就倒了下去。 一个连花拳绣腿都不会的普通人涉入到高手间的战斗,这就是下场了! 就在李凌倒下的同时,杨轻侯也已被拉到蒋崇跟前,已能清晰看到他手中那件兵器的模样,正是一杆船桨,只是这桨却比一般的长了近半,宽出一倍来。眼见杨轻侯跌撞过来,蒋崇更是一声狞笑,绞动一停,双臂发力,船桨更是带着风声刺了出去。 此刻,两人相距不过丈许,都已经到了船桨的攻击范围了,薄而利,就跟刀锋一般的桨头离着杨轻侯的胸口只剩数寸。可在这一瞬间里,刚才还极其狼狈慌张的杨轻侯却抬头,眼中再没有半丝畏惧,反而闪过了异样的光芒来。 嘴张,不是求饶或是惨叫,而是吐出了一道流光——“花溅泪”! 杨轻侯有四大绝招,风中舞是轻身功法,雪里针是神鬼莫测的牛毛小针,月半弯是主要兵器,刚柔并济,只有这花溅泪她一直都没有使出来过,却是真正的绝招! 直到这一刻,当敌人和李凌都以为她必死无疑的当口,真正的绝招才被她以口喷出!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把这么一枚暗器放入口中的,又或是她一直都是噙着这么一枚东西在与人交谈。反正从真正交手开始,她就没怎么说过话,显然是在蓄力。现在,则是一发绝杀! 如此短的距离,如此怪的出招,杨轻侯认定了自己这一招定能杀敌。可随之而起的变数却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这一下确实极其凶险,可蒋崇却跟早有准备一般,在暗器临头的瞬间,再次扭头急闪,同时船桨也被他急速回收,横掠面前。居然就在千钧一发间,于一声叮响后,被他挡下了致命的“花溅泪”! 不过这一下的力道依旧不仓促间能完全化解,在被一挡之后,那流光再度往下一跳,还没入了蒋崇的肩头,使得他手上一松,唰的一声响间,锁住月半弯索链的招数被解,杨轻侯也得以迅速后撤,拉开距离。 虽然摆脱不利局面,杨轻侯的神色却极其难看,她绝招全出,居然也只是轻伤对手。这个蒋崇平日在帮中声名不显,想不到却是个厉害人物,不光武艺够强,还心机极度之深:“你早料到了我有这一招?” “不错。”蒋崇也趁势往后退了两步,目光闪烁:“要不是有所防范,恐怕我现在已是个死人了。大小姐果然厉害,怪不得咱们帮中上下许多人都对你心存敬畏呢。” “可终究伤不了你啊……”杨轻侯轻轻一叹。 “因为我早料到了你还有绝招,毕竟风花雪月四绝你一直都只用三招,那说明这第四样绝招才是真正的绝招,不到最后关头不会用出。今日一见,果然凶险厉害!”说着,他再度迈步向前,“不过现在你既然用出了,那我也就放心了。” 杨轻侯开始后退,同时手腕抖动,那寒芒再度飞掠攻敌,但是都被蒋崇用船桨轻易格挡化解。他的武艺本就强过对方,刚才又已经完全掌握了这月半弯的攻击线路,此刻应对起来自然轻松写意。 只七八招后,蒋崇已经突破了寒芒攻势最凶猛的一段,压到了杨轻侯七尺之内,他的船桨开始化守为攻,呜呜怪啸着拍刺劈撞向对手,使她忙于闪躲招架,反而无法把月半弯的杀招施展出来了。 只随着又一阵哧哧乱响,才暂且逼退对方,但只要声音一停,蒋崇的攻势又会重起。很显然,杨轻侯已经陷入必败之境,只等她雪里针一光,就是对方全力猛攻的时候了。 李凌虽然勉强起身,此刻却完全帮不上忙。因为他离双方交锋的圈子已经有十多丈距离,而且真上去除了送命也没其他用处。 此时,一个念头却从他心中升起:“这时我大可以趁黑而走,那个蒋崇也未必会来追杀我……”但这个念头才一起,又被他迅速压下,不提月儿那边的情况不明,还需要杨轻侯的帮助,就是她几次救自己,和刚刚一起经历的凶险,他就不能这么舍弃杨轻侯! “怎么办?我有什么办法帮他?扔石头是不行的,还有什么办法吗?”眼看着对方步步紧逼,杨轻侯的兵器再度被缠绕住,已快要束手就擒了,李凌心中大急,只能赌博似的突然大吼一声:“你快帮忙,刺他身后!” 这一声叫传到蒋崇耳中,果然让他的动作一缓,身子也微微朝后一摆,似要防着后方偷袭。可随之才发现那只是李凌的虚张声势,这里除了他们三个,压根没有其他人。这让他不觉怒极而笑:“看来你是急着去死了,待我拿下大小姐,就让你如愿!”说完,攻势越发凶狠,随着砰的一声响,桨面重重打在杨轻侯右肩,把她打得一个趔趄就横抛了出去,身在半空,又吐出一大口血来,显然是重伤了。 “喂,你小心些啊,别让他看到了!”李凌的声音再度传来,这回蒋崇却不再当回事了,长啸一声,身子已迅速扑向翻落的杨轻侯,船桨直取其胸口,这一下只要打中,便可打断她半数胸骨,从而彻底失去再战之力。 就在蒋崇以为一切都已结束的当口,脖颈后头突然又一股呼气吹过,然后一道寒光自身后掠起,叮的一声响,正点在他船桨的侧沿,竟让他志在必中的一招落到了侧方,砸在了泥地里,而杨轻侯则趁机一个打滚,让到了更远处。 “什么人?”蒋崇顿时大惊,急忙曲肘向后撞去,却只撞了个空,反而让自己朝后一个趔趄,然后眼前一花,一个灰衣身影,出现在了他和杨轻侯之间。 背后,李凌的声音再起:“我就说了让你小心吧,你还不信……”而事实上,就是早一步看到灰衣人的他,也是一阵惊诧,因为他也没能捕捉到这个人是时候,以怎样的方式出现的,就跟他突然闪现到蒋崇身后,救下杨轻侯似的。 此时月光正好照到了他的身上,让另外三人都看清了他的模样——灰色衣袍,一头散乱的长发披于肩头,方正朴实的一张脸上带着风霜之色,犹如种地老农,只是一双眼睛闪烁着如刀剑般锐利的光芒,倒是手中长剑看着没什么光亮,就跟个铁条似的。 这个人除了眼睛,全身上下都是那么的普通,可偏偏给人一种犹如刀剑临身的锋锐之感,好像只要被他盯住,你就必然会被长剑穿心! “穆叔叔……”杨轻侯一声惊呼响起,而蒋崇则在同一时间瞳孔收缩,身子下意识直往后退去:“穆旦天!” 只有李凌在确认对方是友非敌后轻轻搔了下头顶,忍不住小声咕哝了一声:“穆旦天?没听说过,不过看着应该很厉害啊……” 第160章 穆旦天(下) 然诺重千斤,一剑耀九州。 这是天下江湖人对穆旦天的赞誉,不过至少现在的李凌是不知道这一说法的,毕竟他非江湖中人,这还是第一次真正经历江湖仇杀呢。 但蒋崇又是另一番心思了,在看到穆旦天的瞬间,他就知道自己已不可能再伤到杨轻侯,天下间没有一个人能在穆旦天身边伤到任何他想保护之人。所有他果断就做出了决定,走! 蒋崇的身子已急速朝后退去,退得比之前扑杀杨轻侯时更快三分,不过他并不只是一味逃遁,因为穆旦天的轻功也远在他之上,若真想追,只消眨眼间便可将自己留下。所有他选择了一个最稳妥的主意来求得全身而退,几步间,已来到了李凌身前,人未转身,一只手已朝后抓去。 只要拿住这个人质,就有与穆旦天谈判的资本。以其为人,必然不会忍见无辜受到牵连,何况身后的书生还是他们的人。而只要穆旦天受制肯放自己离去,那他便可安安心心转身而走了。 他的计划很是正确,行动也足够果断,李凌更是不可能躲得过他的攻击,只闪了半步,蒋崇的手已经触及李凌的衣物,只要再发出力来,人质便可到手! 可就在这一瞬间,本来还在数丈外的穆旦天突然一闪,一道剑光赫然飞刺蒋崇的咽喉,他或许可以抓住李凌,但却要付出性命为代价!这一剑来得实在太快,蒋崇根本不可能拉过人质挡在跟前,只能是一声怪叫,放弃到手的人质,再度一个铁板桥,险险地避过致命一剑,同时手中船桨全力挥出,欲要逼退敌人,可这一招发出,却早不见了穆旦天的身影,倒是身后,李凌一声惊呼,人已远离蒋崇的威胁。 直到这时,李凌都还是晕晕乎乎的,无论是眼睛还是思绪都跟不上眼前情势的急速变化。先是敌人杀到跟前要对自己下手,然后是剑光骤起,还未等他眯眼看清楚有什么变化呢,就只觉着身子一轻,人已高高飞起,再落地时,却已离那家伙足有数丈了,身边则站着那个叫穆旦天的灰衣剑客。 “多谢……”反应过来后,李凌先是谢了一句,同时才明白过来,这个穆旦天的武艺要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加厉害,反正自己是完全看不清其进退动作的。 穆旦天微笑着冲他一点头:“你没事就好。”说着目光一转,又锁定了前方作势欲动的蒋崇:“我只给你一个机会!” 只这一句,就如魔法般让蒋崇的身形陡然顿住,本来他是想再博一把,看能不能抓住杨轻侯的,但显然这个难度要比拿下李凌高出十倍,可能性太低了。而随着穆旦天的这句话出口,就意味着他的这点心思早已被人识破。 面皮抽搐了一下后,蒋崇终于放弃冒险,转身看向穆旦天:“什么机会?” “只要你能接我三剑,我便任你离开。”穆旦天平静地说道,却让李凌一怔,这么霸气的吗,是不是自信过头了,对方好歹也算高手,你居然觉着他连你三剑都接不下? 生出同样想法的还有杨轻侯,只见她忍不住叫了声:“穆叔叔……”似是想劝他改变想法。 蒋崇却不会放过这等机会,当下就道:“你说真的?你只出三剑?” “穆某从不骗人。准备好接我三剑了吗?”穆旦天说着手中剑往下一摆,脚步已经开始向着蒋崇而去,双目闪烁着慑人的光芒,完全将之锁定。在李凌看来,此刻的他已完全与这天地融合在了一块,他就是剑本身! 蒋崇正面感受着如此冲击,心头的震荡自然更强,但他只能一战。所有在深深吸进去一口气后,他的双手用力握紧了船桨,将兵器横于胸前,摆出了防御的姿态来。 一步,两步,三步…… 五丈,三丈,一丈…… 两人间的距离迅速缩短,就在穆旦天来到蒋崇跟前八尺时,后者骤然一声低吼,身子一个半旋,顺势把船桨横抽而出,直劈穆旦天左侧面颊,这一下的速度要比他与杨轻侯过招时快了五分,显然是全力而为。 李凌见此,都不觉要为其叫声好了。这家伙看着五大三粗,其实却心思细密得很,之前与杨轻侯交手时就显露了这一点,现在更是如此。先用话拿住穆旦天,让他只能出三剑,然后再在大家以为他要死守的当口主动出击,如此只要穆旦天出剑防御,便也能计入招数之中。 穆旦天轻轻一声叹息,在船桨临身前,手中剑往上一举,也未见他如何用力,剑上便有一股柔力弹出,一下就把碰撞在一起的船桨巨力给化解了。而他的脚步却未有稍停,身子竟趁势再度前切,又进两尺。 而蒋崇此刻却不见半点慌张,自己这一招被化解早在他的意料中,眼见穆旦天上前,他突然就是一弓身子,绷簧响处,三支利箭已呼啸而出,直取对方头、胸、腹三处要害。 他居然还有杀手锏一直未出,身上赫然藏着背弩。这一下再度让李凌和杨轻侯同时发出惊呼,要是刚才他使了这一招,只怕杨轻侯便是不死也得重伤了。 穆旦天却在这一刻眼中光芒陡盛,一声尖锐的长啸由其口中喷薄而出。本来还与船桨纠缠的铁剑竟突然出现在了他的身前,三道剑光亮起,正好点在了那三根箭矢上头,而他的身形也在瞬间化作第四道剑光,呼的一下,直冲而出。 李凌只看到两人迎面相遇,一个擦身而过,然后穆旦天便已收剑回鞘,然后又有些伤感地轻轻叹了口气。 其身后,刚刚还如铁塔般站立的蒋崇的身子却开始剧烈颤抖起来,他的眼中满是难以置信,随着当啷一声,船桨落地,他的两手一把捂在了自己的咽喉处。但这时却已经迟了,噗哧一声,鲜血飙射而出,连声惨叫都未发出,只在其喉咙里发出几声咝咝,他便仰面倒了下去。 当场殒命! 三剑,果然就只用了三剑,穆旦天便轻而易举把蒋崇格杀当场! 李凌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了,那家伙的本事自己也是看在眼里的,可比自己之前遇到的任何一人都要强出许多,想来李莫云与之交手也撑不了十几二十招吧。可现在,他居然连穆旦天的三招都挺不过去! 那穆旦天得强到什么地步?天下第一吗? 直到这时,他总算是对穆旦天的实力有了一个清晰的认识。 穆旦天脸上却无半点喜色,只是回身看着还有鲜血泊泊淌出的尸体,轻声道:“以你的实力,本来是可以撑过三剑的。但你太过想要取巧,反而让自己多了顾虑,落了下乘,从而从精气神上被我完全压制。这是你犯下的最大的错误。” 李凌听了,眨了下眼,不明觉厉。而杨轻侯这时却笑吟吟地走了过来,郑重行礼谢道:“多谢穆叔叔你出现救我,要不然……”说着,她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急声道,“对了,穆叔叔你来了这儿,那我哥那边呢?” “他没事,有你师父在,没人能伤得了他。而且局势已经彻底由我们掌控,更不可能有敌人能威胁到他的安全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在知道你落水后,才让我赶来寻找接应。”穆旦天说着又关心地打量了她几眼,“你没受什么伤吧?” “嘻嘻,没事,好在穆叔叔你来得及时,不然真可能要受伤了。对了,”杨轻侯又一指同样走过来的李凌,“这次得亏有李公子帮着我,要不然当时在船上还真不好说会怎么样呢。” 李凌赶忙摆手:“是杨……姑娘你救我帮我更多才是,我可不敢居功。而且要不是穆……大侠及时杀到,恐怕我这条命都要丢在这儿了。” 穆旦天又冲他微笑颔首:“李公子谦虚了,你总归是帮了咱们的,到时定有重谢。对了,那支响箭是你放的吗?”后一句却是对杨轻侯所说。 杨轻侯笑着道:“虽然不是我放的,却是我刻意安排的。因为当时情况不妙,我也需要我们的人赶来救援,可一时间又没有联系人的办法,那就只能借他们的响箭一用了。果然,穆叔叔你就循着动静赶到了。” 李凌吃惊地看了她一眼,没想到当时情况下,她居然还考虑到了这一点,这个女人还真是厉害啊,怪不得能成为漕帮的首脑人物,真真的智勇双全。 穆旦天了然一笑:“走吧,我想此时前方情况已经到了收尾阶段了,经此一战,帮内那些不服你们兄妹,另有异心之人已然全部露头,今后你们也就能松口气了。” “嗯,希望如此。我们漕帮可不能再生乱事了。”杨轻侯点头道。 李凌却在此时若有所思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半晌后才说道:“所以,其实今日的这场乱事早在你们的预谋之中?而我,也是被你利用的棋子吗?” 第161章 真相内情(上) 之前时刻都身处险境,李凌压根就没能静心想想自己怎么就会和这样的江湖恩怨仇杀牵扯到了一块儿。毕竟他又不是漕帮的人,也不认识任何一个漕帮子弟,更且还是个文弱书生,怎么都和这样惊险血腥的战斗没有半点联系才是啊。 现在终于安全,他也就看出些问题来了——自己所以会是这么个情况,只因为当时杨轻侯非要拉了自己在船头下棋,而当变故发生后,自己也就被动地只能与之一路同行,经历了一番生死…… 所以现在看来,自己是被杨轻侯故意拉进乱局的!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自己和她,和漕帮真没有半点恩怨可言啊。 李凌在问出这话后,不等他们回答,又突然张口连打了三个喷嚏,随即一股深深的寒意从全身三万五千个毛孔直灌而入。危险过后,不光头脑恢复了过来身体也是一样,他终于感到了极度的寒冷。 要知道,刚才为了逃命,他二人可是从水里游过来的,一番周折后,衣裳上的湿气早就侵入体内,现在反应过来,那滋味可实在太不好受了。 “那个李兄,我看还是先回去让你换身干衣,再说其他吧。”杨轻侯趁机提议道。李凌倒是还想坚持要答案,结果一张口,又是一个喷嚏,他可比不了对方武艺精湛,风邪难侵,可真有些遭不住了,只能苦着脸点头认同。 有了穆旦天的护送,接下来的行程自然安全得很,再没有遇到任何敌人的袭击,很快他们就又回到了太平渡附近。此刻,那边的天空亮如白昼,早被火把灯笼等物照得一片通明,远远看去,就能瞧见数百人,十多艘大小船只已把两艘中等规模的船只围困在了一个角落里,使其再难脱身。 而那两艘船上,则还有上百人死守本船,不断用弓弩阻挡攻上去的对手,暂时保证自身安全。但杀声不断响着,哪怕不怎么懂兵事,也不懂江湖事的李凌远远看到了,也知道那边已是穷途末路,再难翻身了。 “穆先生,大小姐,你们可回来了。”在三人到来后,立刻就有一个汉子大步迎来,说着还关切地打量杨轻侯,“大小姐,你怎么就突然从船上离开了?可把帮主给吓得不轻……” “当时情况有变,我也只能冒险一试了。这些先不说,这位是李公子,这回多亏了他我才能从容脱身,你赶紧带他先擦洗下身子,换身干衣服,可别冻着了他。”杨轻侯说着一指李凌。 这位才终于把目光着落到李凌身上,冲他一笑道:“李公子对我漕帮之恩,我等兄弟定然铭记在心。我先带你去那边换衣裳吧,请。” “有劳了。”李凌说着又打了个喷嚏,随后才又看向杨轻侯,“你答应我的事情可别忘了……” “你放心,待会儿出来,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还有你的家人,他们一定就在这边。”杨轻侯笑着一摆手。这时穆旦天却在旁边道:“你也去换身衣裳吧,这样终究不雅。” 她才发现自己此刻也是衣衫不整,半干不干的衣服穿身上也实在难受,便点了下头,也和李凌一道去了另一边的船上换衣裳。 漕帮还真就有相关安排,李凌被人领上一条客船,进了舱房,就发现那儿不光有个大大的浴桶,里头的水还冒着热气呢。另外桶边桌上还放了一碗热腾腾的姜汤,显然就是为入水之后的人准备的。 他也不再客气,当即除掉所有衣裳,先进浴桶好生泡了一阵,直到身体暖和回来,方才擦干抹净,换上一身略显宽松的衣衫,再喝下那碗姜茶,开门而出。 正好,隔壁的舱门也是一开,出来个模样娇俏,明眸皓齿,皮肤白里透红的美人儿。只见她三分娇媚里又带着七分英气,即便刚洗澡出来,穿着一身女装,依然叫人不敢轻视,尤其是一双狭长的凤眼,斜看过来时,更叫人既惊艳,又紧张,不敢逼视。 虽然装扮换了,模样也有所变化,可李凌还是在一怔后,认出了她的身份来:“杨姑娘……” “别催,我告诉你实情就是了。其实我把你拉进此事也不是真想害你,只是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才不得不这么做。”杨轻侯忙打断他的说话道,“至于更多内情,我实在不好跟你明说啊。反正这回算是我欠你的,到时我们漕帮一定会补偿你。还有,你家人,就在那边的船上,我现在就带你过去。” 李凌低咳了一声:“杨姑娘,其实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而且我想我已经明白了一些内情。比如,你应该并不是杨轻侯吧,你的哥哥,也就是他们口中的帮主才是杨轻侯,而你……之前应该就是为了扮成他才出现在我们船上,不知对也不对?” “杨轻侯”的两条柳眉顿时微微一挑:“你怎么猜到的?”这话却算是承认李凌所说不错了。 “这不明摆着吗?你明明是女儿身,为何之前要化装成男子?恐怕就是为了迷惑敌人,让他们以为杨轻侯就在船上,从而把所有敌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这边,却不防真正的杨轻侯却带人黄雀在后,只等他们一露面后,包围歼敌!” “杨轻侯”还在愣怔中呢,两人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阵掌声,一个略显赞许的声音跟着响起:“厉害!李公子还真是目光如炬啊,只看这一点表象,就把真相给推断出来了,在下佩服!” 李凌循声回头,就见一个似曾相识的青年嘴角含笑地朝自己而来,而“杨轻侯”则更是迎上一步:“哥,你怎么跑这边来了?” “妹妹你立下如此大功,还险些出了事,我若不赶紧过来看看,心里哪放得下啊。”说着,他又看向李凌,“在下杨轻侯,见过李公子。” 果然如此!李凌也赶紧抱拳回礼:“杨帮主客气了,在下也只是适逢其会罢了。真要论起来,杨姑娘帮我只会更多,要不是她,恐怕我早就出事了。” 长得与妹妹有六七分相似,只是更显英气的杨轻侯也是一笑:“不管怎么说,舍妹也是你帮着救出船的,所有论恩情,还是我们欠你的。你放心,你家人我都把他们安顿在前边的客船上,绝对安全。” “那就好,那我就先告辞了。” “李兄且慢走,我还真挺好奇你是如何看出真相的。”杨轻侯颇有些兴趣地看着他道。 李凌略作沉吟,便看着他道:“不瞒你说,一开始我确实没瞧出任何问题,直到杨姑娘露出真容……当然,那时我还以为她如此装扮是为了方便统率全局呢,毕竟江湖上的事情男人总比女人好出面。但后来,在知道她有个哥哥后,我就生出另一个想法了,会不会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策略呢,一个引蛇出洞的策略。 “其实刚开始时,杨姑娘刻意与我接触,然后硬拉我去船头下棋就挺不合常理的。因为我并非江湖中人,实在不该被她相中才是。另外,从后来她与那些兄弟的对话中,还可知道其实她一早就在为即将到来的战斗做准备了。既然眼前就有一场大乱子,她怎么还会有闲心拉我去下棋说话呢?所以唯一的解释就只有……这也是在全盘的计划之中!” “哼,你倒是挺聪明的。”“杨轻侯”皱了下鼻子道,“没错,我是假扮哥哥,好让那些人以为这是个一劳永逸的大好机会,为此,我还特意跑到船头,就为了让他们的眼线清楚看到‘杨轻侯’就在船上。而事实上,我哥哥则一直埋伏在暗处,等待着他们出现落网。 “而为了把戏演真了,我连哥哥习惯的下棋也得装出来。本来想着你一个读书人总是会下棋的,结果……”说着,她又有些不屑地瞥了李凌一眼。 李凌却只作不见,轻轻点头:“怪不得,我说你怎么就突然心血来潮似的非拉着我下棋呢,原来也是为了引蛇出洞啊。” “是啊,不过有一点确实是我们没有想到的,倒是你的一句话点醒了我。” “什么话?”李凌都忘记自己说过些什么了。 “你提到,帮中与我们不一条心的会想着投靠官府,而官府则可能趁机利用他们除掉我们来控制漕帮……而一旦官府真动了兵马,那我们的布置就可能适得其反,反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话到这儿,杨轻侯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犹有余悸地呼出一口浊气来:“是啊,这么大一个变数我们居然一直未曾想到,确实太凶险了。要不是这次运气在我们这边,说不定真就要在阴沟里翻船了。” “运气?”李凌有些不解地皱了下眉头,想要问个明白,又觉着事情终究与自己无关,还真不好开口了。 倒是杨轻侯没有半点见外地一指前方那两艘被困船只:“那船上被困者多半都是突然杀出的官府的人,是真正的朝廷兵马!”  第162章 真相内情(下) 李凌的眉眼猛然一跳,心说这事如此重要,你不该只和自己亲近之人提及吗?怎么就跟我一个外人说起来了? 杨轻侯只轻瞟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我等终究只是江湖上的草莽,论心思缜密确实远比不了李公子这样的读书人。所以你只听舍妹提了几句话,便瞧出最大的隐患来。” “慢,慢着,在下什么时候说过此等话?”李凌赶紧打断道,冤枉啊,自己可没有和这些人合谋的意思啊,更不可能指点他们来对付官军了。 “怎么,李兄你忘了吗,就在之前你与我对弈聊天时,你就曾提过一句,若是我漕帮内有人与官府勾结,则咱们的处境将岌岌可危。”“杨轻侯”笑着说了一句,顿时让李凌皱眉,却无话可说。 当时他也就那么一说,可真没想到会有此等变数啊。随后才苦笑道:“这么说来,在下还真起了点作用?” “李公子你的作用当然并不在此,不过你助舍妹逃离商船确实帮我良多,要不然恐怕我真就投鼠忌器,不好应对了。”杨轻侯说着又看了一眼前方,“这回他们确实是有心算无心,哪怕我之后得了提醒,也已来不及做出反应。” “那为何会是这么个情况?”李凌好奇地追问一句,也指了指前方已被完全封死出路,做着最后挣扎的两艘船。 “这也多亏了你啊。”杨轻侯笑着说道,看李凌一副迷惑的样子,他又解释道,“李公子你有所不知,其实此番行事,他们也是处心积虑,料定我不知官军已然介入,所以便想以帮内某些人为饵,给我来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李凌微微一眯眼,就明白了他话中之意:“你是说你漕帮里的人已经和官军联手,故意让你知晓他们的阴谋,然后好引你动手。而到了最后关头,便由官军收拾残局?” 杨轻侯点头:“就是这么个意思了!之前我也真不知道他们给我设了这么个陷阱,本还想让舍妹化装成我的模样,引那些人一一现身呢。” 顿了一下,他又叹息道:“其实早在先父在世时,帮中就已有人打起了抢夺我漕帮内权势的主意,只是当时他老人家威望够高,才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可去年先父一走,这些人便再按捺不住,这一年来,他们的那些阴谋都快人尽皆知了。但我毕竟年轻,至少在他们有所异动前不好主动下手,所以才如此被动。 “也正因如此,才让他们抓到了破绽,料定我必然会在这一回倾力一击,于是就有了官军介入。” 这些内情显然是到了这时尘埃落定,杨轻侯才逐渐拼凑完整,说来好像很平淡,但其中的凶险,却完全不下于正面的交锋搏杀了。 就是李凌也不得不为这个与自己年纪差不多的青年捏一把汗,也为他能于绝境翻盘而感到钦佩了:“既然如此,今夜的这一局又是如何翻过来的?”“还是多亏了你李兄啊。” “我……我真什么都没做啊。” “因为那把火。”杨轻侯终于不再卖关子,一指前方那条还有浓烟和火光腾腾而起的商船,“早前,埋伏于岸边的官军就和我帮中叛徒约定好了,以点火为号,他们便即刻杀出!” 李凌顿时一愣,他终于明白了过来:“是庄强的那一把火……” 就在他们离船之前,庄强突然带人杀到,而在他们动手之前,为了切断自己的退路,就在商船尾部放了一把火……谁能想到,这一把火居然让某些人辛苦布下的一局彻底被打乱……真就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了! 杨轻侯笑着道:“本来当时我也正准备带人包杀过去,结果岸上却先有人动了,而且这股人马看着更为齐整,即便是在黑夜里都队列分明,最是显眼不过。这才让我察觉情况有变,只能临时再作布置,在放他们上船后以火攻之!” 当伏兵变成明子,他们对战局的影响就立马打了个对折,而此处说到底还是漕帮的地盘,是他们的主场,杨轻侯又是谋定而动,取得最终的胜利自然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李凌没有问过多的细节,只是在沉吟半晌后,方才一声叹息:“看来这回就是老天都站在杨帮主你一边了。” “呵呵,老天有没有站我这边我不好说,但李公子你却是帮了我的大忙。我杨轻侯虽然算不得什么好人,但也恩怨分明,此番人情,我是铭记在心,必然要报答的。所以为防你不明真相,我特来解释一二。” 其实你真不用跟我解释这么多的,我被蒙在鼓里挺好,那还不用为此担忧呢。李凌心里话终究不好说出来,只能是苦笑以对。但随即,他又想到了什么:“杨帮主跟我说这许多应该不止是为了解我之惑吧?” “呵呵,李公子果然心明似镜,杨某佩服。其实我想说的是,到了这一步,李公子已无法置身事外,所以可有想过就此加入我漕帮吗?” “嗯?”李凌这回是真有些懵了,对方居然会想着招揽自己加入漕帮,这算是什么脑回路?我又不是江湖中人,而是一个赶考的举子,和你们漕帮真就是萍水相逢啊,怎么就入你法眼了? 杨轻侯正色看着他:“李公子别以为在下是在说笑,我这全是肺腑之言。或许一般人看我漕帮上下就是一群草莽,一帮卖苦力的。可事实绝非如此简单,我帮中也是卧虎藏龙,不说其他,穆先生便是这天底下少有的一流高手,真豪杰,若我漕帮真如此不堪,他会甘愿留在这儿吗?” 李凌忙表态道:“杨帮主过谦了,我从不认为漕帮就是一群草莽之徒,我虽然没认识几个人,但如你,如杨姑娘,还有穆先生,那都是一时英杰,让我自愧不如。” “哈哈,要论武艺,你自然是比不了咱们这些老粗的,但论头脑谋略,我相信我等众人却远非你李公子的对手了。你能轻易看出我们的危机,便非我所能。所以……”说到这儿,他的神色变得极其郑重,“我杨轻侯想以漕帮帮主的身份邀李公子你加入我帮中做一供奉,引领我等成就更大的功业!”说完这话,他已深深一揖作了下去。 李凌是真有些傻眼了,赶紧上前去托:“杨帮主这可折煞在下了,我……我只是一介书生,实在当不起如此高看啊。” 杨轻侯直其腰来:“这怎么叫高看呢?我漕帮如今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所以我才诚信相邀。当然,李公子你有所顾虑我也能够明白,你毕竟是有功名在身的清白之人,你的志向远大,是想有朝一日身处庙堂之上的人物,所以不屑于和我们这样的江湖草莽浪迹天涯。” 李凌面露难色,有心否认吧,又觉着太虚伪,恐怕对方能看出来,而且自己也真不想入了漕帮,而把辛苦考来的功名丢弃。可真要承认,就太得罪人了。 杨轻侯却不以为忤地一笑:“李公子,无论你相不相信,其实在下是真把你视作朋友看待的,而我如此说来,其实也是在为你着想。今日此事之后,纵然你与我漕帮并无多大关联,恐怕他日别人也会因此事而将你和我们牵扯到一块儿了。而官府里那些人,素来轻鄙我等江湖人,这对你来说终究不是好事啊。 “再加上这一回我们漕帮势必已把官军方面给得罪死了,我们倒是不怕,可你却不同了。所以,为了你的安全考虑,还是入我漕帮最是稳妥。” 对这一说法,李凌倒是有些认同。这次的事情闹这么大,恐怕当地官府是一定要深查的,自己确实无所遁形。除非……李凌突然想到了一点,却是把自己都给吓了一跳,这做法可太狠了些,恐怕没人真敢这么做吧。 杨轻侯见他意动,便又说道:“李公子你是因为自身只是读书人才觉着有些为难,可其实我漕帮之内也是有不少相关人才的,到时我可以请他们来与你结交,你有什么抱负,其实在我漕帮之内也一样能够施展……”话说到这儿,他突然一顿,却是看到有一名兄弟火急火燎地跑来,显然是前方战事又起变故了。 杨轻侯神色一变,便向李凌告了声罪,赶紧迎了过去:“出什么事了?”招揽李凌可以慢慢来,眼前这一战却必须取胜! “帮主,褚舵主和黄舵主带兄弟上船,却被那些杀千刀的给阴死了!”这名汉子双目赤红,几欲喷火地说道。 “怎会如此?”听到这话,一直表现得从容自若的杨轻侯也勃然变色,咬牙喝问道。 “他们……他们假意说愿意弃械投降,然后让两位舵主上船商谈。我们不防有诈,结果一上了船,他们就动手了!” “卑鄙!”杨轻侯一声怒喝,可在愤怒之余,又是一阵无力,因为眼前这事还真不好办…… 第163章 反击报复(上) 这一回的漕帮内乱本就在杨轻侯的意料之中,他也乐意这样的局面出现,因为只有经历了这一场变故,由自己亲手解决掉这些帮内的反对者,他才算真正坐稳这一帮之主的位置。 为此,早在数月前他已开始谋划此局,为此,杨轻侯甚至把妹妹都推到了如此危险的境地里,而自身则藏于暗处,只为在最后关头一举荡平所有敌人! 可官军的涉入却让局势变得难以控制,其实要不是李凌这个变数出现,他说不定都已经败了。可即便如此,眼下已被堵在渡头角落里的那些人他依旧觉着有些棘手。若只是漕帮内的叛逆者,杨轻侯自然不会放过,可事实上那里头现在可还有上百官兵呢,这就叫人无法放开手脚猛攻了,只能暂时拖住他们,再想法子,或是让他们投降之后再作处置。 可结果是,杨轻侯还没想出如何发落他们呢,这些人反倒看出了他的心思,来了一手诈降,让他伤亡不小。 两名漕帮舵主并二十多个帮中好手被杀,这对围堵渡头的其他帮众的影响自然极大,甚至有数条船只开始向后退却,不敢再如之前般激进了。 而这一切落到那边船上几名军将眼中后,他们更是发出了一阵猖狂的大笑:“韩宾,现在你相信我们还有机会了吧?” 漕帮三大护法之一,也是此番内乱的主导之人韩宾,是个五十来岁,高高瘦瘦,有着一张赤红脸膛的汉子,此刻他的目光追随着那些被抛落下水,使得船前水面浮上大片血红的尸体,面上的肌肉便是一阵颤抖:“范大人,你这么做就不怕激起他们的怒火,使我们万劫不复吗?” “哈哈哈……非是我范虞看不起你们漕帮,可事实就是如此,就算给他杨轻侯十个胆子,他也不敢真对咱们兄弟下死手。从之前种种来看,他就是在给我们施压,想让咱们投降而已。但我范虞是什么人?我可是淮北卫潘都督麾下参将,岂是一个小小的漕帮便敢冒犯的?” 韩宾的脸色微微一变,这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吗?但此刻双方同坐一船,自己又到了这一步,也只能由着他放肆了。 范虞不屑地看着前方:“适才我亮明身份后,他们的攻势便已弱了许多,只是虚张声势地围而不攻。现在我又诈降引其自投罗网,更说明你漕帮的人色厉内荏,所以接下来,只要我带人再冲一回,就定能突围出去。韩宾,你只要跟着我,就一定能平平安安的,而只要这回脱身,下一回,我定要取了那杨轻侯的首级,以泄今日之恨!” 说到这儿,他骤然回头,冲身后那些兵丁喝道:“弟兄们,大家可都歇足劲儿了吗?要是歇足了,就跟着咱杀这一场!” “是,将军!”那百多名军卒纷纷怒吼着,似是要将心中的憋闷一股脑全喷出来!之前他们确实太憋屈了,杀到地方结果发现敌人居然不在,然后本该包围杀上的他们反被漕帮那些乌合之众给围上了,一番厮杀,只能且战且退,最后困守于此,实在是极大的屈辱! 这些兵卒振奋的吼叫也让其他漕帮败众的精神一振,许多人又重新握紧了兵器,准备再做一场厮杀。倒是那韩宾,此刻神色间却还是存着忧虑,敌众我寡,纵然他们有所顾虑,自己等人真能杀出去吗? …… “帮主,这仇不能不报!” “是啊帮主,他们如此嚣张,若真让他们平安离开,我们漕帮今后还如何在漕河上下立足?” “帮主,就让我带弟兄们杀一场吧!大不了我到时以死谢罪,不连累咱们漕帮!” 看着面前一众因为两名舵主之死而群情汹汹的弟兄们,杨轻侯也是双目泛红,满脸的杀气。可终归有所顾虑,不敢轻易下这个命令。以如今困守的官兵实力,现在聚拢的数百漕帮弟兄自然足以将他们全歼,可问题是报仇之后呢? 漕帮毕竟不是匪寇,绝大多数弟兄都是良家百姓,还都拖家带口的,难道真就此去和朝廷,和官军作战吗?别说漕帮没这个实力和野心,就算他真有这样的想法,以如今的太平世道,也就一场小风波,一旦朝廷大军杀到,便是冰消瓦解,彻底被灭的下场啊。 “各位兄弟,我知道大家感到愤怒憋屈,想到报仇,可……”杨轻侯正要劝说众人,自己妹妹突然来到身后,凑到耳边小声道:“哥,李公子说有要事相商。” “现在我哪有心思与他商谈进入漕帮之事啊,等待会儿吧。”杨轻侯摇头道,事分轻重,与眼下局势比起来,拉李凌入帮已成小事了。 “他说他有办法帮你解开眼下这一局。”妹妹的话让杨轻侯略微一怔,眉毛一挑后,才又冲众人一抱拳:“弟兄们稍候片刻,我很快就给你们一个答复!”说着,已转身走向了一旁的李凌。 其他人见此也有些疑惑,不明白自家帮主为何会突然去和那个看似弱不禁风的书生说话。 “你说能解此局?”来到李凌跟前,杨轻侯即刻问道,事态紧急,他都来不及多作寒暄了。 李凌勉强笑了下:“我刚才问过了,对面船上的是淮北卫的官兵,可这儿却早出了淮北地界了。” “那又如何?难道到了这儿他们就不再是官兵了?” “官兵自然还是官兵,可问题是,他们真不该出现在此的。”李凌吸了口气道,“你不在官场,所以对其中一些门道所知有限。我大越军中自有严规,各地卫军只管着自己的城防守责,除非上级衙门调遣,否则是不能离境的。我可不认为这支卫军是奉命前来,恐怕他们这是私下行事!” 杨轻侯终于是品出了他话中深意,眼睛也迅速眯了起来:“你是说他们自身就已触犯了军法?” “是的,倘若真被上峰所知,那个叫范虞的参将必然会被严惩,而派他来此的军官更是极可能人头落地!所以别看他们现在嚣张,肆无忌惮,可实际上他们也是头悬利剑呢……” “可这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难道你让我之后告发他们吗?”这当然有些用处,可对他彻底掌握漕帮却没有太多帮助,一旦让韩宾等人脱身,漕帮势必分裂! “告发他们能有什么用?我要说的是,他们此行本就非法,一旦出了事,就是他们的主将人等,也只会把事情压下去,不敢声张。” 这句话终于是彻底点醒了杨轻侯,让他的眼中也在了然之后闪过了危险的光芒。而后,他更是深深地望了李凌一眼:“李兄,你确实是个人才,若肯入我漕帮,我以副帮主之位虚席以待,如何?你不用急着回答我,看我这次先把事情办妥,再与你深谈!” 说罢,他转身大步来到前边,此时的杨轻侯再没有了之前的左右为难,眼中更是杀气满溢,真正有了一方大豪的霸气:“宣羽,你带一百弟兄从左侧攻击,荆烈,你带一百弟兄从右侧攻击,把他们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你们两路人马身上。” 一顿之后,他又看向刚才叫嚣得最狠的那名壮汉:“方桓,你不是想为自己的换帖兄弟报仇吗?我给你机会,你亲自带人,下水凿船,落水的,一个不留!” 方桓的身子猛然就是一震,当即大声喝道:“我一定不会放过任何一人!” “不错,这一回,不管是那些叛徒还是官军,全都一个不留!你们作牵制吸引的也不必留手,能杀多少杀多少,我要这太平渡的河水变成血色!”杨轻侯的说话带出了冲天杀气,直引得周围众人个个双目泛赤,大声应命后,果断出发。 几声竹哨响起,数百人马分批而动,直朝着已经蠢蠢欲动的那两艘商船围杀过去。 看到这一幕,范虞依旧是一脸不屑:“他们还敢真伤了我们不成,给我杀过去!只可惜刚才把箭矢都用光了,要不然我们能杀更多贼人!” “杀啊!”这些官兵个个抖擞精神,高举着兵器,催动船只就朝前方驶去,砰砰几声响后,已接连撞翻了六七艘拦路的小船,顺带着还伤了数名漕帮子弟。这让他们的气势更盛,大有一鼓作气就杀出重围的意思。 可就在这时,左右两边各十多条船只已打横迫近,一阵阵箭雨由竹弓射来,虽然力道准头都不如他们的弩箭,可在密集的攒射下,还是让不少人中箭惨叫,也让两艘商船前进的动作为之一缓。 “怎会如此?他们居然敢对我的人下手,他们就不怕被认定杀官造反吗?”范虞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可就在他大声怒吼间,又一支箭飞射而来,噗哧一声便钉入其肩头,使他后面的话变为一声惨哼。而两边的船只则趁机越发靠近,迫使他们只能转帆后退,想要再做死守。 可就在这时,脚下却已传来了一阵咚咚的闷响,最致命的攻击已然开始。 第164章 反击报复(中) 对水上讨生活的人来说,没有比船底突然传来如此声响更可怕的事情了,因为他们都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当那咚咚声不断响起时,本来还在指挥手下弟兄拼死反抗的韩宾当即顿住,口中轻轻念出一句话来:“完了,彻底完了……”而其他的那些漕帮人等也在同一时间失去了继续反抗的勇气,任由两边的船只撞上来,使本就已经出了问题的商船以更大的角度向着侧方倾斜过去。 此刻商船底层舱房内已出现了十来个碗口大小的破洞,随着河水泊泊倒灌而入,这些破洞也被不断扩散,最后连在一起,成为一个巨大的窟窿。只一会儿工夫,河水就彻底涌入底层,浑浊的水流在其中肆意奔流,又不断向上蔓延,也带得整条船只不断倾斜下沉…… 到了这一步,两边夹击的漕帮众人都不用再费力攻击了,只消左右盯死了他们的退路,船上的敌人就只能鬼哭狼嚎着东倒西歪,,顺着不断倾翻的船身,或主动,或被动地如下饺子般不断落水。 而水下,也早有人张开罗网等着他们了,一旦有人落水,层层渔网一缠上去,便是刀剑齐上,将之瞬杀水中的结果。这一回无论他们是原来的漕帮弟兄,还是官军,都是一视同仁,只有极少数身份特殊者,才没有被当场格杀,而是由专人上前伺候——趁着他们落水未稳,把人直接拖入水中淹个半死,这才把人跟拖死鱼般拖上小船,送回渡头。 李凌在岸边看到这番战斗,只觉着乏善可陈,这完全就是实力上的碾压啊。所以只要杨轻侯一旦下了决心,两艘船上的敌人根本就不可能存在还手的可能。不过当几个重要人物被带上来时,他还是略带关切地迎上前去,目光从那些漕帮人物脸上一扫而过,最后着落到一个颇显威严,即便身为阶下囚依旧奋力挣扎,口中含糊叫嚷的家伙身上:“放开我……我是朝廷参将,你们这是要杀官造反吗?” 直到这时,范虞依旧不相信他们真敢对自己下手。自己可是堂堂五品武将,漕帮又不是那些无法无天的水匪,他们可都是拖家带口的良民,所以他有恃无恐,叫嚣不断:“快放开我!杨轻侯,杨轻侯你敢出来见我吗?” 这时,一个书生气十足的青年来到了他的面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位将军就是淮北卫军中参将吗?” “你是什么人?可是杨轻侯让你来见我的?他没胆子和我说话吗?” 李凌冲那几个拖他过来的漕帮子弟一抱拳:“几位可否让在下与他说几句话?我有些事情想要问他。” 这些人之前也见过李凌和杨轻侯在一起,知道他是自家帮主的座上宾,便也客气地说道:“公子只管问他便是,反正现在咱帮主还得先处置韩宾等叛徒呢。” 事实确实如此,就在不远处,韩宾等一众漕帮叛徒已被人五花大绑地送到了杨轻侯面前。后者的目光如两道利剑死盯在了他们面上:“韩宾,韩护法,还有你们这些人,都是我漕帮前辈,多年来更是追随我父亲走南闯北,才创下了我漕帮如今的基业。我也一向很是敬重你们,可你们为何却不顾多年交情,居然要勾结外人反我?” “哈……”韩宾吐出了一口水,抬头回看杨轻侯,“你也说了,这漕帮是我等与你父亲一同打下来的基业,这也是我们的心血。可杨老大最后又做了什么?他居然把帮主之位传给你这个黄口小儿,而没有想过咱们这些兄弟!这叫敬重,这叫不薄?” “就因为这个,所以你才干出这样的事情来?”杨轻侯目光幽幽,语气变得极其冷冽。 “要是你小子是个听人劝的也就罢了,可你这一年里都做了些什么?居然还想重走之前的错路,认定了官府不能插手我漕帮事务,认为我们有实力独霸漕运生意……你这么做只会让我们漕帮成为官府的眼中钉,让几十万兄弟家属到时候死无葬身之地!我身为漕帮护法,护的不是你杨家人,而是整个漕帮几十万弟兄,所以我必须反你,必须改变一切!” 听完这话后,杨轻侯轻轻一叹:“你的说法确实也有几分道理,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让我漕帮独霸整条漕河。之前一年里,因为外边总有人想趁着父亲亡故来打我漕帮主意,我才会力主用强……你们有什么想法,只要跟我说,我自然会做出改进!我杨轻侯又不是听不进劝的人!” “哈哈……说得好听,杨老大当初也是这么说的,可真到了节骨眼上,他哪一次不是我行我素?之前官府的人也见他不止三两次了,可他连官府给他的官职都不要,那可是三品的漕运官啊,是多少人一辈子都触及不到的高位,他却不屑一顾。所以从那时我就明白了,想用言语劝说你们改变想法是不成了,必须用强的,待我成为漕帮之主,才能扭转这一情况。” “你说的倒是好听,什么为漕帮兄弟着想,其实说到底还不是只为自己的利益?你眼馋那个朝廷册封的三品官,所以才会联络这些人反我!”杨轻侯当即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他的真实意图。 韩宾微微一愕,随即又嘿的一笑:“是又如何?你一个黄口小儿懂得什么?” “我确实什么都不懂,我只知道一点,就因为你们的野心私心,让数百漕帮兄弟白白死伤,你们更是勾结外人杀我两位舵主,早已犯下漕帮大戒!”杨轻侯说到这儿,目光中杀机陡生,“现在我便以帮主的身份定你死罪!” “哼,成王败寇,我早知道是这么个结果了。”韩宾说着又直视杨轻侯,“不过你别以为杀了我们事情就能彻底终结,祸根早已埋下,绝不是你能轻易化解的。” 杨轻侯回看着他:“我知道,除了你之外,我漕帮内还有不少其他人也对我多有不满,也在想着法子算计我。所以我想要你把这些人都告诉我。” “哈哈,你以为我都要死的人了还会告诉你这些吗?” “那可难说,毕竟你韩护法也是有牵挂的。” “你……你什么意思?”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你在杭州的儿女和小妾日子确实过得很逍遥,你还给他们留下了足够一世无忧的钱财,哪怕你死在这儿,也不用担心他们。我想你应该是这么认为的吧,所以才如此大胆从容。” 韩宾的神色终于变了,从刚才的淡漠从容变成了慌张愤怒:“杨轻侯,你可别乱来,别忘了我们江湖人素来讲究祸不及家人……” 周围几人也都露出了犹豫之色,似要劝说杨轻侯不要拿韩宾的家眷作要挟。可杨轻侯后一句话却让他们开不了口:“可你别忘了,是你先坏了规矩在前!我们江湖中还有句话,江湖事江湖了。可你呢,既为我漕帮之人,就不该勾结官府,所以从那时开始,你就再不是江湖人了,你已是官府走狗,你的家人为何还要受到我们江湖人的保障?而且就在刚才,你也从未想过自己是江湖人,居然联合外人把我两位舵主引诱上船……这时你又想起什么江湖规矩了?真以为我漕帮规矩,是由得你想要就要,想抛就抛的吗?” 说到最后,他更是一步来到韩宾跟前,一脚将之踹翻,再踩于脚底:“韩宾,你若想保住自己家人性命,就把那些人全说与我知,不然,不出半月,我便送他们下来陪你!你自己选吧!”这一刻的杨轻侯才终于显露出了他作为漕帮之主的杀伐之气来,顿时震慑全场。 而韩宾的身子开始剧烈颤抖,真正感受到了恐惧是个什么滋味。半晌之后,他终于点头:“我……我说……” 同一时间,另一边,范虞也是一脸的失魂落魄,恐惧的神色布满整张脸,再不见刚才的嚣张和有恃无恐。因为李凌已经把他眼下的处境分析了一遍,告诉他此刻的他其实已经被官府放弃,一旦身死,他所谓的淮北都督只会封锁消息自保,而不是为他报仇。 如此,漕帮众人不会再有顾虑,杀他也就跟杀鸡没什么两样了。 当自以为的最大凭恃突然消失,范虞的气焰顿时全消,身子摆动间,口中喃喃不断:“怎会这样?怎会这样?”随即又想起什么,有些乞求的看向李凌,“李公子,你……既为漕帮座上客,必然是可以帮我的……只要你开口,我一定铭记你的恩德,他日必有厚报……”他怕死,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求生的机会了。 尤其是当他看到韩宾被杨轻侯踢翻,一口长刀已指在心口时,对死的恐惧更是充斥全身,再顾不得什么颜面身份,噗通一声就跪在了李凌面前,向他告求起来。 李凌任其跪倒,面上看不出半点喜怒来,只是慢悠悠道:“我可以帮你说话,但在此之前,你也得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第165章 反击报复(下) 已被击破心防的范虞此刻再无挣扎,老实说道:“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如实相告。” 李凌目光一闪,沉声道:“去年中秋之后,你淮北卫军中是否派出几十人离营去了衡州府,还与江北县的韦家勾结在了一处?” 这个问题让范虞的身子轻轻一震:“确……确有此事,这是管指挥下达的命令,我却所知有限,不知他们到底去江城县做了什么……”话说到这儿,他的脸色又是一变,因为李凌脸上的笑容多了讥诮,也让他察觉到自己失言了。 李凌稍稍伏低了身子,盯着他的眼睛:“你说你与此事无关,却又知道他们真正去的是江城县,这是不是太矛盾了些?我想这事乃是军中机密,非亲历者是不可能知道他们的真实动向的。你,应该就是带队之人吧?” 范虞张了下嘴似想要为自己辩解几句,可话到嘴边,却还是被李凌的气势所慑,不敢再作狡辩,只能无力点头。他是真后悔自己刚才话中露出破绽啊,实在是心中惶恐,想要抵赖,不想口快不打自招了。 李凌的面色愈发阴沉:“到底是什么人让你们不顾军纪私自出营去江城县的?一营指挥真有这么大胆子?” 事到如今,范虞只能实话交代了:“管指挥也只是奉命行事,费都督才是下令的那一个。不过他也是受人之托,至于具体是什么人让他帮韦家我……我就不敢多问了。” 李凌这才轻轻点头表示认同,这么说才正确嘛,一省都督,总督军中大小事务,确实可以在军中一手遮天,派一小队兵马私自离营才会神不知鬼不觉,就跟今日一样。 “淮北卫都督费重吗……”李凌自然是知晓其姓名的,也知道他现年四十三岁,是如今大越各省都督中年纪最小的一个。据说他当年也是靠着剿匪立下的战功,然后才一路升迁到如此高位,现在联想一下,说不定他的起点就是当日韦家与贼匪那一战啊。 因为知道姐姐被人掳走时有军队参与,李凌之前也曾仔细了解过大越军营里的一些情况,尤其是淮北卫,更是他着重调查的对象。也正是从这些调查里,他明白了军中一些纪律,也知道像范虞等人般擅离职守私自行动的罪过有多大,那些上司一旦发现他们被杀只能哑巴吃黄连——可以说正是范虞去年的那一次行动使他们有了今日之败局! 范虞并不知道其中因由,只是巴巴地望着李凌:“我什么都说了,你……你就放过我吧……” “最后一个问题,衡州府衙当时为何会与你们合作,把江城县令骗到府城?” “狄知府所以肯配合我们,乃是因为看了我家都督的一封密信,而且他本就官职远低于我家都督,所以从命行事也在情理之中。” “是吗?那封密信里写了些什么?你可看过吗?” “那信上有火漆覆盖,又是费都督郑重交代要我当面交给狄知府的,我自然是不敢私下拆看。而在看完后,狄知府就将那信给毁去了,所以只有他们两个知道那信中内容。” “好吧,我的话问完了。”李凌满意点头,就在范虞稍松一口气的时候,边上却是一声惨叫,他猛然扭头看去,正瞧见杨轻侯手起剑落,将韩宾钉杀在河水边。与此同时,其他一些漕帮中人也全数动手,没有半点迟疑地把兵器刺进了十多个俘虏体内,在他们气绝之后,再一脚将尸体踢进滚滚漕河,几个浮沉后便没了踪影。 见到这般光景,范虞脸上的恐慌更重,都要给李凌磕头了:“李……李公子,我可与你无冤无仇啊。你可一定要说话算话……” “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你会为你说话,让杨帮主不杀你,我就一定做到。”李凌面无表情地说道,这时杨轻侯已带人走了过来:“李兄,你与范参将还有过节吗?” “也不算什么大事吧,只是去年时他曾带人去了我江城县,还强行带走了我姐姐。” “竟有这事?”杨轻侯和其他人都是一脸诧异,搞不懂他们到底是官军还是匪徒了。但李凌既然不愿多说,他们也不好多问,只是看着一脸恐慌的范虞:“说吧,到底是哪几位官人在打我漕帮的主意,应该不止你们都督一家吧?” 费重虽然是封疆武官,但毕竟手还伸不了这么长,居然敢派人到豫南行此杀伐之事,很明显,本地官府也必然逃不了干系。现在杨轻侯他们便急迫地想要知道这些官员的身份,如此才好防范甚至反击。 看范虞一脸的迟疑,李凌又在旁开了口:“都说出来吧,你刚已经把自家都督都卖了,还在乎这一点吗?你放心,只要你如实交代,我答应你的必然做到,杨帮主他们定不会伤你一根指头。” 杨轻侯等人明显愣怔了一下,但在看到李凌冲自己微微颔首后,他还是暂且按下了心中疑问,只是看着范虞:“说,不然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一个人但凡已经交代了某件机密,其他机密也确实无法再保持住了。面对生死压力,范虞终于还是如实说道:“郁南刺史柳开源,京南都督黄秉耀……”他竟一口气报出了七八个地方要员的名字来,直把杨轻侯他们都听得面色发白,既惊且怒。 不光是淮北和豫南两地官员要对他们下手,还有鲁中、湖广的官员居然也搀和了一手。可以说,除了江南离得远,中原地区漕河流经之地的地方文武要员竟是全数把主意打到了他们漕帮身上,都想从他们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当然,这些人或只是表个态度,或只是推波助澜,真正敢于行事的,只有那胆子够大的淮北都督费重了! 可即便如此,杨轻侯他们的压力也变得极大,说到底他们只是群水上讨生活的苦哈哈,可那些打他们主意的,却是地方大员,伸根指头出来都比他们腰还粗了,今后的路可不好走了。 范虞在交代完一切后,整个人更如被抽去了骨头般瘫倒在地,只剩下一个请求:“我已经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们了,你们放了我吧……我发誓,这次回去我定洗心革面,再不敢与你们为敌了。” 杨轻侯看着他,又看看水中浮起的一具具尸体,那里头既有漕帮叛徒的,也有那些官兵的。刚刚两艘船上近两百人现在就只剩他一个活口了,所以无论是为了保住秘密,还是泄愤,似乎都不可能留其活命! 就在他想要拒绝范虞时,李凌却先开口了:“杨帮主,可否让我履行自己的诺言,还请你不要伤他。” “小子,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因为他们,我漕帮这一晚死了多少弟兄吗?”杨轻侯还没开口,旁边一名漕帮壮汉就已经不满说话了。其他人跟着纷纷道:“这是我们漕帮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外人来做主了?” “要不是我们帮主对你客客气气的,老子早要你好看了!” “一个文弱书生,恐怕连鸡都没有杀过,还敢学人逞英雄?” 面对这些人的冷嘲热讽,李凌倒是没有半点愤怒或慌乱,只是笑看着杨轻侯:“杨帮主,你不是想要招揽在下吗?怎么,难道连这点信任都不给我?” 杨轻侯微微皱起了眉头,若有所思地看了李凌一眼,随即便笑了起来:“好,为表我漕帮的诚意,今日我就依你,我们漕帮上下不会再碰你一下。” 他这话出口,漕帮人等全都傻眼了,实在想不通自家帮主为何如此看重这个文弱书生。只有她,似有所想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总觉着其中还有说法。 范虞此刻却是大喜过望,自己小命总算是保住了:“你们等着吧,总有一日,我会把今日所承受的一切十倍百倍还给你们的……” 正在心里发着狠呢,他就见李凌从杨轻侯手里要过了那柄还在滴血的长剑,慢慢来到了他的面前。范虞的脸上顿时露出讨好般的笑容来:“李公子,有劳你了……”说着微微转身,把被反绑住的两手往对方身前探去,好方便他为自己除绑。 可就在这时,范虞骤然感到后心猛的一凉,又是一痛传来,再一低头,赫然发现自己的前胸竟已多了一截带血的剑尖…… 他的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极力回头望去,正瞧见李凌两手握着剑柄,用力往后一抽,嗤啦一声,长剑又从自己的心口离开,同时抽离的,还有他的生命。在不甘的扑倒之前,范虞还在死盯着李凌,虽然话已说不出来,但意思却很清楚——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要骗我? 李凌面色平淡地与之对视:“我确实兑现了自己的承诺,漕帮的人并未动你,可我却不是漕帮的人,所以杀你并不算违约!” 范虞的身子一阵抽搐,终于没了动静,他的两眼依旧死死瞪着,到死都无法接受这个荒谬的解释,同样被这一幕弄懵的,还有包括杨轻侯在内的数百漕帮子弟……  第166章 入帮北上 一个文弱书生,一个大家认定了连鸡都不敢杀的文弱书生,居然猝然下手,把个朝廷五品武官刺杀! 这一幕实在太过震撼,有那么一瞬间,码头一带数百人竟无半点声响,所有人都用充满了惊诧的目光看着抽出剑来,并在倒下的尸体上擦拭血迹的李凌,就是杨轻侯这时看李凌的眼神也变了,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李凌自数月前回到家中得知姐姐居然被人掳走后,心里就一直憋着一股邪火,但他因为身份地位等等顾虑缘由而只能把这火气强压下去。可这股邪火却不会随着时间推移而消散,反而在他心中不断升腾,让他随时随刻都在提醒自己,想要确保自己和家人的安全,就必须掌握真正的权势! 这也正是他几月来埋头苦读,使科举文章不断进步的动力所在。但这显然是远远不够发泄的,直到这一刻,在把长剑刺入范虞体内,看着他断气死去,他憋堵的心才感到一丝畅快。 或许正因如此,首次杀人的李凌心里并没有某些文学描述中的慌乱和负罪感,只是当长剑刺入人体时,他的心跳才稍稍比之前快了一些。或许自己天生就不是个好人吧……李凌在抽剑擦拭时在心中苦笑道。 当然,这并不是他杀范虞的唯一缘由,另一个原因就在于亲手杀死范虞便可博得漕帮这些人进一步的信任与好感,否则李凌想要离开北上还真没那么容易。毕竟这次漕帮所为已算杀官造反了,他们自己人当然不用怀疑,可李凌终究和他们不是一路啊,谁知道等他们醒过味来会不会为难他呢? 所以还不如也亲手沾血,而且一杀就是分量最重的朝廷官员,如此,大家就真算同坐一条船了!所以……李凌在擦干净剑上血污后,低头看了眼地上的尸体:“今日只是收一些利息,其他人我总有一日要跟他们算清楚账,连本带利跟他们要回来的!” 等李凌把重新变得雪亮的长剑交到杨轻侯手上时,他脸上又带上了笑容:“好剑,真是好剑!” 这确实是一把好剑,在杀过两人后只随意一擦,剑上不留任何血痕。但杨轻侯接剑后却并不在意这点,只是惊诧地盯着李凌:“李兄,你为何要这么做?” “既然杨帮主和各位都觉着此人棘手,那我就来帮你们一把了。正凑巧,他和我之间也有恩怨,杀了也就杀了。”李凌笑看着他道,“这按照你们江湖人的规矩,或许也该叫作投名状吧。现在,你们应该都相信在下不会与你们为敌,更不会把这次的事情外泄了吧?”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还有意无意地往其他人面上一扫,竟让不少漕帮汉子老脸一红,有人更是连连摆手:“李公子这说的哪里话,咱们已经是朋友了,怎会疑心你呢?” “是啊李兄,你帮了我们许多,咱们漕帮兄弟对你只有感激之情,又怎会怀疑你出卖我们呢?”杨轻侯也赶紧表态,随即又把脸一肃,“今日之事只有咱们自家兄弟知晓,若是谁敢外泄,我漕帮帮规可不容人!” “遵令!”众人猛一个激灵,齐齐抱拳应道,就是远处的穆旦天,看李凌的眼神都有些不一样了。这名剑道高手第一次真正仔细地打量面前的年轻人,越看越觉着自己看不透他。 该杀的人都已被杀,接下来的善后工作自然无须杨轻侯费心,自有下面的人去把尸体彻底弄沉到河底,然后由河中鱼虾什么的把他们消灭干净。对这条浩浩漕河来说,一两百具尸体沉江真算不得什么问题。 而李凌,则被他引到了另一艘大船之上,设宴款待压惊,同时月儿他们三人也终于被带到了他面前。 月儿也是一整夜未曾合眼,直到这时小脸上依旧满是惊恐,一见着自己哥哥,连忙就扑了过去,钻进他怀里就不肯出来:“呜呜……哥,我之前好怕啊,突然就来了这么多可怕的人,还有大火和怪叫,我都担心死了,你去哪儿了啊?” 李凌搂住妹妹,轻拍着她的后背宽慰不止:“别怕,哥不在这儿吗?之前确实是出了些状况,但一切都过去了。你看,你好好的,我们也好好的,没事的,我们很快又可以上路了。” 在他一番温言安慰后,小丫头总算是放松下来。随即,困意也就如排山倒海般袭来,居然就这么趴在李凌怀里睡了过去。他也没有把妹妹放到边上,就这么宠溺地让她靠在自己怀里,然后歉然对杨轻侯一笑:“舍妹年幼,未经风浪,倒让杨帮主见笑了。” 杨轻侯却轻轻一摇头:“你们兄妹间的感情真挚得叫人羡慕啊,虽然我与妹妹也关系很好,但已经不可能再如你们一般了。”说着他看了眼边上的妹妹,后者看着李凌怀里的月儿,眼中还真有羡慕之色流露出来呢。 李通和李莫云二人当然要比月儿更明白昨夜的凶险,但此刻都没有太多的表露,见李凌安然无恙,大家又成了人漕帮的座上客,便没有多说什么,只和李凌略作眼神交流,便只陪坐于下。 不一会儿,各种酒菜就被人陆续送上,杨轻侯更是神色郑重地举杯先敬李凌:“李兄,这次我漕帮之乱真多亏了有你才让我等化险为夷啊。还有舍妹,也是你出手救下,我杨轻侯说不了太多好听的,就先以这杯酒谢过了。” 见他把一杯酒彻底干下,李凌也只能举杯陪饮:“杨帮主客气了,真论起来,还是杨姑娘救我更多些,至于其他事情嘛,我也就耍耍嘴皮子罢了,可比不了你们漕帮兄弟。” 杨轻侯很明智地没有在李通等人面前提到李凌刚才杀官的事情,只是笑道:“光这样已经帮了我们大忙了,李兄你就不必太过谦了。对了,这次之后,咱们便是过命的交情,你是否可以考虑在下之前的提议?” 他的提议便是想让李凌加入漕帮,做供奉甚至是副帮主。但李凌却在又陪饮一杯后摇头:“杨帮主好意在下心领了,我终究只是一个读书人,江湖上的事情我实在无能为力,这回只是凑巧。而且,我一直以来的心愿就只有科举做官,所以……” “李公子,这次事情后,你真觉着自己还能太太平平的考科举吗?你就不怕此事背后那些人找你麻烦?”一个黑红脸膛,神情剽悍的汉子开口道。 李凌笑了下:“这次闹事之人都已被杀光了,而他们背后之人接下来只会竭力掩盖此事痕迹,又怎么可能知道有我的存在呢?我想杨帮主和各位漕帮好汉总不会把今日之事宣扬出去吧?” “那当然不可能!我说过,这次之事只有我们自己知晓!”杨轻侯当即说道。但随即,他又语气一转:“不过李兄,我确实觉着与你很是投缘,其实我们漕帮也不是非让你留在帮中做事,你大可以继续去考你的功名做你的官……” 此话一出,倒让李凌心头一动。漕帮,这可是如今天底下数得着的大势力了,若真能与之交善,甚至和他们成为自己人,他日自己想在朝廷之外做些什么不是很方便吗?而且他也看得出来,这个杨轻侯确实也算个豪杰,当非作奸犯科之辈,至少不会干出伤天害理的事情来。 想到这儿,李凌便笑道:“既然帮主如此盛情相邀,在下再推辞就天不识抬举了。只是我毕竟只是一介书生,在帮中确实帮不上什么忙啊。” “现在帮不上,他日说不定就能帮上了。”杨轻侯却是一笑:“就这么说定了,从今日开始,你就是我漕帮供奉,以后与咱们兄弟有福同享,有祸……就由兄弟们来当!” 李凌忙摆手:“既然福同享,这祸我自然也要与你们同当了!放心,只要我这次能为朝廷官员,漕帮的事情我一定会帮忙盯着。” “那我就预祝李兄你此番高中状元,也好让我等兄弟高兴庆贺一番了!” “对,我等预祝李供奉此番科举高中!”其他人也纷纷举杯相贺,李凌见此只能也跟着再喝一杯。 这几杯水酒下去,再加上几乎一昼夜未曾睡觉歇息,李凌整个人都变得昏沉沉的。见此,杨轻侯便让人把他送到边上的客舱歇息,而当他迷迷糊糊,似睡非睡时,又看到她来到了自己身边,在端详了自己一番后,突然轻声道:“喂,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呢……” “哦……是啊,我之前还以为你叫杨轻侯呢……”李凌醉醺醺地说道。 “我叫杨轻绡,‘五陵少年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的绡。” “杨轻绡……好美的名字,跟人一样美……”带着七八分的醉意,李凌说话也随意了起来,如此一番赞美,倒让面前的少女满面生晕,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当李凌再度醒转时,已又是一日黄昏,然后发现杨轻侯兄妹及一干人等都已不知去向,只留下一个看着干练的汉子照顾船只。 “我帮中还有太多杂务需要处理,所以帮主他们先回去了,就由在下护送照顾李供奉诸位北上。在下周谍,您叫我老周就成。” “那就有劳老周了。”李凌倒也不客气,笑着说道。 “对了,这是帮主交给您的一点谢礼,还有,咱们漕帮在洛阳也有几处产业,供奉正好在那儿落脚。”说着,周谍递过来一个小小的锦囊。李凌随手打开一看,眼皮便是一跳,那里头居然是数十颗小指粗细的明珠,价值都快要到上万两了。 他想推辞,周谍却先一步道:“供奉已是咱们帮内自己人,这点钱财算不得什么。只要您今后不要忘了兄弟们便成。” “好吧,我收下了。”李凌仔细想了下,还是决定收下,反正至少目前看来,自己和漕帮已彻底脱不了干系了,这份情自己记下便是。 有了漕帮一路安排,李凌接下来的路程自然极其顺利,不到十日间,他们几人已出漕河,入洛河,再上岸沿着官道,直奔京城。 二月初三,离着本次会试还有十天,李凌一行终于来到了京师洛阳! 第167章 洛阳 古今兴亡多少事,请君只看洛阳城。 山南水北谓之阳,洛阳城便因地处洛水之北而得其名。 自古以来,这儿便有着天下之中的美誉,到了后世,洛阳城更是被人称之为“十三朝古都”。 或许后一种说法多少有些牵强,毕竟那十三朝中有一多半皆是旋起旋灭的小政权,但作为华夏中原的心腹要地,先后有周、汉、唐三个重量级王朝在此定都也是不争的事实了。天下城池何止千百,但真正能与洛阳一争短长者,也就只有长安一地了。 此等荣耀固然让洛阳名垂千古,但同时也让她承受了其他城池所未曾经历的苦难。每当王朝更迭,天下大乱,作为都城的洛阳,以及城中百姓,往往都会面临灭顶之灾,烈火焚城,使洛阳城变作一片焦土,那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但洛阳城就跟她所在的这片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民族一样,纵然历经再多的苦难,依然会坚定不移地重新崛起,而当我们再崛起时,往往会比之前更加的伟大而坚强! 如今矗立在十多里外,有着十丈高墙,引洛水环绕四周,城周足有百里开外的洛阳城就是这么一座经历过五代之乱,经历过宋之衰落却依旧从新挺立在中原大地上的坚城,因为如今的它已经有了另一个更为骄傲的身份——大越朝的都城! 即便还相隔十里地,可远远眺望这座雄伟巍峨的城池,还是让车内众人发出由衷的赞叹,在瞠目结舌之余,甚至都有些不知该如何表达心中对此座都城的惊叹了。 就是李凌,他在后世虽然见过更多更高更大的都会城市,可那些钢筋水泥丛林给人造成的冲击力却远远比不了眼前这一座不断接近的城池。 那恢宏如山岳般的气势,那以泥土夯筑,又附贴上光滑青石城砖的城墙,散发出坚强与古朴的光芒。配合上远远看去就能瞧见的插遍城头的旗帜,以及那一架架巨大的弩炮,和上头散发着幽光的巨型箭矢,哪怕相隔再远,李凌都能清晰地感受到这座城池的自信与恢宏。 月儿此刻则是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对她来说,衡州府城已经是想象力的极限了,只觉那里的城池已经足够大,足够高。而现在,出现在面前的洛阳却比府城高出三倍,大出十倍不止,而论气势,更是百座衡州府都难以企及,如此冲击,让小丫头在这一刻彻底失语。 李通虽然好一些,可也是呆呆凝望前方,久久没能说出一句话来。倒是李莫云,在开始的震撼后,慢慢恢复,由衷说了句:“洛阳真不愧是京师都城啊。” 在驾车的周谍是所有人中最淡定的那一个,因为他经常来往洛阳,早已习惯了都城的雄伟壮阔,此刻便笑道:“李公子,洛阳城确实是如今天底下最了不起的城池了。要咱说,古往今来,天地八荒,就没一处城池能比得过咱们大越的洛阳城,无论是盛唐的长安,还是前宋的开封,论人口,论规模,论城池,都与咱们的洛阳有着不小差距呢。” 李凌这时也定下神来,笑着接话道:“这倒是真的。要是我记得不错的话,衙门就有记载,我洛阳城中如今有军民三十五万户,一百五十余万人口,比之前宋和唐朝都城所谓的百万人口,可是足足多出了一半呢。” “而且咱们占地也大,还不用像前宋开封城的百姓一样担心黄河水患,所以说当年太祖决意于立国后三年兴建重修洛阳,并于五年后正式迁都是极其英明的决定了!”周谍还是个太祖皇帝的狂热粉丝,此刻一提到太祖,他的话就多了起来。 不过他说的倒也是实情,其他人也纷纷点头表示认同,尤其是李凌,更是在心里补充道:“所以说他是咱们穿越大军中的佼佼者啊,居然能在宋末时扭转乾坤,真就救人无数,建我华夏全新盛世了。” “哥,既然开封有那么多问题,当年为何他们还要定都在那儿?”月儿这时也从惊愕中回神,好奇地问了一句。 “那是因为宋之立国本就是继承了后周的天下,然后就顺势把都城定在了故都汴京了。”李凌随口回答道。 “那后来他们就不像太祖皇帝一样想着迁都吗?”月儿这话问出,就连李通和李莫云都好奇地看了过来。 李凌笑了下:“这个嘛,就得分两方面来说了。宋朝中晚期后,国力日衰,北有辽,西有夏,两方大敌在外虎视眈眈,自身财政又捉襟见肘,自然是不可能再动什么迁都的念头了。” “那前期呢?就我所知前期的宋朝还能与辽平分秋色,当不畏他们啊。” “那就只在一人赵光义,也就是宋太宗了。其实在宋立国之初,太祖赵匡胤是想过迁都长安的,但却被晋王赵光义为首的一大批臣子极力劝阻,最后只能不了了之了。” “这又为何?” “因为赵光义当时的官职是开封府尹,他的权势,他的根基都在于此,一旦迁都,后果将是他无法承受的。其他人也是一样,大家都已在开封植根,真要迁都那就是伤筋动骨,损坏他们的利益了。”李凌说到这儿,又由衷叹道:“由此确可看出本朝太祖要强过赵匡胤许多,只此眼界气魄,就可见一斑了。” 几人纷纷点头,周谍更是在外呵呵笑道:“还是李公子你有学问,咱老周就是个粗人,根本就不懂这些军国大事。但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我也就明白了——公子,咱们到城下了!”却是在谈话间,十多里路程迅速驰过,马车已经来到了洛阳南侧,一道宽阔的城门前。 这城门确实极其开阔,足可容纳五六辆马车并行通过,敞开的城门前,两排持矛的甲士分列左右,再配上七八丈高的城墙上游弋走动,手持弓弩的兵卒,那森严的气息一下就给了下方行人一个大大的威慑。 城门口处,还有一名城门官正带了数名兵卒在盘问,抽查进出城门的路人及其行囊。这儿不愧是京城,防御什么的也比别处要强上一截。 李凌他们所坐马车不光足够宽敞,也很是华贵,虽然没有那些名门望族的标识,城门守卒也不敢太过放肆。当下,那名城门官就笑吟吟走了过来:“几位是哪里人氏,来京城做什么,可有路引过所啊?” 李凌笑着冲他欠了下身,这才亮出自己的银牌来:“在下是此番进京赶考的举子,淮北衡州府江城人氏,叫李凌。他们都是我的亲眷人等,随我一道赴京的。” 在验看过他的银牌后,城门官脸上的笑容是越发多了:“原来是李公子,小人多有失礼了,这就请各位进城吧。”却是连搜下车内物品的意思都没有。毕竟李凌现在可是举人,说不定过两天还能变成进士,成为朝中官员,这等不入流的城门官自然是不敢得罪他的。 李凌却是礼数周到,再次谢过,又让周谍给了对方一串铜钱,这才在对方的一阵感谢中顺利进入幽深的城门洞。 这城门洞可真是足够深的,足足有十多丈,足可见这城墙不光够高,其厚度也是骇人的,真可用固若金汤来形容这座大越都城了。 而从这城门洞穿过,又一次验明身份后,李凌他们的马车才真正驶入洛阳街头。这座叫神策门的南门延伸出去就是一条笔直的道路,中间可行车马,而两侧稍高处,则是百姓路人行走的道路了。 这些自然不会让李凌感到意外,让他有些不解的是,这么一条行人往来不绝的街道两边居然并未开设什么商铺,直到沿着道路往前行了一程,拐进一道两丈来高的围墙,进入一条更小的道路后,他才看到路边有各种店铺开设,不断有商贩在那儿叫卖。 “这是……老周,为何前边没有商铺开设路旁啊?”李凌只能问洛阳熟客周谍了。 “公子有所不知,咱们洛阳城是按照唐时规制所设,连那时的规矩也一并继承了下来。那就是全城皆分坊市,坊中居民,只有东西南北四市才是做买卖的地方。在我洛阳城中共有大小一百单八坊,分列内外二城,而勾连这些坊市和内外城的主道则称为御道,那儿是不能开设任何店铺的。只有一些坊内,为了便于百姓日常生活,才会允许开店。但城中百姓真要购买什么物件,还是去四大市场为好,因为那里的东西更多,价格也更便宜些。” 说到这儿,老周看了看天色,又赶紧在马臀上抽了一鞭子,让马儿加速向前:“时候可不早了,得加紧赶路,咱们为公子安排的宅子可在内城东边的修仁坊,哪怕抄近路,也得走上半个多时辰,可别被堵在外头啊!” 说话间,马车的速度提了起来,而当李凌往外看去时,便发现有更多行人居然也开始在提速赶路了!  第168章 入住修仁坊 “咚——咚——咚——” 当李凌好奇地想问周谍为何如此匆忙时,一阵鼓声在整个洛阳城的上空回荡响起。虽然这每一下鼓声间都相隔好一会儿,并没有催逼急躁之意,但街上行人的脚步却不自觉地在鼓声中不断加快,周谍更是连抖缰绳,不断驾驾的叫着,催马快走。 “老周,这鼓声是个什么道理?”李通也好奇问道。 “这个就是关闭城中四市的鼓声了,三百次鼓响之后,四方市场尽数关闭,再留在里头的人可就出不来喽,还可能被巡夜的官兵拿下问罪。” “那大家又为何走得这么急,咱们又不在市场里。” “因为关市鼓响毕之后,就到了闭坊鼓响了。也是三百下,然后各坊也将关闭坊门,再逗留于外者,都将被巡夜官兵捉拿,轻者罚钱,重的就要吃苦头了。” 李凌几个这才露出了然之色,原来如此,怪不得大家都如此急着赶路呢,却是在抢时间了。不过他还是有些不解:“这洛阳可是咱们大越都城,我记得书中有提前宋汴梁都无宵禁的,怎么到了咱们大越反而又行宵禁了?” “这可不是宵禁,只要身在各坊之内,夜间是可以随你自由走动的,只是坊门之外就不得夜间行走了。现在各坊之中也有不少酒楼瓦舍,还有其他耍子去处,所以城中人等的夜间生活还是挺丰富的。” 李凌点点头,这么看来官府也是为了治安考虑才做出如此安排了。确实,像这样把一百多万军民分割成一百多块区域,如此真就哪里出了点事情,官府也好就近调拨人手处理,而且还不会把乱子扩散到其他地域呢。 在这阵阵的鼓声里,马车的速度不断加快,从一个个民坊间穿梭而过,又从某几条开阔的御道上驰过,很快就从外城进入内城,又从城南赶到了城东。 当太阳只有小半还挂在西边天穹,天色渐暗,路上行人更少,而鼓声却还在一下下回荡时,他们的马车终于停在了一条巷子深处的宅院跟前,周谍麻利地停车下马,冲正打量面前宅子的李凌道:“李公子,这儿便是咱们为您安排的落脚点了。本来咱们在城中还有两三处地方更大的,但多在外城和城西,那边多商贾和贫民,鱼龙混杂,只有这边的宅子最是清静,让您可以安心在此居住备考。” “老周你们这也太谦虚了,如此好的宅子,这么好的地段,要是我再嫌不足,那就真不知该住到哪儿去了。”李凌笑了起来。 确实,面前的宅子位于修仁坊中间的长叶巷中,左右皆是清静的大户宅院,自身占地也自不小,竟足有前后三进之多,光那门脸院门,就比李凌在江城县新买的宅子都要大上一倍了。再想想这儿可是京师洛阳,恐怕这宅子的价值更得是自家的几十上百倍了。 月儿更是满脸惊喜地打量宅子的大门和刷得雪白的围墙,忍不住道:“哥,我们可以住在这儿吗?” “是啊,咱们这段时日就先在此落脚了,这可要羡煞无数跟我一样来京城赴考的举子了。”李凌笑着回道,然后又起身出了车厢,“走,咱们先进去瞧瞧。” 对一般的考生来说,辛苦赶来京城参加会试,哪怕你在地方上已小有名气资产,可真到了这卧虎藏龙的洛阳城里,却也得小心翼翼的,至于想找个合心意的住处就更难了。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只能入住一些中低档次的客栈,只有那些有关系的,才能住进专门为进京官员准备的馆驿之中。当然,也有一些真正家里有钱的,会选择住那些价钱极高的豪华客栈,又或是索性租房来住,但那开销可太大,就是家财万贯,也经不起至少一月百来两银子的租金啊。 而这些人的居住条件是显然比不了李凌这处院落的,馆驿客栈自然是人来人往,少有清静,至于租房来住,一般也都在外城,那边岂能和内城这儿的宅院相比? 本来李凌都打算花大价钱也要住好些了,想不到和漕帮的结交却让自己轻而易举就得到了如此好处。不过他也没有半点受宠若惊或是不安的意思,便大大方方让老周上去叫门,然后自己跟着走进了这间宅院。 偌大一个院子自然得有人日常照顾,老周进门一阵招呼,便有十来个男女婢仆出来相迎,他们既有干杂活粗活的,也有在后厨做事的,一个个都看着很是本分老实,完全不像是漕帮中人。 “李公子,他们都是我们漕帮子弟的家眷或是城中知根知底的仆从,你们在此有什么事情只管交他们去办便是了,绝无问题。”周谍说着,又看向这些人,“这段时日李公子便会在此住下,他乃是咱们少爷的好朋友,就跟少爷没两样,以后你们都要认真做事,要是出了什么差错,必严惩不贷!” 几句话一说,这十多人表现得越发拘谨和恭顺起来,纷纷上前拜见李凌他们,口称公子小姐什么的。李凌笑着和他们一一见面,问过他们的称呼后,便算是把这宅院暂时收下了。 见李凌没什么问题了,老周这才又笑道:“既然公子已在此住下,那在下也算把差事都办完了,我还得去城里其他几处产业转转,就先告辞了。过两天,我再来拜会公子。” “你们在洛阳还有其他产业?”李凌好奇地问道。 “当然,咱们漕帮虽然以漕运为根基,但平日里也是顺便做些其他产业的,说起来公子你还不信呢,我们在洛阳还有一家书局印坊呢,就在这修仁坊中。不过那是之前某个客户拿来抵债的,咱们也经营不好,就快要关门了,只能拿那房契地契做做文章。” “哦?”李凌心头一动,不觉来了点兴趣,“什么时候倒是可以去看看。” “随时恭候。”老周说着,又想起一点,“对了李公子,咱们修仁坊边上的怀德坊中有一间归海居,您若得闲可在会试之前过去看看。” “嗯?那儿有什么好处吗?”李凌好奇道,对方居然还提到要自己在考前去看看,莫不是那儿还能买到考题什么的不成? “那归海居是咱们洛阳城中最有名的一间酒楼,里头的酒菜什么都是最贵的,在那儿点上三五样酒菜都能抵过别处酒楼一桌大席了,可平日里那边依旧生意兴隆,不少书生士子,达官显贵都喜欢去那边。 “因为那儿设有一擂,专为有口才,有学识的士子所设,每月一道辩题,只要能说得精彩,辩得漂亮,不光可免去一切酒食费用,还能扬名洛阳,甚至入某些贵人的法眼,从此在官场之上平步青云呢。” “还有这等好处?”李凌颇感兴趣地眨了下眼。 “据说那归海居的东家便是朝中某位极其尊贵的大人物,就是陛下那儿都能递上话的。公子,这科举除了考试,其实还比人望,若您真能得了某些大人物的赏识,之后会试殿试高中的机会也就更大了。” 李凌点头表示认同,确实,等到了京城,参加会试,考生之间比拼的就不再是单纯的读书实力了。毕竟那些个四书五经什么的就这么多,大家都是聪明人,文章也都是经过一场场考试锤炼出来的,谁也不比谁差。这时比的就是运气,名气和其他方面的才华了。 如此一来,一些盘外的较量反而比考场上博弈更被人所重视。这也是为何有些人今科不中,会宁可在京城一待三年不走,只等下科,又有些人会提早一年跑来洛阳了,他们只为求一个扬名的机会。 话说在科举尚未太过严苛的唐宋之时,甚至还有考生专门走那些高官的门路,把书文诗歌什么的当问路石,并也曾因此高中呢。虽然如今大越推行的严苛的科举制度已经几乎断绝了相关邪路,但终究还留着一道缝隙,只要是人主持的考试,就总会留有破绽的。 在把事情都交代完毕后,周谍正式告辞离开。而这时,先一步在院子里到处闲逛的月儿已经不知第几次发出感慨来了:“这院子好大,还有花园……哥,咱们今后真住在这儿吗?” “是的,咱们住这儿。以后我们会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大宅子,会比这个更大,更漂亮。”李凌笑呵呵地摸着妹妹的头,随后心中又是一阵庆幸。 要说起来自己这一路科举之路走下来,还真就没吃过多少苦呢。从县试的主场,到府试院试有万家照样,就是乡试,也因为靠上了张儒师而太太平平的。本来想着这次来洛阳多少会有些麻烦,却不想一场混乱后,又得了漕帮的助力,如此之后的考试也无后顾之忧,至少吃住什么的都完全不用自己费心了。 如此看起来,自己这一回不在会试上考个好成绩出来都对不起老天的如此厚爱了。 第169章 归海居 二月初三,李凌抵达洛阳;三日后的初五,徐沧也从陆路赶到京师。 因为李凌早一步就让李通在南门一带守着,他自然在进城就和李凌在这处宅院汇合。而在看到这处清静宽敞的宅院后,本已经打算到京城过一段苦日子的徐卓吾都有些恍惚了:“温衷啊温衷,你真是叫人难以捉摸啊,居然连在京城都能找到如此上佳的落脚点。” “哈哈,这不过是侥幸结交了一些朋友,得他们之助才有如此安排。毕竟接下来的会试对你我来说都很是重要,能住好点总是不会错的。” 李凌这番话也得到了徐沧的认同,他这回完全没有忸怩推辞,便和随同的一名张禾丰的下人一道入住宅院。 如此一来,两人又跟当初在徐州备考乡试一般经常探讨切磋自己对经书文章的种种心得,而这一来,倒是让李凌获益不少。因为前几个月里,徐沧一直跟在张儒师身边苦读,有此名师指点,他的学识文章自然大有进益,真正达到了融会贯通的境地,而他对李凌也没有半点保留藏私,只要是自己知晓的,便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当两人一直闭门在家为会试做着最后冲刺时,月儿的日子倒是过得颇为逍遥充实。 李凌既然把妹妹带来京师自然不可能把她锁在家中,便让李莫云带上银钱,领了月儿在城中各处游逛,也好增广小丫头的见识。把她高兴得每天傍晚回来时都能在哥哥面前说上一个多时辰的话,直感叹自己这回是大开了眼界。 李凌见小丫头已经彻底忘记了去年姐姐被人抢走的事情,心下也渐渐放宽,只要月儿过得开心,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时间就这么一点点过去,转眼已是二月十一,离着会试之日只剩两天,这日早上,李凌叫停了徐沧继续论文的做法,笑道:“徐兄,你我自来到京城后就没出过这个院子,今日咱们就不读书了,放松一下,出去走走,也领略一下我大越京师的风景如何?” “这个……只剩不到两日时间了,我以为还是多写几篇文章为好,想要游览京师,会试之后有的是时间……”徐沧却有自己的想法。 李凌却摇头:“哎,总是憋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儿嘛,圣人都说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了,劳逸结合,才能有更多长进。抽出一天来,让自己放松一下说不定比一直缩在家中苦读要有好处得多。” 见李凌如此坚持,徐沧到底不好拒绝,便只能苦笑着点头应下。而后两人便联袂出门,先是在自家所在的这个修仁坊中游逛了一番。 身处内城东边的修仁坊确实是洛阳城里清贵之所在,这儿的住户多半都是朝中官员,只看那一块块悬于沿街宅邸大门口的牌匾,就可知道各家身份有多么尊贵了,那都是xx侯,xx侍郎,其中最差的,都是五品以上的官员宅邸。 而除了这些官员府邸外,东城这边还座落着不少文人士子的居所,比如太学就在离他们的宅子两条街的一处清静的角落里,再两边则有不少文馆、书店,反正整个修仁坊中都洋溢着文化的气息。 如此环境,都让李凌觉着奇怪了,照道理以漕帮那些人的性子是不可能在这儿置办产业的啊,莫不是他们专为自己才早一步买下的宅院。如此用心,可真要叫自己感到汗颜了。 不过修仁坊也有它不足的地方,那就是这儿多半都与文化产业有关,便连客栈酒肆都没两家,看着到底有些冷清。 两人一番闲逛,临近中午,便穿过坊门,进入了边上的怀德坊,这儿才是今日李凌出来的真正目的所在了。前几日老周提过的事情他还记在心里呢,自然是要到那“归海居”内见识一番了。 归海居在京城有着偌大名头,李凌只在街边随意拉了一人询问两句,就顺着长街很快就来到了这处酒楼前。 与一般的酒楼不同,归海居排场可要大多了,光是门脸就是一座数丈高宽的彩楼,楼前此刻就停着数十车轿,足见此地生意之兴隆。 而在穿过彩楼之后,入眼的又是一条颇具规模的走道,再里头则是一个宽广的广场。直到广场尽头,那儿才矗立着一座足有四层的,高高耸立的大酒楼,远远望去,就能瞧见那上头笔力虬劲的三个大字——“归海居”! 但更吸引人目光的,还是楼门两边张贴的对联——“畅论天下事,得失寸心知”虽然语句未必有多合辙押韵,但那气魄却自不凡,让人初看之下,都不觉心生叹服:“真是好大的口气啊!” “温衷,这酒楼可不简单,恐怕点些酒菜要价不菲吧?”徐沧见此不觉有些打起退堂鼓来,虽然他腹中已咕咕直叫,但实在没必要进这样的大酒楼吃饭啊。 李凌却笑道:“东西贵不贵吃了才知道。走吧,我就想来这儿看一看了。”说着,已抢先往里走去,徐沧见此,也只能跟上。 他二人入内,立刻就有伙计笑吟吟地迎了上来,完全没有因为二人衣衫并不太华贵而生出轻视来,很是热络地道:“二位公子可有相熟的朋友在此?若是新来的客人,就由小的引二位进去……” 这等服务确实算一流了,李凌笑着点头:“那就劳烦小哥了。我们也是慕名而来,得知贵酒楼扬名洛阳,又总有名士才子在此发表高见,特来见识一番。” “原来二位也对我楼中常设的辩题感兴趣,那来得正好,今日正是每旬一换辩题的日子,正好可一展二位风采。只要二位在辩论时言之有理叫人信服,那今日开销皆可免去。”这位伙计略作介绍,便把他们引入酒楼。 李凌目光一扫,就看到宽广的一层大厅里摆着二三十张桌子,而中间的空台处还有一桌一席,后方则是一块可以张挂书画地图的空白墙壁。然后上方则是二层三层等等空间,环绕于四周,看着是一个个独立的雅间,但却有不少人把面对一层大厅的门窗搬开,如此,就能把下方一切都尽收眼底了。 这等新奇的酒楼格局确实看得李凌有些长了见识,但也明白这显然是为这儿的辩论做的安排,毕竟他桂海楼所以京师扬名就是靠的这一招啊。 经那伙计介绍,这酒楼内的酒菜会根据楼层不同而价格不同,一层最低,二层已是其两倍,到了四层,已是五倍。可即便是一层的酒菜价格,都比别处贵上三倍不止,听得徐沧都是一阵心惊肉跳,差点又要拉了李凌离开了。 李凌略作思忖,还是老实地选择在一层落座,毕竟这一顿酒饭要花掉二三十两银子也确实有些离谱了,他可没有把握今日真就能在辩论中独占鳌头啊,也就是来凑凑热闹,顺便看看有没有机会罢了。 很显然,这儿的许多客人都是怀着同样心思而来,绝大多数都是一副书生打扮,很可能便是与他们一样的本科举子了。 落座,点了几样酒楼的拿手菜后,李凌便和徐沧慢慢喝酒等着辩题出现,徐沧直到这时才轻轻摇头:“这洛阳真不愧是京师重地,光是吃一顿酒饭,都够我在家乡一年生计了。” “习惯就好,说不定这次之后,你我就要在京师常住了呢。”李凌也是淡淡一笑道,换来了对方的一声苦笑。 与此同时,一辆看着颇为朴素,但却很是稳健的马车从酒楼后门驶进了归海居。而当得知这一消息后,一个相貌堂堂,极具贵相的华服男子便匆匆迎了过去,见车内走下的老人后,他的身子更是一颤,随即,那老人又小心翼翼地上前把又一个雍容华贵,气度万千的华服男子给搀扶了下来。 这人面如冠玉,双眉斜长入鬓,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漆黑浓密,看着好像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贵人。可是若真仔细去观察其面部皮肤的话,就会发现他的眼角已有了许多细密的鱼尾纹,显然年岁已经不小了。 只不过,这天底下怕是没人真敢仔细端详他的长相模样,只因为—— “微臣叩见陛下,不知陛下突然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出迎的男子赶紧上前大礼参见。 这位来人居然就是如今大越皇帝,孙雍! 此刻的皇帝笑吟吟看着面前之人,微抬了下手:“你我兄弟在宫外就不必讲太多繁文缛节了。怀王,且先起来说话吧。” 本处酒楼的东主身份比城中百姓传说的更为贵重,正是当今皇帝的同胞幼弟,最得陛下宠信的怀王孙普。他闻言便翻身而起,笑道:“皇兄,你怎么今日想着来臣弟这儿了?” “朕最近在宫中待得闷了,便想出来走走。刚刚这个老货就跟朕提了一嘴说已经好久没来你的归海居了,便过来瞧瞧。如何,最近你那辩题还有人参与吗?” “自然是有的,刚好今日楼中便换了辩题,皇兄正好一睹我洛阳人杰之眼界才学……”  第170章 谁之过(上) 孙雍、孙普这对君臣兄弟在一众侍卫的护送下很快就从专门的通道直入归海居,上得四楼那间从不对外开放的雅间内。此处视野最好,正是对着下方讲台,而且总体设计上也有讲究,能够让下方声音清晰传递进屋,正是专门为作为东家的孙普准备的所在。 此刻,随着他们落座,楼中伙计更是把最上等的酒菜如流水般送将进来,只一会儿工夫,两张矮几上已经摆满了琼浆珍馐。但皇帝也好,怀王也罢,此刻都没有把心思放到这些上头。 只见皇帝的目光在这雅间四处扫视一番,感慨地念叨了一句:“两年没来此处,倒是什么都没有变啊。对了,今日你所设的是什么辩题啊?” “回皇兄,这次的辩题是唐宋两朝之得失。” 皇帝听了这回答微微皱了下眉头:“说了在宫外就不必如此拘束了,随意些。还有,这个题目也太老生常谈了些,听着实在无趣得很啊,也显不出下方士子人等的才学见识来。” “那依着皇兄之见当以什么题目来考校他们呢?”孙普笑了下,身子不再像之前般坐得笔直,稍显随意地问道。 “这个嘛……”皇帝略作思索后,给出了自己的想法,“之前我大越在北疆不是在鬼戎人手里吃了些亏吗,就让他们说一说此事吧。对,就让他们谈一谈,前者镇北关之败是什么人的过错!” “皇兄……”才刚放松些的怀王顿时一个激灵,都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了,惶恐道,“如此军国大事岂能在这小酒楼中随意妄谈?臣弟惶恐……”说着都要起身跪下了,却被皇帝一个眼神给阻止了:“这有什么的,年后城中不是多有人议论其中对错吗?朝中不少臣子更是有着不同说法,互相指摘推诿,在你这儿论上一论又算什么?” “可是……”怀王心中叫苦,寻常街头巷尾的议论能和自己这儿摆开了场面谈论一样吗?如今下边可有不少朝中官员的眼线看着呢,一旦此事传出去,必然会引起不小风波啊。毕竟此等大事,已是朝中焦点,纷争不断啊。 皇帝看着他笑道:“老八啊,你这胆子当真是越来越小了,朕记得当年你可不是这样的。一个辩题而已,你怕的什么?这不是朕的意思吗?还有,朕记得你这归海居外头还写着两句话,叫什么畅论天下事,得失寸心知,那是何等气魄,怎么就做不到了呢?” “这……”怀王一阵纠结,但也看出了天子已做了决定,只能苦笑着应道:“那臣弟就依皇兄之命便是。”说完,招手把个手下管事叫到门前,小声将替换辩题一事道出,却也把对方说得一阵不安。 “那就开始吧,朕看底下的客人也有些按捺不住了,可别让人久等了。”皇帝的声音又从后方响起,怀王只能一摆手,示意管事即刻下去主持辩论之事。 确如皇帝所说,各层酒客此时都已酒过三巡,一个个显得有些兴奋,开始叫来伙计掌柜什么的打听此次楼中辩题。就在大家询问的当口,就瞧见一直管着楼中大小事务的王掌柜笑吟吟地走上了正中间的木台,冲四周团团一揖,说道:“诸位客官或是咱们归海居的熟客,或是听说过我酒楼名头事迹的客人,所以在下就不对其中规矩多作赘述了,只出一题,但有自己看法,觉着能说服众人者,便可登台。只要你言之有理,言之有物,发人之未言,得到我等认可,则今日酒菜所费全免,更可在我楼中留名,今后再来,也能打折招待。 “好了,多的就不说了,本旬接下来的辩题就是数月前发生在我大越北疆的一场战事,鬼戎竟于腊月时占得先机,攻破镇北数关,甚至兵锋直逼我幽州重镇,如此之败,究竟是何人之过?各位,还请上台,畅所欲言吧。”说完微一欠身,他便迅速下台,把舞台让了出来。 而此刻的归海居内四层楼上下数百人都短暂地陷入了沉默,所有人的脸色都是一番变幻,因为这题目可来得太刺激了,竟让大家都有些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 以前归海居的论题里倒也出现过对朝中热门之事的点评,但那毕竟都是已经有了论断结果后的事情,有时候就是让大家上台说说看法,点明朝廷是多么英明正确的。可这次倒好,年前战事还没个结论呢,据说朝中各方人等还为此争论不断,互相指摘呢,他居然就拿出来让寻常百姓辩论,这胆子也太大了吧? 李凌也在那儿暗自咋舌,洛阳真不愧是京城啊,谈论的东西就是跟自家所到过的寻常州府县城完全不同,真应了那句畅论天下事的说辞了,如此军国大事的得失都不加掩饰可以讨论了吗? 徐沧则略显迷茫:“温衷,咱们年前曾在北边有过败绩吗?”身在徐州,一心扑在书本上的他自然不可能知道北方的战事了。 李凌倒是对此有所了解,当日在坐船来洛阳时就曾听漕帮一些人议论过,到了京城,也听家里那些仆人偷偷说过,总算对此有个大概的了解。当下就笑道:“也不算败绩吧,而是吃了些小亏。对了,你该知道我大越北方边患鬼戎吧?” 徐沧点点头:“这个我在书中看过。鬼戎者,数族之合也。乃是百年来被我大越精锐杀得国破逃亡的契丹、女真和党项诸族,以及更北方的室韦一族互相吞并融合而成的一个族群。其人骁勇野蛮,善骑射,嗜杀生,乃我中原大患。” 李凌点点头:“是啊,自我大越代宋而起,匡扶中原,北拓疆土,之前那些北方诸族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在连年的北伐之下,他们只能仓皇北逃,然后各族之间又互相融合征伐,经数十年之功,才有了今日之鬼戎。 “不过这北方之族一直都是那样,当我中原大军不断压进时,他们便称臣退缩,而当我中原稍稍停下征伐脚步后,他们又不老实了,总是想着打入关内来劫掠一番。虽算不得心腹大患,但终究也是个麻烦。 “尤其是这十年来,鬼戎更是多有南下侵扰。去年冬天,因为天气严寒,他们再度犯我边界,故而朝廷便让北疆诸军或防或攻,意图将他们歼灭在关防之外,免得他们今年再来。当时,就有北疆都督沈重山率军十二万主动出击,直出镇北关。 “岂料接战之后这次鬼戎却学了乖,略有损伤便急速后退。而沈帅因为想毕其功于一役,便率军不断追击,数日间已追杀百里,已进入到了鬼戎的荒漠草原之上。 “当是时,天突降大雪,致使道路被埋,粮道被断,再加上鬼戎轻骑来去如风,神出鬼没,竟导致我大越十二万大军尽数被困于落星海一带。而鬼戎则自觉这是破我大军的绝佳机会,便汇聚十多部族,二十万大军四面包抄,竟要一口便把我北军精锐全数吞下!” 李凌的这番讲述,顿时让徐沧神情紧张,此刻更是轻呼出声:“这……这可如何是好?”纵然已经知道其实军队只是小挫,这时他也忍不住代入了。 李凌喝了口酒润喉,继续道:“所幸我大越北军乃是精锐之师,纵然后路断绝,被困一地,依旧死守营盘,血战连连。半月里,击退了敌军的二十三次猛攻,也终于等来了幽州的援军。 “不过他们并不知道的是,事实上鬼戎此番用计极其险恶,除了落星海一带他们动用大军,更是抽调一路精兵意图待我幽州守军前往救援时乘虚而入。不过,幽州守备,蓟幽都督岳霖却早一步看破他们的险恶用心,遂将计就计,先假意出兵,待其攻城,再突然杀了个回马枪,与留在城中的守军一道来了个内外夹攻,这才大破鬼戎兵马,随即又趁势北上,方才救下我被困主力。 “只是经此一战,边军损伤也自不小,听说有不下五万的伤亡,这是我大越自立国以来少有的大亏,所以待得传回来后,就被大家称作败绩了。而朝廷到今日都还在争论不休,各种说法都有,反正就是争功诿过了。” 当李凌把自己所知道的此事内情细细说明时,酒楼内众人也是一番议论纷纷,同时,在那高高的讲台后方,也有人贴心地挂上了一幅巨大的北地边防图,虽然不是太详尽,但一些城池山脉河流却尽入其中,给大家一个更加直观的感受。 如此一来,众人的心气就越发的高了,虽然谁都不可能猜到这个题目会是当今天子所出,但多少也能感觉到今日这不寻常的题目必然意味着有什么重要的贵人在此旁听了。 当下里,许多都快速开动脑筋,抖擞起了精神,搜肠刮肚地想着如何说出一番能让人信服的评价来,论论到底是何人之过致使此番对敌之失。 片刻后,便有一名士子打扮的中年人大步走了上去…… 第171章 谁之过(中) “在下萧元挺,京城人氏,也是今科会试的举子。”这名士子落落大方地先报出自家身份,这才直奔主题,“在下虽非家学渊源,但也曾在闲暇时读过几本兵书,自来也对兵事颇感兴趣,故而也仔细了解过此番我大越与鬼戎之间的战事。 “此番北伐之失,堪称是我大越立国百年来最严重的一次败绩了,以往纵然也有过损兵折将,但无论损伤还是影响都无法与今次相比,故而我以为朝廷这回定要追责,相关将领官员皆都难辞其咎。而要论本次失利最大的元凶,自然非北疆都督沈重山莫属了! “战端一开,他轻敌冒进在前,身为主帅不识天候,居然带了大军深入荒漠而被大雪阻道,致使十多万大军困守一隅,被敌军围困在后。纵然之后有他临阵果敢,带兵死守直到援军抵达的微末功劳,但与他所犯下的过错相比,这点功劳就完全不值一提了!”说着,他微一欠身,施施然走下台来。 这第一个上台一说,果然就把大家伙的积极性全给调动了起来,在他下来后,也跟着有人上台讲述自己的看法,不过观点倒是与萧元挺颇为相近,最多就是更着重强调某一方面,其中有个真懂兵事的,居然还指着地图不断批驳沈重山的用兵之失,说他若是进军稍缓,就不会深入敌后,导致进退两难了。 但无论如何细说,他们的观点依旧逃不过萧元挺的见解,直到另一个名叫杨邗的士子上台:“诸位适才所言固然有着一些道理,但在我看来,却还是有失偏颇。各位想必都忘了沈都督出兵却是有一个前提的,那就是朝廷曾下令让他主动出击,务必要御敌于国门之外,若只此看来,沈都督做得已相当到位,并无任何过犯。至于最终的损兵折将,毕竟胜败乃兵家常事,须怪不得他。 “更何况,在初战告捷之下,沈都督趁势向北也不叫失算,奈何天有不测风云,这才帮了鬼戎。故而在我看来,沈都督即便有错,也不是最主要的罪臣,最大的罪过当落在蓟幽都督岳霖身上!” “杨兄,你这话我可无法认同了,岳都督可是此番力挽狂澜的大功臣,怎么在你口中倒成了担罪之人了?如此颠倒黑白,只为哗众取宠可非君子所为啊!”萧元挺当即站起身来反驳道。 随即,又有一人起身:“萧兄所言在理,若无岳都督及时赶到,只怕我大越北军真就要在草原上栽个大跟头了!更何况,当时的情况大家都清楚,他出兵救援虽然拖延了一些时日,可终究也是为了幽州的安危着想。事实也证明他的顾虑是完全正确的,并因此在幽州城下大破鬼戎军马,从而得以扭转战局……” “诸位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岳都督固然是最后的大功臣,但在我看来,他也是我北军在落星海被困近月的罪魁。因为当时沈都督出兵北伐时是和岳都督约定好了,互为犄角之势,左右进兵。 “诸位,你们想一想,倘若这两路大军当真守望而进,即便真遇到恶劣天气,即便鬼戎大军趁时而动,又怎么可能是我大越边疆数十万雄兵的对手呢?到那时,便是泰山压顶之势,足以横扫草原,将敌军杀退数百里而无须付出太多代价了。” 他这番话说的倒也在理,使得那些反对他的人一时无言以对,而杨邗的气势也越发的盛了:“另外,大家所提到的幽州之危,其实也有个前后之分。若非前线失利,让鬼戎上下胆气大壮,则他们是绝不敢冒进杀向幽州的,毕竟百年来,鬼戎最多就是杀到镇北关附近一带,还未敢对我幽州重城起过觊觎之心呢。 “所以,即便岳都督确实曾立下功劳,但功是功,过是过,论此番北进失利的最大罪人,我以为还是当数蓟幽都督岳霖!” 他这一说,也赢得了不少在场之人的认可,在杨邗下台后,又有几人上台,开始列举岳霖所犯下的过错,一时间,两种论调各不相让,难分高下了。 四楼雅间内,皇帝似笑非笑地听着这些年轻人在那儿激扬文字,眼中光芒几度闪烁:“虽然都是老生常谈的说法,但显然他们也都是家学渊源,平日里在其长辈的调教下没有少用功啊。” “皇兄果然慧眼识才,刚刚率先提出这两个看法的萧元挺和杨邗皆是我这儿的常客,平日里也多发深刻之论,还有不少拥趸呢。” “唔,条理清晰,言辞便给,确实是难得的年轻才俊。只不过……说的这些东西并非他们的真材实料,多半也就是家中听来的一些陈词滥调而已。朕在宫中早听太多人说过相似的话语了,不够出彩啊。”皇帝笑着喝了口酒道。 怀王无奈苦笑,却也不好说什么。这朝中任官的,那都是天底下的英才,他们的见识又岂是这些年纪轻轻的士子能比的?所以这酒楼里纵论古今的士子们的一些见解必然不可能别出心裁,超过朝堂诸公的卓见去啊。 话说就他所知,其实现在朝上也就这么两种论断而已,要不就是归过于沈重山,要不就是说岳霖出兵太迟,导致前军被围……当然,这其中又有多少是党争所致,他一个闲散王爷就不好猜了。 不过他也看出了自己皇兄的失望,但这种东西自己都不了解,自然不可能安排人来让皇帝高兴了。 就在这时,下方讲台前又走上一人,却是个看着二十来岁,极其年轻的书生。只见他也似模似样地微微欠身施礼四周:“在下淮北衡州府江城县李凌,见过诸位!” “衡州……李凌……”皇帝一听到这个名字,略略一怔,“这个人倒是有几分熟悉啊……”说着看了眼一直站在自己身侧的老内侍,后者当即会意,笑道:“圣人,您之前确实是让奴婢查过此人的,就是那个黄麻捐……” “哦……”这下皇帝立刻就想起来了,饶有兴趣地看着下方的年轻人:“想不到这个给朕出了道难题的小县百姓居然如此年轻,他还成今科举子了?” “是的,他之前从淮北乡试中考了出来,据说还颇得张禾丰的赏识呢。”老内侍作为皇帝身边的绝对亲信,自然有其过人之处。一般时候不怎么说话,但只要皇帝询问,他总能给出极其详尽的答案。 皇帝轻轻颔首:“听听他又能说出什么见解来。” 下边已经有人打趣说道:“李公子,你若只是拾人牙慧,我劝你还是不要多说了,大家都已经把两位都督的功过说得很清楚了,无须你再多言。” 李凌笑眯眯地冲他们一点头:“各位说的是,在下既不通军事,也未打小看什么兵书,所以这等论点自然是说不好的。”说着一顿,又是一个转折,“不过在听了诸位的一番说法后,我却有一点自己的愚见,此刻却是不吐不快,若有什么不对的,还望各位多多包涵。 “诸位都只说过错在沈岳二位都督,却有没有想过,其实大家都遗漏了一个极其关键的人物,那才是我边军在北方草原陷入困境的根本所在。” 在众人略显疑惑的目光注视下,他肃声道:“那就是粮草转运!是因为对前线的粮草辎重的运送不够及时,受大雪所阻碍,方才导致了前军在落星海处被困,甚至于,在我看来,岳都督所以未能及时出兵,也与粮草调拨未能及时跟进有关。只是沈都督性子急了些,也认定了粮草调度不是难事,必能跟上,才贸然进兵,岳都督则更为老成稳重,便留在了幽州!” 这一番话不但说得众酒客士子一阵发愣,就是四楼的皇帝,也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来:“他所言,还真有一定的道理。对了,一开始就把过错推到沈重山身上的,不就是北关转运使方面的人吗?”隐隐的,居然就让他抓到了一些之前被忽略掉的细节。 下面众人这时已经有些反应过来了,顿时有人反驳道:“你说的随意,这粮草转运本就不是容易之事,有所耽搁也是经常的,怎能胡乱把罪名编排到他们头上呢?” “就是,你如此哗众取宠,可非我辈读书人该做的事情啊。” 面对众人的诘问,李凌依旧是一副笑吟吟的镇定样子:“诸位且听我慢慢道来。其实我一开始也未察觉到这一层,直到这位仁兄刚才在地图上点了数处粮仓,要镇和堡垒给我看了,我才发现了一个有趣的情况——这些常胜仓、北进镇,万胜堡都是在我大越边境线之内的,而在镇北关之外的大片区域,虽然我们依然有不下数十个堡垒要塞,可我们的粮草却极少在出兵前后送到这儿,这儿,还有这儿……”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在地图上把几个重要位置上的堡垒一一点出,面色却已变得极其凝重。 第172章 谁之过(下) 其他士子酒客还都面带疑色地端详着地图上李凌所点的那几个位置,或低头思索,或小声议论,但四楼雅间内的皇帝面色却变得极其凝重了:“这一点朝中群臣,还有朕都未曾想到啊,这个李凌有点意思!” “你说的倒是挺有想法,但我以为你这依然只是纸上谈兵,你如何知道边军后勤就没有把粮草辎重囤积到这些地方?我等可从未说过此事啊!”萧元挺率先站起身来提出质疑。 这话倒也让众人都觉着有几分道理了,毕竟他们又非朝廷官员,对这次战事所知更是有限得紧,想来李凌这样的年轻士子是更不可能知晓其中细节了。 徐沧在下面也稍稍皱起了眉头,为李凌捏了把汗。说实在的,他对自己这个好朋友是越来越佩服了,虽然论科举成绩他不如自己,可论为人处世,论博学多才,自己真就是拍马都赶不上啊。而现在,李凌居然连军事上的对错都能论上一论,与他相比,自己真就只是个死读书的书生了。可面对如此诘问,他真能说得让人心服口服吗? 李凌却依旧是一副平淡的样子:“其实这一点完全不用从朝堂细查,只需稍稍了解战事前后,便可知我的推断不会错了。各位请看,我刚刚所指的这几个关口堡垒皆是往草原深入而去,直至落星海。倘若后勤方面真一早就把粮食辎重囤放于此,那哪怕之后真个大雪塞路,运输困难,沈都督的前军也是可以通过各种办法获取粮草补充的。毕竟,根据地图来看,这儿离着落星海不过区区三四十里地,不说旦夕可至,三五日内,总是能送到的。 “相同道理,幽州城外这一片,也并没有粮草囤积,从而导致岳都督为了谨慎起见不敢轻动。至于沈都督为何敢于在粮草还没有供应上之前就贸然出兵,或许是朝廷给了他压力,又或是他自信后方粮草辎重能及时跟上吧。 然则即便是我这样的门外汉也知道一句老话叫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所以沈都督此行终究还是鲁莽了些,所以才有此战之失。但真论起此番之败的最大祸首,却当首推一众后勤衙门和官员了!” 这一番剖析下来,萧元挺是彻底没话说了,当即拱手道:“李兄所言确实在理,在下佩服!” 有他开了这个头,其他人也真心点头:“说的不错,你之论点确实别出机杼,但又合乎情理,高过我等许多!” “慢着!”杨邗见此又突然起身道:“李兄高论固然很有道理,但在下还有一点疑虑,请你指教。” “不敢当,杨兄请说。” “你所谓的大军后勤之过却存在一个疑点,那就是他们为何不肯早一步将粮草辎重送上前去?那会不会是为了确保这些粮草的安全?毕竟一旦离开我大越边关,这些辎重粮草就可能被鬼戎给盯上,而这些堡垒也好,关口也罢,终究比不得后方坚城之固,贸然在出兵之前就送上前去,只怕反而便宜了敌人哪。” 李凌思忖了一下,这才回道:“有这方面的顾虑当然是好的,但,这却不是我方转运人等不把粮草辎重尽快前送的理由。要知道我北疆大军都已经整装待发,必然早派出小股精锐在前方游弋探路,我想这时的安全保障还是有的。 “哪怕我军囤粮的堡垒当真遭遇鬼戎大军围攻,守上三日也不是难事。而有这三天时间,只怕我大军就能反过来将其包围困杀了。可以说,这不但不会成为我军的一个弱点,反可能成为我军用以杀敌的诱饵! “所以杨兄的这一顾虑并不存在,而连我都能看出来的东西,在边境多年的那些大人们又如何会看不出来呢?” 一句话,皇帝的脸色更为阴沉。有些事情不点透了还好,这一点透了,内里的一些污糟就再掩盖不住。他这才想起朝中文武之间多年来的明争暗斗,就在年前,某几位重臣还曾互相攻讦过。 当时他以为这样的事情未必是坏事,下面群臣也是懂得轻重的。可现在看来,事情要比自己所想的复杂多了,很明显,这场战事的走向就是朝中争斗的延续,有些人真就想用一场败仗来让自己的政敌就此倒台啊。 见皇帝的脸色变得难看,怀王心中也是一阵惶恐,踟躇了一阵后,方才轻声道:“陛下,这些都是年轻士子纸上谈兵的说法,实在当不得真。您要是不想听,臣这就让那人离开……” 皇帝这才反应过来,迅速恢复神情,笑着摆了下手:“不必,这个李凌所言还是相当有道理的,也给了朕一些启发。纵然稍显稚嫩,但他年说不定真能成我大越的栋梁呢。我看今日这场辩题最佳者就选他吧。” 怀王一边点头称是,一边又仔细看了李凌一阵,却是要把这个年轻人深深地印进脑子里去。很显然,他的这一番言辞已经获得了皇帝的认可,只要接下来不出什么意外,他便能在朝中拥有一席之地,甚至于平步青云,成为朝中举足轻重的存在了!如此人才,若是能提早结交总是好的。 话说城中都在传只要在自己的归海居内辩服众人,不但能扬名京城,还能对科举仕途什么的大有裨益。对此其实是有些夸张了,毕竟他孙普也就一闲散王爷,可没什么实权,不可能让某人因此加官进爵。 但今日却不一样了,有皇兄在此听了李凌的一番见解,而且还对他的说法多有看重,那李凌的前途真就可预期的一片光明了…… 此刻下方的辩论也已经到了最后,在其他人都已经被李凌说服的当口,只有最后一人还在提出疑问:“李兄,别处我已没有问题,只是你如何就确信幽州那边岳都督未曾及时出兵也是因为粮草未动呢?说不定那边的粮草早就已经送到前方堡垒之中了……” “不可能。”李凌很是果断摇头,“倘若粮草真就到了前方,那些自以为幽州空虚而直扑城池的鬼戎兵马就可能先打下其中一些堡垒以为补充了。可事实上,至少从我等所知的战况来看,鬼戎并没有这么做,显然那些更容易攻克的堡垒之中并没有他们需要的粮食辎重……” 话说到这儿,大家再无异议,所有人都再度拱手称道,都说李凌说提到的这一说法确实要比把过错推到两名主将身上有道理得多。能来归海居中吃酒辩论的都是身份不一般的士子,自然不可能如一般人那样只能接受自己的成功,明明错了还要胡搅蛮缠,反而会真心佩服那些有独到且正确见解的人。 李凌也明显感受到了这一点,心头一阵欢喜,也再度团团作揖,这才从讲台上下来,回到自家的桌子前。 徐沧忙为他满上一杯酒:“温衷,你果然见识非凡,言辞便给,愚兄当真自愧不如啊。” “徐兄谬赞了,我也只是侥幸看出了些东西而已。不过到底今日这顿酒饭能不能白吃,还得看这酒楼主人是个什么看法了。”李凌笑着说道。 这时,边上不少酒客也纷纷端着酒杯过来和李凌亲近结交,李凌见此也不敢怠慢,同样举杯与他们一一见过,互通姓名籍贯什么的。这些都可能是将来进入官场后的人脉资源,能早些成为朋友自然是好事了。 等到大家都喝了酒回转后,那名刚才主持辩论的掌柜又走了过来,满脸堆笑道:“李公子果然大才,今日这一番高论已是今年以来我归海居内最好的一场了。” “掌柜的过誉了,只是一些在下的浅陋之见而已,不敢入方家之耳。”李凌又谦虚了一句。 “我说的可是实话,李公子之才确实少见,所以今日的这顿酒饭已可全免。另外,本店东家也想与李公子结交一二,听听你的其他高论,却不知今日可还有闲暇吗?” 掌柜这话传到其他人耳中,立刻引得大家一阵艳羡。谁都知道这归海居东家身份不一般,若能与之有了交情,对李凌将来可是大有裨益啊。 而就在所有人都认为李凌不可能推辞如此好事时,他却在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后摇头婉拒道:“贵东家的一片好意在下心领了。本来我是该当面拜谢的,但时间上却来不及了。我待会儿还要去拜见几位前辈,如今已是申时之后,若再耽搁就要关闭坊门了,所以……不如下次吧,我到时再向贵东家敬酒赔罪!”说着端起酒杯,冲掌柜致意饮下,就和徐沧匆匆离开了归海居。 掌柜的愣怔了半晌,见对方果然不是欲擒故纵,也更感意外。其实更意外的却是周围那些人,这是多好一个机会啊,怎么这个年轻人就不懂得珍惜呢?还是说他真就恃才傲物,不曾把这样的贵人放在眼里? 倒是怀王在知道结果后很是大度一笑:“或许他所言非虚,确实另有要事要办呢。希望今后还能再见吧。” 不过他们都知道,今日之后,江城李凌的大名必然会在洛阳士林之中,甚至是朝堂之上,流传开来! 第173章 小鱼掀波涛 李凌还真不是故作姿态,来一招欲擒故纵,他还真有事要急着离开,那便是送信。 早在他从江城出发前,自己老师魏梁和师爷曹进就先后给了他一封给京城官员的书信,尤其是前者,那可是当朝御史台左佥都御史任繁,真正的朝中重臣,李凌自然是不敢怠慢的。 本来照道理来说,他该当在进京后便立刻送信过去,从而和这位大人物搭上关系,至少这么一来就不用为住处犯愁了。但既然之后有了漕帮的资助,李凌就没有再急着上门——毕竟如今自己会试在即,贸然上门总给人一种瓜田李下的嫌疑,也可能给对方留下某些不好的印象。 但今日就不同了,毕竟再过两天就是会试,哪怕任御史真有帮他的意思也来不及运作了,倒可以让双方的这次见面变得纯粹一些。 本来李凌是打算午后就去对方府邸送信的,结果这一场辩论下来,时间过得飞快,眼看都快到傍晚了,自然不敢再作拖延,便急匆匆出了归海居而去。好在任繁的府邸也正在本坊,倒也不怕赶不及。 小半个时辰后,他二人终于来到了任府门外,从外头看着,府邸规模还不如李凌现在的住处呢。不过这也能理解,毕竟任御史可是清流言官,至少表面要保持一定的艰苦朴素吧。 当他敲门之后,便有老仆出来应门,在他道明来意后,对方先把他们请进门房稍坐,自己则去里头禀报。不一会儿工夫,里边就有个仆人出来,将他们迎了进去:“李公子二位倒是来的正当时,我家老爷今日正好早些回来。” 李凌这才想起此刻还没到散衙下值的时候呢,却是自己唐突了。不过这次错有错着,倒也算幸运了。 在一间并不算大的书房里,李凌见到了这个自己老师的座师,这位五十来岁年纪,长了张严肃的方脸,完全不苟言笑。只是在接过魏梁的书信时,任繁的嘴角才稍稍翘了一下:“忠贤倒是有心了,外放这段时日里,每两月就会托人给老夫送来书信。”说话间,他也不急着拆信,而是上下打量着李凌,“你就是忠贤一直颇为看重的李凌?听说他还收了你为弟子?” “回老大人的话,正是晚辈。”李凌恭敬地欠身回答道,“承蒙老师厚爱,在我考中秀才后,就被他收入门下了。” “唔,倒是不错,短短一年间,你就已从秀才考到了会试。不过年轻人切忌不可自满,哪怕你今日已经考上进士,对我辈来说也才刚踏出第一步。我虽非你的座师,但也希望你记住醒惕二字,则不枉忠贤他对你教导一番了。” 这位刻板的老大人说的话也跟他的容貌相似,并没有多少鼓励的言辞,更多却是告诫。李凌自然是虚心接受,又和他说了一些关于江城县内的事情,眼看天色渐暗,他便有意告辞。 任繁也没有留他用饭的意思,便点头道:“那你且去吧,以后在京城有什么难处,自可来找老夫。对了,本次会试你须得用心,行文用典务必切合,不然就要贻笑大方了。” 李凌忙拱手称谢,然后带了有些茫然的徐沧告辞而出。直到出门走了一程,一阵熟悉的鼓声再度响彻洛阳城中,两人的脚步加快,徐沧才看了眼嘴角带笑的他:“温衷,你怎么看着如此高兴,似乎大有收获啊?” “怎么,你没听出任老大人的指点苦心吗?”李凌笑看着他问道。 徐沧摇头:“他不是只在告诫我等不要自满吗?” “因为有些话不好明说啊,但老大人还是在最后提点了我。” “最后……”徐沧一愣,“你是说他提到的用典要贴切?这算什么提点?” “还不算提点吗?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那就是让我在本次会试中多用典故,如此必能入考官法眼。很显然,本次主考是个喜好用典之人,至少在评论文章时往往以此为优劣之分……”李凌也不藏私,把自己猜到的内情给道了出来,只此一句话,就胜过太多指点了。 徐沧听得脚步一停,随后连连摇头叹息:“如此隐晦的提点也亏你能看得破,若换成是我,只怕真就明珠暗投了。” 李凌呵呵一笑:“毕竟你是君子,心思自然不可能用到这些地方。何况你就是没有这方面的提醒,真到了考场上也必然能考出好成绩来。”顿了一下后,他又道,“至于这等隐晦的提点,也是为了不落人口实啊,终究说到底这些事情都不被法理所允准啊。” 徐沧轻轻点头,要说起来,官场上的弯弯绕可真比自己所想的要多得多了,也不知自己真考中进入之后,能不能适应这样的环境啊…… 当两人伴随着咚咚的鼓声快速回家时,任繁府上却又来了人。 这是个年轻人,二十出头年纪,虽然只着寻常服色,却给人一种肃穆凝重的气势,正是御史台中一名新晋的六品御史。 “你怎么过来了?可是衙门里出了什么状况吗?”看这名心腹下属到来,任繁略有些诧异地问道。 “大人不必担心,衙门里一切如旧。只是下官刚得知一个重要消息,兹事体大,才不敢迁延,赶紧前来禀报。” “说来听听。” “就是在今日午后,归海居内突然有一种说法传出,言道去年我边军与鬼戎的那场战斗之失其罪责并不在那些前线作战的将领,而当归于后方转运不力……”这位当下就把发生在归海居中的这场辩论给仔细道了出来。 归海居在洛阳名声极大,这让不少官员或是权贵都习惯了把自家奴仆亲信什么的派到那边探听消息。今日这桩辩论立刻就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虽然才过去不到一个时辰,消息已经传到诸多大人物耳中了。 任繁也就是因故今日早回了家中,要不然只会更早知道此事。这时听完他的讲述,先是有些不满地哼了一声:“这归海居近来是越发不像话了,居然连这样的事情都敢拿出来当辩题。说不得我御史台就该上表弹劾一番,此风断不可长!” “大人说的是,但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关于这个已经传开的说法到底有没有用……” “江总宪是个什么态度?”任繁肃声问道,江总宪就是如今御史台的主官,都御史江文英了,那可是他们所有人的顶头上司,素有铁骨御史之美称。 “江总宪只说让我等凭法理而自行上表。” “唔,我明白了。”任繁隐隐猜到了上司更深层次的目的,笑了一下道,“因为这次的战事,朝中两党之人互相攻讦推诿已有多日,就是我御史台中也有人涉入其中,这是江总宪最不希望看到的。毕竟我等御史纠察百官要的就是个不偏不倚,如此自身正了,才能以此服众! “可现在呢,台中多数人等皆被利益左右,成了某些人的马前卒,长此以往,必然生出大患来。所以这是一个机会,把那些害群之马挑出来,再慢慢祛除的好机会。” 听了这番解释后,年轻人才明白个中道理,由衷敬佩道:“还是大人看得远,所以此事咱们必须上奏了?” “不错,这番说辞确实在理,既然前线将领都是为势所迫,那就有功无过,倒是转运司那边,有些人就该为此负起罪责来了。你接下来就好好查查,把相关内情都写清楚了,到时再多叫上几个言官与我一同上表!会试之后,就该把此事闹个明白了。” “下官遵命,三日之内,我必会查明一切!” “对了,这个能在归海居中说出如此观点之人可不简单,他到底是什么人?”任繁心说可别是又是哪个朝中大佬为了自身目的而找来的幕僚吧。 “听说是个今科的应试举子,淮北衡州哪里的……叫作李凌……” “李凌?”饶是任繁养气功夫再深,听到这个名字,神色还是一变,“他是江城人氏吗?” “对,就是江城李凌。大人如何得知?” 古怪的神色在任繁面上不断变幻,他是真没想到这个自己才刚见过的年轻人居然在此之前做下了如此大事!他背后应该没有更深的势力了。这么说来,这些都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要真如此,这个年轻人的眼光能耐可比自己之前所认为的强出许多啊。 “大人……”见他突然沉默,神色几番变化,下属忍不住轻叫了一声。 “没事,只是这个李凌似乎也和老夫有些渊源啊。”任繁说着,又呼出一口气,“照此办吧,咱们的大越朝堂也该稍微有些不同了。” 与此同时,李凌之名也落入到了其他诸多大佬的耳中,或许只在归海居辩论中魁还只是让人小有声名,可当这么个话题牵动了朝中几方势力,还可能扭转原来的论调时,李凌这条小鱼,就在朝堂这片大河中掀起了不小的浪涛来。 当然,此时的他完全不知道这一切就是了,他还在等着会试的正式开始呢。 第174章 会试——国之重典(上) 二月十三,刚入四更,本该更深夜静的洛阳城内却是一派人声鼎沸的热闹模样。之前被严格执行的宵禁之策今日已被暂时取消,不过巡城兵马还是在各主要街道民坊之间游弋戍守,以防出现什么变故。 一排排灯笼火把将整个京师都照得如同白昼一般,而这些火光人流则是慢慢汇聚着,直朝同一个方向而去——位于内城东边的贡院。因为今日正是三年一度的会试开始的大日子,满城举子考生都正朝着考场赶去。 李凌和徐沧自然也在这股人流之中,早在三更天两人已起床,梳洗并吃过了饭食——依旧是雷打不动的一根油条两个鸡蛋——然后便在李莫云和早一日赶来的周谍的护送下,坐了马车出门,沿着拥挤的街道,顺着人流直朝贡院而去。 看着前后左右的车马人流,便是李凌都不觉有些紧张,只能用说话来分散注意力:“想不到今日会试的规模要比当初乡试时更大啊。” “那是自然的。”徐沧咽了一口唾沫回道:“据我老师所说,每次会试,赴京的考生都在两三千人之数,毕竟这可是国之大典,天下各地,数十省,千百州府县的举子都将赶来一试所学啊。而每次会试取中的贡士却不过区区百多人,其难处远在乡试之上了。”会试取中的是贡士,只有之后殿试再中者,才是正儿八经的进士。 李凌点了点头,目光从车外那乌泱泱的人群中快速扫过,只觉肩头的担子又重了几分。以自己的学识,当真可以从这许多天下各地的才子中杀出一条路来吗? 不过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再想其他的也只是徒增烦恼,他迅速又把心神落定,目光灼灼地盯住了前方。 小半个时辰后,他们的马车终于停在了一条刻意拉起的绳线之外,到了此处,就只有本次会试的考生能进了。当下,李凌和徐沧便和送行的李莫云他们打了个招呼,各自提了考篮,背上一卷铺盖就下车走上前去。 如今才是二月中旬,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天气自然要比乡试时的仲秋时节冷得多。既然接下来又要在考场中度过足足三昼夜,吃过苦头的二人自当做好充分的准备,不光备下了吃的用的,就连被铺都带上了,唯有如此,才能在这一“战”中发挥出自己全部的实力来。 边上其他的考生也有许多与他们是一样的安排,都是一手考篮,一手铺盖,看着倒像是逃难的多过考试的。互相之间看到后,都各自露出了苦笑,但脚步却不曾停,迅速来到守住入口的军士跟前,拿出自家的考凭和举人银牌,由其验明正身后,方才得以进入其中,真正来到考场范围。 接下来的一切也就和之前的乡试大差不差了,在来到贡院门前,便根据各自高挑的灯笼来寻找自家队伍。这回他们找的却不再是江城县的灯笼,而是淮北的灯笼,很快就在紧闭的大门左侧找到灯笼,靠上前去。此时灯笼下已经站了不少举子,见他二人过来,便纷纷颔首致意。但因为紧张的关系,几乎没什么人开口说话的。所以虽然这次汇聚在考场门前的人更多,可论秩序却要比乡试那时好太多了,众人各归其队,沉默静候,与外间的杂乱呼叫形成了鲜明对比。 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大家都自重身份的缘故——毕竟走到这一步的考生多少都在地方有着不小的名气,那都是被称作老爷的大人物了,岂能还跟当初乡试时的生员般胡乱吵扰? 时间就在这一片宁静中慢慢走过,当天色渐渐亮起时,本来略显幽静的考场内也终于有了些动静,更有少许的几团火光在里头闪烁。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考场内的官员们在祭拜天地神明,而随着几声鼓响,一下颇具威严的长喝也由此而生:“开龙门——” 吱嘎的摩擦声里,宽大高耸的贡院大门缓缓开启,一名气宇不凡,身着红色官服的官员神色凝重地走将出来。不过他并没有急着开口说话,先由左右两名吏员把各自一个香炉火盆放在门前一番施为,大声喊叫着:“恩鬼进,怨鬼进!有怨报怨,有恩报恩……” 李凌见此,不觉撇了下嘴,又来了,这跟乡试时是完全一样的套路啊。不过若真有心理素质不好又曾做过恶的,被这么一吓唬,这次会试还真可能翻车呢。 等这套东西做完,那官员才肃声道:“科举者,国之抡才大典,诸位更是我大越国中多年之菁英,读书种子。此番朝廷开科取士,只望尔等尽力而为,莫要让自己的多年努力白费,但也莫要因为一时之贪念而做出什么让自己后悔终生的事情来……” 一番老生常谈的训话之后,看到众考生都纷纷拱手称是,这名考官才满意地颔首,随后一摆手:“开始进考场,按照排定的顺序一个省一个省进入,不得乱了次序。” 由此,考生才得以动了起来,先是京畿之地的,然后是湖广、江南……轮到李凌他们所在的淮北进入考场大门时,都已是日上三竿后的事情了。 和乡试时一样,进了门后他们也未能直接去考房那儿,而是被人先引到了一处雾气缭绕的浴室前。所谓一回生二回熟,这回的李凌是越发的熟练了,径直入内宽衣解带,找了个木桶下方就痛快洗了起来。 能到这一步的考生那都是经历过乡试时需要沐浴的规矩的,但即便如此,大家心里依旧有所别扭,完全做不到像李凌这么坦然,还能晃着个钟摆在那儿搓洗着身子,还哼着小曲,一副惬意享受的模样。这让不少人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很想问他一句,这位兄台,你这脸皮到底是什么构造啊? 洗完澡,换上由朝廷提供的宽松却依旧保暖的衣物后,李凌才扛着已经被打乱的被铺被考篮来到了真正的考场,按照交给自己的号码找到了考房。 京城贡院的考房到底是要强过地方的,这间考房比乡试时那间又要大出近半,虽然设施依旧简陋,但好歹已能让人平躺在座位上了。而且这考房还有一道薄薄的木门,如此到了夜间,就可有个可靠的遮挡,不用再受那寒风侵扰。 而更叫李凌惊喜的是,这间考房从里到外都干干净净,都不用自己再打扫一番。显然是在此之前,朝廷方面便已经派人把所有考房都仔细洒扫过了,如此进入其中,他便可以把笔墨纸砚什么的都摆放出来,只等上边发下卷子,便可动笔开写…… 但因为这次入场的考生更多,所以开始时也就大有耽搁,直到临近中午,那小两千举子才完全到位,由此,整片贡院区域内已变得一片肃静,当消息传到后方考官所在的致公堂时,十多名副主考的目光就都齐刷刷地着落在了最里边一间房门紧闭的静室上,那里,正是本次会试主考,吏部尚书樊梅生的屋子。 此时,樊尚书正在案前闭目养神,突然似有所感,他的目光忽然睁开,习惯性地拿手抚了下灰白色的长须后,他才慢慢站起身来。 樊梅生并没有走出门去,而慢悠悠来到了屋子角落的一个书架前,把一排书册拿开后,才露出后头的一只带锁的玉盒来。 捧过玉盒,仔细端详一遍,确认那上头的锁没有任何问题,而围绕于盒子四周的火漆也未有丝毫破损后,他才轻呼出一口气来,从自己脖子上取出一条细细的链子,那上头正挂了一把钥匙。 这钥匙自然就是开盒子上的锁的,如此层层安排,才能确保自己不在这屋子时,盒子内的会试考题也不可能被人偷看泄露! 樊梅生将事情做得如此精细,几乎不留任何破绽也实在是出于无奈,因为这会试实在太重要了,说不定就有什么人用上手段,早一步把考题外泄,那自己真就罪莫大焉了。 这可不是他杞人忧天,实在是之前有了太多的教训。别看大越朝的科举制度已极其完备,有考前的沐浴换衣,阴查考篮等等举动,还有考后的糊名誊录,可防不住一些为达目的之人的各种手段啊,比如花重金偷买考题,再比如买通考场内的兵丁,早一步把相关书文什么的埋入到考房地下,甚至还有买通某个副考官,通上关节字词的,不一而足…… 所以此番樊尚书被天子定为本次主考后,为了杜绝这一切手段,早在两月之前就把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关进了贡院,至于这关系最重的考题所在,更是只有他一人知道,也是直到此刻,才被他从暗格里取出来。 随着钥匙转动,小巧的铜锁发出咔嗒一声轻响,锁头终于被打开,取下,然后在盖子与盒体分离,边上的火漆应声破碎后,里头存放了两月的十多道考题才被他轻轻取出。 门开,在众考官的注视下,樊梅生将考题放在桌上:“大家照抄一遍,就叫人送下去吧!” 第175章 会试——国之重典(下) 会试与乡试既一脉相承,其中自然有着太多相似的地方。 比如考试时间都是三昼夜,考题也同样数量庞大,计有三道四书题,四道五经题,制判表各一道,两题策问,外加两题算数,足以让全部考生在这三日时间里马不停蹄,全力以赴了。 当李凌从巡场的兵卒手中接过那厚厚一叠考卷时,心中又是一紧。接下来这三日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就看自己能不能以最饱满的状态来应付这如山似海般的难题了。 因为有了乡试的经验,这回他可不会再犯下先易后难,却把最好的状态放到最容易那些题目上的错误了。当下里,就先开始研究起至关重要的头两道四书五经题。 到了会试上,考官自然更不敢再把截搭题之类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拿出来刁难考生了,几道考题都是堂堂正正的大题,都是能在经书里直接找到上下原句的,甚至都是最熟悉的字句,只要是熟读过这些经典的考生就断不可能觉着陌生。 但越是如此朴实无华的题目,对每一个考生的要求就越高。因为这样的题目已经有太多人以此作文,再想写出叫人拍案称道,鹤立鸡群的文章来就越发困难。这对李凌来说自然也是一大考验,他当即闭目苦思,足足思忖了有半个多时辰后,方才提笔开始写下第一句话。 可才没写两段,又对这开篇的内容不甚满意,只能又将之涂抹。好在这是写在其他纸上的草稿,倒还是可以涂抹更改的。 就这么涂涂改改,时不时还作一番长考,足足花了两个多时辰,李凌才把第一篇四书题给写出来。因为这一回他对自己文章的要求比之前哪一次都要更高,而且还要刻意地往里塞入不少典故,使得整篇文章的写作远没有了以往般从容连贯。 等他写完放下笔时,才惊愕地发现这天色竟已暗了下来,却是黄昏了。也就是说他花了珍贵的半天时间,结果却只写了一篇文章,这让李凌的心猛然一缩,越发觉着时间紧迫了。 好在之后考场里提供的后勤供应还算不错,不但饭食什么的是温热的,夜间所用的蜡烛也比乡试时多了一根,而且每一根看着也更粗,这让他得以能在夜里也继续用功。 而有了头一篇文章的开道后,后面几道四书题的思路也就此打开。照着相似的思绪,李凌在这个夜里文不加点,落笔飞快,待到二更天蜡烛将尽时,已把三道四书题全部写完,总算是把之前浪费的一点时间给找补了回来。 长时间的苦思写作,让李凌也感到了一阵疲乏,都懒得洗漱,直接就把考卷笔墨什么的一收,便横倒在考座上,拉过一旁的被子呼呼大睡。 虽然如今的天气尚寒,远冷过当日乡试,但李凌现在下面有褥,上边有被,倒也不觉寒冷,这一觉竟是睡得格外香甜,直到天亮,有梆子声响起,他才被惊醒。 发现自己是在考场后,李凌不敢怠慢,又迅速起身,跑到外头舀了些缸里的凉水,再兑上自己所烧的一小盆热水,便对付着洗漱齐整。就着温水又啃下一块干肉馍后,他便再度投入到了与四道五经题的搏杀中去了。 考场中的其他考生也和李凌一样,在这个早春二月天里全情投入到与一道道枯燥的试题奋战的战场之上。而考场内的其他人其实也不得轻松,比如那些考官,虽然现在还没到他们忙碌的时候,也依旧没有闲坐,而是聚在一起研究起了那几道试题来。 毕竟他们也是刚刚才知道是哪几道题目,还需要对在些题目做进一步的研讨,抓住其中真意,如此才能在阅卷批改时做到客观公正,同时也不会出什么差错。 如果说考生考官都是困守一地,在为考题努力的话,那考场里的其他人则是流动的。在还算开阔的考房前的甬道上,不时就有一队手持刀枪的兵丁轻手轻脚地走过,他们虽然极力控制不发出声音来,但目光却犀利如刀,不断从一间间考房内扫过,去留意每个考生的动作。倘若有发现某人可能舞弊,他们便会毫不犹豫地上前查看。 就是这一排排考房之外,与龙门相连的院子里,也有几名穿着大红色武官服色的男子如标枪般站立于地,不时听着那些巡场兵丁的禀报,随后又作出一个个的指示。 他们是负责整个考场安全和纪律的官员,一旦考场内真出现舞弊之事,就得由这些人出手了。不过从这两天的情况来开,本次会试考场还算平静,尚未有哪个不开眼的家伙敢挑战朝廷威严。 考场内部严阵以待,龙门之外,此刻的阵仗也自不小。自打考生全部入场,龙门重新关闭之后,贡院一带数条街道,已全数被官兵封锁,等闲人等是完全无法靠近此地的。 尤其是龙门正对出去的那一条御道所在,更是布防了不下三百京卫精兵,个个佩刀持弩,杀气腾腾。如此模样,莫说寻常百姓了,就是那些当官的,到了此处也是要战战兢兢的,生怕被人误会。 考场这儿这三日是隔绝任何人靠近的,但全京城百多万人的目光却依旧不断投注于此。不光是百姓们闲暇时会谈论本次会试,猜测着这一回又有那些幸运儿能鱼跃龙门,一朝成为天子门生,就是那些衙门里的官员们,也忍不住会在私下里说一些相关问题。 甚至就连当今天子,在批阅奏疏之余,也会随口询问会试考场那边的情况:“今日是会试第三日了吧,那边没出什么状况吧?” “圣人放心,考场那边好着呢。这回有叶提督亲自坐镇,还有一向公正谨慎的樊尚书任主考,那是一定不会出任何状况的。” “他二人确实值得朕信赖啊,不过……”皇帝说着,拿手轻轻叩击着面前的御案,半晌道,“朕还是担心会有遗珠,这样,明日一早,你便持朕手谕进一趟贡院,让樊梅生在阅卷时更仔细些,哪怕是有被黜落的文章,也要好生再看过。” 这个说法可太古怪苛刻了,近两千考生,每人十多道题目,合在一起就是两万多篇文章,阅卷的考官却不到二十之数。他们能做的只是尽量公平,可真要半点差错不犯可太难了,而且看文章终究是个很主观的东西啊。 可面前的老内侍却一下就猜中了主子的心思,立刻答应下来:“奴婢遵旨,一定不会让人有遗漏的。”跟了皇帝半辈子,他可太清楚刚才那话指的是什么人了…… 孙雍见此,满意地抚须一笑,这才又取过一份奏疏看了起来,只是慢慢的,他脸上的笑容就又不见了,眉头开始聚拢:“果然来了……” …… 已是会试的第三天,饶是晚上并未受凉,睡得也还算不错,可李凌依旧感到阵阵疲惫,脑子也有些发木了。 但他在打开最后一道策问题时依旧极力抖擞了一下精神,同时在心里祈祷着是自己所熟悉的范围内容。要知道前一篇策问花了他一晚时间,实在是关于治河之事他太过生疏了啊,只能说些假大空的话。 而当入眼试题后,他总算是松了口气——这道策问题目挺长,是让他解决一个并不富裕的小县的三年秋收税粮问题。虽然题目看着多有刁难之意,但对于李凌来说,这反而正中下怀,毕竟在财税上做文章正是他这个注会的长项啊。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把后世的一些手法以更附和现今律法的方式表述出来,这自然已经难不倒作了太多相似文章的李凌了。如此,不到中午,最后一道策问已然写完。 至于被他放到最后的那两道算术题,打开只扫了一眼,他便笑了起来:“说到底就是二元二次方程嘛!”或许这样的题目会难住八成以上只知道苦读四书五经的考生举子,但对他来说,可实在太小儿科了。 都不用多作思考的,李凌就已在心中算出了两道题目的正确答案,然后再将解算过程用附和眼下规律的言辞表述出来,两道堪称会试关底boss的算术题就顺利完成。 在最后把写好的文章全数细读一遍,确认上头没有任何过错问题,也没有犯下什么忌讳后,李凌终于是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科举路上,最艰难的一步终于是走完了,接下来是成是败,就不是他能说了算了。反正他自己觉着为了走这条科举之路自己已经竭尽所能,哪怕失败了,也不存在什么遗憾。 所以当听到那几声示意考生可以提早交卷的梆子声响起后,李凌便开始收拾跟前的东西,完备之后,踏出自己呆了三天的小小考房,将厚厚的一叠卷子交到外边略感诧异的兵卒手上后,便头也不回地大步而去。 接下来还有没有殿试,就只在天意了! 半个时辰后,李凌走在空荡荡的御道之上,夕阳从身侧照过,把他的影子在街道上拖得老长……  第176章 接手书局 已算是漕帮产业的秦家书局也在洛阳东城,不过并不在内城,而是外城。从内城过去,须得穿过数道街坊,又越过连接内外的旭升门,才能抵达其所在的安民坊。 虽然同样是在洛阳以东,但外城这儿却比内城要简陋太多,这儿的街道更为逼仄,两端巷子里的民居也普遍低矮狭小,但来往人流却又比内城更多,从而导致一路拥挤,李凌拉着月儿都快挤出一头汗来了,方才来到那间门脸看着不大,招牌上积了不少灰的书局面前。 今日是二月十八,会试结束后的第三天,在家中睡了两天,总算恢复过来的李凌便想着出来走走,便带上嚷嚷着要和哥哥一起的月儿跑来了此处。 仰头看着这间冷清的书局,月儿忍不住小声嘀咕道:“哥,这儿比古大哥家的书局还小诶。” 小丫头倒是说了句实话,这家书局表面看着确实还不如古家书局呢,李凌却是一笑:“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毕竟京师之地寸土寸金,能在如此热闹的所在开出一家书局来已是相当不容易了。走,咱们先进去看看。” 进门之后,入眼的依旧是一派凋敝,前堂的物件全都老旧不堪,更是只有一个伙计没精打采地坐在柜台里,见人进来,勉强打起精神来笑道:“这位公子可是来买书的吗?咱们书局最近正有一批新出的经书,只是……” 不等他把话说完,李凌便一摆手:“我是来找人的,老周……周谍今日可在店里吗?” “原来是新东家的朋友的吗?”伙计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正在里头说话呢,可要小的进去通禀吗?” “不必,我自进去找他便是。”李凌冲他一笑,便顺着柜台边狭窄的过道直往里走。待到穿过那扇小门后,才发现店后还是有些乾坤的——一座大大的跨院内,摆放着不少印刷用的各种器械,几口大缸里还有新调的墨水散发着淡淡的气味,而对面则是三间瓦房,中间那屋子此刻门半关着,还有声音从里头传出来,却不是太真切。 李凌也不客气,直接上前拍了下门:“老周可在里头吗?李凌应约前来了。” 里头的声音顿时一止,随即门开,周谍带着一丝意外迎了出来:“李公子,你怎么得空跑这儿来了?”而他身后几个愁眉不展的男子则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这四人看着都老实巴交的,应该就是书局里的工人了。 “我之前不是和你说过要来书局看看吗,现在会试结束,便想着过来。”李凌笑吟吟道:“这几位是?” “他们都是这书局里的老匠人了,石修,专门调制墨汁的,刘丙、张老实,最拿手的是雕版手艺,方六七,已经印了十多年书了。”老周随口引荐着他们几人,“这位李公子是咱们东家的好朋友,刚参加完会试,想来是一定能及第的。” 听得他的介绍,这几人对李凌那是一脸的恭敬,纷纷弯腰行礼,李凌也和他们一一见礼。似乎是有感于他们有话要说,这几人也没多纠缠,迅速借口忙活便走出了屋子。 等房中只剩下他们三个,李凌才看看有些杂乱的屋子道:“老周,看来这书局的生意确实难做啊。” 老周苦笑起来:“何止是难做啊,我也不瞒公子了,事实上咱们这书局真就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就要直接关张了。刚刚我还在和他们几个商议着让他们另谋高就呢,毕竟这店虽然关了,但地方还是不错的,我们漕帮还可在此开个其他店铺嘛。” “怎么,洛阳城内的书局买卖竟如此难做吗?照道理来说不对啊,京师之地百姓识字更多,看书的人也更多,生意该更好做才是。”李凌好奇道。 老周先为他们沏了茶水,这才回道:“公子有所不知,不是城里的书局买卖不好做,是这秦家书局的买卖做不下去了。这当然有咱们并不熟悉这一行有关,但更关键的,还是原来那秦老六自己没把生意做好。 “就如公子所说,京师首善之地,读书之人自然要多过别处,本来书市还是很繁盛的。但这么一来,这一行的商家也自不少,就我所知,如今城内相关书局就不下十家,而这秦家书局本来年头也够久的,三代人都快开五十多年了。” “那就是老字号了,生意该更好才是啊。” “本来是的,但架不住最后接手的是个败家子啊。那秦老六一开始手里有钱时只知道吃喝玩乐,完全不顾店里的情况,等到没钱了就来店里支取,导致好好一家书局生意不断败落,老人也走了许多,最后等他明白过来时,书局已快发不出工钱来了。 “要说他也是个有想法的,居然想着通过从纸张和墨水上做手脚来压缩成本,再印出廉价的书册来抢占市场。结果墨水什么的真叫那石修给调制了出来,成本只是原来的三成,看着还和以前一样。但是却有一桩弊病,印出来的东西容易沾染到人手上和别处。 “当时他也不以为意,就照此印了一批书册,以低价出售。结果,开始是卖了些,但随着问题显现,书就彻底没法卖了。别说那些读书人,就是城中大大小小的书店也不敢再要他家的书,之前所印的两三千册各式书册便都堆积在了仓房之中。 “走投无路之下,他只能孤注一掷地想着把书往京城以外的地方发卖,然后就找上了我们漕帮……结果那些书也没能卖出好价钱来,本就捉襟见肘的书局算是彻底完了,他自己还欠下了我们百把两的债务。 “这小子倒也干脆,索性就把整个书局折价一千三百两抵给了我们,咱们帮主觉着至少这店铺还算不错,就应下了此事,还让我在此照看一二,想着能不能让书局起死回生。不过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这秦家书局的口碑已经臭了,现在印出书来也卖不出去。至于换招牌,以现在京城里十多家书局的格局,我们也很难有立足之地,所以,就只能关张了事……” 李凌一边喝茶,一边听他述说关于书局的前后,也是一阵感慨啊。无论古今,这做买卖只要坏了一次口碑,那是多少努力都很难再挽回了。 当然,这并不是他所关注的重点,他在意的是,这可是书局啊,是自己和万浪一直想要的书局——不光有地方,还有多年的熟练人手以及整套工具——而且还是在京城的书局!这要不动心,那他还做什么书局生意? 当下里,李凌便看着老周:“即便你们关了这买卖再开其他买卖,恐怕也未必能赚多少吧?” “这个就要看运气了,咱们漕帮靠着转运南北货物,倒还是能有些不错买卖的。” “可我觉着如此好的一家书局就这么关了实在可惜,不如你们将这儿出让给我?我同样按一千三百两,不,就算一千五百两吧,以这个价格买入书局,如何?” “啊?”老周有些诧异地看着李凌:“李公子你这不是说笑?你要这已经破落的书局做什么?” “当然是做书局生意啊。” “可……可这儿已经这样了,而且您不是要考科举,要当官了吗?” “书局在别人手中败落,说不定在我手里又能昌盛起来呢?至于科举当官,和做买卖又不冲突,我现在也依旧只是个普通士子,弄点产业无伤大雅吧?” 见李凌说得郑重,老周陷入了沉吟。半晌后,方才看着他道:“公子你真不是随口一说,真觉着这个书局还能救得回来?” “应该有五六成以上的希望吧。对了,有一点你或许还不知道,其实在衡州,我早和朋友联手开了书店,本打算在生意大好之后就开出书局来的,但现在看来,这个计划可以提前了,而且不在衡州开书局,直接就在京城开!你若不信,明日就可来我那儿支取银子……” 老周连忙摆手:“小人怎么可能不信公子的话呢?只是有些意外而已……”顿一下,他又笑道,“既然公子有此心思,我们漕帮自然是要全力配合的。什么钱不钱的,你想要这书局,就只管拿去就是!” 这位倒也是大气,一下就把一千多两银子都给推了出去。但李凌却微微一愣,这算是交好自己的一种手段吗?显然,对方应该是早得了杨轻侯的指示,刻意拉拢交好自己了。 不过仔细想来,如此和漕帮合作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毕竟自己在京城人地两疏,也需要这样的势力帮衬。于是李凌也笑着道:“那这样,这书局就算咱们双方合作重开,到时我出钱来进行相关改变,要是赚到了钱,再与你们平分,如何?” 老周也明白他这么安排是把双方绑定在一起,便痛快点头:“那就这么说定了。”至于他心里对此事有几分把握,就真不好说了。 第177章 月儿的心思 八名工人伙计站在下首有些疑惑地看着面前的李公子,一时无法从对方提到的关于书局不用关张的消息里回过神来。 怎么这个才刚来店里的陌生公子就突然召集大家,说出这么番宽慰众人的话来了?他的话是真的吗?他有这样的权利如此安排书局大事吗?所有人心里都不断涌现着各种不同的问题,但一时间却又不好开这个口。 李凌的目光从他们面上缓缓扫过,这才笑道:“各位心中存有疑虑我自然能够想到,但我要说的是,此事千真万确,老周也已经代你们东家答应下来了。哦对了,从这一刻开始,我也算是你们的东家之一了,我叫李凌。” 这时老周才在一旁确认点头道:“李公子所言确实是真,适才他便与我商谈了此事,觉着咱们书局还能重新再起。而各位也都是咱们书局里的老人了,所以我们希望各位能够继续留下来……” 石修等几个匠人都互相对视了一眼,这才由他试探着道:“李……李公子,周老板,其实咱们这些人在书局也做了十多年工了,也不想就这么离开。可是……店里的情况你们也瞧见了,我们的工钱更是足有三月未曾足额发放,我等也是需要养家糊口的,所以……” 李凌笑了一下:“这个你们大可放心,工钱上的事我来解决。虽然咱们书局在这两月内还未必能真正重开,但你们的工钱却是半文都不会少的,就连之前欠下的,我也会先付三成,等到正式重开之后,再把剩下的也一并交付。绝不会让大家饿着肚子的。” 几人面上立马就生出欢喜之色来,之前老周跟他们说的只是这两月的工钱能拨付一些,现在这位李公子突然愿意足额给钱,还把之前东家拖欠的工钱也分期交付,这等好事可太少见了。就凭这一点,让他们再等上两月也值啊。 石修又迟疑了一下,才小心问道:“公子你说的是真的?” “明日我就让人送银子过来,到时便可知真假。”李凌痛快说道,“不过我也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在接下来两到三个月里,哪怕我们书局没什么买卖,你们也不得离开。” 这话中的意思就是拿钱买他们的留守了。对此,这些工匠伙计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哪怕其实他们中有几个已经在外另寻到出路了——毕竟秦家书局这段日子实在太惨,而有手艺在身的他们真想要另找活计也不是太难。 但正所谓做生不如做熟,既然自家书局有办法起死回生,新东家又足够大气,那自然还是不走的好。当下里,张老实率先点头道:“只要公子你真愿意继续发放工钱,就算暂时不补之前的,额也愿意留下来。” “额也似!”其他几人也纷纷表态,说话间眉宇间的愁绪都散开了不少。 李凌见此笑了起来:“那最好不过了,我现在只能说各位做出了一个极其正确的决定,因为我们的书局今后一定大有前途!” 在说了一番鼓舞人心的话,再让他们回后头各自忙碌后,李凌才看向老周:“事情就这么定了,明日你就来我那儿拿银子付他们工钱。不过这两日我应该没多少时间顾着这儿,等科举一切都落定后,咱们再商议下一步吧。” “公子放心,我知道怎么做事。”老周笑着说道。其实他心里也多少是有疑虑的,毕竟他们漕帮众人之前可是花了不少心思想救这书局结果也没能成,他一个书生真能化腐朽为神奇吗? 李凌也没多说,只又在书局里随意转了转,这才带了妹妹离开。 正事办完,他终于可以带了月儿在洛阳城里好好逛逛看看了。一般的民坊里自然没什么好玩的,索性就去了一回东市。 在那儿,他们总算是见识到了洛阳城里最繁华的一面,各种货物,吃的用的玩的,各种牲畜禽鸟,马匹驴子牛骡,还有鸡鸭等等,这儿自然全都有卖。甚至就连一些珍奇异宝,珍奇异兽,也能在一些装饰精美的店里瞧见。 半人多高的红珊瑚,比人拳头还大的宝石,用整块玉雕琢而成的花草摆件……这些价值连城的好东西就在一家家敞开了门的店铺里摆放着,吸引着许多行人的注意,也把月儿看得目眩神迷,惊叹连连。 而随着几个黄发高鼻深目的西人从前方走来,月儿更是吓得直往李凌的背后躲:“哥,这……这些都是什么人啊?” “这些啊,都是外邦人氏了,他们或是行商而来,或是为了传教。”李凌对这些人自然没什么感觉,只是看着他们也穿着汉家服色,才略感有趣。 是啊,几百年后,华夏民族的穿着打扮已经彻底西化,倒是这个时代里,那些远道而来的西人们却在极力地融入到汉家的儒化文明之中。而决定谁学谁的主要因素,还是在于谁更先进,谁更强大了…… 东市内除了诸多庞杂的商品外,其实还有不少供人们吃喝娱乐的场所,沿着一条条街道,各种大小食肆酒铺多如牛毛不说,就连勾栏瓦舍之类的娱乐场所也有数家。 勾栏者,就是后世的戏园子了,人们从他门前走过,都还能听到阵阵咿咿呀呀的唱腔从里边缥缈传来,半晌后还会有阵阵喝彩叫好。至于瓦舍,则是以讲古说书,表演各种戏法杂技所在。 李凌和月儿对戏曲什么的自然不感兴趣,便即进了一家叫曲家瓦舍的园子听了两场说书,又看了一场杂耍,直把个月儿看得连连叫好,小脸红扑扑的,这才因为天色渐晚而意犹未尽地离开。 “哥哥,这洛阳城里真是好有意思啊,可比咱们江城,还有衡州有趣得多了。”月儿在出门一步三回头的同时,忍不住赞叹道。 “那是当然的事情,这儿可是京师,什么好东西都往这儿来了。”李凌宠溺地摸着她的秀发,“所以今后咱们在此住下,你也不会感到无聊了。” “哥,考完科举后,你也不打算回家了吗?”月儿眨巴着眼睛,小心问道。 李凌看了她一眼:“如果我考中进士,就可能被朝廷征辟为官员,到时究竟去哪儿就不是自己说了算了。” 月儿哦了一声,却不好问出下一句来。李凌见此又是一笑:“而要是真考不中,你也看到了,我都把书局要过来了,接下来也会在这儿好好把书局开起来。还是那句话,这儿可是京城,机会自然是远多过衡州的,更别提咱们的小县城了。”说着,他又一笑,自己这算什么?跟后世的北漂一样的洛漂吗? “哥哥你一定可以考中进士的!”月儿挥舞了一下小拳头,随后又道:“只是那么一来,书局的事情又该怎么办呢?” 李凌却是早有想法:“我会写信给万浪他们的,至少得让他们派几个信得过的掌柜伙计过来,不然只靠我一人,在此人生地不熟的,还真不好把书局快速开起来。还有就是那些熟练的画师和雕版师,想要在洛阳打开局面,还是得用些非常手段啊。” 月儿似懂非懂地点头应着,突然小脸一皱:“哥,我突然觉着我好没用啊,什么事情都帮不上你。” “怎么会呢?你这段日子不是还给我煮过饭吗?考试前我吃的鸡蛋还是你煮的呢。” “那可不算,现在家里都有两个厨娘,她们烧的饭菜比我做的要好吃多了,我也根本不敢跟她们抢……”月儿鼓了下嘴,“哥,我之前也想过,我不想成为哥哥的负累,我也想帮哥哥……” 听了这话后,李凌也是一怔,拿手揉了揉妹妹的头发,自己好像也有些忽视月儿的想法了。一直以来他都把月儿当作只需要照顾的小丫头,觉着只要让她吃好穿好,然后再让她到处可玩就成了。 可事实上,随着月儿的年岁增长,又看到自己不断努力成长,小丫头的心思也会发生转变,她也是希望能做点事情来的呵。毕竟她也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自己的附庸啊。 思忖了一下后,李凌点头道:“那你有想过自己想做什么吗?” “嗯……我喜欢看哥哥你写的那些小说,我也想写出一样好的小说来,让更多的人看到。”月儿道出了自己的想法,小脸却是一红。 李凌点点头:“你有这个想法是好的,不过……你该知道写书可不容易,要读很多书,认很多字才行。可你现在,你有半年没好好读书了吧?” 月儿一愣,随即面色更红:“嗯……” “那就这么说定了,从明日开始,你就好好读书写字,我会亲自教你一段,然后每五天都会考校你,这样学上两三年,你就能尝试着写书了。”李凌当下就抓住机会提出要求。 月儿的小脸先是一垮,随后才又握起了拳头来,点头应道:“嗯!我会努力的,哥你就看好吧!” “那我等着看我家月儿什么时候能成为咱们大越的才女了。”李凌笑着应了声。 夕阳照耀下,兄妹二人拉了手走出东市,笑声不断…… 第178章 两淮之争 看着面前这个陌生的中年士子,李凌只想挠头:“所以阁下也是我淮北举子?” “正是,在下徐州陶家,陶允,陶仲谦。”这位笑着报出了自己的身份姓名,却让李凌的眉毛微微一挑,他的身份还真不低,徐州四大家,杨陶罗华,那都是跟脚深,家产厚的世家大族,远不是自己的寒门子弟能比的。 可正因如此,这事就越发让人头疼了,因为人家都亲自登门,还一等大半日了,再跟自己提出什么请求就不好推辞了呀。 李凌在经过了归海居那一辩之后,就在京城士林中小有名声,不少本乡本土的士子也皆以他为荣。如此一来,上门讨教的人也就有了,之前他还能以会试在即,需要闭门读书为理由进行推辞,可等到会试结束,这条理由也就不存在了。 所以今日一早,他才会想着外出游逛,还和妹妹去东市转到黄昏前后,想的就是如此等到关闭坊门,那些上门的士子就只能回去了。却不想自己才刚一进家门,就看到这位陶允正在前厅就座,还和徐沧言笑晏晏呢,这时关闭坊门的鼓声兀自咚咚作响,他就不怕回不去吗? 这个想法自不好明说,李凌便只能在坐下后笑道:“不知陶兄今日登门所为何事啊?” “李兄高才,在下不是实在没了法子,也不想耽误了你读书之事。”陶允说着又看了眼徐沧,“不知你可听说过两淮之争这一说啊?” “这个……倒也有所耳闻。”李凌轻轻点头,所谓的两淮之争,就是指淮南与淮北两地之人间久已存在的纷争矛盾,在任何一个领域,只要这两个地区的人撞上了,哪怕表面上和和睦睦的,暗地里也要较劲,势必要分出个胜负高下来。 往大了说,朝中官员间的比拼,每年的收成税赋,以及科举出来的进士人数;往小了说,生意场上的一些争斗,寻常读书人之间的文会比试……反正只要是能分出个高下来的地方,只要是两方人在场的所在,淮南淮北两方就会争斗一番。 当然,在李凌看来,这等只为面子的争斗实在太过孩子气,委实没意思得很。不过既然身为淮北人,也只能顺着对方的话头往下了:“所以今日陶兄来见在下就是为此?” “正是。此番会试,我淮北与淮南皆有士子抵京,本来大家比的只是哪一方能中进士的人更多。但是,这回淮南那边出了个被许多人奉为两淮第一才子的崔怀仁,甚至有淮南的人放言今科就算我淮北中进士的人再多,也不如崔怀仁一个,这就让我等大为不服了。 “所以在一番交锋之后,双方就定下在明晚于红袖招中比斗一番,算是以文会友吧。不过那崔怀仁既然名声在外,论才学自然是不低的,故而我们淮北也得找个势均力敌的才子出来才是。而你李温衷,如今在洛阳城中声名鹊起,正是抗衡他的最佳人选,所以……还请你千万莫要推辞啊!”说话间,陶允还郑重起身,连连拱手。 文人相轻,再加上地域间一直存在的矛盾,让这两班士子间的矛盾已变得完全不可调和。可这等心思在李凌看来却实在太没意思了,难道你明日胜过了对方就能在会试上多得一个及第的名额吗?面子上的胜负真就那么重要? 不过看对方那副郑重其事的模样,还有刻意在此一等就是半日的作派,显然答案是肯定的了。这让李凌都不好推辞了,毕竟人家诚意摆出,还把姿态摆这么低了,又是世家中人,真要拒绝了这一邀请,只怕就是把对方,甚至整个淮北士林都给得罪了,这显然不是他希望看到的结果。 唯一能说的只有:“那红袖招听名字应该就是青楼楚馆之类的风月场所吧?” “正是,那是如今洛阳城中最有名的三处欢场之一,那儿的花魁素月更是去年中秋评出的京中第一美人,多少达官显贵,文人墨客都以能见美人一面,与之春宵一度为荣。咱们也是花了不少心思,才得以进入其中的。”说这话时,看着快四十岁的陶允也是一脸的期待迷醉,就跟后世某些脑残粉要见爱豆似的,只是这年龄看着实在违和啊。 李凌的嘴角略一抽搐:“可你我士子考生,自当洁身自好,又怎能去那样的地方?一旦被官府所知,让言官御史什么的参上一本可不妙了。” “哎,李兄你这也太古板了,就连圣人都说过食色性也,我等书生才子,风流一番又算得什么大过?何况我们现在终究还不是朝廷官员嘛,人家哪有工夫来管我们这个?所以你大可放心。” “你是说明日夜间?那到时出来岂不是已经到了宵禁?” “哈哈,李公子大可放心,这宵禁之规还落不到咱们举子头上。早在十多年前,当今陛下就有感于我等各地士子在京城夜间过于冷清,所以特意下旨,会试之后,士子考生人等可持举人银符通行全城,不受约束。”陶允说着又冲他一眨眼,“何况真进了红袖招这样的温柔乡,你居然还想着连夜出来?李兄,你也太不懂风流的真意了,哪还像个年轻人啊。” 好吧,这回连最后一点婉拒的理由都不存在了,李凌只能苦笑着点头:“既然陶兄如此盛情相约,又与我淮北士子的名声大有牵连,在下自然不敢不应下此事。不过我话可说在前头,那些风花雪月之类的勾当,在下实在所知有限,真要帮不上什么忙,你可不能怪我啊。” “哈哈,李兄过谦了。”见李凌总算是答应下来,陶允更为欢喜,忙表态道,“你放心,那些喝酒耍子的事情自有我等应付,李兄你要做的就是把自己的才华发挥出来即可。说不定李兄一番表现,还能引得花魁素月倾心,自荐枕席呢。” 这个就不必了,老子对那样的欢场女子可没什么想法……李凌在心里撇了下嘴,但还是赔笑着说了几句场面话。 事情敲定,对方也就没有多留,起身告辞。正如他所言这几日里举子可持银牌通行全城,所以哪怕现在已经过了时辰,各坊坊门关闭,他也是可以顺利回去的。 直到陶允走后,李凌才又有些无奈地摇头:“本想着可以避过所有纠缠应酬呢,却不料还是躲不干净啊。对了,你呢?”他问的自然是一旁的徐沧了。 徐沧也同样露出苦笑:“我说我不会吟诗作赋,更是从未入过青楼这样的地方,必然是帮不上任何忙的。可这位陶仲谦却说多一人就多一分气势,硬是要将我拉去,我也不好推辞啊。” 一顿之后,两人对视一眼,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了一句:“这可如何是好?”随即又相视着笑了起来。 旁的士子书生全都巴不得多参加这样的聚会,如此广交朋友,自然对今后大有帮助,哪怕考不上进士,有了这么多同年,未来说不定也能有个不错的前程呢。 但偏偏他二人却是异类,他们都不懂这些士林中的规矩交际,毕竟相比于其他人,他们真正崛起也就这么一两年而已,没有任何互相之外的交际圈子——李凌其实是有的,但他的朋友不是商人就是江湖中人,那可与士林差得太远了。 最后,李凌只能轻轻叹上一声:“只能到时走一步看一步了……” …… 对所有参加本次会试的考生来说,这几日正是最轻松惬意的时候,趁着成绩尚未出来,大家都可以好好放松,相信自己这科必能考中。 但是在贡院里,那些考官们此刻却是忙得连睡觉的工夫都没有了,区区二十来人,就要面对两万多份卷子文章,还得在八日内全部看完,评出高下,这工作量实在可以用骇人来形容了。 几乎所有考官都伏案看文,腰都没有直起来的时候。可这中间,却有一个异类,咱们的主考官礼部尚书樊梅生,此刻手中所捧就不是什么考生卷子,而是一本小说——《包公案》。 对于主考官公然摸鱼看小说的举动,一众考官却都没有半点反对的意思,因为这本小说是前两日由宫里来人送给樊尚书的,只留下一句让他细品其中真意。 其实樊梅生在接过本书时心里就已经明白了皇帝的心意,显然本书的作者就在这一次的科举考试之中啊,而自己要做的,就是把人选进中试者之中!这是陛下所看重的人才。 或许科举考试算是千百年来最公平的人才上升通道,但说到底它也是由人来操作,所以只能说是相对公平,却不可能存在绝对的公平。 在把这书中内容草草过了一遍后,樊梅生已经把握住了作者的一些行文习惯,接下来只要看到这名考生作者的文章,他就能有八成把握将之挑出,然后再放进最后那百来人的名单里去……  第179章 红袖招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当鼓声尽,夜幕降,洛阳城开启宵禁,城中许多坊市皆已行人稀疏,陷于宁静时,位于城南的如意坊内此刻却是一派灯火通明,游人如织的热闹场面,对这里头的人来说,真正精彩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呢。 一座座沿街而设的酒楼内外招徕声吆喝声此起彼伏,一间间披红挂彩,暗香流动的青楼门前更是站着诸多貌美如花的莺莺燕燕,朝着来往行人或抛媚眼,或摆腰肢,把流连其中的恩客们一个个吸引进自家的温柔乡去…… 当然,作为京城最有名的几大青楼之一,又有着闻名京畿的花魁素月坐镇的“红袖招”却不用做此庸俗姿态,虽是寻欢场所,但这儿的环境却比一般的酒楼更要清静典雅,门前彩楼边只有几个衣着得体的青衣奴仆迎宾,而没有那等庸脂俗粉冲着来往客人叫喊着:“大爷来玩啊……”之类的举动。 而且每当有车马来到彩门前,想要进入其中时,他们还会上前询问对方身份,可有订座的请柬在手——是的,这红袖招内的宾客那都是有身份的人,只有早前订了席位的才能在这个夜里进入其中,一探个中滋味。 李凌和徐沧跟在陶允等几个淮北同乡士子的身后,进入红袖招时神色间依然带着几分尴尬与迷茫,因为他们总觉着此等青楼欢场与自家过于格格不入了。 不过在正式进入其中后,两人的心思又被这一处处错落有致,点缀于丛丛奇花异草间的院落给吸引了过去,不觉在心中暗自感慨红袖招老板的手笔之大,想法之奇。 从外边看时,这座青楼占地确实颇广,便觉着内里应该有许多院落或高楼可供数百欢客在此逗留了。可事实上,这里头的院落却不过八座,以八卦方位落于五六亩的花园之中,其他就看不到更多可用于招待客人的场所了。 也就是说,这红袖招一次也就能招待八批不同的恩客,可这儿真正的占地却又远超过同行,那得把多少生意挡在门外啊。怪不得客人入门还得先预订席位呢,或许也就红袖招这儿能有这样底气了。毕竟这儿可是寸金寸土的洛阳城,多少青楼恨不得一下让好几百的客人都进入其中,然后从他们的荷包里掏出大把的银子来啊。 可偏偏就是如此作派,越发的吸引那些寻花问柳的客人上门,多少寻欢客皆以能入此门为最大的荣耀,为此不惜一掷千金……当知道其中一些事情后,徐沧都有些觉着自己的价值观受到了严重的冲击,足足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李凌却只是微微一笑,说白了这不就是另类的饥饿营销吗?看来后世那些某水果,某粮食手机供应商的祖宗都是从青楼里学来的本事啊…… 一行人说说笑笑,漫步于哪怕是在夜间依然美不胜收的花园之中,欣赏着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花木,直到来到位于兑位的那处院落跟前时,陶允才稍稍停步,看向身后众人:“诸位,今日事关我淮北士子的名声面子,可不要出了差错,更得好好表现才行啊。”说话间,目光更是落定在了李凌身上,显然对这位已经名动京师的同乡他是抱了很大期望的。 在其他人的一阵答应中,李凌只是苦笑点头。说实在的,到了这时候,他都还没闹明白待会儿双方见面后会比试些什么东西。 引领他们进来的奴仆和煦地一笑,这才帮他们打开院门:“诸位公子,里面一切都已安排妥当,我们院子里最可人的姑娘也都在里头了,还望各位公子多多怜惜才好。”说完,便做了个请的手势。 本来还有些凝重的气氛随之又迅速消散,众人嘻嘻哈哈一阵后,便随着陶允进门,沿着细石子铺成的走道,来到了灯火辉煌,不断有欢声笑语传出的厅堂前。 此时这间宽阔的厅堂内已经坐了十来个衣着光鲜的士子,他们身边则都有容貌俏丽,温婉可人的姑娘相陪,不断给他们倒酒布菜,却是好不快活。每人一桌的酒菜也都是精致上品,叫人一看便生出食欲来。当然,与为他们布才,举着筷子把美味佳肴送进他们口中的美人儿一比,这些酒菜就不值一提了。 最上首处的是个三十左右,粉面轻佻的公子哥儿,一见着淮北众人到来,他便呵呵笑了起来,招呼道:“陶仲谦,你们今日可来得太迟了。莫不是不认得来红袖招的路,在外头寻找了良久吗?” 这句话顿时引得其他人的一阵大笑,陶允却只是笑了一下回道:“那倒不至于,只是这宴饮素来也有规矩,身份高者总是要让其他人等上一等的。”一句话就把对方的奚落给反击了,使得那些淮南士子的笑声顿止,神色都有些难看了。 而趁此机会,陶允则带大家各自找了座位坐下。李凌和徐沧互相打了个眼神,便找了最末尾的两席落座,这等场面还是低调些为好啊。 随即,一直等在另一边屋子里的一众女子也袅娜着由个半老徐娘带了进来,她一见场面有些僵硬,便主动笑呵呵地说话道:“诸位公子那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今日能来咱们红袖招便是我们姑娘们的福分。姑娘们也一直都心慕像公子们这样的饱学才华之士,就请公子们挑一个可心意的陪您喝酒说话吧。” 话说完,一排二三十名或浓妆艳抹,或清素淡雅的美人儿便纷纷上前跟众人见礼,目光不断与同样打量她们的士子们作着纠缠,似乎是真就与他们一见钟情了。 “那个温衷,我们也要选一个姑娘吗?”徐沧真没见识过这样的阵仗,顿时显得有些发窘,手足无措起来。 李凌却很自在地先为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品咂着其中滋味儿,口中笑道:“你要是想选两个,我想应该也没问题吧。” “你还有心说笑……”徐沧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随即才发现同样应是第一次入青楼的好友此刻却表现得颇为淡定,这是何缘故? 要是李凌知道了他的疑惑,必然会不屑地一撇嘴,哥们儿这世确实是第一次入青楼,可上一辈子这样的应酬还是有过不少次的,那些会所里的格调要比这样的low多了,我还不是后来就游刃有余了。反正是逢场作戏嘛,身为男人的自己又不吃亏。 口中说着笑话,李凌的目光则在那一大群莺莺燕燕中不断扫动着,别说,这些女子的素质都相当不错,至少比后世会所里那些所谓的嫩模、大学生高出一个档次去,那温婉的,知性的,热辣的……真就挺能勾动一个男人的某种想法的。 这时其他人已经很随意地把一些看着合心意的女子叫到了自己身边,李凌见此也不客气,当即点了两个看着颇为文静,又楚楚可怜的柔弱女子,就在其他人有些异样的当口,他又冲徐沧一指:“你,就陪着徐公子说说话吧。”他很清楚好友为人,为人正直的徐卓吾是不可能亲自挑人的,所以索性自己帮他挑一个了。 那个女子稍微迟疑了一下,还是乖乖来到徐沧旁边,笑着行礼落座,而徐沧这下却是面色一变,竟连腰杆都突然挺直起来了。 另一个女子则趁势坐到李凌身边,被他很熟练地一把搂住了纤细地腰肢:“美人儿,你叫什么名字啊?” “回公子的话,奴家叫月怜,还望公子能够怜惜。”女子因为他这一搂,身子居然也是一酥,正好靠进了李凌怀中,红艳艳的嘴唇凑着李凌的面颊,当真是勾人得很。 “那个徐妈妈……”这时,作为本次聚会的主客,那个样子轻佻的男子又开口了,“怎么就不见素月来此啊?你们之前可是答应过我等,今晚会有花魁前来陪伴啊。” 半老徐娘徐妈妈一听这话便为难地赔笑起来:“戴公子恕罪,我红袖招内今晚有着八批贵客,都点了要见素月……但您也知道素月只有一人,奴家总不好让宝贝女儿一分为八吧,所以只能一一招待过来了。不过你放心,过一会儿,素月就定然会过来的,不过,真要让他陪伴哪个客人就没那么容易了。” “哦?难道你觉着是本公子出不起这个价钱吗?” “当然不是,谁不知道戴公子是如今洛阳城里一掷千金的大豪客,可是我那女儿心气最高,却不是金银就能打动得了的,所以……” “你这是什么意思?” 眼见戴公子动气,陶允便出口打断道:“戴兄稍安勿躁,你我来此可是寻乐子的,大动肝火的算什么?何况人家徐妈妈说的也不错啊,若是比金银谁多,那我等淮北众人现在就可以甘拜下风了,毕竟我们是读书人,却非商人,也没有你这样的好运气,投了个大富之家的胎……” 这话一出,顿时让戴万春的神色一变,目光也迅速从徐妈妈面上转到了陶允这儿……  第180章 格格不入 “真看不出来,你陶仲谦居然还是个怜香惜玉之人呢,既然你都开口了,戴某也不好不给这个面子……”戴万春面上依旧带着笑意,但目光却充满了不善,“只是不知道真论才学,你们淮北士子能比得过我淮南众才子吗?” “试试看不就知道了?”陶允当即不软不硬地回了一句,顿时间,双方其他士子也纷纷开口半挑衅地邀约起来:“王兄,听说你两次未能中试,不知这回如何啊?” “我这回是必中的,但在此之前,先让你们见识一下我这三年所学倒也不错。” “那在下可就要领教一番了……” 这些士子间多半都互相认得,也曾在文会上有过切磋交流,此刻自然谁都不肯低人一头了。唯一的例外就李凌和徐沧,看着双方唇枪舌剑地你来我往,两人都是一脸茫然,只能低头喝酒了事。 “陶兄,可别说咱们欺负你淮北士子,既然今日地点是我定的,那比试什么就由你来说吧。”戴万春倒也是个痛快之人,当下说道,“不过我可告诉你,今日还有咱们淮南第一才子崔远崔怀仁在此,无论你想出什么文斗来都不可能胜过咱们的!”说着,他还朝身旁一名青年引了一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之落到了那个略显单薄,但却神采飞扬的青年面上。只见他没有半点谦虚的意思,笑着环顾四周:“举凡诗词歌赋,对联作文,就没有我崔远不会的,你们只管出题便是。哪怕是比琴棋书画这样的小道,在下也奉陪到底!” 这还是个全才呢,感受到对方的自信后,陶允等淮北士子的脸色便是一凝。但随即,他又笑了起来:“崔公子的大名我等自然也是听过的,不过要论才名,我淮北李温衷那也不弱于你呢!如今就连洛阳城里都有许多人听过他的大名了!”说着,也把手一指后方的李凌。 此言一出,淮南众人也是目光一凛,直朝李凌这边看来,就是那一脸自矜模样的崔远,也忍不住上下打量着这个看着年纪比自己还小上一些的年轻士子。 而李凌身旁那名陪酒的女子更是一声轻呼,满眼眷恋地看向身旁的男人,柔软的娇躯越发紧地贴了上来。被这么多人如此盯住,李凌却有些不自在了,只能低咳一声:“那个,不过是一点虚名罢了,不值一提……” “温衷你也别太过谦了,如今洛阳士林中你的名声绝对不在任何一个士子之下,这可是咱们整个淮北士林,不,是整个两淮士林的骄傲啊。”陶允又得意洋洋地说道,自觉已在气势上压住了对方。 “好了,多说无益,既然要比试,那就划下规矩来吧。”戴万春颇为不快地打断道,再让对方这么吹捧下去,自家才子的名头都要被人盖过了。 “也好。徐妈妈,就劳烦你再留下几个善于演奏的姑娘在此助兴,并让一个懂得酒令,精于诗词的姑娘为我们主持酒令吧。”陶允当下便看向一旁有些无措的徐妈妈,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后者当即笑了起来:“这个容易……既然公子们要玩这雅兴之戏,奴家这儿还真有好几个女儿最是会这些游戏呢。”说着一连点出五人来,留在堂内,其他人则随他退了出去。 片刻后,叮咚的瑶琴声伴随着铮琮的琵琶乐就在这边的堂内响起,再有一名女子婉转的歌喉唱着如丝如缕的小调,立马就让酒宴的气氛变得缓和起来。 在如此歌乐声中,陶允笑吟吟道:“我淮北士子也不想胜之不武,所以此番就以酒令为主互相一比,这位姑娘……”他看向了前方那个袅娜生姿的美人儿,只见她轻轻一笑:“奴家芷薇,见过诸位公子。” “那就烦请芷薇姑娘做这个令主吧,由你来出题,再为评判,若有答不出来,或是答错者,便罚酒三杯,如何?” “奴家知道了。”芷薇笑吟吟地应了一声,又看了眼代表淮南士子的戴万春,见其也点头后,方才转身来到了另一张空置的桌案后,稍微思忖了一下后,方才笑道:“诸位公子,奴家可是先要把话说好了,这酒令大过军令,到时可都由奴家做主,你们可不能怪人家啊。” “这是当然,姑娘只管放心出题,出得好了,我等还有赏赐。”戴万春大剌剌地表示道。 “那奴家就先谢过戴公子了。”芷薇先媚笑着冲他抛了个媚眼,这才略作思忖道,“这第一道酒令便来个简单的吧,连诗句。以如今的春日,和今夜的明月为题,诸位公子各吟诵两句,必须前一句有春,后一句有月,不得重复……” 听着她出题,其他士子都反应平平,李凌的眉头却已经慢慢聚拢了,所以说自己确实不该来赴这个劳什子的文会啊,这也跟自己之前所想到底比斗全然不同—— 他本以为这些人凑到一块儿就是比比各自对经史子集的熟悉掌握,或是对经典的看法……结果人家一开始就是唇枪舌剑地说些没用的话,到最后更是行起了什么酒令来。而且居然还规定了诗词用字,你以为这是在拍诗词大会吗? 可就算是诗词大会,那其中的飞花令也就是诗中含有某字而已,你们倒好,直接要用两字连诗,这显得你们背过的诗词够多? 可怜李凌两世为人真正背熟的诗句也就那么几首,此刻根本就拿不出来啊。其实不光是他,身旁的徐沧这时也是一脸为难,冥思苦想着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他们二人都一样,只一心扑在科举正途上,什么唐诗宋词这样的东西或许也曾看过,但从没有真花心思去记,更遑论将之活学活用了。 但其他人可不会给他们回避的机会,这连诗的酒令对他们来说也确实挺简单的,打从戴万春开始就脱口而出,几乎都不需要思索的,转眼就有十多人吟诵了两句押韵合辙,各带春月的诗句,然后很快的,就来到了李凌这边。 “李兄,到你了。”边上一名士子笑吟吟地提醒了一句,这让还在搜肠刮肚的李凌猛然一震,倒是福至心灵,突然就冒出了一句来:“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就在他这句话出口,自以为两个字都在句中必然算通过的当口,戴万春却在上方开口了:“李才子,你这就太随意了。仲谦兄,你以为呢?” “这个……”陶允也是一脸诧异,而作为令主的芷薇却已经笑着摇头了:“李公子这一令却是错了。奴家之前可是说得很明白的,必须是前一句有春,后一句有月,而不是一句之中包含两字。奴家再数三声,要是李公子不能另想妙句,那就只能判定您输了,可要罚酒三杯哦。一……” “不必数了,我认罚就是。”李凌苦笑着端起酒杯就喝了下去,然后又连倒两杯,一气喝完。让他再想什么诗句,还不如喝酒来得痛快呢。 见此,所有人再露诧异之色,崔远更是撇了下嘴,毫不掩饰地嘀咕了一句:“淮北才子……”满满的都是不屑。 而当大家还没从错愕中走出来时,紧随李凌而坐的徐沧也苦笑着端酒而饮,没能道出两句诗词来。如此一来,一轮酒令下来,淮北士子这边就落了下风,这让大家的神色都变得有些凝重。 李凌三杯酒下肚,心中又是一阵后悔,早知如此,哪怕会得罪陶允等人也不该来啊。现在好了,却成他们的拖累了,反而更得罪人。 自己还真给穿越者丢脸啊,其他穿越者到了这样的场合,那都是大出风头,一诗咏出,必能赢个满堂彩。可自己呢,脑子里却是一团混沌,啥都说不出来。 当然,这可能也和双方所处的环境不同有关,其他人那都是可以随意吟诗的,所以只要拿出后世的传世名篇就能盖压全场,而自己这边却是有各种条件限制,还得是前作诗词,这就显然不是面前一众打小就饱读诗词的读书人的对手了。 就这样,随着酒令不断进行,题目也是越发的困难,从一开始只需要扣住字词,到后来有回环的要求,就是前一人的诗句末字便是后一人的诗句开头,再到移步换景,前后两句不同诗词里的句子却能描绘出同一幅风景来…… 这等玩法别说应对了,李凌就听都未曾听说过,所以当题目传到自己这儿,他能做的就是摇头,举杯,然后喝酒……而每每如此,便会引得淮南士子们的一阵嬉笑,一开始还有所收敛,到他连续喝下十多杯酒后,他们看他的眼神里已多了戏谑调侃。 淮北众人的脸色也是越发难看,虽然他们个个发挥出色,淮南士子里也有人几次被罚酒,但有李凌和徐沧这两个“酒囊”衬托着,淮南士子自然是稳压住淮北众人的。 什么叫格格不入,如坐针毡,此刻李凌算是彻底领教了,只想赶快结束这一场充满了尴尬的酒席…… 第181章 装完就想走 有时候人生的无奈就在于你的希望总是无法实现,甚至是反向发生。 比如当你需要爱情时就是一只单身狗,当你想要财富时却又穷得叮当响,又或是当你希望时间快些流淌时,这时间却会跟凝固住了一样,让你领教到什么叫作度日如年。 李凌现在就是这样,在这场两淮士子间的文会宴席中,完全没有他一展所长的机会,只能是答不出,喝酒,答不出,喝酒……单曲循环。七轮酒令,二十多杯酒下来,时间却只过去了不到一个时辰,甚至连之前答应会过来的花魁素月都未曾露面,这些人自然不可能就此散去了。 倒是徐沧,不胜酒力的他在硬生生灌下十来杯酒水后便醉倒不起,可李凌却依然保持着清醒,因为这红袖招的美酒劲道并不大,哪怕二十杯下去,也就让他半酣而已,远还未到极限呢。 不过其他淮北士子对他的容忍却已经接近极限了。之前大家对这位李公子还是抱着极大期望,深怀敬意的,毕竟他可是如今洛阳城内声名大噪的同乡啊。可这一回的表现也太拉胯了,居然连一回酒令都没能接下,实在太丢自己等人的脸了。 就是之前诚心上门邀约的陶允看李凌的目光都不那么友善了,要不是边上还有诸多淮南士子,他都想直接揪住李凌的脖领,斥问一句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真就嫌咱们淮北士子丢脸不够多吗? 可李凌也很无辜啊,他就没想到这些家伙会在喝酒时比什么吟诵古诗,这题目完全就超纲了啊。要知道以前他去会所应酬,喝酒之余玩的也就是扑克骰子,十五二十之类的游戏,最多再加个真心话大冒险,谁没事醉醺醺的背诗词啊? 这时,第七轮酒令行完,没喝过一口酒的淮南才子崔远便起身端酒慢悠悠来到了李凌跟前,满是讥嘲地笑看着他:“李公子,在下可真是佩服你啊。” 李凌已带了六分醉意,面色发红地微微抬头看着对方,口齿有些不清地道:“怎么说?” “当然是佩服阁下的酒量之大了,短短时间里二十杯就落肚居然还能安坐如山,实非常人所能,若只比酒量的话,我等淮南士子皆要甘拜下风了。”他这话一说,其他淮南士子皆都发出阵阵嘲笑,淮北众人则个个面色阴沉,却又发作不得,毕竟这确是李凌技不如人啊。 李凌此刻虽然清醒,大脑的转动终究慢了不止半拍,只呵呵笑道:“其实我酒量也不怎么样,再喝真就要醉了。” 我是在跟你探讨酒量吗?你是真听不懂还是假装以免尴尬啊?崔远顿时哼了声,皮笑肉不笑道:“李兄你过谦了,以你之量,当真堪称酒囊了。哈哈,哈哈哈……真是不知所谓,你这样的人也能称为才子,实在叫我深感不值。” 李凌再醉,这时也终于听明白了对方的嘲讽贬损,脸上的笑容瞬间一敛,目光则先往自家这边一众淮北士子看去。但这些人包括陶允在内皆都移开了视线,却是来了个袖手旁观,视而不见!很显然,此刻他们对李凌也没了同乡之谊,对于他被淮南才子奚落一事,也是乐见其发生的。 见他有些呆愣的样子,崔远心中更是不屑,当即摇头:“淮北无人矣,如此才子,实在是有辱才子这个称号。”也没有再与李凌纠缠的意思,转身便欲回去,而那一边淮南众人则个个互相敬酒,大笑不止。 今日一番比斗下来,别的都不用说,光是淮北士子中两人一个酒令都行不出来,就足以对方多年抬不起头来了。如此,他们今日可称大胜! “慢着!”就在崔远迈步向前时,后方李凌有些冷冽的声音突然响起,他目光盯在对方背上:“你就是淮南第一才子崔怀仁是吧?” “正是!”见李凌突然回口,崔远略有意外,但还是略略回身答道。 “你自诩什么才子,我倒要问你一声了,除了像今日这般的酒席宴上吟上几首古人的诗词,你还有什么过人的才学吗?哦对了,你貌似还会写文章,至少科举也算是考到了会试。可问题是,咱们这儿都是参加会试的举子,就凭这个,你哪来的脸面竟敢自称才子?” 李凌这突然的反击顿时让本来颇为热烈的气氛为之一冷,崔远更是身子一震,正式回头:“我是本次乡试解元,所作诗词也多有在淮南流传,这才得了一个才子的名号,这有什么问题吗?” 在身边陪酒女子诧异目光的注视下,李凌又给自己满了一杯,但却又不急着喝下,而是把杯往桌上一搁:“解元确实难得,但至少在你考中状元,或是我等未能进士及第之前,你我身份其实是一样的。至于会做几首诗词,就更不值一提了,我来问你,这朝中衮衮诸公,又有哪一位大人是靠着诗词做得好便能身居高位的? “所谓诗人,不过是闲暇之时的一些自娱娱人的方式而已,可绝非我等读书人当行之事。我辈寒窗十年,若只学会了一个吟诗作赋,那就算真让你考中进士,到头来也只会一事无成,害人害己! “更何况,在我看来,你所谓的做出诗词也就邯郸学步罢了,即便再怎么能作诗,能比得了李杜苏轼吗?可即便以李杜之名,到头来又与国与民有甚益处?更遑论像你等这般只知道取巧地将前人诗作随意拼接,居然还敢自吹自擂地称什么才子,论什么才华,当真是可笑至极。 “若说羞于和你等为伍,倒是我李凌更该说这样的话了。才者,经天纬地也,或可强我大越,或可使我天下黎民得温饱,绝不是像你们这般在这等酒席宴会之上的取巧卖弄! “你不是好奇我为何能有才子之名吗?我告诉你,因为我可以从我大越前方战事中看出一些端倪来,可以让更多的同乡百姓过上好日子,而不是只知道吟风弄月,专在人前卖弄!” 老虎不发威,你们真当老子是hello kitty啊? 之前这些人玩着自己的小游戏,李凌既然到场了,也不好真闹什么别扭,反正喝酒嘛,大不了就是一醉而已,哪怕真有些丢脸也就丢了。 可谁想他们居然如此得寸进尺,非要奚落自己,非要把自己贬损得一文不值,那就别怪他化身气氛杀手,话题终结者了。 什么酒令诗词,不过是等闲酸儒们用以自抬身份,互相吹捧的游戏罢了,我不跟你们一起玩反倒成罪过了?现在李凌就是要用正理来打掉他们的这股子嚣张劲儿,好让他们知道什么才是读书人真正该做的事情! 一番话掷地有声地说出来,竟让在场两淮二十多个士子全都失声,所有人的目光都呆愣愣地看着面色泛红的李凌,个个面色变化不断,想说什么,可一时又拿不出反驳的言辞来。 因为他说的确是正理,唯一的问题就是,这场合不对啊! 那些陪酒的美人儿也都好奇地看着这个之前被大家认作没用的李公子,这一刻,不少人心思却有些变了,再看李凌的目光里竟还多了一丝倾慕之意来——这样有气概,有见识的男子可比那些只懂得调笑吟诗的书生有吸引力得多了。 而事实上李凌这番话的打击面可不光只有淮南众士子,却是连自己家乡的淮北士子都给包括了进去,这让陶允等人的脸色也是阵青阵白的,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一回,陶仲谦是真后悔自己当日的决定了,早知如此,这回就不该把李凌请来的。丢脸不说,还被他教训得跟三孙子似的。 李凌自然也能感受到这种压抑的氛围,不过带着酒意的他已经不在乎了。当即又丢下一句:“你等喜欢如此荒唐,我李凌却不屑与尔等为伍,道不同,不相与谋,告辞!” 这个逼装完了,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就在李凌顺势而起,想趁着所有人未能反应过来之前离开时,随着咚咚两声轻叩,厅门已被人从外头推开,几名姿容俏丽,身材婀娜的女子正由徐妈妈引领着款款走进厅来,也正好和走向大门的李凌来了个正面相遇。 徐妈妈进门时便习惯性地笑着道:“让诸位公子久等了,奴家带了乖女儿素月来给各位敬酒……”话说到一半,她才察觉到厅内气氛颇为古怪,本该在侧边弹琴演奏的人这时也没了动作,而那些士子们,更是个个面色或红或白,目光则锁死在了面前的这名公子身上。 好像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啊……徐妈妈先是一愣,随即又笑着打起了圆场来:“各位公子这是知道素月要来,特意相候吗?还有这位公子,素月虽然艳名冠于京师,可也不能让您亲自出迎啊,还请坐下……” 什么叫活跃气氛的一流高手,徐妈妈用自己的言行做出了表率,只几句话间,就让本来都要凝固燃烧的厅内氛围重新好转,大家脸上也有了笑容,李凌则也在稍稍犹豫后,重新回座…… 第182章 花魁素月 倒也不是那徐妈妈真有这么大的亲和力,能让这许多人都听她的话,真正的关键在于紧随她们身后,袅袅婷婷进来的一个女子。 在一众红如艳花,翠如碧玉般的女子花裙装扮中,她是那么的不同,只着一身简单素雅的白色裙装,淡淡一点妆容衬托着整张俏脸愈发的迷人清冷,再加上那一股子与一般烟花女子全然不同的素淡之感,却夺走了整个厅堂内所有男人的目光。 这一刻,就连那些灯烛火光的颜色都被这个人淡如菊的女子的容光所掩盖,众人眼中都只剩她一人,之前互相间的龃龉早被抛之脑后,一干士子脸上都露出了迷醉的笑容。 京师花魁素月,果然名不虚传!才一露面,就让许多人神魂颠倒,心中再无杂念。就是李凌,来自那个资讯大爆炸年代的他也在看到素月的刹那有些愣怔,这等美丽确实要比网上的那些纸片人的冲击大得太多,真正就是活色生香,心神荡漾了…… 不过他终究是有见识的人,微一错愕后,还是迅速定神,比之其他人可不只好上一点了。而他所以选择真回到座位落座,却是想到了一个关键点——徐沧现在可还醉倒着呢,自己这一走,却是把好友给丢在了此处,着实不妥。所以哪怕真要走,也得想法儿带他一起。 徐妈妈依旧是那副笑脸盈盈的热情模样:“诸位公子,这便是我家乖女儿素月了,如今特来敬酒。不过刚刚她在前边几处院子里多饮了两杯,实在有些不胜酒力了,还请诸位公子多多怜惜啊。” 素月也在这番话后上前盈盈下拜行礼,朱唇轻启,声若黄鹂轻鸣,婉转动听:“素月多谢各位公子厚爱,先敬各位公子一杯。”说着,已有其他女子把只小小的酒盏捧到她面前,哪怕倒满了酒,也就一口而已。 但这时候一众色授魂与的士子哪还会去在意这等小事,纷纷举杯相应,同时目光死死盯着素月端酒就唇,真恨不得自己这时化作那只酒杯,能与美人的嘴唇来个亲密接触。直到她那宽大的长袖把自己喝酒的动作彻底遮掩住,大家才有些怅然地喝下了一杯酒。 “素月姑娘果然不愧是京师花魁,当真是美艳不可方物,今日得以一见真是三生有幸!”戴万春这时略略回神,贪婪的目光不断在美人儿脸上身上来回扫动,口中倒是说着场面话。 “戴公子过誉了,奴家只是蒲柳之姿,难入你等法眼。何况各位都是才华出众之辈,他日是要在朝堂之上领袖群伦的,素月能与你们同聚一堂,才是真正的荣耀呢。”别看她说话时依旧面如古井无波,但却谈吐得体,一番话说下来,让所有人都大感舒坦,呵呵笑着,又不断有人赞许起她的美貌风姿来。 李凌在旁听着他们之间的互相吹捧,觉着还是挺有趣的。而在目光一转间,却又发现自己身边的女子却微低着头,眼中满满的都是羡慕妒忌。是啊,自打素月一进得门,真就做到了艳压全场,此刻哪怕大家身边都有美女相陪依偎,所有人的注意力也都着落到她一人身上,其他女子的存在感早降到了最低。 说话间,素月又与众人对饮了两杯,然后便赧然笑道:“奴家实在不能再饮了,不然可真就要出不了门了。” “出不了门正好,素月姑娘你大可在此与咱们说说话儿……”有人调笑着说道,立刻赢得了众人的一致赞同。 “奴家自然也想多与公子们在此多聚聚,但是,我红袖招中早有规矩,却不能因奴家而破。” “什么规矩,说出来听听。” 徐妈妈这才上前笑道:“诸位公子有所不知,我这女儿自成为京师花魁后每日里前来想谋一见者多不胜数,更有不少官人想与我女儿单独相处……但她终究只得一人,总不能分与所有客人吧?所以,咱们便有了个折中的法子,那就是以才学比个高低,只有那真正有才学的人,以诗词动人,尤其是让我女儿心动者,便可在红袖招中住下,由素月亲自服侍一晚。” 听得这话后,所有士子的眼中都流露出了兴奋的光芒来,就是陶允都忍不住正了下身子,大声道:“此话当真?” “当然是真的,不过真能入我女儿法眼的诗词可不多,只有真正的才学之士才能让我女儿好生服侍呢。”徐妈妈笑着道,意思就是一般的诗词她们自然是看不上的,至于好坏,当然是她们说了算了。 即便如此,众人依旧是一阵兴奋,诗词什么的,不正是他们的长项吗?尤其是那崔远更是双目泛光,满脸期待地盯着素月直看。片刻后才又问道:“那不知诗词有何要求吗?” “这一者自然是要各位公子亲手所作,可不能拿前人诗句来骗人了;二者每过一月我们红袖招都有题目,今日就是以美人和情字为题。” 徐妈妈说着,又给素月打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又上前笑道:“各位公子若肯为素月写诗,素月虽不能破例侍奉,却也有一点心意表达,以舞一曲,为各位公子助兴!” “公子们这可有眼福了,我家女儿的舞姿可是京师一绝呢。” 其实都不用徐妈妈吹捧,所有人眼中已都露出了期待来,而边上奏乐的那些女子在得了徐妈妈的示意后,也立刻重新弹奏起新曲来,然后随着素月款款向前一动,之前那些同她们一起进来的女子也心领神会地围绕在她身边,扭动腰肢,舞蹈起来。 李凌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她们是进来伴舞的。 这些伴舞女子的舞姿已极其优美,但是随着素月的动作慢慢展现出来,就完全成为陪衬,再没有人去关注她们的动作了。 此刻在大家的眼里,素月那就是美的象征,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的美妙,勾人心魄。她静时如空谷幽兰,她动时如孔雀展羽,她手肘的每一次颤动,脚下的每一分移动,都叫人的心跟着猛跳……当真是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可入画啊! 哪怕李凌不懂什么舞蹈好坏,看了这等表现后也有些舍不得移开目光了,什么叫秀色可餐,什么叫人间尤物,此女便最好的写照了。 直到这一曲舞罢,乐声停歇了好半晌,堂内依旧是一片寂静,半晌后,才有人鼓掌叫好,所有人都已如痴如醉,满面通红。 崔远更是在一阵叫好后,突然道:“我已有了一诗,还请素月姑娘品鉴。玉步轻挪花影动……”刚出一句,那边的戴万春已然出言打断:“怀仁且慢。以你之高才若是如此把诗词道出,我等可就再不敢出声了,如此可实在太欺负人了。” “那依着戴兄的意思是?” “不如咱们就各自写下一首诗词来交由姑娘品评,看看到底谁的更好些。毕竟,在某些人看来,诗词只是小道,却不知这只是他自己不懂其中高妙罢了。他口口声声说咱们只会拼凑古人诗句,我倒要看看他又有几分才气。你说是吧,李公子?”戴万春说到最后,目光已落定在了李凌身上,正是冲着他而来。 哪怕中间出现了素月这样美人的打岔,众淮南士子对李凌依旧充满了愤恨,因为他刚才所说的话实在太过伤人,真就叫人无法接受啊。 其实何止是淮南众人,就是李凌的同乡,也都很想看他出丑,毕竟之前他炮轰众人只知道吟诗凑句可是不分地域的呀。所以此刻淮北众人也没一个开口为他说话的,反而多有幸灾乐祸的意思,想看他如何应对。 反正在大家看来,这个李凌是对诗词所知甚少之人,自然更不可能做出什么好诗句来了。 面对所有人的挑衅与敌意,李凌却是咧嘴一笑,这些文人还真是无聊得很啊,居然就想拿此事来报复自己。但他们显然没发现一点,红袖招的这一手完全就是在空手套白狼,想要通过他们的才华来让花魁素月的名声更响啊。 其实如今所谓的烟花女子就跟后世那些娱乐圈里所谓的明星没有太大差别,都是需要名声吃饭,都是靠着姣好的面容与身段被人发掘…… 只是后世某个节点后,只要有资本在后边死命地推着,再没有能力,只要有副好皮囊的所谓明星都能大火一场,可如今却不行,若没有过硬的自身实力,有着一技之长,比如舞蹈什么的,哪怕能火上一阵,也会很快被后来者取代。 所有必须制造一些扬名的机会,比如能有一些传唱度极高的诗词来赞许她的美貌才艺,若是能像柳三变那样一写几十上百首脍炙人口的诗作就更好了。说到底,这才是青楼女子们真正想要的,比真金白银更好的回报啊。 所以素月这次跟他们求诗词,就是在为将来铺路了。而他们居然还如此心甘情愿地送上去,被人卖了都帮着数钱,还自以为可凭此看李凌的笑话呢。 第184章 合作与计划 素月的香闺内,让一众两淮士子羡慕嫉妒恨的香艳场面却并没有出现,因为此刻这儿不光只有她和李凌二人,还有风韵犹存的徐妈妈。当然,更不可能出现越发刺激的双人齐飞的场面了,因为除了他们,更有一个富态精明的中年男子也坐在李凌面前。 倒是本该是此间主人的素月,现在只能退到一旁,调弄着身前瑶琴为说话的三人伴奏,只是她的一双妙目依旧充满了好奇不住在李凌的身上来回打着转儿。 中年人看着手中纸张,口中轻轻念出了上头的内容:“花魁虽好,终有谢时。车马冷落,不复前朝。听我一言,可保艳名。诗词小道,此为大略。” 念完之后,他又抬头看向了李凌:“李公子所写诗句果然字字珠玑,叫人心生感佩啊。不过……你之所写当真发自真心吗?” 能够从一众士子的诗词中杀出来的笔下内容就是这几句了。李凌能被他们如此重视,靠的自然不是某些风花雪月的诗句,而是实打实的利益! 因为他很清楚,无论是素月自身,还是整个红袖招,对他们来说再好的诗词也只是点缀罢了,素月作为花魁艳名的持久性,才是一切的根基所在。 而事实也证明他的猜想是正确的,这回不光让他从两淮士子中胜出,而且还见到了这位红袖招的东家老板之一。 李凌端起茶杯喝了口其中香茗,让头脑间的醉意快些消散,口中则轻声道:“要不是发自真心,我也不会写这些东西了。阁下也觉着我所说的在理吗?” “当然在理,这十来年间,我洛阳城中便出过七八个艳名远播的花魁,就是我严步鹤也曾炮制了三个与素月名声相当的美人儿,只不过终究未能长久,随时光流逝,她们也都一一泯然众人了。 “都说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但相比于名将,其实美人的花期可要短得多得多了。长则两三年,短则一年半载,她们便会被那些往日的恩客弃如敝屣……” 听得这一番话后,本来空灵的琴声陡然就是一停,素月的面上更是一惨,两眼已然泛红。旁边的徐妈妈也是一脸悲伤,物伤其类下,也不觉想起了自身遭遇,想想五六年前,自己也曾艳名冠于京华啊。 李凌笑了下:“是啊,人终究是喜新厌旧的,尤其是这等欢场之上,那些拿着无数金银只求一亲香泽,在欢好时能说尽甜言蜜语的恩客们是不可能一直追捧某一个美人的。哪怕你曾是花魁,但只要别处园子出了个新鲜的,更吸引人的美人儿,他们便会头也不回地离开。能做到从一而终者,万里无一。” 顿一下后,他又看向严步鹤:“他们更不会在意为了培养出像素月姑娘这样色艺双绝的花魁,你严老板,还有整个红袖招已经付出了多少代价和心血。不过你们也一样,为了能把之前投入的金钱都捞回来,便会不计一切的利用素月花魁的名气,尽可能地获取好处。如此两相而上,一两年内,原本叫人趋之若鹜的花魁便很快就泯然众人了。不知在下所言可在理吗?” 严步鹤稍稍愣了下,旋即笑道:“真想不到李公子作为淮北才子,居然连这些我青楼内情都很清楚啊。” “呵呵,只是略有耳闻,然后通过人性做出的一些推断罢了,不值一提。”李凌看似谦虚说了一句。目光转处,却发现素月已经泪眼婆娑,那娇俏委屈的样子当真是我见犹怜啊。很显然,这些话已经深深的吓到她了。 徐妈妈终于是忍不住了,眼巴巴看着李凌道:“李公子,你纸上所写可是真的?真能让我女儿不在一两年后就被人遗忘吗?” “办法自然是有的,但也需要你们与我合作。多了不敢说,让素月姑娘在五年内一直是洛阳城内数得着的头牌美人儿之一,不致被人快速遗忘,我还是能做到的。就不知你们信不信我,愿不愿意与我合作了。”李凌一面说着,一面目光与三人一一交流,最后还是着落在了严步鹤的身上,毕竟这里能做主的还是他。 严步鹤笑吟吟看了他一会儿:“你想从我们这儿得到什么?”天底下是不可能有白得好处的,要想让帮自己,那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这一点他在商场多年,自然很是清楚。 “在下并不想要什么金银,也未曾对红袖招中任何一个姑娘动什么心思,我要的只是双方的合作互惠互利罢了。只要你严老板点头愿意合作,那就足够了。” “就这么简单?”严步鹤都有些不敢相信了,慎重地问了一句:“没有其他要求了。” “就这么简单,不过一旦合作生效,我希望素月姑娘接下来的一些事情能听从我的意思来。当然,我可以在此保证不会让她受什么委屈,只会让她的名声更大。” “名声更大?这却谈何容易?” “是啊,我女儿如今已是洛阳花魁,在欢场青楼间已无人能比,怎么可能再出名呢?”徐妈妈也疑惑地问了一句。 李凌笑看着他们:“那就是你们的眼界问题了,只盯着自己的本行来看,却没想过让那些并不关心了解青楼的普通百姓也知道素月姑娘的艳名吗?甚至是让那些朝中的方正君子,官员大人也知道有素月姑娘这样的美人儿存在。倘若能做到这一点,我想即便再过两三年,即便别处青楼再推出几个美人儿来,怕也无法撼动素月姑娘的艳名了吧?” 素月和徐妈妈的神色都为之而变,想到真有那一天,她们眼中有熠熠光彩不断闪烁,而严步鹤却陷入沉吟,半晌才皱眉道:“这不可能!即便我红袖招倾尽一切来为素月造势,也是断不可能让她真如你所言,名字为全城所知的。”毕竟对寻常百姓来说,什么花魁离他们的生活可太远太远了。 “如果只是现在这般,此事当然千难万难。可在下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正好能弥补上这一块的空缺。”李凌却是一脸自信地说道。 “却是什么行业,能做到这般地步。” “报纸!”李凌也没有卖关子的意思,直接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报纸?那是什么东西?” “朝廷官场有邸报,我想严老板应该是知道的吧?”李凌笑着说道。所谓邸报,就是朝廷的官方报纸了,每过几月,朝廷都会把一些大事摘录成册,然后分发天下各地,直达每一个县衙。如此,远离京城千里的县令等官员才能及时知道朝廷近段时间的动向和政策,从而做出相关决策来。 对此,身在京城,又有着一定身份的严步鹤自然是很清楚的。而见他点头后,李凌又道:“我所说的报纸,就类似于此了。不过我所办的报纸是针对寻常百姓的,里头的内容也以小说故事,市井生活为主。而只要让素月姑娘以某些故事角色的身份出现在报纸上,半真半假地做一出戏,如此喜闻乐见,我想这洛阳百姓哪怕从不曾入过青楼,也会知道她的美丽,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而一旦有此大名,任其他青楼再怎么推送出更美的人来,也是无法与你抗衡的,不知姑娘可有意与我合作这一把吗?” 面对李凌这般直接的询问,素月自然大为心动,有心想要答应,可又很快反应过来,看向了严步鹤,自己的一切自然是听凭对方安排了。 严步鹤又略作沉吟:“你这个报纸真能成事?”不是他眼光不够,实在是这东西之前从未出现过啊。 李凌笑了下:“我已找好了书局用以印刷出版,现在就只是差些内容罢了。而且在我看来,洛阳城中识字之人众多,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对那些经史子集感兴趣的。而我能给他们的,却是远比那些教化万民的圣人言语要有趣得多,更贴近每个人的生活,试问谁会拒绝呢?” 虽然对报纸的概念还不是太深,但严步鹤从李凌那自信满满的模样里还是看出了一些东西来。当下也笑了起来:“李公子果然不一般,所思所想真是远超常人啊……不过,你就不怕自己说了这些后,被我抢先弄出什么报纸来吗?” “哈哈,严老板说笑了,你有红袖招这样日进斗金的产业在手,又怎么会看得上在下这点辛苦钱呢?更何况,隔行如隔山,纵然你知道了有报纸这么回事,怕也是无法付诸行动的。” 严步鹤哈哈笑了:“李公子果然快人快语,好,这笔买卖我与你做了,咱们合作!只不知你打算何时开始呢?” “这个……应该还要再等上几月吧,毕竟我接下来还要科举,说不定到时成了朝廷命官还有杂事缠身,怎么也得到夏天之后才能分神应对。不过现在素月姑娘花魁之名尚盛,也不急于一时。” 见对方点头,李凌心下也是一定,自己救活书局的计划看来很快就能提上日程了!是的,其实就在他有心买下那即将倒闭的秦家书局时,便已想好了如何从京城的书局包围中杀出路来,那就是从未出现过的民办报纸! 而今日一场宴饮,居然还让他找到了一个未来的大爆点,真是刚瞌睡,就有人送来枕头,别提多惬意了。  第185章 会试揭榜(上) “温衷,你可害苦我了……” 早上起来,当李凌和徐沧见面后,徐卓吾又是满脸幽怨地道出了这么一句话来,活脱脱就跟个被心上人始乱终弃的怨妇似的。 这已是三天来他在李凌跟前重提这事的第五十二次,但看着他这副模样,想到三日前的中午,徐沧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时的模样,李凌还是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徐兄,不就是在红袖招里过了一夜吗?其他人做梦都想有如此美妙的境遇,你怎么却如此别扭……” “你……我……咳,你知道的,我从来就不是那样的人,那日要不是你和陶仲谦一力相邀,我是断不会去那等烟花之地的。现在……现在却如何是好……”只要一想起那日早上醒来,发现自己躺在美人香闺柔软的床榻之上,身边还有个只着亵衣的美人儿紧紧贴着,徐沧就是一阵惶恐不安,“真是不当人子,不当人子啊。” “好啦,徐兄你也别想太多了,不过就是逢场作戏罢了。你又没有娶亲,全无家室负累,又还年轻着呢,风流一番不很正常吗?何况那日你是喝醉了,也没做什么错事嘛,更不会有人因此找你麻烦,你若真不想,那就忘了便是。”李凌忍着笑又劝说道。 “可是……想放下哪有那么容易的?这两日我只要一躺下闭眼,就会想起当时光景,你可真害苦我了。”徐沧没好气道。 “那还是你自身定力不够啊,看我,不就什么想法都没有吗?”李凌又宽慰了对方几句,这才岔开话题,“今日就是会试放榜的日子,你多想想考试结果,或是多为接下来的殿试做点准备,自然就不会再去想这些小事了。” 他这一提醒,徐沧才想去今天还是这么个重要日子,顿时身子一震:“对啊,今日是二十三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放榜,咱们……咱们……”这回还真因此有些紧张了,吞了口唾沫,不好往下说了。 “走吧。”李凌在吃下一块肉饼后一拍对方肩头道。 徐沧却茫然地看着他:“去哪?” “看来你真是被那些红袖招的美人儿勾去了魂魄,都忘了前日有人邀咱们同去状元楼吗?今日各地士子都会齐聚在那一带等着揭榜,如此盛会怎么能少得了咱们呢?”李凌笑道。 虽然之前和两淮士子的一场文会闹到最后不欢而散,但这些士林中的聚会李凌却并不打算错过。毕竟只要是真上了榜,那大家就是同年,此时有所交集,总好过将来再去攀交情吧。所以今日这状元楼还是要去的。 徐沧也明白此事的重要性,便也收敛心神,随着李凌一道出门。至于月儿他们几人,则只能留在家中等消息了,因为之前从没有带了家眷去聚会的前例。 状元楼是洛阳东城最大的一座酒楼,上下足有五层,每一层更能摆上五六十桌,更且位于离皇城都不甚远的文德坊内,还占了这么好一个名字,今日自然是高朋满座,多半自觉能考上贡士的举子们早早就来到了这儿。 当李凌二人赶到时,楼内几百张桌子几乎全满,真正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好在他们一早就与人一同订了位置,所以只管进去便可落座。 二楼略微有些偏僻的角落里,两淮三十多个士子分坐六桌,正自互相说着些闲话呢,一见着他二人到来,所有人的声音就是一停,各自都用异样的眼神关注着他们。 几日间,李凌二人在红袖招内所做所言就已被诸多士子所知,尤其是两淮一众举子们,就算那日没去的,也在事后知道了一切。 其实徐沧还好,可李凌却成了所有同乡士子眼中的焦点,大家都用复杂的眼神盯着他,既有羡恨,又不觉带了几分好奇。有几人更是很想问问他那日与花魁春宵一度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儿。 不过今日毕竟是会试揭榜的大日子,他们终究不敢放肆。陶允则在迟疑了一阵后,还是笑着上前见礼:“温衷,卓吾,你们可算是来了。怎么样,你们觉着这次会试能中吗?” 不愧是世家子弟,陶允的气度确实要强过不少同侪,也让李凌对他高看一眼,笑道:“在下是真不敢把话说满,毕竟我才疏学浅嘛。倒是徐兄,他可是去年我淮北乡试的五经魁首之一,我想他此番上榜应该不难吧。” 徐沧刚想谦虚两句,就听一旁传来了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那可说不定。淮北素来科举文事不兴,除非是解元之才,否则怕是很难从汇聚天下英才的会试中杀出来。倒是咱们淮南众人,那才是优中选优,我们的五经魁首才是能稳拿贡士以及进士之位的。” 淮北众人一听这话迅速转头,正瞧见戴万春笑看着他们,而他边上那些同乡考生也都各自点头,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来。 两淮士子间平日里都要明争暗斗一番,如今到了这个关系到各自家乡文名的节骨眼上,自然更不可能服输了。一见着淮南士子如此大言不惭,淮北这边二十来人也不甘示弱,当即反驳:“简直就是一派胡言!你淮南不就是仗着离江南更近些,才在之前的几次科举中小胜我等一筹?却须知今时不同往日,咱们淮北如今也是人才济济,此番会试定不会差过了你们。” “是吗?那就看结果再论输赢吧!”戴万春一脸自信地道,“别以为前日你们侥幸得了点便宜就觉着真在文事上强过咱们了,这科举可不同于其他,那是没有半点花巧可使的。” “就是,说不定那日某人就是靠着下作手段买通了红袖招的人才能在表面上胜过我等,要不然为何直到今日也未曾听闻最近出了什么好诗句呢?”崔远更是一脸的不忿,再度旧事重提。 面对如此情形,淮北众人倒是同仇敌忾起来,也不计较之前与李凌的那点矛盾了,纷纷出言反驳,一时间里唇枪舌剑,当真是好不热闹。 达是李凌这个本主,此刻却只顾着慢慢品咂着新送上来的茶水,完全没有参与到这等两地士子的争辩中去。因为他觉着这样的争辩实在没什么意思,最终还是要看哪边考中贡士的人更多才能分出胜负来。 不过看着众人极力维护自己和徐沧的表现,李凌又突然发现其实这些同乡们还是挺可爱的,至少足够真实。 这时,戴万春突然一拍桌子,说道:“看来你们淮北人是真不肯服输了?那咱们这回就比一比,如何?” “怎么个比法?赌注又是什么?”陶允当即代表淮北士子问道。 “很简单,就比咱们两地考生哪一边考的贡士更多,还有就是哪家名列前茅的士子更多。若有谁成了会元,那就可抵十名贡士,三鼎甲则是五个。到最后再来算哪方贡士人多,输的一方不但要把今日状元楼的双方花销都结清了,还得当了所有人的面诚诚恳恳地向胜者鞠躬道歉,今后再在外头遇上也得毕恭毕敬的!怎么样,你们敢赌吗?” 他这话一出,众淮北士子的气焰就为之一馁,明显是信心不足了。 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因为多年下来,两淮无论是会试还是殿试,最后的结果总是淮南力压淮北,而且赢的还不是一两人而已。 如今天下,二十三省,科举文教大省也就那么几个,除了京畿、江南之外,就数淮南最强了。至于淮北,地处中原要冲的他们虽然也出过几次状元,但论整体实力,确实远不如淮南啊。 眼见他们有所迟疑退缩,淮南众人是越发得意了:“怎么,真到了这时候就不敢了?” “现在认输还来得及,只要你们承认不如我们淮南,今后也别再大放厥词,这事就过去了!” “你们……”陶允看看周围众人,大家也是一阵的纠结。这时真要认输,那他们今后可真就没法在对方面前抬起头来了啊,哪怕是今日榜上有名的,在官场上都可能被淮南同僚给压着,这可与所有人的前程息息相关。 所以…… 陶允终于是一拍桌案道:“赌就赌!我淮北读书人还会怕了你们不成?” “不错,就赌哪家中的贡士更多!”其他人也纷纷应和,却把李凌都给看傻了——你们这也太意气用事了,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书生意气吗? 但此刻话已经说出去了,李凌也不好再出言反悔,只能苦笑着叹了口气,然后冲身边的徐沧道:“看来这才咱们能不能争回面子要全看卓吾兄你今次的发挥了。” “我……”徐沧有些错愕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是啊,我总有种感觉,你这次的会试成绩定然不错,榜上有名是必然的,说不定还能冲一冲前边的排名呢。” 徐沧苦笑着都不知道该如何回话才好了。 而就在大家争论不休的当口,时间也慢慢过去,已临近中午,是到了揭晓榜单的时候了…… 第186章 会试揭榜(下) “来了!来了!” 当太阳升到天空的最高处,酒楼前旗杆的影子几乎消失不见的时候,一直关注着状元楼外宽阔街道的几名士子异口同声地激动叫嚷了起来。 而这一叫之下,更引得无数人起身探头,朝着楼外张去,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还在唇枪舌剑争论不休的两淮士子了。这一刻,所有人都把其他事情都抛诸脑后,无数双眼睛都死死盯在了那沿着道路而来的几名红色的身影,他们策马奔驰,直如离弦之箭,可即便如此,在所有士子眼中他们跑得还是太慢了! 照洛阳府严令,京师地界,坊市之内是不得驰马的,但法规终究有例外,军情急报可以奔驰全城,而每三年一遭的会试揭榜,传递喜讯时,发布消息的兵卒也是可以全力奔驰,不受问责。这几路疾驰而来的人马自然就是来报喜的。 长驱直入冲到状元楼前时,几名骑士都很是熟练地勒缰下马,手中高举着一个红色布袋,高声叫嚷着:“会试发榜,成绩揭晓,大喜啊!”说话间已噔噔噔抢进楼来,霎时间,各楼层上的士子们齐齐起身,围绕四周,有人急切地问道:“是……是哪里的喜报?” 按照规矩,这等前来报喜的兵卒都是按照地域前来,而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当先之人已一边取出袋子里的喜报,一边大声道:“江南一省今年共有三十七人得中贡士,恭喜各位老爷了!”说着拿出第一份喜报来大声宣读道,“恭贺江南苏州府吴县李老爷讳芳,高中本次会试会元……” “哈哈哈……”三楼某处的一名三十来岁的士子顿时放声大笑,满脸都已经激动喜悦而变得通红,周围那些同伴则纷纷上前恭喜于他:“李兄果然不愧是我江南第一才子,此番连会试都能拿下第一,恐怕接下来殿试的状元都非你莫属了!” 一阵狂喜畅笑后,李芳才回过神来,赶紧拱手道谢,然后又谦虚了一句:“不敢,这天下英才无数,在下也只是侥幸才得中会元,下次说不定就没这等运气了。” 那兵士这时已快速上楼,将那份喜报双手呈递了过去,连声恭贺。而李芳也在大喜之下,很是阔绰地取出一大锭银子来赏赐于他,换来了他一阵阵的马屁齐飞。然后他才又拿出第二份喜报来,大声宣读,自然也是江南一地考生的,而且这位中的还是五经魁首之一,顿时又是一阵欢喜。 见此,其他地方的士子眼中当真是羡慕不已,目光也随之不断在剩下几名报喜军卒的身上打转,等着他们道明身份,究竟是为哪地送喜的。 待到江南这边三十四名幸运儿全都揭晓,那六七十人或喜或忧,热闹一阵后,第二个军卒才上前一步,大声宣讲:“京畿一地,今年有二十人得中……” 随着四楼上士子的一阵欢呼,那兵卒也赶紧上去。李凌在二楼仰望着这一幕,心中也不禁感叹起江南京畿二地科举实力之强大了。要知道每次会试参加者两千多人,但真正能上榜者却超不过一百五十人,现在这两省加一起就占去了三分之一以上的名额,却让其他二十来个省分剩下的不到百个席位…… “淮南今年有一十五人高中贡士……”随着这一声叫,终于让李凌稍稍回神,随即身旁一干淮南士子都齐齐发出欢呼来,戴万春等人更是目光死死落定在了那已大步而来的兵卒身上,只想揪着他问一声自己到底有没有考中。 而淮北众考生在听到这个数字后,明显神色都为之一变,满满的皆是忧色。淮南竟有一十五人考中贡士,这可比以往还多,也就稍不如京畿而已了。 “恭喜齐老爷讳盛,高中本次会试第四,得中五经魁首……”当兵卒把喜报送过去时,这个有着四十多岁年纪,在淮南众士子中都不甚起眼的士子顿时大喜过望,咧嘴呵呵笑了起来,半晌才反应过来,赶紧上前接过喜报,又取出银钱来打赏兵卒。 李凌目光一转,却发现那崔远的神色陡然就是一紧,显然是有些担心自己被这位同乡给比下去了。而接下来的事情却更出乎了这位淮南才子的意料,因为随着兵卒的一声声宣讲,高中上榜的考生名字一一而出,可就是没有他崔远的名字出现,眼看着都已经叫到八十多名了。 “恭喜赵老爷讳文琪,高中本次会试第一百十二名……”在道出这个名字,把喜报往同样一脸欢喜的士子手上一送后,这名兵卒的包袱已空空如也,再没有了其他喜报! 这一下,不少人也察觉到了异样来,纷纷看向了已然面色发白的崔才子,位列贡士八十二名的戴万春忍不住开口道:“这位老兄,你们是不是有所遗漏啊?为何我淮南才子崔远崔怀仁未曾中试?” 那兵卒客气一笑:“老爷说笑了,此等大事怎么可能有差错呢?小的们都是奉命根据已然张贴在贡院之外的榜单前来送喜报的,断不可能有任何差错。”说完,便一拱手,迅速转身离去。 这一下,崔远更是面色惨白如纸,身子一晃再晃,差点就倒了下去。得亏旁边有同伴出手搀扶,才把他扶着坐回椅子上。而他却已完全失神,口中只喃喃念叨不断:“怎……怎可能……”他是怎么都无法相信自己居然连贡士都没能考上啊! 李凌等淮北士子此刻也么了幸灾乐祸的想法,心中却有兔死狐悲的感慨。连崔远这样声名在外的才子都于此番会试中折戟沉沙,那自己等岂不是更难中了? 就是李凌,此刻也是一阵阵的心跳加速,不住看着四周各处,奈何接下来几个兵卒所报皆是别处之喜,却和淮北无关,报完之后,便又迅速而去。 如此,他们这些淮北士子可就煎熬了,一个个翘首看着外头的街道,每当有一抹红从街道尽头奔驰而来时,他们都会眼巴巴看着,可结果几次下来,都是失望告终,要不就是直接进了附近其他酒楼,要么进来也是传递别处喜报的,却完全与淮北无关。 这时,戴万春他们已经顾不上安慰失魂落魄的崔远了,不少淮南士子都笑看着自家对头:“到此刻各地中试上榜的喜报也传得差不多了,莫不是这一回你们淮北真就要全军覆没了?” “啧啧,也不是没可能啊,毕竟之前也有一些地方曾几次未出进士,比如滇南、南海等蛮荒之地,又或是素来重武轻文的北疆三省……不过中原之地居然有一省未有一人考中贡士,那也是前所未闻啊。” 一阵阵冷嘲热讽迎面而来,淮北士子们个个脸色阴沉,却又无法反驳。甚至许多人的心更是不断下沉,都不敢在此久留了。 科举会试确实什么情况都可能出现啊,就如面前的崔远,本来大家都认定了他能高中会元或是五经魁首的,结果不还是落榜了? 正当所有人都患得患失的当口,陶允突然开口:“又有人来了,是朝咱们状元楼来的!” 听到这一声后,大家的精神陡然一振,果然就见一名兵卒下马之后大步入楼,略略站定后,便高声道:“淮北一省今科中贡士者在此!”许是因为有些迟了的关系,他居然没有直接把具体考中的数字报出来,而随着他这一声,淮北众人皆觉着心跳一快,有人大声招呼道:“在这儿!” 那兵卒闻声赶紧跑上楼来,冲众人略施一礼,当即起出喜报道:“恭喜淮北衡州府江城县徐老爷讳沧,高中本次会试第三,得中五经魁首……” 这一回的徐沧表现得倒比乡试中举时要淡定得多了,此刻在众人的注视下,他只是轻轻起身,又满是感激地深深看了李凌一眼后,方才上前接过喜报,同时把一小锭银子交给了对方:“有劳了。”这银子是他自己带来的,要不是李凌照顾一切,只怕现在还真拿不出赏银来呢。 兵卒谢着接过银子后,又赶紧报出了下一个名字,却是排在第六的陶允,他居然也是五经魁首之一,然后又是其他八名淮北士子。最后一人,已经到了第一百四十七位……但依旧不见李凌之名。 这一刻,李凌的呼吸真就变得急促起来,难道到头来终究只是差这一步,自己还是不能考中进士,只能以举人的身份行商了吗? 徐沧也感受到了李凌的心思,脸上的喜色迅速消褪,同样不安地盯着对方。 而淮南那边,还记着双方赌斗的戴万春则稍稍呼出一口气来,真险啊,要是淮北再有人上榜,按之前说定的比较之法,两地可就是要打个平手了! 可就在他这口气吐出的同时,就见那兵卒又从怀里取出了最后一份喜报,大声道:“恭喜淮北衡州府江城县李老爷讳凌,高中本次会试贡士,第一百五十一名……”  第187章 诡异的吊车尾 “这不可能!” 当众人都因李凌这一最后的中榜名次而感到诧异惊讶时,一名落第的淮南举子突然忍不住高声叫道,语气里带着满满的质疑与不信。随即,同样的情绪也在其他淮南举子中间蔓延开来,他们一个个全都盯着李凌和报喜的兵丁,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好像这喜报是由两人一手伪造出来一般。 “是啊,我大越百年以来,最多取中进士也就在一百五十人,今科也有传言只取百五十人,他李凌怎么就能中一百五十一了?” “不错,这其中定有问题……” 无论中没中贡士,这些淮南士子都不肯承认此事,就是淮北众人这时也都有些异样地看向李凌,实在是这个名次太过不合常理了。甚至就连李凌本人,这时也有些恍惚,同时也带着一丝疑虑,确如他们所说,自己这一百五十一名也太古怪了些吧,真就是垫底的吊车尾了吗? “砰!”李凌本人都没有作出反驳,徐沧却终于按捺不住了,当即一拍桌子,厉声喝道:“难道朝廷公布的会试结果会有错吗?还是说就因为你们自己没能中试,就要质疑一切考中的举子了?若如此,你,你,你……”他一连指了淮南举子中的数人,“你们都已榜上有名,难道也有问题? “说到底,你们就是输不起罢了,只因为我们淮北举子这回考得并不比你们差,所以你们就认定此结果有问题了?” 一直以来,徐沧给人的印象那都是温文如玉的谦谦君子,几乎就没跟人起过什么争执,哪怕真被人针对了,也是以退让为主。谁也没想到,这一刻,他居然为了李凌挺身而出,直说得面红耳赤,身子都在微微颤抖了。 这让李凌在反应过来后也是一阵感动,这才是真朋友,因为在徐沧看来,别人诋毁自己还能忍让,可当他们把矛头对准自己的朋友李凌时,他就无法再坐视不管了! 当下里,他也一下站起身来,先笑吟吟地从那有些错愕的兵丁手中接过喜报,顺势又把一锭银子放到他手中:“多谢这位兄弟传递喜报,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李老爷言重了,这都是小的该做的事情。”这位兵丁忙笑着回道,然后抽步便转身离开。这里的举子们哪一个都比他尊贵许多,他可不想牵涉到他们间的争斗中来。 而在他转身下楼时,就听到李凌冷哼着说道:“你们口口声声说什么古怪不合理,说白了就是无法接受事实而已。所谓的会试及第自有数目也就你们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谁规定之前流传出来的今科会有一百五十人上榜就一定是正确的?就我所知,上一科朝廷就取中了一百三十四名进士,再上一科是一百二十六人……从未听说过这取中之数就一定要为整了!” 他这一番说辞还真叫人不好辩驳了,本来嘛,他们身为考生也不可能真知道朝廷关于取中人数的具体决定,此刻最多就叫两声,发发牢骚而已。李凌目光从他们身上一扫而过:“要我说你们真正该提出异议的应该是为何你淮南才子崔怀仁居然没有考中贡士,反倒是你等名不见经传的家伙上榜了!” 这句话却是提醒了淮北众人,他们纷纷嬉笑着附和起来:“是啊是啊,崔公子你既为淮南才子,这次怎就榜上无名?还有你等,之前总说我淮北士子不如你们淮南,可今日咱们可不比你们差啊。” “胡说!我淮南贡士明明要多过你们,我们可有十五人上榜……” “可按戴兄所言,五经魁首可作五人用,我们这边可有两个五经魁首啊,而且咱们的徐卓吾还是会试第三,更在你们的齐盛之上,所以真论起来,还是我淮北考生技高一筹!”陶允这时已算明白了双方人数,立刻站起来说道,还看向了戴万春,“戴兄,事实就在眼前,你总不能不认吧?” “你……”戴万春一脸懊恼,可终究不好说话不算,只能是叹了口气。 不少人仔细一算,也明白了其中原委,按照之前说定了的计算,淮南十五人中试,加上一个五经魁首便算作十九,而只有十一人上榜的淮北考生因为有两个五经魁首的关系,如此算下来,居然总数也是十九!这下双方居然打了个平手,而再按照名次来看话,还真就是有徐沧在的淮北更胜一筹了! 这是一直以来都能稳压淮北一头的淮南众士子怎么都无法接受的事实,不少人更是想到了一点——倘若崔远崔才子这次能考上贡士,自家不就要胜过淮北了吗?一时间,许多双眼睛都投落到本就失魂落魄的崔远身上,其中既有怨怼,也有怀疑…… 而淮北那边更有几人嬉笑出声,完全就是对崔才子的嘲讽了。感受着这一切的崔远整个人的脸色突然一片通红,旋即身子一颤,刚一起身,便张嘴呕出一口鲜血来。在众人一阵惊呼里,他直挺挺就往后倒了下去…… 这一幕让两淮众士子都是一阵慌乱,再顾不上什么面子之争了,纷纷而动,或上前查看问候,或直接甩手走人。谁能想到堂堂淮南才子,这回不但没能考上进士,反而因为急怒攻心而吐血倒下呢? 当李凌和徐沧两人离开状元楼时,脸上都蒙着一层异样的情绪,到底是喜是忧,却是连他们自己也有些说不清了。 …… 皇宫,御书房。 垂首站于阶下的本次会试主考,礼部尚书樊梅生只觉后背已生出了一层汗来,却不敢抬头观察御案后头的皇帝的举动与反应。因为他很清楚,这一次一百五十一名贡士名单报上去后,皇帝是定然要动怒的! 果然,在快速把这一百多个名字扫下来后,皇帝最后把目光落在了最后一名上头:“樊梅生……” “臣在。”樊梅生的心脏更是一缩,作为老臣的他已经有好久没有听皇帝如此连名带姓地叫自己了。 “这个排在一百五十一名的李凌是个什么道理?”皇帝抬头看向面前的老臣,“抬头说话。” “臣……臣以为此举子的才学终究有所欠缺,但起策论等文章又写得尚可入眼,所以才决定将之低低取中,如此才不负本朝量才取士着本意。”樊梅生略略抬头,却不敢和皇帝的目光相接,做着有些勉强的解释。 “是吗?可就朕所知,之前朝廷可是决定只取士百五十人啊,而且我朝自太祖开科以来,也从未超过百五十人之数,现在突然多出这么一人,却该如何服众啊?” 皇帝的问话幽幽然在有些空旷的殿堂间回荡,让樊梅生越发惶恐。 他心里很想直接告诉皇帝,我知道李凌是你看中的一个举子,并让人送来他所写的书籍,只为让自己从举子中把这个考生给选上榜去。可是,这科举毕竟是国家取材之大典,岂能因为天子的一己好恶就随意而定,那样所谓的科举公平公正何在? 而且,若是真按皇帝的意思把李凌提入这百五十人的榜单内,那势必会有一个优秀的人才落榜!这是他樊梅生作为考官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而且,这也不光是他一人的主意,而是全体考官一致拿定的对策—— 你皇帝想要抬举某人,那没问题。但是,却不能破坏了我们的规矩!所以这次就给了李凌一个古怪的吊车尾般的名次——一百五十一名! 不过在天威难测的皇帝面前,这些话他终究是不敢直说的,只能委婉道:“陛下,这是微臣和一众考官仔细研读过考生的卷子后所得出的结果,臣等也是为了科举公道而做出的决断,还望陛下体谅!” 皇帝的目光死死盯着面前的臣子,似要把他的五脏六腑都给看清楚一般。但在过了良久后,他又把目光收了回来,连身上透出的强大气场也慢慢消散:“这个李凌的文章卷子可在吗?” “臣已带来了,陛下可要御览?” “呈上来吧。”皇帝用平静的语调吩咐道。 这让樊梅生略松了口气,赶紧把手上早准备好的文章交了上去,由老内侍将之递与皇帝细看。 皇帝当即就翻看起这一篇篇的文章来,半晌后才慢悠悠道:“这李凌的文章虽然不算极好,但也算不俗了。尤其是两篇策问,就是寻常官员也未必能写得出来吧?” “陛下说的是,但论更重要的四书五经题,这李凌比之其他考生终究还是有着差距,而且差距不小。而我朝科举一向都最重经义大题,故而……” 皇帝的目光一沉,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把手一摆:“朕累了,你且去吧。” “臣告退!”见皇帝终于接受了这样的结果,樊梅生总算是松了口气,赶紧参拜退出殿去。 直到他离去,皇帝才发出一声冷哼来:“现在朕总算是明白当初太祖皇帝为何要极力压制所谓的经义科举了。想当初太祖朝时,科举取士不光有所谓的四书五经,举凡天文地理,算数兵事皆可上榜。可现在呢,几十年来,又回到了以前的老路,甚至变本加厉,只重所谓的四书五经,连朕想抬举一人他们都要用上此等手段,好,好得很啊!” 一旁的老内侍眼见皇帝如此,心中便是一凛,知道接下来的殿试定然要出些变故了。自家主子从来就不是个肯吃亏的人啊! 第188章 最后的殿试(上) 三月初五,天才刚亮不久,李凌、徐沧等今科新出笼的贡士一百五十一人已悉数齐聚位于洛阳内城和皇城相交的朱雀门前,在他们身前,还有百余身着朱紫官袍的朝中大员正用审视的目光不断打量着他们。 今日,正是三年一度的科举最后一关——殿试之时,这让所有考生都显得颇为兴奋而紧张,尤其是真到了巍峨气派的皇城跟前,仰望着那里的雕栏玉砌,巍巍殿宇时,大多数人心中都不觉生出了高山仰止,五体投地的感觉来。 所以此刻虽然有数百人聚集在紧闭的朱雀门前,却依旧是静悄悄的,只有呼吸声,不闻半点杂音。 李凌身在其中,心中也难免有些异样,只是相比于其他人的垂首低目,他却是不时拿眼观察着那些朝中高官,还有那被关掩在数丈高墙之后的皇宫大内,猜度着那里边又是一番怎样的风景。 当太阳从云层底下露出一角,把厚厚的云层镀上一层金边时,一阵悠扬的钟声也自皇城之内响起,而后,隔绝内外的朱雀门缓缓开启,不过却并不闻半点声响,显然这皇城大门是经常保养,未有丝毫锈蚀。 直到这时,前方群臣才个个抖擞起了精神来,再不打量这些考生士子,先行一步,排着整齐的队伍就往里走。直到他们全都进入皇城,才有几个留下的官员在一众低眉敛目的内侍陪同下来到不知所措的考生面前:“陛下恩准你等着朱红官袍同入皇城见驾,参加殿试!” 说话间,里头又出来了一百多个捧着托盘的小内侍,那托盘上所放正是一袭袭簇新的朱红官袍——大越朝中早有定例,非四品以上官员不得见驾——所以每当有那未到品阶的官民入宫时,都会被临时赐以四品冠带,等出皇城时再交还回去。 李凌等人在前几日里就已经知道了这一规矩,此刻也没太多意外,纷纷跪地伏首谢恩,然后就在大门前换上衣袍,这才在几名礼部官员的带领下排着还算齐整的队伍进入皇城。 事实上,这皇城离着天子居所的皇宫尚有一大段距离呢,沿着干净的,全部用青石板铺成的道路走了足有一刻钟,大家才真正来到了那让天下万民心生向往,代表着天下至高之权的皇宫跟前。 而正对着皇宫的那条宽阔御道的两旁,则分别矗立着十多处朝廷重要衙门,从最近的政事堂、枢密院,而至转运使司、朝廷六部,皆以各自地位之高低依次而列。 此时李凌他们所面对的那座高近十丈,不在京城各大城门之下的皇宫正门,上头深深刻着三个大字——大越门。这儿便是大家一直传言中的午门所在了,也就是戏文里总提到的那一句“推出午门斩首”的说法来源。 不过这等说法自然是错的,从来没有哪个皇朝会把自家皇宫的正门前作为杀人的场所,而且午门也不是轻易会开启的门户。只有当国之大典,天子进出时,才会为他打开。唯一的两次例外,就是天子纳后时可让皇后由午门而入,以及每三年一遭的科举最后,三鼎甲,也就是状元、榜眼和探花跨马游街之后再入宫见驾,可由此而入皇宫。 在场一干考生自然是知道这一规矩的,所以当来到这座气象万千的皇宫正门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希冀地流连许久。不过此时的皇宫正门自然是紧紧关闭的,别说他们了,就是之前那些朝中重臣,也只能从左右边门鱼贯而入。 在又一次叮嘱了他们入宫后的一些礼节后,那名礼部官员才带着这百多名考生从左侧的,上刻着“文安”二字的边门进入皇宫。 从略显逼仄低小的城门洞里钻出来后,入眼的就是一片极其开阔的,以汉白玉铺地的巨大广场,而在广场的前方尽头,则矗立了一座极其雄伟的殿宇。 李凌目光一凝,便猜到了那座殿宇就是皇宫正殿“太极殿”了。早在京城的这段时日里,他已经从别人口中得知了皇宫前朝的一些建筑内容,比如共有五处大规模的宫殿群,那是皇帝平日里用来朝会群臣,处理公务的场所,依次分别为:太极殿、崇政殿、文德殿、谨身殿和养心殿…… 这五处宫殿可不只是一座建筑,而是一处处包含了正殿、偏殿、暖阁、御书房等等配套建筑的群落。这些主要殿宇之间,除了外间的道路可供走动外,后方还有称之为“千步长廊”的走廊可供皇帝的重臣来往。 而除了这五大殿宇群落外,事实上皇宫前朝尚有其他一些更小的宫殿,或为皇帝平日休闲所用,或是专门为臣子歇息所准备,只是这些建筑的位置更为偏僻,至少现在的他们是不可能一眼就看到的。 作为皇宫主殿的太极殿此刻也是宫门紧闭,一般来说只有每年里仅有的几次大朝会,又或是有国家重大庆典时才会动用这座最大的宫殿。像今日这样的朝会和殿试,朝廷却是将之安排在了左侧的文德殿。 所有考生都是第一次入宫,自然个个小心翼翼,有许多人甚至连头都没有抬起过,只是盯着前边那人的脚步而动,自然更不可能有什么主张了。所以这回到底是去的哪处宫殿,对众人来说还真就没什么区别呢。 在更为空旷整洁的皇宫广场上又走了一程,直到太阳真正升起,他们才终于停步在了同样叫人心生崇敬的巨大宫殿前,李凌稍稍抬眼望了一下,就见着殿门上方正悬挂着一块巨大牌匾,上书着“文德殿”三字。 “入内之后,各张桌案上皆有你们的名牌,按此落座就是。等陛下到来,须得叩拜行礼,然后在陛下训话之后,便会出今日的考题了。”那名礼部官员最后叮嘱了一声,才示意众人进入殿去。 到了这时候,大家的心情越发紧张,有几人更是面色潮红,不断轻握着双手,脚步也变得沉缓,几乎是挪动着缓步靠向那决定着自己一生道路的宫殿。 就是李凌,在时的呼吸也有些急促起来,忙闭目连连作了几才深呼吸,才让自己重新镇定下来。 自前年中秋后做出走科举之路的决定,到今日也就一年半时间,可其中的艰辛却远远大于前世的求学生涯了。而现在,一切的经历努力都到了收获的时候,哪怕他心态再好,也难免会患得患失,感到紧张了。 而他已经算好的了,毕竟也就这短短一年半而已,其他人,却是个个寒窗十年以上,几经挫折失败后,方才走到的这一步。所以当成功已触手可及时,大家的心绪自然是要比他强烈十倍的。 李凌的眼尾一扫,更发现徐沧的身子都在轻轻打颤,走动间,身体更是摇摇晃晃的。当下里,他故意走慢了一步,然后伸后在对方的胸膛处轻轻一拍,在让徐沧猛然一震,随即却从某种异样的情绪中走了出来,冲李凌感激一笑,这才同时跨过高高的门槛,进入了空荡荡的殿宇之内。 这宫殿光在外头看时已然极其宽广,现在进到里头,更给人一种空间极大的感觉来。高高在上的御座御案,如君王般俯瞰着下方一百多套桌椅,可即便摆放了这么多桌椅,而且每张之间还都隔出了起码五六尺的距离,可整座宫殿却依然不见有丝毫拥挤局促,最侧边的那几张座位离着墙壁都还有好一段距离呢。 自聚集到皇城前开始,所有人的精神都是紧绷着的,此刻入了宫殿大家更是全都不敢有半分懈怠,立马就在那一众桌案间寻找起了自己的名牌来。 李凌也不例外,目光快速从面前的一块块名牌前扫过,只一会儿工夫,就落定在了某张位置有些特殊的座位上,然后不觉抽动了一下嘴角:“有没有搞错,这个位置也太好了吧……” 是的,那块写着他“李凌”名字的牌子正摆在所有座位的最前方,离着上方御座也就五六丈的距离。一旦皇帝起身想要看看大家写作的情况,第一个经过的就必然是自己! 这要是在后世的课堂上,妥妥的就是学霸宝座,可要是放到考场上,距离监考这么近,那就是一大磨练了。哪怕你没有作弊的心思,在监考老师的眼皮底下坐着,那感觉也必然很不好受啊。 何况,现在李凌要面对的“监考老师”还是如今的大越皇帝,这等压力只要想一想,就够人紧张了。 在看到李凌走上前去,坐将下来时,不少人都露出了玩味的神色来,尤其是两淮那几个与他有所接触的考生,更是生出几许幸灾乐祸的想法来。 李凌唯一能做的,就是告诉自己其实这也没什么,既来之则安之,只要自己全力以赴,哪怕是被皇帝看着也不用担心。同时,又不断打量桌上东西来分散注意力,还别说,这桌子上的东西还挺齐全的。 除了朝廷为他们提供的笔墨纸砚等工具外,桌上居然还有酒壶茶壶和杯子,另外一个盒子里更有干果、蜜饯和糕点等充饥之物。 所以说,这殿试比之前面的乡试会试可要舒服太多了,不光时间不到一天,考题也就一题,而且皇宫里还为他们准备好了各种充饥食物…… 就在李凌心中胡乱想着,以求分散心思时,一个声音从外头响起:“陛下驾到——!” 最后的殿试,正式开始!  第189章 最后的殿试(中) 一听这话,才刚各自落座的考生们全都赶紧起身避出桌外,然后呼啦啦跪倒一地,参差不齐地大声呼道:“臣参见陛下……”本来就紧张的情绪在这一刻更是达到了顶点。 李凌的情况不比其他人好多少,同样是跪伏在外,低头盯着眼前那一方金砖,脑袋里一片空白——那可是皇帝啊,真正操持着天下权柄的一国之君!哪怕他是穿越者,自诩有着远超这个时代的知识和智慧,可真要与如此大人物面对面时,心中依旧难免惶恐难安。 一个略显沉凝的脚步声从后方传来,不断靠近。在来到李凌身旁时,那脚步声还稍微停顿了一下,这让他的心跳也跟着一顿,好在很快的,他的余光就瞥见两个身影从侧方缓步而过,另一人的行动居然都没什么脚步声,不过看装束应该就是宫里的某个太监内侍了。 当今天子孙雍在从殿门外缓步而入后,目光不断从跪倒一片的考生身上扫视着,眼中似乎带着几分赞赏,在坐定于御座之上后,嘴角还带上了一抹微笑:“诸位爱卿都不必拘礼,起来说话吧。你们也都平身吧。” 这后一句却是对随他一道进入文德殿,也同样跪伏参见的重臣所说。适才,当考生们缓缓入宫时,皇帝已经和包括政事堂左右宰相、六部尚书等朝中高官见了面,说了会儿话,此刻才带了他们同至考场,真正开始今日的殿试。 “多谢陛下!”随着那些重臣的一致答应起身,众考生也纷纷反应过来,依旧是乱糟糟的应和,然后翻身而起。有几人因为激动的关系,还撞到了身旁的桌案,发出一阵嘈杂来。 对此,皇帝也没有半点怪罪的意思,反而笑着摆手道:“你们不必紧张,都说你等举子乃是天子门生,那朕今日就是你们的老师,师生之间大可放松一些。”温润而沙哑的嗓音缓缓而出,还真就让众考生紧张的情绪有了些平复,他们再度称谢后,方才正式站定。 可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依然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完全不敢抬头细看上首天子的容貌,倒是李凌,虽然离着皇帝最近,却还是壮着胆子微微抬头看向御座上的天子—— 只见那上首所坐的,是个头发略显花白,但面色红润,看着有五十来岁的男子。他所穿的并不是想象中的明黄色龙袍,而是一袭淡黑色的袍服,只是胸口处绣着一只张牙舞爪的团龙,整个人带着浓浓的雍容贵气,狭长的双眼虽然带着笑,可依旧给人一众不敢逼视的强大气场。 李凌也就与他对了一眼,心跳就再度加速,赶忙又把目光垂下,身子都有些发僵了:“这就是当今皇帝吗?果然气度非凡,远比我之前遇到的任何一人都要深不可测……” 这时,皇帝已开始向面前的考生训起话来:“科举考试乃是我朝抡才大典,是我大越赖以提拔才能出众者为朝廷所用的关键之途。可以说,你等能从一场场的考试中走到今日,那就是我大越这三年来的菁华所在,是真正的人中英杰! “古人曾有诗云: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便是以此来鼓励你等读书人奋发向上,从而成为朝廷栋梁。但朕今日要说的是,今朝你等登入朕之殿堂却只是一个开始,既为国之栋梁,他日便当为国为民做出一番事业来,如此才不负了你们寒窗十年的辛苦努力,也不负朕对你的期盼。” “臣等定当不负陛下所望,入朝之后,竭忠尽能,使我大越国富民安!”李凌当即大声回答道,比起其他人来,他显然是更镇定的那一个。 殿上其他人都露出了异样之色,那些考生这时才纷纷反应过来,也各自说着相似的话。而那些重臣人等,则把注意力全汇聚到了他的身上,其中礼部尚书樊梅生在扫到他旁边桌案上的名牌后,神色更是微微一变:“李凌……” 才这么几日工夫,他自然不可能忘记这个让皇帝有意抬举的考生了。那日他自以为顶住了皇帝的压力,至少让李凌没法夺走其他考生的名次和位置,也算是委婉地劝谏了一把皇帝。却不想,在此事上皇帝却极其固执,这次把他特意安排在众考生之前,显然就是针对自家而来了。 而更前面一些的陆缜则是嘴角含笑,若有所思地看着李凌的背影:“才区区一年时间,他居然就到京城来了,还入了朝堂。这算是缘分吗?” “好!你等能有此心,朕心甚慰。也希望你等真能在将来做到今日所言,为我国之栋梁!”皇帝满意点头,又深深看了面前不远处的李凌一眼,这才把语气一缓道:“朕虽未参加过科举,但也知道你们这一路走来不易,四书五经及各种注解与你们来说更是滚瓜烂熟,比之朕更是强上许多。所以今日殿试,朕就不考什么四书五经内的东西了,今后为国选材,只考一题,策问!” 此言一出,无论是考生还是后方的官员都有些变了脸色,这一下实在太过出乎他们的意料了。 因为以往的殿试,皇帝虽然也会说那么一番场面话,可真到了出题时,还是按照一直以来的规矩,从四书五经内选出题目来考校众人。除了太祖朝和太宗朝前期,还真没出现过以策问定优劣的做法呢。 可今日,皇帝居然就不按套路出牌了!这实在杀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作为会试主考的樊梅生更是身子一震,脚步微挪,就想走出去进言。可随即,他便发现皇帝的目光已朝着自己而来,虽只一瞥,却让他心头紧张,那一步终究是没敢真踏出去。 “陛下如此决定竟是冲我而来……因为我之前只把李凌放在一百五十名贡士之外,才让陛下转而以策问为题……”明白过来的老大人只觉着后背一阵阵的发凉,帝王之志果然不是臣子所能轻慢啊。 而其他重臣,比如左相陆缜,右相王晗也各有想法,但此刻却也不敢出言反对。毕竟说到底,这殿试的主考官就是皇帝本人,他们这些臣子只是旁观而已,根本无权过问。 皇帝的目光收回后,又从那一众考生面上迅速扫过,这才慢悠悠道:“你等将来都要入朝为官,但十年寒窗所读所学却终究只是书本上的东西,以往所做的那些四书五经题也很少能在政务上帮到你们,反倒是不那么起眼的策问最是考验你们的才能。 “所以今日朕就要用策问来一考你等的真材实料,并以此来评定高低。若有不足者,也希望能在将来多有补益,莫要只做个皓首穷经的书生。” 众考生虽然感到错愕,但到了这时候也只能接受了,谁叫出题的是当今天子呢!好在,到了殿试上,哪怕真个发挥得不好也不至出现落榜的情况,最差也能得个同进士的功名,将来也是可以任官的。 其实科举制一开始推行时,哪怕是到了殿试这一关,依然会出现部分考生被淘汰的情况,然后他们也只能等到三年之后再从会试来过了。但在到了宋朝中期,出现了不少在殿试落榜而一怒跑到辽夏等国的读书人成为大宋之患,才让朝廷不得不想尽法子将这些人才彻底留住,便有了殿试只分高低,不再黜落考生的决定。 到了如今大越朝,这一政策也得到了延续,这也是殿试要远比之前任何一场科举考试更为轻松的关键所在,毕竟到了这一场,就不可能再有失败者了。 “好了,朕就不多说其他了,你们且各自落座,听题。”皇帝又笑吟吟地摆了下手,示意还站在原地的众考生先回到座位上。 众人稍微迟疑了一下后,还是纷纷称谢,然后转回到桌案之后,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只是他们此刻一个个都坐得笔直,只有小半边屁股搭在椅子上,背部离着椅背还有半尺距离呢。这样子看着比站着也轻松不了多少。 对此,皇帝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在目光一垂后,道出了考题来:“适才这位考生李凌所言就很在理,你等为官,将来必要以富国安民为己任。那今日之题就是,如何才可使我大越更上层楼,真正造就一个盛世天下!若当今还有什么弊端,又在何处,当如何解决!好了,以此为题,两个时辰,各位,开始吧。” 题目一出,所有考生都迅速皱起了眉头来,李凌也不例外。这个题目实在太过宽泛,也太虚了些。但你要说不好写吧,倒也不至于,任谁只要有些见识经历都能写出些东西来,但是真要出彩,真要获得陛下和其他官员的认可,那可就太困难了。 毕竟相比于皇帝和官员们,他们这些考生实在太过稚嫩,真提出些什么问题来,怕也只是班门弄斧而已……这却该如何下笔行文? 一时间,殿内人人蹙眉,个个犯愁,倒是把之前紧张的情绪给冲淡了不少!  第190章 最后的殿试(下) 越是宏大、宽泛的命题就越是难以写出好文章来……吗? 是,也不是! 若是考生只囿于面前的题目而作泛泛之谈,那这次殿试所作之文就必然空洞乏味,别说入皇帝之眼了,就是一般读书人都能从中挑出无数的错误来,如此一来说文章难写倒也合理。 但是,倘若能沉下心来,从某个自己熟悉的角度切入,再契合国强民富这个命题来作文的话,想要写出一篇出彩的文章倒也不是太难。当然,前提在于考生要有着相当阅历,至少得对大越朝如今朝野间的诸多事情有所了解才行。 不过既然是能从一场场的科举考试里杀出来的最后的胜利者,这些人或多或少都会对自己所处的环境有个清醒的认知,哪怕其中有一些是寒门子弟,未必知道官府朝廷政策,但好歹也能根据自身来推导出一些有利于社稷百姓的说辞来。 所以,在一开始的茫然错愕后,随着他们慢慢定神,一些考生的心思终于活络,有人闭目沉思,有人提笔在纸上书写着什么,却是个个都投入到了面前的文章中去,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李凌。 他其实是最先想明白该如何入手作文的考生之一,毕竟皇帝的这道题就是由他的一句话而出。而所谓的强国富民更是很快就让他想到了自己一直在做,也在不断推行的一件事情——开商! 大越虽然比之后来历史上禁锢思想最是严重的明清要好得多,对商业也是有着一定鼓励成分,但随着时间推移,儒家学说真正掌握话语权后,农本商末的思想也已深入到民族骨髓之中。纵然还没有提出什么抑商的政策,可太祖太宗朝时蓬勃的商业已然受到了极大的压制打击。 所以现在李凌就是要趁此机会把自己的观点提出来,或许就能让皇帝生出一丝不一样的想法来了。 想到这儿,他的目光一闪,已提起笔来,一排排工整的馆阁体就在纸上流淌开来—— “臣启陛下:古人有云,民为国之本,而臣以为财为民之本。唯其有财方有粮,有粮在手,则,民心可定,如此则天下大安。 “所谓财者何?金银铜钱虽为财富,然寒不可衣,饥不可食,不过沙石耳……” 没有任何虚套的说辞,李凌开篇就直奔主题,提到了财富的概念,然后便以金银等物其实没有必然用处来引出粮食布匹的重要性,再通过这些来把运送各种货物于天下各方的商行商人给牵引出来。 直到这时,他才开始深入的讲述起商业对一个国家稳定发展强大的种种好处来:“……江南之茶叶丝绸,北方之皮货药材,湖广之米粮……凡此种种物品,于当地而言只是小利,若然输送天下,其价值所增何止十倍。然百年来,我大越官府所得几何?皆因商路未畅通,致使多少财货由此糜费。幸亡羊补牢,时未晚也,今尚能大力通商,以各地之货换天下之富,终能使我大越百尺再进矣!” 为了说明自己的观点的正确性,李凌跟着又在文中连举了两个例子,一个是前朝赵宋,在身处四战,且连年不胜的情况下,大宋何以能保持相当国力,其实靠的就是商业之盛,从而使只有半壁中原的赵宋王朝在强敌环伺之间依然挺立百年…… 另一个例子则更贴近当下,那就是刚刚才发生的北疆之失了。在李凌的笔下,他以为此番之战所以失利,固然有转运使司衙门玩忽职守,未能尽心的缘故,但更关键的还是在于前方未通商路,从而导致镇北关外道路难行,后续粮秣辎重未能在大雪之时送达前线…… 当李凌和所有考生都在那儿伏案奋笔疾书的时候,皇帝却已和臣子们悄然出了文德殿正殿,转而来到了一旁的偏殿就座。 在大越朝中,臣子,尤其是眼前这十多个朝廷重臣在天子跟前那也是有座位的,而且在他们落座后,更有太监们把茶水点心什么的都端将上来,看着就跟去朋友家中做客么太大分别。 可即便如此,这些官员的神色依然带着异样,尤其是樊梅生,更是双眉紧锁,不时看一眼皇帝,犹豫着要不要说什么。 “陛下……”右相王晗却先一步开了口,只是他话还未说出来呢,皇帝已摆手打断了他:“王卿是觉着朕今日所出考题有些不妥吗?” “陛下恕罪,臣确实是如此想的。毕竟这些年来,我大越殿试所出之题也皆是经义大题,今日这样的策问之题实在与常理不合,有违祖宗成例啊。”王晗说着,又看向其他人,那些臣子也都各自点头,表示认同。 或许如今朝中文官集团内部就分作数股势力,比如左右二相就一直不怎么对付,可在面对皇帝的如此作为时,他们的态度还是相当一致的。陆缜虽然没有开口表示认可,但看他的模样,也是和王晗这个老对手一边的。 皇帝的眼中光芒微微一闪:“是吗,有违祖宗成例?那朕倒要问你们一句,这祖宗成例又指的是什么?” “自然是太祖太宗朝时定下的规矩!”樊梅生毫不犹豫地回答道,这是他们这些臣子用以抗衡天子的最强法宝了。只是他这话出口,就发现皇帝两眼一亮,其他人则微微变色,这才猛然醒悟了什么。 果然,只听皇帝慢悠悠道:“可朕怎么就记得太祖朝时的科举与现在大不一样呢?那时科举所考却非什么四书五经,而是各种才学皆能入仕,术数、兵法、水利,以及今日之策问之道,都要比那所谓的四书五经更被太祖看重。怎么到了你们这儿,朕今日出这一题反成离经背道,有违祖制了?嗯?” 这话问得众人皆是一怔,随即才见王晗开口道:“陛下所言自然在理,然则太祖朝与现在终究隔了百年,时移势易,当时百废待兴,自然需要不拘一格地招拢天下英才,可现在却不同了。何况,今日参加殿试的考生自来皆以四书五经,圣人之言为重,所作文章也多与之相关,纵有策问,也非重点,现在这般做法,实在对他们多有不公啊。” “谁说这就对他们不公了?还不是一样的写出合理的文章来,言之有物,言之有理者便可得一佳评?”皇帝却把手一摆道,“你等不要忘了,这些考生如今固然只能算一介书生,可接下来,他们却是要进入朝堂的,若到了此刻依旧只知道围着那几本四书五经作作文章,那朕如何能放心将朝廷大事,江山社稷交托给他们呢? “当然,现在也不是真要他们立刻便能对朝局大事,百姓福祉有太过精到深入的了解。但至少,他们要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见解和手段,如此才不负朕对他们的一番期望。” 皇帝的这些说法自然是相当在理的,顿时便使群臣有些不知该如何反驳才好了。陆缜见此,便率先起身作揖:“陛下圣明,臣总算是明白了陛下的一番苦心,今日之殿试,只为来日广纳贤才……” 左相这一说,其他人更不好反驳了,就是樊梅生和王晗二人这时也只能纷纷起身表示赞同。同时他们心里也很清楚,今日这一场后,今后的殿试天子就能越发从心所欲地出题了。 几十年来,被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皇权,这回是真要重新冒头了。 皇帝满意地扫过群臣,这才笑道:“你们都平身吧。朕既为本次科举主考,总不能一直避在此处,你们且在此宽坐,待朕回去看看。” 这些臣子口中谢恩称是,起身把皇帝送出殿门,这才面面相觑着,个个露出苦笑来…… 在走出偏殿后,孙雍的脸色才微微沉了下去,这只是他的一个试探,结果群臣的反应就如此激烈了,看来自己想要走的这条路可真不容易啊。但自己是绝不可能放弃的,有些事情也到了该提上日程的时候了。 直到踏入正殿大门,皇帝才把心思回到眼前的殿试上,目光从那些还在书写文章的考生背上一一扫过,最后目光则落到了最靠前的那个年轻人的身上。 似乎想到了什么,皇帝漫步走过去,立定在李凌桌案边上,伸手就把他左边镇纸所压的写好的纸张取出,随意地翻看起来。而这一看之下,皇帝的目光就是一闪,真就读了进去。 已经在对文章做着最后收尾的李凌一开始还真没察觉到有人立于自己身旁,直到又一张纸写满,他顺手将之往侧边放去,却摸了空,才猛然觉察到边上站了一人,微一偏头,才看到天子居然正在翻看着他的文章,这让他的心跳顿时一紧,手一抖间,差点一笔把写好的东西给画花了。 皇帝也发现了他的反应,便即一笑,努嘴示意让李凌不用多礼,只管自己写作。李凌这才重新稳住心神,埋头于最后的收尾…… 殿试,就在这等情况下慢慢过去,午时之后不久,便到了最后的交卷时刻!  第191章 我又不会飞刀 三月十一,天亮不久。 宅子里几个负责洒扫的仆役才刚拿起扫把等工具没动几下呢,就瞧见那个小小的人儿又快步从后院跑了出来,这让他们的脸上全都露出了和煦欢喜的笑容来,冲着小丫头打着招呼:“大小姐,又出来等消息啊?” “福伯,寿叔你们早啊。”李月儿笑眯眯地停步跟他们一一见过,又看了眼依旧紧闭的宅院大门,“今天也还没人上门来吗?” “还没有呢。大小姐你也别太急了,大可以在后面待着,一旦朝廷那边真把消息传过来,我们自会前往禀报的。”这些人是发自内心的喜欢李月儿,因为作为主子的她从来没有把他们当成过下人,不但平日里说话和和气气的,称呼上也极有礼貌,让他们觉着月儿是真把自己当成朋友对待。像这样一个漂亮懂事的小姑娘,谁会不喜欢呢? 李月儿却笑着摇头:“那可成,我一定要比哥哥更早知道这个好消息,这样我就能恭喜他了。”说着,她又颠儿颠儿地上前,吃力地去把那门杠拿起,旁边的一名奴仆见状也赶紧上前,帮着她开门。 随着宅院大门洞开,略显幽静冷清的一条小巷就呈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至少短时间里,月儿一直在期待的好消息是不可能被人送过来了。 能让月儿如此心心念念,几日来总是待在大门口翘首期待,往往一等就是一整天的好消息,自然就是李凌殿试高中的结果了。 殿试终究和之前的那些科举考试多有不同,这不光体现在规模和考试地点上,更在于考试之后的榜单名次公布上——它并不像其他考试那般早在考前就已经定下了揭榜的确切时间,而是会定在考试之后十日内公布结果。 毕竟殿试的主考可是当今天子,他日理万机,自然做不到如以前那些考官般当场批阅卷子,定夺优劣了。好在,这殿试拢共也就那一百多人,又有政事堂及礼部等高官在旁协助批阅,所以倒也不至于真拖太久。 可即便李凌已经告诉月儿结果可能要拖上几日,可小丫头在知道自家哥哥参加殿试后,就兴奋得什么都顾不上了。在他考完回来后,便不断询问关于考试的种种细节,然后从次日开始,就总是跑到大门口等着结果出现。她实在太为哥哥感到骄傲了,并且只想在第一时间得到结果,为此连以前最喜欢的外出游玩都被她暂时抛到了脑后。 其实何止是月儿,就是李凌和徐沧,在考完后也全都忐忑地等待着最后结果的出现,虽然殿试不再黜落考生只排名次,但在确切的结果出来前,他们终究无法心安啊。 后院中,同样已经起来的徐沧看着李凌就着豆浆啃着烧饼,不觉又忐忑地来了句:“也不知此番咱们到底能得个什么名次。我也没有其他奢望,只要能是进士及第便可。” 殿试成绩,考生分为一甲、二甲和三甲三个档次。 一甲又叫三鼎甲,也就是民间俗称的状元、榜眼和探花;然后从第四名传胪开始往后直到第五十名,就是二甲。这一甲和二甲合在一起,又称之为进士及第,放到科举上,放到官场上,那都是极其尊贵的出身,是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的成果,有此出身,进入官场后一般来说都顺顺当当的,入中枢,任封疆都不再是太难的事情。 至于剩下的那百来名考生,那就是三甲,所谓的赐同进士出身了。这一个“赐”,一个“同”便把他们与前两个等级之间的差距拉了开来。 虽然同进士出身的考生进入官场后照样做官,但有此履历,接下来想要得到升迁就比前者困难许多,有时更是犯了错算你的,有功劳却是由进士及第出身的官员来分,真就是后娘养的一样的待遇了。 李凌见他一脸担忧的模样便笑了起来:“卓吾你别太妄自菲薄了,纵然殿试时的试题非你所长,但你所写的关于仁政爱民的建议还是相当在理的,必被陛下和朝中诸公所看重!何况,你还是之前会试的五经魁首,我想朝廷是不会让你这样的人才落到三甲中去的。” 顿了一下,他又苦笑道:“倒是我这个侥幸混入殿试的考生,才可能成为小老婆一样的存在,这都还算是赚到的。” “小老婆?”徐沧有些不解地看了好友一眼,实在没法把这个说法与三甲进士产生什么联系。 “怎么,你没听人说过一个笑话吗?”李凌呼噜噜把最后一口豆浆喝下去,这才笑道,“据说数年前曾有一名官员与人说笑,出了一句对联,那就是同进士。” “同进士……这上联却该如何对……”徐沧蹙眉思索了起来,李凌却很快给出了答案:“然后便有促狭者跟着对出了三字——如夫人!” “同进士——如夫人……”细细一品其中对仗,徐沧也不得不承认两句对得还真是极其工整了,只是随即,他又苦笑摇头,“这也太促狭了些,却是将所有同进士出身的读书人都给得罪了,实非君子所为!” “谁说不是呢?但也对得巧妙,对得实在啊。虚对虚,实对实,而且还把个中的心酸也给点了出来。同进士者,终究不是真正的进士,如夫人者,也非正妻啊。两者看似风光,可真上了台面,却又显得有些小家子气。所以我说同进士就是小老婆也没任何问题了。” 看了一眼嬉笑着的李凌,徐沧张了下嘴却不好说什么了。就是他自己,也觉着李凌这次只能在三甲,毕竟会试时的成绩摆在这儿,他可是全部贡士中的最后一名,名副其实的孙山啊。 话说到这儿,两人都有些不知怎么继续话题了。好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从外头响起,随即就瞧见月儿如一只花蝴蝶般飞快冲来,小脸红扑扑的,一见着李凌就欢叫起来:“哥,哥……来了,有官府的人来传结果了,现在就在门外等着你们呢!” 李凌二人听得这话,同时唰然起身,面上都带出了兴奋中掺杂着忐忑的神色来,在互相对视之后,又各自点头,然后并肩朝前走去。李凌更是问自己妹妹:“他们可说咱们都考中第几了吗?” “没有,他们不肯告诉我。”小丫头颇有些委屈地说着,嘴巴都略略翘了起来。自己这几日好辛苦等在大门前就为那些人,结果他们到了后,居然连确切结果都不肯告诉自己,真是好讨厌啊。 李凌笑着摸了下妹妹的头发:“那咱们一起去听,这样你也不算比我后知道结果了。”妹妹那点心思他还是很清楚的。 月儿这才稍微高兴了点:“嗯,我和哥哥一起去。” 三人很快就来到了前院,此时前边已聚集了几乎所有家中奴仆,门外更是围了一大批的左邻右舍,所有人都好奇地看着那三名前来传递消息的青袍官员,为首之人手里捧着两个卷轴,正是殿试的最终结果。 直到李凌二人来到跟前,确认身份,那官员才一整官袍,上前笑道:“恭喜二位公子在本次殿试中榜上扬名。徐公子,恭喜您高中殿试第四名,喜获传胪,进士及第,光耀门楣……” 当这几句话道出,传入徐沧耳中时,他整个人都跟被什么神仙施展了定身法般,突然就僵住了,就连眼睛都没能动上半下。多年寒窗,多少次的失败,现在终于有了一个梦寐以求的结果,这等喜悦的冲击,直接把他给冲击傻了。 直到李凌用力地一拍他的肩头,才让徐沧慢慢回神,但一时间也无法开口说话,甚至不断颤动的他眼中更有滚滚热泪流淌下来,这份激动的情绪,也只有屡败屡战,饱受煎熬的他自己才能明白了。 “徐传胪,三日之后,十五日一早,你等新科进士将入皇宫觐见天子,还望你不要贻误了。”这名官员在等了片刻后,才大声说道。这才让激动中的徐沧反应过来,赶忙欠身答应,只是人还有些怔忡。 “李公子……”在把手中一份卷轴交给徐沧后,官员又看向了李凌,笑得是意味深长:“恭喜李公子你高中本次殿试第三名,探花……” “什么?”自以为早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的李凌在听到对方报出自己的名次后,还是只觉着脑袋里嗡的一声响,简直以为是自己出现幻听了,“你再说一次……” “李公子你高中本次殿试探花,恭喜你了。”这位官员机械般地说道,“你们二位既为好友,又同时高中殿试三四名,实在是天下间少有的美谈了。” 一旁的月儿早已欢叫起来:“哥……哥你中了,是探花啊啊啊!!” 其他家中的仆从也个个只觉与有荣焉,纷纷上前拜倒,恭喜李凌和徐沧在科举中考出佳绩来。 而此刻的李凌却是一阵阵的茫然,随着心思略定,一个极其古怪的念头就从心里冒了出来:“我可不会飞刀啊,也没有什么心上人表妹送朋友兄弟,这个小李探花是什么鬼……” 第192章 大浪淘沙终成金 即便已过去数日,更是在随后的日子里接到了来自朝廷的各种赏赐安排;哪怕到了此刻,人已坐上纯白色的高头骏马,在与庞大的队伍汇聚到一处,沿着宽阔的御道缓缓向前,作着入宫陛见前的跨马游街的盛大典礼,作为本科探花,荣耀无限的李凌李温衷依然有种很不真切,如在梦中的虚幻感。 胯下的骏马温驯而矫健,步履轻盈却不带半点颠簸,带着他一直走在队伍的最前方。而在御道两旁,则站满了各种神情激动,满满都是艳羡之色的京城百姓,他们或欢呼着,或指点着包括李凌在内的所有新科进士,跟自家的孩子做着言传身教,让他们也要好生努力读书,将来成为和这些荣耀的进士们一样的朝廷栋梁,光宗耀祖…… 那些欢呼、尖叫、教导的声音不断混杂着传入李凌的耳中,才让他稍稍回神,笑着冲四方招手致意。而他的这一番作为,更是引得两旁不少大姑娘小媳妇的连声欢呼,她们竟一个个目光灼灼盯在这位新出探花郎的面上,恨不能上前就把他给拉下马来,直接带回家去做了夫妻—— “李探花……李探花看我了,他真是生得好俊啊……” “才不是,李探花明明看的是我!我和他才是天生的一对,我一定要爹爹给我提亲,今生我非李探花不嫁……” 一时间,各种少女的叫声沿路不断撒开,所有待字闺中的洛阳少女此时都已经将年轻英俊且多才的探花李凌视作了唯一的佳配。 这倒不是李凌真有那么的英俊,能吸引全城女子竞相争逐。实在是探花的光环实在有些耀眼,再加上其他二位的衬托,才让所有少女都把注意力都放到他一人的身上。 本科状元正是之前的会元,江南李芳,虽然年纪也才三十左右,但脸上却多了几分沧桑,而且因为多年苦读的缘故,脱发严重,哪怕现在戴着冠帽,依旧能看出些端倪来,自然吸引不了爱美的女子的青睐了。 至于榜眼,年纪就更大些,四十多岁的他更不可能引来多少关注了,这就让他们两个成为了绿叶一样的存在,只为衬托李凌这朵才刚刚盛开的红花,引得一路欢呼尖叫,大有后世流量小鲜肉出道,风靡万千无知少女的风采了。 这样的情况持续到队伍穿过巍峨的朱雀门,正式进入皇城地界,御道两边观看的人换成朝廷官员及其家属后,情况才好转了许多。不过人群里还是不时传来几声欢叫,尤其是当临近皇宫时,一个声音更是压过了一切:“哥……哥……月儿为你骄傲,爹爹和姐姐虽然不在,我想他们也是一样的。”却是李月儿在早些时候被官府中人带来此处等候了,此刻看到哥哥如此风光地跨马游街,自然再难掩激动的心情,在人群中又蹦又跳,又喊又叫。 李凌循着声音看到了那边的月儿、李通和李莫云等人,也由衷地露出了一丝笑容来。同时也在心里告诉自己,虽然这个探花中得有些古怪,但既然是朝廷所定,那就没有问题。而有此起点,自己将来在官场之中定然事半功倍,顺顺当当就能实现自己的理想了。 想明白这一点后,李凌握着缰绳的两手更是一紧,双腿也微微用力一夹,让胯下骏马稍稍加速着,直奔向前方已缓缓开启的皇宫正门,午门——大越门。 这一刻才是真正的无尚荣耀,天下之大,除了天子皇后,也就每三年里的三个最优秀的学子能从这扇代表着帝国最高荣誉和权势的城门里走一遭了。 这一刻,皇城内上万双眼睛,城外十多万双眼睛,都齐刷刷地汇聚到了已然脱离整支游行队伍的三个穿大红官袍,骑白色骏马的身影一点点靠近午门,最终马蹄一举,分先后缓步进入。 顿时间,欢呼声遍布了整个京城内外,哪怕是没有参加本次庆典的百姓们,这时也会被那无所不至的欢呼给影响到,停下手中的动作,朝着皇宫的方向远远眺望着。 士子寒窗十载,最后的终极心愿,最高期待,也就在这一刻了!这一刻,便是所有人人生的巅峰,这一刻,多少才子将相都只能远远观望,而主角却只有他们三个! 皇宫,太极殿前的广场上,文武勋贵各自列队而站,他们一个个皆都神色肃穆地看着那三个从午门穿过的身影,虽然脸上带着职业性的笑容,但他们眼中却完全看不到多少羡慕,甚至连欣赏都很少。 只有站到这等高处的人才会明白,对这些费尽千辛万苦才走到今日的士子们来说,今日确实是他们人生的高光点,但也很可能已是他们的最高点了。因为今日之后,他们便会泯然众人,进入官场,说不定连那些只有举人功名,甚至连功名都没有的普通吏员都能将他们耍得团团转。 所谓科举,固然是如今入仕为官的正道,但是,真正能让一个官员走得高,走得远的因素却不是他们的科举表现…… 都说科举考试就是大浪淘沙始见金,但这金子到底有没有用,还得在接下来一场场的考验中真正显现出来了。而作为三鼎甲,站在所有进士顶点的三人,更将成为无数人注视的特殊存在。 “陆相,那探花李凌可是陛下力排众议而定,那接下来咱们是不是该做些什么?”一个声音从陆缜身后响起,却是当朝吏部尚书简尧臣在征询意见了,他的一双眼睛正颇为玩味地打量着已经从幽深的城门洞里走出来的李探花。 之前还身在官场之外的李凌可不知道自己的这个探花高位在朝廷里,尤其是文官集团中引起了一场多大的风波,现在有多少双饱含深意的目光正远远注视着他呢。 陆缜也在打量着前方的年轻人,话语却平淡无比:“不要多生事端,陛下有此决定,自然也会做出相应安排。我们作为臣子的,只要听命行事即可,不要做那非分之事。” 简尧臣略微一愣,但在又深深看了眼屹立多年不倒的左相后,还是点头应了下去。 “王相,那李凌论才学实在当不得探花之位,等其入朝,咱们是不是该……”右相王晗身后,一名官员也提出了相似的说法。 王晗只是勾嘴一笑:“不忙!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而一旦这棵树还是被人刻意拉拔出来,放到最显眼的位置上时,那只会被摧毁得更快。德不配位者,岂能长久?我们只要静静看着便可,不必太过莽撞。” 朝中文官集团两大势力的魁首几乎同时在面对李凌时选择了旁观,但同样的,他们都明显没有把李凌拉为己用的意思。 倒是另一边的勋贵队伍中,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李凌,他身着绣蠎袍服,身上透着煌煌贵气,但永远带着微笑的模样又叫人很容易就对他产生好感。 孙璘,当今天子第六子,十年前被封永王,乃是太子之外众皇子中唯一执掌朝中政权衙门者,也是当今天子最喜爱的一个儿子。 这时,他的目光不断随着李凌的行动而挪移着,嘴中轻轻念叨了一句:“李凌,当可为贤臣乎?”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李凌三人终于来到了太极殿前的广场上,在离着群臣还有十多丈处,他们终于停下马来,然后由几名太监上前搀扶着,略显笨拙地从马背上下来。 只这一路乘马而来,李凌都已经感觉到了两条大腿内侧一阵发疼发麻,毕竟这是他第一次乘马啊。其他两人情况也比他好不了多少,所以在又站了一会儿,等到步行由边门进入皇宫的其他进士抵达,他们才由一名老太监引领着,走过群臣队伍,朝着高高在上的太极殿而去。 拾级而上,来到气象万千,幽深宽广的大殿前,才由太监朝内通禀:“陛下,今次科举进士共一百五十一人,特来入宫陛见谢恩!” 太极殿深处,高高的御座之上,皇帝孙雍高坐着,目光从一众新科进士的身上扫过,这才微笑着颔首开口:“诸位进士,进殿说话吧。” 众人纷纷跪地拜倒称谢,然后才起身迈过高高的门槛,进入殿宇,再度拜倒叩谢。最后才又上前一段,来到丹墀之下,又呼啦跪倒一地,再度叩首行礼。此便是三跪九叩的大礼了。 “诸位爱卿都平身吧。自今日起,你们便是我大越朝廷的肱骨干臣,朕希望你等今后能尽己所能,为我大越,为天下百姓做出一番功业来!”皇帝抬手示意众人起身,语带鼓励地说道。 随着皇帝在一句话说出,便意味着殿上这一百五十一人将正式成为朝廷官员。 他们经历了十年,几十年的寒窗苦读,经历了无数次的科举考试,经历了成的喜悦,也经历了败的苦恼……正如那在大浪中不断翻涌向前的黄金,在一场场的淘洗之下,到了今日,终于露出了自己金灿灿的真实气质来。 大浪淘沙,终成金! 李凌,也终于在穿越后的第三年,成为了堂堂正正的朝廷官员! (本卷终)  第193章 光环褪去已为官 四月初三,临近辰时,天亮不久,李凌已洗漱停当,吃过早饭,准备出门了。 “哥,等等。”这时月儿却急匆匆从内院跑了出来,小丫头才刚起来,一头秀发都散乱披于身后,此刻却顾不上什么形象,快步冲到哥哥面前,把个小小的香囊递了过去,“哥,你今天第一次去衙门,可要好好的呀。” 李凌笑着从妹妹手里接过香囊:“原来你前两天一直都在说的要送我的上任礼物就是这个啊?” “嗯,这是我好容易才做出来的,是月儿亲手绣的呢,哥,你喜欢吗?”月儿仰起脸来,满满期待地看着兄长。李凌将这个未必显得多精致的小香囊佩戴到了腰间,和才领到不久的玉牌相贴,这才说道:“既是月儿你专门为我做的,我当然高兴了。不过你接下来在家里也别只顾着做这些女红,还得多读书写文才行,可不要忘了我们间的约定呢。” “哥你就放心吧,月儿在家会努力的,一定不会给你这个探花丢脸。”月儿说着,挥舞起了小拳头来,看着实在可爱。 李凌见此又伸手在她粉嫩的脸蛋上轻捏了一把:“那就赶紧回去好好洗漱,你看大家都在看着你呢。” “呀……”月儿这才想起自己刚刚起来有些糟乱的样子,叫了声后,便赶紧回身往后院跑去,口中还埋怨了一句:“都怪你!”却惹得李凌一阵大笑,直到见妹妹穿过前后院间的月亮门,这才走出院门,登上早已候在外头的马车,冲车辕处的李莫云一笑道:“莫云,走吧。” 随着李莫云手腕轻抖,马鞭啪的一下虚抽在马背上,两匹骏马便加速向前,带着这辆不算太大的马车沿着窄小的巷子向前,很快就拐入到了本坊长街,朝着北边的皇城而去。 整个三月,是属于新科进士的三月。 不管是万众瞩目的最后殿试,还是之后的揭榜和跨马游街,以及之后的入宫陛见、琼林宴,都让这些新科进士成为所有人的焦点,风光无限。 哪怕是琼林宴后,声名在外的诸多进士们更是不缺各种应酬,几乎每天都能接到洛阳城里各种权贵人物的邀请赴宴。就是李凌这样不喜欢应酬之人,也实在无法拒绝那些前辈同乡等等的热情邀约,只能连日来不断出没于各家府邸,和那些地位要远高过自己的朝中高官勋贵们同堂而饮,座位更是远超过那些早有官职在身的前辈们,当之无愧地成为所有人吹捧的焦点。 这样风光的日子一过就是半个来月,直到三月过尽,他们头上新科进士的光环才真正褪却,接下来,就得为今后更加漫长的官场人生努力了。 作为本次科举一甲第三的堂堂探花,李凌能选择的官职范围自然要比一般同年要广得多。按照本朝规矩,一般的进士可以走三条文官道路,其中最清贵的一条就是入翰林院,以翰林的身份在其中继续深造读书,然后通过编纂攻读史书来养望,提高自身能力,最后通过每月一次的经筵来使天子重视自己,从而一步登天,成为天子近臣,甚至直入中枢! 这自然是许多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读书人们最理想的前途了。但是也有其不足之处,第一点,那就是想入翰林院的条件那是相当苛刻,只有通过几场严苛的考试,确认其才华才能进入其中,当然,也有例外,比如一甲三位便是可以免试进入翰林院的。 第二点则在于“清贵”的这个清字了,翰林是真正的清水衙门,除了编纂史书,或是陪着皇帝皇子读书之外,便不存在任何实际差事。如此一来,那就只能靠着那点俸禄度日,在洛阳这样的大城市中,这自然就是一个大问题。 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则在于翰林其实也不好出头。即便不提已经日渐废弛的,本朝早前强调的“非经州府不入中枢”的严格条令,这些皓首穷经的翰林们真想获得皇帝的重视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那经筵固然月月都有,可也得论资排辈地上啊,何况谁又能确信自己说的东西真能得天子心意呢? 所以说到底,这翰林清贵是清贵了,而且和其他官员少有纷争,不涉党争,自保有余,但进取却又不足。或许胜在一个安全和长久,说不定你在其中修史二三十年,靠着资历真就能有朝一日成为六部或其他衙门的二把手高官呢。 不过这显然不是李凌希望进入的衙门,虽然徐沧在随后的翰林考中真就考进了翰林院——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夙愿——但李凌却拒绝了免试入翰林院的邀请,而是决定从后两者中做出一个选择。 第二条路便是入御史台,成为一名言官。这也是许多新科进士为官的极好选择,尤其是那些没有背景,又有着一腔热血的年轻人。因为言官御史要的就是你能针砭时弊,指出朝廷内外某些人的过错,只要你说得对,说得好,哪怕批驳的是朝中权贵,都不必有半点负担——至少律令里是这么说的,毕竟言者无罪,哪怕说错了,都不带负责任的。 所以言官和翰林一样,也被视作文官中的清流,是无数新科进士趋之若鹜的首选。因为大家很清楚,这御史台更多只是一块跳板,只要在此闯出名声来,那用不了几年就能调往其他更好的衙门任官,然后以更快的速度向上升迁,身着朱紫,头顶梁冠也未必是梦。 当然,和翰林一样,言官也有其短处,那就是有着一定的危险性。虽然大越表面上总是强调言者无罪,但真当你因为一些弹劾言辞得罪某些朝中大佬,甚至当今天子后,必然是有可能付出代价的。而官场上的明枪暗箭可不是这些只有一腔热血的年轻人能提防的,到时候只要一个错处,那就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而更要命的是,言官的身份让他们很难真正做到独立于朝廷党争之外。很自然的,他们就会被一股股不同的势力所拉拢裹挟,成为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手中的刀剑,到最后卷入争斗,那就生死难料了。 李凌或许不是太清楚言官的这些弊端,但他确实对这些只知道耍嘴皮子,专门挑人错处的家伙没有半点好感。在他眼中,所谓的言官御史和后世某些“公知”没有任何区别,说就万事皆会,真到了要做的时候,却全抓了瞎,除了坏事,什么都不会。 所以这第二个选择也被他极其干脆地pass掉了。如此一来,就只剩下了第三条路可选——老老实实地在某处衙门里先观政数月,然后根据这几月的表现让该衙门上司决定是否留人任职,主动权却是完全出让给了别人。 这就是文官们口中的所谓务实的“浊流”了,是与前两条路的翰林和言官形成鲜明对比的一条更为艰难的道路。因为选择这条路的多半皆是在科举中成绩不出色者,或者索性就是三甲的同进士乃至等着铨选任官的举人,所以在自以为高人一等的清流眼中,走这一条路的官吏自然就成了浊流。 既是浊流,脏活累活自然是免不了的,而一旦在办差时真出了什么差错,上司自然就会把黑锅往下丢,最后倒霉的很可能就是那些个才入衙门观政的新科进士们了。别看你们上个月里风光无限,可一旦褪去这层新科进士的光环,真入了官场,那就什么都不是了,只能成为衙门里的最底层…… 当然,这一条路也不全是坏处,虽然有言道官场之上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但是,也有一定的几率会是做对之后有功可领,从而一飞冲天!不过这一概率比之最后背上黑锅,黯然收场还是要大许多的。 所以,当李凌这个万众瞩目的新科探花毅然决然地选择第三条路,并告诉吏部文选司官员自己的决定后,那位员外郎着实愣怔了好一会儿,方才有所反应。在又一次问了他一遍,依然得到同样答案后,这位吏部官员才在打量了他一番后,把两处衙门的观政缺额说了出来,让李凌自行挑选——刑部和户部。 这对李凌来说自然不存在任何的疑问了,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他都不可能选择前者,没有半点迟疑,就提出自己愿意往户部观政。 由此,两日之后的今天,李凌赶往户部衙门,开始自己官员生涯的第一次到任,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现在的他还不是正式的户部官员,但他相信,自己必然会在这个于朝廷,于国家,于天下百姓来说都举足轻重的重要衙门里做出一番事业来。 至少在来到户部衙门大门前,他心里依然是这么认为的。 辰时三刻,日上三竿,李凌终于来到了这座古朴肃穆,叫人一见就不觉心生敬畏的六部衙门前!  第194章 初入户部(上) 四月的洛阳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今日更是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这让李凌的心情也和天气一样,相当不错——直到他进入户部衙门,在等候谒见本部官员时看到了那个熟悉的人。 正与人谈笑的戴万春在看到李凌进来时却不见半点惊讶,意味深长地笑道:“这不是咱们的李探花吗?你怎么也纡尊降贵地跑来户部观政了?” 李凌则是微微一愕,并未想过自己会在这儿见到对方。因为他记得很清楚,戴万春在此次殿试中虽然未能进入一甲前三,却也名列前茅,位于二甲第十,足以入翰林院,或是进御史台任官,实在没必要跟自己一样当这“浊流”中的一员啊。 但随即他又把这点疑虑抛到了一旁,笑着抱拳道:“在下一直心慕户部重任,此番既然有得选,当然便想在这天下财税重地里好生学习一番了。倒是戴兄,你怎么也选择来此观政?” “我嘛,却是家叔的意思了。不过我对李兄以探花之尊来此屈就还是相当佩服啊,想想半月之前,你们三人可是乘马入皇宫,当真是羡煞我等了。”戴万春虽然说着对李凌颇为称道吹捧的话,可语气里却又带着几分不一样的意味,总让人觉着有几分刺耳。 再看周围几个同样来户部观政的新科进士,他们的神情也多少有些异样,见李凌过来,并没人见礼,反而下意识地往边上让了让,竟是要和他保持距离。 这些动作虽然细微,却并没有逃过李凌的眼睛,这让他心中疑虑更重,目光则又在戴万春的身上一转:“戴兄谬赞了,此番我能中探花除了运气使然,那也是陛下慧眼重才,所以我越发不能松懈,在此好生当差,以报陛下!” 这话使戴万春一时不好再阴阳怪气了,毕竟天下间没人敢质疑皇帝的决定,只能是低低哼了声:“希望李兄你真能说到做到啊。不过我可要提醒你一句,这户部差事千头万绪却又极其重要,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好的。到时要是出了什么差错,别说探花了,就是状元,该担的罪责也跑不了!” “这个就无须戴兄费心了,我既然敢来此观政,自然早就有了准备。”李凌分毫不让地与之对视。两人语带深意地互相一番对话,却把其他同年,以及在旁伺候的仆从人等都给看傻眼了。 好在很快的,一名青袍官员走进厅堂,才使这儿的气氛略微松动,他的目光只在众人面上一扫,便道:“各位都是来我户部观政的新科进士吗?” “回大人的话,正是。” 他点点头,迈步走到了最上首处一坐,这才表明身份:“本官便是本部清吏司员外郎了,姓陆,名佑,字仁嘉。” 众人一听,都不敢托大,全都起身,恭敬行礼:“卑职(后学末进)xx见过陆大人……” 员外郎在朝廷内部的官职其实不高,也就五品而已,在这个侍郎满地走的洛阳那完全就是小人物一般的存在,到了朝会上,大多数时候连大殿都进不去。但是,真论起实权来,在户部这一亩三分地上,他却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按品级来划分,整个户部尚书、侍郎、郎中之下,就是员外郎了。而要是再细分到本部各司,员外郎更是二把手,只须向郎中负责即可,下边还管着二十多个六品主事,外加更多的官吏人等。当然,清吏司这儿也不止一名员外郎,具体实权如何,还得看他和上司的关系来定。 但即便再没实权的员外郎,也不是初入官场的新科进士们能比的,尤其是这位陆大人身上自带着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更是叫众人心生敬畏,不敢小觑。 见他们如此懂事,陆佑总算微微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来:“诸位请坐下说话吧。你们都是我大越未来的栋梁之才,能想着来我户部观政,便是对本衙的重视,也说明了你们确实有心为朝廷,为百姓做点实事的,那就比其他沽名钓誉之徒要好得多。” 在稍微夸奖了他们几句后,他才又把话锋一转:“不过,我户部职责重大,关系到天下各地财税重务,不可有半点差池,所以你等进我户部,便须得提起一百二十万个小心来,不得有丝毫疏忽,若不然一旦出错,后果极其严重,丢官罢职都未必能抵你之罪。所以今日本官就把话先说在头里,希望你们能时刻警惕,都明白了吗?” 这话一出,让七八个新科进士都是一个激灵,所有人的脸色是越发凝重。唯一的例外,就只有李凌了,他脸上的笑容依旧,只是拱手称是。 “李探花是吧?”陆佑突然转头看向了他,“怎么,你如此模样是觉着本官所言过于夸大,所以不以为然吗?” “不敢,卑职只是……”李凌刚想要解释几句,就被对方直接打断:“谅你也不敢!还有,别以为你在殿试时为探花就能在我户部享有什么特权!本官这里就可以把话给你讲明白了,无论之前有过什么荣耀,又曾得什么人看重,只要入我户部衙门,入我清吏司,我便会一视同仁!倘若你犯了什么错,我也必严惩不贷,甚至于你是探花,所以只会给你更严苛的要求,你明白了吗?” 面对这番声色俱厉的训斥,换了一般年轻士子早吓得心中发虚了,就是那些没有被刻意针对的进士们也个个面色凝重,但李凌却是直视着陆佑,虽然笑容是不见了,可眼中却未见丝毫惧色:“大人教训得是,卑职记下了。不过我也希望大人能说到做到,真个一视同仁为好!” “唔……”陆佑完全没想到自己这番言辞表现还未能彻底压住面前的年轻人,不觉也愣怔了一下。随后想要斥责,可话到嘴边,又有些不知该如何说才好了,毕竟人也没犯什么过错啊,只能是哼了一声:“本官如何做事就不劳你多言了!记住自己的身份,现在你们都不再是什么受人景仰的进士老爷,而是我户部七品小官,好好观政,好好学,才是你们现在唯一当做的事情!”说着,又轻轻一拍手。 当下里,七八个绿袍小官走到堂前,在得其首肯后,才进入其中。他看了所有人一眼:“自今日开始,你们就随他们先熟悉一下我户部的种种公务差事吧,半月后,自会让你们真正涉足一些本部事务。” 在两拨人的齐声答应中,陆佑起身就走。只是在来到李凌跟前时,他还是深深地望了这个年轻人一眼,还发出了一下冷哼。 待陆佑一走,剩下众人才长长舒出一口气来,戴万春更是忍不住看着李凌:“李温衷,我知道你身为探花自觉高人一等,但也别害我们啊。要是因为你得罪了上官而连累了我等同吃挂落,却如何是好?” 有他这一开口,其他那些个新科进士也纷纷跟进点头:“是啊李兄,你刚才如此和陆大人说话实在不妥,我等现在已是朝廷官员,是他下属了,再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乱说话了。” “李兄,你还是别害咱们了。我们可比不了你出身高贵,我等都只是同进士出身,还指望能在这次观政中多有表现,今后能留在户部当差呢……” 面对众人的埋怨,李凌只能接受,并道歉:“是在下之前过于自傲了,还请诸位多多担待。” “哼,我等可担待不起,走,咱们先去清吏司四处看看。”戴万春却不接受他的道歉,只一声招呼,就把众人都带了出去,最后这厅内就只剩下李凌,以及算是安排着指点他的一名绿袍小官。 这是个看着黑黑瘦瘦,四十出头,面带苦相的中年人。此刻他纠结地看着李凌:“小李大人,咱们也一同过去吗?”在衙门里当差也有些年月的他自然看明白了李凌处境堪忧,不但得罪了上司,还和同僚同年也有了矛盾,被人排挤,这接下来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而这,更是让他想到了自己——十年前,好不容易才考中同进士进入官场的自己也差不多,被同年同僚们嫌弃排挤,最终便只能在户部默默无闻十年,什么好处也没有,倒是背了几次黑锅,然后等别的同年都已高升外放,自己却还是一名户部的底层官员。 只是李凌的反应却和他当年气氛却又无奈的表现完全不同,依旧安坐在椅子上的他没有半点起身的意思,还捧起茶杯美滋滋地喝起茶来:“不忙。现在跟着这么多人一同过去,又能看出些什么来?对了,敢问前辈尊姓大名啊?” “不敢用尊,我叫项大幸,只是户部衙门里一个清吏司下一个七品库使而已。” 李凌看着他那一脸卑微的样子,很快就猜到了他的处境,只点点头:“看前辈应该也是本部老吏了,不如先给晚辈介绍一下我户部的各位大人,和各项政务吧。” 第195章 初入户部(中) 项大幸有些意外地看了眼依旧淡定的年轻人,很想开口提一句:少年郎,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有多微妙啊?居然还有心思在这儿跟我闲聊什么衙门里面的官员规矩? 但一直以来都被人排挤冷落的他终究不是一个多话之人,这心思也就那么一转,便又压了回去,斟酌着言辞道:“我户部有尚书大人叶宽,两位侍郎大人,沈卓辉和边学道……其中边侍郎就掌管着我清吏司上下大小事务。” 顿了一下,见李凌正仔细听着,他又继续道:“再下边就是各司郎中了,除了我清吏司,还有户部司,支度司及转运司,每司皆有郎中大人直管各项公务。户部司也称本司,一直以来都是由尚书大人直掌,国库及各地税务税率都由本司而定,就是两位侍郎大人也是不能过问的。 “而支度司则掌管着天下百官的俸禄,由沈侍郎做主,每年都会在和尚书大人商议之后定下俸禄多寡来。至于转运司,其实更多却是和转运使司衙门对接所设,再加上统筹掌管天下各省税赋钱粮的清吏司,便是我户部四司了。 “这四司郎中,分别是本司的马越大人,支度司的方清朗大人,转运司的钱辽辉大人,以及我清吏司的戴宵大人了。再然后就是各郎中下属的八名员外郎,以及更多的各司主事,及像我一样的小吏人等……” 这项大幸真不愧是户部里多年的老吏,对其中架构人员当真是了如指掌,现在说起来也是条理分明,听得李凌频频点头。直到听到戴宵这个名字时,他才稍稍皱了下眉头:“对了,这位戴郎中和戴万春可有什么关系吗?” “你是说刚才那么戴公子吗?戴郎中正是他的本家叔父了。”项大幸在说出这一句的同时,又在心里补充了一句,所以你和他有了嫌隙,只怕接下来在清吏司内的日子真就不好过了。 李凌的眉头皱得更紧:“怪不得……” 怪不得戴万春这个同样名列前茅的二甲进士会舍其他两条看着更有前途的捷径而和自己一样跑来户部观政,还说什么这是他叔叔的意思,原来关键在这儿啊。有身为郎中的亲叔叔照拂着,他在户部自然很容易就能做出成绩来,接下来无论是外放还是留在户部高升那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也怪不得刚刚见自己出现时戴万春没有半点异样了,显然他是早就知道了自己会入户部!而看他刚才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只怕是一早就憋着心思要在他的这片“主场”上要自己好看了。毕竟之前几次争斗下来,他戴万春可没少在李凌的手上吃亏啊。 再往深了想一层,李凌甚至都觉着那位陆员外对自己的态度如此恶劣也是受人指使。是戴家叔侄为了报前日的一箭之仇,为了压制自己这个新科探花而故意给的下马威! 如此看来,自己的处境还真就相当不妙了。所在的清吏司的顶头上司就是戴宵,自然是求告无门,而戴万春又把其他同年都拉了过去,自己真就被彻底孤立了。作为新人,一进新单位就是这么个环境,说一句地狱开局都不算过了。 倘若是在后世实习进了这样的公私,恐怕李凌当即就会选择离开了。但如今不是后世,户部更不是什么公司,自然不是他说来就来,想走就能走得了的。 “有点意思了……”沉吟半晌后,李凌嘴角一勾,不但没有被眼下的处境吓到,反而生出了几分斗志来,“我辛辛苦苦从一介布衣考上进士,进入官场可不是来受你们欺负的。既然你们想着拿捏我,那就别怪我到时候反击了。” 这话他当然没有真说出来,只是那一抹笑容还是看得项大幸一阵心惊:“李探花……” “项前辈不必如此客气见外,我这探花早成过去,你要不就叫我小李,要不叫我表字温衷便是。” “那……那我就托大叫你温衷吧。”项大幸点头道,他觉着这个年轻人还是挺不错的,奈何结局却已经注定了。 李凌却在这时站起身来:“那咱们也去四处看看,熟悉一下周围环境?对了,我的公房又在何处?” “呃……我带你过去吧。”项大幸的脸色又是稍稍一变,这才引了李凌出了厅门,往边上走去。 此时已是巳正,正是衙门里最是忙碌的时候,一间间并不算大的公房里各色人等都在忙于自己的公务,有计算账目的,有翻看文书的,也有拿着一叠叠书册往来于各间公房的,几乎看不到一个空闲之人…… 只看这等风貌,李凌倒是要对如今的户部尚书竖起大拇指了,想想一般地方衙门里人浮于事的情况,足可比出户部衙门的规矩有多严谨了。 或许只有他们这些新来的观政进士才会暂时无所事事,此时李凌走到一间稍显宽阔的公房前,就瞧见戴万春等人正在听人讲述着清吏司内的诸般差事: “咱们大越国内一共有一十五省,所以我户部清吏司也就分设一十五处,分别执掌当地税赋大事。你们可别小瞧了咱们这些身在京城,离地方千万里的文官,事实上,我们才是管着那边千万黎民的实权衙门。每年里,都将由我们清吏司的官员来划定各地所需缴纳的税赋钱粮,再由上司及朝廷议定后下达地方。 “当然,这其中的许多东西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必须根据当地的具体情况,近年来的气候变化,田亩和人口总数来做出整体规划来。而且,不光只是一省的税赋,更要细分到该省治下的各府州县,做到按贫富而定其赋税,才能在不损百姓的情况下使国库充盈。 “这些决定都是需要无数次的讨论、研判之后方能出来,可容不得有丝毫的差错,要不然,不是百姓遭殃,就是朝廷受损,这干系可就大了。所以你们要是真想好好观政学习,就先看看我等清吏司官员每日里是如何处理各种文书的。” 或许是因为有戴宵的面子在,这讲解的官员还是挺耐心的,说的东西也很细,哪怕李凌只在外头听着,也觉着他所言皆是道理,倘若户部清吏司各处都按他说的尽心尽责去办,那国家富足,百姓康泰也就不再是一句美好的祝愿了。 “许主事,那您看来若为咱们清吏司的官吏,最重要的又是什么呢?”戴万春作为所有进士的头领和代表,很自然就开口问道。 那许主使稍微迟疑了一下,方才道:“公正清廉、精于算数、体察民情,此三者皆是重中之重,缺一不可。” 这话说得李凌也是再度点头,户部执掌天下财政,在此为官就是个大肥差,所以清廉自然很重要。然后全是账目上的工作,算数自然就是必须掌握的工具了,至于体察民情,想制定某地税率什么的,也是最基础的一步。 所以说能在这样的朝廷重要衙门里任重要官职的,那个个都是厉害人物,所谓的进士探花什么的,和他们的差距真就不是一星半点了。 戴万春他们也个个点头称是,至于能明白几分,就不好说了。反正其中就有两人,此刻正在东张西望,看着那一张张地图出神,有些闹不明白为何户部这儿会挂这么多的地图。 不过那位许主事也没有多作解释的意思,只让他们到别处游览。这些人出得门来,见着李凌也在,都只是颔首而已,倒是戴万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怎么,李探花也终于要来学学如何在户部为官了吗?” “我们来此观政就是为了学会如何当官的,过来看看自无不妥。”李凌笑回了一句,就与他们擦身而过,自顾进入那间公房,仔细端详起了挂于墙上的几张地理图来,这还是他首次在这个世界看到如此精细的地理图呢。 面前这张还是两淮地区的地理图,李凌仔细看来,发现那水文山脉和城池位置与自己所知完全对得上,甚至连江城县与府城的距离,按比例竟也完美复刻在了年羊皮之上。而在每座城池边上,还有小字标注着有多少多少户人口,有多少田亩尚在册中……显然这些都是清吏司官员用来制定新一年赋税的根据了。 “咳咳,这位公子,此乃本官的东西,还是不要乱看为好。”许主事正好转过头来,一见着李凌这般想看的模样,便忍不住提醒道。 李凌这才笑一下往后退去:“晚辈只是一时好奇,还望大人恕罪。” 等他出来时,戴万春他们已经去了别处,李凌则没有继续和他们走一路的意思,只请项大幸把自己带去公房看看。 不一会儿工夫,两人就拐到了这一排公房深处的角落,刚站定在这座颇显狭小-逼仄的屋子前,还没仔细打量里头的情况呢,李凌却先闻到了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从侧方飘了过来,让他急忙捂住了鼻子。  第196章 初入户部(下) 即便再位高权重的高官贵人也不可能避免吃喝拉撒等人之常情,所以在户部这样的朝廷要紧衙门里自然也有那称作五谷轮回之所的茅厕了,只是它的位置颇为偏僻,离着各处公廨厅堂那是相当之远就是了。 但李凌所在的这间屋子就离着茅厕只有短短数丈,那阵阵的熏人臭气不断袭来,让他的眉头也是不断皱紧:“这儿就是我的公房?” “呃,是我们的公房。”项大幸有些尴尬地看了李凌一眼,“本来这边只我一人,前两日王主事才安排温衷你与我一起。不过你放心,里头我都收拾好了,桌案笔墨都是新领的……” 李凌目光一闪,但还是轻轻点头:“有劳前辈了,那咱们进去看看。” 这屋子就跟外头所见一般,狭小-逼仄,两张书案连着椅子一摆,再加上抵墙的几座书架,就把个空间塞了个满满当当,他二人想要进入就需要侧身走动。一只陈旧的香炉摆在门前的角落里,有缕缕白烟升腾出来,总算是冲淡了一些臭味。 见李凌的目光在书架上来回扫动,项大幸又笑道:“这儿就是我日常处理公务的所在了,这些都是咱们户部历年以来的各种公文账目。虽然都是已经过去的东西,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用到,所以得有专人负责整理归档,以备不时之需。 “当然,这屋子里的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更多的文书账目就在另一头的几间架阁库内。若是你想去看看,我这就带你过去。” “就是茅厕对面那几座库房吧?”李凌刚才也看到了,那边的库房虽然更大,但也看着更陈旧,还不如这边呢。见对方点头,他便摇头道:“不忙。话说戴郎中和陆员外他们是早就决定让我留在这边随你观政了吗?” 听出他刻意强调的“观政”二字,项大幸又是一声苦笑,他如何不知道观政指的是什么呢。 所谓的新科进士观政,与后世新人入职时的实习有些相似,但他们的身份终究不是连合同都没有的职场菜鸟能比的。科举出来的新科进士们那都是天之骄子,未来栋梁,来这些要紧衙门都是会受到刻意栽培的人才,所以只要他们不做什么错事,是不可能受到打压惩罚的。 至于待遇什么的,固然无法和真正的本衙要员相比,但也不至于亏待了他们,甚至还会有一定的优待。可现在倒好,李凌身为新科探花,一入户部就遭遇如此对待,这般安排,他就只是个仓库管理,试问如何观政? 但项大幸又没法说什么,只能是苦笑着看着他:“李探花,我这也只是奉命行事,实在无法做主啊。” 看着他那张无奈发苦的脸庞,李凌纵然有怨气也无法发泄,只能叹了口气:“罢了,我知道前辈你也做不得主,既然这是上头官员的安排,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就在项大幸略松口气,想要再介绍一下面前这数以百计的公文账目类别时,外头却又传来了一阵嫌恶的声音:“这边可真是臭气熏天啊,想不到咱们户部内还有这等地方,还有人在此当差……” 随即,一众人已经围拢在了这间小小的公房前,门户被人随意推开,十多号人正围观着这间屋子……里边的两人。居然是戴万春他们一干进士们由人陪同着逛到了这边,一见着李凌,戴公子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来:“温衷兄,你这是连公房都被安排好了吗?真不愧是本次科举的探花啊,比咱们这些一般进士可要幸运得多了,都能有两人一间的公房享用了。我们可就差远了,七八人才能合用一间。” “是啊是啊,李探花到底不一样,想必你在此观政定能一展所长!”又有一人凑趣地说道,只是一边说着,手已经捂住了自己的口鼻,其他人也都眼露幸灾乐祸的表情来,看着李凌暗笑不已。 或许是出于文人相轻之类的习惯,又或许是他们已经从戴万春那儿知道了一些他对李凌的敌意,以及自己叔叔在户部清吏司的权柄,所以这回不光是戴万春一人奚落调侃,其他人对李凌的态度也很不友善。 面对如此情况,李凌反倒平静了下来,他看着这些同年,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来:“若是各位觉着我这儿更好,我倒是不介意与你们对调一下的。观政嘛,就是学习户部衙门各位大人是如何处理各项公务的,我这儿正好就有诸多文书可看,想必能学到很多东西呢。” “那就不必了,我们还是听从上司安排为好。”戴万春勉强笑了下道,“不过今后很可能有许多事情还要麻烦到李兄啊,毕竟咱们衙门里有太多公务都要用到这边库房里的文书,你可真有的‘学’了。” “那是当然,既在其位,我自当尽我所能把事办好了。”李凌依旧不见半点愤怒委屈的样子,笑吟吟点头。 本来特意过来想看他出丑,看他发怒的戴万春见此大觉无趣,没再多说什么,便让带队的官员领了自己等人往回走去。没走两步,他又想到了什么,突然转头:“对了李兄,你我接下来倒不会太生分,毕竟每日我总要来两次这边看你的!哈哈哈……”说话间,他刻意看了眼前方不远处的茅厕,意思已经很明白了,这也引得其他人的一阵哄笑。 李凌则压根没有再理会他们,目光却在那些文书账目中来回扫动:“项前辈,这些东西我们都可以仔细阅读翻看吧?” “这个自然,我们的职责就是熟悉掌握每一份文书账目嘛。”项大幸点头道。 李凌一听,又深深看了他一眼:“所以前辈你在户部多年,一直都负责这一块,对最近多年来的账目文书都了若指掌了?” “不敢说了若指掌,但至少能了解个七八成吧。” “那以后晚辈可要有许多东西跟您请教了。”李凌的目光闪闪发亮,这里确实够偏僻,环境也很不好,更无任何实权可言。但是,谁说这样的库房就真没用处了?他可还清楚地记得当初自己是怎么以一个小民的身份对庄弘这样的大人物发动反击的,不就是靠着架阁库内那些早被人遗忘的卷宗文书吗? …… 与李凌所在公房,或是清吏司下诸多主事小吏的签押房不同,本部堂官,尚书叶宽的公厅自然是极其气派宽敞的。 房中家具一水都是由紫檀所制,那张半人多高的书案上,更是摆满了文书卷宗和最上等的文房四宝等物,更有一杯冒着热气的清茶放在手边。 不过叶宽这时既没有看文书,也没有喝茶,而只笑看着面前的白净男子:“朝廷安排到我户部的那些观政进士都安置妥当了?” 右侍郎边学道笑眯眯道:“都安置妥了,大人放心就是。” “那个李凌可是今科探花,被如此安排,真就妥当吗?”叶宽说着,身子微微前倾,盯住了面前的下属。 边学道的手指轻轻颤了一下,面上却依旧笑容不改:“大人若真觉着有问题,下官这就另做安排。不过我以为,他既为人才,自当好生磨砺一番,受点委屈,遇到点挫折也是好的嘛。” 叶宽本来凝肃的面容也放松了下来,笑容重新出现:“你说的也有道理,毕竟玉不琢不成器,这也是我等臣子为陛下考验年轻人嘛,想必他也能明白我们的一片忠心。” “部堂英明!” “那就照你的意思做吧,只要不是太过分了即可。”叶宽说着,又拿起手中一份公文,“最近江南那边的钱粮似乎出了些问题……” 关于李凌的安排,就这么被两位本部官员给随意带了过去,却是所有人都认可了让他当一个“仓库管理员”! …… 待到黄昏之后,这一消息也已传到了不少有心人的耳中,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左相陆缜。 听到这个消息时,他正坐在回家的马车内,闭目听着亲信禀报着这一日内各衙门内的种种轶事——这也是他的老习惯了,一方面可以得到放松,另一方面,也能让身为宰相的他更多地掌握京师诸要紧衙门的动向。 之前那些消息,只是让他稍微点下头,直到这事传入耳中,陆缜的眼睛才缓缓睁开,身旁的亲信随之停嘴看着他,只听他慢悠悠道:“然后呢?” “什么然后?”这位却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那李凌可有什么过激反应,闹出什么事情来吗?” “没有……他怎么敢……” “有什么不敢的?他是探花,是陛下新点的一甲第三,真正的天子门生,现在居然被人如此对待,却是将他的尊严,将陛下的颜面置于何地?”陆缜的眼中寒芒一闪,“若换作老夫,只要拿捏住这一点,就足以让户部众多官员极其被动了,就是叶宽也会受到牵连。” “他……他毕竟只是个书生,未经大事,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胆子和魄力。” “那就只是一介庸才,却是要让陛下失望了。”陆缜又缓缓闭上了眼睛,“也不值得老夫为他花什么心思……”只是在闭眼的同时,他又在心里加了一句——如果那李凌想得更深,还有其他手段呢? 但随即他又笑着否定了这一念头,一个初入官场的年轻人,还能有更深的心机?还能拿出借势而起更好的策略来?这完全不可能嘛!  第197章 处境堪忧 笑吟吟与月儿道别,看似轻松地走出家门,登上马车后,李凌脸上的神情就瞬间变得有些阴沉下来。 到今天,距离他入户部观政已有七日,李凌终于确认自己犯下了一个不小的错误,小瞧了这些京城官员,而且还白白错过了翻身的机会。 其实在入户部,被戴宵也好,陆佑也好,他们如此针对安排时,李凌是完全可以奋起反对的。毕竟他是新科探花,可不是一般的进士同进士可比,他完全可以不服从相关安排,无论是跑去见更上层的户部侍郎尚书,甚至是去政事堂、宫里吵闹一番,也足以让自己获得一个更好的安排。 不过他也很清楚这么一来自己的名声必然大损,会给人留下刺头,不听上司之命的印象,那对自己将来的前程必然大有坏处。因为探花郎的光环终究不可能顶上一辈子,一年半载后,就再没人会记得他的出身,只会被人认定他年轻气盛,眼高手低,再想在朝中出头就很困难了。 正是怀着这方面的顾虑,李凌没有在那时发作,而是选择了服从安排,选择了隐忍。因为他当时觉着自己有办法不用吵闹也能将局势给扳回来,而且还能连带着把戴宵之流全给拉下马。 江城县的那场经历让他很确信衙门里的过往卷宗必然会有问题,而以自己查账的能力,也定能拿捏住这些家伙的把柄痛脚,从而来个绝地翻盘,彻底在户部衙门里站稳脚跟! 至少在前两日里,李凌是很自信如此想的。然后他就真扑到了诸多过往的账目卷宗之中,去寻找哪怕一点破绽错漏。可结果数日下来,却是一无所获! 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户部的账目都条理分明清晰,不存在任何的可疑之处。尤其是由戴宵接手的那些税赋文书,至少从纸面上来看,是不存在哪怕一星半点错漏的,他完全是按照各地的实际情况来定下税赋,而且也得到了更上一级官员的认同,真正就做到的滴水不漏! 六七日里,李凌翻看了不下两百份相关文书,结果还是那样,没有丝毫问题。而时间,就在他这番徒劳的努力中迅速过去,让他彻底失去了翻身的机会。 倘若是前两日里,李凌倒是可以直接表露不满,那是他作为新科探花的骄傲和荣誉,是他年轻气盛的表现,哪怕大家背后多有议论,也是可以接受的。但现在,七天过去了,他再闹将起来,在别人看来就显得有些奇怪了,这是他作为朝廷官员不识大体,畏难的表现! 到了那时候,别说户部那些上司不会如他所愿,就是钦点他为本科探花的皇帝陛下,怕也不会为他做主,反而会留下一个不堪用的恶劣印象了。 所以这一回的李凌当真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因为算计太多,结果反把自己给算了进去! 怀着懊恼的情绪,李凌下车时脸上依然是阴沉沉的。李莫云见了,忙小声道:“公子,可要我帮你出气吗?”作为一直陪伴左右的心腹,他当然很清楚李凌这几日来在衙门里受了多少委屈了。 李凌沉默了一下,最终还是摇头:“别说你未必真能在戴万春等人的护卫 那儿讨得便宜,就算能做到,也会后患无穷。既然是官场上的事情,就让我在官场之上为自己讨回公道便是。” 说完这话,他又冲对方一摆手:“对了,今日晚间你就不必来接我了,还有告诉月儿他们,今晚也不必等我用饭了。” 李莫云虽不知他要做什么,但还是答应了一声,直到见李凌跨步进入衙门,他才一抖缰绳,控马拉车而去。 转过正对大门的照壁,李凌就看到了两个正在洒扫的仆役,他当下就露出了和煦的笑容来:“李伯,光伯,早上好啊。” “见过李大人,我等下人可当不起您如此问候……”这两人听到声音赶紧回身弯腰行礼,脸上也各自带着亲切的笑容。话虽然是这么说着,两人对李凌的问候还是很高兴的,像这样出身高贵的衙门大人能如此主动问候自己这样的小人物,真是叫人心里暖烘烘的啊。 李凌却一边往前,一边笑道:“二位乃是前辈,我这个做晚辈的自当客气问候,没什么担不担得起的。对了,今晚我在内城的春鹤楼内点了一些酒菜,不知二位肯不肯赏光啊?” “啊……”这话让两人都为之一怔,真就是破天荒的一件事情了,什么时候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居然还会花钱请他们吃酒了? 但看着李凌那一副诚恳热情的样子,两人又确认不是自己听错了,当下就是一脸的激动:“既……既是李大人您如此看得起小的们,我们自然不会不识好歹了。” “那好,今日申牌时分,我便在春鹤楼等二位大驾光临了。”李凌抱拳之后,便继续往里走。而这一路之上,他又和好几个仆役、书吏人等热情问候交谈,同时也盛情邀请他们参加今晚的宴席。 之前那几日里,李凌当然不可能真就把所有时间都花在查账这一件事上,毕竟他来此观政,手头上总是会有些差事的。当然了,这些差事其实说到底就是打杂,就是在清吏司各房之中来回搬运一些账册公文,或是有时在某位官员的命令后打个下手什么的。 对于这些琐碎的小事,李凌倒也尽心去做了。不光是那些官员传达下来的差事,就是看到那些仆役书吏等有什么事情忙不过来,他也会主动上去搭一把手。如此一来二去,他李探花在一众官员眼里固然地位越发低微,可在仆役书吏中的口碑倒是上来了,和不少人都有了些交情。 所以当他今日跟他们提到想邀请众人夜间吃酒时,这些人几乎都没有拒绝的,全都笑着答应了下来。 而这一幕,自然也就落到了一些同年的眼中,并很快就被晚来一会儿的戴万春所知。听完人家一番添油加醋的叙述后,戴万春脸上的嘲笑之色是怎么都掩盖不住了:“哈……哈哈……这个李探花还真是没有半点架子呢,居然想到了去邀请那等卑微下贱之人喝酒?” “要我说啊,这就是他李温衷实在没法子了,只能靠着与这等小人物共聚一堂来找回自信了。毕竟与他们相比,他李探花好歹还算是个官嘛。”另一人凑趣着说道,又引得其他几人一阵嘲笑。 与李凌完全相反,如今的戴公子那是真正的春风得意了。现在谁都知道他是戴郎中的亲侄子,这次来户部观政说不得就会有不少功劳安到他的头上,三月时间一过,那是必然要高升的。而以他殿试第十的成绩,再配上这些刻意落到他头上的政绩功劳,那前程真就如花似锦,直接被提拔为清吏司主事都是大有可能了。 所以无论是那些同年,还是户部的老人,他们对戴万春那都是极力靠拢巴结,唯其马首是瞻了。而戴公子对此也是极其享受,前两日也曾大撒金银请了众同年(李凌除外)去城中喝酒耍子,完全以众人之首自居了。 “要说起来,他李温衷与我也算相识一场,如今这般模样委实叫人心中不忍啊。走,咱们这就去看看他,可别让他真就如此孤单了。”带着讥讽的笑容,戴万春站起身来,就往外走,其他四五人赶紧跟上,随他一起直奔李凌的公房。 此时,李凌才刚把桌案擦拭干净,同时和项大幸道:“老项,你要不嫌弃,晚上也和我们一同喝酒吧。” “这个……”项大幸却有所迟疑,他已经知道今晚的酒席到场的是什么人,那都是地位低下,不入品流的小人物啊,自己和他们凑一起算什么回事儿? “怎么,你还有别的应酬吗?” “那……那倒是没有。既然温衷你盛情相邀,我自然是要去的。”习惯了逆来顺受的他到最后还是答应了下来。 “那就这么说定了,要不待会儿你随我一起直接过去吧……”李凌笑着点头,话未说完,就见虚掩的房门被人推开,戴万春等人大剌剌地站在那儿,满脸讥嘲地看着自己。这让他的眉眼一跳:“几位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就是来看看你李温衷,还有听说你这次决定宴请咱们户部衙门不少人,却不知是哪些位大人啊?”戴万春呵呵笑着说道。 “我李凌花自己的钱,想请谁就请谁,又与你等何干?若是没有什么正事,就请回吧。”李凌却根本不给他们好脸色看,说着还把手一挥,就跟赶苍蝇蚊子似的。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如此跟戴大人说话!”一人见到戴万春黑了脸,当即就怒斥道,还捋起了袖子,摆出一副教训人的架势来。 结果李凌却一脸不屑:“这还同是观政呢,你们就一个个甘心为人下属了?真是给我等进士丢脸啊。” 这话说得众人脸上一红,气势更是一弱。而戴万春则在心思一动后,哼一声道:“李温衷,我知道你心中不快,所以就想着挑唆我与诸位同年之间的情谊。我今日也是因为关心你才来说几句,想不到你如此不识好人心,罢了,那就不说了。只希望你不要丢了我等儒家门生的脸面才好!” 说罢,他转身就走。既然自己已经大获全胜,现在想来确实没必要再与这样的失败者多费心思口舌了!  第198章 广交朋友 春鹤楼在洛阳城内虽然也算小有名气,但终究是远远无法和状元楼、太白居、归海居这样的名楼相比的,所以能来此喝酒的客人的身份自然也要低上一截。不过如此一来倒也有好处,至少到这边喝酒的客人显得更为轻松些,没有太多的繁文缛节,就连酒席安排,也从其他高档酒楼的分餐制变成了圆桌合餐,这便更使一起喝酒的朋友关系更近了。 李凌今日邀请了三十多名户部衙门内的书吏仆役以及被冷落的小官,就在这酒楼的二层设下了三桌大席面,所有人都是并排而坐,也分不出个高下贵贱来。 本来一开始众人还有些拘束,但随着李凌这个做主人的不断活络气氛,跟他们一一敬酒,再加上酒精的催化作用,这些同僚之间的关系也就渐渐变得热烈友好起来,酒过数巡,大家更是放开胸怀,互相敬起酒来。 这是以往他们这些人参加任何宴会都未曾有过的畅快自在,自然是个个兴致高昂,对李凌的观感也是越发的好了。此刻,更是有两名书吏先后端酒向他敬酒,已经有了三分醉意的李凌也不见丝毫推拒的,当下就把两杯酒都给喝了下去,再次赢得了众人的一致叫好。 “李探花果然豪气干云,我等佩服!” “像李探花这样平易近人的官员,咱们以往可是从未见过的。小人佩服,我也敬你一杯。”又一名仆役说着好话,便端着酒杯上前。 李凌与他碰了下杯子,喝下半杯酒后盯着他道:“朱退思朱哥,我记得你是在咱们清吏司院子边门那边看守的吧?你能来此喝酒就是给我李凌面子,就是我的朋友,所以以后到了衙门外头,什么大人小人的就别提了,你若是瞧得起小弟,只管叫我一声温衷即可。” “这……这如何使得?” “有什么使不得的,咱们是朋友,咱们大家都是朋友,都一起喝酒了,还论那官府里的身份地位做什么?各位你们说,是不是?” 如果是喝酒之前,众人恐怕就要反对他这等说辞了。但现在,酒意上头,这些人的胆子也就放开了,当下另一个书吏便打着酒嗝道:“李……李温衷你说的是,朋友之间就别计较太多身份差别了。老朱你也别矫情了,现在又不是在衙门里,没那许多的规矩。” 其他人也纷纷跟进,这让朱退思也有了底气,当下应道:“那,那我就托大称你一声温衷了。” “这才对嘛。”李凌把剩下半杯酒喝了下去,又看着他道:“朱哥,既然你认了我这个朋友,那有些话我就得说出来了,我看你最近总是愁眉不展,长吁短叹的,可是有什么难处吗?” 朱退思刚想摇头说没有,可在一对上李凌的目光后,却又鬼使神差地点下了头去:“不瞒温衷你说,我……我最近确实有些难处。” “却是什么?说来听听,要是能帮上的,我李凌定不会推辞。” “就是……我那儿子近来得了怪病,虽然大夫看过可以诊治,但这就医服药的费用却实在是高,我手头实在是不宽裕啊。” 他这话其实已经很收着了,事实上,这段日子因为儿子的怪病,他老朱家的家底都快要掏空,处境那是相当堪忧,眼看就要把祖上的宅子都给卖出去了。 这时,一旁另一名仆役壮着胆子帮他道:“老朱家里最近确实困难得很,倘若大家谁手头宽裕的,能借他一些银两那是最好不过了……” 还没等别人反应过来呢,李凌已经一顿酒杯,说道:“需要多少银子?” “怎……怎么也还得一百多两吧。”朱退思迟疑着道。 李凌笑了下,立马从袖子里取出一张银票放到他的手上:“这是二百两,你先拿着用,若是不够,再来找我便是。” “李探花……”朱退思整个人都愣住了,他是真没想到李凌会几句话就拿出这么一大笔银子来啊。要知道这二百两银子足够抵他们两年俸禄,就是李凌这样的官员,没个一年半载的也筹不出来啊。 不光是他,在场所有人这时看向李凌的神色都不一样了,这也太大气慷慨了吧……李凌却只一笑,拍了拍他的手道:“小事而已,你不必介怀。银子嘛,就是拿来用的,何况你这还是治病的大事,我既然知道了就断没有不管的道理。” 一顿之后,他又看向其他众人:“各位既然把我李凌当作朋友,那有什么难处也都可以和我说。别的事情我现在位卑官小或许未必能帮上什么忙,但只要是银钱上的问题,我多少还是能帮衬一把的。” 这话说得众人心头又是一暖,迟疑之后,终于又有人站出来,说自己家中老母有病,手头的银子不够。李凌当下也不二话,再度拿出了银子来给他。 这下,众人再无法淡定了。身在洛阳这个寸土寸金,物价高企的名利场,他们又都只是底层小人物,试问哪个不为生计发愁呢?现在李凌如此大方,自然是个个都想拿点好处了。 而对此,李凌也真就来者不拒,多的一二百两,少的五六十两,把银子日流水般送了出去,还没提什么借还之类的说法,直把众人感动得不要不要的,就差给他磕头拜谢了。 直到银子发得差不多了,李凌才笑着看向他们:“不瞒各位说,我李凌别的本事或许不怎么样,但论行商赚钱,多少是有些法子的,所以才会赚下一些身家来。不过这点银子也就为各位应应急,真要经常帮着大家,还有我户部上下所有有困难的朋友,就是杯水车薪了。所以我想着的,就是能在京城也赚到钱,带着大家一起赚钱,不知各位有没有这个想法和兴趣啊?” “谁不想赚钱啊?可我们既无本钱和手艺,又一直都得在衙门里早晚当差,实在不可能再另找营生啊。” “谁说各位没有手艺了?你们这些年里在户部当差,别的不说,那一笔文章自然是不俗的,可有想过写些东西吗?” “写小说?我们可没那本事……” “不是小说,而是一些关于朝廷也好,人生也好的感悟。毕竟各位都是在官场中有过沉浮之人,看东西总比寻常百姓要深刻些,同一件事情你们必能看出更多门道来,要是以此为突破口写些东西,应该差不了。” 众人面面相觑,满脸都是疑惑:“这……写这些东西真能有人看吗?” “难道这些东西还能出书?这从来都没听人说起过啊……” 李凌等他们的议论声稍微停下一些,才又笑道:“一般的书局自然是不可能出这样的书籍的,但是,偏偏我最近手上就有一家书局打算办出一份雅俗共赏的报纸来,正需要有人写出一些深刻的文章来,若各位肯供稿的话,银钱什么的自然好说。这样,一篇一到两千字的文章我按五两银子给稿费,超过两千字,就是十两,各位可能接受吗?” 这报价那是相当丰厚了,顿时就让人心动不已。就连一直在旁只是看着没怎么说话的项大幸都有了几分意动。随即有人好奇道:“那报纸又是个什么东西?” “报纸与书籍有所不同,大家都看过邸报吧,报纸与之相似,也是讲究实时性的,上头带有诸多文章。只不过邸报是朝廷给官员所看,而我这报纸则是给寻常小民百姓消遣所用。” 虽然稍微有了个概念,但具体报纸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大家依旧有些迷糊。但看李凌这一副笃定的样子,这些人自然就信了他的说辞,思索之后,朱退思率先道:“如果李……温衷你真有此想法,我……我倒是可以写些文章给你。” 李凌笑着点头:“那是再好不过了,记得选题一定要好,比如以咱们户部收税的种种内情入手,说不定就能得到百姓的关注呢。” 他们都是聪明人,一下就明白了李凌的意思,点头之后,纷纷就在心中盘算开了,想着自己最熟悉的是哪一方面,又能以此写出什么样的文章来。 有了这一番交谈合作,李凌等人的关系自然越发的近了,于是下半场的酒宴越发热闹,大家少了拘束后,敬李凌的酒更多,等到酒席将散时,他已是八分醉意,得有人搀扶着才能走出酒楼了。 虽然早是宵禁之时,但这些人倒是没有半点为难的,因为他们身上皆有凭证可以于夜间通行无阻。毕竟他们好歹也是中枢衙门的官吏,有时衙门里办差到夜里,自然就有点特权了。 所以出了酒楼后,大家各自散去,只有项大幸搀扶着李凌往前走,口中不断问道:“温衷,你家在哪儿啊,我送你回去吧?” 李凌这时却口齿不清,胡乱摆手:“东……东城,修仁坊……” 话未说完,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我知道他家在哪儿,我送他回去吧!” 第199章 一路夜谈 说话的是个模样俊美的年轻公子,不过过来的却不只他一人,还有数名膀大腰圆,脸生横肉,一看就不是善类的壮汉,这让项大幸顿生警觉,向后退了一步。 这时动作缓慢的李凌才正式转过身来,目光在那公子脸上逡巡了一阵后,才打着酒嗝道:“你……你怎么来京师了?” “你能来,我就不能来吗?”对面的公子轻轻哼了一声,而听到两人颇为熟稔的对话后,项大幸总算是放下心来,看了看李凌:“温衷……” 李凌虽然依旧头脑发沉,但也能明白他的意思,便勉强一笑道:“明日还要去衙门呢,就不劳老项你送我回去了,我与朋友一起回去便是。” “那成,你路上小心。”项大幸又看了他一眼,确认他说的是真话后,才又冲其他几人抱拳拱手,给足礼数,转身离开。 不一会儿,一辆马车就驶了过来,李凌则被其中两个壮汉给搀扶了上去,然后那“公子”也跟了上来,手里还提了一个食盒,上车就放到了中间那张矮几上。 李凌的头脑依旧是昏沉沉的,靠在车厢壁上也不说话,只看着对方打开食盒,把里头的东西取出,往汤碗里倒了些汤水,然后推到了自己面前:“喝了这些醒酒汤,解解酒吧。” “多谢了。”李凌吃力地伸手接过那汤碗,没有半点迟疑就把一碗有些酸涩的汤水给喝了下去。果然这醒酒汤有些门道,一碗下去,让他清醒了不少,抬头却看到对方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你倒真是半点防备都没有啊,就不怕我在汤里做什么手脚吗?” 李凌放下碗,又靠在了车厢壁上,脸上也挂着笑容:“你我又没什么仇怨,反倒我曾帮过救过你,为何要担心你会害我?杨……姑娘。” 这位突然出现在李凌面前的,正是漕帮的大小姐,杨轻绡。不过这次她的装扮与当初在船上扮作自己哥哥时不同,英气少了许多,破绽也自不少,所以才让李凌醉眼一瞥就认出了她来。 听得这话,她的两条柳眉就是微微一挑:“那可说不准了,毕竟现在你是官,我则是江湖中人,难免会有你不知道的恩怨。” “要真是如此,你就不会现身了,真要对我这么个小人物出手,车外那几位就能轻易解决。”李凌咧嘴一笑,“所以你是吓不到我的。” “哼,你倒是挺聪明的嘛。”说到这儿,杨轻绡也笑了起来,“既如此,那你倒再猜一猜,我这次为何来京师?” “这个可真不好猜了,毕竟你们漕帮在洛阳这儿也是有不少生意产业的,你受兄命跑一趟也不意外……是为了那秦家书局的事情吧?” 本来杨轻绡脸上还带着几许玩味的笑意呢,这时却是一敛,微微张嘴:“你竟一下就猜到了?” “这有什么难的,也就这事和我相关了,所以你才特意来见我。” “哼,谁特意来见你了,只是恰巧碰上,谁叫你这次请客的春鹤楼有我们漕帮的股份呢。” “原来如此,我说你们的消息怎么就这么灵通,直接就到这儿堵我了。”李凌笑了下,没有再与对方纠缠于之前的问题,“杨姑娘你是受命来和我谈秦家书局这笔生意的吧?” “嗯。”杨轻绡也收起了刚才小女儿的情态,神色严肃道,“你真觉着这书局还有救?可就我们之前所知,如今洛阳城里已有不下十家书局,几乎包揽了所有书市生意,即便你将原来的秦家书局改头换面,怕也无法再把买卖做起来了。” “我倒不这么看,事在人为嘛。虽然秦家书局之前确实堕落了,但只要换了我上手,总能让它起死回生的。如果你们漕帮的朋友信得过我,大可与我合作,大家有钱一起赚,如何?” 看着李凌这一副笃定的样子,杨轻绡又轻咬了下嘴唇:“你真有把握能赚到钱,就只凭那些留下来的简陋工具和十多个人手?” “人手工具将来自然是要添的,不过现在倒是足够了。至于赚钱,只要给我一些时间,必然能赚到。想必这些日子过来,你们也应该查到我一些事情了,当知道我在江城,在衡州府,在徐州都曾与书局买卖有关。” “是的,你和人合开的纵横书店我们去看过,确实很有想法。不过,那也就在地方上能成功,摆到京师这儿,就未必了。毕竟你那套东西人家真要学只会比你更吸引人。” 李凌笑了下:“我知道,所以这次在洛阳我不打算这么玩了……” “你觉着那个什么报纸真能赚到钱?”杨轻绡抢着又问了一句,语气里多有怀疑。 “不敢说十成,七八成把握总是有的。”李凌说完,目光一瞬不瞬地与之相交,倒是把人姑娘看得有些心跳脸红,刻意闪避了:“可你现在还是朝廷官员呢。对了,还没恭喜你考中进士,成为朝廷命官呢。” “多谢了,这做官和做买卖从来就不冲突啊,我也相信以我的能力可以做到兼顾。当然,你们要是不放心,大可以派人在书局里看着……”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倒是要亲眼看看你到底有什么本事,能让一家已经要关门的书局再度兴旺起来!” 杨轻绡这话却让李凌猛地一愣,总觉着自己好像还是被人算计了。晃了下脑袋后,他才迟疑着问道:“所以……杨姑娘你这次要在洛阳多住一段时日,还打算和我一起守着书局的买卖?”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问题。”李凌摇头,他本来就有意和漕帮一起做这生意,现在杨轻绡过来,确实要比一般漕帮中人更好,毕竟两人关系还算融洽,而且这也是个聪明人,往往聪明人和聪明人沟通合作最是方便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对了,你打算什么时候正式把那什么报纸给弄出来?” “就这一两月间吧,我已经有了通盘考虑,只等咱们双方谈妥,我府城的朋友抵达京师,这些事情就可正式提上日程了。”李凌早有打算,当即说道。 杨轻绡这回没有再作质疑,只是笑着点头:“那我可要好生见识一番了。” 话说到这儿,公事谈完,可马车还在滚滚向前,远未到李凌住处呢,这就让车内的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异样起来。因为直到这个时候,二人才发现这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啊,可有些暧昧了。 李凌既喝了酒,头脑反应略有迟钝,又毕竟带着后世思维,所以对此还不是太放在心里。杨轻绡却不同了,她虽为江湖儿女,平日也不拘小节,但现在不知怎的,总有些不自在,便只能没话找话道:“对了,我听人说,你最近在官府那里过得不如意啊。” “这你是如何得知的?”李凌眉毛一挑,大感奇怪。自己在户部的情况身边人也就李莫云一人知晓了,而他相信莫云绝不是多嘴之人,现在就连月儿他们都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呢,可她是怎么知道的? 杨轻绡笑了一下:“还不是你那些同僚喝了酒后说出来的?还有,我看了下,今日受你邀请而来的,都是些小吏仆役什么的,就没几个官儿,如此自然也就能看出几分端倪来了。” “好吧,杨姑娘果然冰雪聪明。”李凌苦笑了一下,也没打算再作隐瞒,如实道:“我在户部确实遇到了些麻烦,有个对头仗着我所在的清吏司郎中是他的叔叔,对我多番打压……” 自家遭遇李凌不想告诉月儿他们是免得他们担心,但在杨轻绡这个还不算太熟的朋友面前,倒是没什么顾虑,直接就说了出来。 听完他的讲述,杨轻绡的柳眉顿时一竖,俏脸生寒:“他们居然如此欺侮你?可需要我帮你教训他们一番吗?” “别!官场上的事情和你们江湖中的大不一样,若真动了手,无论你我都后患无穷。”李凌忙出言劝阻道。 “那你就这么忍让着?” 见对方一副为自己感到不平的样子,李凌心头却是一暖,面上的笑容越发真诚:“这也不叫忍,而是暂时的退却。” “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我这个只是为了另寻机会还击,可不是真怕了他们。杨姑娘,你可别忘了我李凌也从来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啊,岂会真容得他们如此相欺?” 杨轻绡这才想起那日李凌在漕河边悍然下手一刀刺死那名朝廷将领的果断,也就接受了这一说法:“我有些明白了。对了,你今日把这些人请到一起喝酒,还拿出这么多银子来收买他们,不会就是为了对付那个什么戴郎中吧?” “这个嘛……”李凌迟疑了一下,似乎未拿定主意要不要把自己的真实想法给说出来。结果就在这时,车辆却停了下来,同时外头响起了一把粗豪的声音:“大小姐,李公子,到地儿了,你们下车吧。” 说话间,终于到了修仁坊的宅子前…… 第200章 诸事皆备(上) 万浪来的要比李凌判断的更早,四月下旬,他便带了十数名自家仆从以及书店方面的人才千里迢迢赶到了京师洛阳。 李凌闻讯赶去相见时,这天都已经黑了,直接从户部衙门出来的他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换掉官服,就在东城的如归客栈中见到了自己这位好朋友。 “万兄,你的行动力可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啊,只短短两月间,居然就来了。”李凌见到人后,不觉笑着赞叹道。 万浪也是笑吟吟地和他相见,似模似样地躬身抱拳:“哪里哪里,论叫人惊叹还是你李温衷啊,这次明明是来京师考科举的,结果不但成功夺得探花高位,还为咱们兄弟弄到这一家书局,那可是我们在府城就心心念念的书局啊,知道这事后,我怎么还能坐得住?” 看着这个明显比之前要成熟一些的朋友,李凌笑得越发开心:“只是凑巧碰上有人相帮而已,真论起来我也没出多少力就是了。” “那我可要好好听一听你是如何能与漕帮这样的大帮会结交成朋友的了,要知道就是我万家,这些年来虽然与他们多有生意往来,却也做不到你这等地步啊。来,咱们先坐下,一边喝酒一边说话。” 两人并肩入房,那里的桌子上已经摆上了诸般酒菜。在衙门辛苦半日的李凌也不客气,当即就喝酒夹菜,吃得不亦乐乎,顺带着便把自己和漕帮的一些往来简单地说了一遍。 虽然他已把事情尽量简略,但万浪还是听出了其中的凶险变故,忍不住叹道:“真是好一场风险啊,听得我都心向神往了。” “呃,这事情听着刺激,但真遇到了却着实凶险,现在回想起来,我还多有后怕呢。” “倒也是,我们毕竟不是江湖中人,确实不该掺合这样的事情。来,我敬你一杯,贺你此番运气极佳,所冒之险总算是值得的。” 两人又干了一杯后,才正式入了正题:“所以这回咱们的书局买卖是和漕帮的人合作?” “正是,毕竟这书局本就是他们的,而且有他们从旁照顾一二,有什么难处也更好解决一些。因为咱们都不是京师中人,我这个官现在看着也没任何威吓作用,一旦真能赚到钱了,难免不会遇到什么麻烦。” 李凌的话万浪自然很能理解,便轻轻点头:“其实只要有钱可赚,我是不介意与人合作的。不过漕帮那些人真可信吗?还有,你信里提到的什么报纸,它真能让一家即将倒闭的书局翻过身来?” “漕帮那边不会有问题,他们已经决定把一切经营大事都交由我们做主了,至于报纸能不能赚到钱,到时候我会用现实来给你答案。对了,你来的正是时候,漕帮正巧也有人到了京师,明日咱们双方就见个面,然后就可以开始着手安排报纸的相关事宜了。” 见他如此说来,万浪又笑了:“看来你和他们的关系确实挺不错的,这倒真让我多了几分底气呢。” 转过天来,李凌、万浪和依旧作男装打扮的杨轻绡就在李凌现在的住处碰了头——话说自从杨轻绡送李凌回家后,她居然就趁势住进了这院子里。 这儿本就是漕帮的产业,李凌也只是借住,自然不可能拒绝。而更叫李凌意外的是,在住了没两日后,杨轻绡居然就和月儿成了朋友,或许是两人年岁相近,又都是女子的缘故,很快就无话不谈,甚至晚上都睡在一块儿,却让李凌惊掉了下巴——他是真没想到之前表现得杀伐决断,手段狠辣的漕帮大小姐竟还有如此少女的一面呢。 不过只看两人相处时的状态,李凌又觉着这样其实也挺好,至少这样能让月儿多个朋友,平日里也不至于太过寂寞。因为自打他们到了京师后,其实月儿还是颇为孤单的,哪怕总是出去闲逛,可也没个年纪相仿的闺蜜陪着啊,现在杨轻绡的到来,反倒让两人都有了伴儿。 书房中,万浪、杨轻绡,外加他们各自带来的几个精明下属齐聚一堂,全都仔细看着面前书案上的一张写画了不少东西的纸片,李凌正在旁边做着最细致的讲述: “各位请看,这就是我所说的报纸了。它不是书,而是如名称般的一张纸,上头则多是文章或是图片。这报纸与书册的最大不同就是它上面的内容不必全然一致,完全可以根据版面——也就是这一页——的不同而放置不同的文章。 “比如说这第一版上,我们便可以把近来洛阳城内外的一些趣闻轶事都囊括成一篇篇小小的短文印上去;第二版,则是一些官场中对城中事务的看法;第三第四版,暂时我打算先将我那两本小说的内容刊载上去……当然,这些内容都是可以灵活变化的,我们完全可以根据看报之人的反馈来进行优化调整。说到底就是一个目的,那就是让洛阳城识字之人喜欢上咱们的报纸,甚至今后养成看报的习惯!” 这样的新生事物对所有人的冲击都自不小,哪怕是杨轻绡和万浪这样已经隐约知道了一些内情的人,此刻有些吃力地理解其中深意,其他那几人更是连连皱眉,思索着报纸这东西到底靠不靠谱。 世间许多事情就是这样,做出变革改进其实并不难,最难的却是从无到有的这一过程。而李凌现在做的,就是这一点。 足足沉吟了有顿饭工夫后,才有一名本就是书局里做工的男子道:“李大人,你说的这个报纸看着好像不大,可是它毕竟不是书籍,看完之后怕也不好珍藏吧?如此一来,它的定位可就太难了。” 李凌点头笑道:“所以我理想中的报纸必须要廉价,走的就是个数量。洛阳还只是开始,倘若顺利,那完全可以通过漕帮的水运渠道将之发散到沿漕河的诸多州府县城……” “廉价?可这报纸的印刷和纸张成本必然不低啊。” “还有雕版的消耗,若按李大人所言,这报纸必然是一段时间就要出一张新的,而且旧的用过之后也必然无用,这消耗可太大了。” 这些随万浪北来的都是府城当地书局里的老手了,开始还有些拘束或是疑虑,但现在一旦开了口,就停不下来,直接将诸多疑问都一针见血地道了出来。 这下就连不是太懂书籍印刷的漕帮几人都皱起了眉头来,杨轻绡也轻咳一声:“李兄,照你们这么一说,我怎么就觉着这报纸一事非但赚不到什么银子,反而会亏出一把钱去?” 面对这许多人的质疑,李凌不见丝毫慌乱,反而笑得越发笃定了:“确实,若是按照各位固有的想法来出这报纸,那别说咱们这即将倒闭的书局了,就是一家规模极大,资金雄厚的大书局怕也要被报纸一事给拖倒。但是,报纸和书籍从来就是两种东西,自然不可能用同样的方式印刷了。老周,你可还记得咱们书局那几缸坏了大事的墨水吗?” 同在一旁的周谍被他一问,迅速回道:“这个自然是记得的,那几缸墨水虽然比一般印书的墨水要省四成费用,但是印出来的书籍却极容易印到别处,甚至书本内部也会互相印染,实在没什么用啊……” “那是因为它用在了书册上,所以成了麻烦,可放到咱们的报纸上就不同了。因为它本身就极其廉价,所以哪怕有所沾染,看报之人也不会放在心上。如此一来,咱们印报的成本就能下来一大截了。 “然后就是纸张,就我所知,现在各地印书虽然用纸不同,但多半也都分作四五个等次,其中最上等的,自然就是玉版纸,其一尺见方就需要三钱银子左右,是只有最畅销,或是那些传世经典才能用的纸张。至于其他纸张,哪怕是最差一等的草边纸也要半钱银子才能买到丈许见方。可以说,纸张才是书籍成本中最大的一块,我说的不错吧? “可我们的报纸其实根本不用这么高价的好纸张,完全可以将比草边纸更劣一等的毛编纸作为咱们报纸的原料,我打听过,那毛编纸的价格还是草边纸的三成……如此,墨水和纸张价格下来,咱们的成本自然就能下降一大块了。” “毛编纸,那是街边小摊贩用来包一些吃食的纸张啊,那纸很薄很脆,怎么就能印刷成报纸呢?”有人连忙提出疑问道。 “有什么不可以的,只要它不容易在印刷时残破即可,至于手感观感什么的,我们暂时都不必太过挂怀。咱们现在要跳出一个固有的成见,那就是报纸不是书籍,不必把最好的原料都用到这上头。它就是一张看过之后随时可以抛弃,或是随意贴到墙上的纸张罢了,完全没有任何的珍藏价值。所以,我才会把它定价到五文,最多十文钱一张,让任何一个洛阳百姓都能买得起!” 第201章 诸事皆备(下) 李凌的这番话虽则给出了一定的解释,但却也让众人生出了一个更大的疑问,这让万浪都忍不住提出了质疑:“温衷兄,你没说错吧,一份报纸只用五到十文即可买到?那咱们还有赚头吗?” “是啊李大人,哪怕咱们真能将报纸的成本压到极限,只用最差的纸张,还有那什么便宜四成的墨水,也无法把报纸成本控制到五文以下啊。何况还有工人的工钱,还有雕版的费用,以及其他零零总总的成本……”又一名从府城来的印书老手忍不住跟着补充道。 随即周谍也道:“李公子,这做法确实不妥,我明白你是想薄利多销,可哪怕我们真成了,每印一次报纸都能卖出去几千,哪怕上万份呢,真落到咱们手里的利润也会很少啊……” 面对大家不断提出的异议,李凌又笑了起来,在看了一眼同样神色郑重的杨轻绡后,他才说道:“诸位的顾虑自然是不错的。事实上,我也从来未曾想过只靠贩卖报纸的那点微薄利润来使书局起死回生!” 这下众人是越发困惑了,你说印刷这个什么报纸能赚钱,现在又说不靠它赚钱,这前后矛盾得也太明显了吧?倒是杨轻绡,此时却有些明白了过来,笑吟吟看着李凌:“李公子这是另有后招了?” “呵呵,其实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纯靠贩卖报纸盈利,因为那是与我们要将报纸在洛阳铺陈开来的策略相悖的。各位你们仔细想想,一个新东西要被人所接受靠的是什么?还不是它足够物美价廉吗?我们的报纸就要抓住这一特点,它上面的内容精彩多变,是人们以往所看不到,或是需要花更多钱买了书籍后才能看到的。但它的价格却极其低廉,几文钱就可买到,如此,才能在城中各处传播开来,让那些穷书生也能来买我们的报纸。” 李凌说着,又扫了大家一眼:“表面看来,这自然难以获利。但事实上,当报纸真在洛阳到处传播开来时,我们已经获得了最大的利益了,那就是名气。有了这一前提,接下来我们便可与城中各大商铺接洽,让他们花钱在我们报纸上打广告,这,才是我们书局真正的获利之源,而且是比光卖报纸书籍多出十倍百倍的利益!” “广告?那是什么东西?” “广告者,广而告之也。你一家店铺想要招徕客人上门,总得让人知道你们的特色是什么吧?光靠着自家店前的招牌幌子,又或是口耳相传的一些说法终究有太大的局限性,所以就要用上其他手段了。比如我洛阳城各坊市门前那几块照壁上,就总能看到一些回春堂之类药店的招牌标语,那就是广告了。 “现在,他们可以把自己的广告打到我们的报纸上,而只要我们的报纸能卖出几千上万份,被几千几万人看到,就意味着他们的店铺也被这么多人所知道……” “妙啊!”万浪立刻就明白了李凌的意思,忍不住拍案叫绝,“若是我家的铺子有这样的宣传,那生意是必然能翻上几番的!只要是头脑足够精明的商人,也必然不会错过这样的好机会,哪怕多花些钱也是值得的。” 李凌看了对方一眼,所以说万浪确实是个经商的天才,作为古人,之前从未接触过相关之事,却已经从李凌的一番讲述中明白了广告的力量有多大。 随后,杨轻绡也轻轻点头:“听你这么说来,此事还真大可做得了。” “那是当然,这是我筹谋良久的一门生意,这次是一定要做成的。倘若各位真觉着不可信,那我就花钱把书局买下来,自己做就是了。”李凌当即表态道。 万浪随即就道:“那可不成,怎么也得算我一个!想自己一个人发财,简直做梦!” “我也是这么想的,毕竟这书局还是我们漕帮的产业呢,哪能让你吃独食了?” 随着杨轻绡笑着说出这句话,三人对视几眼,随即同时哈哈笑了起来。 他二人都已经拿定了主意,其他一些人固然再有疑虑这时也不好再提,如此一来,开办报纸一事就彻底定了下来,接下来,就是一些前期工作,比如购买合适的纸张,准备相关文章,以及雕版什么的了。 对此,李凌固然也有一些自己的见解,但他终究算不得行内人,只能从旁稍作指点,提出一些属于他的要求而已。 而有了万浪和杨轻绡的绝对支持,书局方面的实力却是大增,当真是要钱有钱,要人有人,无论是买纸、选版还是雕刻什么的,都有最合适的人员出手。 书局里原来那几个伙计工人也终于都有了用武之地。本来,他们眼见李凌一个多月未曾再来,只当他已经在考中进士后放弃店铺,都打算要另谋出路了,结果突然就来了这许多人,让已经冷落下来的书局重新焕发了干劲。 这让他们在吃惊之余,也是激动不已,当下做事越发卖力,只要是李凌或周谍他们下达的命令,这几个留下的人都会一丝不苟地去执行。 而万浪从府城带来的一些帮手这时也展现出了他们在印刷雕版等方面的实力,尤其是那两个李凌点名要来的画工,更是按他的要求,在木版上雕出了栩栩如生,叫人一见倾心的美人儿来,如此再配上李凌亲自执笔的一些文章,真正就做到了活色生香,叫人一见难忘了。 等到这边准备得差不多了,李凌才再度来到红袖招,见到了之前就约定的合作对象——严步鹤,与他一道前来的,还有对红袖招大感兴趣的万浪。不过在看到如此气派的青楼后,这位万家公子倒是显得颇为低调了,甚至都没怎么开口说话。 “听说李公子……现在该改口叫李大人了,听说李大人是今年殿试的探花,如今更是入了户部观政,实在是叫人欣喜啊。”严步鹤不愧是做买卖的,说话那是相当动听。 李凌却只是一笑:“严老板言重了,在下现在也就是户部里一个帮闲的小人物而已,实在没什么用处,更不值得你如此夸奖了。” “哈哈,李大人过谦了,试问天底下哪个有志气的男儿不想着能在科举中名列前茅,又有哪家父母不望着儿子能够如李大人般直入中枢啊。现在您固然只是衙门里的小官,但他日前途却是不可限量啊。” 两人就这么客套了一阵,才慢慢进了正题:“严老板可还记得你我前段时日的那个约定吗?” “当然。实不相瞒,这次就算李大人你不来,我都想着什么时候登门询问一番了。你是不知道啊,素月这花魁之名随着时间推移,已是越来越不起眼了。尤其是最近摘星楼内又来了个容貌绝佳,舞姿惊人的美人儿曲婉儿,更是夺走了不少恩客的关注呢。”说着,他又叹了口气,“在这欢场之中,素来就是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啊。最近素月都偷偷在闺房里哭过好几回了。” 李凌附和地点头:“是啊,所以说欢场残酷啊。不过我想这次我应该能帮上忙。唔,本来我是想借着素月姑娘的艳名,把她和城中某位纨绔公子给攀扯到一块儿的,但现在嘛,我倒是有了个新的想法。” “却是什么?”不光严步鹤,就连万浪都对此充满了兴趣,转头看着他,等待着那个答案的出现。 李凌却是一笑,突然换了个话题道:“对了,我记得素月姑娘那也是有些才华的,不知她平日里可有作出什么诗句来吗?” “这个……作诗自然也曾有的,不过却终究难入方家法眼啊。”严步鹤说着,叫外边的人去把素月平日的那些悲春伤秋的诗词什么的取一些好的过来。 李凌在看过那一首首矫揉造作的诗句后,到底还是摇头表示不认同:“确实有些平常了,怕是难动人心啊。”说到这儿,他心下一动,已经有了全盘的规划…… 当李凌他们从红袖招出来时,已是黄昏前后,欢门前已能看到一辆辆马车停靠,这儿的生意依旧相当不错。 万浪却有些不解道:“李兄,你帮了他们这么大一个忙,还给了他们那么好的诗词,就连我这样的粗人都看得出来这诗词价值极高,怎么就这么走了,连那素月姑娘的面都不见一个?” “怎么,你还想在这温柔乡里好生享受一番吗?”李凌斜瞥了他一眼道。 “这个……有何不可?” “我们毕竟只是和他们做买卖,要是真就陷入这等红粉阵,温柔乡中,只怕今后必然后患无穷啊。毕竟,我们报纸的买卖可不只为一家而设啊。”李凌肃然道出了自己的想法,却让万浪微微一愣。 片刻后,他才由衷叹道:“所以说,你那日所说的什么商人之分是真的了?” “那是当然。” 见李凌说得郑重,万浪都不知该如何回话才好了。而李凌则继续道:“现在万事皆备,只看我们能不能印出合心意的报纸来了。” “是啊,不过我还是有一个疑问……”万浪说着咳嗽了一下,“那啥,你都已经是户部官员了,怎么天天都在外头跟我们一起忙着做买卖,那边的上司什么的真就不会怪罪吗?” 第202章 横生枝节 确如万浪所言,这段时日里,李凌一直都在忙于书局开办报纸一事,就好像他就是一个商人,而非朝廷官员似的。可事实上,他现在可是户部观政的小官呢,哪怕每日里早上都会去衙门晃荡一阵,可之后又很快跑回书局就怎么看怎么有问题啊。 对此,其实不少人心里都有疑问,只是其他人不好当面提罢了。也就万浪这个李凌的合伙人兼朋友,才能直言不讳地问出来。只是面对这一问题,李凌却只是一笑,也未做更多的解释:“放心,我自有分寸。” 他所以有此底气,其实也和在户部的处境有着密切联系——他和项大幸所在的公房位置实在太偏,偏到一般官员压根就不会过来,哪怕真要用到库中文书账目,他们也就只会派一名手下吏员前来传话而已。 而他李凌靠着之前的慷慨大方,早就赢得了清吏司上下吏员及仆役人等的友情,所以哪怕他不在衙门,也不可能有人跑去告发。甚至于,守在边门的几名差役也早得了他的好处,每日里都会轻易放他早早离开。 一个本就被安排到冷职位上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又上下打点妥当,李凌想要瞒过户部那些位大人出外经商自然就变得轻而易举了,至少在今日之前他是这么想的—— 五月初七,又是一天上午,略显燥热的天气里,户部衙门内诸多官吏依旧在忙着各自的差事。而李凌,则只在公房里转悠了片刻,就跟项大幸摆了下手:“项兄,明日再见。” 项大幸苦笑着看着他:“温衷啊,虽然你心中有不满,可也不该如此胡来啊。这都半个多月了,你每日都只是来衙门转上一圈即走,要是真被郎中他们知道了,可有你好受的……” “我这样的小人物他们谁会关注呢?还不如趁此机会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情呢。”李凌却完全没把对方的劝诫放在心里,只笑了下,便扭身出了公房,然后一手捂住口鼻,脚步匆匆直奔不远处那一扇边门。 这位于角落的公房确实也大有好处,像这样离开便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了,之前半个多月他都是这么轻松离开的户部。可这一回,就在他和守在门口的那名差役含笑示意,迈步跨过门槛时,身后却传来了一个充满了调侃的声音:“李温衷,李探花,你真是好惬意,好逍遥啊!这辰时都还没过去呢,你居然就要离衙办自己的私事去了,真是叫人好生羡慕哇!” 这声音传到,顿时就让李凌的身子猛地一震,旁边那名差役也瞬间变色,他霍地转身,看向身后不远处那个一脸假笑的家伙:“戴万春……” “呵呵,想不到吧?其实你不用意外,又道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你这段时日总是无故偷跑出衙门,真以为能瞒过所有人吗?”戴万春眯眼打量着他,随后又啧啧有声:“真想不到啊,你李探花竟会堕落到这般田地,不好好在衙门里把差事办好,却总想着逃出去寻欢作乐。你说,要是我将此事报上去,你会是个什么结果? “唔,钟员外素来最重法度,戴郎中更是眼里从不揉沙子,你如此行径,只怕就算有探花身份在怕也要受到严惩了。当然,或许不会就此免去你的官职,但你的前程就必然完了,等到三月观政期满,恐怕就会把你一脚踢到哪个冷衙门里,从此一辈子都别想再翻身了。呵呵,十载寒窗,结果却因为一时想不开,却要付诸流水了。” 他慢悠悠地说着话,打量着脸色越发难看的李凌,脸上的笑容却越发盛了:“这还只是你一人的结局,可这等事情出来了,又怎么可能只有你一人受罚呢?与你同一公房的项大幸明知你有过犯却从未上报,便是包庇,便是同谋,其罪也自不小。还有他们……”说着,又一指那早吓得瑟瑟发抖的差役,“这些人都收了你的好处吧,如此贪赃枉法,玩忽职守,罪过更大。别说差事保不住了,恐怕还可能被我户部衙门所告,直接投入大牢。到那时……啧啧,你这一下怕是要牵连不下几十人了,你李探花还真是了不起啊。” 这一大番充满了威胁的话说出来,李凌固然是面色发白,身子微微打颤,身边那差役更是惊得魂飞魄散,当下就跪倒在地,砰砰叩首:“戴大人恕罪,小的……小的只是一时糊涂,这才,才……” 看到这一幕的戴万春越发的得意了,只希望这一刻能长久持续下去…… 说起来他对李凌倒也不算有什么深仇大恨,更多是嫉恨。明明自己才学更加出众,可之前几次交锋下来,却总是吃亏,这让一向心高气傲的戴公子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 尤其是最后的殿试结果一出来,这个在他眼中不学无术的家伙居然成了高高在上的探花,这就更让他感到恼火了,可又是那么的无能为力,毕竟那是朝廷最终排定的次序。 可有些事情越是感到无力,就越如一根针般刺在心中,让戴万春怎么都无法释怀。直到他从叔叔那儿知道了李凌居然也要来户部观政,这就给了他一个出气和证明自己的机会。为此,他极力说服自己叔叔,这才有了之前的那番充满了针对性的安排! 本以为,如此打压之下,李凌在户部必然过得极其痛苦,戴万春觉着自己也总算可以将那份嫉恨彻底丢弃了。结果就在数日前,他却从一名同年口中得知了一个消息——本该在库房那边做事的李凌居然不在其中,而是偷偷离开了衙门,也不知去做什么了。 这就让戴万春又一次无法接受了,本以为对方受尽煎熬,结果最后看起来,受苦的反而是自己,真就应了那句“小丑反而是我自己”了——在叔叔戴宵的有意栽培和信任下,戴万春这段日子可真忙坏了,各种大大小小的差事账目都有他过手,真就是从早忙到晚,都不带喘息的啊。 这么一对比,戴万春赫然发现被冷落的李凌如今的日子竟是如此逍遥自在,这如何能忍?他本来是打算直接告发,但后来心思一转,又生出了其他念头,这才有了今日这一出。 看着李凌那副惶恐愤怒的样子,戴万春心中顿感一阵阵的畅快。可随即,他又发现李凌的神色又是一变,还突然上前两步,直朝自己走来。这让他也有些不安,赶紧后退一步:“你……你想做什么?” “这该是我问你才是啊,戴大人。”李凌死死盯着对方道,“倘若你真要告发,要置我于死地,就不必这时突然来堵我了,大可在我走后揭发一切。以你戴大人在清吏司内的地位,想要做到这一点应该不难,对吧。所以,你多此一举地跑过来说这些,除了想看我恐慌的样子,还有其他目的吧。” “哈……想不到你李温衷还有些头脑嘛。不错,揭发你确实易如反掌,可是除了能让我高兴几日外,也就没其他好处了,所以我想到了另一个对我更有利的法子,如果你肯帮我做些事情,或许这次我还不会揭发你。” “让我帮你做事?哼,你觉着我会信你的鬼话吗?说不定我真答应了你,帮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后,你只会拿捏住我更多把柄,到那时,恐怕我的结局只会更惨。”李凌当即拒绝道。 戴万春却冷笑道:“那你觉着我之前说的你的结果就不惨了吗?你的前程只在我一念之间,你觉着你还有得选择吗?还有,那些受你连累之人的命运,你真忍心他们因你入狱吗?” “我……”李凌脸上的纠结之色愈发强烈,显然是在作着最后的挣扎。 戴万春见此又说道:“而且我也就是有些差事让你帮我做而已,都是户部的事情,又算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了?” “当真?” “我骗你做什么?这或许对你来说也有些用处呢,至少能让你更了解户部之事,你说是也不是?只不过事情办妥后功劳却不算在你头上。我想,你应该也不会太介意这些东西。” “真不是什么违法乱纪的勾当?”李凌看着明显是有些心动了,确实,眼前的处境让他几乎没有了更多的选择余地。 戴万春看着他一笑道:“当然。不过在此之前,我需要你把这次偷逃出户部衙门的事情写下供状来,签字画押,然后我才会把差事交你。而且,接下来你依旧可以如之前般离开,只要按时间把那些文书交我便可以了。如何,我给你的这个机会你愿意接受吗?” 李凌沉吟了一阵后,终于叹了口气:“就如你所说的,我似乎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选择相信你,为你做事。” “聪明,那就先回去把供状写出来交给我吧。放心,只要你有才能帮到我,我想咱们两人会配合相当默契的,说不定还能成为朋友呢。”戴万春说到最后,一阵洋洋得意,这可比把李凌彻底压死更叫人感到高兴啊! 第203章 免费发放 早在几日前,秦家书局的招牌就已被拆下,换上的正是铁钩银划的“纵横书局”四字匾额,在初夏愈见炽热的阳光照耀下,那几个簇新的金字更是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书局内,二三十名壮汉正忙得热火朝天,他们或在几块印版间来回忙碌,或是把已经印成的报纸小心揭下,放到一旁进行最后的一道风干程序。而那些已经完全成型的报纸也在几人的忙碌中不断搬运到前方归置整齐,几百上千份报纸重重相叠,摞得比人都要高了。 看着这些新鲜出炉,从所未见的报纸,周谍更是一脸的踌躇满志,已经想到了等报纸彻底铺开,自家书局名满洛阳城后是一番多么风光的场面。可就在这时,石修却有些担忧地凑了过来:“东家,小的一直有个疑惑,却不知当不当讲。” “咱们都是自家人,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那个……这些报纸倒是全印出来了,可接下来该怎么发卖呢?要知道咱们书局之前可把城中许多书店都给得罪了,哪怕换了东家和招牌,他们也未必肯信啊。” 周谍一听,眉头也迅速皱了起来,这点居然也被自己给忽略了,直到此刻被人提醒才察觉情况不对。当下就一拍对方的肩头:“还是老石你心细,我得赶紧去和几位公子商量一下。”说着,转身就往后去。 店铺后头除了那个热火朝天的工场外,还有帐房,此刻李凌几人正在房中各自忙着手中事情呢,他面前桌案上摊放着的,正是一份户部文书,一边翻看其中内容,一边唰唰下笔,写着些什么东西。 听到敲门声,他才稍稍顿笔:“进来吧。” 周谍应声而入,看了几人一圈后,担忧道:“几位公子,刚石修想起一事,说是咱们印出来的报纸还没找好店铺发卖呢,这却如何安排?眼看着已经印出三千份了,到明后日,就能印出五千份来,总得有人帮着一起卖吧?” “这个还不简单,就送到城中各书店就是了,这报纸也跟书籍差不多,再给他们让出点利来,这些书店自然乐得做成这笔买卖。”万浪不以为意地道。 “可是之前的秦家书局早因为书册质量问题得罪了全城书店,他们未必肯帮这忙啊,哪怕我们已经改换了招牌。” 杨轻绡也是一愣:“这倒还真是个问题,而且就算他们真肯帮着卖,价格怕也会比我们定下的要高,却该如何是好?” 说这些话时,几人都把目光落到了李凌的身上。而李凌这时却依旧埋头于面前的账目,直到被大家盯住了,才有些反应过来,手一抖,却是写错了字。当下里,他就从一旁的纸张上截下一片纸,熟练地将之贴到了错误处。 这就是如今大越官场上颇为常见的“截贴改错”了,一般正式公文上也都可能留有这样如补丁般的痕迹,也就只有科举考试里不允许出现这样的更改了。 直到把这一道程序完全做完,李凌才抬头看向面前几人笑道:“杨……兄所言确实在理,哪怕我们真把报纸交给城中各家书店来帮着卖,这定价的主动权也不会在我们手里。毕竟店大欺客,相比于我们,那些书店可要强势太多了。所以,我早就做好了决定,在咱们的报纸未曾风靡之前,是不可能交由书店帮着卖的。” “那……我们还能怎么卖?” “很简单,专门雇人,就在城中各主要街坊之间叫卖,哪里人多,我们的报纸就往哪里去卖。” “可这么一来却需要多少人手啊?”周谍挠头皱眉道。 “我算了下,光是东城这边,若想完全铺开了,当需要三十来人吧,所以若放到全城,就是一百二十人左右。” “这么多?那得花多少钱雇佣他们啊?”这回就是万浪都有些吃惊了。 “我以为工钱什么的未必能让他们卖力,所以就用提成之法,也就是每卖出一份报纸,便给他们三文钱。” 几人当即低头一算,个个都露出了惊色来:“如此一来,这报纸成本可就涨了近一倍了?我们岂不是真彻底没的赚了?” “我早说过,咱们书局从来就不该想靠出售报纸的利润来赚钱,哪怕是亏本来卖,只要能把报纸迅速在洛阳城里铺起来也是应该的。”说到这儿,李凌又是一笑,“另外,还有一点,这第一期报纸我是决定全部以送代卖的。” “什么?”这下就连杨轻侯都彻底坐不住了,“你是说这第一期的五千份报纸你竟打算全部白送?” “正是,全部白送,只求让全城百姓知道有我们这一份纵横报!”李凌回答得斩钉截铁,“不过,也不是什么人都送,我们应该告诉那些帮我们分发报纸的人,需要有目标地送报纸,专门找那些看着就像是读过书,最好是穿了长袍的男子送这报纸。所以为了给予他们足够的奖励,这第一期的报纸发放的奖金也该更多些,就定为每发出去一份,就奖励他们五文钱!” 三人这时彻底瞪大了眼睛,要不是熟悉李凌的为人,他们都要以为这家伙已经疯了呢。可即便再熟悉他,依旧让人无法接受他的这一疯狂的决定——这哪是做买卖啊,分明就是亏本大放送! “你……你是说真的?”半晌后,万浪才吃吃地道。 李凌郑重看着他:“当然是真的,我像是在开玩笑吗?” “可是,这天底下哪有这样做买卖的?居然把我们辛苦制作出来的报纸白送给人,而且还是花钱雇人去各处白送……”万浪都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自己的震惊了,要不是对李凌还有些信心,他都要直接走人了,这也太乱来了。 李凌呵呵一笑:“你们算过若按我的意思来,这第一期报纸我们将投入,或者说亏损多少银子吗?”见几人皱眉默然,他又自己回答,“我算过,按一张报纸的成本在四文半来算,再加上人工费,以及雇佣人发放的费用,怎么也该算作十文一张,五千张就是五万钱,按现在七八百文钱换一两银子来算,那就是七十两银子左右……” “咳咳……”杨轻绡突然打断他道:“其实这点银子对我们来说并不算太多,我们也亏得起。可问题是,这真有用吗?” “当然有用。”李凌一脸的胸有成竹,“我们的报纸你们都看过了,觉着其中内容如何?” “那当然是很好的,即便不说你那两部小说,光是前两版关于城内轶事以及那花魁的故事,就足以让许多人大感兴趣了……”万浪当即说道,“如此算起来,还得加上咱们弄这些文章的心血呢,这报纸的成本可比十文大多了。” “哈哈,这些细枝末节现在就不说了。”李凌摆手道,“既然这报纸确实有过人之处,那你们觉着若是白看,会不会有许多人都对它生出兴趣来?” “那是当然。”杨轻绡点头道,“可问题是,难道你就打算今后一直这么白送报纸给人看,自己花了钱打出名头来吗?” “当然不是,这第一期我们需要让大家尽快接受报纸这一事物,所以才会免费奉送,但到了本月底的第二期,就该让他们花钱购买了。” “可是,我担心等下一期,他们就未必肯花钱买了啊。你是不知道生意场上降价容易提价难啊,一旦某件东西降下价钱来,再想升回去就会被许多人给抵触了。除非你这东西是跟米粮一样不可或缺……” “杨公子果然见多识广,你说的不错,一般来说,商品最忌讳降价,因为一旦降价了,就会给人留下这东西很贱的印象。不过,我以为这天底下还是有东西不能用贵贱来形容的,那就是知识,或者叫见识!我们的报纸传递的就是知识与见识,只要是读过书的人,就很自然会明白这个道理。更何况,我们报纸真不贵,每份只卖几文钱,洛阳城里哪个人省不出这几文钱来呢? “当然,更关键的还在于,我们真不是想通过贩卖报纸来获利,现在我们最要紧的还是让咱们的纵横报迅速打开名气,试问,这天底下还有我们这样看似极其愚蠢的白送报纸更让人在意的举动吗?所以说,这等做法还能更助推我们的报纸,被更多人知道它的存在。所以在我看来,这几十两银子不但不亏,反而让我们大大地赚上一笔呢。” 三人张大了嘴巴盯着他,久久没能回神。 最后,杨轻绡不觉幽幽叹道:“我现在都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你这个人了,你的想法的确与我以往所知的生意思路完全不同,但听着又似乎有些道理。既然你说得如此自信,我决定陪你赌这一把!” “也算我一个。”万浪也跟着道。 他二人这么一说,周谍自然不好再作反对异议了,当即也只能苦笑点头。 李凌见此,却是一笑:“相信我,这回咱们是一定可以成功的!” 第204章 报纸出街 又是一天早晨,叶清穿了一袭已洗得发白的青色袍服出了家门,往离家只有数条街之隔的族中学塾步行过去。作为一个落第秀才,能在族学里找到这么一份安稳的,收入还算不错的蒙师工作已属不易。 十多年的科举失利早已把他那点妄想都给磨光了,现在叶清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什么功名富贵于他来说已经都是奢望,或许等儿子长大后,他还能把这份未必多真切的希望寄托到下一辈的身上。 行走在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街道上,叶清都不用太留意四周情况,脑子里却开始盘算起了待会儿如何讲课了。可突然一人挡住他的去路,一把粗豪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哟,这不是叶秀才吗?” 面前的是个五大三粗,脸上还留着道丑陋疤痕的壮汉,在看到对方后,叶清顿时吓得稍稍后退了半步:“樊……樊老虎,你想做什么?”这个叫樊老虎的汉子正是这一带有名的泼皮,只要是良民见了他都是要绕道走的,叶清自然也不例外。 “没什么,这次是有好处给你。”樊老虎笑着咧嘴,露出了一口黑牙,然后就见他从背后取出一叠纸张来,拿出一张往他手里一塞,想了想,又取出更多几张纸:“你们族学里有五六个讲学的先生吧,那就拿六张去!”说完,又往他手里塞了几张纸。 “你……你这是做什么?”惶恐之下,叶清甚至都没仔细去看那纸上的内容,依旧不安地问道。 “说了是给你好处了,只管拿回去看就是了。”樊老虎却懒得和他多说什么,丢下这一句,就转身朝着另一个往这边而来的长袍男子走去。 叶清充满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确实没有为难自己的意思,便赶紧加快脚步往前走,至于手中那几张纸,他虽然想丢了,但终究不敢得罪樊老虎,只能拿着去往族学。 直到进入族学大门,确信没有更多变故,他才松了口气,然后就把那几张纸往自己的桌子上一放,便忙着去讲课了,早上的事情也就被他抛到了一旁。 直到中午回到几个蒙师共用的屋子里,叶清才发现今日这里头略显安静,大家居然都在自己的桌案前俯身看着什么,便好奇道:“各位,都看什么呢?” “子明你还问我们,这不是你带来的吗,叫什么《纵横月报》?”一名年纪与他相当的先生抬头回了一句,还晃了下手中的纸张,这才让叶清想起了之前的事情,当下也好奇地上前,看到自己桌上还有一张,也就拿起随眼扫过。 只这一扫,他才发现这张看着颇为简陋的纸张还真不简单呢,足有一尺五寸见方的大纸片上,赫然分作好几块内容,不但有文章,还有绣像画,而最右侧抬头处,则印着四个笔画遒劲的大字——纵横月报。 而后边则分了四大块内容,其上也分别印着第一版、第二版等字样,这些下面,便是更详细的内容了。如此看起来,这一张不怎么起眼的纸片就跟书籍有些类似了。 再看里头的内容,第一版第一篇文章的标题,那个特意加粗的话语就瞬间抓住了他的眼球:“京城花魁竟已被人遗忘,唯有写诗自娱……” 哪怕是表面再正经的男人,也有其闷骚的一面。去年中秋时评出的花魁素月那是可享誉全城的存在,叶清之前自然也是听说过的,虽然自知不可能与这样的人有什么交集,但也曾有那么一刻幻想过与之有一段小说中的邂逅与情缘…… 只是随着时间推移,这些想法早已消散,直到这刻,在这份《纵横月报》上再度看到关于她的内容,才让叶清想到了那时的心思,老脸都为之一红。有心想要跳过,却又忍不住往下瞟去,然后就看到了那几句叫他拍案叫绝的诗句来——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虽然只有四句,却把被人抛弃的香闺怨妇的形象完美地呈现在了读者眼前,直让叶清一阵失神,久久都未能反应过来。 半晌后,才轻轻叹道:“真是好诗啊,短短四句就道出了情之怨,情之深。怪不得那素月姑娘能成为我京师的花魁了,如此才华,若是男子,怕是已经金榜题名了吧……” “子明兄,想不到你还是个惜花之人呢,我等只看重这月报上一些洛阳大小事情,你倒好,唯独对花魁念念不忘啊。”这话立刻就引起了众人的一阵打趣,也终于让叶清从自身的感慨中回过神来,脸红得跟猪肝似的,赶忙摆手:“你等不要乱说,我岂会对花魁有什么想法,何况以我的身份,也不可能啊。” “说的也是,咱们也就干过眼罢了。不过看这文中所说,那花魁素月看着表面风光,可实际上日子也不好过啊。这才半年有余,城中贵介公子们就已经因为有新欢而忘却她了,说不得什么时候,她就要连我们都不如了。” “说这些做什么,你们看这篇文章,提到的端午节时咱们洛河之上的龙舟赛事,那才是热闹非凡呢……” “还有这第四版上所印的两篇小说,那也颇有趣味呢。尤其是后一篇《包公案》,当真是精彩至极啊。只可惜,却只开了个头就结束了,若是能再多些就好了。” “是啊,这包公咱们是听说过的,乃是前宋一位大官儿,听说还是个大清官,却不想居然还有如此断案的本事,这书写得好,要是能出整本的小说,几两银子我还是愿意掏的。可这写在这什么月报上,却不知何时才能看到了。” 几句话后,终于有人正式关注起这份报纸来:“对了子明,这月报你是从何处而来?后面的内容何时出来,可是你参与到了这等大事中去,居然连我们都给瞒过了?” 面对众人如连珠炮似的追问,叶清先是苦笑,继而才把自己从樊老虎手中拿到报纸的事情给道了出来,却把几人都听得一阵疑惑:“如此文雅的事情怎么就和个破皮无赖给扯上了关系,实在奇哉怪也,要不到时候问问看?” 问当然是不可能真去问的,不过众人心中对这《纵横月报》却是已经留上了心,尤其是那几个看小说入迷的,更是决定到时候多番打听,总是要把后续的月报给找出来才好。 …… 同一时间,王贵刚进入自己平日里常用饭的一家小酒肆中,跟伙计打了个招呼后,便落座,同时把早上从街边接过的那份《纵横月报》给摊开了接着细看起来。 王贵是洛阳府中一名书吏,虽然识字,却是从未想过考什么科举,倒是对那些小说什么的颇有兴趣。只是之前看多了才子佳人或是修仙访道的小说,早已腻烦,便想着有没有合心意的新内容可看,可那有谈何容易。 不料今日,从路边接过这么一张不起眼的纸上,居然就让他看到了两篇从所未见,创意独特的精彩小说。之前在衙门里,他就因为看报上内容差点被上司给责罚了,这才忍住了一直等到中午出门。 现在到了酒肆之中,终于是不用再遮遮掩掩了,只管放心看就是了。只是如此一来,报纸上这点内容就太不禁看了,一碗面汤才刚吃两口,两篇小说已经被他从头到脚全看完了,这让他有些愣怔:“这就完了,才起了个头,那什么盘古女娲之后的事情呢,还有那包公出现总能把那凶案断出分明了吧,怎么就在这时候突然断了,也太吊人胃口了吧!” 他这话随口道出,结果却听得身旁也有一人附和道:“是啊,如此好文不能一气读完委实叫人心中难平,也不知这什么《纵横月报》的第二期要到何时才能出来了?” “咦,这位仁兄,你也看了纵横月报?”王贵好奇看向对方道。 这位穿得也算体面,当即拍了拍桌上那份报纸道:“正是,之前路上有人送过来,我也就随手接下了。不想这看着挺不起眼的一张纸上内容倒是挺不错的,也不知是哪家书局所出,这手笔当真不小啊。” “那上头不是有印吗,就叫什么纵横书局,只是我洛阳城里之前却未闻有此书局啊。” 两个看着身份相当之人因为这一份报纸就凑到了一处,一聊之下还甚是投机,倒有种相见恨晚的意思了。当然,现在他们聊得最多的,还是这份报纸,以及报纸背后的那家纵横书局。 与此同时,城中各处还有不少人在谈论着这张简陋却不简单的报纸,他们中有落魄的书生,也有衙门里居于低位的书吏人等,他们谈论的内容也多少有些出入,或是在意这报纸的全新形式,或是小说的妙笔生花,但更多的人,还是关注着那个当日曾名动京华的花魁素月姑娘的人生际遇…… 只一天时间,纵横月报已在洛阳四城迅速传播开来……  第205章 风行全城 夜渐深,洛阳城已慢慢陷入黑暗和静谧。 白日里热闹非凡的东西二市和各条主要街道早已见不到半个人影,就是各坊之内,也变得冷冷清清,只有几盏孤灯在黑暗中闪烁着点点光芒,与天空中的群星遥相辉映。 这些灯火烛光中,有一部分正是来自城北临近皇城的相府,那一间宽阔奢华的书房之中。当一般百姓谈起本朝左相陆缜时,提到最多的就是他如何得天子信重,如何手握大权,却是很少有人会知道身为政事堂宰执的他每日里会有多么的忙碌。 自坐上这个位置八年以来,陆缜就没有在三更之前睡下过,有时更是彻夜不眠,然后等到天一亮,又将精神抖擞地直奔皇城,处理新一天的大小政务。 今日自然也不会例外,陆缜的案头依旧叠着高高一堆已经批阅处理过的文书,但手边依然还有五六份等待决定的卷宗,而手上这一份关于江南可能存在罗天教异动的消息,更是让他轻轻蹙起两条黑白相间的眉毛,低吟了一声:“真是一群杀不尽的贼胚啊……” 笃笃的敲门声让他的思绪稍稍一断,但还是随口应道:“进来吧。”陆缜很清楚,这个时候能过来打扰的,必然就是自己的亲信,服侍自己多年的老管家陆源了。 果然房门开启,陆源端了个托盘进得屋内,麻利地把里头的一碗参汤放到自家老爷跟前后,小声道:“老爷天色已太晚了,还是早些歇息吧,您还是当以身体为重啊。” 似乎是这句话的作用,陆缜还真就轻轻咳嗽了两声,一边端起汤碗小口喝着黄澄澄的参汤,一边苦笑着道:“当真是岁月不饶人啊,这一转眼,你我都已快过花甲了。想想当初,就算三五日不眠不休也算不得什么,可现在,只这么忙上半夜,就有些吃不消喽。不服老不行啊!” “老爷可还没老呢,就是小人,也还想继续伺候老爷十年二十年……” “哈哈,十年二十年,你还真会说啊,就只怕下面那些人是等不及了。”陆缜笑着摇头,又把喝光的汤碗往桌上一放,“对了,最近洛阳城里可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吗?” 这是他主仆二人多年来的习惯了,每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陆缜这个整日忙于朝中政事的宰相就会跟这个忠心的老仆聊聊天,顺带了解一下民间的新鲜事。 “要说趣事,这两天还真有一些,那个前段时日颇为有名的花魁素月,最近就被那些客人们冷落了,还有西边有个偷儿在进人家中偷东西时一个不慎反被柜子压倒,只能出声求救,结果被当场拿下……” 听着老仆滔滔不绝地述说着这些洛阳城内的各种趣闻,陆缜先是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到最后却生出了一丝疑惑来:“你这老东西最近是经常去外头打听各种消息吗?怎么竟会知道这许多东西?” “老奴还要时不时照看着府中之事呢,哪有工夫去外头打探这些有的没的。”陆源笑着摇头道,“其实说来,这都是那纵横月报的功劳啊。” “纵横月报,那是什么东西?”陆缜一脸的疑惑,他还真没听说过有此等东西呢。 “就是一份把各中城中鸡零狗碎的消息都聚拢成文的一张纸,他们都称之为报纸。还有,那上头更有小说什么的,看着倒是有趣,不光老奴,府中不少识字之人有空了也都会翻看一番呢。” “哦?还有这等东西,却是何人所创,拿来让我看看。”陆缜顿时来了兴趣,当即吩咐道。 “老爷,今日实在太晚了,不如明日……” “哎,看看这些东西也算是休息了,我就答应你看完这些就去歇息。” 眼见自家老爷如此说来,陆源不好再作坚持,很快就去把一张报纸拿来送到了陆缜跟前。陆缜看着这纸张粗糙的报纸,眉头先是轻轻一皱:“这东西倒真是省钱啊。”但在看了第一版的几篇文章,尤其是品了品那半首诗后,他更是面露赞许之色来,“内容倒是有些意思,这诗尤为出色,但却不像一般青楼女子能写出来的……” 话虽然是这么说着,他却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花太多心思,很快又浏览起了其他各版来,一边看着,口中再度赞叹道:“这纵横月报还真有些东西,确实也够吸引人的,只要是能读书识字的必然都能从这报……报纸上找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如此看来,创出这报纸之人可不简单啊,你可知道他是谁吗?” 陆源摇摇头,心说最近府中还真有几人在私下里猜测这报纸是什么人所办,也有人找去那纵横书局,可依旧不得答案啊。 而就在这时,已经看到报纸最后一版的陆缜却突地笑了起来:“哈哈,原来是他……” “老爷知道是何人所创的这报纸了?”陆源有些好奇道,“莫不是朝中某位大人吗?” “也算是一位‘大人’吧,”陆缜颇有些玩味地一笑,“你可还记得去年时老夫曾于闲暇间所看的那本小说吗?” 经他这一提醒,陆源才想起那本书来,再一对照之前看到的第四版上的书名,忍不住轻呼出声:“是那逍遥子?” “就是他了,而且他还是今年殿试上的探花郎呢,如今正在户部观政。要是老夫所料不错,能把这两本于淮北流行的小说弄到京城报纸上来刊登的,也就只有他自己了。” 陆缜说着,又拿手轻轻拍了下报纸:“真想不到啊,这小子入了官场后还不肯消停,居然又办起什么报纸来了。对了,这东西贵吗?” 陆源摇头:“听说是白送的,之前街上多有发放,所以府上不少人才能拿到。” “竟有这等事?白送给人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陆缜一时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了,思索一阵也没个头绪,只能放弃,“这小子的许多行径往往出人意料,再看看吧。对了,今后你也帮着留意一下,有新一期出来,无论是送还是卖,都给老夫留一份。” “老奴记下了。”陆源见自家主人如此在意这报纸,自然不敢怠慢,将之牢牢记住。 事实上,何止是陆缜这一位大佬,不少朝中官员也因为各种原因见到了这份廉价而奇怪的读物。有人对上头的内容颇感兴趣,当然也有人对此不屑一顾,认为这只是让人娱乐一番而已,不值一提。 当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随着时间的一点点推移,那几千份报纸已进入了许多人的家中,成为了如今洛阳城里多半读书人津津乐道的新奇事物,甚至不少人已经开始期待起下一期的《纵横月报》了。 …… 自从第一期报纸正式出街后,李凌就不再如之前般日日跑来书局坐镇了,有时是多日不曾出现,有时也跟今日一样,直到临近黄昏,才来书局里转上一圈。 这让本来还担心他因为书局生意影响仕途的万浪都有些抱怨起来:“你还知道来这儿啊?” “怎么,你万公子还没信心把这点报纸发行的小事给办妥了?咱们这可不是买卖啊,而是白送,还怕送不出去吗?”李凌笑吟吟地说道,“对了,这都六七日了,报纸都送出去没有?” “当然全送完了,早在两日前就送光了。而且……”万浪稍稍一顿,脸上的抱怨之色又变成了笑容,“你可知道就这两日里,已经有不少人上门来询问下一期报纸什么时候能出了,咱们纵横书局总算是露了一脸!” 李凌也咧嘴一笑:“原来你想见我是为了跟我显摆是吧?” “也不全是这个缘故,主要是我对第二期的内容有些含糊啊,因为接下来咱们可不会白送了,要没个真材实料,怕是会出丑啊。” “怎么,你是对我的小说没信心吗?” “那倒不是,可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看小说啊,倒是其他内容,才大家最感兴趣的……” “那就多在这些东西上花些心思,比如一些官吏在衙门里的心得经验,这些东西是别处看不到的,我却能拿到一些文章,还有,我们之前花钱雇请的对城中趣闻的挖掘也不能停了。万兄,我想这些东西应该也难不到你吧?” 万浪沉思了一下,苦笑道:“之前看你凑齐相关文章时我还不觉着有什么难处呢,现在才发现这东西确实千头万绪。不过我既然答应了和你一起把报纸创出来,就一定会尽力的。” “那就好,有你在,我是很放心的。真要有什么难处,那就去和漕帮人的说,让他们帮着想法子。” “那你呢?”见他有做甩手掌柜的意思,万浪不觉好奇道,“现在你那衙门里又变得忙碌了?这还远没到收税的时候吧?” “我吗?”李凌的笑容突然就是一个收敛,“不瞒你说,我在衙门里还真有件要紧事情需要处理呢。拖了这么久,也该做个了断了!” 第206章 箭已离弦 “当当当当当……” 临近中午,一阵突兀急切的锣声打破了户部衙门内安静的氛围,让诸多还在埋首案牍的官吏们都带着好奇朝外张去,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了呢。 片刻后他们才反应过来,这锣声正是来自于前院大堂跟前的那口召集衙内众人聚集的铜锣,可是今天怎么就突然被敲响了,之前也未收到半点消息啊? 带着心中疑虑,不少人都放下了手中文书笔杆,起身朝着前院而去,这其中就包括同样带了一脸惊疑的尚书叶宽和两位侍郎…… 位于二堂角落的公房内,项大幸的神色也是一阵变幻,偷眼打量着跟前还在慢条斯理写着什么的李凌。直到见他把最后几笔写完,又将几份文书账目什么的往袖筒里一塞,才站起身来:“项兄,咱们也出去看看?” “那个温衷啊,你真打算不留余地了?”项大幸没有即刻起身,而是犹豫地看着这个与自己同处一室有段日子的年轻人。 李凌最近在做的一些事情能瞒过衙门里的绝大多数人,但绝不可能瞒过他,毕竟两人一直呆在一块儿嘛。他也曾几次尝试着劝阻,但效果却几乎没有,而现在,李凌居然已经决定孤注一掷地下手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戏已开场,哪有罢手的道理?”李凌笑了下,“难道项兄你就甘心一直被排挤在这么个角落里,直到老死离任吗?机会不是忍出来的,而是由自己一手开创的!”说完最后看了对方一眼,已大步出门。 项大幸低低重复了一遍他最后那句话,神色又是一阵变化,最终还是一咬牙,起身跟上,随在大步向前的李凌身后,直奔前院而去。 此时前院已聚集百多名户部大小官吏人等,那面半人多高的铜锣前,更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不少人,议论声,责问声响作一片。而在他们的中间,一个书吏模样的男子正脸色青白地缩在那儿,别人问什么,他也没怎么作声,直到看见李凌出现,他眼中才有了些底气…… “大胆蔺晨,竟敢擅自敲钟扰乱衙门秩序!来人,把他给我拿下,严加审讯!”随着这一声断喝,一名专管衙门治安事宜的武官脸色阴沉地走将出来,一面下令拿人,一面在看到叶尚书等几人出来后,他是赶紧上前请罪:“部堂大人恕罪,也不知这边守着的几个兵卒去了哪儿,居然就让这蔺晨找到了机会胡闹,下官回头一定把事情原委查个明白……” 叶宽这边还没说什么呢,几个兵丁已经领命扑上前去,就要把那蔺晨拿下。不料这时他却突然挺起了胸膛,大声叫道:“慢着!叶部堂,两位侍郎大人,小人只是有要事要禀报,才不得以出此下策!” “简直就是一派胡言,你一个小小的书吏能有什么要事竟要跟部堂大人说?”这时另一些官员也纷纷从震惊中回神,当即出声呵斥。 “不错,即便你真有什么要禀报的,也大可报于自家上司所知,何必如此胡来?” “蔺晨,本官可从未听说你有什么要事需要跟部堂大人禀报呢!”这番话终于提醒了这个叫金焕的清吏司主事,他正是蔺晨的直属上司。 蔺晨稍稍慌乱了一下,但随即眼中又闪过了决绝之色,就在被几名兵丁一把按住的同时口中高喊道:“小人正是要揭发金主事假公济私,贪赃枉法!” 他这一声喊出,顿时让在场众多官员皆是一怔,就连抓住了他,想要把他往外拖去的兵卒的手也为之一松。随即,不少官员的目光都唰的一下落在了金焕的身上,直让他的身子也为之一震,随即才厉声喝道:“你简直是血口喷人,部堂大人,这个蔺晨平日里就偷奸耍滑,最是不可信。前两日被下官训斥了几句后还不肯认错,我有意将他开革出衙门。不想这厮竟怀恨在心,今日竟还闹出这么大的差错来……” 不等他把话说完,蔺晨又大声吼了起来:“大人,我有证据!就是这段时日,关于湖广今年秋税之事,金主事便从中动了手脚,那其中账目有着太多问题……”他明显也是豁出去了,完全不见犹豫的,就把如此要紧的事情都给喊了出来。 如此一来,叶宽再想不出面都不成了,当即一声低咳,慢步走出人群,先把手一摆:“把人先放开了,让他把话说明白了!” 尚书大人这一开口,两边的兵丁自然不敢不从,当即撒手退到一旁,金焕则神色一变:“部堂大人,此人所言绝不可信……” “可不可信只有听过才能知道,事关我户部税务,就是本官也绝不敢轻忽怠慢。”叶宽神色凝重地扫过面前众人,制止了对方的继续反对,而是看向蔺晨,“今日本官就给你揭发真相的机会,但你若敢拿话欺我,胡乱攀咬,诬告官员必然反坐,你可要想好了!” “小人不敢,我所言必然是实!”蔺晨的身子明显震颤了一下,但在和人群中的李凌对上一眼后,又安定了一些,当下就道:“部堂大人,您就没有留意过湖广这三年来所定税率多有问题吗?” “唔?”叶宽思忖了一下,还真没觉着其中有什么问题,又看向了已经走上前来的边学道,这清吏司其实真正管事的还是他这个侍郎啊。 边学道也在蹙眉之后摇头道:“下官并不觉着湖广这三年的税率有什么问题啊……若我所记不差的话,这三年与之前几年的税率相当,转运入国库的税银粮食也没多少差别……” “大人,这就是问题所在了,因为据小人所知,湖广一地这几年来已多开垦了不下两万顷田地,而且多半还是良田,可为何几年来当地交给朝廷的钱粮税款却不见丝毫增长?”蔺晨突然就提出了一个极其敏感的话题,顿时让在场众官员的神色一变,就连叶宽都微微愣了一下:“此话当真?” “部堂容禀,这湖广田地是否在数年间有此增长我们还真未曾仔细查察过,但有一点却是不争的事实,那就是随着每年的科举,天下各地诸多田地已归入那些有功名的士子名下,所以即便真有增加开垦,怕也被这些消耗所抵消了。”眼见叶宽似要被说动了,清吏司郎中戴宵便赶紧开口解释了一句。 金焕得了这一提醒,便赶紧补充道:“部堂,戴郎中所言甚是,这蔺晨所言听似在理,其实却只是在以偏概全罢了。他分明就是图谋报复,才刻意拿出这等似是而非的言论来诋毁下官!” “蔺晨,你怎么说?”叶宽面色阴沉地又问道。 蔺晨明显感到了一丝不安,但还是梗着脖子道:“小人并没有挟私报复,我只是就事论事罢了,数年来,湖广的税银粮食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此事本身就大有问题。大人若是不信,大可以查看其他各省的交税情况,纵然再富再贫,那都是有起伏的。” 经他这一提醒,边学道还真就想到了这一点。以前还觉着如此稳定的交税什么的算是最好的表现,现在才发现这事确实太古怪了,天底下哪有如此平稳的事情?这完全就是由人主动操纵而成了。 当下里,他看向了自己的下属:“戴郎中……你就一直未曾看出什么不妥来吗?” 戴宵眼中闪过一丝紧张,但很快又强自镇定了下来,勉强笑道:“部堂,侍郎,下官真不觉着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其他各省论粮食财富都不及已成天下粮仓的湖广,所以这儿才少有起伏……”这等解释其实已经颇为牵强,但一时之间,他又实在拿不出更有力的说法了。 叶宽却似乎真有被他说服的意思,略作沉吟后,又看向了蔺晨:“你可有切实的证据吗?” 蔺晨立刻就有些明白了尚书大人的心思,心中更感惶恐,但口中还是道:“这些年来,关于湖广的诸多账册文书便是证据,只要大人仔细去查,必能查出其中问题。小人不敢说谎,更不敢无凭无据地冤枉金主事!” “哈哈……简直就是欲加之罪了!”金焕这时终于是抓住了机会,当即呵斥道,“蔺晨,你口口声声说什么这不是想要报复本官,可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了。至于所谓的证据更是荒谬无比,我户部上下这么多官员查过的账册,怎么就可能存在问题,而且还独独就被你一个小小的胥吏给发现了问题?莫非你想说现在我户部上下皆沆瀣一气,故意在作假账,只有你一人是清白的吗?” 咄咄逼人的气势和言辞完全压制住了蔺晨,说到底金焕一直都是他的上司,威信自然是在的。而其他人,虽然察觉出了一丝问题,但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也全都没有站出来为这么个小吏说话的意思,毕竟这等事情谁知道水有多深呢? 可就在大家以为来自蔺晨的以下犯上的指控要到此结束时,一个声音却从后方传来:“部堂大人,下官可以为证,这湖广的税银钱粮的安排确实存在着问题!” 众人顿时诧异循声望去,正看到个年轻官员排众走上前来,戴宵等几人的目光更是一凝:“李凌……”  第207章 进击的观政官 在百多官吏异样目光的打量中,李凌施施然走出人群,先朝叶宽和两名侍郎深施一礼,作足了礼数:“下官户部观政观李凌见过部堂大人,二位侍郎大人!” 他这一自报家门又引得周围众人的一阵窃窃私语:“他便是那个李探花……” 好歹也是今科殿试探花,李凌在选择来户部观政时便曾引起过不少人的谈论,只是后来却遭人排挤,销声匿迹,方才渐渐被人所遗忘。现在他以如此奇怪的方式露面,确实叫人惊讶不已了。 戴宵更是眉头一锁,隐隐觉察出一丝阴谋的味道来,又看了眼身旁的侄子,只见戴万春也是一脸的担忧与茫然,却又不知该如何反应说话才好。 叶宽也上下打量了这个年轻人一番后,才不动声色道:“李凌,你既只是初至我户部不久的观政官,怎么就敢置喙如此大事?” “回部堂大人,下官虽然在户部不过区区两月,但也是我户部之官,既然事关我户部名声,自当站出来将知道的事情尽数说出了。毕竟此番我随项司库学习,多少也是有所长进的。更何况,我自幼读圣贤书,又得陛下如此看重超擢为殿试探花,更当一心报效朝廷了!” 李凌的回答不卑不亢,不但点出了自己绝非局外人,更把自己远比一般官员背景要深的重点也给挑明了。果然,听到这话后,叶宽只微微一笑,便道:“那本官倒要听听你对此有何高见了。既然你一直就在架阁库中观政,却又如何知道湖广税赋一事大有疑问呢?” “部堂明鉴,下官自然是不可能知道如今尚未定论的湖广税赋之事,但前两年的情况下官在项司库的指点下倒是曾仔细翻看过,并因此看出了一些问题的端倪来。” “哦?说来听听。”叶宽点点头,示意他细细说来。 李凌扭头看了眼金焕和戴宵,最后目光又扫过依旧有些迷惑的戴万春,这才从袖子里取出几张纸来,递了过去:“不敢有瞒部堂,下官不光看出了其中有些问题,还特意摘抄了下来,大人只要看看这些内容便可知下官没有撒谎了。” 叶宽随手接过,草草一看,就发现那上头是摘抄了湖广省内诸多州府五年里税率浮动,以及增减税款原委的细节。而李凌也在这时继续解释了起来:“表面看来,这湖广几年来的税率都不存在任何问题,哪怕真像蔺晨所言几年来多有开垦良田,但终究因为士子和灾荒等等原因而被抵消掉了。 “可若是真仔细看了这历年的相关账目文书,下官却发现了其中一个有趣的地方——短短五年时间里,湖广各府县有四成以上都曾遭受了灾荒,比如显隆二十五年,岳州境内就发生过水患,致使三县受灾,于是我户部报于朝廷,减免了当地两年三成的税款税粮;然后是二十六年,辰州又起旱情,同样有所减免;再然后是二十七年,沅州生出了蝗灾,又是同样的结果……” 戴宵在听他简单的陈述时,面色已经有些发白了,心中更是暗暗后悔,早知道这家伙能从以往的文书账目中看出这许多情况来,当日就不该把他踢到架阁库里去的,这真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了。 金焕的神色也从刚才的镇定变得慌张起来,但依旧嘴硬道:“这些能说明什么?我大越天下广大,哪个地方不是多有天灾?陛下和朝廷体察民情,所以在地方遇灾时减免赋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下官从未说过如此做法有什么问题,我只是质疑一点,为何这历年来湖广的灾情会如此有条有理,好像老天都安排好了似的,不让哪一处州府多受灾殃,却让他们轮流吃苦头,然后再让朝廷减免其赋税。”李凌回头又看了金焕一眼,这才猛地加重声音道:“部堂大人,此事委实太不合常理了,唯一的解释,那就是有人弄虚作假,为的就是让湖广的税赋一直保持在这个数字上。 “而且下官还敢大胆推断,恐怕这是我户部某些官员与地方官勾结所耍出来的手段,为的就是瞒过部堂及二位侍郎的眼睛,并借你们之手来瞒过朝廷和陛下之眼!然后,他们便可把多出来的那些本该交给朝廷的税赋银两什么的全部装入自己的私囊!” 这一番话道出来,简直惊掉了那百多人的下巴。谁也想不到,这么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连正式职权都没有观政官居然就敢当了这么多人的面把如此要命的事情直接给捅出来! 要知道这可不光是指证一个户部官员啊,还包括了湖广一地的诸多官员,比如当地巡抚,以及下属的一系列要员!若是此事真要深查,不知多少人要乌纱不保,甚至是脑袋搬家了! 汗水瞬间就从金焕的额头源源不断地冒出来,他看了眼戴宵,后者却依旧保持着沉默,也不知是拿不出对策来,还是已经放弃了。但他作为此事的密切关联者是断不可能就此束手的,当下便大声道:“简直就是欲加之罪!部堂大人,这李凌所谓的罪证,最多就是他的一点推测而已,就因为湖广这几年正巧碰上这样连绵的天灾就认定我户部有人与地方官联手舞弊吗?这也太草率了,只有这些没什么见识的年轻人才会作此一厢情愿的推断。 “大人,我户部定地方税率从来都是要根据当地实情来仔细查验的,绝非下官一人所能决定,难道其他所有人也都被下官收买了不成?还请大人还下官一个清白啊!”说到最后,他更是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满脸都是委屈的模样,真正做到了七情上面。 “谁说我只有这一个推断了?”李凌却是寸步不让地冷笑道,“证据我自然也有,不过在此之前,我只想问戴郎中一个问题,这等疑问部堂大人和两位侍郎日理万机,又未曾亲自过问湖广一省税赋之事未曾看出端倪也就罢了,可为何你也未曾察觉,并早一步提出质疑呢?”谁也没想到李凌会突然把矛头转到戴宵的身上,就是他本人也为之一愣,随即才阴沉着脸道:“李凌,你这是在质问本官吗?你是什么身份,凭什么让本官回答你如此无礼的问题?” “就凭我乃朝廷观政官!”李凌丝毫不怵地回看着他,也回答得斩钉截铁,“太祖皇帝当初设观政官时就曾有明旨,我等有臧否过问之权,可直奏天子!我乃天子门生,本科探花,既然查到了问题,自当帮陛下问个明白了!” 这下,全场官吏都彻底动容,也是直到这个时候,大家才猛然想起,观政官还真就有这么个职权呢,只是多年来未曾见人提及使用,还真就淡忘了。 所谓的观政官,乃是本朝太祖首创,就是让那些刚刚考上进士的年轻人去各衙门熟悉为官之道。但是除了让他们更快熟悉自身身份的转变外,他还刻意多加了一条,那就是观政官还有监察之权,只要他们看出衙门公务里有什么弊政,皆可指出,乃至于直接上奏朝廷。 太祖朝时,这些新科进士们确实发挥了一些作用,不过随着时代变化,尤其是御史台监察制度的不断完善,再加上诸多成绩出色的年轻人都进入都察院观政,这一职权也就慢慢被默认取消了。 但潜规则毕竟只是潜规则,朝廷终究从未曾下有明令说观政官就不能再指出衙门内的弊端了,他们也还有权直奏天子。只是作为“合同工”的他们为了自身前程着想,很多时候都选择了和光同尘,哪怕真发现了什么弊端,也只作不见。 但现在,李凌却用实际行动告诉所有人,观政官还是有这个权利的!哪怕你是一部郎中,在面对自己的质问时,也无法逃避! 戴宵刚起的那点气势瞬间消散,而周围零星而站的那些个新科进士们更是一个个张大了嘴巴,跟第一天认识李凌般死死盯着他,眼中既有惊讶,更多的,却是一股难言的畏惧。这个李探花远比自己以为的要可怕得多啊。 叶宽也在注视着这个年轻人,从他突然出来开始,这个年轻人就一直在给自己惊讶啊。但事到如今…… 叶尚书轻轻一声咳嗽,再把目光落到了完全呆怔住的戴宵:“戴郎中,你说一说吧,为何你竟没有看出湖广的税赋卷宗内多有疑问啊?” 面对尚书大人的问题,戴宵自然是不好再硬顶着不答了,只能是嗫嚅了一下道:“下官……下官确实有些疏忽了,觉着既然金主事已仔细查问明白,就不可能存在任何问题。”却是把一切都推到了自己的下属身上。 这让金焕的脸色越发难看,但还是强撑道:“此事下官是绝不敢以权谋私的,还请部堂明鉴……” “是吗?”李凌冷冷一笑,“项司库,你可还记得我国库粮米这五年来的调动吗?这其中,可有曾向湖广调拨过粮食?”这话却是问的人群背后的项大幸。 第208章 陷入僵局 这还是项大幸多年来首次被如此多的人看着呢,直让他一阵心跳加速,脸皮更是阵红阵白,竟生出了想要躲藏逃避的心思来。 但在对上前方李凌的目光后,他脑海里又不觉响起了昨日对方跟自己和盘托出计划后的一些说辞:“项兄,你也是寒窗十载才能进入的朝堂之中,却因被人排挤算计而又蹉跎十年,难道你就甘心吗?你就想继续如此默默无闻地再过十年,甚至二十年,三十年,直到老死? “你就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能吐气扬眉,把自己的才学真正地发挥出来?我很清楚你的本事与才干,也是该让咱们户部诸位大人知道你有多了不起了!现在机会摆在你面前,抓住了就能改变一切!是就此翻身,还是继续沉沦,只在你一念之间!” 这些话如此清晰地在他的脑海深处不断回响,让项大幸的神色不断变化,做着最后的挣扎。而这时,叶宽也在看了他两眼后发声问道:“项司库,你又掌握了什么证据啊?” 颇具威严的话语传入耳中,让项大幸的身子再度一震,这才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几步,在感受到跟前那些原来连正眼都不屑看自己一下的同僚此刻盯着自己,又向两旁让去的动作后,他心中那点微弱的胆气竟是慢慢增加,并推动着他越发昂首挺胸地向前,最后更是一扫以往的卑微模样! 李凌看着他无论是举止还是表情上的变化,脸上也露出了笑来:我知道你的才能远在许多人之上,现在就到了向所有人展现这一切的时候了! 终于,项大幸脚步站定,看向面前的几个顶头上司,张嘴,声音却很是嘶哑,甚至因为紧张而带上了一点颤抖:“回……回部堂大人的话,李,李温衷所言确实,因为就下官所记得,国库近十年来只有五次曾拨粮拨银救济湖广,但都与之前账目文书中所提到的湖广某地遭灾不符……” “可笑,你一个清吏司司库怎么就会知道本司掌管下的国库钱银账目?”戴宵当即出声质疑。确实,作为户部最重大的一个职责,国库的掌管自然是落在户部司之手,由尚书亲自执掌了,的确不是一个清吏司的小官能接触到的。 “因为……因为下官曾在两年前被临时借调本司整理过数年账目,看过那上头的内容……”项大幸壮着胆子回话道。 戴宵冷笑:“这就越发荒谬了,两年前的事情和账目,你怎么可能记得如此清楚,居然到今日还能说得头头是道……” “下官确实记得,只要是我曾仔细读过的账目,十有七八都能在数年后全部复述出来。” 他这话一出,在场人等露出了惊讶或不信的神色来,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哪会有人能有如此记忆力的?这天底下过目不忘,博闻强记之人自然所在多有,但他们所记的多是经书文章,但那些庞杂无序的数字什么的,可就从未听说有人会将之记下,并且一记就是数年了…… 李凌笑着看向项大幸,冲他微微点头以为鼓励。虽然没有真个开口,但他眼中的意思却很清晰地传达了过去:“项兄,是该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有多么了不起了,大胆放手,展现出来吧!” 似乎是受到李凌鼓舞的关系,这一回项大幸真就挺起了胸膛,面对大家的质疑,口中缓缓说道:“显隆二十五年,国库拨银三十万两,粮五十二万斛入湖广,以赈当地襄阳、宝庆和郧阳三府之水灾;二十七年,国库拨银十二万三千六百两,布匹三万五入湖广,以赈黎平府下三县开泰,下江等三县之雪灾……” 听着他把这些详细的,有零有整的数据一一道来,便是那些心存疑问的官吏们都无法再提出质疑了。而叶宽的神情则变得越发凝重,既有对户部埋没如此人才的愧疚,也有对此番弊情的恼怒——李凌刚才的一番说辞,再加上项大幸此刻的作证,已经足够叫他相信湖广的赋税确实存在着大猫腻了! 当项大幸把最后一组数据报出,现场百多人已是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用见鬼一样的眼神盯着这个以前毫不起眼的司库官,他真就因为两年前翻看过一些相关账目,所以到了今日还能将之如数重复出来?这记忆力也太惊人了吧? 李凌颇为感慨地看着项大幸,心中更是一阵感慨。事实上当日自己也曾被他如此惊人的记忆力给吓到过,那是自己为了了解更多关于戴宵的情况而拼命翻查过往账目时,随口提过几个问题,结果对方能分毫不差地报出相关数据。 好奇之下,他又询问了项大幸更久远,更偏门的数据,结果对方却是好不迟疑地给出了准确答案。也是直到那时开始,李凌才知道户部把一个多么难得的人才给埋没在了偏见之中。 是,他项大幸在科举中的确没能考出好成绩来,只是同进士出身。但是他对数字的敏感性和记忆力却是远超这个世界上九成九以上的人,像这样的特殊人才,本就该在户部掌管诸多要务的。结果,他却因为出身家世和低调的性格等等原因被留在了小小的库房里,一干就是十年,他的才能完全就没被任何人发现…… 李凌既然知道了这位同僚有此惊人的天赋,自然是要拉他一把的,同时这回还可以利用一下他的能力,从而彻底解决掉戴宵这个想要压制对付自己的敌人! 在现场所有人诧异愣怔间,李凌再度开口:“戴郎中,现在你还有何话说?如果真按你所说的,这几年来湖广多有天灾,那为何国库从未因此就拨付钱粮救济赈灾?哪怕真有这样的赈济,却也与你们记录在册的说法完全不同?你可别告诉我等,这是因为当地官员想替朝廷分忧,才自己想法解决了一切,这等说法根本就不可信!” 面对李凌如此直白的质问,戴宵的脸色已变得一阵青白,但他依旧强自镇定,回道:“这其中的因由有着太多方面,一时间本官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但事情绝非你所言其中有什么私相授受的弊情。” 说着,他又看向叶宽:“部堂大人,下官确实不曾以权谋私,这李凌等人所告看似在理,可多半皆是他们的一些推论罢了,却并无半点实证,还望大人明鉴!” 叶宽若有所思地盯着他,面色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戴郎中,到了这时候你还不肯认罪吗?” 他是真感到愤怒了,因为这一回对方确实做得太过分了。身为户部尚书,他很清楚在这个油水丰厚,过手都是千万两银子的衙门里没有什么人真能保持彻底的清廉,他也能容许手下官吏在框架之内谋取一些私利。毕竟事情还得靠下面的人来办,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他还是知道的。 但是这一默许却是存在一条底线的,而很明显的是,现在被揭发出来的戴宵及其党羽是彻底越过这条线了!清吏司量定天下各地税赋,这既是权力,也是他们户部立足朝廷的根本所在,一旦这上头出了问题,必然招来朝野非议攻讦,说不定连他这个尚书都要担上重责,丢官罢职皆有可能! 感受到来自上司的强烈愤怒情绪,戴宵的心头也是一阵阵的抽紧。可到了这时候,他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矢口否认:“大人,下官就是胆子再大,也不敢在税赋重事上如此胡来啊……我在文书中所写种种皆是实情,至于其中原委,一时确实不好解释,但大人若有怀疑,大可以派人去湖广细查,那些天灾是定然会有记录于官衙之内的!” 李凌先是一愣,随即便明白了他这一手开脱的高明之处:确实,戴宵身在户部多年,那也是做账的好手,在其笔下,什么破绽都能掩盖起来,即便以李凌的查账本事,也无法从那些账册卷宗中寻到数据上的问题。这也是他敢于如此肆无忌惮以权谋私的底气所在了吧! 而没有确凿物证,只靠李凌刚刚提出的这些说法,最多就是一些推测,哪怕放到朝廷上也很难入其之罪。至于户部或是朝廷接下来派人去当地详查,只怕到时已经收到风声的湖广地方官员已经把一切破绽都给弥补上了,自然不可能再有任何收获。 想明白这一切,就是李凌都不得不佩服戴宵的心思和手段! 叶宽自然也能想到这些,所以神色愈发阴沉,可一时又无法发作,只能哼声道:“好,真是好得很啊!”他甚至比李凌看得更深,因为他很清楚,戴宵背后可还有大靠山呢,一旦自己真强行追查,必然会陷入更庞大的纷争漩涡! 就在事情重新陷入僵局,所有人都知道事情有问题,却又不知进一步该如何细查,而戴宵则略舒出一口气来,觉着还能翻身的当口,那个之前挑起事端,又随着李凌的出现而被所有人遗忘的小人物,书吏蔺晨又突然开口:“部堂大人,下官还有一事要禀报……” 第209章 真正的杀招(上) 似是受到李凌他们言行的影响与鼓励,这时的蔺晨的胆子也是越发的大了,连带着他的嗓音也变得洪亮,直视前方的叶宽大声道:“部堂大人,不光是湖广税赋有疑问,江南的税赋也藏着猫腻……” 这话一出,让刚刚还有些沉寂的现场又响起了一片轻呼,而戴宵则跟被踩了尾巴的老猫似的突然扭头喝道:“大胆蔺晨,竟敢如此胡言乱语,攀咬官员!你不过就是金焕手下一名书吏罢了,如果说湖广税赋有问题你还能看出什么端倪,这江南税赋与你有丝毫关联吗?居然也敢大放厥词,真当我户部衙门可任你胡说了?”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又迅速在另一名下属主事的面上一扫,此人正是户部江南清吏司主事卞涌。他当即会意上前:“部堂大人,下官冤枉啊。我处理税赋大事素来小心,不敢有丝毫怠慢,又怎敢,怎敢做出什么贪赃枉法的事情来……” “这卞涌确实一向清廉低调,也未听说他以前做过什么错事……” “难道那蔺晨真个在情急之下顾不上真假就随意诬陷官员,想把事情彻底闹得不可收拾吗?” 本来还对李凌他们的举告有些相信的众官吏这时反倒开始产生怀疑了,虽然口中没说什么,但心里已经犯起了嘀咕。 “蔺晨,你怎么说?若无确凿证据,这便是诬陷,一旦反坐,你当知道是什么后果!”叶宽大感恼火,如果之前自己还有一定主动,现在江南的说法一起,反而有为戴宵他们开脱的可能了。 “小人不敢乱说,确实是在几日前偶尔听到有人提及江南税赋内藏玄机啊……”蔺晨一脸的惶惑,“他们说,说今年的江南税赋已定,却比往年高了三成,这完全是不合理的,怕是其中被人做了手脚!” “哈哈,听说?就因为听人说了几句闲话,你就拿出来当作攻讦本官的证据了?部堂大人明鉴,什么时候这样的流言都能成为指证朝廷命官的证据了?”戴宵这时自觉抓住了破绽,当即连声叫屈。 与此同时,卞涌也跟着喊起了冤枉来:“部堂明鉴,下官也是按照朝廷法度规矩,还有江南这几年来的土地人口和商贸而厘定的税率,绝不可能存在什么弊情……” “山阴临安两府,今年的税率突然要比去年高出四成,这明显就是不合常理的乱命!”蔺晨这时算是完全豁出去了,再度大声叫道,“我还知道,这是戴郎中为了敲打之前不肯拿出五千两银子的两地官员……” 话音一落,大家的目光再度落到了戴宵和卞涌身上,因为一个月前,还真有江南几府的官员来户部商量税赋事宜,至于结果如何,就只有清吏司的几名官员自己知道了。 感受到压力的卞涌看了一眼一旁有些失魂落魄的金焕,这位同僚现在的处境已是极其悲剧,哪怕戴宵最后能脱罪,只怕湖广一事查到最后他也必然受到牵连,恐怕官位难保。 而相比于湖广,江南税赋只会更加重要,而且如今朝中还有三成以上的高官自身就是江南人氏啊,一旦这些人知道了此事,怕是一定会出手的。到时候,戴郎中或许能全身而退,自己这么个户部主事可就无法自保了。 他固然是戴宵的亲信,可再亲也没有自身的官职更亲啊,更何况……想到这儿,卞涌就是一声叫:“部堂,下官知错……” “嗯?”几乎所有人都猛一个哆嗦,这是要主动认错了吗?叶宽更是精神一振:“怎么说?” “不敢有瞒部堂,江南税赋一事下官固然尽心竭力,但因戴郎中所命,故而这山阴和临安两府的税赋却非下官所定……”卞涌的意思很明白,我把这一职权给交出去了,所以哪怕真出了什么状况,也与我没有半点干系。 叶宽却有些气乐了:“怎会如此?” “只……只因观政官戴万春想要熟悉我户部诸多事务,所以戴郎中就把这两府税赋一事交由他来处断了。”说这话时,卞涌不自觉就垂下头去,不敢与恶狠狠望来的戴宵正对。 叶宽的声音随之而起:“戴宵,可有此事?” “有……有的。”戴宵是真没想到自己的亲信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给自己一刀,但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不过那两府的相关文书卷宗他都仔细看过,确实做得没有任何疏漏,即便税赋比之去年有所增加,也是合情合理的。 戴宵自身固然有着足够的底气,可他明显高估了自己侄子的心理素质。事实上,自从这场风波开始,许多人都把矛头对准自家叔叔后,戴万春就是一阵阵的恐慌不安,而当话题转到江南税赋,尤其是山阴临安两府内容时,他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 卞涌最后的出卖,终于是让这个未经朝廷风浪的年轻观政官瞬间崩溃,就在叶宽的目光从戴宵面上扫到他身上时,他便不由自主地叫了起来:“与……与我无关,这两处税赋的厘定是李凌所作,就是有问题也是他犯下的过错!” “什么?” 这一回,叶宽,两名侍郎,戴宵同时变色,其他官吏也都露出了诧异的神色来——你们这是在转卖货物吗?居然将如此大事层层转手,从主事交到观政官,再交到另一个在库房打杂的观政官手里? 要是放到后世,这还有一个专用名词,叫作层层外包了…… 这些人里,最感到震惊的还要数戴宵,他死死盯着自己的侄子:“你……你居然把如此重要的差事交给他人帮办?” 戴万春低下了头,不敢回话。但这时戴宵却已经有些明白其中原委了,心头一阵发寒,这下事情真就麻烦了,因为早从刚才李凌挺身指证就可知这个年轻人很不简单,下手更是犀利无比。而现在,这两府的税赋之事交到他手上,不正是授人以柄吗? 山阴和临安两府今年的税赋确实存在问题,其根源也确实如之前所说的,是因为两地官员不肯与他戴郎中好处,所以他必须杀鸡儆猴,要不然今后还有其他官员敢不给他面子吗? 但戴宵也很清楚兹事体大,江南不比湖广,那是真正的本朝财赋重地,而且加税也不像为人减税,一旦出了差错,极可能引火烧身。所以他都不敢让本来就胆小怕事的卞涌来做这一出账,而是选择了更可靠的侄子戴万春,毕竟他二人可亲叔侄,打断骨头连着筋,是最不可能出卖自己的人了。 可戴宵千算万算也没能算到自己侄子会突然来这么一手,把差事交到了李凌的手上。无论他是出于自保——一旦出事还可以把罪责推到李凌身上,现在他就这么做的——还是出于偷懒,反正自己是彻底被侄子给坑了。 这时,有不少目光都重新落回到了李凌的身上,而他看着也有些茫然。叶宽则在强压下心中怒火后问道:“李凌,可有此事?”今天被揭发出来的不合常理的事情实在太多,让叶尚书都觉着有些麻木了。 李凌沉默了片刻,这才点点头:“回部堂,前些日子,戴万春确实曾让我帮他处理过一些文书账目,其中就包括山阴、临安两地的税赋厘定。” “你为何会肯帮他?你不是在架阁库内办差吗?” “因为同年交情……”李凌的话才刚一出口,就被戴万春一语打断:“因为你也犯下了极其严重的过错被我查到了!部堂,李凌他前段日子几乎天天一早就离开衙门不知所踪,如此玩忽职守,实在罪该严惩!” 已经到了这一步,李凌彻底站在了自家叔侄二人的对立面,戴万春自不可能再帮他保守那个秘密,当即大声说道:“部堂大人若是不信,下官手上还有他亲笔所写的认罪书文,足可为证!” 自叶宽而下所有人都木然地听他说着这些,今天闹出的幺蛾子已经够多,李凌这一事还真就不算什么太严重的过错了。但身为尚书,叶宽还是忍不住问了句:“李凌,他所告属实吗?” “回部堂,下官前些时日确实曾有数天不在衙门应差……不过我并非因为躲懒才这么做的,更不像戴万春所说,是去外头寻欢作乐了,那都是他逼我在那份认罪书上所写。下官所以外出,只是想要查明白湖广税赋上的那些疑问,所以我特意去了两市,找了当地商人来询问湖广近年来的灾情……”李凌当即回答,还给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戴万春见此刚要进行反驳,却见李凌嘴角一勾,朝他一笑,这才又道:“还有部堂大人,下官更有一件奇怪的事情要说,那就是关于山阴、临安两地税赋的。我当日确实帮他处理了相关之事,但是,账目文书中,我厘定的税率比之去年这二地的税率多出了也就半成而已,哪有四成之多?” 真正的杀招,在这一刻,由李凌亲手递了过去!  第210章 真正的杀招(中) 李凌的话让叶宽脸上的疑色更重:“此话当真?你可有什么证据吗?” 没等李凌作答呢,戴宵已经迅速叫了起来:“断无此事!部堂大人,下官承认,之前确实有将山阴、临安两地税赋之事从卞涌手中移交于戴万春,也确实是有以权谋私,想要栽培自己侄儿之意!但是,下官又岂敢真在税赋重事上做什么手脚,倘若戴万春若言是实,那么这两地税赋有什么差错也都是李凌所为,摆明了这是他为了报复戴万春的阴谋!” 事到如今,为了替自己开脱,戴宵只能暂时把一些小问题给承认了,同时却把最大的过错直接推到李凌头上,倘若最后真查出来这两地的税赋厘定有什么问题,那也是他为了坑害自己的手段。而且,为了防止再被自己侄子所坑,他更是抢先开口,不给其任何一点说话的机会。 到了此刻,戴万春自然也明白叔侄二人已落入到极其危险的境地,而李凌正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自然紧跟叔叔说道:“大人,下官确实因为一时糊涂躲懒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但给我再大的胆子,下官也绝不敢在税赋大事上动什么手脚啊,还请大人明鉴啊!” 两人这番话当真是说得七情上面,使有些人不自觉有些相信了。毕竟,戴宵的身份摆在这儿,怎么也比一个小小的观政官要可信些吧? “李凌,你怎么说?”叶宽再度问道。 略作沉默后,李凌看着那对叔侄道:“大人,下官还是那一句话,我所做的两地税赋结果绝不是比去年增加了四成,必然是被人偷偷更改了!” “那证据呢?”叶宽盯着他道,到了这时候,就连他都不觉有些怀疑李凌这番话的真实性了,又或者说他为了户部衙门的稳定和名声,在李凌和戴宵之间,必然会选择后者。 戴宵也觉察到了这一点,立刻抓住机会,给予李凌压力:“是啊李凌,口说无凭,证据呢?要知道适才你已经自己承认那山阴、临安两地的税赋是你最终厘定的,现在出了问题却又推说那不是自己得出的结果,哪有这等便宜的事情……” 李凌的神色随着他们的步步逼问而几番变化,最后突然道:“那税赋文书上说不定就有证据,我明明记得……” “那就去拿来一看便知!”戴宵当即扭头看了眼围着的一群书吏人等:“你们谁去我房中,把那两份文书给我取来,交由部堂大人当面审看!” 当下里,就有两名吏员答应一声,扭头就往后边院落而去,不一会儿工夫,两人就把两份文书取了来,交到了叶宽手中。 叶宽接过打开上下看了一遍后,两条眉毛又迅速纠结在了一块儿,即便已经知道这两份东西存在着问题,可仔细看上头的数据内容,居然就看不出破绽在哪儿,好像这两地今年当交的税赋就该要这么多似的。 这让他的脸色愈发阴沉,又扫了一回后,便把文书交给身旁的下属,让其递给兀自沉默的李凌:“你自己看看吧,这上头可都是你的‘心血’啊!” 李凌接过文书,也仔细看了起来,一边看着,脸色又是一阵阵的变化,口中则喃喃道:“这不对啊,我做的账目就不是这样的……怎会如此?而且,而且这文书上的笔迹也不是我的,大人明鉴,这压根就不是下官所做的账目!这根本就是戴万春的笔迹,我不会认错,就是他的!” 当叶宽把目光落到自己头上的瞬间,戴万春就急吼吼地叫了起来:“大人明鉴,这字迹确实是下官的,但我也就是照抄了他交给我的文书而已,所以这账还是他李凌所做!” “那不可能,我做的账绝不是这样的,它们……”李凌还想要作着分辩,戴万春已迅速截断道:“李凌你别狡辩了,别以为这上头的字迹不是你的就能推卸罪责,我还有证据证明这一切就是你所做。” 说着,他又看向叶宽:“部堂大人,下官还留着他的原件文书在一众文书之中,只要让人去找来一对,自然可知真假。” “你们两个,再去一趟,把东西取来吧。”叶宽倒是从善如流,当即点头吩咐道。那两名书吏忙答应一声,又转身回了后头。 此时的李凌已经面色苍白得可怕,倒是戴家叔侄二人在眼看着局势大有扭转希望的情况下心情放松下来。戴万春更是盯着自己的同年冷笑道:“李凌,现在证据确凿,你再也别想为自己开脱了!还有,我算是看出来了,今日这一切应该都是你在背后捣鬼,你完了!” 不知是不是真就觉着阴谋败露的缘故,此刻的李凌对戴万春的嘲讽完全充耳不闻,只是嘴中念念有词,却叫人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半晌后,那两名吏员又赶了回来,其中一人手中确实捧了一份文书,赶到后,就将之交到了叶宽手上。 叶宽接过一看,脸上的神色又冷了三分:“李凌,你自己看吧……”说着,手一甩,已把文书直接丢到了他的面前。只看这一动作,所有人都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显然,这份原件是和最终的文书相一致的,也就让人认定了一切都是李凌所为! 李凌有些狼狈地弯腰把文书捡起,略有些颤动地打开看了起来,片刻后,再度发出惊呼:“这不对啊,这不是我做的那一份……” “哪有什么不对?这上头的字迹都是你李温衷的,难道还能有人造假不成?”戴万春大声叫道,“事到如今,罪证确凿,我劝你还是承认了吧,不然到时候用上了刑,你只会吃更多苦头!” “可……可是……”身体都开始剧烈颤抖起来的李凌还想做着最后的挣扎,可一时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见此,叶宽便把手一摆:“将他给我拿下,本官待会儿倒要问他一问,为何要在我户部衙门内闹出这等事情来!” 显然,为了将今日这桩事情只压在衙门内部,就必须只找一人把所有过错都给背上了,李凌就是不错的替罪羊了! 当下里,几名军卒已领命扑上,几只有力的大手更是按在了李凌的肩头,便要将他按倒在地,然后捆绑起来。而这时,他突然身子一震,用尽了全身气力,大声叫道:“慢着!” 这一刻,李凌神色间竟带出了极强的气势,竟使得那几个军卒都下意识地撒手后退,而他的目光则在那文书原件上一番扫动,突然道:“部堂大人,我知道问题在哪儿了……”说着上前一步,举着那文书亮到对方,以及周围众人面前。 大家都下意识地跟从他手上的动作在文书上看了起来,跟前几人瞪大了眼睛,也没能看出个所以然来。本来还有些紧张的戴宵也忍不住哼了一声:“李凌,你以为如此装神弄鬼就能为自己开脱吗?” 李凌却没有理会他的嘲弄威胁,只是大声道:“部堂,各位大人请看,这上头有着十多处截贴啊……这……我明明记得我在做这账目时没有这么多截贴……而且仔细看这上头的内容,皆是数字,而且笔迹也与我其他位置的略有不同!” 随着他这一说,附近两名官员在眯眼看了一阵,还真就轻轻点头:“确实有些古怪……” 李凌趁机道:“这是有人在我的文书上做了手脚,改了数字……”说话间,他伸出一指,用力在其中一块截贴上抠动几下,再用力一撕,真就把这种在寻常公文里颇为多见的小纸片给扯了下去,从而露出了下方的几个数字。 “这才是我所写的文书账目,还请部堂明鉴!”李凌说着,高高举起了手中文书,示意对方拿去再看。 叶宽也是一脸的诧异,微微点头,才有人将此文书重新交到他手上。而后就听李凌道:“我记起来了,这份文书上我共有三处截贴,分别是在第一页关于山阴田亩数字上,第三页关于山阴去年人口上,还有就是最后我写错了两字……其他若还有截贴,必是他人伪造!” 叶宽的眉头皱得更深,但还是照他所言,将文书上多出来的十多处截贴一一撕去。随着这些纸条的不断离开,下边的数字也全都显现了出来。以他多年在户部任职的经验,只消草草扫看过来,就可得出一个结论,眼下这份文书账目竟与之前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到最后,更是得出了一个截然相反的结论来—— 山阴一地今年的赋税也就比去年多了不到半成,而不是刚才所看到的四成! 也就是说,李凌说的都是真的,他确实做了这账目文书,可随后却被人刻意篡改了!刹那间,叶尚书再度抬头,他满是狐疑的目光就再度落到了戴家叔侄二人的面上,让两人的脸色瞬间唰地一白,吃吃道:“部堂大人……这……我们真不知道有此一事啊……” 第211章 真正的杀招(下) 一张小小的“截贴”,放在任何一处大越衙门内都不会被人注意到,对许多官吏来说,公文上的截贴他们甚至都可以做到熟视无睹,觉着那就是完整的一张纸上的内容。 但今日,在户部衙门内,当着上百官吏,李凌却用事实告诉了所有人一个道理,再小的一件东西只要用对了地方,就能发挥出超乎人们意料的作用! 看着这份已经被去掉“截贴”的公文,看着那刺眼的,已经完全改变全盘账目的文书,戴宵的整个身体已经开始剧烈颤抖。他终于明白李凌为何就敢以观政官这么个卑微身份跳出来指证自己这个一司郎中了,原来他之前所表现出来的慌乱无措那都是骗人的,原来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在李凌的安排与掌控之下。 可笑自己刚刚居然还轻视这个年轻人,觉着他构不成丝毫威胁。原来自己和侄子早掉进了对方的算计陷阱之中,直到最后对方才猛然揭开谜底,让自己落入到万劫不复的深渊…… “戴郎中……”叶宽森然的话语再度响起:“对此,你还有何辩解吗?” “这……这都是李凌挖下的陷阱!他故意卖出破绽,那些截贴上的文字也都是他所写,这是他栽赃于我们!”戴万春这下是真个惊恐到了极点,当下便大声叫嚷了起来。 戴宵也在一震之后紧跟着说道:“不错,这一切都是李凌刻意作下的阴谋,就是为了这一刻……部堂大人,下官知错,我不该把如此要紧的事情交给戴万春处理,更不该如此相信他的能力,而对账目未作深查。要是下官能尽心去查看的话,这点计俩是绝瞒不过我的……” “怎么,直到现在你还不肯承认是你篡改了这份文书吗?”叶宽寒着脸盯着他问道,这回的态度比之刚才更生硬了几分。 事到如今,戴宵深知自己绝不可能认罪,不然后果将极其惨烈。不光是这一桩弊情,之前蔺晨他们的指控,甚至更多户部内的一些污糟事,怕是都会全部落到自己头上。所以哪怕此刻情况已经坏到了极点,他也必须强自撑住,只要咬定了自己没有做过就对了。 “部堂大人,下官冤枉,下官是清白的。而且只凭李凌这一点指证尚不足以构成直接证据,他与下官侄子有过节,这是他的构陷,望部堂大人明鉴!”说着,戴宵再度跪倒,神色极其郑重地又道,“此事就是报上朝廷,报到陛下那儿,臣也不会认罪,而且朝中同僚也不会眼看着下官被人如此陷害的!” 叶宽轻轻哼了一声,对方是摆明了告诉自己,没有确凿证据就别想把罪名按到他的头上!而且还话里有话地点出了他在朝中可是有靠山的,一旦事情闹上朝廷,很可能就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扯皮,到时候或许戴宵会受到惩处,但户部也必然会伤元气,就是他叶尚书也将麻烦不断啊。 说一千,道一万,就是缺一个一锤定音的证据!哪怕李凌已经拿出了如此“物证”,却依旧还不足以动摇一名朝廷正四品郎中啊! 包括项大幸和其他新科进士观政官在内的诸多底层官员这时是真彻底看傻眼了。今日这场风波堪称一波三折,起伏不断。 这个看似与他们身份相当的李凌的精妙手段已足够让他们回味良久,惊叹连连了,可最终呈现出来的结果看,他似乎依旧无法取得真正的胜利啊。而一旦今日真没能把戴宵定罪,一旦等其翻过身来,以如今李凌的这点官阶,只怕是必然要遭报复,也必然难以幸免的。 所以此刻不少人都用同情的目光看向李凌,他今日已表现得足够好了,但地位上的差距终究是难以逾越的鸿沟,所以依旧难免失败!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此刻的李凌脸上却看不见半点气馁或是愤怒,甚至于还挂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在叶宽都有些无以为继的当口,他又突然问道:“戴郎中,其实所谓的证据一直都是存在的……” “你说什么?”戴宵心头又是一跳,这个年轻人的厉害他们领教得多了,任何一句话都足以让他感到紧张。 “部堂大人,就下官所知,戴万春自入京以来花费的银钱何止千万,他为了广交朋友,早在会试之前就已在京城中博得了一个青楼佳公子的美称,可以说是日日都流连其中。我倒要问一句了,你戴家纵然是淮南名门,广有田亩,但也不可能拥有如此多的钱财可任你胡乱挥霍吧?那这些钱的来源是哪儿,可是来自戴郎中平日里不可告人的收入啊?” “李凌,你这是欲加之罪!万春他平日里热情好交朋友,所以出手稍微大方了些,这难道还是罪过了不成?别说我戴家在淮南多年积蓄足够供他挥霍,即便真可能存在什么问题,也不是你能置喙的!”戴宵当即出言反对,同时还看了眼叶宽。 虽然他没有明说,但意思已经传递了过去。而叶宽也果然如他所想那般低咳一声:“李凌,此等猜测之言不得再说,朝廷官员的家产,可不是你能过问的。” 李凌年轻所以不知道这里头的水有多深,叶宽却是心知肚明的。大越已历百年,到了本朝,官场之中官员何止千百,但真正能做到清廉如水的又有几人?太多人都依靠着各种手段来侵吞公帑民财,对此,就是陛下,只要他们做得不算太过分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的,又有哪个人会真作深究啊? 而李凌现在提到的这一证据若真推行了,去查了,那只怕就要打开官员间互相以各自财产为把柄的互相攻讦的大门了,这是任何人都不可能认同的,哪怕叶宽这个户部尚书,也不敢触犯满朝官员的利益——事实上就是他自己,也没靠着官位搂钱啊…… 这下李凌是彻底没辙了,整个人也沉默了下来。而周围那些官员们则是各自松了口气,要是真按照刚才的说法查起来,只怕谁也没有好下场。 就在这气氛变得有些古怪的当口,大门处一人突然走了进来,在看到汇聚于此的满衙官吏时,他还猛吃了一惊:“这……这是……” 来的正是清吏司员外郎陆佑陆仁嘉,今日一早他就因为公务去了别处衙门,直到现在方回,所以并不清楚这场风波。此刻明显有些惊疑难定,看看面色如铁的尚书大人,又看看还跪在那儿的戴家叔侄,似乎是有些明白了什么,赶紧就走上前来:“下官见过部堂大人,两位侍郎大人……” 戴宵见他到来,只觉一阵欣喜,赶紧就道:“陆员外,今日这李凌竟敢以下犯上,告我以权谋私,在各地税赋上做了手脚。你是我清吏司的老人了,也最是了解本官为人,可得要给我说一句公道话,本官是这样的人吗?” 他这一喊,还真就让大家都把目光投到了这位姗姗来迟的员外郎身上,这让陆佑颇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又把目光落到了叶宽身上:“部堂大人……” “陆佑,你在我户部已有二十年时间了吧,一向也是勤勉之人,你的话还是有些用处的,就说一说吧。”叶宽这时也希望能有人给自己搬把梯子过来,自己好借坡下驴,至少把事情给收尾了吧。 既然戴宵找上了陆佑,那就索性给他们这个面子,好歹别真把大家的关系弄得太僵。是的,到了这时候,叶尚书已经决定放弃李凌了,哪怕这个年轻人确实手段高明,人也够聪明——他有八成把握可以确认,今日一切都是李凌一手策划,而那山阴、临安两地公文上有无截贴截然相反的表述,也必然是出自他手。 可以说,光看这一手漂亮的做账本领,就是他叶宽都极难做到,所以可以看出李凌在财税方面确实有着远超他人的能力,他是真想重用如此年轻人啊。 奈何,李凌这次找错了目标,戴宵真不是他一个全无根底的观政官能打下去的,朝廷上,衙门内,有时候不是手段高明就能取胜,还得看你的身份,你能借到的势啊…… 所以今日之后的结果已经很明显了,戴宵可能会受到惩治,但李凌则必然丢官,甚至入狱! 陆佑有些意外地又看了看周围,最后还和一直盯着他的戴宵交换了一下眼神,示意他不必惊慌,这才措辞道:“既然部堂大人有命,那下官只有实话实说了。戴郎中他……确实有可能为了自身利益在各地税赋上大作文章,这其中最可能被他做手脚的,就是我大越财富粮食重地的江南和湖广,因为那两处并不由下官过手,而全由他自己审断。另外,就在数日前,下官就曾听到戴郎中在与山阴和临安官员见过后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会让他们知道自己厉害的,会让那些官员乖乖跪到他的面前认错……”  第212章 功夫在诗外 刚刚而起的笑容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在了戴宵的脸上,因为这转变来得实在太突然,竟让他整个神情都变得极其古怪,似喜似怒,张口瞪眼,却又说不出一个字来。 其他官吏人等也比他好不了多少,自尚书叶宽而下,诸多人等也尽皆满面诧异,死死盯着说出这番话来的陆佑,都要以为他这是得了失心疯了。 唯一例外的或许只有李凌了,他似是早就知道是这么个结果了,所以表现得极其淡定,很快便看向叶宽:“部堂大人,此番虽然尚无物证,但人证已不止下官一人,还请部堂明断!” 叶宽这时才猛然醒转,目光倏然一缩,深深地看了李凌一眼,又转向陆佑:“你所说确实?” “下官所言句句属实,其实不光是下官,在我清吏司内,还有不少人皆曾听郎中说过一些相似的话呢!” 就在陆佑这句话一出口的同时,当下就有数名书吏突然站出来指证起来:“小人等确曾在公房内听过戴郎中提过要惩治山阴、临安两地官员,说什么税赋大权在我不在你……” “小人也听郎中提过一嘴,说若是江南一地能跟湖广一般便不用犯愁了云云。”…… 在戴宵还为这想象中的救星变成致命一击而恍惚的时候,更多本来没什么话语权的书吏人等纷纷跳出,七嘴八舌地指证他曾说过要以手中权柄谋求私利的话语,这些话语落到耳中,让他盛怒到了极点,同时又恐惧到了极点。 如果是正常情况下,这些人的指证自然难动其分毫,就连李凌这名观政官的多番进攻都难以真正撼动他,更别提这些衙门里的小人物了。但是,现在却不一样了,随着不利于他的说法和证据不断累积,到了此刻,哪怕尚书大人有意保他都已经极其艰难。正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脸色几番变化后,叶宽终于一声断喝:“来人!把戴宵三人给我拿下,本官定要仔细审查之后,给朝廷,给我衙门上下,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随着这一句说出,李凌终于可以确信这回戴宵是彻底完了,他是绝对经不起细查的,就如自己刚才所说,他戴家的家产如此丰厚本身就带着问题。别说去淮南细查了,只要现在派人去他府中查问一番,相关弊情势必将掩盖不住! 想到这儿,他的目光一转,又落到了完成最后一击的陆佑身上,后者只与他目光一碰就迅速分开,看着两人好像并无任何交集,这次他只是为了心中正义才站出来陈述事实。 但叶宽等人却明显能察觉出他们二人,不,不光是他们两个,包括那些先后跳出来的户部书吏人等,他们都一早就与李凌说好了,这才能前赴后继地跳出来,给予戴宵一次接着一次的攻击,直到将他彻底打倒,再难翻身! 这让所有人都对李凌这个年轻人生出了忌惮来,要知道在今日之前,他虽然顶着新科探花的光环,可其实在衙门里根本就不被人看好啊,甚至有人都觉着他将就此完蛋,只能做一个户部衙门内的边缘人物了,就跟项大幸这十年来没有两样。 可今日,不到一个时辰,他就斗倒了一名堂堂四品郎中,而更叫人惊讶的是,他这一回还拉上了这许多的助力。 如果说项大幸是因为和他同处一室结交成朋友,自己又多年遭受打压,所以今日才信了李凌的劝说奋力一搏,其他吏员则是因为多日来与他交善,得其银钱才在关键时刻推上一把话,那反戈造成致命一击的陆佑又怎么说? 叶宽知道李凌这段时日在刻意结交衙门里的底层书吏仆役,也未对此加以干预,但他是真不知道李凌和陆佑是何时勾结在一起的。别说他了,恐怕衙门内几乎没一人在此之前知道他二人有着一层关系吧? 在众人忐忑疑惑的目光注视中,李凌嘴角一勾,不觉想起了几个月前的某一幕—— 当时他刚要离开家乡赴京赶考,许多江城县的朋友都来码头相送,这其中就有师爷曹进。 他是代李凌的老师,县令魏梁来送行的,同时还交给了李凌两封书信,好让李凌到了京城后有个依靠。其中之一,他已在会试之前拜访过的御史台做佥都御史任繁,也就是他老师的老师;而第二封信的接收者,乃是曹进多年好友:“老夫也有一位故交如今在户部当着员外郎,若李公子不嫌弃,到京城后可持此信见他,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想来他是不会推辞的。” 这是当日曹进对李凌说的原话,而他的这位依旧在户部任员外郎的朋友,正是陆佑! 只是在入户部观政之前,李凌从未真上门送过信,就连陆佑自己都不知道和李凌还有着这么一段渊源,所以当日初见时无论是态度还是安排,他都是照着戴宵的意思来,确是打算让李凌难以在户部立足。 可就在几日之后,李凌就突然夤夜造访他家,并送上了其好友曹进的这么一封书信。在这封书信中,曹进把李凌的能力手段,以及靠山情况都细细说了,并提到若能与之结交,对陆佑来说必然大有好处。 见信之后,陆佑一番思索也觉着此言非虚——李凌的老师魏梁当初在京城中也颇有名望,更深得圣眷,这次外放为官,说不定过上几年就会被召回朝廷委以重任,那是真正的一眼可知的绩优股加潜力股。 而李凌自身,哪怕不提其师承背景,一个由天子刻意提拔起来的探花身份,要说皇帝会在短时间内将他遗忘似乎也不现实啊。 或许到了叶宽这个层次可以不把天子的喜好太当回事,但多年下来只是一个五品员外郎的陆仁嘉明显不这么看了。对他来说,交好李凌,或许就是自己得入天子之眼的一个绝好机会,更何况还有曹进这一层关系在呢。 得到了陆员外的默许和暗中支持,李凌才敢在接下来的一段时日里不断拉拢那些吏员人等,才敢每日早早离开衙门去忙活报纸的事情,并因此抓到了难得的机会,给予戴宵叔侄以突然袭击。 可即便如此,真到了举事之前,当李凌把自己的决定告诉陆佑时,这位油滑老吏生出了退缩之意,他可不敢以下属的身份正面与戴宵这么个掌权多年的郎中为敌啊。 直到李凌承诺:“陆员外但请放心,晚辈从未想过让您冲锋在前,你要做的只是在关键时刻给予对方最后一击,起个一锤定音的效果即可!我会把之前的一切全部安排妥当的,等你出面时,他已极难翻身。” “你说的是真的?”当时的陆佑犹有疑虑。 李凌郑重点头:“当然,一切证据和人手我都已经安排妥当,这回他绝不可能幸免!陆员外,你在这个位置上也已有七年未曾动过了,就没想过再进一步吗?五品只着蓝服,进贤冠也只得单梁,您就没想过换一身朱色官服,再多一梁吗?” 本朝规制,四品服朱,戴双梁进贤冠,五六品服蓝,戴单梁进贤冠。别看只是这么一点区别,但却隔着一条看不见的鸿沟,许多人终其一生,都难以越过这条线,由蓝转红,多那一粱。 本来,陆佑觉着自己这辈子也就那样了,或许等到致仕时,朝廷因着自己的苦劳让他以从四品的官阶离任,但那终究是一大憾事啊,试问哪一个为官者不希望身着朱紫呢? 现在李凌告诉他机会就在眼前,挤掉上司戴宵,以他在户部衙门里多年的资历,以及这一回告举之功,真就很可能取而代之,踏上真正的高官之位呢。 面对着大好的前程,陆佑终于还是心动了。但在权衡之后,他还是提出了一个极其苛刻的要求:“要我帮你也成,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前辈但说无妨,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照做。” “此事我不宜牵涉过深,不然会让部堂大人对我生出疑心来,所以我只能在最后关头出现。”看到李凌点头后,他又说道,“两日后,我会去转运使司一趟处理些公务,至午间方能回转。你要做的,就是在此之间发动,然后等我最后回来做最后一击!” 他话中意思其实很明白了,自己只做最后一击,之前种种风险都由李凌来担着。而一旦提早失败,那便与他无关。 这个要求极其无理,哪有好处你得,冒险我去的道理?但李凌却实在太需要对方在最后关头的一击,所以在沉吟之下,到底还是答应了他的要求。 这也是为何李凌会在之前突然提出什么查问家产来定戴宵之罪的古怪说法,他何尝不明白这是不现实的,那些话说到底却只是为了拖延时间,等到陆佑到来罢了。 许多人现在只看到李凌以观政官的身份生生扳倒四品郎中的可怕结果,却全然不知他为此之前已经准备了多少,筹谋了多久。 正所谓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 第213章 尘埃落定 无论叶宽等人是否知道李凌背后所做的一切,事实却已经无法更改。 伴随着尚书大人的一声令下,郎中戴宵,主事金焕及观政官戴万春被尽数拿下,接下来将交有司衙门审问定罪。 虽然直到被押走的时候三人还在大声叫嚷着自己是被冤枉的,是李凌公报私仇,陷害了他们,但很显然,他们的结果已经注定。 事实也正是如此,这一回大越朝廷展现出了超常的办事效率,只区区三日间,刑部就已查明了三人,尤其是作为主犯的戴宵的诸般罪名——不光是李凌他们之前所说的假公济私,更有其他侵吞公帑的罪过,几十项大大小小的罪名加于一身,哪怕他再劳苦功高,再有靠山,也无济于事,等待他的不光是丢官罢职,更是牢狱之灾,是被发配边疆,抄家没族的悲惨下场。 至于受其连累的戴万春和金焕自然也同样官职不保,尤其是前者,更是被夺去辛苦考来的功名,以布衣身份跟其他戴家人一道将发配北疆,以为赎罪。 当确凿的消息传回户部,众人再看李凌时眼中已经明显带上了浓浓的敬畏。在所有同僚眼中,这个年轻人实在太可怕了,一番谋算之下,居然就把看似根深蒂固,不可动摇的郎中大人都给打入尘埃,其心机手段,当真不是年轻的官场菜鸟能有的,只可交好,不可为敌啊! 与此同时,户部衙门内也对相关人等作了一番调动安排,那个率先跳出来揭发弊情的蔺晨终究还是被追责然后开革出了衙门。哪怕他在此事上做得不错,但无论官员还是朝廷都无法容忍这么个以下犯上的小人物的存在,若这样的人继续留在户部,不说其他官员还敢不敢与之相处,那也会让诸多吏员不再安于己份而干出更多出格的事情来,所以杀一儆百,此人断不可留。 及时跳反的主事卞涌好歹是保住了自己的官位,虽然他把自己的差事交给戴万春本身就是过错,但看在他初犯,又是奉命行事的份上只作告诫,下不为例。而陆佑,果然如愿,得以员外郎的身份暂代郎中之位,只等做出些政绩,便可提上一阶,从而换蓝袍和红袍,真正踏入高官之列。 可以说,他是这次风波中最大的受益者,只靠着几句话,都没冒什么风险便取代了戴宵,实在羡煞旁人。至于李凌…… “下官李凌,参见部堂大人。”在敞开了大门的公房前,李凌毕恭毕敬地弯腰行礼,片刻后,里面的叶宽才停笔抬头,开口道:“进来说话吧。”等他进屋,又一指前方的一张椅子,示意他坐下。 李凌笔直坐在那儿,也不急着开口说什么,静候对方先发话。此时的他和之前对付戴宵叔侄时的锋芒毕露已大不一样,看着格外低调听话,跟一般见了顶头上司的官员没什么两样。 事实上,这几日来,李凌也一直表现得谨小慎微,并没有因为扳倒了一司郎中就洋洋自得,忘乎所以,甚至连自己二人那间库房都没有轻易踏出。 直到手中一份文书批复完成,叶宽才搁笔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个年轻人:“李凌……” “下官在。” “你字温衷,听说是你老师魏梁魏忠贤给你起的,取的就是温和平和,与人和衷共济之意,我说的不错吧?” “大人说的是,不过看起来我又要让老师失望了。”李凌苦笑了一声道。 “呵呵,你也知道自己此番所作所为大有不妥,有损我户部上下一团和气吗?”叶宽顿时将面色一沉,似是怪责地说道。 “下官这也是没有选择,才不得不铤而走险。”李凌却并没有顺着对方的意图认错,而是缓声道,“当时的情况,若真由着他们将此税赋推行下去,江南两府势必民怨沸腾,到时追究起来,只怕最终还是要由人来担责的。而若下官所料不差,这个人选只怕十有八九要落到我的头上。所以我也只是提早自保,同时也是为朝廷和百姓除弊!” 叶宽嘴角抽动了一下,想不到这个年轻人还挺能唱高调的,几句话间不但把罪责完全推到戴宵几人身上,还为自己做了最大的开脱。这哪是什么官场新人,老油子也不过如此了。 这让他打消了原先想问的为何不早报于本官,非要将事情闹大的说法,毕竟这等问题的答案是明摆着的,若李凌不把事情闹到明处,一个官官相护,便可使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他们确实罪不容恕,竟把朝廷赋予他们的权柄当成了为自身谋私的手段。但你的行为怕也没有表面看起来的如此光明正大吧?你也真是好大的手笔啊,居然收买了诸多书吏差役人等,竟能让他们在关键时刻共同声讨一名堂堂郎中,你眼中还有我户部律令,还有本尚书吗?嗯?” 这才是叶宽最耿耿于怀,最无法忍受的事情。李凌为了对付戴宵居然把这许多书吏差役都给串联了起来,现在想想他们最后的指证,不少人都还觉着后背生寒呢。 是,这些人都是小人物,平日里随处可见,却又那么的不起眼。可也正是如此,官员们又往往会将他们忽略,做什么事情都没有避讳他们。 以往大家都不觉着这有什么问题,但这次之后,情况就变了。就是叶宽,这两天也是心下忐忑,不知自己以往的一些言行有没有被人抓住把柄,会不会在某一天成为自己倒台的致命一击。 面对如此质问,李凌当即起身,郑重拱手弯腰:“部堂大人容禀,下官确实曾劝说他们帮我为户部除此大患。但若说下官真与他们彻底结交却是太高看我的能力了,我终究只是一介观政官,都没个正经官身,这些衙门里的老人又怎么可能真与我一心呢?此番也只是凑巧了,正好戴宵几人所为触及了我户部根本,大家也是因为义愤才和我有所配合。 “而且,那也是在大局将定之时。说到底,他们终究只是衙门里的一些小人物,个人的进退得失也皆在诸位大人的一念之间啊。”说着,他又诚恳道,“另外大人,经过此事,下官也明白了一个道理,所谓的小人物是万不可完全无视的,他们或许很难成事,但若要坏事,却是轻而易举。 “所以还望大人今后能整肃户部秩序,同时也能让这些小人物过得更好一些。如此,纵然真有什么人想要收买他们,怕也难以成事了。” 听完这番肺腑之言,叶宽的脸色总算是稍稍缓和了些:“你能这么说,本官倒是放心了一些,也希望你真是如此想的。要不然,后悔的只会是你自己。” “下官明白。”知道对方只是敲打自己,李凌也总算放心了些,连忙再度表态,“下官既为我户部官员,今后自当以大人马首是瞻。” “呵呵,什么以我马首是瞻,你既是朝廷取中的探花,自当效忠朝廷,效忠陛下!” “是是,是下官说错话了,下官自当为陛下,为朝廷尽忠竭力……” 见李凌如此识相,叶宽的脸上也多了一丝笑意:“经此一事,本官也看出你确实是个人才,又曾为殿试探花,只让你在架阁库里与那些过往文书账目为伍确实是太过屈才了,那就还在清吏司中观政,随着其他主事处理一些衙门里的差事账目什么的,也好为你将来真正为官打好基础啊。” “多谢大人提携,下官确实有心将来在户部为官,尽一份自己的心力。” “唔,以你做账的手段,确实是我户部最需要的人才啊。两份账目,居然能做成一本,还如此天衣无缝,真亏你能想得出来。” 面对这一句叹息,李凌却是一脸茫然,好像对方说的并不是自己似的。叶宽的目光在他脸上迅速扫过,不见丝毫心虚,也不由得要称赞这个年轻人一句好城府了,这都没让他露出破绽来。 叶宽他们之前已经仔细看过,那份最关键的山阴、临安两府的税赋文书原件上的内容确实高明已极,两份数字严丝合缝地融合在一起,不见半点破绽。这显然是账目高手才能做出来,而戴宵或是戴万春是绝对不可能有这个本事的。那唯一的答案就是李凌自己所为。 也正是因此,才让叶宽对其生出了几分惜才之意来,只要这个年轻人这次之后不再生事,又能把差事办妥当了,那叶尚书倒是可以留他继续在户部任职,甚至还会大力栽培,让其真正成为户部要官。 又叮嘱了李凌两句后,他才挥手示意其离开。而后,口中喃喃有词:“此子果然不简单,无论是做账的本事,还是谋定而动的手段与心性,都是一时之选啊。” 当然,他并不知道的是,在离开叶宽视线后,李凌也长长出了一口气,只觉着后背都已经被汗水浸透…… 无论如何,到此,戴宵一事已彻底落幕,尘埃落定,再不会有人提起此事了。 第214章 神秘的杨轻绡(上) 和以往一样,黄昏时分,李凌重新回到家里。不过他今天的心情却比之前一月间要好上许多,只觉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尽去,终于是可以轻松一些了。 这让他在和月儿用饭时的话也比之前多了些,说笑几句后,便看向了小丫头:“月儿,我记得你前些日子可是跟我说过也想跟我一样试着写小说的,怎么样,最近可有什么进展吗?” 月儿本来还因为哥哥今日发自真心的轻松模样而感到高兴呢,一听这话,脸上的笑容就消褪了一些,迟疑着道:“这个……”完全是一副心虚的模样,落到李凌眼里,更觉有趣:“怎么,你近来只喜欢跟杨姐姐到处玩耍说话,倒把答应我的事情给忘了?” “没有,没有……”月儿两手连摆,“我哪有总跟杨姐姐在一起啊,也就刚开始几日跟她到处走了走,后来她就忙自己的事情去了。”说话间,她还小嘴一噘,很有种委屈的样子呢。 “呵呵,杨姐姐毕竟是有要事处理的,所以白天不能陪着你也不能怪她。不过夜里她总是跟你在一起的,前夜我还见着你和她一起回了房去歇息呢。” 不想听到李凌的这句安慰后小丫头的嘴巴噘得更高了:“才没有呢,哥你是不知道,其实杨姐姐并不想晚上和我一起睡的,总是趁着我睡着后偷偷离开。哥,是不是我睡着后老是乱动,踢痛了杨姐姐,所以她才不和我睡一起啊?” “哪有的事情,你睡觉时可乖了,至少三年前咱们一起睡的时候是这样。”李凌说到这儿,突然双眉一挑,“你是说杨姐姐老是晚上出去?” “嗯,大半夜的时候……她以为那时候我早睡死过去了,却不知道我其实好几次都醒着的。还有,另外有几次半夜醒来,我也没见着她,但到了早上再醒来时,她又睡在我身边了。我想一定是杨姐姐被我踢到了,又不想我难过,才没有说给我知道吧。” 小丫头依旧是一副自责又委屈的样子,却发现李凌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这让她颇为不安:“哥,我是惹杨姐姐生气了吗?” “没有的事,别瞎想。”李凌一边往妹妹碗里夹了块肉,一边心里却迅速转起了念头来,杨轻绡的行为确实透着古怪啊。 其实这些东西他一早就该有所察觉的,奈何近来为了对付戴宵他们,再加上书局报纸一事让李凌把更多的精力都投到其中,却把身边许多细节都给忽略掉了。 现在仔细想起来,打从杨轻绡的出现就很不合常理——她当初给出的理由听着好像有些道理,是因为李凌对书局有意的消息传递了回去,她才来洛阳主持大局的。可现在想想,当初的秦家书局对漕帮来说根本算不得重要资产,哪怕是对他李凌有些信心,也不至于让杨轻绡这么个重要人物特意跑来拿主意啊。 哪怕退上一步,接受她因此而来洛阳的做法,可在纵横书局已然成真,报纸开始发行后,她也没有继续留在洛阳的必要了。毕竟作为漕帮的重要人物,杨轻绡在帮内只会有更多更重要的事务需要处置,而不是着眼这么个小小的书局报纸。即便是李凌,最近不也把更多精力放到衙门里,书局那边三五天才去转上一圈? 还有,仔细回想这段时日里杨轻绡的行止就越发奇怪了——她其实很少出现在书局,原先李凌以为她是和月儿一道游玩去了,可现在看来并非如此。然后到了晚上则会回来歇息,但事实上,她又在月儿入睡后偷偷溜出去……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李凌嗅到了一丝阴谋的气味,杨轻绡此番来洛阳的目的必不单纯,她有着更深层次的,不可告人的目标。而且随着时间推移,她把更多的心力都放到了这件事情上,从而破绽越来越大。 那到底会是一件什么事情? 照道理来说,人家既然无意告诉自己,李凌也不好深究,毕竟那是江湖上的恩怨,他一个官员或者商人确实没必要,也没能力过问。但既然杨轻绡这回利用了自己来打掩护,他觉着自己还是应该把真相查出来的! “哥……”见李凌突然陷入沉思,月儿不觉有些担忧起来,“是月儿做错了什么,会惹得杨姐姐不高兴吗?” “不会,我只是想到了一些其他事情。”李凌这才收摄心神,同时心中已经有了决断,他和杨轻绡,和漕帮关系再好,也比不了自己的妹妹,所以只要她今夜再故技重施,自己便当与之摊牌! 月儿这才稍微放松了些,然后有些忸怩道:“其实我这几天是在尝试着写小说呢,等我写好了给哥哥看啊?” “好啊,要是写得好,我帮你发表到咱们的报纸上去。那个纵横月报你看过了吧,要是印到那上头,洛阳城里好多人都能看到呢。”李凌抓住机会转移话题,以求平复妹妹的紧张情绪。 只是这么一来却让月儿更紧张了:“啊……我写的东西被很多人看到?这,这真的好吗?” “有什么好害羞的?只要你写的东西足够好,别人看了只会夸奖,说不定月儿你以后还会被人追捧,被那些读过你故事的人称作才女呢。” 这话果然给了月儿不小的鼓励,当即用力点头:“嗯嗯,哥,月儿会努力的,不会给你丢脸的。”说着又把碗筷一丢,“我吃饱了,回去继续写小说。” 目送妹妹匆匆而去,李凌先是温柔一笑,但很快的,笑容又消褪成了一副凝重的模样:“杨轻绡……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 夜尽更深,洛阳城随着宵禁开始而变得静谧下来。 但这宵禁所能禁者终究只是斗升小民,对那些真正掌握着权势的人来说,夜间的生活依旧丰富多彩,甚至比之白日更加的精彩。 一座金碧辉煌的府邸之中,前头的宴客厅内灯火辉煌,在一片丝竹管弦伴奏中,十多名体态婀娜的舞姬正合着节拍不断舞动,引得周围几名观者连连点头叫好。 最上首的主位上,一个青年贵公子笑意盈盈地看着大家的这番表现,待到一舞既罢,他便把手一拍,让厅内众人都安静下来看向自己,这才说道:“今日时候也不早了,各位大人明日还要上衙门处理公事呢,小王就不多留你们了。这几名舞姬都是小王让人从扬州那边悉心挑选而来,皆还是处子之身,各位要不嫌弃,就各选两个带回府去,也算是小王的一点心意了。” 那五六名官员一听这话,顿时一喜,赶忙起身拱手称谢,然后老实不客气地就走到那几个凝立不动的舞姬面前,一番打量后,各自选了中意的,便谢过带走。 其他人尽数散去,只有一个中年官员既没有上前选女子,也没有跟他们一同离开,而是跟着青年转到了后边的院落中,漫步在遍植草木于旁的小道上。 在走了几步后,确认这一片只有二人,中年官员才轻声道:“永王殿下,你如此做法还是有些欠妥……” 青年公子,也就是当今皇帝的第六子,永王孙璘的脚步微微一顿,脸上依旧是那副和煦的笑容:“沈大人觉着我如此明显地拉拢朝臣会让父皇对我产生猜疑吗?放心吧,我一向很有分寸,所做一切也都在父皇的允许之下。” “不,臣自然是相信殿下与陛下之间不会有什么误会的,我只是觉着这些人未必真心肯为殿下所用啊,而且,只重酒色财气者,终究难当大任,不是殿下能依靠的栋梁之才。” “这个我自然是知道的,但朝中官员上千,真正的栋梁又能有几个,而能为我所用,肯为我一个藩王出力的栋梁,就更是凤毛麟角了。也只有沈大人你这样真心为我大越着想的官员,才会以户部侍郎的身份依旧为我做事,换了其他人,只怕早投到东宫门下了。” 这个中年官员正是户部左侍郎沈卓辉,却是永王的左膀右臂。听到他这番话后,沈卓辉的脸上露出感激之色:“殿下言重了,臣只是有感于殿下才是我大越诸多皇子中最有才干的那一个,所以才一早就有心投效。至于栋梁之材,臣以为朝中还是有一些的,比如被殿下慧眼识中的李凌,就很不错。” “李凌……”永王愣了下,拿手叩了叩自己的额头,才有了记忆,“就那个新科探花,后来入了户部观政,我让你看顾一番的年轻人?” “正是此人。不瞒殿下说,此人哪用得着下官看顾啊,以他的能力,比之朝中积年老吏都不遑多让了。这才入我户部不满两月,就已把个郎中都给斗垮了!” 在听完沈卓辉的一番讲述后,永王的眼中更是露出闪闪亮光来:“此人真不一般啊……之前我只知道你户部郎中戴宵因弊情而被问罪,却不知竟还是被他给搞下去的。嘿,一个初入官场的观政官,就把四品郎中给打下了,真是不简单啊。” “岂止不简单,简直叹为观止,要不是亲眼所见,臣都要以为这是多年老吏之手笔了,那一环套一环的算计,便是由我来做,怕也就如此了。所以殿下,若能得到此人之助,成事把握就又增了三成。” “唔,李凌,我记下了。”永王郑重点头,正式把这个年轻人给印进了自己心中!  第215章 神秘的杨轻绡(下) 夜更深,三更之后,就连那些寻欢作乐的贵人们都已歇下,洛阳城内除了巡城兵丁早见不到半个其他人影,至于寻常百姓自然更是早入梦中。 当一片云被风推着遮住那一弯月光时,一条人影悄然无声地从后院闪出,只一个起落间,已靠近那丈许来高的院墙,就要一跃翻上。可突然间,人影的动作就是一顿,扭头间,目光已盯在了侧方一片阴暗的角落:“什么人?” 声音虽然不大,但依然能让熟悉之人听出这是杨轻绡。而随着这一声轻喝,一人也高举着双手,略带尴尬地走了出来:“杨姑娘不要动手,是我,李凌……” 听到声音,又隐约看到这个出来的熟悉身影后,杨轻绡却是更感惊讶了:“你……你这么晚了跑这儿来做什么?” “这正是在下想要问杨姑娘的话,你这大半夜的翻墙出去想做什么?至于我嘛,当然是在此等你的,只是你动作太快,我来不及打招呼罢了。”李凌一边说着,一边慢慢走上前来,上下打量了对方几眼。 此时的杨轻绡依旧作平时的男子打扮,但装束却又不同,紧身黑衣,完全就是为夜行做的准备了,腰间还挂了一个皮制面具,显然是为了遮掩自身面目所备。听了这话,又被李凌如此目光一番打量后,她果然有些心虚,忍不住退了半步,口中却道:“我……我只是夜间睡不着,所以想出去走走,散散心罢了。” “是吗?那为何要穿成这般模样,这可是做贼的打扮啊。还有,杨姑娘你不会每天都睡不着吧,为何这段日子里几乎天天夜间都要出去?” 杨轻绡的目光猛然一缩,语气也为之一变,带上了浓浓的戒心:“你一直在盯着我?”说话间,右手微微上抬,却把李凌给吓了一跳,赶紧摆手:“别冲动,咱们有话说话,我可不是你的对手……”他可是见识过这位杀人手段的,那把杀人无算的链子刀就是由其在挥手间而出。 杨轻绡呵的一笑:“既然你怕死,为何这时却又跑来拦我?” “第一,我没有拦你,第二,正因为我怕死,所以才会在这儿等你,只是为了弄明白你总是夤夜外出的目的。”李凌神色严肃道,“你之前告诉我的那些说辞多半都是假的,你是在利用我吧?这几日下来,我好歹帮了你不少,你总得让我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吧,要不然真被你连累了,我可太冤了。” 杨轻绡的目光一垂,似是不敢正视李凌的目光,完全就是心虚的表现了。片刻后,才生硬道:“我确实为了少些麻烦才特意借宿在此,但这都是我们漕帮自家的事情,和你一个朝廷命官并没有什么关系。你要是真觉着有不妥,明日我就离开这儿……” “倘若真出了事,你这时再走还有用吗?恐怕这么一来反而会让人觉着是欲盖弥彰呢。”李凌却摇头道,“而且,你有句话说错了,我虽然是朝廷官员,但也是漕帮供奉,所以漕帮的事情还真与我有些关系才对。” “你……”杨轻绡真没想到李凌会突然提起他这一层关系,一时还真有些不知该怎么应对才好了。 “怎么?莫非真让我说中了,你们漕帮之前对我说的那些都是假话,其实你们压根就没有真把我当自己人?所谓的供奉云云,就是你们用来利用和掩人耳目的工具?然后等到你们达成目的,就可以舍弃我,还有月儿他们了?”李凌却是不肯相饶,咄咄逼人地连续发问,一边说着,一边又上前几步,都要贴上对方的面了。 明明杨轻绡的武艺要强过李凌不知多少倍,只要一抬腕,就能把这个气势汹汹的男人打倒杀死,可不知怎的,此时的她却没有半点这样的心思,反而越发慌乱,被逼得连连后退,口中更是极力解释道:“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还有我哥哥都是真心想招揽你做我们漕帮兄弟的,更不会对你有什么阴谋,利用你们了。” “那你就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既然我也是漕帮的一份子,自然有权知道一切,哪怕出不了力,好歹也能帮你想想对策不是?”李凌的语气也终于缓和了些,诚恳地看着对方道。 他的心确实稍微安定了些,从对方的这番举止言语来看,杨轻绡确实对自家兄妹未有歹意,或许正如她所说,只是凑巧加以利用,掩人耳目罢了。 杨轻绡同样稍稍放松,但脸上依然带着些纠缠:“这事……我觉着你还是不知道为好,要不然,真就脱不得身了。” “早在那日上了你们的船后,我就已经难以脱身了。”李凌却摇头坚持,“杨姑娘,我可记得很清楚,那日却是你硬拉了我下棋,然后才让我这一介书生几经生死,参与到你们漕帮内部,以及和地方官军的纷争中去的。既然那日你能如此果断,为何今日反而连内情都不肯透露了呢?” “那不一样,那时我和你……”在脱口说出这半句话后,杨轻绡的俏脸突然就是一红,她的心跳也没来由的快了三分。也是在这一瞬间,她才猛然确认了潜藏在自己内心的一个念头,自己竟对李凌,这么个书生,这么个和江湖关联不大的官员产生了不该有的……感情? 因为天黑的缘故,李凌并未发现对方面色上的变化,只有些奇怪地看着对方话说一半突然顿住。等了片刻才道:“你想说那时咱们并不认识所以你无所顾忌,但现在我好歹是漕帮供奉,倒让你有所顾虑了?” 见这男人如此不知好歹,杨轻绡心里一阵气恼,只能哼了一声:“你说是就是吧!反正这回的事情不是你能插手的,还是不知道为好。” 好嘛,几句话下来,又绕回去了。 李凌自然不肯干休,当下又正色道:“到底有没有关系,不是你说了算的,得我知道后再来作判断。既然你我都是漕帮中人,就不必如此隐瞒!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把我打倒后就此离去,我肯定不是你的对手!”说完,一双眼死死盯住了对方,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 “你……”杨轻绡只觉一阵气苦,这个男人完全就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啊。这次的事情她是真不想让他知道,拖他下水。因为这事太大,无论成败,说不定都可能连累许多人…… 可在李凌灼灼目光的逼视下,杨轻绡责怪的话到底没法说出来,更别说真对他下手了。略作迟疑后,她终于开口:“你真想知道?一旦知道了我这次来洛阳的真正目的,你就不可能如之前般置身事外了。” “我早已无法置身事外。”李凌说话的同时,心里却补了一句,果然,你来洛阳并不像之前说的那么简单,我当初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我这次来洛阳,是为了筹谋统领兄弟们杀一个人的,杀一个朝廷高官,回京述职的江南巡抚柳润声!” 只这一句话,就让李凌大吃一惊,张嘴几乎叫出声来,赶紧回神才忍住了。但他还是下意识道:“你说什么?要杀江南巡抚?你可知道那是多大的官吗?你们又不是想造反,也不是罗天教的人,为什么要做这等事?” 他是真做梦都想不到漕帮这回竟在密谋干这么一件要命的大事! 巡抚,那是真正的封疆大吏,江南巡抚更是其中翘楚,真正的二品大员,也就比两位宰相与枢密使低上一级,却是和六部尚书,御史台都御史平级的存在。一旦这么一个人物被人刺杀,尤其是在洛阳城内,必然引发巨大的风暴,多少人将因此人头落地…… 所谓的杀官造反或许略有夸张,但真有人敢行刺江南巡抚,只怕无论你是什么人,都将被认定是在造反,哪怕是漕帮,也难逃被彻底清剿的命运。 一时间,李凌的脸色已阴沉如墨,这个答案实在超过他之前的预料太多,他本以为,对方也就在暗中筹谋着做些什么违法的买卖而已,谁成想,居然是这么大一笔要命的“买卖”啊…… 好容易,他才定神,却见杨轻绡俏脸煞白,眼圈却有些泛红:“你以为我们是无缘无故想杀官吗?实在是仇深似海,这又是我们最好的一次机会,我才会做出这个决定的。这一回,我们都是抱着必死之心而来,只要能杀了柳润声,那即便我们都死了,也心甘情愿!” 李凌再度一愣,随即才若有所思地盯着她:“所以漕帮和那江南巡抚之间到底存在了什么样的冤仇?居然能让你们如此不顾一切?” 杨轻绡看着面前的男人,突然就生出一种很想把自己所背负的一切都告诉他的冲动,目光闪动间,她终于缓缓开口:“你听说过三年前,发生在江南的太湖之变吗?”  第216章 太湖之变 李凌略作回忆,便点下头去:“我之前从官府的邸报中看过与此相关的说法,三年之前,太湖水匪猖獗,为祸江南各地,险些截断漕运大事,酿成大患,这才有朝廷严令平贼一事……” 大越朝延绵之今已有百年,天下间多多少少总有些问题存在。在北边鬼戎不成气候,最多只是寇边侵扰,而发展多年的罗天教也只是小打小闹,至今未能闹出太大风浪的时候,倒是一向风平浪静的江南生出了一场不小的乱子来。 多年前,几股各自为战的地方水匪突然纠结在了一起,然后势力坐大,开始横行江南各水路要道,洗劫过往船只,无论是商船客船都是他们的目标,终成地方祸患。 其实一开始他们还是有所收敛的,既少伤人命,也不敢对官府船只下手。可是随着时间推移,这些人的胆子和胃口同时变大,手段也变得狠辣起来。不光劫船杀人,甚至打起了官方粮船的主意。 三年前,这股水匪突然就劫杀了一队官府押运钱粮北上的船只,将随船的百多人尽数杀灭,夺走价值几十万两银子的物资。因为他们是在漕河之上干的这一票,导致当时无数船只都不敢再由漕河北上了,几乎就是凭一己之力截断了漕河水运。 由此,朝廷终于震怒,天子更是下旨连罢十多名相关官员,并严令新任的江南巡抚柳润声在期限之内破贼平乱。 而事实上,这几年里江南官府也没少对这些无法无天的贼匪下手,奈何他们实在过于狡猾,再加上消息灵通,多次被他们逃过追捕,遁入水路复杂的太湖之中,使得官军几次用兵皆无功而返。 不过这一回,朝廷动了真格的,他们这几百水匪终于无所遁形,哪怕他们再熟悉太湖的复杂水道,有着多处藏匿地点,可在数以万计的朝廷大军不惜一切的全力围剿之下,还是在两月之后被彻底歼灭。 此一番平匪之战,在大越的官方说法里是太湖大捷,而放到民间则多称之为太湖之变。因为这前后数年间,百姓们,尤其是靠水路而生的人们遭受了极大灾殃,直到今日都未必能完全得到恢复呢。 想明白事情的前后,李凌的心中却是咯噔一下:莫非那些水匪里竟还有漕帮的人…… 杨轻绡一下就看出了他的心思,当即哼声道:“事情真相压根就不是你所知道的那样……” “嗯?此话何意?”李凌皱眉问道。 “我也知道一些官府那边盛传的关于此事的说法,无非就是江南各地官员兵马如何在柳润声的指挥下辛苦作战,终于靠着缓慢推行,把贼匪逼入死角,聚而歼之……” “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问题吗?”李凌隐隐觉察出这其中藏了什么猫腻,又上前一步问道。 “问题大了,他们的这一说法完全就是错误的,从根子上,就有人撒了谎!这平水匪之战,官军根本没出多少力,真正决定胜败的,是我们漕帮的弟兄,是我爹带着几百漕帮精锐兄弟夺取的胜利……” “竟有此一事?”李凌在惊讶之余,倒是稍稍松了口气,若是真按自己之前所想,事情真就麻烦了。 “你不信?”杨轻绡却看出了他眼中疑虑,有些恼火道,“我来问你,太湖到底有多大?” “据大越官方记载,太湖方圆在五百二十多里……” “那你可还记得官府所说的平贼用了多少兵马?” “三万多大军……”李凌报了个模糊的数字,他是真记不清了,只隐约有个印象,江南本来兵马就不是太多,还得留下部分人马守卫诸地,能动用的也就这么多了。 “是三万五千水陆大军,其实更多的还是陆上步卒,水军都不满万人的。” 李凌点头表示认同,现在天下一统,所谓外患也是来自北方,大越国内水军力量自然不是太过强大,江南水军自然更是不足,能凑出一万之数已属难得了。 杨轻绡继续盯着他道:“那你觉着就这点水军真能做到如朝廷宣传的那般,控制整个太湖水域,把熟悉其中每一条岔道水巷的贼匪逼入绝地吗?” “这个……”李凌其实并不懂兵事,但多少对地域和兵马布置有个概念,放到地形多变的湖面上情况自然更加复杂,所以仔细推算下来,只靠这点兵马还真难以做到邸报中所载那般摧枯拉朽了,“怕是很难做到吧……” “不是很难,是压根不可能!别说一万水军了,哪怕他们真动用了全部三万五千兵马撒开了大网满太湖的搜查,怕也是很难将这些贼人一网打尽的。你道他们真会蠢到停在一地等着官军找上门去?这些水匪最是狡猾,也最懂得审时度势,一旦情况不妙,他们早就化整为零,逃出太湖去了。要知道,当时太湖之上,以及周边可还有许多百姓呢,他们只要混入其中,便是官军也难分辨出来的。” 李凌听了她的讲述,又仔细深思之后,也不得不承认她的说法相当在理。毕竟这些水匪并不曾在那太湖中立起水寨来抗拒官兵,而是以此为依托来个抽身逃遁而已,也就不可能出现多少万大军把敌人包围歼灭的情况了。 而广大的水域,以及沿湖存在的无数百姓,天然就是他们脱身的保护-伞,这能被一万大军轻易给剿灭了? 半晌后,他才有些疑惑地问道:“那邸报中所说的平贼成功又是怎么回事?” “你还不明白吗?只凭官军是不可能剿平那些水匪,只有最熟悉太湖里一切水道,最熟悉水匪的一切习惯的人,才能真正击败他们!” “你是说……”李凌这回终于是彻底醒过味来,“其实那些水匪是被漕帮众兄弟歼灭的?” 杨轻绡的眼中又闪过了一抹泪光:“是我爹爹和哥哥,带了四百二十三名漕帮精锐进入太湖,明面上与他们合作共同对抗官府,实际上却与官军里应外合,这才将他们一网打尽!” 对于这个说法,李凌细想之后还是认同了下来。因为杨轻绡确实没有必要在这事上欺骗自己,而且根据之前的那番合理推断,确实,除了漕帮这股同样属于民间,对太湖一带环境极其熟悉的人,才有可能在这片区域里引着官军将他们彻底歼灭。 自觉已然明白一切的他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可是到最后一切功劳都被官府给吞了下去……几乎没人知道在这场大捷中真正的英雄其实是你们漕帮弟兄,朝廷更是没有半点表示,所以你们就怀恨在心,哪怕过了数年,依然在想着讨回公道?” 面对着李凌的猜测,杨轻绡却是惨然一笑:“要是真这样,我们又怎么会冒着天大的风险去刺杀一个堂堂朝廷巡抚呢?” “那……”李凌心头猛然一跳,隐隐猜到了某个更可怕,更黑暗的可能。 杨轻绡眼中有泪流出,她从来没有哪一刻如此时般脆弱,因为她述说的正是几年来最刻骨铭心,最让她无法再次面对的伤痛:“你也猜到了吗?那个柳润声看着道貌岸然,可实际上却贪如狐,狠如狼,是个不折不扣的畜生!他之前明明说好了此事之后会给予我漕帮无数好处,甚至可以帮我爹和几个叔叔在朝中请个命官,所以爹爹他们才会不惜冒险进入太湖,去和那些凶残的家伙血战到底。 “可是,可是在我们已经取得了最终胜利的时候,他却突然翻脸。本来,当我们漕帮和贼匪正式交战时,官军是该及时四面包抄,从而彻底歼灭他们的。可结果,他们却只是围而不进,坐看着我们双方血战到底……因为与几名贼首血战,爹爹重伤,连哥哥他也被刀刺入小腹,差点没了性命。 “可即便如此,我们漕帮兄弟还是靠着强大的斗志和力量取得了最终胜利。可谁想到……谁想到……”说到这儿,巨大的悲痛让她彻底哽咽,泪水如决堤洪水般奔流而下。 “你不想说就别说了,我愿意相信你……”李凌忙出言劝阻道,不料杨轻绡却一吸鼻子,盯着他道:“不,我要告诉你真相……就在我们漕帮兄弟已经彻底掌握局面的时候,官军却突然冲杀上来。他们不是来跟我们抢功劳的,而是……而是把我们和那些贼匪都当作了目标,发动了一场突袭! “我们漕帮弟兄早已筋疲力竭,官军又足有成千上万,还是四面包抄杀上,任我们的弟兄再是悍勇,也难挡他们的无情屠戮。到最后,四百二十三个弟兄全部死在了太湖之中,他们不是和敌人血战而亡,而是被人阴谋害死! “我爹爹被官军乱刀杀死,在临死之前,把伤重难起的哥哥打入水中,然后官军又放乱箭入水……要不是哥哥有老天庇佑,只怕也要死在那儿,那就再没有人知道当日的真相了。可即便保住一命,哥哥的一身武艺也尽数毁去,从今而后就再也不能与人动手了!”  第217章 让我帮你 随着杨轻绡的讲述,李凌慢慢解开了之前也曾有所留意,却未作深究的问题——为什么漕帮,尤其是杨轻侯这一些人在面对官府的插手时会显得如此急迫,下手会如此狠辣,原来根子就出在三年前的这场变故啊。 还有,他一直很奇怪为何杨轻侯会让自己妹妹冒那么大的风险,假扮自己去吸引所有敌人的目光,他却只躲在暗中想来一手黄雀在后。并不是他没有冒险的胆色,而是他没有这个能力,重伤后已经失去高明身手的他一旦真起乱子只怕比妹妹更加危险,所以只能由杨轻绡来假扮他。 一阵夜风吹过,把挡住月亮的那团云彩吹散,让清冷的月辉再度洒落,正照在杨轻绡的面上,让李凌真正看清楚此刻她泪流满面,面白如纸的模样。没来由的,他的心里就是狠狠一抽,真是心疼面前的这个女子,更是生出了古怪的保护欲来,只想揽她入怀,告诉她自己会保护她,帮她做任何事情。 不过这个念头才刚一升起,就又被李凌快速按下。开玩笑,人家论个人武力,论手上的权势,都比自己强出太多,哪轮得到自己去保护她呢? 作了个深呼吸后,李凌才重新定神,看着对方:“其中曲折当是由杨兄回去后所说,既如此,你们为何不报与朝廷,以求一个公道呢?” 杨轻绡红着眼看着他:“你以为我们就没有这么做过吗?可全都失败了,官官相护,又岂是我等江湖草民能告得倒的?不光如此,要不是我漕帮终究把持着漕河上下几十万人,只怕柳润声和他的同谋党羽都要把勾结太湖水匪的罪名强安到我们头上了……可即便如此,爹爹他们也依旧被认定为水匪,被枭首示众……” 李凌倒吸了一口凉气,总算是明白了杨轻绡和漕帮上下这几年来所受之苦,动容道:“正因如此,你们与柳润声不共戴天,这次才想着进京刺杀他?” 见杨轻绡轻轻点头,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可这不合理啊,你们为何会选择在京城?而不是在江南动手?怎么说那边才是你们势力最大的地方吧。” 杨轻绡一声苦笑:“我们漕帮在江南自然有更多人手,可他柳润声不也一样吗?他可是江南巡抚,平日里身边就有不下两百亲卫守护,我们就算不惜一死想要杀他,怕也无法近其身。” “倒也是……” “其实我们一开始还打算在半道截杀,但后来却得知消息,他此番进京队伍足有两千之众,个个都是他亲卫心腹,而且走的还是陆路,所以我们终究还是放弃了半途截杀的计划,改而决定在京城动手。 “因为他入了京城就不可能再像江南时一样前呼后拥带这么多人了,而且这次述职后他很可能会调任北疆,若是错过这个机会,我们恐怕再也无法杀他报仇了。四百二十三条人命,还有我爹爹和哥哥的仇,绝不能不报!” 说到这儿,杨轻绡深深望着李凌:“我已经把一切真相都告诉你了,你还觉着柳润声他不该死,还想要阻止我吗?” 李凌回答得毫不犹豫:“倘若真如你所说,那柳润声确实该死。”顿一下,他也望着那双发红的眼睛又道,“但我还是觉着你们如此做法过于鲁莽了。你想过后果吗?” “后果?无非就是失手被擒,我们都已经做好了一死的准备。但只要我们漕帮兄弟还有一人活着,就一定会想尽办法报此大仇!” “不,我不是指这个,我相信你的能力,既然谋划了这许久,杀他的把握必然不小。可我要说的是,你想过之后会是个什么结果吗?” 不等对方作答,他已经自己说了出来:“洛阳可是我大越京城,天子脚下,首善之地,现在一个堂堂二品巡抚被人刺杀于此,你认为朝廷会是什么反应?恐怕其影响绝不会在太湖水匪搅乱江南漕运之下,甚至犹有过之。一旦天子震怒,刑部、皇城司等衙门高手尽出,你觉着你们还能隐瞒得了吗?” “那又如何?我们本就抱着必死之心而来……” “不,你没明白我的意思,你们的生死到那时候早已不是什么关键,关键在于其他人的生死!你觉着自己一死就能抵消罪过了?那可是在京城刺杀巡抚级高官的大罪,朝廷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不可能只抓你们几个而已,势必会深挖到底,把整个漕帮都牵连进来。 “你或许觉着漕帮势力极大,已经控制了整条漕河河运,无数船只百姓都依附于此,足以让朝廷投鼠忌器。可我要告诉你的是,你的想法完全是错误的,一旦朝廷震怒,几万,几十万人的生计根本不会被他们在意,到时候清洗之下,你漕帮数代人多年的基业就必然崩溃。 “而且我更相信真到了那时候,你们帮中必然会有一批人打着拨乱反正的旗号跳出来把你哥哥,还有相关人等尽数铲除,从而带着整个漕帮投到官府门下。如此一来,几十万沿河百姓的日子只会更难过,而你们的冤情也再难被人所知了。” 这番话说得杨轻绡面色越发苍白,忍不住叫道:“这不可能……” “我知道你们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你们想的是刺杀柳润声报仇的同时,借机将此事真相彻底公之于众。如此,哪怕自己必死,也能让天下人知道杨老帮主他们的作为,使真相大白天下。”李凌知道有些话说出来很残忍,但为了不让她做出傻事来,话还是该说,“可事实绝不可能如你所愿,只要柳润声真个一死,哪怕有人查到了什么证据,到那时也不会拿出来,更不会有人为你们说话。” 杨轻绡瞪大了眼睛,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想说什么,可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是继续听李凌说着那些叫人绝望的话:“因为这是朝廷的颜面问题,无论天子,还是朝中百官,为了尊严,是一定要把一切罪名都加到你们这些动手刺杀的暴民身上的,哪怕你们有再多的冤情,他们也只会视而不见。 “反倒是被杀的柳润声,一死百了,谁都不可能再说他的坏话,那些过错只会被人掩盖。最后的结局就是他柳润声得以被追封,成为被天下人所敬仰的好官,而你们漕帮则就此覆亡。对了,还有你们死去的那些人,只怕也会被扣上太湖水匪的罪名,真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这就是你们此番鲁莽刺杀柳润声所能带来的结局了,这真是你所希望看到的吗?是你父亲的在天之灵,那四百二十三个漕帮兄弟的英灵所希望看到的吗?” 疾风暴雨般的一番话,直说得杨轻绡整个人都蒙了,随即又剧烈地颤抖起来:“真……真会这样吗?” “是的,只要你们真刺杀柳润声,这就是唯一的结果。”李凌再度上前,拿手搭在对方瘦削的肩膀上,似是想要安抚于她,“江湖和朝堂根本就是两个世界,你们只以江湖上的一些行事准则来对付朝中官员,必然会让自己陷入绝境!好在,你还没有真踏出那一步,还有机会选择走一条正确的道路。” 此时的杨轻绡因为恐慌压力早已乱了心神,完全没有在意李凌略显逾越的举动,只是呆呆看着他:“还有机会?什么机会?” “放弃原先计划,用更稳妥的法子来复仇。” “放弃……这不可能!”她又突然醒转过来,极力反对道,“我们已经没有这个时间和能力用其他法子复仇了。半月内,柳润声见了皇帝,他就要被调往北疆。到那时候,他身旁的护卫只会更多,我们就更不可能杀他了。至于用什么朝廷的办法对付他?我们漕帮根本没有这样的本事啊……” “谁说没有?”李凌用力一扳她的肩头,让杨轻绡抬眼看向自己,“我不就是你们漕帮请来的供奉,我现在更是朝廷官员,既然知道了一切,就断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你……你真能帮我们杀柳润声报仇?”杨轻绡一脸诧异道,“可你明明都不会武艺啊……” “我都说过了,官府内的事情就不该用江湖手段来做了结,我确实不会武艺,但谁说杀人就一定要用武艺了?” “可你,只是个才入官场的小官而已,怎么可能对二品巡抚构成威胁呢?” “这就是你不了解朝堂了,我们当官的和你们江湖人不一样,底层官员未必就不能扳倒高高在上的大人,只要选择对切入口,除掉一个高官真没你想的那么难。也不怕你笑话,就在前两日,我刚把咱们户部的一名郎中扳倒。虽然他确实比不了巡抚官大,但只要有心,我绝对相信自己有实力将柳润声铲除掉。 “而且你不觉着就那样一刀杀死他太便宜他了吗?真正的报仇应该是夺走他的一切,让他身败名裂,最后连整个家族都彻底沦落吗?” “我……我……我现在好乱,我不知道该不该信你……”杨轻绡满脸的纠结,一时已不知该作何选择才好了,到底该不该信这个男人。 “给我,也给你们自己一个机会,让我帮你们报仇!不要再去冒那样的风险,那只会让更多你关心的,和关心你的人遭难。”李凌再度正色道。 “我要想一想,你给我一点时间。”杨轻绡到底没有答应李凌,只是有些怔忡地转身离开,而李凌见她这次并没有再出去,也稍稍松了口气:“只希望她真能明白我说的道理,不要再固执己见了吧……” 随着李凌的离开,后院这边重新归于宁静。但在片刻后,又一条黑影从黑暗的角落冒出,似乎是把之前那些对话都听在耳中……  第218章 舌战群豪(上) 为了劝阻杨轻绡不要乱来,李凌大半夜里费尽心思与口舌,直到四更天后方才睡下,这让他次日比平常起晚了许多。 好在今日休沐——依照大越规制,官员十日一休——所以倒不用担心其他,李凌直到日上三竿才慢悠悠起身梳洗,却在出门的瞬间看到了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以及眼睛主人那张略显焦虑憔悴的脸庞。 显然,杨轻绡这一夜未能入眠,却是早早等在了李凌门前,身旁李月儿也颇为诧异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想说什么又不知怎么开口。倒是杨轻绡,见了李凌出来先发了话:“李……李兄,你今日有空吗,能否随我去见几个人?” 李凌立刻就明白了她的用意,显然是想拉了自己去见漕帮众人,看看自己能否也把其他人给说服了,毕竟如此大事不可能由她一人决断。只略作沉吟,他便点头应道:“也好,正巧我今日休沐,倒是无事可做。” 杨轻绡稍微松了口气:“那我们现在就去……” “不急,怎么也得用了饭后再出门啊,你也稳一稳情绪,不然说不定反而适得其反!”李凌忙劝了一句道。杨轻绡也知道自己的状态不稳,当下就低低应了声:“那半个时辰后,我在门外等你。”说完转身就走。 直到她离开,月儿才一脸好奇地凑上来:“哥,好奇怪啊,昨晚杨姐姐又出去了,然后不像之前那样直到天亮前才回来,却是很快又回来了……她,她不会有什么事吧?” 李凌看了眼什么都不知道的妹妹温和一笑:“放心吧,没事的。过了今天,就和以前一样了。” 月儿似懂非懂地应了声,虽然总觉着杨姐姐有什么心事,现在连哥哥都有什么要紧事瞒着自己,但懂事的她到底没有一味追问。因为她相信,真要是出了什么变故,哥哥一定会及时告诉自己的。 半个时辰后,李凌出门就看到那日载自己回来的马车已经停在了门前,他没有多作迟疑,便熟门熟路地进入车厢,正见着杨轻绡斜靠着车厢壁打着盹。 车厢一震,她又迅速醒转,看了李凌一眼后吩咐道:“走吧!” 车夫一声答应,马车便缓缓动了起来,李凌趁机坐到她对面,微笑着道:“你是想让我也劝服漕帮其他兄弟不要鲁莽行事吗?” 杨轻绡拿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轻声道:“昨晚我想了许久,你说的确实有些道理,真要是因为杀他一人而让无数漕帮弟兄和他们的家人遭殃,那实在太不划算了,也不是爹爹所愿意看到的。 “可是,我实在开不了这个口,我甚至还没法完全说服自己,所以只有靠你了。还有,你说你能帮我们用更稳妥的办法报仇,是真的吗?你真能用官场上的手段除掉柳润声?” 李凌虽然正色点头,但心里却是苦笑连连。开什么玩笑,自己昨夜情急之下,为了说服对方才这么讲,哪来的确凿主意啊。那可是江南巡抚,朝廷正二品高官,而自己却只是个七品观政官,双方地位可差得太远了。 哪怕自己真有什么谋略可以除掉巡抚一级的高官,只怕最先要做的也是把与自家有仇的两淮都督费重给除掉,还轮得到柳润声? 杨轻绡却显然对此深信不疑,只试探着道:“你能先说说有什么筹谋吗?” “这个……说到底还是借势而为,毕竟他柳润声官至巡抚,在朝廷里也必然多树政敌,我只要把握到一个机会,就能将他铲除。”李凌只能含糊着说了一句。 杨轻绡稍稍蹙眉,但也没有提出质疑,只轻轻点头:“希望你是对到底。” 马车沿着宽阔的街道一路前行,足足走了半个多时辰后,方才拐入内城南边的长安坊,并最终停在了一间茶楼前。 相比于李凌所住的东城一带,这儿明显要热闹许多,各种店铺酒楼林立,都有点像是东西市的意思了。不少附近的百姓都懒得去更远的市场购物消费,直接就聚集在此,这就让所有店铺生意都相当不错,包括这家名叫“清心居”的茶楼。 李凌随着杨轻绡进门上楼,直登最高的三楼,沿途也没见伙计什么的上来询问,显然这茶楼也是漕帮在京师的一处产业了。 来到最里头的一间雅座,推门而入,李凌立刻就感受到了不小的压力迎面而来。那里头正或坐或站着七八条大汉,宽大的长桌上不但摆着硕大的铜壶和粗瓷大碗,还横着几柄刀剑,墙边则倚着两样长兵器,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寒光,而这些人闻声回头望向李凌的审视目光,比之兵器的寒光更叫人感到心悸。 “大小姐,他是……”一名长相粗犷,身如铁塔般的壮汉挑着两条扫帚眉好奇问道。 杨轻绡这时倒是显得颇有气势,摆了下手道:“大家不要紧张,这位李凌李公子乃是我们漕帮今年新聘的供奉,都是自己人。” “李凌……”另一个模样斯文的男子微笑着打量了李凌一通,“我想起来了,当日太平渡一战,好像你出了些力,所以帮主才将你引为供奉。可我听说你可是朝廷官员,怎么就来见咱们了?” 他虽然是看着李凌问的问题,可其实却是针对杨轻绡而来。可还没等她说话呢,李凌已经先开了口:“因为杨姑娘觉着你们这次的行动太过鲁莽冒险,很可能给整个漕帮带来灭顶之灾,所以才会让我过来劝阻你们,毕竟我好歹算是朝廷官员,有些东西要比身在江湖的你们看得更明白些。” 杨轻绡和这些漕帮中人几乎同时发出一声轻咦,所有人都露出了诧异之色,尤其是杨轻绡,她更是惊讶地盯着李凌,很想问他为何如此轻易就把事情给说了出来,这是不是太草率了些? 片刻后,才有人反应过来,死盯着他道:“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当着明人就别说暗话了,你们想要刺杀柳润声报仇,我能理解,但这事后患无穷,所以我还是希望你们可以放弃这个念头,以更稳妥的方法来报此仇。”李凌夷然无惧地与他们一一对视,随后更是拉过一张椅子来,很是随意地坐了下去。 这等说辞,这等作派,还真就把一屋子汉子都给镇住了。也是直到这时,反应过来的杨轻绡才猜到了李凌这是打的先声夺人的主意,以求一开始就掌握主动。这让她眼中闪过一丝欣赏的光芒来,这个男人还真比自己所想的更有胆魄,也更有谋略啊。 李凌确实是打的这个主意,因为在开门看到里头这些漕帮汉子后,他就能察觉出他们身上那股子桀骜不驯,吃硬不吃软的特性来。这是典型的江湖豪客的作派,所以绝不能用官场那套迂回隐晦的说辞来打动他们,就该一上来便单刀直入,从而压制住他们的气焰,如此才有往下谈的可能。 在愣了一阵后,才有人不屑哼声道:“你一个秀才懂得什么?咱们四百多兄弟被柳润声所害,此仇不共戴天,岂是你一句话就能算了的?” “大小姐,你怎么就把如此要紧的事情告诉他了?” “是啊大小姐,他虽然是咱们的供奉,可说到底却还是官府中人,要是走漏了消息,咱们死了没什么,可报不了仇却如何是好?” 一时间,众人纷纷出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有几个家伙还一脸不怀好意地盯住了李凌,似乎随时都可能扑上去把他拿住。 李凌的心跳也不觉有些加快,但面上却看不出半点紧张的情绪来,只平静地与他们一一对视:“既然我为漕帮供奉,就有资格知道帮内大小事务。更有资格代表漕帮上下几万兄弟,几十万家眷的利益,我现在只问你们一句话,如此行事,你们就没有考虑过后果,考虑过那些可能被你们牵连的无辜之人吗?” “你……你什么意思?” “怎么,你们连这一层都没想明白?”李凌冷笑一声,“你们不会真觉着杀一个朝廷二品巡抚有那么容易,事后不会遭到官府追究吧?” “不就是一死吗?我们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只要能杀了柳润声报仇,我们死而无憾!” 李凌再度叹息摇头:“你们几个的生死又算得了什么?可你们觉着一旦事发,朝廷会只追究你们几人的罪过吗?恐怕真到了那时,整个漕帮都会因为你们的这一次行同叛逆的举动而被拉入深渊,死的就不再是十人二十人,而是成千上万的漕帮弟兄了。你们真想好了,为了几百人的仇恨,而让十倍百倍的兄弟、家眷因此丢了性命了吗?” 这番话果然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众人激动的情绪迅速为之一冷。在他们面面相觑,心生迟疑间,李凌又抓住几乎,把昨日劝说杨轻绡的那套说辞重新拿了出来…… 第219章 舌战群豪(下) 同样的话对着不同的人说效果显然是不一样的。 李凌的这番说辞在昨夜让杨轻绡生出了就此罢手的心思,并因此带他到了这儿,来试图说服其他人。但这些漕帮好汉们,此刻虽也神色凝重,但明显还远未到动摇的地步,甚至不少人看李凌的眼神里还带上了几分猜疑。 “姓李的,你别是官府派来乱我军心的吧!”那名铁塔般的汉子神色不善地问道。 “这位大哥你多虑了,倘若我真是站在官府一边,今日都不用登门,只消早早将你们的意图报上去,自有朝廷大军前来围剿捉拿。你们觉着自己能逃得脱吗?”李凌笑看着他道。 “我看他就是担心自己受咱们牵连,所以才拿出这等说辞来劝阻我们报仇!”那斯文男子却又冷笑着说道。 李凌心跳一快,这位倒是抓到了关键,但依旧面不改色:“我不敢说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但更多还是从漕帮的大局考虑。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一旦事发,牵连者必然极广,只要是和漕帮相关者,谁也别想脱身。” “那如果官府查不到真相呢?” “那不可能,这儿是京城,一旦出了如此大事,刑部、洛阳府和皇城司必然精锐尽出,任谁也别想瞒过他们的耳目。还是那句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放弃这次的鲁莽行为,才是保全自身的最好选择。” “这不可能,老帮主和几百兄弟的英灵还在天上看着咱们呢,此仇不报,我们死后还有什么面目去见他们?” “我从没说过不报仇,只是让你们不要用如此激烈冒险的手段去复仇,即便报仇,也该用些更稳妥的办法。何况,你们怎么就如此笃定只要出手就定能诛杀柳润声,要是失手了呢?”李凌继续盯着他们,“偷鸡不成,反而把自己人都搭进去的蠢事我想你们总不会做吧?” “像你这样的当官的当然不会明白我们漕帮兄弟情同手足,为了报仇就是把命搭上也在所不惜的情义!你说那是蠢事,可在我们看来,这却是再重要不过的正事。不光我们,每一个漕帮兄弟,包括咱们帮主也是这么想的!” 他们的执拗实在出乎了李凌意料,他本来还自诩辩才无碍呢,现在却真有种秀才遇到兵的无力感了。唯一能做的就以强硬对强硬:“我不会让你们铸成大错的!如果我真叫人传信给柳润声,让你们的全盘计划落空呢?” “好胆!”随着一声断喝,那铁塔般的汉子一下就冲到了李凌面前,蒲扇般的大手劈面就扯住了李凌的衣襟,似乎抬手就能将他从窗户扔出去。 李凌却是不闪不避,顺势而起,却依旧盯着他的双眼:“为了千万无辜,这点胆子我还是有的!” “那老子现在就宰了你,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告密,托梦吗?”这位说着,另一只手已握紧拳头,便要下手。 杨轻绡赶紧上前,一把拉住了他:“廖伯伯,李凌他是我们自己人啊,别伤了和气……” “我看他只是怕死而已,什么自己人,官府里的人就没一个靠得住的!”廖伯伯的拳头已然抬起,双目则满是威胁地盯着李凌。 而李凌此时虽然面色有些发白,可却并未有丝毫胆怯之意,坦然地与之对视:“你杀我确实容易,但想要把事情彻底遮掩下来却不可能!我也不怕告诉你,我来此之前已经留了书信给手下人,只要我今日不能回去,他们就会按我说的把信送进洛阳府,上面已经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写得清楚!” “什么!”这回粗豪的汉子终于大怒,拳头更是呼啸着直轰而出,可就在李凌下意识闭目,以为这下要被打晕时,那醋钵大小的拳头却在离他的面门只有一寸处生生停下,同时急促的呼吸也喷在了李凌面上:“你再说一次!” “我说这事你们愿意收手得收手,不愿意也得收手!它再不可能是什么秘密,放弃才是最好的选择!”李凌睁眼,继续盯着对方说道。 周围众人这时也一个个勃然变色,呛啷声里,一些刀剑也跟着出鞘,愤怒中的他们似乎随时都可能扑上去把李凌生生撕碎。这让杨轻绡都急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你……你怎么能这么做……”她是真信了李凌的说法了。 “抱歉杨姑娘,我也没有把握说服所有人,所以只能出此下策了。”李凌苦笑一声:“你们只要信我,这事我就一定会负责到底。三年都等下来了,你们就不能再多些耐心,给我十天半月的时间筹谋对策吗?” “你……真有办法借助官场力量为我们报仇?”旁边一个比较冷静的汉子突然开口问道。 “我只能说我会尽力而为,至于信不信只在你们自己。要是你们不把自己,还有无数兄弟家眷的命当回事,那我也没有办法。”李凌依然强硬到底。 “廖伯伯,我也相信他有这个本事,你……你先放他下来。”杨轻绡有些担忧地上前一步,继续恳求道。 壮汉的眼中光芒闪烁,似乎是在做着权衡考虑,终于,他把牙一咬,手跟着松开:“好,我就信你这一回。不过小子,你给我听清楚了,这回的事情不会如此轻易就让你糊弄过去,我廖大勇会一直盯着你的,要是你没能做到,我就算杀不了柳润声,杀你还是很容易的!” 李凌低低咳嗽了两声,适应着咽喉处的难过,随后才点头道:“可以,你看着便是!” “不成!”不想这时,那名长相斯文的汉子又突然一拍桌子喝道,“此事我们谋划了这么久,现在万事俱备,帮主也即将来京城主持大局,绝不能因为你这两句话就给否了!我高庭不同意!” 这话立刻引得另外两人的共鸣:“我也不同意!这是我们漕帮自己的事,不能由一个外人说了算!” “帮主也绝不可能答应就这么算了的!” 李凌的眉头迅速皱起,没想到又起了波折,这可如何是好?而杨轻绡更是一脸诧异:“高大哥,你,你之前不是还劝过哥哥,不要被仇恨蒙了眼,一定要以大局为重吗?怎么现在却又改主意了?” 高庭神色严肃道:“大小姐,我之前是曾这么劝过帮主,但他也告诉过我,咱们漕帮这么多弟兄凭的什么聚集在一起?就是靠的我们上下一心,大家是真正的兄弟姐妹! “现在,四百多兄弟,以及老帮主都被人所害,仇人已近在眼前,我们要是再畏首畏尾,只怕人心真就要散了。他李凌所说的一旦事发我漕帮必然遭遇灭顶之灾的确不假,可终究还得是在事发之后才会发生。可要是我们不报仇,真让柳润声逍遥离开,我们漕帮的立足之本也就彻底动摇了,到那时都不用外力威胁,我们便会分崩离析! “所以两害相权取其轻,我还是认为该按照帮主原先的计划,哪怕要冒险,哪怕会死人,哪怕后患极大,也该由我们亲自动手杀了柳润声,报仇雪恨!” 他这番话说得在情在理,掷地有声,哪怕之前动摇的几人,此刻也都重新坚定了想法。李凌则彻底傻住了,他是真没想到这群粗鲁豪杰之中竟也藏着这么个能言善辩,且言辞犀利的家伙啊。 这下可好,自己费尽心思的一番说辞最终还是白费了。 而这时,高庭的目光又落到了他的身上:“李公子,我知道你有太多顾虑。你虽为我漕帮供奉,但说到底终究算不得咱们真正的兄弟,所以在你看来,报仇是远比不了安全重要的。这我们也不好怪你,但也希望你能理解我们的苦衷,此事断没有更改的可能!” 李凌张嘴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不知该如何说才好了。 对方则最后提道:“你要是真怕受到牵连,那就赶紧离开京师吧。我们漕帮最近在京城有不少人手,送你离开并不难。” “没错,小子,你要是真怕死,就赶紧逃出京城,咱们也不会怪你!”众人有些嘲弄地说着话,之前凝重的气氛已随之消散,动摇的情绪也重新坚定。 就是杨轻绡,竟也重新改回了主意,有些歉然地看着李凌:“李兄……” 李凌默然,继而苦笑,他以为自己能改变他们,结果发现终究是自己想多了,双方毕竟是属于两个世界的人啊。 就在这时,房门再度被人推开,众人警觉扭头看去,随即又都放松下来,露出笑来:“帮主(哥哥)……你这么快就到京师了?” 来的正是杨轻侯,当初因为天色的关系李凌没仔细看清楚,直到此刻仔细观瞧,发现他的面色确实带着病态的苍白,显然是重伤后未能痊愈的缘故了。 杨轻侯的目光从大家面上一扫而过,最后也落到了李凌面上:“李供奉,你怎么也在这儿?难道说,你已经知道我们的大事了?” 第220章 决绝的杨轻侯 伴随着杨轻侯摆手示意,漕帮群豪全都退出房去,这儿就只剩下李凌和杨家兄妹三人。人虽然是少了大半,但房中的气氛却比之前更加压抑,李凌更是明显感受到了来自杨轻侯的强大气场压力。 哪怕他已经从杨轻绡那儿知道了其兄长再不可能动武,而且略显急促的呼吸,不时的几声轻咳也印证了他身上的伤患依旧存在,可这一切却并没有影响到对方身上不断透出的慑人气势,那是真正生死来去,刀头舔血过来才有的枭雄之气。 杨轻侯的目光幽幽落定在李凌面上,半晌后,才轻声道:“看来你是因为舍妹的一些言行才知道的我们全盘计划,并试图阻止它了?” 李凌深吸了一口气,半点不让地与之对视:“不错。因为在我看来这是极不明智的做法,只会让更多人受到牵连,这难道是杨帮主你愿意看到的结果吗?你既为漕帮之主,就当着眼大局,而不是只看重自家的一点私仇!” “一点私仇……”杨轻侯嘴角一翘,满满的皆是讥诮,“四百二十三名漕帮弟兄的性命,我父亲被害的深仇,这些在你李供奉眼中就只是一句‘一点私仇’?”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凌也知道自己失言了,忙做解释,“我是说与你们一旦刺杀柳润声所会引发的灾难比起来,之前的仇恨真算不得什么了。” 杨轻侯嘿的一笑:“你可知道这三年来我是如何过的吗?我每日里都活在自责与痛苦之中——当时我其实都已经察觉到了官军的动向有问题,我本该可以劝说父亲,退出那场战斗的。结果,就因为你所谓的大局为重,我忍住了,然后……这就是以大局为重的后果了……” “哥哥……”杨轻绡看到兄长那一副追悔难受的模样也是一阵心悸,开口想要劝说什么,却被他举手打断:“你知道这三年间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我以此残躯继续苟活吗?是爹临死前的一声大叫,是仇恨,是报仇的信念!我要让那些害过我们漕帮兄弟的人受到应有的报应,我要让他们以命相抵!而其中的罪魁祸首就是柳润声,可现在你居然想劝我在这个时候收手,凭什么?” 感受着对方眼中如万年岩浆般喷涌出来的仇恨之火,李凌的心头阵阵抽紧,对方的决绝心态已经不是自己能轻易说服了。但为了不让更多人,尤其是自己和家人陷入这场纷乱,他还是做着最后的努力:“我知道你想报仇,你想让柳润声付出最惨重的代价。可你完全不用如此冒险啊,在京城杀官,后果必然超乎你的想象,恐怕也不是你或漕帮能承受得起的。 “还有,你不是想要除掉他吗?其实还是有很多其他办法的,未必一定要用刺杀这么直接的法子。我以为让我通过官场手段来对付他,才是最稳妥,也最解恨的一种。而且你也别忘了,你这次的刺杀之举固然有着诸多安排,可总有个万一的。 “万一,你们的人都失手了呢?万一到时候他并没有依照你的计划出现在那个最合适的地点呢?万一消息泄露呢?我想这些万一都不是你希望看到的,更会给漕帮带来灭顶之灾,还不如交给我呢……” 杨轻绡似乎也认同李凌的说法,忍不住看向自己兄长,口中又轻轻道:“哥哥……”似是想劝他收手改主意,可话到嘴边终究说不出来。 杨轻侯也没有理会自己妹妹的心思,而是继续盯着李凌:“你说的那些万一确实有可能发生,但这已是我们最后的机会,我已经等了三年,不想再等,也可能再等不了了。所以哪怕再冒险,我也必须赌这一把!” 顿一下,他又眯眼道:“除非,你真能如所说般用你的方式解决柳润声。要是你真有把握,那就把你的办法说出来,我可以给你一个说服我的理由,但我要最详尽的方法。你别想拿什么虚头巴脑的东西来骗我,我杨轻侯虽不在官门,但有些事情还是能分辨得出来的。” 李凌一怔,继而便苦笑了起来。是啊,自己一个小小观政官,哪有什么手段真能对付得了一名堂堂巡抚啊。之前的那些说辞只是缓兵之计罢了,别说对方现在就要自己说出个计划来,就是再给自己几个月,几年,怕也难有成算吧。 杨轻绡这才明白过来,眼中带上了几许愠怒:“你……” “杨姑娘恕罪,在下确实是为你们着想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李凌歉疚地苦笑拱手,“不过现在看来,我这点小计俩终究瞒不过杨帮主……” “何止是这一点,就连你所谓的在家中留有后手一说怕也是假的吧?”杨轻侯又是一笑道。 李凌叹了口气,来了个默认。他不得不承认,杨轻侯论谋略眼光都在自己之上,自己的那点小手段在其眼中根本无所遁形。这等挫败感实在很是强烈,是他之前所未曾经历过,感受过的。 “我也清楚你最大的顾虑是什么,你怕我们的行动会拖累你和家人,毕竟舍妹之前一直在你住处出入,即便已经小心应对了,却终究留有痕迹,只要官府中人仔细去查,难免不会把你拉扯进来。”说着,他笑了下,“但你既已成为我漕帮供奉,有些风险就得担起来。 “我不会像他们说的那般提早将你送出京城,这固然简单,但之后你依旧是跑不了的,反而只会让你的嫌疑变得更大,而且还可能影响我们的全盘计划。所以,我会把你留在身边,直到事成。” “啊……”李凌遽然变色,腾的一下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你要把我扣在身边?” “不错,算是我请你陪我一同参详这一局吧。你之前在太平渡时就已展露出了远超常人的洞察力,这正是我所需要的。有你在旁与我商议着,就能做到查漏补缺,把所有可能的问题早一步消除掉。 “当然,更重要的一个原因还是在于免得你真如所说般把我们的计划泄露出去。虽然我觉着你不会,但为保万全,还是把你留在身边为好。你放心,除了行动受限,其他一切我都不会亏待你的。” 李凌这下是真有些懵了,他是真没想到杨轻侯下手会如此之绝,压根不给自己翻盘的机会啊。他唯一的说法只有:“可我毕竟在户部担着差事,若是突然不去,势必会引起衙门上下关注,说不定……” “这个你完全不必担心,我自会让人去给你告假,就说你有恙在身,去不了衙门就是了。你终究只是一个小官,没人会太过关注的。何况,这一回的时间也不会太长,六月初三,便可见分晓,到时你自然又可回去了。” “看来你是铁了心要把我留下了……”李凌面色有些发青,拳头已握了起来。 “我劝你最好不要乱来,我固然因为武艺不再,又有旧伤在身无法动手,可绡儿的本事你是见识过的。”看出李凌心思的他又提醒了一句。 杨轻绡看着李凌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冲动-乱来,自己是一定会站在哥哥一边的。李凌这才想起她不是弱女子的事实,那日杀人如宰猪羊的画面,还有那变幻莫测的“风花雪月”四大绝技也一一浮现,让他终于彻底服输。 “好吧,看来我已经没得选择了。不过能不能别让我妹妹他们担心?” “没问题,我会让人给他们带话,就说你和我们有要事处理,需要在外逗留几日。你放心吧,用不了几日的,到时你就能安全回去了。” “是吗?”李凌叹了口气,自己终究只是一介书生,到了这时候也只能听从他们的安排了。 就在杨轻侯给妹妹打了个眼色,示意由她把李凌带到别处安置时,李凌又突然说道:“对了,能不能再解答我一个疑问?” “你说。” “我记得那日太平渡时有个叫穆旦天的高手是你们一边的,他的武艺远超过所有人。既然你们有这么厉害的高手,为何不尝试着让他想想办法,以最出其不意的方式刺杀柳润声呢?毕竟,时间都过去三年了,他不可能时刻提防刺杀的。” 杨轻侯笑了下:“一来,柳润声这三年来确实时刻防着我们的报复,所以到哪儿都起码有数百近卫扈从,等闲之人根本靠不近他;二来,穆叔叔其实算不得我们漕帮的人。” “嗯?” “他只是曾受我父亲的恩惠,才答应保护我和绡儿的安全,但更多的漕帮内外的事务,他却是不会出手的,包括刺杀柳润声。他有着自己的剑道,是不可能真纠缠于江湖仇杀和纷争的。” 李凌先是有些诧异,但随即又接受了这一说法。想想也是,以那穆旦天的实力,确实不是一个漕帮所能驱使。只是如此一来,最后一点指望也就消失了。 已经铁了心的杨轻侯,必然会在六月初三行刺杀之事,一切已无可挽回!  第221章 行刺惊变 六月初三,时当盛夏,烈日如火,炙烤着这一方天地。 临近中午,太阳升于最高处,气温也来到了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再加上没有一丝风,使得整个洛阳城都变成了烤炉,连树上的蝉都被热得开不了口,就更别提人了。 此时,无论是长街御道,还是各坊之内的街道,行人都比平时锐减七成,只有零星的几人还在街上走动,不少还在路过某间酒楼茶肆后便一头钻了进去。整个洛阳难得的显得如此清静。 一辆遮盖得严严实实,前后左右共有二十多人护卫的马车缓缓从皇城方向而来,很快就驶入长安坊。虽然头顶日头正盛,但马车周围的护卫却是个个精神抖擞,不见半点疲态,就连前行的步伐都相当整齐一致,叫人一看就可知道他们是训练有素的军中精锐,甚至都不在拱卫京城的禁军之下。 二里地外,一座小楼上,李凌与杨轻侯并肩而立,远远眺望着这辆马车不断朝这边而来,脸色却是越发凝重,不过语气却还算轻快:“如此闷热的天气里马车竟被遮盖得如此严密,是人都待不住吧?杨帮主,你就不怕误中空车,功亏一篑?” 杨轻侯轻笑了一下:“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不放弃说服我吗?但这个理由实在太蹩脚了些,柳润声是什么身份,他车内自然是准备下降温祛暑之冰盆的,所以车厢遮盖密闭才是正常的选择,正说明他就在车内。” 顿一下,他又一咧嘴道:“何况我已经早收到消息,今日他是去吏部做最后的确认,现在打道回府,不存在半点疑问。” 李凌叹了口气,杨轻侯确实掌握了一切,也早已定下主意,可不是自己说些什么能改变的。 看着马车就要踏入那一段左右皆是三层酒楼的街道,李凌只觉着心跳加速,手心也有汗渗出:“你真不计一切代价了?” “为了这一日,我们等了三年,更是在京城筹谋数月,不可能再有更改。”杨轻侯的目光死死盯着前方,神情虽然平稳,但眼中却有光芒不断闪烁,显然心也已跟着提到了最高处。 似乎是为了排遣心中的紧张,他又笑道:“你可知道之前绡儿他们每天夜里外出都在做什么吗?” 李凌皱了下眉,这点确实够奇怪的,因为要不是有此一点,又恰好被同屋的月儿所察觉,只怕自己到现在都不知道漕帮众人要干这么大一件勾当呢。这便让他越发好奇起来:“他们在夜里都做了什么?” “在预言今日的刺杀,和接下来的撤退。一击得手,远扬千里,才能确保我们漕帮兄弟的安全。我不是完全不顾一切只想报仇之人,自然要把后路都考虑稳妥了。接下来,你就看着吧。” 随着他最后一个“吧”字出口,马车已正式进入到那两处酒楼所夹的路段。李凌很清楚目标已进入伏击点,在整颗心快速拎起的同时,两眼也死死盯在了那个位置。 这一刻,似乎连时间都变得极其缓慢,李凌只觉着自己的每一下呼吸都是那么的清晰可闻,瞳孔缩小的同时,已经能清晰地看到左手边那座酒楼里有一道寒芒突然飞出,自上而下,直取下方马车的窗户! 终究还是动手了……在京城洛阳,在天子脚下,这些亡命徒般的漕帮中人不惜一切地出手了,刺杀堂堂朝廷二品大员,江南巡抚柳润声! 一切,已经无可挽回——! 在看到那寒芒飞出的瞬间,李凌就有些痛苦地闭上双眼,很可能自己的官场生涯,不,应该是整个人生,都将因为这一道寒光而急转直下,彻底毁灭。亡命天涯说不定已是最好的结局了。 远处的惊呼声骤然响起,让他无法控制地再度睁眼朝着前方望去,然后就让他看到了更加心悸震惊的一幕—— 马车已经彻底停下,周围那些百姓在惊叫声里四散着奔逃起来,而护卫着马车的那些侍卫却在这一刻犹如受惊的虎狼般突然亮出刀枪,迅速分作两队,左右扑向两边的酒楼。 而这,还不是叫人震惊的地方,真正让李凌差点叫出声来的,是那边街道两旁的各种大小店铺酒楼里竟也同时冲出了数百手提兵刃,杀气腾腾的汉子。 他们显然早就得了授意,一经露面,就迅速控制了这一长段街道前后,封锁任何一个出入口,同时配合着那支卫队,迅速将两座酒楼围了个水泄不通。 “果然……”李凌猛吞一口唾沫,心更是沉到了最底部,“我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你们的行动其实早就被人算准,这完全就是一个引蛇出洞,然后一网打尽的陷阱……” 无论是从那些侍卫不顾马车安危,一受攻击就开始进攻酒楼,还是其他各店铺内的伏兵出现后的举动,都可以让任何一个逻辑正常的人意识到这场刺杀已然失败。 漕帮彻底败了,车内自然是不可能有目标柳润声的,反而是他们安排在那边的刺客,已落入对方的罗网! 只短短片刻间,李凌已做出了如此判断,这让他忍不住回头去看杨轻侯,想看看他在如此绝境里有多后悔。因为是他的一意孤行,推着所有人,整个漕帮落入到了如此深渊,这都是他的责任。 可入眼的,却是杨轻侯平静的面容,别说后悔恐慌之类的情绪了,就连眉头都没有皱起半点,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几里外上演的这一场变故,眼中透着某种异样的光芒,好像这一场失败都与他没有半点关系似的。 “怎会如此……”李凌的呼吸突然一停,一个念头随着前方事态的变化而迅速滋生——那些军汉犹如河水奔流,不带半点阻滞就杀入两边酒楼,然后里头也并没有想象中的厮杀声传出,好像那边就是两座空楼,又或是楼内众人皆已彻底放弃了抵抗。 随着进去的人又如浪潮般退出来,可有两手空空,未有半点收获,李凌更可以确信前一个猜测不错了——这两座本该暗伏杀手的酒楼,竟完全是空置着的,漕帮众人压根不在其中。 “这怎可能……”李凌睁大了眼睛,这回是真个彻底惊呆了。而随即,他又想到了一个细节——适才引发这一切变故的,是一道寒芒,且只有一道寒芒。 其实按照真要刺杀柳润声,非取他性命不可的决绝来说,这显然是远远不够的。怎么着,在那一道作为命令一样的寒芒掠出的同时,两旁酒楼里就该有无数兵器,或是无数漕帮高手杀出,与仇人做一场生死对决才是。 或许,这也正是对方所希望看到的,他们原先的伏兵就是如此安排的。可结果,除了那一道寒芒后,就再没有其他任何攻击。 终于,李凌忍不住了,正式盯住了依旧目无表情的杨轻侯,缓缓地问出了自己心中最大的疑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同样的疑问从诸多分头而走,快速离开长安坊的漕帮群豪心里,口中冒出。 就在目标马车已入眼帘,眼看刺杀就要按计划进行时,埋伏在酒楼内的众人身边各有人亮出了帮主竹节令:“帮主有命,我们这就离开此地!” 当时所有人都呆住了,这一切不是帮主策划的吗,为了这一刻,大家已经苦等三年,又筹备数月,怎么突然又改主意了? 可是在严令面前,他们又不好多作追问,只能在眼看着车辆即将靠近前,很不情愿地从酒楼后门离开,按照之前演练多日,连夜间都能轻易绕出长安坊的道路果断而走。 而就在他们走后不久,那个自以为能必杀目标的伏击点处却冒出了数百官军。已经离那儿有段距离的他们在看到这一幕后,除了心惊,更多的却是叹服,自家帮主果然厉害,居然就跟未卜先知一般提早一步让大家脱身,一旦再晚上一步,恐怕漕帮就真有难了。 但同时,他们心中的疑问也就更大了——官府的人为何会早就埋伏于此,他们是怎么知道自家会有此一招的?而自家帮主又怎么会在最后关头察觉到危险,及时让大家撤离? 但显然,这个疑问暂时是不可能有人能猜到了,他们现在只急于离开,回到安全点,再见帮主。 高庭转着念头,脚步匆匆向前。可就在他跟了众人转进前方一条小巷时,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老高……” 熟悉的声音让高庭刚生出的一丝戒备为之一松,可刚要问话,那手上的力道却突然增加,同时另一只手已迅然落下,正中他的后颈。一声闷响,他就只觉眼前一黑,身子当即软了下去,却被身后之人一把扶住。 “老冯,你这是做什么?”同行之人回头看到这一幕也大感意外,当即问道。 “这是帮主的意思,把人带回去看紧了,到时帮主自会给所有人一个交代。”老冯说着,把人往他们手上一塞,又调头往回而去,在冲上街后,突然放声大叫起来:“造反了,江南兵入京造反啦!” 声音远远传出,把个长安坊彻底搅乱……  第222章 谁中谁的计中计(上) 洛阳内城南边,长安坊,中央大街,这儿林立了十多家规模不小的酒楼,其中最高的一座,便是望江楼。 这座酒楼足有五层楼高,据说登到最高处往下张去还能望出洛阳城垣,看到那滚滚奔流的洛河水呢。当然,这只是一个美好的误会,这儿登高真正能望见的,也就本坊跟前那一条小河而已,不过身处五层高楼,倒是真能将整个长安坊内外景物尽收眼底了。 今日,这酒楼的第五层就全被一家客人给包圆了,几桌上等的席面放在颇显空旷的楼上,但楼内的伙计,以及其他帮着以助酒兴的歌舞姬什么的却都被拒之楼下,只有三五个主要宾客在此饮酒说话。 现在作为主人的儒雅而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正端了杯酒缓步来到大开的窗前,湛然有神的目光从楼上向下不断扫视着,口中轻声笑道:“照之前的安排,我的车驾已经快入本坊了吧?” “大人说的是……”旁边一名微须男子赶紧起身作答,可还没等他说更多,对方已经有些不满地扭过头来:“我已说过今日这儿没有什么大人,只有朋友。我柳润声今日来此只是为了看一出好戏而已。” “是是是,柳……柳兄说的是,咱们今日只是来看戏的。想必那些贼匪做梦都不会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结局,柳……柳兄你并今日并未去皇城,车内更是空空如也。而且只要他们这一动手,就给了我们确凿的证据,到时便可将他们一网打尽了!” 柳润声自矜地拈须而笑:“虽然只是一个小手段,但对付此等宵小之辈却是足够了。不过,他们可不是我这回费尽心思的真正目标,这不过就是一道引子罢了!” “柳兄说的是,这些宵小若真要铲除,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咱们所以一直放任他们自以为是地做出相关安排,还不是为了今日这一出大戏?”说这话的,是另一个中年文士,看他笑吟吟的自在模样,却比刚才那位身份要高上不少了。 果然,就见刚才那位脸带疑惑:“柳……兄,原来你竟还有更深一层的谋算吗?” 柳润声扫了他一眼:“邓轩,怎么到现在你还没看明白我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吗?” 邓轩有些尴尬的一笑,又把目光转向那名文士:“梁兄,还请解惑。” 对方颇有些得意地一笑:“其实柳兄也从未将他真实用意告诉过我,这只是我把许多事情串联到一块儿后才得出的结论。” “梁思哲,你说来听听。”柳润声依旧是那副人畜无害的温和笑容,一边为自己倒了杯酒,一边又极目朝着北边眺看,目光突然一凝,却是已经找到了那辆最熟悉不过的马车已从坊门而入。因为今日天热,路上行人稀少的关系,这辆本身就颇显华贵的马车就越发扎眼了。 他一边含笑看着马车沿着自己预设的轨迹向前,一边听着身后梁思哲的话语:“漕帮那些杀胚从来就不是安分的主儿,咱们江南官府一直都想要办了他们,把漕河运输大权夺回手中。可是因为他们在漕河之上立根多年,早已和当地几十万百姓融为一体,所以真要除掉他们确实极其艰难,最要命的是出兵无名。 “但柳兄却不是一般官员可比,他早已有心改变这一局面,故而才有了三年前那一出太湖大捷。我想,他的本意就是要把漕帮那些杀胚通通激起来,只要他们一动,我们便可名正言顺地下手,将之彻底铲除了。 “可结果,漕帮那边居然就忍了下来。也不管他们到底是因为不知内情才忍的,还是有所顾虑,但终究是没能如愿。但我们其实早就查得明白,他们一直都在秘密筹谋欲对柳兄不利,只是身在江南,有重兵护卫,使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罢了。 “直到今日,朝廷突然召回柳兄,并有调他去北疆任职之意,他们在知道这一事后,方才急切起来。毕竟谁都知道,一旦去了北疆,漕帮势力再大也构不成威胁。所以接下来他们想要报仇就只能孤注一掷,而我们这一路行踪随机而动,再加上是从陆路入京,这就让他们难以在半道下手,最后只能选在京城冒险刺杀了。” 邓轩点头,这些其实他也能够想通,可除此之外呢? 梁思哲又看了眼还在凭窗眺望的柳润声,神色变得有些肃然:“本来如何让漕帮自己跳入陷阱还有待商榷,好在这些江湖人中到底也有聪明人,知道跟着他们一同冒险终究只是死路一条,所以就在我们入京时,他便找上门来。 “柳兄自然不会放过如此好的一枚棋子了,于是就让那人引导着漕帮那些莽夫们,让他们定下了今日的这一场刺杀。而我们,只需要准备一辆空车为蝉,就能来个黄雀在后,把漕帮人等尽数拿下了。 “当然,这才是开始,只要当场把这些刺客全部拿下,漕帮刺杀朝廷高官,有谋反之意的罪名就彻底落实。到那时候,我们自可以此为据,让朝廷出兵,在江南把漕帮一举扫清,把漕运大事重新夺回来了。 “如此妙计,也只有柳兄能有此谋略与魄力使出来,实在叫我等佩服得五体投地,难以用言辞表述啊。” 梁思哲的这一番话说完,不光邓轩,另外两人也各自露出惊讶之色,他们是真没想到自家大人着眼如此之高,这完全就不是什么个人恩怨得失,而是谋定整个江南的一局大棋了! 那些漕帮草莽,自以为能用刺杀报仇,却不料自己只是大人手中的一枚棋子,是他达成宏大抱负的一枚必死的棋子而已! “说的不错,看来你梁思哲果然心思敏捷,不愧是我身边的得力谋士。”看着马车已经进入既定位置,柳润声的嘴角微扬,笑意更盛了。 梁思哲忙谦虚了一句:“哪里,在下也只是到了今日才看出些门道来,自然是远不能与柳兄相比的。”话说到这儿,他心里突然又是一动,一个古怪的念头翻了起来——真是如此而已吗? 柳润声真就如自己所说,一心为朝廷所有才在三年前开始布局,然后于今日来个收网吗?还是说他尚有更深层次的目的是自己没有看出来的? “江南……漕帮……乱……柳巡抚……调任……”诸多关键因素在这一刻被他迅速拼凑起来,同时又回忆起了半年前,初知自己可能调任北疆后柳润声的一番抱怨似的说辞:“从江南去北疆,不啻于是将我从天堂直接打入地狱啊!不说那边时常会有鬼戎寇边,不得安稳,就幽州以北的恶劣天气,也不是我想承受的。若是能想个法子让朝廷改变主意就好了。” 是了,那是醉酒之后,柳大人有些迷糊时所说的话。而那时同样有了几分醉意的自己是怎么答话的? “大人,这可不容易啊,想让朝廷收回成命,除非出更大变故!比如江南突生大乱,朝廷一时间找不到更可靠的人镇守地方,必须由您这个巡抚出面……不过,江南富庶,百姓日子过得也好,就是罗天教那些鬼祟之徒都难挑事端,更不可能出现什么大乱了。” 对,自己当时是曾这么说过,然后大人也只是一笑,随即便伏案睡去了。难道说……越想之下,梁思哲越觉着揪心,恐怕自己所想的那点可能即将成真啊。 漕帮在京刺杀朝廷大员,并被当场捉拿,然后顺藤摸瓜把整个帮会都牵扯进来。到那时,恐怕谁都会认定他们有了反意,朝廷必然出兵进剿,而漕帮那些杀胚是断不肯束手待毙的,到时必然生乱。 而就跟自己以前所讲的那样,真起了乱子,朝中能临危受命平此乱局的,只有柳大人一人。到时,他就能顺理成章返回江南,再做他的巡抚,甚至能更进一步,真正把江南十二府的军政大权全部揽于手中,成为如李唐中后期藩镇节度使一样的存在! 这才是柳大人的全盘谋划,这一局他不光将漕帮当成了棋子,就连朝堂之上的天子和群臣,都可能在他的谋算之中,是他掌中棋子! 想到这些,梁思哲只觉着一阵恐惧袭来,自己东家的胆子野心也太大了,他就不怕被朝廷察觉到死无葬身之地嘛,毕竟现在可不是安史之乱前后的李唐啊。 但随即,更大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自己居然看破了柳润声的真实想法,要是被他查知,只怕第一个死的就是自己了。心慌之下,他又下意识地望向还在窗边远眺的柳润声,却惊讶的发现对方的身子突然变得僵硬,本来按在窗台上的两只手不知何时也骤然握紧,目光更是死死的盯着下方,满脸的惊怒。 “大人……”这时梁思哲都忘记今日这儿只有几个朋友的说法了,不安地叫了一声。 其他人也在这时察觉不妙,赶紧起身走过去一看究竟。而柳润声再没有了之前的胸有成竹,寒了张脸,低声喝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223章 谁中谁的计中计(下) 因相距终究有些远,几里外的场面细节到底无法完全掌握,但那边的动向变化柳润声还是能看明白的—— 自以为瓮中捉鳖般的一战竟是完全没有打起来,自己一早布置在那边的兵马冲入那些贼匪所在酒楼后不久,便又迅速退了出来,完全不见厮杀场面,倒是随着这一番举动,惊扰到了周围不少行人百姓与其他酒楼茶肆中的客人,这些人受惊之下纷纷外逃,把个本还算干净的街道搅得一片混乱…… 哪怕听不到几里外的呼喊,柳润声也能猜到此刻那边当是惊叫连声,彻底乱套了。无数人跟没头苍蝇般四处乱窜,大部分人自然是被已经反应过来的精锐兵卒直接拦截挡下,但依旧有少部分人沿着错综复杂的大小巷道朝着长安坊外跑去。 如果这是在江南他自己的地盘,柳润声自然可以布置得更加周全,能调动各方兵马设下重重埋伏,不让任何一个可疑之人逃脱。但这儿却是京城,他从江南带来的亲卫多半还在城外军营,真正能用的就这么两三百人,如此想要彻底封锁长安坊却是不可能了。 尤其是当无数百姓受惊乱冲乱跑后,局面就越发不受控制,只短短片刻后,整个长安坊都已经乱作一团,就连身在自家屋里的居民都仓皇跑将出来,把本想强行控制局面的江南兵卒给冲得七零八落,再难成其体系。 柳润声,以及已经闻声赶到窗前看到这一混乱场面的几名下属都面色一阵发白,有两人的眼中更是充满了惶恐。谁都知道,这下事情真闹太大了,已彻底不可收拾。 这其中,梁思哲的头脑转得最快,当即道:“大人,快些传令过去,让他们即刻离开长安坊,再趁着巡城兵卒封锁前撤出京师……” 一句话当即就点醒了柳润声,他刚提声大叫一声:“来人——”招呼守在门外的护卫进来时,突然目光一凝,整个人都是剧烈一震,心知大事真个不妙了,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因为就在这时,长安坊左右两道坊门前的长街上,已隆隆开来了两支数百人的巡城军队。他们前进的速度极快,只片刻间已冲入长安坊,在看到这边乱局后,未有丝毫停顿,便扑上弹压。 寻常百姓在看到他们后自然乖乖受缚被带到一旁,可那些江南兵卒的情况就不一样了。他们那剽悍的模样,手中亮晃晃的刀剑兵器根本就不可能丢弃,而这落在禁军眼中就是妥妥的图谋不轨了。 这些禁军将士迅速列阵包抄杀上,长矛大戟对上短兵器有着天然的优势,而且他们兵力更足,队形也更为齐整,左右压上,一番冲杀后,江南兵丁已迅速崩溃,彻底丧失了反抗之力后,被果断镇压绑缚,几乎是一网打尽。 而在看到这可怕的一幕后,柳润声等人皆如打摆子般全身剧震起来,所有人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这下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柳润声更是脚下突然一个趔趄,差点倒下去。得亏旁边的邓轩手快,赶紧搀扶住了他:“大……大人……” 柳润声的目光死死盯着远处已被控制住的手下人等,脑子已乱作一团浆糊:“怎……怎会这样?竟是我反过来被他们给算计了,被那些泥腿子杀胚给算计了……” 其他人继续沉默着,但他们的这一态度也算是给出了答案,显然他们也是这么认为了。从自家的伏击扑空开始,一切变化就已经超出了大人的掌控,朝着不可挽回的悬崖奔去,现在大家已经被拉着冲到了悬崖边上,离死也就只有一线了。 京师洛阳,天子脚下。 漕帮那些人在此行刺朝廷命官固然会惹来灭顶之灾,可柳润声的江南兵丁如此乱来也是必然会受到严惩的。尤其是当他们手持兵器于坊间乱来,又被禁军当场拿下,来个人赃并获后,真就连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在一阵喘息后,柳润声才稍稍定神,随即撑起身子:“走,先离开这儿,回去再作计较。” 众人这时早已失措,只能是听从自家大人的命令行事,当即领命,搀扶着他跌跌撞撞地下楼上车。 此时的长安坊依旧有些混乱,禁军将士分作数队游弋四处,捉拿还在外头晃荡的可疑之人,同时坊外长街之上更有数以千计的禁军兵马正在快速奔来,都快把这一座小小的街坊给重重围起来了。 不过寻常禁军终究是不敢拦阻二品巡抚车驾的,甚至还特意抽出一队兵马护送着柳润声等人离开此地。当他们的队伍从某处建筑下方缓缓而过时,身在车内的柳巡抚却不知道此时上方有两双眼睛正盯着自己。 目送着打着江南巡抚牌子的车辆队伍不断远去,李凌眼中的疑惑之色已经消散不见,但口中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就这么任其从眼皮底下离开,没想过引刀一快,杀此大仇吗?” 杨轻侯的面色依然带着病态的白色,嘴角却难得的微微上翘,挂上了一丝笑容:“怎么,我在你眼中依然还是那个只知道报仇却不知天高地厚的莽夫吗?” “之前还真是,现在嘛……”李凌苦笑着摇头,“我可再不敢小觑杨帮主你了。真是想不到啊,你这回的用心竟如此之深,把所有人都给骗过去了。恐怕这一切都在你到底谋划之中,包括令妹和其他人的反应也都由你一手掌控吧?” 杨轻侯轻轻叹了口气:“我也想快意恩仇,亲手杀了柳润声报仇,最好能把他的心肝都剖出来以祭奠父亲和死去的四百二十三名漕帮弟兄。 “但那一战后,我早就失去了这个能力,而穆叔叔又不可能为此出手。所有我能依赖的就只有自己的头脑了。不过现在看来,有时候用头脑杀人却比直接用刀杀人更为痛快,这一回不光柳润声难逃一劫,就是他手底下那些沾满了我漕帮兄弟鲜血的家伙,他们也将遭到报应!” 李凌点头表示认同,今日这一遭动-乱,势必震动朝野。江南巡抚带兵在此胡作非为,几同于造反了,天子震怒之下,一场血雨腥风是在所难免了。 不过他心里终究还有着不少疑问,此刻便忍不住道:“所以你一早就知道对方会早早知悉你们要在京城刺杀,才有这一变招陷阱,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杨轻侯看了他一眼,却没有作答,反问道:“你已是朝廷官员,看我们如此行事,搅乱京城太平,就不觉着我们是祸患吗?” 李凌微微一怔,随即便笑道:“其实你们也没做什么嘛,只是冲一辆空车射了一飞刀,然后有人随便喊了一嗓子而已,真要论罪过,还是在这些目无法纪的江南兵丁身上。更何况,若没有之前的仇怨,你们也不会来此报复了,所以归根到底,错的还是柳润声他们。” “这就是你们当官的厉害的地方了,都说官字两张口,理都由你们说尽了,我今日才算领教到其中厉害。”杨轻侯笑着摇头,“有些事情他要是不自作聪明,想反过来利用我设计,就不会中了我的计中计,从而彻底不得翻身了。至于其中到底有何原委,等你随我去见了大家后,自然也就能知分晓了。” 李凌听出他话中之意,显然这回博弈背后还有内情,便点点头:“可以,反正也不差这点时间了。”这几日里,他一直被“软禁”在杨轻侯身边,本来还有些不满呢,现在却是已经能够理解了。 杨轻侯这一局看似赢得轻描淡写,几乎不费多少手脚,就把柳润声的人坑得再难翻身。可事实上,这其中的凶险完全不在正面强攻之下,甚至还有过之。 因为今日这一局的每一个环节都环环相扣,只要哪一步出了差错,全盘计划功亏一篑不说,反而可能被柳润声抓住破绽,反手攻来,那后果就极其严重,说不定结果都是彻底颠倒的。 似是看出了李凌心中想法,杨轻侯脸上的笑容越发温和。但随即,他又紧紧皱起了眉头来,一边拿手不断揉动着自己的太阳穴,一边从衣带后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把两颗黑色的药丸迅速放入口中。 “你……这两日我看你因为头痛服了数次药了,没事吧?”李凌不觉关切地问了一句。 杨轻侯又低低咳嗽了一声,这才微笑摇头:“不妨事,已经习惯了。我重伤后身子太虚,无论是处理帮中事务,还是定策算计,都极耗心血,头疼自然是难免的。不过有叶大夫的药倒也不算什么。” 李凌担心地看了他一眼,想说吃药终究不能完全把病治好,但终究两人关系没到那份上而没有真说出来,只能轻轻道了声:“保重。” “呵呵,我自然要保重了,现在绡儿和漕帮弟兄们还离不得我呢。”苦笑一声,杨轻侯又看了眼下方依旧兵马往来的场面道,“我暂且睡上一会儿,天黑后我们再离开这儿……”  第224章 内奸的作用 与洛阳内城的繁华有序相比,外城显然要萧条和混乱一些。 所谓的混乱当然不是说外城真就毫无秩序可言了,而是指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的深处,潜藏着许多律法之外的灰色地带,诸多江湖人物,城狐社鼠都在外城用着他们的办法谋生获利,而官府对此也多半睁只眼闭只眼。 比如外城北边靠近大片沿河仓库一带,更因为各种原因盘踞着诸多帮会人物,在这儿你能花高价买到许多法律明文不许的禁品,也能让一个身份并不齐全之人悄然无声地进出洛阳而不被任何官府所查…… 此时,李凌他们所乘坐的马车就行进在此处,在与两支巡城兵马相遇却未被作任何盘查的情况下,进入一条幽深狭窄的巷道,最终停在了一座地处偏僻,周围都没什么民居,只有一座座空置仓房的破败宅院前。 见李凌下车后有些警惕地朝四周打量着,杨轻侯轻轻咳嗽了一声:“这边是我漕帮在京师最隐秘,也是最重要的一处据点,知道此处的都是我绝对信得过的人,绝不会有任何危险。” 李凌应了一声,这才随他进入已经开启的院门,却在入门的瞬间,就听到了半声惨哼从前方的堂屋里传出,但随着一声砰响,那惨哼又被打了回去。这让他的脚步陡然一顿:“这是……” “你不是想知道这次事情的前后详尽情况吗,进去就能找到所有答案了。”杨轻侯说着已先一步上前,推开了半掩的房门,这才让李凌看清楚了屋内情形。 这间宽阔的屋子里几乎没什么家具,但此刻依旧显得有些拥挤,因为里边正站着十多条魁梧壮汉,而在他们身前,一人正浑身浴血地被禁锢在粗大的柱子上,看着实在有些凄惨。 见杨轻侯带了李凌进来,屋内众人都明显愣怔了一下,不无紧张地盯住了李凌:“帮主,他……” “李供奉是我们自家兄弟,不必有任何隐瞒。”杨轻侯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又看向那血流劈面,不知生死之人:“他招了没有?” “没有,他一直坚称自己是无辜的,完全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其中一名壮汉再开口时,李凌才认出他来,正是前几日与自己发生过争论的廖大勇,只是此刻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桀骜杀气可比那时要强出太多了,竟让他一下未能认出来。 杨轻侯点点头,吩咐道:“去打点水来为他擦拭一下,再给他松绑,让我来问他。” “是。”当下就有人应命出去,片刻后就提来了一大桶井水,兜头就浇在了垂头半昏迷的男子脸上身上,使其在一个激灵后幽幽醒转。片刻后,他的目光才重新聚焦,落到了杨轻侯的身上:“帮主,我冤枉啊……” 这下,李凌也终于认出了他来,居然也是有过一面之缘的高庭,只是现在的他看着可太狼狈凄惨了,被人解开绳索后,更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帮主,我跟随老帮主和你多年,一向忠心耿耿,可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我们漕帮的事情啊……这一回,这一回你说要刺杀朝廷巡抚,我也二话不说就跟来了,你可要相信我啊。” “是啊,你入我漕帮也快二十年了,跟了我爹风里来雨里去,后来又跟我做事,功劳苦劳都是不少……”杨轻侯说着又低低咳嗽了一声,似是在缅怀当初。可随即,却又神色一变,低头盯着他:“所以我越发不能理解你为何竟要背叛咱们这么多兄弟,居然就和我们最大的仇人凑到了一块儿!” “没……没有……”高庭极力否认着,只是本来抬起的目光在这一刻却又垂落下去,似是不敢与杨轻侯对视了。 “是吗?那你告诉我,为何今日我们的刺杀计划会早早就被柳润声所知,反被他利用,并在周围设下了伏兵?若非我有所提防,刚才我们帮中精锐兄弟就要被他们一网打尽了吧。而且不光是这些兄弟,江南,还有沿漕河维生的数十万弟兄也必然受到波及,漕帮将彻底被当成反贼清剿!现在你还敢跟我说你是无辜的?” 面对杨轻侯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句句如刀的质问,高庭的面容一阵阵的扭曲,身子更是不断颤抖,想要否认,可话却无法出口。帮主积威之下,又是眼下这个情况,再抵赖似乎都已经无济于事了? 杨轻侯的话还在继续:“自今年二月以来,你多次以外出寻欢为借口与一个叫孙佑宁的家伙暗中接触,而此人的真实身份则是柳润声麾下的一名总兵,你道这些东西真能瞒过所有人吗? “还有,就在五日之前,你弟弟突然借口老家出了事,想要把你妻子和两个儿子带走,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不过你放心,他们并没能走得了,反被我安排的人给拿住了,现在还安然留在咱们总舵内呢。 “想必从你弟弟高昌的嘴里,我应该也能问出不少东西来。高庭,我现在只想听你一句实话,你为何要这么做,难道为了他们许你的富贵,就要眼睁睁看着我们这许多兄弟去死吗?” 妻儿兄弟居然早落到了杨轻侯的手里,当这个事实传入耳中,并艰难地被他接受后,高庭已面如死灰。再面对如此质问后,他终于不再坚持自己是冤枉的了,低下了头,呵呵惨笑道:“原来……原来我早就露陷了,可笑我一向自诩有头脑,原来在帮主面前却是一个笑话,一个天大的笑话。不错,我确实一早就和柳巡抚有过联系,也把你们想要刺杀他的事情如实以告了,我让高昌把他们带走,也是为了保全家人,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能活下去,我有什么错?” 这时已经自知不能幸免的他完全放开了,当下就直面杨轻侯和身边所有怒目而视的昔日兄弟,大声说道:“早在一开始,你们这些人喊打喊杀,说要杀了柳润声报仇雪恨时,我就已经说过,这么做是极不明智的。这样做,即便真能成功,最后也只会牵连更多兄弟,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可我说了你们听吗?你们只想着报仇,其他都已经被你们无视了!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陪着你们一起去死,为什么就不能给自己找一条活路?我从不认为自己这么选择就是错的,你们选的是死路,我选的才是生路,是发达之路! “柳巡抚早已经答应了我,只要这一次后我能在要紧关头站出来,平定江南之乱,平定漕河之乱,那我今后就能被推为新的漕帮之主,到那时候,我自然会把之前亏欠大家都弥补回去……” “简直是胡说八道……”听他越说越混账,廖大勇终于是忍不住了,一步抢上,一脚飞出,砰的一下就踢在其面门,将高庭踢成了滚地葫芦,跟着又呸道,“什么为了漕帮兄弟,你就是贪生怕死,为了自己而已。我老廖真是瞎了眼,居然一直认为你是我最好的兄弟……” 这话说着,他是越发恼火,当即还想再上前动手,却被杨轻侯一伸手给拦住了:“廖伯,我还有话要说呢。”他这才有些讪讪地收回动作,退到一边,但依旧对艰难起来的高庭怒目而视。 其他人也是一样,死死盯着他,恨不能用眼神把他千刀万剐了。 杨轻侯这时又扫了眼李凌,神色突然一沉:“高庭,你说的再多,也无法改变你叛我漕帮的事实。按我帮中规矩,自当三刀六洞,取你性命。另外,你妻儿兄弟既一直以我漕帮为生,如今想要逃离,也视同背叛……” 本来已经豁出去的高庭在听到这话后,身子猛然一震,终于从刚才的发泄中回神,再度跪地叫道:“帮主,这都是我一人之错,我妻子是妇道人家,什么都不懂,两个儿子更是才不到八岁,高昌也只是听从我的意思做事,你要杀就杀我,还请饶过他们……江湖规矩,祸不及妻儿啊……” “饶了他们?看在你这次也总算为我出了点力,至少让我的真正计划得以实施的份上我确实可以网开一面。”杨轻侯稍稍把身子往下一弯,森然道,“不过,你毕竟害得我漕帮差点被清剿,我能饶你,兄弟们也未必会答应。除非,你能再立点功劳,我才好饶过他们啊。” “帮主,帮主让我立什么功?” “很简单,这次柳润声所图不小,只你一人是肯定吞不下整个漕帮的,所有我帮内必然还有他的棋子。既然他许诺今后由你来当漕帮之主,这些人的名单自然也已交给你以为取信了吧?你把这些人一一说出来,只要确实无误,那我可以只杀你一人,留你家人性命!” “我……”高庭的身子再度一震,脸上的惶惑纠结愈盛,一番踌躇后,终于声音一软:“我说就是了……” 第225章 储位之争 在这一整天时间里,李凌可算是开了眼界,长了见识,同时也彻底改变了原先对江湖中人的一些成见。 在他原先以为,江湖人物总是自恃武力,不但无法无天,而且也鲜有深谋远虑的,他们行事当是只凭一时之好恶,真要和官府斗起来,那是必然会被耍得团团转,最后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正是怀着这样的心思,李凌才会在推断出漕帮将欲刺杀柳润声后极力劝阻,他实在很不看好他们的这一行动啊。 可哪想到此番之事却是峰回路转,杨轻侯所走的每一步都出人意料,更是叫人见识到了什么叫作谋定后动,什么叫敌我皆成棋子。无论是漕帮众人,还是柳润声部下人等,甚至李凌这个意料外的人,都在其操控下成为了他达成目的的棋子,这哪里还是一个莽撞的江湖人,分明就是一个运筹帷幄的高手了。 至于最后处置叛徒,并从其口中逼问出帮内其余同谋叛逆就更只是举手之劳了。随着高庭把一切如实招出,他的生命也到了尽头,被三刀六洞,惨死当场,尸体则将被沉入洛水,怕是再也没人会知道有这么个人曾经存在过。 直到一切做完,时过三更,众人方才各自散去,李凌则暂时留在此处静等天明,然后杨轻侯又转了过来。 看着这张略显苍白,还带着一丝微笑的脸庞时,李凌心头又是一阵发悸,说实在的,以前还真没遇过任何一人能给他带来如此大的压力呢。 “李供奉,这次因为我们的事情让你受委屈了,杨某在此向你赔个不是。”杨轻侯笑着抱拳赔礼道。李凌赶紧起身回礼:“帮主言重了,我也是漕帮之人,怎敢提什么委屈。更惭愧的是,这事上我除了添乱,真就没能帮上半点忙呢。” “呵呵,谁说你帮不上忙?”杨轻侯率先坐下,又示意李凌落座,这才笑眯眯地来了这么一句。 李凌一愣:“事已至此,我还能做什么?” “怎么?你真觉着事情已经彻底了结了,那柳润声这回必死无疑,再无翻身可能了吗?” “难道不是吗?”李凌皱起了眉头,“此番他手下的兵马大闹京师,那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所发生的,即便他位高权重,怕也无法脱罪吧?” “正常情况下确实如你所言,但事情总有例外嘛。” “什么例外?”这下李凌是越发好奇了,但对方这时却不急着说话了,而是给自己和李凌各倒了杯水,慢慢喝着,半晌才道:“李兄你身在官场,可知道如今朝局派系吗?” “这个……倒是有所耳闻,当今朝中表面看着一团和气,可实际上却也分作多股势力,从大了说,便是文武之争,也就是政事堂与枢密院,两位宰相与太尉大人间多有龃龉;然后就是二相之间也各有一党,虽然未到党争误国的份上,却也摩擦不断。”身在户部,即便身份不到,但有些事情总归还是有所耳闻的。 对这些朝廷内的纷争,李凌也曾仔细想过,为何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这显然是皇帝一手造成的。文武对立也好,两相分权也罢,都是帝王权术影响下的产物,就是为了让君权彻底压制臣权,不然要是朝中百官都是一心,一旦真与皇帝意见相左,他真就要成孤家寡人了。 所有哪怕如此党同伐异会导致内耗,皇帝也只能接受,并不断通过各种手段来加以激发促进,使这些臣子间的关系不断恶化,最后势同水火。 “没了?”见李凌说到这儿没了下文,杨轻侯不觉又轻皱了下眉头,“还有一方争端你竟不曾留意吗?” “哪一方?” “太子与永王之争啊,也就是储位之争了。”杨轻侯看着他道,“相比于陆缜和王晗两相在文臣中间的争斗,两位皇子间的争斗的波及面才更广,不光是文臣,就连武将也分作两边,各有看法呢,可以说从涉及到的规模来看,这储位之争可还在前两者之上呢。” 李凌却是有些发懵,他还真就没有了解过这方面的争端呢。这一来,毕竟他入官场的时间尚短,之前又忙于对付戴宵叔侄,再加上书局报纸的事情,让他所能接触到的信息自然就少;二来,也是因为这等皇子间的争储素来最是敏感,寻常官员也是不敢明说的,他更是难以听说了。 不过看对方那副言之凿凿的模样,李凌便知道其所言非虚了。如此一来,他却更觉奇怪了:“帮主,在下实在有句话想问,却是唐突了。你又不是朝廷官员,怎么就会对此事如此上心呢?” 是啊,你一个江湖中人,管好自己帮内事务,顺带着解决些江湖恩怨,让手底下的兄弟吃好穿暖就得了,去关心朝廷上的纷争做什么?而且还是最叫人心惊的储位之争。 杨轻侯却是一笑:“前宋曾有范文正公写过两句话叫‘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我身在江湖,总是要多多关注朝中之事的,这才是君子之道嘛。” “呃……”这下李凌是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才好了,对方却又是一笑:“说笑了,但你真觉着我漕帮能完全与朝廷脱离关系吗?漕运大事,朝廷真就会放心让我们这些苦哈哈的船夫们自己一手操持,而不受任何监察把控?” 李凌的脑子迅速一转,终于跟上了对方的节奏:“原来如此,所有其实你一直都在朝中有靠山……” “不是一直,是自从太湖一事后,我接手漕帮开始,才做出了一些改变。而这其中,与你结交,聘你为我漕帮供奉也是其中一环。” 见对方半点不作隐瞒地把请自己为供奉的原委道出,李凌虽感意外,倒也没有太大的不满。毕竟双方互惠互利才是结交的根本,至于什么一见如故,意气相投,那显然不适用于他们这样理智型的人物。 “所以你才会对朝中局势多有关注,并知道了那些对立的各方势力……”李凌了然点头,但随即又奇道,“你说这些,又和那柳润声有什么关联?他身在江南,远离朝堂,纵然位高权重,怕也很难参与到这些人间的争斗里去吧?” “谁说不行?你可还记得我们为何会如此急着要杀他吗?” “因为他来京城述职后很可能将调往北疆……” “不错,柳润声虽然人性卑劣,但能力还是相当不错的,他在江南时,更是数年平稳,连那些蟊贼都少有出没。如此人才,你们朝廷自然是要大用的,所以便想到了将他调往北疆重地——当然,他本人是不希望去那儿吃苦的,所以才会想借我们这一次的行动来搅乱江南,好让朝廷重新把他派回江南。 “当然,这已不再是重点,重点在于,你可知道如今太子孙琮他就在北疆?” 李凌点头,这点他还是知道的,大越自太祖时就立下规矩,一朝太子在成年后将有三年留在北疆戍守。这一方面自然是为了锻炼这位国之储君,让他深切感受到民间和军中疾苦,同时也有让他多与军中将领结交,好为将来做准备的意思。 毕竟,只有获得边军将领的认可,新皇帝身下的那把椅子才会更加牢靠啊。 “太祖皇帝雄才大略,当初定下的规矩终归还是好的。但是,仔细想来,还是有其弊端。” “弊端,却是什么?太子身在边疆会有危险吗?” “那倒不至于,以太子之尊,即便是到了战场上,也是万无一失的,更别提只是留在边地重镇内学习用兵用人之道了。”杨轻侯轻轻摇头,“真正的问题在于,太子与边将关系紧密,却置皇帝于何地了?” 李凌心里咯噔一下,总算是明白了过来。是啊,储君与皇帝,确是骨肉至亲,可皇家父子间的亲情真比得了身下的那张龙椅吗? 那可是北疆边军,大越国中最精锐的一支军马,一旦真起了他意,身在京城的皇帝却该如何自处? 这其实又是一个悖论了,对国家来说,作为储君的太子自然是越英明神武越好,如此继位后才能让天下更为强盛;可对皇帝来说,这却是一个极大的隐患了,即便两父子再亲密,数年间的分离,再加上太子所在的又是那么个敏感的地方,实在很难叫人放心啊。 杨轻侯叹了口气:“其实若只是如此也还不算大问题,之前数任太子都是这么过来的。可偏偏本朝又有所不同,虽然太子是先皇后所生,真正的嫡长子,可如今的永王孙璘却也不比他差到哪儿去,当年的贵妃,如今的皇后是其母,他为人还极其贤明,颇得臣子拥戴,更重要的是,他还深得皇帝喜爱。早在六七年前,皇帝就曾动过废立之心,只是被群臣劝阻才暂时按下。 “然后去年,太子都二十有六了,才迟迟被送往北疆。如今一年下来,有些人已经按捺不住了,就是皇帝怕也不会太过放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第226章 可怕的难题 当今皇帝孙雍育有九子五女,其中有三子一女早夭,现今还在的,便是嫡长子,也就是太子孙琮,三皇子敬王孙琦,六皇子永王孙琮,七皇子孙璧,此四位皇子是已成年的,后面八九两位皇子尚未成年,所有一直都不曾被人关注。 然后,敬王孙琦自幼体弱多病,又只喜文学不问政务,所以哪怕他年岁更大些,也从未生出过与自己皇兄一争短长的心思。至于七皇子孙璧,却是因为其母出身卑微,自来不受皇帝重视,而且据说其人还颇为刚直,几次顶撞皇帝,闯下祸事,现在已被所有人忽略,甚至到今年都还未被封王,连他如今在不在京城都没几人关心。 如此一来,真正能对太子之位造成威胁的,也就只有永王孙琮了。这位永王殿下不但出身高贵,嫡母之前是贵妃,现在更已为皇后,说是嫡子也不为过。再加上他又为人聪颖谦逊,深得皇帝和许多臣子的喜爱,被称之为贤王,更破天荒地被委以重任,执掌刑部要务,堪称是足以和太子一争短长的存在。 当听完杨轻侯对如今皇室诸位皇子的一番简略介绍后,就是李凌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永王殿下确实挺厉害的,想必他在朝中的势力也自不小。而现在,太子又不在京师,这就更给了他夺取储位的机会。 可在感慨之余,他又略略皱起了眉头,还是那句话:“天子家事确实错综复杂,可这与咱们又有什么关系呢?和那柳润声又有什么联系了?” “我不是说了吗,柳润声接下来很可能会被派往北疆任要职,这用处可就相当之大了。永王一边,自然是希望让他在北边闹出些动静来的,最好是能让太子出丑露乖,从而抓住把柄,好一击致命,罢其太子之位。至于太子方面,自然也想把此人拉为己用,如此北疆文武两方势力都在他手里拿捏着,不说位置稳如泰山,至少也是可以自保的。” 李凌这才了然点头,但随后又问道:“那皇帝呢?他又是个什么态度?” “不知道……皇帝对此素来讳莫如深,只要他们不闹得太过分了,皇帝是不会过问这些小事的。” 李凌这时已经品出个中真味来了:“还是跟在朝中任由几方势力互相制衡一样,皇帝也在两个身份势力相当的儿子身上搞起了平衡来。” “不错,我刚才就说了,太子身在北疆终究让皇帝心中难安,所以就必须拉出一人来为制衡。寻常朝臣自然是不够分量的,但永王就不一样了,而且他也愿意为皇帝分忧,毕竟这也正是他所希望看到的事情啊。” “双方都在打这个即将上任的北疆大员的主意,想必柳润声自己也很为难,或许这也是他不想北去,只想回江南,甚至不惜想要挑起江南生乱的其中一个缘由了吧?” 杨轻侯点头:“不错,我想他确实也有这方面的顾虑。这等储位之争,本身就带着极强的不确定性,像他这样手握重权的高官,自然不想随意涉足,反把自己给耽误了。所以置身事外,是最好的一个选择。 “但现在,情况却不同了。若没有今日这一出,柳润声自可独善其身,哪怕几年后真换了皇帝,他依然是国之重臣,是皇帝少不了的忠臣。可今日这一场后,他却自身难保了,如此大事,没有朝中力量保他,别说官职了,就是他的小命都未必能保。所以我认为,此番他是必然会选一方而投靠,而以太子或永王方面的实力,还真有极大可能保下他来。” “那岂不是你们所做的一切都变无用功了?”李凌皱眉道。 “当然不是,纵然真有人保他,可他的罪名依然在那儿,只要有朝中官员可以站出来挑明一切,他依然只有死路一条!”说到这儿,杨轻侯的目光已落定在了李凌身上,意思很明确了。 李凌倒吸了一口凉气:“你……你是想让我帮你做这最后一击?你这也太瞧得起我这个区区七品小官了吧?” 杨轻侯笑看着他:“那不正是你之前所说吗,对付柳润声这样的朝中官员,就该以官场手段,而不是什么江湖刺杀。怎么,你当日所说都只是虚言吗?而且相比于之前,现在的他可要虚弱太多,你真要除掉他也容易了许多啊。” “可是……”李凌很想冲他大叫一声,要是真如你所说,那柳润声接下来背后还有靠山,那可是当朝皇子或太子,这对比差距也太大了呀! 只是没等他说出口,杨轻侯又把神色一肃:“李供奉,这可不是我在征求你的意见,而是以帮主身份向你下令!此事关系到我漕帮生死存亡,是断不容有失的。而如今无论帮内帮外,我最信得过能办成此事者,就只有你了。” 我特么……李凌很想爆粗,你还真看得起我啊,居然认定了我能在那些高高在上的皇子大人的保护下干掉一方大员。 见李凌一副郁卒,脸上阴晴不定,他又说道:“对了,还有一点或许是你忽略掉了,此番你涉入我们针对柳润声的全盘计划的事情,恐怕他也已经知晓了。” “怎么可能?”李凌的身子再度一震,满满的惊诧。 “你想啊,这些时日里,你不是一直都与我在一起吗?而高庭在知道这一点的同时,又显然是经常把我们的动向偷偷报与柳润声的,不然他也不可能掌握一切,并想着将计就计地来对我们下手了。所以你认为那柳润声会不知道你的存在吗?” 李凌这回不作声了,但脸色却比之前愈发难看,这回他终于明白过来,自己是真被杨轻侯给算计死了。原来他留下自己居然还怀着这样的心思,原来自己也早成为他对付柳润声的一枚棋子! “当然了,你这样的小人物他柳巡抚一开始是不会太当回子事儿的,也不会把你当作对手,反而会笑你愚蠢。但是,在这次失手之后,我想他就不会这么看了,只要仔细多想想,甚至会把他的失败完全归咎到你身上,并将你视作最大的敌人呢。” “怎么说?”李凌的呼吸越发急促,虽然隐隐猜到了缘由,但还是想听听对方的解释。 “你想啊,就跟你一样,在所有当官的眼里,我们都只是一群草莽汉子,只知道逞一时之快,用武力解决敌人和问题,想必柳润声也不会例外了。然后这一回,他却最终败于我的算计之下,如此自然是让他无法接受的。 “在愤怒后悔之余,他必然就会反思自己的种种判断和行为,并倒推之前自己到底哪里出了纰漏。然后很容易的,他就会发现一个与我们漕帮兄弟格格不入之人,那就是你李凌了。 “有时候人的成见就是那么顽固,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真正让他的算计落空的人是我这个草莽江湖人,反而会认定这一切都是出自你的手笔。如此一来,你也就自然而然地将成为他最大的仇人了。 “要是这一回你不能趁机干掉他,等他摆脱困境后,就必然会对你下手。所以李凌,现在不光是我和我们漕帮需要你除掉他,为了你自身安全,你也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去除掉他!” 李凌面对着杨轻侯的一番讲述,整个人都陷入了沉默。心中恼火、后悔、担忧、犹豫……种种情绪不断纠结在一块儿,让他的心思烦乱到了极点。但最终,他也没法真与之翻脸,只是哼声道:“你还真瞧得上我呢,也不想想我现在是个什么身份,我只是户部一个小小观政官,手中并无实权不说,就连专奏弹劾的权利都没有,试问我凭的什么来帮你钉死柳润声啊?” 他是真有些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了,要是现在是在御史台观政,说不定还能找个机会。 杨轻侯又为他满上一杯水,口中慢悠悠道:“李供奉你不必如此妄自菲薄,你在朝中的影响力可不像你所说的那么单薄无力。即便不说其他,光是你老师在京城之内,就有不少至交好友,只要能利用好他们,就足够让事情再起反复了。 “对了,还有一点,就我所知,这两日内,就有贵人要与你作接触了。有时候抓住机会,一些看似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就能迎刃而解。就像我今日所做的一切,想报仇除掉一个二品巡抚是何等之难,可结果还不是让我完美做到了第一步,至于这第二步,就只看李供奉你的手段了,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杨轻侯说罢,起身离开,却把个依旧处于纠结震惊里的李凌留在房中,久久都没能回过神来。 他本以为今日所经历的一切已经足够精彩,却不料最精彩的还在后头。本以为杨轻侯能算到那一步已经足够可怕,却不想最可怕的一算却是算到了自己头上,这却该,如何是好?  第227章 侍郎相召 “哥~” 李凌刚一回家,闻讯从后院跑出来的月儿就泪眼婆娑地扑将上来,然后死死抱住了他,生怕他会突然消失了似的,口中则满是恐惧和埋怨:“这几天你都去哪儿了,可担心死我了。” 李凌忙拿手拍着妹妹的后背,宽慰道:“这不什么事都没有吗,只是衙门里有些差事需要办,所以我被差遣了出去。去得急了,才没有回来通知一声,但我也派人回来报信了呀。” “可我还是担心嘛……”月儿依旧是那副心有余悸的模样,小丫头这几天确实很惶恐,毕竟这洛阳不比家乡,唯一的亲人又突然不见了…… 李凌又是对她好一阵的宽慰,随后才和其他几人一一见过。李通和李莫云也同样带着几许担忧,相比于单纯的月儿,他们显然看出其中有更多隐情,只是一时不知该怎么问才好,而最后的杨轻绡,在与李凌目光相接时,眼中明显带着一丝不安和歉疚。 说了好一通话后,月儿才终于平静下来,只是却一直拉着李凌的手,怎么都不肯松开,最后更是因为几日来没能好睡,在放下心事后靠着李凌的肩膀沉睡了过去。而当其他人都暂时离开后,杨轻绡才有些惭愧地开口:“李……李兄,我是真没想到我们漕帮的事情会如此连累到你,不管你信不信,我要说的是,我是真不知道我哥哥他会有另一重安排,反倒把你给卷了进来。” 李凌苦笑着叹了口气:“算了,也是我自己喜欢多管闲事,这才和此等事情扯上关系,也不全是你的错。”他看得出来,对方说的都是真话,她确实不知兄长还有着另一重的设计。也就是说,其实这一回就是杨轻绡也被蒙在鼓里,也被自己亲哥给利用了。 “不过你放心,户部衙门那里我都帮你告了假,他们是不会追究的。还有,家里也一切无恙,月儿这边我也一直都照看着,没让她受什么委屈。”杨轻绡又赶紧弥补似地解释道。 “我相信你。”李凌再次点头,“对了,书局那边又怎么样了?这几日我不过去,下一份报纸他们可有准备,万兄那边没什么事情吧?” “那边也一切正常,只是万公子似乎对你有所不满,说是你现在居然要做撒手掌柜了,却让他好生忙碌。”杨轻绡想到了万浪抱怨时的样子,不觉也露出了一丝笑容来,这总算让两人间的氛围稍微缓和了些。 “那明日我就自己过去和他们赔个罪吧,顺便把第二份报纸的事情全部敲定了。”李凌说道,“待会儿我就回衙门去,想必那边也积累了不少差事,看来这几日我是有得忙了。” 他无缘无故消失数日,自然是有太多事情需要善后,安抚人心还只是小事,可别因此坏了自己的前程和生意啊。 …… 当午后李凌回转户部衙门时,不少同僚纷纷上前打起了招呼,尤其是之前与他划清界限,誓要排挤他的那些个同年们,此刻更是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热络劲儿,纷纷关切地询问他的身体情况,还有两个直说自家有什么补身子的方子,若李凌不嫌弃,便可送到他府上。 对此,李凌只是随意应付着,然后找了个借口就直去见陆佑了。 自戴宵被斗倒后,员外郎陆佑暂代其郎中一职,可以说如今清吏司还真就由他做主了。既然李凌之前告了假,今日回来自然是要找这位上司把假消了。 只是当他敲开陆员外的公房门时,看到的却是一个更熟悉的人——项大幸,只看他此刻身在陆佑身旁,又红光满面的样子,便可让人猜到是什么情况了:“项兄,你这是高升了?” 果然,一见着李凌,项大幸也是一副喜滋滋的表情,连连拱手道:“这还是多亏了温衷你啊,我被陆大人看重,现在已被提为清吏司主事,专在他左右听用,处理相关账目文书。” 从司库到主事,确实升了半级,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提升。户部主事各司其职,像清吏司这儿二十多个主事多半都管着一省财税之事,就比如之前被罢免的金焕,便是湖广主事。但除此之外,也有一些主事看似没有确切的职权,看似什么都不管,可其实又什么都能管,因为他们专在郎中手下听用,有权过问其他主事的差事,如此其权利自然就要超过其他同等的主事了。 陆佑现在以员外郎一职暂代郎中,居然把常年靠边的项大幸给提拔到了自己跟前。这下,李凌也就能明白今日为何那些同僚同年对自己如此客气了,显然他们认为这是自己举荐了项大幸,才让他有此出头之日。如此,大家自然要好生巴结于他,以求能和项大幸一样了,至不济也不能变成戴宵戴万春嘛。 不光是这些人,就连项大幸自己都觉着是李凌帮到了自己,所以见了面后,满脸感激:“温衷,我……” 不等他把感激的话说出来,李凌便轻拍了下他的肩膀:“项兄你能有今日我自然很是高兴,不过你也不必如此妄自菲薄,其实陆大人如此看重你,还是因为你自身能力出众,我可不敢居功。对了,大人在里边吗,我是来消假的。” “在的,你只管进去便是。”见他这么说来,项大幸越发觉着李凌是个君子了,又感激看了他一眼,将这份情记在心里。 李凌则冲他又一点头,这才进房,又转过一道隔绝内外两室的屏风,来到了还在伏案翻看账册的陆佑跟前:“下官李凌见过陆大人,之前因恙告假,今日病愈,特来消假。” 之前的陆佑总给人一种锋芒毕露的肃杀之感,可今日再见,他身上的气势却收敛了许多,见了李凌脸上还挂上了一丝笑容:“温衷请坐,你既然有病,在家中歇养也是应该的,此不算什么大事。” “多谢大人照拂。” “唔,不过你今日倒也来得正好,就在一早,边侍郎突然传话来说要见你,明日一早,你就去拜见侍郎大人吧。” “啊?”李凌为之一愣,“侍郎大人为何竟要见我?”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七品观政官,虽然之前才刚闹出过动静,可也没到让侍郎特别关注的地步吧?还是说自己自己这回请假过多,让上司不满了? 见他一脸纠结的模样,陆佑便是一笑:“不必太过担心,我帮你打听过,应该不是什么坏事。” 想来也是,要是侍郎大人真要发落自己,压根不用见人,直接一句话,就够自己受的了。想明白这一层,李凌才稍稍定神。 “对了,你不在的这几日,原先那些差事也有其他观政官帮着处理了,所以你不必太过担心,明日见过侍郎后,再把差事接过去便是。今日你才刚病愈也不必太劳累了,早些回去,好好准备明日与侍郎大人的见面吧。” 对方虽然没有把话完全点透,但李凌已经隐隐听出些深意来了,显然明天边侍郎那儿的事情还挺要紧的。这让他越发犯起了嘀咕,直到从公房出来,甚至走出户部衙门,心里依然转着这个念头,侍郎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呢? 却不知此时目送他离开的陆佑正在那儿轻轻嘀咕道:“当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忙断肠啊……” 这话落到项大幸耳中让他有些疑惑,忍不住问了句:“大人这是何意?” “何意?你还看不出来吗,这个李温衷接下来的前程可是一片光明啊,侍郎大人对他青眼有加,而要是我看得不错,真正看上他的,却是侍郎大人上头的大人物,只要他这次抓住了机会,青云直上,可就指日可待了。” 说这话时,陆佑眼中满满皆是艳羡,想想自己,熬了这么多年,直到这回才终于抓住机会,即将跻身高品官之列,这真是人比人得死啊…… 但项大幸却依旧懵懂,满脸茫然,只低低应了个哦字,便再度把注意力放到了案牍账目之上去了,看得陆佑忍不住一阵摇头。 不知上司感想的李凌此时已经漫步在了空旷的皇城街头,因为送他来此的李莫云已经回去,他就索性信步而行,一边走着,一边想着心事。 明日与侍郎见面的事情已经很快被他放到了一边,毕竟相比于真正的难题,这已经是小事了。现在最大的难题,还在于如何对付柳润声,只看今日衙门里众同僚的反应,就可知道昨日的事情并没有闹出太大动静,至少是被人强行压了下去,如此,自己还有挑起事端的机会吗? 李凌不觉盘算起了自己手头可以借用的力量,第一股就是从老师魏梁那儿来的御史台佥都御史任繁,或许可借言官议论来把事情翻起来;第二股则是户部这边,但可能性太小;第三股就是纵横报了,舆论的力量自然不小,可问题是李凌一开始就只想办报赚钱,可不希望让其涉入到朝中纷争啊,那会死得很难看的。 如此一番思索后,他终究没拿出个定主意来,再一抬头,却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间出了皇城,转入内城,离着书局都已经不远了。 而天色,也在这一番步行思忖中,渐渐暗下,已入黄昏。 第228章 从容应对 既然不自觉来到书局附近,李凌索性就直接上门,也省得明日再跑一趟了。 说来也是凑巧,正当他来到书局门前时,一辆马车也正好停到这儿,万浪从上边走下,见到李凌先是一喜,随即又嘴角一撇:“哟,这是什么风把李大人你给吹来了,您今日大驾光临,真让我纵横书局蓬荜生辉啊。” 面对这位大有阴阳师潜质的朋友,李凌一阵好笑,只是随口道:“人在官场,终究身不由己,你就多担待吧。对了,你这是打哪儿回来的?” 万浪也不是真生李凌的气,当下也不在讥讽于他,只道:“进去说吧。说实在的,你这段时日一撒手不管,我才知道看似薄薄的一张报纸还真不是件容易做好的事情,最近真忙得我连觉都睡不好了。” 两人说着已进入店铺,见李凌到来,无论是伙计掌柜,还是后头的工匠人等尽皆上前问候。正如万浪所言,直到今日他们才知道想要统筹着办一张报纸出来是有多难,足可见李凌有多厉害了。 在他入房落座后,新聘的掌柜蔺晨就把一些账目送了过来——没错,被户部开革之后,蔺书吏转过头来就成了纵横书局的掌柜,这也正是那日他敢于主动发难的底气所在,李凌可是应承过他,会做更好安排的。 相比于户部衙门里徒有虚名却无多少实际好处还忙碌背锅的书吏,这书局掌柜可要舒服太多了,几日下来,蔺晨脸上的笑容都比之前多了数倍:“东家,我算过,这半月时间咱们店铺的支出足有五十六两三钱,这还不算接下来开印那报纸的相关费用……” 听着他略显絮叨的禀报,李凌随手翻了翻账本就笑着制止了后边的话:“这些东西其实没必要事无巨细地与我说明,不还有万兄,还有杨公子在吗?” “另二位东家自然也是知道的,不过他们也说这里的大事还得由您拿捏。”蔺晨说着看了眼万浪,后者也点头:“论做书局买卖,还是你更在行,我就帮个忙,打个下手而已。” “这可不成,我毕竟有官职在身,更多时候都在衙门里,不可能总顾着这边的。所以万兄,这边许多事情还是得由你来拿主意。”李凌却立刻摇头道,“至于杨公子那边,我觉着他也不会太在意这点小买卖的。倒是报纸定版,还有接下来的广告事务,我倒是可以上上心。” 万浪倒也没有太过谦虚,当下点头:“你都这么说了,我帮你就是。说起报纸,我们倒是选定了一些题材,正需要你来做最后定夺呢。你是不知道啊,这东西不上手不知难,几个版面的内容可让我好费思量啊。” 随着他几个手势,自有人把一张手写的样报送到李凌面前,万浪则随口介绍道:“这报纸后面两个版面倒是容易应付,就只印上你那两套书的内容即可,但这第一第二两个版面的内容却叫人感到为难了,尤其是第一版的内容。 “有了上个月报纸第一版关于花魁的文章珠玉在前,咱们一直都拿不出能与之相比的好内容来。要是再找什么烟花女子,终究落了下乘。” 李凌点头:“确实如此,这等事情偶尔来一次还可以,多了不说那些真正的读书人会不以为然,寻常百姓也没了兴趣。所以我才提醒你们多在京城各处打探一些轶事趣闻嘛,怎么,到今日都没个合适的?” “有是有,不过都过去太久,早已街知巷闻了,要么就是没影儿的事,容易被人说是假的。”万浪说着,又皱眉道,“倒是昨日,内城北边长安坊内出了桩事情,有人当街大战,连禁军都出动了上千……” 李凌目光一闪:“你消息还真挺灵通的,昨日的事情今天就知道了?” “这可不是我的功劳,多亏了蔺掌柜,他正巧就在那一带有朋友,又凑巧和他提了一嘴。这不,刚刚我就是去找的那位,想打探出更多内情来。” “然后呢?”李凌心跳微快,脸上却不动声色。 万浪却泄气道:“然后今日那位就改口了,说压根没那回子事儿。” “嗯?这怎么说的?” “我也觉着奇怪啊,所以就把他请到酒馆里喝了两杯,总算是撬开了他的嘴巴——原来是今日一大早,就有官府的人挨家挨户警告了他们,让他们不得外泄昨日之事,要是真传扬出去,就让他们吃官司! “我本来是想再旁敲侧击一下,弄些内情出来的。结果那家伙嘴还挺严实,最后更是直接醉倒了,只能空手而回。” 说到这儿,万浪依旧心有不甘:“我是打算明日再去那长安坊里碰碰运气,看能不能从别人口中打听出些消息来,要能就此登上咱们纵横月报,说不定影响力还不在那什么花魁之下呢。” 李凌看着他,很想告诉自己这位好友你要穿越去了后世一定能当个名记者,这深挖新闻的执着劲儿可太难得了。不过如今毕竟不是后世,而且又事关朝廷,李凌只能劝阻:“我觉着你还是不要这么做了,这太冒险了。” “怎么说?”万浪一脸奇怪道。 “你也不想想,官府都开始出手封锁消息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此事一定不好声张,是官府不愿意让更多人知道的。你倒好,居然还想着把它编入报纸,传得满城皆知,这不是找官府麻烦吗?我们做买卖的要是真惹怒了官府,你觉着会是个什么下场?” 这几句话总算是让万浪反应过来,一拍大腿:“是啊,我怎么就把这一点给忽略了?这么说此事不能再查,也不可能再上报了?” “不能……我办这报纸的初衷只是为了赚钱而已,可不想自讨没趣。” “可除此之外,实在找不到更有趣的事件了呀。” “那可说不准,洛阳城这么大,百五十万人口在此,怎么可能真没有新鲜事呢?”李凌说着,从面前一堆纸张中一阵翻看,那都是之前收集起来的事件线索。最后他目光落在了其中一份上头,只见上头寥寥数语:“初二日,雷雨,有霹雳中城外百年老槐,槐下三人死,而树安然。” “就这个了。”李凌把这张纸往对方身前一推,却让万浪一阵疑惑:“这……这东西也能放到最醒目处?” “怎么不行?都死人了,还不够耸人听闻的?” “可……每年夏秋,就是咱们府城也有几个倒霉的会被雷劈,更别提偌大个京师了。这事情大家都已司空见惯,哪还能吸引人啊?” “这你就不懂了,越是平常可见,只要说出些道理来,就越能惹人关注。”李凌笑了一下,正好他可以趁此机会为百姓们做个科普,“这样,这篇文章就由我亲自动笔,完了你将它放第一位。还有,我衙门里也有一些同僚写了几篇关于衙门逸闻和自己当官作吏心得的文章,你也可将其中一些不错的刊发出来,这样本月的内容就足够了。” 万浪见他这么说,也就不再坚持。随后又苦笑起来:“这几日你不来,我可为第二期报纸发愁不已,都快把脑袋给挠秃了。现在你一来,三言两语间就把问题都给解决了,这可显得我太没用了。” “话不是这么说的,这报纸一事终究是我提出来的,所以有些东西我比你更内行些也属正常。可真论起来,做买卖你万兄也有自己的长处嘛,至少这些日子你管着书局就挺好,可比我强多了。” 面对李凌的安慰,万浪也笑了起来:“你这么一说,我总算是舒服了一些。既然你说我经商比你要强,那这儿我可要提醒你一句了,咱们书局其实到今天还亏着呢,而且已经亏了好几月了。” 顿一下,又问道:“所以这第二期的报纸你怎么安排,是送是卖,要印多少啊?”相比于定下内容,这个才是最重要的。 李凌思忖了一下,才道:“我之前让人沿街询问的事情怎么样了?” “我们派人在内城各处问过,不少识字之人都曾看过咱们的纵横月报,还有人对此颇感兴趣,尤其是后边的那两篇小说……” “三千份报纸都发了出去,想必看过的人应该能翻上两番,那就是万人左右。”李凌做出了一个保守估计,“或许这其中多半之人是因为可以免费看报才拿的这一新鲜事物,但是只要东西有趣,价格又不贵,我想以洛阳百姓的财产是不在乎花个几文钱买报纸看的。” 李凌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案面,最后终于有了决定:“那就从这一期开始只卖不赠,每份定价十文,至于这次报纸的数量,还在三千,先试试水吧。倘若这次卖得够好,接下来咱们就可以开始和一些商家作接触,看能不能把咱们之前亏出去的银钱给找补回来了!” 几个月的心血银钱投入进去,也差不多该到收获的时候了。  第229章 香饽饽(上) “下官李凌拜见侍郎大人。” 站在轩敞的公厅前,李凌弯着腰报出自己的身份,完全是一副恭敬的样子。而正在房中办公的边学道闻声只略略抬头,瞥了他一眼后一指身前那排座位:“进来坐下说话吧。”而后又自顾处理起公务来。 李凌谢了声,一边进屋落座,一边小心打量起这位户部二把手来。虽然之前他也曾几次见过边学道,这还是首次近距离观察他呢。 这位边侍郎四十多岁年纪,体型高大,方面阔口,浓眉杂须,看着像是赳赳武人要多过朝中文官,虽只坐在那儿没怎么抬头,但给人的压力已自不小。 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搁笔笑看向李凌:“李温衷,听说你前几日突然得病,如今可好些了?” “有劳大人挂怀,下官已然康复。”李凌小心翼翼地应付着。 “听说你才二十岁?”见李凌点头应是,边学道便感慨着赞道,“果然是年轻有为啊,想本官在你这个岁数时,还在读书科举呢,看来你之前程只会比本官更加远大啊。” “大人谬赞了,下官可不敢与您相比。” “年轻人不必如此妄自菲薄,你在咱们户部做的一些事情本官都看在眼里,尤其是那些经你之手的账册,那都是挑不出半点问题,比之多年的老吏都不逊分毫啊。如你这般,确实是我户部多年未能找到的人才了。” 听着对方的不断夸奖,李凌脸上虽然笑着,心里却越发小心。很显然,这些只是场面话,边侍郎越是这么说,就越意味着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须用到自己,而且此事一定不容易办。 果然,在这么东拉西扯了一阵后,边学道终于把话题引到了关键处:“你以探花身份抛却更为清贵的翰林院与御史台而入我户部观政,想必也是想要在此有所作为了。不瞒你说,本官也有心栽培提携一些年轻肯干又有冲劲的官员,我户部虽然要以稳为主,但也不能老死气沉沉的不是。” “大人说的是,下官确实有心在户部做出些成绩来,若是真得大人见用,我定不负所托。”对方既有招揽之意,李凌自然顺势答应,有这么个大人物伸出橄榄枝来,笨蛋才会拒绝呢。 果然见他答应得如此之快,边学道的笑容更盛了:“你有此心,本官也很是欣赏啊。既如此,本官就再教你一些为官的道理,在京城为官终究不同于在地方,只是有能力,忠心朝廷是远远不够的,还得认准门路。” 李凌心中一动,神色间却带着一丝茫然:“下官愚钝,不知大人所指为何?” 边学道露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来,看着他道:“你也在我户部有些日子了,看着这些同僚能力如何?” “众同僚自然是有才干的,李凌自愧不如。” “呵呵,那你看着他们之间处理一些账目时又可有高下之分吗?比如哪位经常会犯错,又或是要比别人更晚将差事办完?” “这个却是没有。”李凌当即摇头,别说能在户部当差的都是财会方面的高手不可能犯这些低级错误了,就是真有那么一两人,他也是不好指出来的。 边学道却笑着点头:“这就是了,其实无论我户部,还是京城其他各大衙门,能入门为官者,个个都是其中翘楚,谁也不会比谁弱了。既如此,那你说说为何每一两年间,吏部铨选时,却只有那么几人能得升迁,难道他们平日里就真比旁人做事更好更多吗?” 李凌皱了下眉头,到底还是摇头:“下官愚钝,还请大人指点。” “很简单,这就是一个官员有没有贵人扶持的区别了,若在朝中有贵人扶持,有上司提携,则纵然平日碌碌,真到了考评铨选时也能得个上等的评语,从而高升在望;反之,做得再多,也只是为他人作嫁,蹉跎岁月而已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下官明白,下官今后定当竭力辅佐大人,听从大人的安排做事……”李凌赶紧表态道,可话却被边学道给打断了:“你还是没明白本官的意思啊,我一个侍郎,又算的上哪门子的贵人呢,纵然能帮你一把,也难保你真能青云而上。” “那……”李凌其实已经知道了答案,可依旧表现得恰到好处的疑惑。 “你怎么看永王殿下?”边学道突然抛出了这么个问题来。 “永王殿下,那是京城无论官民都大为佩服的贤王,下官虽然未能有幸一睹殿下风貌,却也是大为佩服的。” “是啊,殿下确实是我大越百年来少有的贤明皇子,在他管治之下的刑部这两三年来从未出过冤情,就是大理寺和御史台的那些专挑人错处的官员都对殿下交口称赞。陛下更是极其看重永王殿下的才德,多次在我等臣工面前称殿下为千里驹……” 夸赞了这么一番后,他才话锋一转:“所以在本官看来,如殿下这般,才称得上是贵人呢。若你能得殿下之助,则何愁将来不能青云直上,飞黄腾达!” 对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算是明牌了,李凌也不再装傻,一脸动心道:“大人,殿下真赏识下官,真有过用我的意思?” “当然,我此番就是受殿下之托来问一问你想法的,今后可愿意拜入殿下门下,为我大越朝廷尽一份自己的心力啊?” 面对着边学道的灼灼目光,李凌脸上一阵受宠若惊,但随即又有所迟疑:“我……我只是个小小的七品观政官,怎么就入了殿下的法眼……还有,殿下虽然贤明,可终究只是王爷,而非太子……” “若殿下现在已为东宫太子,又何必你我相助呢?至于你担心自己职位低微就更是多虑了,殿下若想要抬举哪个人,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别的本官现在还不好与你保证,但下个月,你观政三月期满,以你之前的那些功劳和能力,再加上探花的出身,勉强升你为清吏司七品主事却不算难。” 这下李凌是真个大为心动了,因为他很清楚,一旦真能直接被定为户部清吏司主事,自己就算是彻底在此立稳脚跟了! 不过在他原先想来,想走到这一步却极其不易,哪怕他是探花出身。因为一般朝廷规矩,才入仕的观政官必须在衙门里观政半年,甚至一年之后才能根据其平日表现来授官。 哪怕是三鼎甲这样的人才,虽然有优待说能在三月之后就做定夺,但这终究也是极其少见的事情,毕竟没有半点从政经验的士子想要熟悉官场那套东西怎么也得花上一年半载才成吧。 可这回,边学道如此说来,很明显就是真要破例提拔自己了。而对任何一个有志向上的官员来说,时间都是极其重要的筹码,能早一步成为主事,今后再升官时的资历也就更深,将来的前途也就更大! 虽然这事有着先决条件,李凌还是觉着自己可以一试:“大人真肯提携下官?部堂大人那儿也能允准?” “只要你是永王殿下的人,此事就不成问题。”看到李凌这一副略显激动的样子,边学道笑得更欢了,所以自己果然没有看错,这个李凌虽然才干不俗,但终究有所求,也就容易被拉拢控制了。 “既然殿下如此看得起下官,我自然是愿意在殿下跟前听用的。不过……”李凌又有些疑惑地看了对方一眼,“下官还是有些不明白,我一个小小的观政官,怎么就能让殿下如此器重了?” “你的才干本就超过许多户部官员,再加上你的年纪,他日前程必不可限量啊,殿下既然有心用你,自然是要早些跟你说明了。” “原来如此,下官实在是……实在是感激莫名。” “呵呵,你能有此心就最好不过了,不过本官还是得提醒你一件事,朝堂之上最忌讳的就是首鼠两端,既然你今日愿意成为永王殿下之人,就不得再改换门庭了,否则……” 看着边学道微微一沉的面色,李凌赶紧表态:“下官明白,下官也不是那等朝秦暮楚之辈,又得殿下和大人如此提携,自当尽心辅佐,不敢有丝毫他念。” 见他说得痛快,边学道这才又笑道:“你能这么想自然最好不过,但有些事情不光是用嘴说的,也得用实际行动来表现。” “大人请吩咐便是。” “这个不忙,再过半月,便是永王侧妃的寿辰,殿下会在府中设宴款待一些人,你也在被邀之列。若是得空,你那日便与本官同去吧。” “这个……下官只是一个小小的观政官,如何能入王府……” “我说了,你不要妄自菲薄,既然这是殿下的意思,你就只管放心去就是了。还是说你另有什么心思啊?” “不敢,下官领命就是。”李凌忙拱手应道。 直到走出公房,李凌脸上那副恭敬而惊喜的样子才迅速消失,永王的突然拉拢要说其中没什么猫腻,他是怎么都不会信的!  第230章 香饽饽(下) 虽已猜到了对方另有所图,但其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李凌暂时却还看不出来,只能暂且放到一边,先处理自己手头上的公私事务,以及最要紧的,尽快拿出对付柳润声的法子来,再拖上十天半月,只怕人都要离开京城了。 不过天下事终究未能完全如愿,李凌说到底只是个户部小官,纵然有心,还是没能得出个妥当的法子来,时间就这么有些纠结地一点点过去,很快便是六月初十,又是一日休沐。 今日上午,李凌本打算趁着假期把第二期的报纸彻底落实,正好能赶在下旬出街。不料才过辰时,却有客人上门来,正是有些日子未曾见面的徐沧,以及随他同来的一个气质儒雅的青年男子。 作为今年科举同样名列前茅者,徐沧和李凌的选择却是不同,他走的是文官正途,也就是入翰林院。凭借着扎实的读书底子,他也确实顺利进入翰林院,成为一名光荣清贵的七品编修,专门负责读书修史,修身养性。 而在得官之后,徐沧也就从李凌这边搬了出去。两人虽然相交莫逆,关系极好,但终归不是真正的亲兄弟,既然他都已经有了官职在身,便不好总寄住别家,李凌也能理解,便帮着他把家安在了外城还算一处清静的所在。 如此,两人间的往来就因为各自有职责在身而比以往少了些,最近更是足有半月未曾见面,今日徐沧既然登门,李凌自然是要好生招待一番。 在相互寒暄着落座后,李凌才好奇地看向另一名客人:“这位兄台是?” “哦,忘了给二位介绍了,这位便是李温衷,是我莫逆之交,温衷,他是我在翰林院中的好友,黄顺,黄致舜。”徐沧忙为他们作着引介,“不瞒你说,黄兄可了不得,不光在翰林院贵为侍读,还在礼部任着员外郎,真正的既清且贵。” 李凌一听,神色又郑重了几分,赶紧抱拳道:“不想却是黄大人光临寒舍,真是失礼了。” “哎,些许薄名不足挂齿。”黄顺自矜地一摆手,又笑道,“倒是李探花的大名,本官倒是久仰得很了。” 李凌跟着一笑:“在下这点名声不提也罢,想必就是徐兄多有谬赞了?” 黄顺看了眼徐沧,回道:“徐兄自然是对李探花多有溢美之词,不过真让我对你刮目相看的,还是之前听说你在户部仗义执言,除去蠹虫的壮举!这才是我辈读书人该做之事嘛!”说着,又冲李凌抱拳拱手。 这样两人先是一番寒暄,直到李凌有些不耐地问到对方的确切来意,黄顺才又看了眼徐沧,由其代为作答:“不敢有瞒温衷,此番我与黄兄乃是为了我大越朝廷的根基与正气而来,希望你能与咱们并肩携手,共同扶保社稷稳固!” 这话说的也太大了些,都把李凌给听愣住了,半晌才摆了下手:“且慢,卓吾兄,你这话却是何意?我怎么就听不明白啊?” 黄顺轻咳了一声,笑道:“卓吾,温衷他只在户部忙于俗务,不曾受人指点,所以对我朝中大事还是知之甚少啊。就让我为你解释一二吧。” “在下洗耳恭听。” “温衷以为,我大越立国之本为何?” “这个……应是德、孝二字吧。”李凌踟躇着说道,这等假大空的玩意儿他还真没太放心上。 “不,我不是指这个,而是说要想让社稷安定,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李凌笑了下:“那无外乎两样了,一是无有边患,而是百姓富足。” 见李凌总不按自己的意思说话,黄顺都有些无奈了,只能叹了声道:“温衷所言自然也是正理,不过在我看来,还有一样却是重中之重,那便是储位稳固!” “你是说太子?”李凌瞬间就明白了过来,心说这不巧了吗,才没两天工夫,又有太子方面的人找上自己了?自己一个户部小官,怎么就成了这些大人物竞相招揽的香饽饽了? 黄顺这才笑着点头:“然也!国之安定在于国本稳固,何为国本,东宫太子便是国本!当今陛下虽春秋鼎盛,但终究年近花甲,太子之位自然是让天下臣民最能心安的存在。而本朝太子自二十年前立下,便以仁德贤明传世,深得我儒家法要,谦逊、好学、仁慈……实在可算是少有的贤明君主了…… “试问,如此明君在前,我等做臣子的焉能不尽力扶保,以期我大越天下稳固,百姓丰衣足食呢?” 他这番话说得极有激情,一边说着, 脸上都红光满面,最后更是直直看着李凌:“温衷以为我之所言可在理否?” “黄大人这番话自然是很在理的,我大越也确实需要有这么一位贤明的君主来继往开来!” “说得好,就是这个理,天下臣民几乎人人皆知的道理!”黄顺说着,便一拍几案,“可偏偏如今朝中却有一些宵小之徒不肯从大局出发看问题,只因一己私利就想着坏我大越根基,竟图谋对东宫不利,真真是狼子野心,死不足惜!” 李凌看他越说越是冲动,把个茶几拍得砰砰作响,真怕他一时兴起跟乌鸦哥似的掀了自家桌子,便赶紧劝道:“黄大人稍安勿躁,我想纵然真有这么一些人,也是难成大事的。” “那是当然,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其中道理温衷你应该很清楚了。你身在京城,多少也该听说过一些事情,那永王虽然有个贤王的称号,但实则却只为邀买人心,让那些朝中投机者为其所用罢了!这是我辈圣人门生绝不能容忍的事情! “今日我随卓吾前来,就是希望温衷你能分清是非黑白,与我等同心协力,共同对付那些蝇营狗苟之辈,绝不能让他们的一些奸计得逞!” 这位书生意气,说了这么多,最后才抛出了自己的意图,然后盯着李凌,等候着他的回答。 李凌心中不断转着念头,嘴上却略带疑惑地道:“还请黄大人见谅,你所说的这些道理下官自然是能够明悟的,但是我想不通的是,在下终究只是户部一小吏,纵然真有心为太子做些什么,怕也是力有不逮吧?” “有心已足够了,毕竟你可是今年殿试的探花,只要登高一呼,就足以让许多读书人明白何为正朔,何为正道了。”黄顺说着,又突然把话锋一转:“当然,温衷你也不完全是无用的,正因为你地位不高,有些事情做起来才更容易啊。” “哦?却是何事?”李凌挑了下眉毛,饶有兴趣地问道。 “这么说来,温衷你是真心想助太子了?” “我既为大越臣子,自然就该为江山社稷,天下黎民着想。” 李凌的回答很让对方感到满意,黄顺又笑了起来:“说得好,温衷你不愧是我辈中人!那我也不瞒你了,这次确实有一桩要事想要借助于你的能力,毕竟你之前在户部精于账目计算一事已被太多人所知了。” “大人请说。” “太子如今身在北疆,而就在去年时,鬼戎入侵,导致我大越边军小有折损一事你应该有所耳闻吧?” 李凌点头表示自己知道有这回事,黄顺这才继续道:“当时朝中就有一些人试图把那场失礼的罪过归咎到太子身上。好在陛下圣明,及时查明一切,才还了太子一个清白。但即便如此,无论官场还是民间,依旧流传着某种诋毁太子无用的说法,太子也是深受其扰,便有意在今年入秋之时扳回一城。” “你是说太子决定对北方的鬼戎用兵?”李凌颇有些诧异道。 “正是如此,既然去年咱们吃了亏,今年总是要把场子找回来的。这对太子来说也是一个极好的,向陛下证明他能力的机会。”黄顺说着,面色又是一沉,“然则,朝中某些人却不以国事为重,竟想着在此事上加以干预,甚至打算在后勤粮草上做手脚。 “此一事,必然是要从你们户部走账,而其中账目则必然暗藏猫腻。我们的意思,就是由你想办法把这些账目弄到手,然后就跟你当初指出戴宵舞弊一样,把那些人做下的手脚也全揪出来,公之于众,如此,便是为太子,为我大越朝廷立下大功一件了!” 说到最后,他一双眼睛盯住了李凌的面庞:“李温衷,如此利国利民的大事,你既为大越臣子,当不会拒绝吧?只要事成,我们会记得你,太子会记得你,就是天下百姓也会记得你!” 李凌这一刻也深吸了口气,神色变得极其郑重:“黄大人,还有太子竟如此看得起下官,我李凌真是受宠若惊!如此大事交托于我,我自当尽我所能,把事情办妥,不负此托!” “好,温衷你能如此以大局为重,我黄顺佩服你,受我一拜!”黄顺大喜过望,当即起身,端端正正地冲他弯腰下拜,李凌则赶紧也起身搀扶,一派友好模样。却把边上的徐沧给彻底看呆了,想说什么,可当了黄顺的面,又说不出来。  第231章 李凌的抉择 送走心满意得的黄顺,李凌脸上还挂着待客的笑容呢,一旁的徐沧却已经按捺不住,急切地说道:“温衷,你怎么就能……就能如此轻易就答应他呢?你没见我几次跟你打眼色,让你莫要应他吗?这下可好,这可该怎么办啊……”说着又是连声叹气,明显是担心到了极点。 李凌眼中光芒一闪,继续笑道:“卓吾你说的什么话,他不是你好友吗?” “我与他确有些交情,可这回是真不知道他来见你是打了如此目的,之前他明明只说是久仰你探花之名才跟我来结识一番的。”徐沧连忙作着解释,“谁曾想他竟让你冒险去查什么账,你怎就不作推脱呢?” “来,咱们坐下慢慢说。”李凌笑容渐渐消失,但神情依然缓和,“看来你也看出这位黄大人居心不良了?” “当然,这等事情岂是那么好做的,他分明就是在利用你,之前的那些话也只是拿来一说而已……”说到这儿,看着李凌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徐沧顿时明白了过来,“你也早瞧出来了?” “连你都能一眼瞧破的那点手段又怎么可能瞒得过我呢?” “倒也是,论心眼你可比我多多了。可不对啊,既然如此,你更该回绝才是,怎么反而答应他了?” “若是真按你说的当即回绝,那就把人彻底得罪死了。”李凌叹了口气道,“当然,他一个黄顺我也未必会怕了,可其背后站的却是太子一党,一旦真与他们成了敌人,只怕后患无穷啊。” “这不至于吧……”徐沧有些不敢相信道,“就因为你不肯帮他们,他们就要把你当作敌人看待?” “朝中党争素来如此,非此即彼,非友即敌,除非你有着绝对的势力让他们不敢动你,否则只要让他们察觉到你与他们不是一心,就要想尽法子来铲除你了。尤其是我这样都已经知道他们接下来会做什么的人,一旦被他们惦记上,这官可就做不长了。” “所以你才答应了他们?可如此一来你不是一样危险?”徐沧依然满是担忧道,“你现在只是户部观政官,若冒险去查看什么重要账目,一旦被人察觉,只怕后果更严重啊。” 李凌哈的一笑:“所以我从来就没想过真去为他们冒险查什么账。” “啊……” 见徐沧一脸诧异,李凌笑得更欢了:“还不明白吗?答应他们是一回事,做不做就是另一回事了。或者换一句话就是应承他们那叫态度问题,而能不能把事情办好,却是能力问题了。我可从没有跟他保证过一定会把账目查明白的,一个拖字诀,就足已应付他们了。” 徐沧低头沉吟了片刻,这才明白了过来:“所以你只是敷衍于他?可是你就不怕这么一来依旧是得罪了太子一党吗?” “那也是几个月后,甚至明年之后的事情了。”李凌不以为意道,“到了那时,我可不再是可由着他们拿捏的软柿子,只是个不起眼的户部观政官了。” 说到这儿,李凌突然有些好笑,这太子方面的人真就是书呆子的代表了,居然想着只靠一番所谓的江山社稷之类的说辞便让人为他们卖命,比之永王那边的诚意可是差太多了。 至少永王一方拉拢自己时还有封官许愿,而且很快就能见着实实在在的好处。可太子的人呢,却连张空头支票都不肯开,如此看来,真心为他做事的,也就一些死守着什么长幼有序的书呆子了。 随即,李凌又有些担忧地看向自己的好友:“卓吾,你没有被他们拉到太子一边吧?” 徐沧连忙摇头:“没有,不然我也不会这么跟你说话了。其实那黄顺之前倒也旁敲侧击过几次,但都被我避开了,所以这些时日他倒没怎么提了,或许和我现在只是翰林院编修,几乎没什么实权也有关系吧。” 李凌这才放心下来,但随后又好奇道:“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精明了,竟能看出他们的险恶用心?” 徐沧苦笑一声:“倒不是我有多精明,实在是无法接受他们的这番说辞而已。如今陛下春秋正盛,我等为人臣者自当忠于陛下才是,什么太子永王,又与我们何干?还有,就是因为老师了。” 李凌听他这么一说在安心之余,心中又是一动,似乎隐隐捕捉到了些关键,只是随即又把注意力放到了他后一句上:“这又和儒师有什么关系?” “你还不知道吗?老师之前被罢官的金匣案说到底只是一个引子,真正的原因还是在于他是东宫讲师,太子的师傅。陛下为了敲打太子,才把老师罢官,让他回家乡的。可就在这金匣案发后,太子却极力撇清了自身与老师间的关系,这等作为实在叫人齿冷!” 李凌还真很少见徐沧对某人怀有敌意呢,这次却看出他对太子有着深深的不屑,不觉叹了口气:“这就是所谓的朝中争斗了,没有太多的感情可讲,在他们眼中只有利益。所以咱们现在能不参与就还是不参与的好,你在翰林院里尤其是注意,可别糊里糊涂就被人利用了。” 徐沧脸上重新见了笑容,咧嘴道:“你放心,我徐沧虽然比不了温衷你的精明,但也没蠢笨到去做人的马前卒。而且翰林院中如我一般不想涉身朝中纷争的人还有许多,他们应该也不会专门把心思用到我身上。” “那就好。”李凌说着看了眼天色,笑道,“都中午了,咱们有段时日没有一起用饭了,今日你就在此用了饭,然后随我去书局转转。之前我弄的那份纵横月报就要出第二期了,你也可以帮着看看,若有什么心得文章,大可以发到我报上,稿费我一定给足了。” “纵横月报吗?之前那期我在翰林院也见人读过,不过我那些同僚对上头的文章却很不以为然,说只是些哗众取宠之物……”徐沧在李凌面前也没什么忌讳,直接就说出同僚的点评来。 李凌也不以为意地一笑:“我这报纸本来就不是为你们这等饱读诗书的人准备的,只为市井小民消遣之用。就跟我所写的小说一样,也就让大家在茶余饭后图一乐尔。” 徐沧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径自与李凌去了旁边的饭厅用饭。过午后,两人又乘车去了纵横书局那边,看着第二期报纸定稿。 这一期的报纸相比于第一期噱头明显要少了,第一版上最醒目的内容也从香艳的花魁冷遇变成了霹雳伤人,其他新闻事件也都普普通通,倒是第二版上,有着几名户部官吏的文章,多是些为官心得,却不知会有几个读者对此产生兴趣。 至于三四版,依旧是李凌的小说阵地,而且内容要比第一期更多些,至少目前看起来,似乎这才是李凌用以推广自家报纸的强力手段了。 万浪在一番忙碌,又从一名工匠手中拿过还墨迹淋漓的报纸时,眉头便深深缩了起来,一见着到来的李凌,便担忧道:“大郎,你真决定这一期就要卖钱,而不是白送了?我怎么心里越发没底了啊?” “你万少爷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胆怯了?”李凌见状笑了起来。 “我这不是担心出师未捷身先死嘛,这一下要是没能卖好了,接下来咱们的报纸可就彻底完了啊。” “你要相信洛阳识字之人的购买能力,咱们这一张报纸都够抵小半本书了,价钱还如此便宜,拿来消遣已然足够廉价,买的人必不会少了。”说着,李凌又一拍他的肩头,“相信我,这一步总是要跨出去的,上一期打开知名度,这一期我就要把价钱给定住了,如此才有下一步,让咱们的书局真正开始盈利!” “好吧,就听你的,十文钱一张,正好把咱们这回的成本给抵消了。” “不,这钱不是咱们书局自己收。”李凌却在这时摇头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下不光是万浪,其他人都感到有些不解了,纷纷把目光落到了李凌身上。 而他则是从容不迫地与众人对视,随后才笑道:“你们到时候再把那些街上的闲汉叫来就告诉他们,这次咱们不发钱了,只让他们去各处卖报。然后,每份报纸就是十文,卖出去多少钱,由他们自己收下。” “啊……”众人再度露出震惊之色,还能这么玩的吗? 倒是万浪,在一愣后迅速明白了李凌的用心,这么做看起来好像跟之前没两样,可仔细一算却会发现书局确实省了一笔开销。而更关键的是,这会更近一步地推动卖报闲汉的积极性,因为之前他们送出报纸时是看不到利益的,但接下来却是一手卖报一手拿钱,这可比事后再去领钱要直观多了。 这让他不觉有些佩服地看了李凌一眼,这家伙的花招还真是多啊,看来这次是真有备而战,说不定真能成事呢! 第232章 无心插柳(上) 第232章 无心插柳(上) 六月盛夏,酷热炎炎。 这才刚天亮不久,阵阵热浪就随着初升的日头席卷了整座洛阳城,使得街面上的百姓脚步加快,朝着目的地赶去。 混在人群里的叶清也比往常要快上三分,低头赶路的他在经过某处路口时都不带停顿的。可就在他将将要走到另一边,拐进前方小巷的时候,耳畔却传来了一声粗豪的吆喝:“都来看一看啊,新出街的纵横月报啊,为何月初那雷只劈他们?看这报纸你就知道答案了嘿……” “嗯?”叶清的脚步顿时一停,迅速抬眼循声望去,正瞧见一身短打扮,胳膊比自己大腿还粗的樊老虎挥舞着几张报纸,冲来往行人叫喊着,也果然引起了不少人的兴趣,已经有几人走上前去。 而叶清更是没有太多犹豫,当即转身凑了过去:“那纵横月报可算出新一期了,也给我来一份,虎哥……” 话说他惦记这第二期的报纸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本来只是随意拿来一看,对于最醒目的那篇关于花魁娘子遭人冷落的文章也是看过即忘,倒是那几句别具韵味的诗让他记忆犹新,可也就此为止了。 可是,在把报纸看到最后两版,瞧了那两篇小说的开端后,叶清却是被里头新奇精彩的故事给彻底迷住了。以往闲暇时他也买看了不少小说,可还没有哪一本小说能比得了这报上所刊载的《包公案》般曲折动人呢,尤其是故事在苦主察觉另有内情,同时背后却有黑影骤现,似要对他下手处突然而断,更是叫人脑心挠肺,之后几天都只想着后面会发生什么…… 可以说自打上月拿了报纸看过后,叶清就一直惦记着这事,每日出门都想着什么时候能再看到这纵横月报出街,今日总算是等到了,他自然不会错过。 围在樊老虎周围的不少人也是同样想法,纷纷伸手就跟他讨要起报纸来。可出乎大家意料的是,今日的樊老虎不再像之前般硬要将报纸塞与大家了,而是把那对环眼一瞪,大声道:“咱知道你们想要这纵横月报,不过老樊我可有话在先, 今日这报纸可不是送你们白看的,得给钱。十文大钱一张,谁要先给钱!” “啊……之前这月报不是白送的吗?” “就是,前边王老五也是送的,怎么到你这儿就要钱了?” “樊老虎,莫不是你想钱想疯了,觉着这能多赚些钱,才说要钱吧?” 眼见众人议论纷纷,樊老虎只觉一阵恼火,当即一声大喝:“呔!你等还自称什么读书人呢,咋还没我老樊明事理,这天底下哪有白拿东西不给钱的好事情?还说什么你家虎哥想钱想疯了,我看是你们自己想白拿报纸才是真! “你们到别处看看,都一样,今日这一期纵横月报就这个价钱,十文钱,要就给钱买走,不要就别在你虎哥面前啰噪,趁早滚远远的!” 一见这泼皮真动了怒,众人才终于确信这是真的,当下就有小半想白拿报纸的人散了去,但还是有人感到心动。第一期的月报质量是摆在那儿的,足够自家消磨一两天时间了,而且那故事也确实精彩,十文钱也确实不贵,也就两个烧饼的价钱…… 但是,大家一下子还是没法转过弯来,咋本来免费的东西突然就要钱了?是不是咱们都不掏钱买的话,到时候他们又会白送?世人都有个贪小便宜的心理,此时便是个个犹豫。 叶清却等不了了,他还得去族学里教书呢,迟到了可不好。而十文钱对他来说也确实算不得什么,所以只略作犹豫后,他便掏出了十个大钱,来到樊老虎跟前:“虎哥,给我来一张。”说着把钱递了过去。 眼见有人肯出钱买报,自己总算是开了张了,樊老虎一阵欢喜,眼睛都笑眯了起来:“还是叶秀才你算个聪明人,这月报可是好东西,十文钱你买了肯定不亏。要不是虎哥我不认字儿,我都要给自己买一份看了。”说话间,收钱递报一气呵成,叶清在拿到报纸后只冲他微微一笑,便转身而走。 其他那些人见此,终于是有所动摇了。其实不少人都不是太在乎那十文钱,只是少个带头买报的罢了,现在叶清带了头,其他人也就三三两两上前交钱买报,只一会儿工夫,三十多张报纸就卖了出去。 看着迅速鼓起来的腰包,樊老虎笑得更欢,吆喝得也更加起劲了:“各位乡亲看一看了哈,新一期的纵横月报啊,为何月初的天雷只劈那几人啊,看了你就知道答案了嘿……” 差不多的场景在东城不少民坊街口都在发生着,虽然这次的报纸出货量和速度远无法和第一期白送时相比,但半日下来,也依然有五百来份报纸被人买了去。 …… 中午时分,教了一堂课的叶清略有些疲倦地转回到自己歇息的厅堂,一边想着待会吃点什么,另一边却把注意力放到了自己新买的报纸上去了。报纸买来后,他都没来得及好好看看呢,也不知这十文钱到底花得值不值。 不想回到自己的桌案前,随眼一扫,却不见自己放上头的报纸,当下便转头问旁边正伏案看着什么的同事:“许兄,你见着我新拿来的纵横月报了吗?” “哦,在我这儿呢,这次的文章要比上回的有趣些,只是你这次怎么就拿来一张?” “你……”叶清为之气结,之前自己把报纸分与厅内几人那是有多,好家伙,他居然以为这是应当了!当下就没好气地走过去,把手一伸:“还我,这是我买的报纸,正要看呢。” “再等等,这封神写得好啊,黄帝蚩尤之战着实有些意思,还有半……”他话未说完,案上的报纸已被叶清强行拿了去,“你……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我说了这是我花钱买的,现在我要看了。”叶清冲他哼了声,便自顾拿了报纸回到自己那边,自己花钱买的报都没来得及看呢,这家伙就看差不多了,还说风凉话,如何能忍? 这下许书生才有些反应过来:“这是你买的?之前不是说送的吗?” “那是上回,所以你要想看,自己买去,也不贵,就十文钱而已。”说着也不理会对方再说什么,低头看起报来。 本来他是想直奔后边那两篇小说的,结果随意一扫,就看到了第一版上那挑动人眼球的标题——《慎!惊雷为何只劈此等人!》这让他下意识就先看起了这放在最醒目处的文章来,而这一看,就看得他直挠起头来。 李凌的这篇科普小文章虽然标题起得很取巧,但内容却是实打实的有料,用深入浅出的语句把雷电的一些特性给说明白了,更是特意指出,越高的所在,越容易被雷电劈击,而大树在被雨淋湿后又能将雷电引到下方,从而导致树下避雨者被雷所劈的惨剧发生…… 这等文章若是放在后世,也就只能用在幼儿园,最多小学一二年级的读物上了,毕竟在科学昌明的后世,这已成为了常识一般的存在。可是放到如今大越朝,此等说法不但新颖,而且过于冲击人的世界观了。 这雷不是老天所降,用以惩治或警示生灵之用吗?怎么在其笔下却成了什么自然现象,而且还可以有效规避了? 可仔细看着,又好像有些道理。某些看报的读书人无论是书本,还是自身经历里,也确实有过这样的经验,雷电总是劈在高处,至于大树导电什么的说法,大家都是没有太放在心上。 不过这却已经足够了,这么一个古怪,甚至有些离经背道的观点提出来,很快就由看过报的人传了出去,先是与一些朋友讨论,然后再扩散,争辩……到两日后,这一说法不光是在小民中间传播开来,就连当官的也在空暇时开始稍作讨论。 而要讨论这说法到底有没有道理,自然是少不了那篇文章真容的。于是,第一日才卖出去七八百份的纵横月报到了第三日上销量猛增,两千多份报纸不到半日就被一扫而空。 当樊老虎等人兴冲冲回到纵横书局讨要更多报纸时,万浪他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你们是说所有报纸都卖光了?” “不错。” “你们可别拿大话哄我们啊,别是自己把报纸给藏起来了吧?” “咱是这样的人吗?万老板你对咱们够仗义,咱们这些兄弟也不会干对不起你的事情,事实就是今日半天就有好多人特意跑来买纵横月报,刚刚咱们都卖光了,还有人来打听呢。” “呃……好吧。”万浪虽然满脸疑惑,但还是摆摆手,“后边还有一千多份,你们分了吧。记住,可别因为卖得好就自作主张地涨价,要是让我们查到了,今后买卖就做不成了。” “你放心,咱们有分寸,这生意大可做得,来日方长嘛。” 众人说着,已一股脑抢进后院,一番争吵后,各自拿了几百份报纸又跑了出去。而见此,万浪不觉犯起了嘀咕,报纸如此好卖,是不是该加印些了?  第233章 无心插柳(下) “加印?”李凌看着兴冲冲而来的万浪,不觉微微皱起了眉头,“这才几日工夫,咱们之前印出的五千份报纸都卖出去了?” 即便乐观如他,一时也无法相信会出现这样的结果。然后就看到万浪用力点头,满脸兴奋:“就是全卖得差不多了,六天时间,报纸被一扫而空。你那日跟我说不要小瞧京城识字百姓的购买能力我还不信呢,这回是真完全信了。” “可这也太快了些吧……之前就是送,咱们也送了十多日才把报纸送完的。”李凌颇有些奇怪道,“别是外头那些家伙动了什么手脚吧?” “我一开始也怀疑是那些闲汉合起伙来哄骗咱们,不过后来让人出去一打听就知道他们所言非虚,因为你那篇文章让京城不少人都上了心,于是咱们的报纸就突然大卖……” 经他这么一番解释,李凌才明白个中根由,不觉笑着摇头:“真就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本只是用来应急的一篇文章,效果却比之前关于花魁那篇更好……” “是啊,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我听说有不少士子都认为你文中乃是歪理邪说,正在想着写文章驳斥你呢。” “哦?”李凌听了这话不但不担心,反倒是眼中光芒一闪,饶有兴趣道,“这是真的?” “差不多吧,反正我就听说有好几个家伙扬言要写文章了。” “那他们却打算如何传播自己的看法呢?”李凌笑着问了一句,万浪只一愣间,就迅速明白了他的心意:“你……你是想让他们把文章放到咱们报纸上来?” “有何不可?” “可他们是在驳斥反对你的说法啊……” “那又怎样?理不辩不明嘛,既然他们对我的说法不以为然,又想写出文章来反驳,那就帮他们一把。何况这对我们来说也是个机会,还能借机告诉其他人,咱们纵横月报是面向所有读书人的刊文所在,只要你言之有物,言之有理,皆可来我们这儿发文章,而且还有稿费可拿。” 这一刻,李凌的思路已经完全通畅了,原来报纸的文章几乎只靠自己一人撑着可实在太难了,这回正好借此契机把门户给打开了。只要有人愿意到纵横月报上发表文章,并且因此得了名与实惠,必然能吸引更多读书人来此发文,如此就能形成良性循环,哪怕之后自己忙于公务顾不上写文章了,报纸也不愁没有文章来源。 在听完他的一番讲述后,万浪不禁感慨道:“真是想不到啊,这都能让你想出法子来,真想劈开你脑袋看看里头到底装了些什么东西。那就按你说的办,只是这消息怎么散布出去?” “很简单,只要印一张小纸片,随着报纸一同往外送就是了。对了,既然第二期卖得这么好,那就加印。不光第二期的可以再加印两千份,第一期的也可以再加印一千试试看,若能卖出去,就再多印一千。不过这回的第一期也得花钱买了。” 万浪笑着点头:“我明白,你这是准备让更多人追看你那两本小说,倘若真能将他们吸引住了,那咱们的报纸很长一段日子里就不愁没人买了。” “知道就好,接下来就照此办吧。另外第三期上,等其他人写了驳斥的文章过来,我看了也再写一篇应对的,如此争论起来,看的人想来更多。” 万浪连连点头,再次表示对李凌佩服之至,这些经营引导之术是自己之前做梦都想不到的妙招啊。 …… 陆府后院,书房。 “老爷,这是新一期的纵横月报。”陆源在看到自家老爷把手头文书放下后,便将一份报纸呈递了过去。 陆缜笑着随手接过:“你倒还记得,这月报两张间也隔得太久,老夫都要忘记之前看的是些什么了。”因为前次看这报纸有趣,他便提了一句让管家下次也送一份过来。 陆源笑了下:“其实除了那两篇小说,其他内容也并不相干。” “唔。”陆缜目光快速在报纸几个版面上扫动着,随口问道,“这回他们还是送的吗?” 陆源摇头:“正如老爷之前猜的那样,这回他们是不送了,而是卖。这一份报就是十文钱。” “十文……”看着手中纸质廉价却密密麻麻印满了字的报纸,陆缜依旧有些好奇,“这怕是也赚不到钱吧?这个李凌却是怎么想的。” “确实赚不到钱,小的跟人打听过,据那些沿街卖报的说,这卖报的钱全是归他们所有,纵横书局是分文不取的。正因如此,这些人才格外卖力,几日下来,已经卖出去好几千份了。”既然主人对此有兴趣,做心腹的自然要了解更多以为禀报了。 陆缜这下是更感惊讶了,额头处的褶子都迅速汇聚起来:“还有这等事情?他李凌就是这么做买卖的,真就赔本卖吆喝了?” “还有,这上头的一篇文章也被不少人反驳呢……”陆源又跟着把那篇关于雷电的小科普文的事情给说了出来。 本来陆缜还没仔细去看这文章,现在一听,便重新回头仔细扫看了一遍,而后抚须沉思了片刻才道:“这文中所言倒也不无道理。以前老夫也曾亲眼见过城外白马寺高塔塔顶被雷电击中的场景,确实是越在高处越容易被雷所袭,至于什么树木受水后导电什么的,却是从所未闻了。 “不过这也算是好事,倘若所言是实,今后再来了天雷,百姓就不会再聚集到树下,造成不必要的死伤了。” “老爷高见,不过有些人就不这么想了,他们还纷纷说要写问批驳呢,所以才让这纵横月报卖得比之前送的还好。” “哈,这倒是有趣。这个李凌行事还真就每每出人意表啊,都让老夫对他越发感兴趣了。” “老爷想要见他还不容易?只消传句话,那李探花自然就会喜滋滋上门拜会了。现在京城里多少官员巴不得能得老爷一见呢。” “哈哈,就你会说话……”陆缜先是一笑,但随即又把神色一肃,摆手道,“不,现在老夫还不能私下里与他见面。这位李探花可不同于别人,别看他身份不高,年纪也轻,可其实背后却藏着大人物呢。谁要是这时候急吼吼地上去与他攀什么交情,只怕最后得不偿失啊。” 陆源似懂非懂地听着老爷这么说着,也没法接什么话了。陆缜说了一句,也没在此事上多作纠缠,而是轻轻拍了下这份报纸道:“这月报有趣得紧,下个月你继续给我留心着。还有,也可以让人去那书局附近多作关注,我真是很想知道他到底想凭什么办法来获利了。” “小人记下了。”陆源见老爷有低头看起了报纸,这才道一声请老爷早些安歇,便轻轻退出了房去。 …… 这一回的纵横月报在洛阳城内还真就引起了一股不小的风潮。如果说一开始大家只是着眼于那篇雷电文章,想着作如何驳斥,那随着报纸不断卖出,看的人越多,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也就被吸引到了后边真正作为主打的两篇小说连载上去了。 本来嘛,如今天下各州县的百姓就对好看的小说大为追捧,什么才子佳人,什么修仙问道等等故事大行其道,几乎每个县城里都有那么几本受人喜爱的小说。那放到洛阳这个有着百五十万人口的超级大都会里,这样的情况自然就更厉害了。 只是人终究会审美疲劳,同样的小说看多了,就需要新题材来换换口味。李凌的这两本小说就正好是现在洛阳百姓们所未曾见过的,这一看之下,更多人都跟叶清一样入了迷。 什么上古仙魔间的争斗,什么包公断案,那新颖的故事发展,扣人心弦的情节起伏,再加上带着一定的逻辑推理思路,妥妥就打开了所有读者的新世界,让人直呼欲罢不能,只想赶紧把后面的内容全看了。 可是报纸上的内容比起书卷来到底太少,而且这该死的作者还断在了最要紧,最挠人心处,这下许多人都不干了。等到六月十九这天,甚至都有不少忠实读者顶着炎日跑到了书局,跟万浪他们打听起小说后边的内容来。 这下又出乎了万浪的意料,好在他做生意还是挺有一手的,赶紧一番解释安抚,总算是把人给劝走了。但同时,另一个想法也就随之而生,是否可以趁着这股东风,直接把《封神演义》和《包公案》这两本小说一并在京城刊印卖出呢,这不就能把之前报纸上的亏空给彻底填补上了吗? 不过这毕竟是李凌的书,万浪自然不好擅作主张,所以当日傍晚,他就赶去见李凌,问问对方是个什么态度。 结果却扑了个空,一问方才得知今日李凌受户部同僚之邀约去了别处饮宴,只怕要等到入更之后才能回来了。 无奈之下,万浪只能回转,却不知此时的李凌正面临一个不小的难题…… 第234章 宴饮永王府 永王府中一派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景象,几十名仆人正把各种美酒佳肴如流水般送入轩敞的厅堂。 才进得这边的院落,便可听见里边已是一片觥筹交错,欢声笑语的场面,再到门前,更可看到厅内排放着几十张酒桌席案,每位宾客单独成座,按照古制而造的半人高的酒桌上已经摆满了各种珍馐美味,不少客人也已酒至半酣,红光满面,不断与身旁要好的朋友说笑敬酒,气氛当真是热络非常。 这是如今大越官场酒宴中极少能见到的场面,似乎只有在这儿,在永王殿下这个主人的面前,这些朝中官员们才是最放松的,喝着酒,说笑着,就能让时间迅速过去,直到散席。 而作为主人的永王孙璘也很喜欢看到这样的景象,此刻他正端了一杯美酒,拉了两名客人说着什么,好像是说到了有趣处,这两个朝中二三品的要员竟突然和他一起哈哈大笑起来,也引得周围众人的附和赔笑。 整个厅内,几十名宾客中,或许只有一人是显得格格不入的,那就是敬陪末座的李凌了。他虽然应边学道之邀同来王府,可在入厅后就无法融入到他们这种宾主尽欢的热烈气氛中,只能是有些敷衍地小酌两口,更多时候则是冷眼旁观着永王与这些朝中重臣完全不同于平常的欢饮表现了。 这当然与李凌的身份过低有关,在这酒席宴上,与会者皆是朱紫高官,作为主人的永王殿下就不用提了,其下手坐的,居然是一名政事堂的参知政事,朝中宰执一般的存在。然后就是一众六部侍郎一级的高官,除了礼部的官员未至,其他五部至少有一个郎中到场。 就连枢密院都有一个枢密同知前来赴会,位置还在六部官员之上,最后则还有两名御史台的言官坐在李凌身前两张席位上。他们算是这儿官职最小的宾客了,但其权势却并不算小,风闻奏事的言官谁敢小觑了他们? 如此多的宾客身份当然不可能有人为李凌一一做出介绍了,皆是他在喝酒之余冷眼旁观分析出来的东西。毕竟此刻这些官员皆只着便服宽袍,还真就无法从他们的穿着里看出他们的身份呢,另外还有好几位他还没能猜出对方官职。 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些能在永王府登堂饮宴的客人,除了自己个个都是或身居要职,或手握大权的大人物,自己这么个观政官到此即便敬陪末座,也实在太诡异了些。 而更叫他在意的是,这次名为替永王侧妃贺生辰的酒宴,打从一开始本该作为主人的其本人也没有出现在这厅堂内。这当然可以解释为男女有别,可问题是他们这些当官的今日也没有带家眷来为侧妃贺寿啊,那他们所用的聚会借口也太敷衍了些吧。 正当李凌胡思乱想间,一个称呼,却让他发散的心思迅速收回,目光果断落向了前方,耳朵再度竖起细听。就只见永王又端酒来到了一名四十岁左右,儒雅俊朗的男子面前,笑着道:“柳巡抚,再过不到六七日,你就要往北去了。这杯酒,本王就祝你此去一路顺风,多为朝廷立功,把想做的事情都做圆满了。”说着,已一口把酒干下。 那声“柳巡抚”就是让李凌关注的点了,而后边提到的他将北去,就更让他确信自己的猜测不错:“柳润声,他果然是被永王出手救下了……” 前些日子,听杨轻侯说那些什么朝中几股势力明争暗斗时,他还带着一些疑虑,觉着无论太子还是永王都未必真敢包庇在洛阳闹出如此大动静的人,可现在看来,还真让对方给说中了。 果然就见柳润声赶忙恭敬地将酒杯端起,自己也起身一气将酒干下,这才弯腰笑道:“多谢殿下关心,下官此去北疆定当尽心做事,不敢辜负了殿下的情意。想我柳润声,这回要不是有殿下出手相助,只怕别说继续去北疆为官了,就是这身家性命都未必能保得住啊……” “哈哈哈……柳巡抚言重了,你那只是一时不慎着了宵小的算计,小事而已。你真要感谢,也该谢北城关守备,还有咱们刑部的傅郎中,本王也就说了句话而已,之后的事情却是由他们来办的。”脸上带着满意笑容的永王说着就指了下不远处的两名官员。 那两人闻声也纷纷起身举杯,冲柳润声致意。后者更是再度为自己倒上酒水,远远地冲两人敬了一杯:“柳润声多谢二位大人仗义出手,如此恩情,我铭记在心。” “哈哈,今后大家都是同殿之臣了,其实这些虚套的话也不用说太多。只要我们从此同心一体,就只有好处。来,为咱们今后无限美好的前途喝一杯。”永王很快就把话题给转换了过去,高举着酒杯冲所有人说道,大家纷纷笑着应和,就连李凌也跟着举杯而饮。 只是面上也同样带笑的他心里却是暗自发苦,这回事情可真难办了。柳润声过两天就要被调往北疆,很明显,他是被永王保下来后,放到北疆去掣肘太子的。而自己现在终究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观政官,却凭的什么来除掉这么个有人保着的朝廷二品高官呢? 哪怕自己真豁出去一切,跑去皇宫叩阍喊冤,只怕也难有成效啊。难啊,这事情可太难办了…… 就当李凌心事重重,却又无可奈何的当口,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在了他的桌前,这让他先是一愣,再抬头时,更是一惊:“殿下……”竟是永王端杯站到了自己面前,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这可实在太出乎他的意料了,今日他能在此饮宴已是极大的荣耀,毕竟他只是个七品官,与所有人都差着好几级呢。可结果不但能登堂饮宴,还与永王如此近距离接触,别说李凌了,就是其他那些官员们也都好奇地张望过来,上下打量起这个年轻人来。 “你就是李探花吧,本王之前就想与你多多亲近,这次总算是找到机会了。来,本王敬你一杯。”笑吟吟的永王客气地举起酒杯来,李凌赶忙双手捧杯起身,连称不敢后就把杯中酒给干了下去。 永王这时也喝下了杯酒,笑眯眯道:“你不必如此紧张,只要是熟悉本王的人,都知道我最喜欢结交提携年轻人了。尤其是像李探花你这样年轻又有才华的人中俊杰,能让父皇点作探花的读书人,必然是未来朝中栋梁之材。” “殿下谬赞了,臣实在担当不起……” “你不必妄自菲薄,虽然今日你只是一个小小的七品观政官,但他日必能直入中枢,为我大越栋梁。本王别的本事或许不够,但识别人才的眼光还是不错的。各位,你们说说,本王什么时候看错过人?” 在他回身这一问后,附近诸多官员都纷纷附和起来:“那自然是没有的,永王殿下素来最能分辨人才,也最能善用人才……” “这就是了。李探花啊,户部可是一个极其要紧的衙门,事关我大越天下万民福祉和百万边军将士的后勤供给,你既在其中,可万不能松懈了,更该用心办事,不让上司失望才好啊。” 听着永王意味深长的话,李凌先是若有所思,随即才用力点头,一脸感激道:“永王殿下如此看重微臣,臣定当尽我所能好好做事当差,不给殿下你丢了脸面。” “好,这才像个年轻人该说的话嘛,我看好你。说不定什么时候,本王就不必呼你李探花,而是叫你一声李郎中了。” 说完这句鼓励的话后,永王才又举杯转身,去找别人敬酒,而李凌则在重新落座后,心中思绪乱如麻。 永王的这番作态若是别的新科进士,官场菜鸟遇到了必然感激涕淋,从此死心塌地为其做事。毕竟有道是士为知己者死嘛,贵为皇子王爷的永王的这番恩遇可不得收买到人心? 但李凌却很清醒,对方如此纡尊降贵必然有所图谋。可问题是,说了这么多漂亮话后,对方居然并没有说要求,这又该作何解释呢? 带着这个疑问,李凌接下来的酒宴上总有些发愣,甚至都没有留意到不远处柳润声的一双眼睛正不住往自己这边瞟看着,同样是带着深意。 直到酒席结束,众人散去,李凌跟在众官员身后出了王府旁门,看到与其他大人的随从一道等在那儿的李莫云,正要过去时,就见边学道突然转了回来,笑道:“温衷啊,本官有些话要与你说,你且上我的车,先走一程吧。” 李凌心思一动,已想到了什么,但还是点头应道:“下官遵命!”而后跟已经迎过来的李莫云打了个眼色,便随在边侍郎的身后上了他那辆颇为名贵豪华,比自家小车要大上一倍不止的宽敞座驾。 马车很快就徐徐开动,边学道很是熟练地一按车厢壁某处机关,便从缓缓弹出的抽屉里取出了两块毛巾,又从另一边拿出一只小瓷瓶,倒了两碗醒酒汤来放一碗到李凌面前。 等做完这一切后,他才笑道:“对今日的宴饮,你觉着如何啊?” 正戏终于在宴会结束后开场了……  第235章 我查我自己 数辆马车行进在深夜幽静的洛阳内城,马蹄轻叩地面的嘚嘚声清脆响亮传往空旷的长街深处。不过却无法传入隔音良好的车厢内,打扰到正在谈话的二人。 李凌脸上现出的是恰到好处的兴奋与惶恐,看着面前的边学道:“今日下官实在是受宠若惊,想不到我不但能参与如此盛宴,还能被永王殿下如此重视,实在是,实在是……” 对于他的表现,边学道还是颇为满意的,笑吟吟地看着他,片刻后才道:“温衷你也不必如此自轻,虽然眼下你位卑职轻,但将来前程却必然是一片光明。正如殿下所言,他是不会看错人的,何况你还是今年新科探花,我想用不了几年,便能得个好差事了。” “多谢大人鼓励。只是下官依旧有些惭愧啊,想着今日与会者多为朝中前辈,人皆朱紫,只我一人……”说着低头看看自己的袍服,又是一声轻叹。 “呵呵,看来你是有上进心了,这很好。我等读书人十年寒窗苦读,一朝得入朝堂,还不就是希望自己能获得朝廷重用,从而一展抱负呢?”安慰了两句后,边侍郎的话锋又是一转,“不过你也应该明白一个道理,在朝为官你的起点未必是最重要的,关键还是在于有没有贵人愿意提携帮扶于你。而现在,你两者兼具,那飞黄腾达便已不远了。” “下官明白,殿下对我有此知遇之恩,我必尽心以报。” “说得好,你若真有此心,我想殿下也会很高兴的。而现在,也确实有一桩事情可由你来做,以报殿下这份恩情。” 果然来了!李凌心下立生警惕,但面上还是那副激动的样子:“大人请说,只要是下官能做的,我定不会推辞!”很显然,今日这场明显与自己身份不等的宴会也好,永王对自己的格外关照也好,都是为了接下来的事情做的铺垫了! “你且稍安勿躁,听我慢慢说来。”说着,边学道拿手轻拍了下车厢壁,车夫立刻会意,让马儿前进的速度又慢了三分,让本来跟在后边的车辆先行一步,只有李莫云还驾车跟在后头。 “你应该知道去年发生在北疆的那场战事吧?” “下官知道,当日我大越边军还罕有的在鬼戎手下吃了点亏呢。” “嗯,此事影响可很不小,就连转运使司都有两名副使受到牵连被夺职外迁,至于前线将士更多有受惩治的。”边学道说着,咪了口醒酒汤,“不过这些都算不得大事,最关键的却在于太子当时也在北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有些责任是在于他了。 “虽然无论陛下还是我等臣子都不可能真怪太子用兵不利,但太子终究要为自己正名,故而今年以来,他就一直在筹谋对北用兵,好一雪前耻。但这显然是太过鲁莽了,我大越与鬼戎已交锋数十年,至少这二十多年里,却是谁也奈何不了谁,若是强行出兵北上,只怕更多是徒劳无功,多增死伤,这实在非我大越天下臣民之幸啊。当然,其中的一些细节我一个户部官员也说不太清,想必你也能理解吧。” 见李凌点头,他又叹息道:“奈何太子却一意孤行,又有一些朝中主战势力的从旁鼓吹,竟使陛下一时都不好阻止。永王殿下却是深知此事实在弊大于利,故而便有意为陛下分忧,而如何使此北伐之事停下来,就得着落到我们户部头上了。 “有句话你是一定很熟悉的,叫作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粮草调动既是转运使司的责任,也在我户部。转运使司终究只是出一把子力气,要是真耽搁了,就会跟这回一样,大受惩治。但咱们户部就不同了,有时候在账面上的稍作变化,就能让前线的粮草供应出现问题,从而使此次出兵一事发生改变。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李凌如何还不明白,当下迟疑着道:“所以永王殿下是想让咱们在账面上做点手脚,使前线军粮不足,从而无法出兵?” “不,不是永王殿下的意思,是咱们,或者说是你一时犯了点小过错,才让军粮调度出了问题。我想以你做账的本事,这点事情应该难不住你吧?”说着,边学道的一双眼睛已灼灼定在了李凌面上。 李凌心下冷笑,对方就是要让自己把所有事情都扛下来了。差事他固然会交给自己,但接下来如何做账,如何把有问题的安排掩盖起来,并在最后时刻突然爆发,让前线在出兵前无法获得足够粮草辎重供应,这些技术性的问题,却一股脑都要由自己来安排。而一旦真出了事后,朝廷追查起来,责任也自然全在自己了。 似乎是看出了李凌心中的疑虑,边学道又补充道:“你放心,只要你办成此事,就是为朝廷立下大功一件,殿下是一定不会亏待你的。” 李凌垂目,一副权衡沉思的样子,其实心里却想放声大笑,这事也太凑巧了吧。好家伙,太子那边刚让自己去查出谁会在户部账目上做手脚,永王这边就把这事交到了自己手上。 真就是我查我自己呗? 而更叫他想要吐槽的是,这两兄弟是都想把自己当枪使啊,或许在他们眼中,自己这个小小的观政官就是个随时可以抛弃掉的棋子吧,唯一的区别就是永王还稍微讲求点策略,至少还封官许愿了一番,还亲自表现出了一定的提拔之意,太子那边倒好,直接就拿什么忠君大义压人了事…… 不过本质上,这两方都一样,都只是想利用他这点能力,而且是做好了一用即弃的“白嫖”准备。真不愧是亲兄弟啊,手段都差不多嘛。 见李凌沉默好一会儿都没说话,边学道又低咳一声:“当然,我也不会勉强于你,毕竟此事确实多有风险。如果你真不愿意,我想殿下也不会勉强的。不过,这事毕竟关系重大,还望你不要传于第三人知道,否则……” 李凌心头顿时一凛,对方这是在以退为进了,而且话中已经带出了些许的威胁。是啊,自己现在都已经知道对方的谋划了,要是不答应参与,只怕就会成为他们全盘计划的破绽,到时候他们想要对付太子固然极其困难,可要收拾自己一个小小的七品官可太容易了。 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他只能回道:“大人说的哪里话,下官只是担心自己未必能胜任如此重要的差事。若殿下和大人真信得过下官,这回我定会全力去做,不让殿下失望。” 听他一口应承下来,边学道顿时大喜,伸手在他肩头轻轻拍着:“好,温衷你能这么说,我便放心了。你也可以放心,过了本月,你就是我户部主事,再不必只做个尴尬的观政官了。到时再做出点成绩,便是员外郎也大可做得。别人不知道你的能耐,我还是很清楚的嘛。” “谢大人提携,下官今后一定以大人,以殿下马首是瞻,把所有差事都办得妥妥帖帖的。”李凌连忙再度表态,引得边侍郎一阵欢喜,连声道好。 笑意盈盈的一番交谈,定下后日回衙门就接手此事,李凌终于从对方的马车里告辞出来,回到了自己的车上。两车也在随后错开,各回各家。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李凌的神色才变得阴沉起来,事情要远比自己所想的更加艰难和危险啊。 可以说现在的李凌面对的是一个死局,太子和永王,无论他选哪一方,另一方都不会放过了他。而除了这两者外,还有一个柳润声在不远处虎视眈眈呢,刚才宴席上对方那打量的眼神,他终究是察觉了一些的。 正如杨轻侯所言,显然自己和漕帮间的一些往来关系,已经被柳润声给知道了。而他自然很容易就认定之前那一局是在自己的谋划下发生的,只怕他现在最想除掉的人就是自己了吧! “官场的水果然深不可测,还未见到大浪呢,暗涌已经足够把人彻底吞噬了……”李凌的心完全揪紧,却又拿不出妥善的对策来。这一刻,他甚至都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了,其实在考中举人之后就该停步的,真不该继续科举,从而把自己从商场那片最熟悉的环境转入官场,这两者的深浅与凶险就跟池塘和大海…… 当然,真要论起来,还是自己不够强大有关。因为自己全无根底,却又有着一技之长,才会被人随意拉来利用,还不怕自己会把秘密泄露出去。如果自己能有一个足够厉害且可靠的靠山,那太子和永王他们就不敢再找自己麻烦了,甚至他都可以毫无顾虑的将柳润声的事情给说出来。 之前他已经听出来了,柳润声的事情能被压下,就是因为永王方面动用了刑部、北城守备军两方面的力量……可这些东西,自己现在又能说给谁听呢? 这下却该如何是好? 第236章 绿扬别苑 这一夜,李凌罕见地失眠了,哪怕他之前喝了不少酒。 这一夜,在床上转辗反侧的李凌想了许多对策,可无论哪一条都难言有效,无权无势,又籍籍无名的他在京城,在朝中实在连自保的能力都很少,更别提反击了。 怎么办? 这是萦绕在李凌脑海一整夜都未有答案的问题,最后得出的唯一办法就只一个拖字,看拖上一段日子后有没有变数产生。至于柳润声那儿,此刻的他真就是无能为力了。 直到笃笃的敲门声响起,不知自己今晨何时睡着的李凌猛然惊醒,抬头看时,才发现窗外已是烈日高照,门口更是传来了月儿的声音:“哥,你还好吗?这都中午了还不起来,早饭都凉了……” 听到妹妹的声音,李凌总算是振作了些,一骨碌从床上起来,开门笑道:“怎么,就准你平日里赖床,我就不能多躺会儿?” 月儿有些关切地看看哥哥:“哥,你没事吧,以前都很早起来的……” “没事,就是昨晚宴会上多喝了几杯,有些宿醉罢了。现在好些了,咱们出去吧,我都有些饿了。”心中的难处这时自然不好跟妹妹说了,那只会让她徒增烦恼。 月儿不疑有他,便应了声,拉了哥哥的胳膊就往外走:“今日的早饭好丰盛的,有肉沫烧饼,还有豆浆喝呢,可好吃了。” “就知道吃,我看看,你都比半月前胖了呢。”李凌随口说笑着,同时告诉自己,哪怕是为了月儿,也不能束手待毙,现在想出对策来。 月儿立马就噘起嘴来:“才没有的事,昨天万大哥过来还跟我说我变漂亮了呢。哦对了,他说书局那儿有些事情要和你商量,想你今日过去一趟呢。” “哦?那边的事情我不是都交代过了吗,还能有什么要紧事?”李凌稍稍皱了下眉,要是官场上的事情能跟商场一样容易应对就好了。 但既然万浪特意过来必然也算要事,他便打算午后过去看看。可就在他打定了主意,吃完这顿两餐合并的饭,打算出门时,外边的仆从却进来禀报:“老爷,外头有个自称孙家仆人的说要见你。” 这让李凌略感好奇,自己好像没和什么姓孙的人物有过往来啊,而且自己只是个小人物,有什么人会找上门来?但在思索了一阵后,他还是决定会会对方,毕竟人都找上门来了,显然是对自己有所了解的。 来到前院客厅,李凌见到的是个模样周正,身姿挺拔的三十来岁男子,只看他的气度,怎么都不像是某家下人,这让他心里越发犯起了嘀咕,但还是笑着上前见礼:“不知贵客临门,有所怠慢了,还望阁下不要见怪啊。不知阁下是?” 这位也是微笑着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抱拳还礼:“李大人客气了,区区贱名不足挂齿,在下只是孙家一下人,今日是奉了我家主人之命特来请你前往一见的。” “这……贵主人是?”李凌有些奇怪地问道。这人的言行当真奇怪,不报自己姓名也就算了,也不提自家主人到底是谁,却还请李凌跟他走一趟。 这位却只是笑道:“李大人去了后自然就知道了。你放心,我们请你前去必然没有任何恶意,而且对你来说只有好处。” “是吗?这等所谓的好处我还真就第一次听闻呢。”李凌的面色却为之一冷,“若我不受这份好意呢?” “那在下也不好强求,但李大人你今后是一定会后悔的。”这人却也不恼,依旧是八风不动的微笑模样,但身上却透出了一股子不同寻常的气势来。 李凌感受着迎面而来的压力,想着对方话中之意,突然一个念头没来由而生,把自己都给吓了一跳。 孙家,莫不是……心念一动间,他竟突然改变了主意:“既然贵主人盛情相邀,在下便随你去一趟就是了。咱们这就出发吗?” 对方见他答应,脸上的笑容又多了几分:“那是自然,马车已经备好了,就在门外。” “好,我随你去,请。”李凌突然觉着,如果真如自己所想,这或许是眼下破局的唯一途径了。 停在门外的马车看着挺普通的,大小和李凌平日所坐差不多,也是由两马拉动,看不出有什么华贵的。不过在随对方进入车内,感受着其中凉爽,还有身下座椅的舒适后,李凌就要道一声低调的奢华了,同时对那要见自己的主人身份的猜想多了几分把握。 马车很快就开动起来,速度相当不慢,但却极其稳当,连面前为他倒上的一杯祛暑的酸梅汤都没有晃荡出半点来。而面前的所谓孙家仆人也没怎么说话,只是从车内暗格里拿出几样蜜饯糕点什么的招待李凌,看着就跟他自己说的一样,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家奴。 就这么行驶了大半个时辰,马车才终于停下,李凌跟了对方下车看时,发现这是自己从未到过的所在,不过应该还在洛阳城内,而根据已经微微偏西的太阳来判定方位的话,则应该是身在洛阳城西北。 就李凌所知,洛阳西北无论内城外城都是以商铺瓦舍和勾栏等热闹去处为主,什么时候居然还有这么一处闹中取静的好地方了? 正当他四下乱看时,对方已在前边做了个请的手势:“李大人,请随我进门吧。抱歉,因为某些缘故,咱们只能从角门进去。” “好说,对了,这儿叫什么地方?我之前怎就没发现洛阳还有这么处雅致的院落呢?” “这儿叫绿杨别苑,只是我家主人每年夏天用以乘凉消暑的一处园子。”这位随口说着,引了李凌沿着曲折的小径来到一扇掩映在大片花木的小门前。随着他拿手轻轻拍了两下,那门便无声而开,里边一个年轻人只冲他一点头,就任由二人畅通进门,再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径继续而前,看到的却是一处处别有匠心的亭台楼阁了。 李凌跟在对方身后,随眼打量着路过的那些景物,心下也是暗自赞叹,这园子的设计当真把雅致二字做到了极处。那些花木也好,建筑也罢,看似寻常,却又相得益彰,让行走其中之人顿觉一阵心旷神怡,多少烦心事都由之而散。至于头顶处的烈日,到了此地就更是无法肆虐,早被上方亭亭如盖的树木给遮挡住了。 不过在走了一程后,李凌又察觉到了这园子里更多不一样的地方。其一就是看似挺空旷,只有三两个仆从从某处经过的园子里,却给他一种处处都有人在关注着自己的一举一动的怪异之感。 可明明自己四下打量着也未见人影啊,怎么身在此处就有被人时刻盯上的感觉呢?直到他走上一条抄手游廊,在某个转弯处再往侧方看时,才在前方几丈外的一处树下瞥见了一抹反映了阳光的寒芒一闪而过。 只是也就这么一闪,再等他想仔细去找时,却再找不到了。 这当然不是李凌的错觉,他确实看到了那下寒芒,那唯一的解释就是对方藏得极其隐蔽,已经完全和这园子融为一体。但是,只要有外敌入侵,这看似美不胜收的风雅之地,说不定就能成为足以把成百上千敌人彻底吞噬的修罗场! 如此巧妙而周密的护卫自然叫人感到心惊,但对李凌来说更为惊讶的还在于这园子里竟在这个夏日的午后显得那么的安静,安静到除了风声外,不闻半点其他声响。 是的,没有任何其他声响,包括夏日里最常听到也必不会少的蝉鸣。 打从他进入这绿扬别苑后,就再没听到哪怕一声知了声,这实在太不正常了。在这么一座花木茂盛的园子里,怎么可能没有各种虫豸藏于其中,没有夏虫不时低鸣呢? 唯一的解释就是这里的虫子已经被人如过筛一般的全部除掉了,而如此细致,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的事情,居然只是为了保证这座园子的安静,想想就可知道这里主人有多大的权势,多少人会为了他一个念头奔忙了。 如此一来,李凌觉着自己已经可以有八九成把握确信这个所谓的主人的身份了。这让他的心跳越发加快,哪怕是在如此清幽风凉的园子里,额头也微微冒出了些汗来。 在曲折复杂的园子里走了好一阵,眼前突然豁然开朗,却见一个巨大的荷花池正在前方,而在荷花池前的一座竹亭内,一个麻衣披发的男子正一手持钓竿,一手捧书卷,悠然自得地看书垂钓。 而在看到这个男子的同时,领了李凌进来的男人脚步更轻,脸上的神色也越发恭敬起来,一边冲李凌打个手势让他等在亭外过道上,一边轻轻进去想作禀报。 不料,亭中男子却跟有所觉般,突然放下书卷,慢慢转过身来,正好和朝这边望来的李凌来了个面面相觑。 而李凌也在看到这人的模样后,身子一震,双膝一曲,就跪了下去……  第237章 帝心(上) “微臣户部观政李凌参见陛下……”在跪地的同时,李凌大声宣叫着自己的官职性命, 心情更是一阵紧张,完全想不明白当今大越天子为何会突然把自己召到这么一个所在。 是的,虽然他职位低微,只是个区区七品小官,但好歹也是新科探花,几月前才在金殿之上,琼林宴间近距离与皇帝有过接触,将其容貌印刻心中。此刻自然也就一眼认出了这个宛如林间隐士般的雍容男子便是当今天子孙雍了。 哪怕在进入这处园子时就已经猜到了对方身份——这园子内的如此手笔,就是贵如亲王怕也难以轻易做到,而所谓的孙家奴仆之说,皇家正好姓孙——可真当事实出现时,还是让他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心中更是充满了疑虑。 皇帝的目光只在李凌身上随意一扫,便笑着一摆手:“这儿并非禁中,李凌你就不必太过拘礼了,且进亭来说话吧。云舒,给他搬把椅子过来。” 带李凌进来的那名男子当即答应一声,便转去了一旁的竹厅,不一会儿就把一张做工精巧的竹椅送到凉亭,而李凌这时已经起身进到亭子内,离着皇帝也就几丈距离,心情却忐忑无比,目光都不敢望想对方。 双方的地位实在过于悬殊,又有君臣之分,再加上此事实在发生得过于突然,哪怕李凌是穿越者,这时也无法真正定神。倒是皇帝,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目光更多的聚集在前方的钓竿上,见椅子送来,便一点道:“你坐下回话吧。” 李凌本来还想推让一下,但在感受到对方的气场后,却还是乖乖谢恩,然后坐在了椅子上,只是腰背却是挺直的,小心等待着皇帝开口。 “会钓鱼吗?”出人意料的,皇帝这一开口居然问出了这么个问题来。 这让李凌愣怔了一下,随即才老实回道:“臣以前还真没试过钓鱼……” “也是,你之前一直都忙于科举和商事,自然没有闲暇垂钓自娱了。不过你若以后有空可以尝试一下,这钓鱼可是养气的好方法,垂钓之时心无旁骛,却又掌控一切,一如为官啊。” “是,臣记下了。”李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知觉间,身体还真放松了些。却见皇帝突然手中钓竿一沉,他才哈的一笑,把左手的书卷放下,双手同时握住了长杆,随着那水下咬钩的鱼儿不断放线拉竿,几下间,就把一条三尺来长的鱼儿钓出了水面,让皇帝喜笑颜开:“不错,你一来就有鱼儿上钩,还真有些像是朕的福星啊。” “陛下言重了,臣不敢居功。” “呵呵,你可知道你这探花是因何而来吗?”皇帝熟练地把鱼儿从钩上取下放入一旁的木盆,又把一点鱼饵挂上鱼钩,口中则突然问出了这么个问题来。 李凌忙起身拱手:“臣自然是蒙陛下赏识,才能侥幸得此探花之位……” 皇帝把手虚按了下,示意他重新坐下,才继续道:“你之所言对也不对,你确实是朕选中的探花,但却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选中,而是超擢。也不怕跟你说句实话,就连你在会试最后的成绩,也是因为有朕出面,才能得中!” 李凌再度一愣,随即就想到了当日自己会试榜上的排名,那个极其特殊的第一百五十一名!当时这个名次就让不少人提出质疑,其实就是李凌自己事后也不免觉着怪异,因为这实在太不合以往的常规了。 明明以前会试都只取一百五十名贡士,怎么今年就突然变成了一百五十一人,而且自己还是那个最为吊诡的吊车尾。只是当时一心觉着有了出头日,想着这是对自己大为有利的结果,他才没有深思。 现在,随着皇帝这话一说,李凌也就明白了其中真相,有些错愕道:“所以,臣是陛下特意提拔入的会试榜单?” “不错,这既是对你这样的年轻栋梁的提携,也是因为朕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人进入朝堂,能为朕分忧。你也确实有自己的才干,至少之后殿试上的那篇策论的确足够精妙,就是朕看了也是深受启发啊。” “陛下谬赞了,臣实在愧不敢当。” “你不必过谦,朕所说也是实话,要是你确实才疏学浅,朕也不会一力把你提到探花高位了。这一点其实在你入户部所做的那些事情里,就已经能瞧出端倪了。或许论圣贤文章你稍显不足,但论经济之道,你却超过同侪许多。 “比如说你为了对付戴宵设下的这一计,就足见功力,就是积年老吏来了,也就做到这一步了。” 虽然这凉亭有着穿堂风袭袭而来,完全没有外间炎夏的热浪滚滚,但这一刻的李凌还是感到了一阵燥热难当,后背瞬间被冷汗打湿,额头也有滚滚汗珠流出:“陛下……臣……” “怎么,你想不承认吗?” 面对着皇帝审视般的目光,李凌艰难地吞了口唾沫,随即摇头:“臣不敢,臣知罪……当时,臣确实是出于无奈,才会,才会出此下策。若陛下要怪罪于臣,臣也不敢有半分怨言。”说着,就要再度下跪。 却被皇帝摆手制止了:“你就不必跪了,朕也看得出来,你其实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事,同样的,朕也不认为你在此事上做错了。那戴宵以权谋私,中饱私囊确有其事,你只是用些手段让其现形,只能说为朝廷,为朕除一蠹虫,有功无过。” “臣惶恐,不敢称功。”李凌忙说道,同时已经反应过来的他心头更是一阵发紧——看来自己在户部的那些举动居然全被皇帝看在眼内,这是专门盯着自己的安排吗?可为什么呢,自己一个小小的观政官,居然就值得皇帝花此心思了? 此等用心,真叫人受宠若惊,如芒在背啊…… 皇帝显然是看出了他心中的惶惑,便是一笑道:“朕既然想要用你,自然要多了解一些你平日之作为了。你很好,此番在户部无论是能力还是心性都没有让朕太过失望……” 看得出皇帝这番话是发自真心,李凌总算稍微放心了些。可还没等他把心落回原位,就又听皇帝说道:“不过此番有件事情你却做错了。朕来问你,你科举入朝,却是为何?” “自然是为了尽忠陛下和朝廷,一展臣之抱负了。”李凌给出了一个颇为正当的答案。 皇帝却是一笑:“那你觉着朕为何要破格把你提为探花,是为了让你和某些人勾结一体,做那谋私之事吗?” 李凌的心思迅速转动,当下就明白了今日自己为何会被皇帝召到跟前来了。是的,其实眼下这个时间点就已经说明了一切——自己昨日才去了永王府饮宴,今日中午便被皇帝叫到跟前,要说这两者没有必然联系,他是怎么都无法相信的。 顿时间,李凌猛打了个寒颤,当即再度跪地:“臣知罪。臣不该受人之约而参与到皇子之间的纷争之中,臣只是陛下的臣子,而不是其他任何人的臣子。” 孙雍的目光变得越发阴沉,定定看着李凌:“既然你早知道个中道理,为何昨日却不拒绝他们的邀约呢?” “臣……职低位卑,实在不敢如此得罪上司及永王殿下这样的贵人啊。”李凌略一咬牙,索性直接道,“臣这段时日其实已自身难保,不知所措,所以才会一时糊涂,干出让陛下失望的事情来。” “哦?却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不敢有瞒陛下,此番不光是永王殿下有意用到微臣,就是太子方面,也有人想要让微臣帮他们做些不可告人之事。这皆是关于北疆战事的,臣也感到为难啊,奈何即便臣有心正视听,明朝纲,可臣也不知该诉于何人知。 “如今,幸赖陛下垂询,那臣就只能如实说来了……”说着,李凌就把自己最近遇到的两位皇子各自让他在即将到来的北疆用兵的粮草后勤一事上做些手脚的事情给道了出来。 这两件事情就是皇帝之前都未曾知晓,此刻一听之下,养气功夫精湛如他,也不觉变色,森然道:“好!真是朕的两个好儿子啊,胆子是越发的大了,竟把主意打到了如此军国大事上来!”随即,他又看向李凌,“所以你打算接下来如何做啊?” “不敢有瞒陛下,两位皇子臣是谁都不敢开罪的,但臣更清楚北疆战事关系到我大越边境安危,无数百姓将士之生死,所以臣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只能把那账目做好,使边军不至于因为后勤供应而出任何差错。至于如此一来永王殿下会否怪罪,臣就不敢去想了。 “另外,太子那边,臣是不打算回应的,毕竟事情就是臣一手所做,而且绝无问题,也就辜负了他们的一片嘱托。” 皇帝眯眼看着他:“如此一来,你却是把两位皇子都给得罪了!” “臣没的选,与我大越边疆无数将士的性命比起来,我一人的前程真算不得什么……”李凌的回答铿锵有力。 第238章 帝心(下) 皇帝并没有急着对李凌的想法做出表态,而是问了一句:“如果你不得不按照永王所言在此番北疆后勤上做些手脚,又当如何行事?” 李凌有些疑惑地看了眼皇帝,这才斟酌着道:“臣其实也想过此中手段,无外乎就是让中原的粮草布匹等军用物资无法在时限内送达北疆,而自湖广的粮食入手就是最难被人破解的策略了。” “嗯?湖广可是如今我大越最重要的粮仓,难道那边还无法及时将粮食调拨前线吗?” “回陛下的话,正因那儿是我大越最重要的一大粮仓,所以想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把足够十多万大军之用的粮草调集运送才是最难的,因为除此之外,朝廷各处还需要从那儿调用粮食,大家都是为朝廷办事,自然就有的一争,只要起了争执,时间自然就拖延了下去。” 皇帝皱起了眉头来:“即便如你所说,可军中用粮毕竟与别处不同,一般衙门怕是难以阻挠吧?” “陛下所言甚是,但要是湖广自身如今粮食储存也未必足够呢?” “这不可能,湖广粮食一向供应及时,怎可能出现短缺?” “陛下容禀,若是以往这自然不成问题,可今年却偏偏有所不同。因为就在不久前,我户部才查出湖广地方官员勾结郎中戴宵等人徇私舞弊,多年克扣上缴税粮……此时,相关文书都已经送递地方,之前积欠的粮食银钱都将被罚没送往京城,如此湖广的粮食存储必然告急,再想调往北疆就很不容易了。” 皇帝的神色顿时一凛,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档子事情呢。而且这事还是面前的李凌一手揭发出来,所以说他是最了解个中情由之人了,才能在相关事上迅速把握住这一隐藏的大问题。 沉吟之后,皇帝才看着李凌:“所以在你看来只要如此做法,便可让北疆军粮出现难以为继的情况?” “不光如此,若是湖广官员为了自身不受责难,而做出瞒报之举,只怕前线战事会更加艰难。比如说他们先发一部分粮食北上,然后只说剩下的粮食正在筹措,即将上路。如此,前线将士未作怀疑而只带上半数之粮北上,可结果在与外虏作战时却突然后勤断绝,那只怕……” 后面的话李凌都不用说出来了,光是想一想,皇帝的神色就变得极其阴沉。随后,他又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年轻臣子,此人不但理财是把好手,对人心的把握也不在那些积年老吏之下啊。唯一欠缺的,或许就是这个年龄段所没有的权势和某些官场经验了。 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皇帝还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倘若李凌真这么做了,在不知不觉间,可能真就要陷十多万大军于绝地,这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也是大越朝廷所无法承受的。 或许事后自己可以追究罪责,把所有在背后导致这一场大败的罪魁祸首全部揪出来定罪处斩,可因他们的私心而酿成的后果却是无法挽回了。 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皇帝冲李凌微微一笑:“你非常好,能跟朕说实话的,都是忠臣。朕不会亏待你的。” “臣惶恐……”李凌有些不安地扭动了下身子,可一时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问题是皇帝对自己之前的说法怎么就闭口不提了。 就在他生出这个念头时,皇帝又慢悠悠开口:“既如此,那你这一回便按此想法行事吧,在户部账面上,让湖广调拨粮食北上,以为军粮。” “啊……”李凌顿时一愣,都要以为自己听错话了,怎么皇帝会给出这么个指示来? 皇帝却只是微微一笑:“你照此办就是,还有太子那边,你也按之前承诺的,把个中破绽如实而报。” 这下李凌是越发惊异了,但随即又隐隐察觉到了一丝不一样的东西,显然这是皇帝特意做下的一个局。而皇帝却只当他在为自己担心,便又一笑道:“你只管放心去做,朕既然说了不会亏待你,就绝不会让你因此事受到牵连。” “臣……臣遵旨。”即便还是看不透皇帝的心思,李凌却只能答应下这个看似不合常理的要求。 事实上他本来就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何选择,现在有了皇帝这番话后,至少表面上看来自己是安全了。身为一国之君,地位尊崇到了极点的皇帝总不会信口开河,说话不算吧? “很好,时候也不早了,你且去吧。”皇帝在说完正事后,便摆手想要将李凌打发走。李凌也乖乖起身,便欲告退。 可就在他起身退了两步的时候,心中又生起一个想法来,当即又道:“陛下,臣还有一事禀奏……” “嗯?说来听听。”皇帝已经重新拿起了钓竿,闻言皱眉说道。 李凌调整了下呼吸,这才道:“就在半月前的六月初三,有前江南巡抚柳润声在京城做下一大错事……”说着,就把那日自己亲眼所见的江南兵卒在长安坊中四处而动,惊扰百姓的事情给道了出来。 皇帝就这么静静的听着,面无表情,更看不出半点喜怒来。直到李凌说到:“可是这已经半月过去,臣也未闻朝廷对此有任何处罚。而就在昨日,永王殿下的宴席上,臣还见到了柳巡抚,他曾提过一句,幸赖有刑部及北城禁军守备的帮助,才使他不受责难。此事实在关系到我洛阳城百姓之安危,臣不敢不报,还请陛下明鉴!” 从之前皇帝的允诺里,李凌已经看到了太子和永王这两个问题的解决之道,如此就只剩下最后,也是最难的一个问题,柳润声之事了。既然自己确实拿他没办法,那就索性在皇帝跟前告他一状,这在洛阳如此肆无忌惮用兵的举动,必然是无法叫皇帝忍受的吧? 可他话说完,也未见皇帝有多少怒意,对方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这才摆了下手:“朕已知道了,你且去吧。” “……是,臣告退。”李凌满心的疑惑,但到底不敢多问什么,只能正式退出亭子,然后在那个叫云舒的皇帝亲信的陪同下沿原路离开。 渐渐远去的李凌却不可能看到皇帝在他走后的脸色变得极其阴沉,就这么持竿足有半晌,连鱼漂有过一阵动静他都未曾察觉,足足盏茶工夫后,他才开口:“韦棠!” “老奴在。”不知何时,亭内已多了个看着极其卑微的老内侍,正是在皇帝跟前听用多年,最受他信用的亲信总管太监韦棠了——适才他就在亭边的树荫底下,可李凌到了这么久,却愣是未能察觉到有这么个人物侍立在那儿。 被皇帝瞟了一眼后,韦棠的身子就轻轻一颤,显然也是感到了不小的压力:“圣人……” “我来问你,皇城司这么久了就未曾有所禀报吗?为何朕就从未听你提过有此一事啊?” 主奴间早有默契,韦棠立刻就知道了皇帝说的是什么,当即跪倒:“陛下,其实皇城司之前确实收到过一些风声,说是有人在北城动过刀兵,可是当人手赶过去时,却未能查出更多内情。那里的百姓人等对此皆是三缄其口,完全不好深查啊。所以老奴就想着多花些时日慢慢查,既然未能掌握确切证据,自是不敢报于圣人的。是老奴做事不周,还请圣人责罚。” “哼……看来你皇城司最近也是太平日子过久了,许多原来该有的本事都被你们忘到了脑后!是不是要等到玄武门之变发生,有逆臣提了刀来到朕跟前了,你才会把事情都查个明白啊?洛阳,可是京师啊。” “老奴知罪,老奴这就让人不惜一切地彻查……”韦棠大为紧张,连忙弥补说道。 “不必了,朕看得出来,李凌所言非虚!当然,他和那柳润声之间怕是也有什么过节矛盾,但这都不必多作理会,朕要的,是让所有人都知道,谁敢在京城撒野,就是自绝于朝廷,无论他是什么身份!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老……老奴遵旨!”韦棠低头答应着,垂下的老脸处已是一片肃杀。 “唔,去吧,把事情做好些。”皇帝说着,这才重新把注意力投放到手上的钓竿上,只是面容再没有之前那般消闲了。 李凌坐在车内,背靠车壁,闭目整理着之前皇帝跟自己见面时所说的那些话。突然间,他的心中便是一动,品咂出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来:“从陛下今日之反应,实在叫人无法相信他对永王有多少偏爱,尤其是最后我不柳润声一事禀报上去时,陛下更没有半点维护永王之意。 “这却与我之前所知大相径庭了……人人都说陛下这几年有立永王之念,只是被朝臣劝阻着才没能成真。可事实看来,似乎事情远比表面的说法更加复杂,永王真就是因此而起吗?” 帝心难测,这句话李凌之前或许还没有太多的感想,但今日之后,却是真正领教到了。  第239章 商事与官事 等李凌回到家时,已是申时过半,日头都有些偏西了,然后他就看到了万浪颇有些幽怨的目光正盯着自己:“李大郎,你真是好闲情啊,居然又整日不见人。” “呃……我这不有衙门里的事情出去忙了吗?”李凌随口解释着,又跟一旁的李通道,“通叔,家里还有现成的吃食吗?我出门后就没吃过东西……”人绿扬别苑自然不可能招待他一个七品小官吃饭,现在他都饿到前胸贴后背了。 李通忙答应一声,就跑去后厨张罗了,而万浪则更是好奇地上下打量了他一通:“你是说真的?真就这么忙?可你又不是户部尚书,哪来这许多差事,居然连休沐日也要一直忙碌?” “说来说去就一句话,人在官场,身不由己。”李凌苦笑一声,自然不可能真跟对方把实情道出,而是迅速转换话题,“对了,你这两日来得如此勤快到底有什么要紧事?咱们的报纸最近不是卖得挺好吗?” “大郎,大哥,你是我亲哥……”万浪颇有些无语地看着他,“你是不是真把咱们纵横书局只当成印报的小作坊了?咱们可是书局啊,印出书来发卖才是正经路数……” 李凌这才明白过来,笑道:“你想印书?” “没错,而且是趁热打铁地出书,就出你那两套小说,《封神演义》和《包公案》。你是不知道最近洛阳城里你这两本书有多火,不敢说洛阳纸贵,也让许多看过报纸的人全都身陷其中了。就这几日里,便有不少人特意跑到咱们书局打听有关这两套小说的情况,还有人催着让咱们出成卷的小说呢,你说这样的机会岂能白白放过?”万浪颇有些兴奋地说着话,最后更是盯住了李凌,只等他给个答案。 李凌微笑地回看着他:“这才是你连续两天上门找的原因?” “这还不够吗?若是我算得不差,只要这两套书印出来,多了不敢说,几千套还是能卖出去的。而要是口碑再发酵一下,上万也不算难,这可比咱们之前在府城累死累活地出书要多多了。” 李凌点点头,但随即又问道:“那报纸怎么办?” 万浪一愣,有些跟不上他节奏了:“什么怎么办?你要继续往上边刊登,就继续登呗……” “不,你没明白我的意思,一旦真成卷出书了,你不觉着这会影响咱们报纸的销量吗?就算你不说,我也能猜到最近卖出去的几千份报纸里有半数是冲着那两套小说而来,一旦他们能买到全套小说了,试问还会买报看吗?虽然报纸也就十来文,可终究是一笔重复开销啊。” 面对李凌的问题,万浪明显愣了下,随后才道:“其实我觉着报纸少卖点也无伤大雅,反正咱们也赚不到钱。倒是你那两套小说,要是卖好了,可是大把的进项啊。” 李凌叹了口气:“若是只着眼现在,你说的确实不错。但用不了多久,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你不会以为我花这许多心思弄出这么一份报纸来就没想过赚钱吧?” 顿一下,他又看着略有些疑惑的万浪继续道:“其实就算这次你不来找我,我也打算和你商量咱们下一步动作的。这第二期报纸咱们已经卖出了七千份,再加上第一期,销量早已过万,也就是说,至少已有一两万人看过咱们的报纸,也知道咱们纵横月报之名了。所以现在,是时候将这点名气转化成真正的利益了。” “这名气如何转化成利益?”万浪大感好奇,之前他也有一样的疑问,只是当时李凌并未做正面回应。 “很简单,除了文章,咱们的报纸上还可以刊登京城各大商行店铺的广告!让他们给我们钱,我们帮他们把名头打响出去。” “广告?” “就是广而告之的意思,也就是借咱们报纸的销量,来使这些店铺什么的被更多人知晓。”李凌见他依然有些疑惑,便耐心解释道,“举个例子来说,你是一家药铺的老板,但苦于没什么名气,也几个客人上门。这时,咱们的报纸就可以把你店里的长处一一说明,让所有看过报纸之人都知道有你这么家店铺,并连你店铺的具体位置都写明白了,你觉着会不会吸引不少顾客上门,而你又愿不愿意掏笔钱出来买这么个扬名的机会呢?” 说到这儿,李通正好端了一碗面汤进来,李凌也不急着多说,就趁着万浪沉吟的时候,自己接过面条,唏哩呼噜地大吃起来。他确实饿得有些狠了,这一动起筷子,就有些停不下来。 沉吟了好一会儿后,万浪眼中闪过略带兴奋的光芒:“这事还真有得做,你是怎么想到这一招的?” “早在决定印报纸时,我就打好这个主意了。咱们的报纸就是为此而生的,怎么样,现在你还觉着这报纸卖多卖少都无所谓了吗?” 万浪忙一摆手:“这么看来当然是卖得越多越好。只是这儿的店铺真就会相信咱们,肯给咱们这笔钱吗?”他很清楚,这笔钱一定不会太少,恐怕几十上百两都是要的。 李凌笑了下:“这就要看我们自身的实力了,不过现在看着,把握应该不小。而且,一开始咱们可以稍作让利嘛,价钱可以定得稍微低一些,而且选择的客户也可以有针对性一些。比如说,咱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和那些小有名气,但一直都被行业龙头压制的店铺商家合作,先帮他们把名气打开。我想这样的铺子在洛阳城里应该有不少,只要仔细去找,总是能找到一些的。” “就是让我这段日子先找这些铺子了?”万浪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能者多劳嘛,你万少爷最擅长的就是与人交际了,我相信你的本事。对了,我也会先做一次示范,到时你学着我的办法与他们谈,我想用不了多久,你就能成为洛阳商界一块响当当的金子招牌,多少富商大贾都会引你为友了。” 万浪还真对这等事情颇感兴趣,没有太多的犹豫,就道:“那我这么做了试试?” “我相信你定能成功。至于那两套书嘛,现在还不急着印出来,等在咱们报纸上连载得差不多了,再将之集结成册也不迟。” 回到这个话题的万浪又皱起了眉来:“那到时候还有人看吗?” “当然,相信我,这样只会让更多人买咱们的书,只要名气够大,书又够好,就不怕被报纸抢了生意。”话说后世那些武侠大家不都是先从连载起来,然后卖书还卖了个盆满钵满吗?李凌觉着自己也是可以走走这条道路的。 万浪点点头,但随后又担心道:“只是如此一来,我怕别的书局会先咱们一步把书给印出来啊……” 这确实是个不小的问题,现如今可不比后世,几乎没有任何版权意识可言——其实就是后世,盗版什么的也是无法禁绝(路人:555,心酸……)——哪本书要是火了,说不定就有人将之在别处盗印,然后大捞一笔。洛阳这儿的书商,完全可以照此把封神二书全从报上扒下来印成书卷。 李凌听后却只是一声冷笑:“他们要是真敢盗我的书,我就会让他们付出更大的代价!” 笑话,他现在可是朝廷命官,别的高官他没法应对,但收拾个把书商什么的,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要这还能被人得了便宜,他这官都算是白当了! 万浪这才明白过来,笑道:“不错,我还真就把这点给忘了。那就照你说的,咱们暂时把全部力量都用在报纸上,争取第三期就能有那个什么广告登上,让书局真赚到钱。” “放心,这一天已经不远了。咱们纵横书局不光能赚到钱,很快还将名扬整个洛阳城,引领一股全新的风潮!”李凌一脸的自信,说出这一番豪言来。 在商事上,李凌确实信心满满,似乎任何难题到了他手上都能迎刃而解,可是在官场上的他,却明显要无力得多了。 在把万浪送走,又陪着妹妹用过晚饭,还和她一起说了阵话后,回到书房的李凌则陷入了沉思。接下来的事情可关系到他的全副前程,万不能有半点疏漏啊。 哪怕皇帝保证会保住他,可李凌依旧得为自己做好充分的准备。关于北去的粮秣运送这笔账,既要在表面看着天衣无缝,又要在深处暗藏一些只有他自己才能分辨出来的关键点,从而使他有在被责难时为自己脱罪的说法。 这可太考验一个会计师的专业素养了,即便是李凌,此刻也必须绞尽脑汁,才能谋划出一个还算可以一试的定策来。如此深思熟虑,居然让他花了足足大半夜的时间,直到临近三更,才最终定下全盘计划。 而在家中苦思策略的李凌并不知道的是,这一夜里,京城里还发生了几件影响深远的大事…… 第240章 夜间事 这一夜,已放下心事的李凌倒是睡得颇为香甜,直到天亮李莫云来叫方才醒转起床。然后跟往常一样,在接近辰牌时分出门,赶赴衙门。 可才一出自家的巷子口,来到坊内街面,坐在车内的李凌就从大敞着的车窗外看到了与以往大有不同的景象—— 本该有些杂乱奔忙的街道上,此刻行人却是不太多,许多人此时竟都躲在各家巷子口探头探脑,小声议论着什么,而宽阔的街道上,则不断走过一队队手持矛戟,腰悬刀剑,顶盔贯甲的禁军将士。 这些兵将一个个神色肃穆,仿佛如临大敌一般的四处游弋,阵阵凝肃之气透出,自然就唬得寻常百姓不敢随意接近了。不过他们倒也没有真个做出拦人盘问的举动来,好像只是为了震慑宵小,整肃街坊而已。 对于李凌这车,在看到身着官服的李大人后,更是不作过问。倒是李凌自己,不觉生出好奇来,忍不住对驾车的李莫云道:“你昨夜可听到外头有什么动静吗?” 李莫云茫然摇头:“没有啊,一整晚都挺安静的。” “那就有些奇怪了……”李凌嘀咕了一声,也就没有多问。只是随后一路走来,无论沿途的各坊,还是更为要紧的御道上,都能看到许多禁军兵将巡弋的身影,这足以让任何一人看出这回洛阳城内将起风波了。 按时抵达户部,李凌迅速收拾起了好奇心来,毕竟再大的事情也与他无关,眼下他还有更要紧的事情需要应对呢。按边侍郎前日所言,今天那差事就要着落到自己手上,接下来可有得忙了。 不过至少整个上午李凌却未见边学道派人来叫自己过去,一打听才知道今日有朝会,边侍郎都没来衙门,不光是他,就连几位稍低一级的郎中都一早去了皇宫,所以今日的户部衙门要比平时气氛放松许多。 这一点到了中午时分更为明显,饭堂内一众小官吏们凑在一处,全都小声议论着什么,在迟些进来的李凌看来就跟市井百姓没什么两样了。 大越朝的官员福利还是不错的,不但六七品的官员俸禄就够养活一家四五口人,逢年过节也有官府贴补,而且还有一顿免费的午饭可在衙门的饭堂里享用。 这一顿午饭可比寻常人家的饭食要好太多了,除了米面什么的可以自己选择,菜肉齐全外,甚至还能要到一小瓶滋味不错的酒水。这让不少家中困难的吏员有时都选择一早饿了肚子来衙门,直到中午才饱餐一顿,这样晚上回家还能少吃些呢。 至于酒水,因为下午还有公务,大家一般还是不点的。不过今日既然众位上司都不在衙门,有几个好酒的就忍不住了,各自要了一小壶在角落里共饮,然后在喝了两口酒,便有些来了兴致,开始谈论起了今日的新鲜事来。 “你们也瞧见了吧,今日京城街面上有不少兵马调动,可知道是因为什么吗?”这位明显酒量不行,两杯下去,已然面红耳赤,声音也有些控制不住的大了些,让不远处的李凌也能轻易听到。 他对面的同僚笑了下:“我听说是昨夜京中出了些变故,有军将拿贼……” “咳,你这是听到了流言了,仔细想想,哪有昨晚拿贼,今日天亮了还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我倒是真在昨晚看到了些东西……” “却是什么?”旁边也有人好奇问道。 “我家住在北城,离着守备衙门只有两条街之隔,昨晚就听到了不断有队伍脚步从我家过去的动静。我好奇之下忍不住起来看个究竟,就爬上梯子往外一看,你们猜我瞧见了什么?” “却是什么?快说快说!”众人被他吊起了胃口,赶紧催促道。 “却是有少数五六百人,把个北城守备府给围了个水泄不通,上百根火把同时点着,把附近半坊都照得如白昼一般,然后本该在门前值守的兵将也被夺了兵器,押到一旁,又有军将直入守备衙门。不一会儿工夫,就绑出了十多个军将来……” “竟有此事?”众人纷纷变色,也有几人面露疑惑,却是有些不信。 这时,另一头有个吏员也随声附和道:“我也瞧见了,虽然离着更远些,但昨晚动静确实挺大,可把咱吓得不轻。” 听到有人作证,大家方才信了,而刚才细说之人在又喝了杯酒下肚后道:“这还不算吓人,更让我感到惊讶的,是等到那些兵马把人押走时,打我家前的长街一走,我便瞧见了其中一人好像就是北城守备关绶将军……”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有不少都发出一声轻呼,这关绶在洛阳也算是个人物了,不光数年前在北疆屡立战功,后来更被天子看重而得授要职。却不想这回却突然犯事被拿下,官场上的起落变化当真是叫人心惊啊。 当众人皆各自感叹的当口,李凌也是目光一垂,心中已隐隐猜到了其中原委:“北门守备关绶,不就是那日帮着替柳润声他们遮掩过犯之人吗?我昨日才和陛下说过此事,晚上他就被拿下了,这两者必然有着联系。” 想明白这一层后,李凌心中更是有了进一步的猜想:“如果真是这样,只怕刑部那边也会受到牵连,甚至连那柳润声自己,接下来的日子怕也不好过了。真没想到,皇帝竟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明日昨日我禀报这事时,他看着还没太在意呢……” 想到这儿,他又听到一旁另一同僚开腔道:“你北城这点事算得什么,要论事大,还得看咱们东城外城——就昨晚三更之后,有兵马突然就包围了咱们那一片十多家客栈,把里头所有住客都给赶了出来,然后还从其中不少人的随身行李中搜出了大量刀剑兵器,还有弓弩什么的……” “这是要造反啊,老章,你可别信口开河乱说啊……” “如此大事,我怎敢乱说?这都是我趴自家门缝里看到的,其中一家客栈就在我家巷子口对过,好家伙,那门口一下围了上百人,还有二三十张弓弩对着大门,我看了是真怕会杀将起来啊。” 老章说的也是心有余悸:“当时双方还对峙了一阵,叫嚷了几句。好在那客栈里的家伙终究不敢乱来,这才没出什么大事。不过也正因如此,咱们东城无论内外,到天亮时还有大量禁军兵将巡弋各坊,以防出现什么差错。” 在众人的惊叹中,这位也喝了口酒,道出了一个更大的隐秘:“我还问过客栈那边的人,听那里的伙计说,这些被深夜搜捕的家伙,居然也是咱们大越官军。不过他们并不是咱们京城的禁军,而是江南的兵马,是随他们的巡抚来洛阳的。” “这不对啊,我听说这些随护兵马是不得入京城的,必须留在城外兵营,被禁军就近看守。” “谁说不是呢,可架不住就有人不肯遵命行事啊,如此看来,那江南巡抚可要被安上个大大的罪名了。” 一旦谈起这等大人物可能遭殃,众多身份低微的官吏就越发来劲了,纷纷参与到这一话题之中。而李凌却只顾埋头吃饭,心里却已了然:“恐怕江南巡抚柳润声此刻已经被拿下了吧。这回朝廷是给他们来了个突然袭击,完全不留任何余地,这倒真帮我解决了一个大问题呢。” 随即,昨日在皇帝跟前时就生出的异样感越发清晰了:“都说皇帝很是维护永王,似乎大有把他力扶上太子之位的意思,哪怕他平日里行事有所差错,也不会责罚。可今日看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啊。 “北门守备关绶是他的人,柳润声这回也已经被他收入门下,再加上刑部那边,若是皇帝真因为这次事情对所有人下手,只怕他对永王的态度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可皇帝又对太子多有提防和不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实要我说啊,这些大人物的起起落落又与咱们何干,咱们还是吃好自己的饭,办好自己的差就成了,别的什么,就让部堂侍郎他们去费心思吧……”一人笑着才刚说到这儿,突然神色就是一僵,迅速闭嘴。 而随着他的目光扫去,众人才看到敞开的饭堂门前不知何时立了一名神色严肃的蓝袍官员,正是让不少低级官吏都感到畏惧的清吏司员外郎陆佑。此时的陆员外正寒了张脸扫过众人,见大家终于安静下来,他才哼了一声:“你们可都是朝廷官吏,别学那些无知小民,做那长舌妇之事。洛阳城内真有什么事,自有陛下和各位大人做主,你们只要做好自己的本分即可!” 在众人一片唯唯称是里,他才又把目光落到了还在悠闲吃着饭的李凌身上:“李温衷……” “下官在。”李凌忙放下筷子起身应道。 “吃过饭随本官去见边侍郎,将有差事交付与你。” 听到这话,众人这才明白陆员外为何到此,同时几十上百道艳羡的目光全落到了李凌身上…… 第241章 重任在手 还是那间轩敞的公厅,李凌过来时门前已等了数名上司同僚,其中就包括陆佑。在与他们稍作见礼后,李凌才看向半掩的门内,只见唤他们过来的侍郎大人此刻正闭目倚坐在案后,似乎是在小憩养神,这让大家都不敢随意上前打搅了。 而事实上,边学道却只是在闭目沉思,虽然他已经知道几个下属已到了门外,却还是没有招呼他们进屋,因为他的心正乱糟糟的定不下来。 “汉亡于党锢之祸,唐亡于牛李党争,就是前宋,也正是因为新旧两党之间的种种纷争,才错过了变法图强的最后机会,才内外交困而迅速败落……”皇帝今日在金殿之上疾言厉色的话语言犹在耳,让边侍郎如今还是一阵心惊胆战。 “现在我大越才立国不过百年,朝中就有人开始不安分地又要结党以谋一己之私了!真当朕老了,糊涂了,却是什么事情都不得而知了吗?朕今日就是要告诉你等,别想着这片天,那片天的,你们头顶就只有一片天,那就是我大越朝廷,就是朕! “有些人别觉着自己曾有功于朝廷,就能肆无忌惮了,真要触犯了王法,就是朕的子孙,也没情面可讲。今日只是稍作提醒,要是再有人敢不把朕的提点当耳旁风,那就别怪朕了!” 这一番疾言厉色的斥责,配合着早前得知的昨晚上那一系列的变故,确实让今日早朝群臣都感到一阵压力与恐慌,哪怕已过去一个多时辰,边学道依然感受到后背生寒,甚至都生出了就此抽身的心思来。 刑部的一个侍郎两个郎中,北城守备关绶,还有即将去北疆走马上任的柳润声……这些人可都是永王殿下的人,现在他们全部被皇城司拿下即将定罪,这无疑是皇帝告诉朝中全体臣僚,这次是要针对永王下手了。 这对永王一党的诸多官员的威吓是极大的,以往大家为何敢于站到永王这一边,还不是因为知道他深得皇帝宠爱,大有改立他为储君的打算,觉着扶保他上位大家都能得好处吗?可现在,风向突然就变了,自然难免叫人心生彷徨了。 可是……都到这一步了,还能抽得了身吗? 边学道苦笑,别说皇帝和皇城司的耳目了,就是一般朝中中层以上的官员,也都是很清楚太子与永王两派人马分界的,自己是永王一党就是在这户部都不再是什么秘密。所以哪怕现在真抽了身,等到太子继位,难道还会留下自己吗? 所以说到底,到如今早已无法回头,哪怕皇帝突然改变主意,他们这些永王一党也只能咬牙向前了。在作了个深呼吸后,边学道终于睁眼,然后平静开口:“你们都进来吧。” 等众下属进得厅来,边侍郎脸上已经看不到半点颓丧犹豫,依旧是如往常般的信心满满,连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微笑都没有太多不同。他的目光从纷纷弯腰行礼的下属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在落在最后的李凌身上一顿,这才一摆手:“你们都坐下说话吧。” 等他们各自落座,他才又道:“今日将你们叫来只因有一桩要紧事务需要交托你们来办。去年我北疆边军在鬼戎手下吃了些亏,所以今年是打算要找回场子的,这就需要各方配合了。我们户部要做的,就是在八月之前定下一个稳妥的对策来把更多的粮秣辎重运送北方。 “这是一份细致而又极其关键的差事,甚至可以说关系到整个战局成败的大事,你们则是我户部最精干可信的官员,所以本官就决定将此差事全权交托给你们。你们可有什么想说的吗?” 在场的七八人听到这话后,各自神色变化,有欢喜的,也有惶恐的,正如侍郎大人所言,这事很重要,做成了自然功劳不小,但要是有什么差错,这罪责怕也不是随便能承担得起的。 不过既然话都说到这上头了,大家自然不敢拒绝,顿时纷纷应允,只有陆佑在答应后又迟疑着道:“大人,可是天下各地的官仓粮秣都可由下官等随意安排调用吗?” “当然,不过你们也要留心各地实际情况,可不要因为前方供粮而使别处存粮告急,甚至乱了地方财政。不过我想你等皆为我户部精锐,这点细节总是能考虑到的。” 众人再度拱手称是,只是神色里又多了几分惕然。而后,边学道又把目光落到了李凌处:“李凌——” “下官在。” “你虽才入我户部不过两三月,但能力却是有目共睹,所以这次本官就把这副重担也交到你手上了,你可不要让本官失望啊。你既然精于账目之道,此事上就多多用心吧。” 在其他人略有些羡慕的注视中,李凌再度弯腰称是,但心里却是一阵犯难:“边侍郎,你这也太坑人了。前日跟我说的可不是这样的,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人来办这差事呢,现在多了这么多帮手,而且个个官比我大,资历比我深,试问我一个官场新人又怎么可能在他们眼皮底下动手呢?” 随即,他又想到了什么:“莫非因为今早的变故,这位侍郎大人改变了主意,不想再配合着永王拖人后腿了?”要真是如此,那真就是一大好事了。 但事实证明李凌有些想多了,再又嘱咐了大家几句,再让他们去外边的库房提取相关文书后,边学道出声叫住了李凌。等房中只剩二人,李凌才有些疑惑地看向对方:“侍郎大人,这事……” “事关北疆战事,我若真把这么一个要紧的差事只交你一个年轻人处理才会招惹猜疑,所以你必须与他们合作,并在关键处做下手脚。本官知道你在账目财务上有着远超常人的本领,所以此事应该难不住你。” 李凌苦笑一声,你这要求也太高了吧,我虽然善于此道,可也不是神仙啊。在众多同样精于账目算计的同僚环伺下还能不留破绽地做下手脚,这已经不是高难度任务,而是地狱级别的任务了。 但对方却压根不给自己拒绝的机会,只是道:“好好做,事成之后,你就直升主事,我可保你在三年后再升为员外郎,平步青云亦非难事。” 人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李凌自不好再说其他,只能抱拳领命:“下官遵命。不过我需要有一定的话语权……” “这个你放心,既然本官现在将你留下,他们自然会明白其中轻重,接下来的差事他们只会从旁协助,真正做主的只会是你。” 边侍郎这句话说得倒是不错,当李凌退出公厅,前往找那些同僚时,这些人对他的态度是越发亲近了些。本来李凌给大家留下的印象就是个厉害的年轻人,现在看着还深得侍郎大人看重,自然更不是他们所敢招惹了。 于是在接下来的一场小型会议上,除了一开始陆佑说了几句,更多居然全由李凌做调度安排。而他对此倒也老实不客气,很快就做出了相应吩咐,哪位负责哪一块的后勤调动,粮食这一块自然就被他留给了自己。 等事情定下,大家各自散去,陆佑才有些担忧地看向李凌:“温衷啊,这事你真全部接下了?” 对这个之前帮过自己,又是曹进好友的上司,李凌还是很尊重的,当下正色点头:“既然承蒙侍郎大人信赖,下官自当尽力而为。” 陆佑点点头:“这确实是个机会,可你想过没有,要是出了什么岔子,你担待得起吗?现在侍郎大人和我们都把大权交到你手里,可你真担得起来吗?这可不是小事,关系到十多万大军的生死,我大越北疆几十年的安危呢。” 有些感激地看了眼这位前辈上司,李凌终究没把真相道出,只是笑了下道:“风险与机遇并存。不瞒大人说,下官确实很想尽快把观政官的身份去了,成为真正的户部官员,如此才不负我十年寒窗,多年科举的努力啊。” 见他已拿定了主意,陆佑也没再劝,叹一声:“那你好好做吧,只要是能帮到的,本官定会帮你。” “这个……下官还真有一事想请大人相助。”李凌立刻顺势说道。 “你说。” “我想请项大幸帮我一同处理诸多账目问题,毕竟这次的粮食运送需要了解天下全局,也就项兄有这个本事让我在第一时间掌握各地实际存粮情况。” “唔,这只是小事一桩,待会儿我就让他过来见你。”陆佑点了点头,见李凌没有更多想法,便转身离去。不过在他看来,这个年轻人做事还是太急切了些,哪怕真得了侍郎看重,也实在不该如此激进,把任务一肩挑了去。 “有才智,有本事,奈何还是少年心性,不够稳重,终究难成大事!”这是陆员外在心里对李凌做出的评断,他只希望这个年轻人不要真盲目自大,然后在此事上栽了大跟头……  第242章 创收之道(上)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办差不知差事难。 直到真正开始着手这项军粮北调的差事,李凌才知道这其中是有多么的繁难,这可不是随口几个命令传达,或是借户部之权把相关要求发于各地州府县就能办成的,这还需要他们这些办差定议的官吏们不断探讨,试错,找出最可靠的筹粮地区,运粮人马和路线…… 此中种种繁琐到了极点的问题全得由他们区区不到十人来一一解决——当然,这十人指的是官,下边那数十上百听从他们意思忙碌的户部书吏差役什么的自然是不算在其中的。 可即便如此,这些账面文章依旧是一个巨大的难题,需要这些户部理财好手全力以赴,才能赶在时限之内把正确的军粮调动命令传达出去。 粮食的抽调只是最开始的问题,后面还有要从地方抽调征发多少兵丁民夫来押送粮食北上,他们行进的路线该如何决定,他们一路上的消耗又该如何折算。可别小看这最后一个问题,虽然许多时候官府征发民夫运粮都会要求他们自带干粮,可实际上这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再明知道跟前车内就有大把粮食的情况下,试问谁还会想着从自家本就不甚丰裕的仓库里带粮出来呢? 于是,这每一项细节都成了李凌必须关注并加以解决的问题,再小的问题,放到军粮运送,放到北伐之战上,那都是不能有半点疏忽的大事。 也是在这一番筹措理算中,李凌和项大幸的才能再次让人刮目相看。后者确实如同一座人形架阁库,只要是这十来年里的户部相关卷宗账目,别人问一句,他都能给出确切答案,且与卷宗上的丝毫不差。一开始大家本着稳妥起见还会去翻查一下,后来就完全信任这位之前毫不起眼的小官了。 而李凌,更是展现出了远超旁人的速算能力和对数字的绝对敏感。再繁琐的账目,只要交到他手里,就能很快厘清,也不可能出现任何的偏差。这让本来还对侍郎大人把重任交给这么个年轻人心存疑虑的同僚们迅速就打消了念头,真就开始唯他之命是从。 不过李凌可不觉得自己这次算账有多厉害,说实在的,在没有电脑软件辅助的当下,一开始他也很无措啊,只能是靠着心算笔算来敲定每一笔账目。本来他是打算去找个算盘来凑合着用一下的,他前世刚入行时,那也是摸过几年算盘,有着一定基础的。 但结果一问之下,众同僚竟根本不知算盘为何物。他却不知,这算盘虽然在几百年前就已被发明出来,但此刻却远未得到普及,就是朝廷官府,算账也多用算筹,这也是户部效率不高的原因之一了。 无奈之下,他只能在六月最后这天休沐日里先见了一个本坊有名的木匠,让他按自己的意思用竹子造出几张算盘来用。然后才在临近中午时赶去书局,公家的事情再忙,自家的生意却还是得顾着的。李凌到书局时,万浪已经在等着他了,一见他到,便立刻起身:“咱们这就过去,那回春堂位于三坊之外,还有那申家布行,更是在外城西南一边,可得抓紧时间了。” 李凌知道他提到的这两家便是仔细寻找考量之后选定的目标,便笑着道:“成,咱们这就过去。坐我的马车过去。” 万浪也没异议,当即和李凌上了车,迅速按照他的指点直奔三坊之外的回春堂而去。趁着赶路的当口,李凌便说道:“你跟我仔细说说这两家店铺的具体情况吧。” 万浪点头道:“这回春堂是两年前才开办的一家新药店,东家姓祝,同时也是坐堂的大夫,听说是从江南来的京师,也确实有些本事,举凡内外病症没有他不会医的,尤其善于医治风寒之症。不过有一点,他家用药金贵,所以诊金药费什么的要比别处药店贵上许多,所以两年下来,生意也不是太好,至少在咱们洛阳,比他生意好的药店就有不下十来间,正适合你提到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至于申家布行,虽然眼前情况也和回春堂有些相似,但他们却已有小三十年时间了。原先在京城那也是有名的一家布店,但三年前一场大火却让他们元气大伤,尤其是有不少秘方被毁,导致生意一落千丈。虽然如今稍有起色,但已不是那些后来而起的同行对手,只能小有盈余……” 介绍完这两家店铺的情况后,万浪又不觉有些迟疑地看了李凌一眼:“那啥,你真有把握说动他们花钱在咱们报纸上打什么广告吗?” 李凌半闭着眼睛靠坐在那儿,轻声道:“如果你所言是实,我应该有八成把握。回春堂的老板是从江南特意来的京师,就一定不会满足于此,现在我们给他们一个扬名的机会,花点小钱,他们应该是可以接受的。至于布行那儿,多年的产业谁又甘心彻底没落呢?只要他们自己还有信心,我就能说动他们!” 看李凌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万浪也咧嘴笑了起来:“说实在的,我真想不到还有什么事情是能让你感到为难的。” “有啊,我现在正办着的差事,就让我很是为难,更不知做这么多到最后有没有一个好结果。” “对了,你到底在忙些什么?我听人说,最近你真就早出晚归,有时半夜才回家……” “自然是朝中大事了,不过暂时还不能外传,或许得等到入秋之后才有消息传出吧。”李凌却卖了个关子,这事情还是不乱说为好。 万浪点点头,也就不再多问,随口说了几句闲话,马车也终于停在了一间门面还算不小,但生意却并不算好的药铺前。 这药铺左右共有三间铺面,右侧两间是一个长长的柜台,后边的药柜直到屋顶,一个个药匣抽屉上都贴着写了药名的纸片,而左侧那间屋子,则放了桌椅,一个清癯的中年男子正捧了本书翻看着。 见他们二人从马车下来直入店门,正在柜台上无所事事的掌柜就立刻笑着迎了出来:“二位客官可是要买药吗?那您可来对地方了,咱们药店的各类药材齐全,而且品质极好,价格公道……” 不等他把这些招徕生意的话说完,李凌已笑着一摆手:“不,我们是来跟你们东家谈一笔大生意的,那就是你们东家吧?”说着,他目光已落到了正看过来的左侧男子,还冲他微笑点头。 “谈生意?你们是做药材生意的?”掌柜的问了一句,刚想说自家药店最近无意进药材,李凌却已经转身走向左边,几步来到对方跟前,抱拳施礼:“见过祝老板,在下李凌,这是我朋友万浪,咱们是纵横书局的两个东家。” “书局?”祝子节有些疑惑地打量着面前两个年轻人,“你们不是来买药看病的?” “不是,在下二人是有一笔买卖与你一谈。”当李凌说出这话时,那掌柜的也终于过来,满脸不解:“二位,你们是不是找错地方了?咱们药铺与你们书局完全没有半点相干啊,哪来的什么生意可做?” 倒是祝子节上下打量了李凌几眼:“那个最近在城中有买的纵横月报就是你们书局所出?” 对方既然知道有自家报纸这么回事,就更好说话了。李凌当下就坐到了对方跟前,笑道:“不错,这也正是今日在下来找祝老板的目的所在了。你应该知道咱们报纸最近的销量不错,虽不敢说整个京师人人皆知,却也已经传播开来了吧?” 祝子节点头:“可这,又与咱们药铺有什么相干?” “当然有关系了。因为我们报纸可以让贵店把名头真正打出去,而不是像如今这般默默无闻,少有客人上门。” 祝子节的眉毛顿时一挑,再度问道:“此话怎讲?” “你们回春堂其实无论用药还是治病都不比京师其他药店为差,可为何总是生意不好呢?有人说是因为你们的药钱太贵,不过我想这还不是根本原因,要知道如今洛阳的裕和堂、妙手堂两家药铺的药钱可比你们贵出不少,不还是一样客似云来?而且,我相信贵有贵的道理,一定是你们的药质量更好,才会要了高价!” 见对方点头,李凌更是一笑:“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在于这回春堂的名声不够响了。毕竟你们才开店不过两年,人家却是十年二十年的老店了,一般人有个病痛,自然就习惯去找名气更大的。 “而这名气的积累,显然不是一朝一夕,甚至不是两三年可成的,当然我是指没有人帮你们造势的情况下。可要是与咱们纵横书局合作,有我们帮着药铺宣传一番,我想情况就必然会大不一样了。” 祝子节稍稍陷入了沉思,随后才看向李凌:“却是如何宣传?” 李凌笑容更盛,他知道对方果然是动心了…… 第243章 创收之道(下) 既然对方是知道自家报纸的,那有些话就很好说了,李凌只简单道:“我们纵横月报只这两月间就卖出去了将近万份,而要是不出什么差错的话,下月的那一期,说不定单期就能卖出去万份。而这还只是买下它的人,真正看到报上内容的,只会数倍于此数,也就是数万人会在那短短几日内看过报上文章。 “而到时候,要是我们把回春堂的诸般好处一一写明了放在醒目位置,祝老板你觉着所起到的效果比之以往能强出多少?我想哪怕你接下来花钱雇佣数十上百人到处宣讲,讲个半年,都无法和此相比吧? “这就叫作宣传了,哪怕那看过报纸的几万人里有一成人动了心思,那也是数千个你们药店的潜在客户。然后即便只有三成人家中有人得了病症,并想到了回春堂,接下来一段时日里,上你们药店就诊的病人也能达到上千之数……” 听着李凌列举出一串数字来,便是祝子节也开始心动了,那掌柜的更是颇为激动地看了自己东家一眼:“东家,此事真可做得……”他们之前也曾动过宣传自家药店的心思,奈何这其中的投入与收获比实在太过悬殊,才让他们最终放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但现在,李凌的这番说法却解开了最难的一步。 但祝子节依旧有所疑虑:“你所言固然有些道理,可我回春堂毕竟不同于那些小药店,我这儿用药皆是上等,价钱也比别处高上五成还多,哪怕真吸引了人来,只怕他们也会被诊金药费吓走啊。” “这个你更不用担心,在我家报纸上,自会把相关之事写得明明白白,能出钱购买报纸者,多半皆是家有余财的,为了自身和家人康健,多花点钱我想他们还不会太过在意。” 万浪这时也接了一句:“祝老板其实你也不必太小瞧了洛阳百姓,这儿可是京师,有钱之人当真不少,不然其他几处大药铺也不能赚到钱了。所以只要你把名声打出去,就不用担心没客人上门。现在的关键只在于,你是否对自家的医术和药材有信心!” “这是当然,我既然敢要这个价,就是因为相信只要病人服了我开的药,就能做到恢复如初!”说到自己的专业,祝子节完全是一副信心满满的模样。 “这就是了,现在贵店欠缺的就只是这么一个机会,我们却能给你这个机会,难道祝老板你还感到犹豫吗?”李凌很是赞许地瞥了一眼万浪,他果然最适合干这一行啊,与自己真是绝配。 祝子节这回是彻底心动了,当即问道:“那让你们纵横月报帮着宣传一番却要多少银子?” 李凌一笑:“我也不敢瞒你,咱们纵横月报之前一直都是亏了钱打出名头,所以接下你这一单生意才是关键。这价钱自然不敢太高了,但也得让咱们众多兄弟能活下去才是。按照之前的成本来算,每期当要十两银子才够。不过你是我们第一位客户,所以可以给你打个折扣,就算三期二十两,如何?” “二十两银子……这个价格可不低啊……”听到报价后,祝子节又有些犹豫了,最近他店里的生意清淡,之前准备的钱财快用光了,实在是手头拮据。 “是不低,但与效果比起来,我以为是很值得的。当然,要是祝老板你真手头不够宽裕,也可以一期期给钱,不过价钱却要贵上一些,八两银子一期。而且我还可以奉送一篇绝对叫人看了对你药店大生好感的文章。” “此话怎讲?”祝子节顿时好奇道。 李凌一笑,便随口说出一段故事来,讲的却是某人家中老人得了风寒,在京城找了好多大夫都医治不好,直到抱着试一下的想法来回春堂就诊,才在祝老板妙手回春之下慢慢康复…… 这些放到后世已经被用滥了的水文软文,放到这个时候却是新颖无比,直把祝子节都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才道:“你们报上还能写这样的文章?” “有何不可?我报上本就多刊京城轶事,这样的故事放入其中也不算太扎眼。对了,我还可以给你们印一句话在报上,就叫作‘妙手回春,治病救人,只在回春堂’,然后再把你这药店的具体位置在下方印上。如此,我相信,只要是看过这文章的人,必然会在需要就诊时首先想到来你这儿。” 如果说刚才还是心动,那现在的祝子节是真个已经有了决断了。他两眼放光,看着面前的年轻人,点头道:“好,我这次便信你们,就用二十两银子买下三期宣传,老邹,去柜上支银子!” 那掌柜的刚答应一声要去拿银子,却被李凌摆手制止:“不急,此事关系到你我双方生意,就当白纸黑字立下字据。这样,接下来几日祝老板都可去我书局签合约,再把银子交与店中之人,如此大家都有保证,如何?” “李老板当真是个讲诚信的人,好,就这么说定了,明日我就亲自过去,把合约立下,把银子交付了。”祝子节当即痛快点头,对李凌是越发信任了。 直到二人告辞出门,回到车内,万浪才冲李凌挑起了拇指来:“李兄,你果然厉害,只短短半个多时辰,就把生意给谈成了。” “呵呵,只是根据客户的情况提出一些让他们感兴趣的说法罢了。你也不错啊,已经能帮着配合了,想必试过几次后,你也能自己出去与那些商铺谈买卖,让他们花钱在咱们报纸上打广告了。” “呵呵,这看着确实挺有趣的,至少比以前我在钱庄时有趣得多。”万浪舔了下自己的嘴唇,颇有些兴奋道。 李凌冲他一笑:“放心,我想用不了多久,咱们书局就能彻底在京城打响名头,咱们靠此所赚取的银钱绝不比你当初在府城钱庄时要少!” 其实在一般人看来,万浪所做的选择确实挺不合常理的,他明明有大好前程,只要在万家的庇护下便可一生无忧,根本不用跑到京城来如此辛劳,而且赚到的钱至少现在是远无法与在府城时相比的。 可他还是来了,而且在小小的纵横书局做下的事情要比李凌多得多。要是换了别人,或许早打退堂鼓要回去了,可他却乐在其中。只从这一点,李凌就知道自己这个好朋友既有进取心,也有眼光,能得到这样的好友和合作伙伴,实在是他的幸运啊。 而对于李凌的这一说,万浪也只是一笑:“我相信你说的,总有一日,我会让咱们的纵横书局天下闻名!” “说得好!”李凌也是哈的一笑,然后两人又迅速把话题转移到了下一个目标身上,这一回,李凌觉着可以让万浪出面试试。 …… 当天色渐渐暗下来时,他们的马车重新回到了书局前。虽然奔波了大半日,只喝了一杯茶水,但李凌和万浪脸上却不见半点疲惫,反而带着兴奋。 因为今日他们连战连捷,靠着说辞,把两家客户全给拿下了。 本来那申家布行要比回春堂要难说服,因为那申老板并不怎么识字,更是从未听说过有纵横月报这回事。万浪都说得口干舌燥了,对方依然不为所动,不想花这么一笔在他看来颇为冤枉的钱。 直到年近六旬的申老板的小孙子打从学堂回来,听到纵横月报的名字而跑过来做了介绍,然后又有伙计带进来一个叫申家老板变色的消息——街对面又有一家布行即将开张…… 这下古板的老商人终于是顶不住压力了,当下就拉住了作势欲走的万浪二人,又与他们好一阵的确认,在得知今日并不收银子,契约还可以去纵横书局签下后,老人终于是拿定了主意。 就此,报纸才算是正式有了进项,三期一下就卖出去了四十两银子的广告费,虽然依旧与李凌所期望的价值相去甚远,但足以让书局内的其他人感到一阵欢欣鼓舞了。 “这下总算是不用担心咱们的报纸赚不到钱了,有这四十两银子到手,之前两期的成本也就回来了。”周谍一脸欣喜地说道。 万浪则看得更远:“不光如此,只要这广告的影响够好,今后来咱们这儿要求做宣传的商家只会更多,咱们也可以把价钱往高了抬,到时又有名又有利,咱们纵横月报,纵横书局就真在京城扬名了。” “正是如此,不过咱们也不能只顾赚钱不顾其他,至少有一点得把准了,那些商铺店家一定要足够可靠才行。还有,报纸上的内容也不能马虎了,要让那些掏钱买报之人觉着这钱花得值!” 李凌这句话立刻赢得众人的一致赞同,万浪更是一拍自己的胸脯:“你放心,这里一切有我,我不会让咱们纵横书局的口碑倒下的!” 看着店内众人个个兴高采烈,斗志满满,李凌越发放心。所以接下来,他便可以暂时把书局事务交与万浪他们,自己则全心投入到户部公务之中……  第244章 差事“办妥” 时间在案牍与账目间的操劳中迅速过去,转眼便是七月将尽。 有道是七月流火,暑意渐消,洛阳城也终于不再如六月般酷热难当,早晚时更是多了几分凉意。不变的却是李凌每日的行程,都是早早出门,直到天黑前后才能回家,而今日自然也是一般。 不过与前段时日略有不同的是,今日到了户部衙门的他看着要轻松许多,因为经过这一月有余的不断忙碌,到昨日,几乎已把相关差事办得差不多了,也就最后收个尾,便能将粮秣北调一事呈报边侍郎。 其实不光是他,其他那几个被委以重任的官员今日也难得露出了放松的笑容来,这段时日可把他们给忙坏了,现在到了交付差事,然后等着上司夸赞封赏一番了。 不过为防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大家还是再度凑到一处,把手头上的所有数据情况一一对照一边,确认无误后,才能将之送到边学道那边。 而在经过这一个多月的互相配合办差,李凌在账目方面的能力也得到了这些同僚的佩服,再加上他一早就得边侍郎看重委以重任,此时这最后一道复查大家自然是要听取他的意思了。 李凌在听完这些同僚的一番讲述后,也笑着点头:“照此间账目文书看来,一切都已办妥,不存在任何差错,那待会儿我就将这些书文全部交给侍郎大人,咱们的差事也就正式完成了。我想,即便此番对北之战事我等并未曾上过前线,但只要大越边军取得最终胜利,其中荣耀就有一部分当属于咱们。” “温衷说得好啊,这功劳我想到时朝廷也不会亏了咱们的。”陆佑也是一脸笑意盈盈,他现在还是以员外郎暂代郎中一职,不过只要此番功劳确定下来,想必就真能被升作郎中了,这让他颇为兴奋。 同时,他对李凌的观感也在这一个多月的配合中发生了大转变,这个年轻人的理财能力确实比自己之前所以为的更强,所以人家之前说的那些话还是在理的,他确实有底气啊。 其他同僚的心思其实也差不多,全都纷纷点头称是,然后互相道了几句辛苦,又夸奖了起了重要作用的李凌几句,这才各自散去。到最后,厅内就只剩下了李凌,以及一直没怎么开口说话的项大幸了。 后者这段时日也没少出力帮忙,许多各地钱粮税款的账目内情几乎都是由他一口而定,这可以说省却了大家许多查翻库房账目的时间,也让项大幸获得了不少同僚的赞许。不过此刻的他脸上却没有太多大功告成的欢喜,反而随着这儿只剩自己二人而面色凝重起来:“温衷啊……” “嗯?项兄有什么事要谈吗?”李凌整理着案上诸般文书,随口问道。 “你真就打算这么把事情给敲定下来,不改改了?” 面对着项大幸严肃的面容,李凌轻笑了下:“我们都忙一个多月了,好不容易才把差事办妥,大家也都查过不存在任何隐患,为何要改?” “真不存在隐患吗?”项大幸的眉头却是越皱越紧,“你这次把军粮重担的七成都压在了湖广一省身上,这可极其不妥啊。” “有什么不妥的?湖广本就是我大越最大的粮仓,近年来更是连年丰收,仓库满盈,如今只是调取存粮供应前线,自是理所当然。” “如果只是按照账面上的记录自然没有半点问题,可是……别人疏忽也就罢了,可你温衷不该啊,你明明知道就在几月前,湖广税赋出了弊情,之后朝廷更是严令彻查重罚,虽然相关账目还未到我户部,但那里的粮食应该已经被划入到今年的粮税之中,此刻他们哪来的更多粮食支援前线啊?” 说着,项大幸都有些急了,上前一步,盯着李凌:“温衷,这可开不得半点玩笑啊,要是因此耽误了前线粮食供应,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也不是你我所能担责的……” 李凌回看着他,眼中倒是闪过了一抹欣赏来,他是真没想到,这许多同僚与自己办差,到最后却只有项大幸看出了其中问题。本以为他只是多数字账目有着过目不忘的超强记忆,现在看来,他在账目一事上还有更大的潜能呢。 当然,现在不是感叹这个的时候,李凌也迅速正色:“这其中确实存在了一些问题,不过我并不认为会影响全局。这些年来,湖广产粮颇丰,这点粮食他们还是能拿出来的,你只管放心就是。” “你真觉着这不是大问题?”项大幸继续皱眉问道。 “当然,这事我早就发现了,不过无伤大雅,自有办法解决,你放心吧。”李凌说着,又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再看看外头天色,“时候也不早了,我这就把文书账目送去给边侍郎过目,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这些时日真多亏你了。” 虽然依旧存着疑虑,但项大幸终究没有太大的胆子声张此事,又对李凌有些佩服,也就不再多说,只冲他郑重一抱拳,这才告辞而去。直到见其离开,李凌才松了口气,自己还是有些自负了,觉着做下的账目不可能被人看出破绽。好在,项大幸与自己关系不错,总算是稳住了,接下来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了吧? 半个时辰后,侍郎公厅。 边学道在飞快地扫过手上的账目文书后,脸上却看不出多少赞许之色来,直到最后,更是示意李凌先关上门,这才问了一句:“你真有按我之前所言做事吗?为何这账目……” 不等他提出疑问,李凌已先一步解释:“大人,请看湖广粮食调动……”说着,又把项大幸之前的那番担忧换个说辞给道了一遍。 直到听他解释完后,边学道再看那一块内容,脸上才终于有了笑容:“好,好哇!温衷啊,本官早就知道你作账本领过人,却不想还是小瞧了你,你的本事竟已高到能瞒过本官了。 “如此,我就放心了。既然能瞒过我,便能瞒过所有朝臣,陛下也必然不会看出破绽来。接下来咱们要做的,就是静等着事情发酵成真,为永王殿下立下功劳了。 “对了,之前忙于各种差事,还真把你的事情给耽搁了。我半月前就已把你的官诰送去了吏部,想必这两日内,你就能直接晋升为我户部主事,今后可要好好做事,不要辜负了朝廷和本官对你的一片心意啊。” 听到最后,李凌赶紧一脸“激动”的弯腰行礼:“下官多谢大人提携栽培,今后定当听从大人差遣,办好差事。” “好说,好说。哈哈,其实你不必如此生分的,今日之后,你我就是同殿之臣了,而且相比于我这样的老人,温衷你这等年轻人才有更广阔的前途,更容易将来被永王殿下所重用啊。说不定什么时候,本官还得靠你呢。” 这些客套话李凌只是听过就算,又奉承了对方两句后,方才告退离开。而直到他离开屋子,边学道眼中的笑意才彻底隐去,用手轻轻拍着那厚厚一叠文书,嘴里咕哝了一句:“可惜了……” …… 入更之后,一间装饰典雅,书卷气十足的厅堂内,几名身着便服的儒雅官员正凑在一起,传看着一份颇为详细的账目文书。 等大家把东西都传看后,坐在最上首的户部尚书樊梅生才低咳一声:“诸位都看明白了吗?” 底下这些官员却个个面带茫然,有人默不作声,有人轻轻摇头。他们只是礼部、御史台等衙门的官员,对账目之事实在很陌生啊。哪怕这份账目写得很清楚明白,可在看完一大堆数字后,他们依旧觉着脑袋发昏,不明所以。 樊梅生叹了口气,这事确实也不该太过强求,故而便把目光落到了最后那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上:“致舜,就由你来说一说吧。” 黄顺当即打起了精神来,神色凝重道:“诸位大人,咱们都是一心想要我大越朝廷稳定,以东宫马首是瞻的,所以下官就直说了。如今太子在北疆正筹谋对鬼戎用兵,一旦此战真能大破边患,扬我国威,则太子之位必可巩固,陛下也不可能再生出其他念头来。” 众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而黄顺则继续道:“但有些人却因一己私利而不想这样的事情发生,于是他们便从中做下手脚……” 随着他一番解释,众人才知道永王一党居然大胆到这般地步,敢在后勤事务上下此黑手!再经其仔细一介绍,他们更是个个面露惊色,这等手段当真是防不胜防啊…… “咱们绝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 “不错,即便不提太子一事,光是前线将士的安危,我辈就当仗义执言。” “我们要弹劾,要揭穿他们的阴谋,好让陛下知道永王背地里都干了些什么!” 眼见众人纷纷吼叫着,群情激昂,樊梅生终于笑了起来:“说得好,此事就是本官也不能坐视不理,我等明日就一同上疏,揭穿这一切阴谋,要求严惩相关人等!” 这些已热血上涌的官员们都没有任何迟疑的,便大声答应。 第245章 福祸相依 转眼已是八月初三,伴随着一场风雨来袭,洛阳正式进入了秋的季节。 阴翳的天空布满了厚厚的云层,大雨成线,连接天地,哪怕此时才刚过午,天色也已阴暗得都快要打着灯笼走路了。 户部衙门内,承发房书吏郑丰捧着厚厚一摞文书小心翼翼地走在长廊内,极力躲避着侧方屋檐处不断滴落的雨水,这让他有时无法顾及前方情况。 果然,就在转过一个弯处时,面前突然闪出一人,差点就与他撞了个满怀,吓得郑丰一声惊呼,身子极力闪躲,好歹没有被人撞翻手中文书,但还是让最上头的几份东西啪嗒一声落了地。 就当郑丰心中叫苦的当口,面前这个穿了官袍的人却抢先道歉:“抱歉,我帮你捡起来。”他这才看清楚对方模样,脸上也露出了感激的笑容来:“原来是李大人,小的冲撞了大人,还望大人莫要见怪啊。” 李凌帮他把文书捡起后,摆手笑道:“要说错也是我嘛,你拿了这许多文书自然走避不便……这样吧,我帮你拿一半,这样也不会一时不慎脏了文书。” “这如何使得……”虽然李凌一向对他们这些书吏仆役颇为客气,但终究是官员身份,听说很快就要被提拔为主事了,郑丰又怎敢让他帮自己做此等杂物呢? 可他还没说完推辞的话呢,李凌已经直接伸手从他手里拿过了厚厚一叠文书,抱在怀里,把头往前方一偏:“这就走吧。” “多谢大人。”郑丰由衷地感谢一声,这才跟了李凌往前,继续沿着并不太宽阔的长廊朝着前方承发房而去。 所谓的承发房,便是户部向天下各州府县发放各样公文的所在了,虽然权势不是太大,但责任却是不小,无论尚书侍郎,还是各司郎中主事,都会把要送往外边的公文交给这边,由此安排先后及人员送递。 只是因为这场雨,今日这间宽敞的公房内坐了十多个官员,各自低头忙碌着。直到瞧见李凌进来,他们才纷纷停下手中事务,跟他问候见礼。李凌也没有半点居高临下的意思,笑眯眯地与他们说了几句闲话,又随手翻了翻桌案上的文书账目,这才踱着步子离开了。 身后,不时传来众吏员对他的夸赞:“李大人当真是最和善的大人了,没有半点架子,还很照顾咱们。” “谁说不是呢?前日,他也曾帮我把几份需要送去银台司的文书搬往外间,这要搁别的大人,恐怕只会催促咱们尽快做事了。” “所以说李大人才能在短短几月内就升作我们户部的主事啊,其他那些观政们,到今日都还不知自己能做什么呢……” 对于这些话语,李凌只是一笑置之,他的心思更多却放在了低垂的长袖里面的那份文书上。这次行事虽然有些冒险,但好歹成功了,如此,一切就都万无一失了。 “李大人,原来您在这儿……”一人从前方匆匆过来,一见着李凌赶紧行礼说道:“可让小的好找啊,侍郎大人有事请您过去呢。” “嗯?”李凌看了他一眼,这位正是边学道身边的亲信书办,便一笑道:“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自然是好事了,大人去了就知道了。”这位卖了个关子,向前做个请的手势,引了李凌往前,走两步,才又忍不住道:“大人,今后可别忘了小的们啊。” “哈哈,好说好说。”李凌只从其话语间,就猜到了边侍郎这时叫自己过去的用意,显然是为了兑现当初的诺言了。 果然,在进入公厅,见到边学道后,这位侍郎大人便笑呵呵地指着自己桌案上的那一份官诰示意李凌取过打开:“温衷啊,本官这次可是说到做到了,打从今日起,你就是我户部主事。虽然暂时还没有确切的差事交到你手里,但你放心,只要一有空缺,本官就会为你安排。” 李凌满脸的惊喜之色,赶紧上前两步,双手捧起那个小小的卷轴,解开外头的丝带,展开看起了里边的内容来。这确是一份如今大越朝中最常见的官诰,其材质是最上等的瓦楞纸,还用丝绸为底裱糊过,上边则用馆阁体写着李凌的姓名、籍贯、出身及简单的相貌特征…… 当然,这些都是可以被忽略的,最关键的还是在后头,明明白白写着经吏部所定,特着李凌为正七品户部主事! 看着这份官诰,李凌怔忡了好一阵子,终于,自己正正式式成为了朝廷命官,再不是观政官这样的临时官员了。 或许在此时许多人眼中,观政官也不比主事什么的差,毕竟双方都是七品,俸禄都不带变的。但对穿越者李凌来说,这两者还是有着本质差别的,因为前者总让他想起后世的政府临时工。只有得了吏部官诰,他才觉着自己是真正的朝廷命官,再无更改可能。 见李凌这般表现,边学道哈哈笑了起来,这才让他回神,赶紧弯腰行礼谢道:“多谢大人如此提携,下官今后定当竭尽所能,不辜负了大人厚望。” “呵呵,温衷你不必如此,这一切都是你自己做事勤勉得来的,本官也只是稍稍说了几句话而已。不过有一点你是说的不错,虽然你已为我户部主事,而且是少有的只在此观政三月就破格提拔,但也不可自满了,更须因此鞭策自己,好生做事当差,切勿自满。” “是,下官谨记大人教诲。” “还有……”边学道又稍稍压低了些声音,“这事上永王殿下也是帮了忙的,你可不要忘了呀。” “下官自然不敢有忘,永王殿下今后但有所命,我定不会推辞。” “唔,那就好。过两日,部堂大人会好生整顿户部之事,到时说不定就会有实职空出来,你可要抓住机会啊。”又叮嘱鼓励了李凌几句后,边学道便摆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李凌会意一笑,再度行礼,刚要退出去,外间就传来了一阵踏踏的脚步声,随后,更是响起了几名书吏略显恐慌的声响:“你们是什么人?为何直闯我户部……”“御史台奉命办案,闲杂人等不得延阻!”随着一个颇具威严的声音响起,那阻拦的声响变作了惊呼,随后,一行十多人就来到了公房门前,正好与转身欲走的李凌来了个面对面。 首先入眼的,便是那一片大红,这些来人穿的都是短襟窄袖的深红色劲装,配上脚上黑色的快靴,顿时就给人一种干净利落而又色彩鲜明的冲击。当先之人腰间还佩了一把长剑,加上那一脸的严肃,真就给人以不小的肃杀之气。 只看他们的穿着气势,李凌的脑海里就迅速冒出了一个名词——缇骑! 那是御史台属下的一支缉拿队伍,专门用来奉命拿捕朝中官员,可以说是许多朝廷命官最害怕的人员了。他们以红衣黑靴快马长剑为标配,其威风甚至要强过四品以上着朱紫官袍的大员了。 果然,同样穿着大红官服的边侍郎就在他们出现在门前的瞬间脸色一变,身子忍不住一下起来,神色凝重道:“你们……你们来此做什么?” “边侍郎……”那名为首的男子冲他略一抱拳,这才大声道:“奉总宪大人之命,特来请你回御史台查问弊情,您的事犯了,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这话虽然说得还有些恭敬,可语气却绝对强硬,不给边学道以任何推诿转圜的机会。而他,也是在一阵神色变幻后,又看了眼李凌,这才慢慢说道:“本官自问从未做过什么违法之事,在我户部之中也是小心做事,问心无愧。但既然是御史台相请,我也该应邀一往。” 说完,抬步而出,那些缇骑中人只是冲他一点头,便分左右来到他身旁,夹着他就往外走。从始至终,他们的目光都没有落到一旁若有所思,好像被这变故吓到的李凌身上。 等李凌随着他们一道走出公厅时,外头已有不少大小官员书吏人等跑出来张望了,但在这些缇骑如出鞘锋刃的气势面前,大家纵然有再多的话语,一时也不敢开口,只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们大步而去。 接下来的这个下午,整个衙门所有官吏都陷入了某种恍惚之中,因为这次户部被带走的可不止边侍郎一人,更有其他五六个官员。兔死狐悲之下,大家自然个个心有余悸,生怕再出什么变故。 如此一来,自然也就没有人再关注李凌被提拔为主事一事了。 可是等到傍晚时分,众人正打算就此散去时,又一批缇骑突然上门,而这一回,他们却是直奔李凌而来。在所有人诧异目光的注视下,为首之人没有半点表情地看着李凌:“李凌,奉总宪之命,特来请你去御史台查问弊情,你的事发了,随我们走一趟吧!” 面对如此阵仗,以及周围众多同僚或惊诧,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注视,李凌倒是显得颇为从容,只随手收拾了一下自己书案上的文书,又把半杯茶水倒进火盆,灭掉最后一点余烬,这才点头,跟着他们朝外走去。 福祸相依,这才刚被升作主事,一场大风险就降临到了李凌身上。 第246章 身陷囹圄 和六部等朝廷重要衙门一样,御史台也座落于皇城之内,不过却离着其他衙门都有一段距离,孤零零地处于皇城东北角落里,显得格外的不合群。 据说,这是当初太祖朝时就定下的规矩,为的就是以此来表明御史台的公正性和独立性,绝不与其他衙门官员过于接近,毕竟他们可有着监察百官,问责百官的职权在身啊。 是的,大越的御史台与汉唐时最不同的一点就在于这儿的官员不光有监察弹劾之权,更有直接拿人审问的职权。无论什么高官权贵,只要是被他们查出有干犯国法,损害朝廷的举措,便可以缇骑拿来审讯,其权势都不在刑部大理寺之下。 正因如此,御史台成了京城许多官员谈之色变的存在,更别提被缇骑捉拿押送到那儿了。现在这一群十多个官员就这么满脸忐忑惶恐地被押送到了这座颇显肃杀的衙门前,李凌身在其中,面色也颇显凝重。 这回缇骑再入户部衙门可不光只拿了李凌一人,包括陆佑在内,其他一干参与到军粮北调一事上的大小官员也被悉数“请”到了御史台受审。这许多官员被带走,此刻户部衙门内早已人心惶惶,可作为主心骨的叶宽又不在衙门,可把剩下那些人给担心坏了。 看着敞开的大门内有些幽深的走道,李凌微微握起了拳头来。虽然早知道这回会有一桩不小的麻烦落到自己头上,可他依然没想到事情会如此严重,居然到要动用缇骑,把自己等押入御史台受审的地步。 这么一想间,就让他的脚步一缓,当下里后头一名缇骑便举起刀柄在他的腰眼处一顶:“快着些,磨蹭什么!”让他脚步一个踉跄,颇为狼狈扑了两步,方才继续向前。而这番举动更让其他人心中发紧,如此看来,御史台是真把他们当作犯人对付了。 当进入御史台大门后,便有一阵冷风迎面袭来,因为衣衫都在冒雨赶路后被淋得势头,被这一激下,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而这一幕落到左右一些绿袍官员的眼中时,更让他们确认这些人是做贼心虚了。所以不少人便用嫌恶的目光看着他们,其他人都低下了头,只有李凌拿眼扫了两下,正瞧见自己那个同年同乡陶允陶仲谦拿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 与徐沧决定在翰林院中养望不同,科举成绩同样出色的陶允却选择在御史台中观政。而只看他能与数名同僚一道在廊下远远瞧着自己,便可知道他在此处倒也混得不错,至少是这些言官们打成一片了。 想到这儿,李凌还冲陶允咧嘴笑了下,倒把陶允及周围其他官员看得一呆:“这谁啊?胆子当真是大,不知自己将要面对什么吗,居然还敢笑?” 陶允却迅速低头,不再与李凌目光接触,显然他是不想与此事有任何牵涉了。见此,李凌也没有更多动作,继续朝着前方走去。 本以为他们会被带到前方那座颇显威严的厅堂内受审,不想押送他们的缇骑却在到了那边后未作任何停留,继续往前。穿过几处院落,一阵拐弯抹角后,却是把他们带到了一座更显破败幽冷的建筑面前,然后目无表情地伸手一引:“诸位大人,就劳烦你们今晚在此歇息吧。” 伴随着他的话语,那建筑的两扇大门吱嘎一声开启,又是一股冷风从内里吹出,直让众人的汗毛都为之一竖。然后大家才看明白了,里头赫然是一间间独立的,犹如鸽子笼一般的小房间,正是牢房了。 “你们这是何意?既然把我们押送前来受审,为何不让我们入堂答话,却把我们关押起来!”其中一名官员终于按捺不住,大声提出了质疑。 那为首的缇骑也不见喜怒,只是面无表情道:“如今时候不早了,我御史台上下官员还得回家,所以此事只能留待明日再审。还请各位大人入内吧,今晚就委屈你们了。” 随着他的话,其他那些缇骑都先后把手搭在了腰间兵器上,虽为多说什么,但动作上的威胁之意已相当明显。众官员只稍作迟疑,到底还是乖乖进入大牢,然后由他们安排着各自进入一间牢房。 李凌才一进门,那扇整个屋子最显牢靠的房门就被人砰一声关上,外头随即响起一阵哗啦的铁链声,他就被完全锁在了这间只有大半个人高,只能叫人勉强转身的小小牢房中,这让他的神色变得越发难看。 刚才缇骑首领的一句话,让他突然想到这时间正是傍晚,自己本该回家的时候。现在倒好,却被关入牢房,今晚是肯定回不去了,而知道消息的月儿他们不知得多担心呢。 不过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再想这些也于事无补,他只能接受这有些无理的安排,在调整心态的同时,把自己的应对之策再在脑子里过上一遍——要说起来,对方如此安排对他来说倒也算好事了,可以让他把全盘计划从容想好,如此明日真上了堂受审时也能更好发挥不是? 不过才刚摸索着坐下,李凌又感到了一阵头疼,这牢房不光又小又冷,而且还漏水潮湿,自己所坐上方屋顶处居然有些缝隙,让雨水不断滴落进来,让他只能竭力往另一边靠去。如此一来,他整个人就只能蜷缩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实在有些可怜而凄惨了。 这一夜,对已经身陷囹圄的李凌来说,注定了是极其难熬的,不过相比于他,外间一些人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啊。 当天彻底黑下,看着已经冷掉的饭菜,月儿颇有些担心地再次起身来到门外,冲一名守在外头的仆人道:“王伯,哥哥他们还没回来吗?” “是的,小姐,马车也没见回来呢。小姐,要不你先吃饭吧,别饿着了自己,等老爷回来,咱们再准备其他饭菜就是。” “不,哥哥说他今天会准时回来的,我要等他一起吃饭。”月儿却把头一摇,又回头看了看自己放在桌旁的那一叠稿纸。自己早上特意问过哥哥,因为今日她要把自己花了好久才写好的一本两卷的小说给哥哥看呢。 就在这时,前方有几个人影挑灯而来,这让月儿精神一振,便要上前出迎,口中一声哥哥都要叫出来了,却忽然发现来的竟是杨轻绡。 今日的杨轻绡依旧是那副男子装束,只是之前一直带着的轻愁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笑容。远远见着月儿,她便紧赶了两步:“月儿,你近来可好吗?” “杨姐姐,你又回京城来啦?”月儿也满是欢喜地迎过来。话说这都有一个多月没见着杨姐姐了,自那天哥哥在衙门连续住了好几日后,她就没再回来,自己还真有些想她呢。 杨轻绡来到近前,便把手中纸伞交给身后的魁梧汉子,笑道:“是啊,这回我可以在京城住上一两年呢,我们就可以好好一起到处玩玩了。” “真的?”月儿一听就欢喜了起来。现在因为哥哥整日忙于衙门里的事务,都没空带她到处游逛,现在洛阳城里还有多地方她没去过呢。如果有杨姐姐带着,一定很有意思。 “嗯,而且我都没事,有的是时间。”杨轻绡说着有些疼惜地摸了摸小丫头的面颊,随即看了看里头:“对了,你哥哥呢?” 事实上,她这次回洛阳是为了替兄长和整个漕帮感谢李凌。 柳润声那事的发展都让他们觉着对方要脱罪,杨轻侯更是因此急着赶回江南做相应准备了,结果就在大半月前,却传来了他被定罪收押,即将正式问罪的消息。 不问可知,这定然是李凌从旁出了手,终于帮漕帮除掉了这个大祸患,大仇人。如此一来,无论是杨家兄妹还是整个漕帮,都对李凌感激不已,自然是要好生做出感谢了。 月儿此刻却有些幽怨地一摇头:“哥哥还没回来呢,这个骗子,还说今天会早些回来的。” 杨轻绡抿嘴一笑:“想必是他衙门里有公务缠身吧,走,咱们进去一边说话,一边等他。” “嗯。”月儿挽着对方的手,颇为高兴地进到厅内。杨轻绡的目光随即就落到了桌旁的那叠稿纸上,当即笑道:“你真把书写出来了?让我看看。” “不要!”不想月儿却抢先一把按住稿纸:“我答应过哥哥让他先看的,然后杨姐姐你才能看。” “好,我先不看。”杨轻绡笑了一下,又伸手拧了月儿的小脸一把,“你呀,还跟我是好姐妹呢,这时候就看出轻重来了。” 正说笑间,又一人脚步匆匆而来,见此,月儿又高兴地站起身来,刚到门口想要叫哥哥,却发现来的只是李莫云,便奇道:“云哥,我哥哥呢?你不是去接他了吗?” 李莫云快步来到厅前,只有些异样的扫了杨轻绡一眼,这才沉声道:“小姐,公子他被御史台的人带走了,我也是刚从户部衙门那儿打听到消息,才赶紧回来报信的。” “啊……”本还笑语盈盈的二女顿时脸色骤变,愣在了当场。 第247章 弃卒保车 同样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到的还有永王。 孙璘咬牙看着前来报信的官员,面色已阴沉到了极点:“你是说就连边侍郎也被御史台的缇骑给押走了?他们哪来的胆子?” “正……正是如此。”这位吞了口唾沫,颇有些艰难地道,“据御史台的人送出消息,此番乃是江总宪下的严令,就是其他几位御史大人都不敢劝阻。” 这话更是让永王的身子一震:“江文英……他不是一向以孤臣自居,从来不搀和朝中纷争吗,这回怎么就与本王过不去了?是……他也倒向了太子吗?”惊慌之下,他把心中最大的不安都给道了出来。 面前的官员却不敢接这个话茬,只能是沉默着当听不见。而永王在一阵起身踱步后,又突然摇头:“不可能,江和一向深得父皇信任,断不会在此时做出偏向。”随即又是神色一紧,“难道是……”一个更让他感到惶恐的想法随之而起,这下是真不敢再想了。 “来人,给我备车,我要去御史台!”永王心中难安,必须亲自去见见边学道。一句话传出,下面的人自然是一番忙碌张罗,可还没等他出厅门呢,几名官员又联袂而至,一知道他的决定,便齐齐阻拦:“殿下,不可啊!” “嗯?”永王看着面前这些心腹,神色越发凝重,“你们也知道户部消息了?” “正是。”率先开口的是刑部侍郎封默,他人如其名,平时比较沉默,此时开口也是言简意赅,“殿下,你若此时去御史台,不但于事无补,反而会把自己也陷入不利境地。” 随即,另一名吏部的官员也跟上道:“是啊殿下,如今案情才刚刚被人提到,谁是谁非都不好说,您若是突然前往御史台,只会给人做贼心虚的感觉。而且江文英为人您也是知道的,除了陛下,谁的面子他都不会卖,即便去了,也未必能见到边侍郎。” “殿下三思啊。”其他几人也纷纷躬身拱手,苦口劝说。 在这些永王党人的全力劝阻下,永王总算是平复了情绪,沉吟着道:“你们说的不错,是本王有些过于着急了,不该主动去什么御史台。” 同时更是心下惕然,自己这些年顺风顺水惯了,以至于心态都起了变化,一出什么差错,就变得焦躁难安。要不是他们及时赶到相劝,只怕就要犯下大错了。 当下,他又真心诚意地冲众人一拜:“多谢各位大人提醒于我,孙璘受教了。不过眼下的局势却对我们很是不利,之前父皇就曾对刑部出手,还夺去了关将军的守备之职,我是真担心父皇他受了什么人的蛊惑,突然又想重新把太子给扶起来啊。” 这才是永王心中最大的担忧,因为最近几个月里,他一党的人是接连出事,弄得所有人都有些草木皆兵了。而现在,又出了户部这一变故,换谁都会感到恐慌难安。 “殿下的心情臣等自然能够理解,不过此事终究是急不得的,咱们现在要做的,还是静观其变。我们也要对边侍郎有信心,他对殿下素来忠心耿耿,哪怕真出了什么差错,也不会牵连到您身上。” “你这话固然不错,可此番之事实在太大……”永王依旧忧心忡忡,“一旦真定了罪,可不是说笑的。” “那也只能等,这等事情做多错多。我当初就不同意殿下行此险招,现在果然闹出乱子来了。”封默沉声道,“不过我也相信他必有后手,总是能自保的。” “本王倒也不是信不过边侍郎,可是此事却不光他一人在做,还有个户部小官李凌的,未必靠得住啊。” “那就只能把他丢出来了。”封默当即目光一闪,提议道,“弃卒保车,这是我们最好的选择,我想边侍郎也会明白其中轻重。至于那李凌,区区一个观政官,是断不敢胡乱说话,彻底与殿下为敌的。若殿下还有担心,大可以传信御史台里的人,让他明白其中轻重。” 几句话终于暂时稳住了永王,让他在一番沉思后,点头应了下来:“就按你说的做。我想边侍郎那儿他们一定会盯紧了,那就从这个李凌身上入手,最好是能叫他把所有罪过都一力承担。” “下官明白,我这就让人去把事情办妥,绝不留半点手尾!” 即便已经拿出了应对之策,众人也并没有离开,而是继续在此陪着永王说话,直到天色微白,方才各自在后头的客房睡了个把时辰。 …… 与身在外边的永王等人的环境相比,被关在牢房里的李凌却要难熬许多了。 刚开始还不是太觉着,可随着夜深,这一身被雨淋湿的衣服贴着身体可真太难受了,再加上时不时有冷风从头顶的缝隙处灌入,吹在身上,更是让李凌哆嗦了半晚,直到天有些发亮,才稍微闭了闭眼睛。 然后就被一阵铁链的当啷声惊醒,房门一开,就见一名差役神色阴沉地冲他喊道:“出来吧,就要上堂受审了!”完全不见半点对官员的尊敬与客气。 李凌有些吃力的扶墙起身,步履艰难地往外挪动,在对方的催促中,才出得牢房。此时,其他房中被关押的同僚们也一个个神色萎顿,脚步虚浮地走了出来,虽只一夜,这些人却是从身体到灵魂都受到了不小的摧残。 旁边的差役压根没有让他们交流或是歇息的意思,当即又催促道:“磨蹭什么,赶紧过去。大人们还等着问话呢!”说着,还虚挥了一下手中棍子,发出呼的一声响,吓得这些官员一个哆嗦,连眼神都不敢交流了,便低头随着他们往外走去。 李凌被人控制在了最后一位,正当他思索着待会儿该如何应对时,耳边响起了一个低沉的声音:“李凌,李观政?” 李凌微微一怔,看向身侧的差役,后者却没有看他一眼,自顾小声道:“我是奉了永王殿下之命给你传句话的。要是不想给自己和家人带来灾祸,待会儿到了堂上你就好生把过错都担下来。你放心,只要你把罪名都担了,殿下一定不会亏待你的,过个几年,还能让你入朝为官。明白了吗?” 李凌眼中光芒一闪,果然来了,弃卒保车!看来在永王眼里,自己就是个可以随时牺牲的小卒子了,而且这回居然还拉出自己的家人来作威胁。 这名差役却没有等着李凌给答案,很快就催促道:“快着些!” 李凌眼中的光芒也在这一瞬间迅速隐去,目无表情地随着队伍向前,并很快就来到了那间昨日就认定了会用来审问的厅堂前。 此时,那厅堂内外已聚集了数十名御史台官员,不光江和等主要官员悉数在场,衙门内的小官吏们也都齐聚于此,大家都用或冷冽,或鄙夷的目光看着这群显然犯下大错的官员被押送上来,然后在一旁窃窃私语,说着什么。 不少年轻官员的目光不断落到李凌的身上,显然他们是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大多数都抱着幸灾乐祸的意思,只有陶允神色凝重,眼中更是充满了不解与恼火。 来到堂前的石阶下,李凌他们又被拦了下来,然后随着有人进去禀报,里头就响起了一声惊堂木的啪响。片刻后,又传来一声喝:“着犯官户部员外郎陆佑入内……” 这却是要一个个地审问他们了,这让几名官员的神情越发紧张,陆佑更是身子一颤。但在边上差役的催促下,他还是蹒跚着走上二十来阶的石阶,跨过高高的门槛,进入堂去。 很快的,堂内又响起惊堂木的拍响声,还有几声颇具威严的喝问:“你可知罪?……你可知就因你等一己之私,会导致多少将士百姓死于疆场之上吗?” 这些话语传出来,更是让等在外头的人觉着压力倍增,有几人的身子都开始剧烈颤抖起来。而后不久,他们也一个个被宣进堂去审问,随着人越来越少,这些户部官员脸上的惊慌就越发明显。 到了最后,就只剩下李凌一人还立于台阶之下。他虽然也是面色发白,但只有自己知道这不是因为恐惧而生,而是因为昨晚上受冻所致,今日若不能好好洗个热水澡,喝上一杯姜茶,只怕真要感染风寒了。 正当他胡思乱想间,堂内又是一声啪响,然后传出:“着犯官李凌上堂!” 不用人催,李凌已昂首阔步地踏着阶梯走向那气势慑人的大堂,来到门前,他先眯眼扫了下内中情况,却发现上头高坐着两名着红色官袍,面沉如水,气度非凡的官员,左右则是一干手持刀枪的兵丁,边上则是那些早已破胆的同僚。 不过让他有些奇怪的是,自己熟识的任繁并不在此,而本该同为阶下囚的边侍郎,此刻却坐在审案官员的下首处,他手边的茶几上还摆着一杯茶水,看着完全是听审的官员待遇了。 而随着李凌跨步入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落到他的身上,前方正中间的官员更是一拍惊堂木大喝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第248章 过河小卒(上) 李凌只想发笑,你都喊着名字把我叫上堂来了,现在又多此一举地又让我自报姓名,这不是脑抽吗? 心里吐槽着,嘴上还是老实作答:“下官户部主事李凌,见过诸位大人。” 在啪的一声拍响后,上首的官员便是一声低喝:“李凌,事到如今你可知罪?” 对方的气势确实挺足,还让已站在一旁的那些户部官员全都身子一震,但李凌却连眉毛都没有动上一下,依旧用平静的语调道:“下官一向老实为官,本份当差,实在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竟要被御史台如此审问。” “大胆!”惊堂木再度被拍响,那主审官面色一沉:“好一张巧言令色之嘴,李凌,本官看你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了!真以为你所做下的事情没人知道吗?本官来问你,前者北疆边军的粮秣辎重调动安排可是由你来作安排?” 李凌点点头:“不错,这是侍郎大人交付下来的差事,由下官和几位同僚一同做出的安排……” “很好,那就证明你确实以公谋私,竟要使我北疆数十万大军北伐重事因补给而败了。” “等等,这位大人的话请恕下官听不懂了,怎么我等辛苦做事到了你这儿就成罪过了呢?下官实在无法接受这样的指摘,更不敢认这等莫须有的罪状!” “你这是到了黄河依旧不肯死心啊,边侍郎,你来说吧。”这位说着,看了眼下首脸色凝重的边学道。后者也深深看了李凌一眼,轻叹一声:“温衷啊,之前本官确实有些大意被你隐瞒了过去,直到昨日被御史台唤来,看过诸多言官御史对你此事的弹劾,方才知道你居然……居然做出了这样的事情来。 “你在军粮调动上竟暗暗做下了手脚,虽表面上看着没有任何问题,可一旦真把公文下达地方,则必然因为当地实情而使军粮无法及时运送北疆。如此,一旦北疆大军真个出击,则势必会酿成大败。你怎么就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呢?难道是一时糊涂,忽略了其中关键吗?” 说出这番话时,他一直都盯着李凌,用眼神提醒着他,让他赶紧就把这事给认了下来。 李凌却只略皱起了眉头:“诸位大人,下官还是无法理解我这到底做错了什么……” “好胆,到了这时竟还妄图抵赖,来人,把那几份弹劾奏疏的抄本给他看看,本官倒要看他再如何为自己开脱!”主审官都被他给气笑了,当即把手一挥,便命人将几份新抄的奏疏送过去,同时口中道:“这是我御史台言官密查后所得知的你户部呈奏粮秣调动之内情,既然此番军粮之事由你等所安排,有错自然也在你一身。又或者,这其中还藏着其他隐情,你是受人指使……” 这最后一句却让边学道面色一紧,当即低咳一声,威胁似的看向李凌:“李凌,如今证据确凿,你还敢抵赖?真当我大越王法奈何不了你吗?你若再敢胡言乱语,就不只是罢官革职的事情了……” 这等极其明显的要挟直把那边的陆佑等人都吓得一个激灵。此时,这些官场老油条如何还不明白其中确实藏着更深的隐情,只是自己不知而已。倒是这李凌,明显是知情者,但现在事情败露,却也要由他来担责了。 陆佑更是在心中一叹,这个年轻人的胆子和野心也太大了,他怎么就敢搀和到这等朝中纷争里去?而更让他感到不安的是,这事恐怕不是一个李凌就能全部扛下的,自己等也必然要受牵连。 想明白这一点,包括他在内,十多个户部官员都用埋怨愤恨的目光直盯这个年轻的同僚。然后他们却发现,这个年轻人依旧不见有丝毫慌乱,还真就把一份份的抄本打开了快速浏览,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眼下的处境有多危险似的。 等了片刻后,主审官终于是按捺不住了,又是一拍惊堂木:“李凌,你还有何话说?事实俱在,还敢抵赖不认吗?” 李凌抬头眯眼,与之对视:“下官只有一事不明,我户部文书,尤其是此等关系到边军战事的安排乃是绝密,这些言官御史却是从何得知,又如何敢保证自己所掌握的消息就是实情?” “放肆,这是你能过问的吗?我御史台自来就有监察百官的职权,自不用与你多做分说!本官只问你,认不认罪!”主审官的耐心已经到了极点,恼火怒喝。 边学道的脸色也变得越发难看,当即也跟着道:“李凌,你犯下如此大错居然还敢放肆狡辩,还不给我跪下认错!” “我没错,这些弹劾皆是无稽之谈,下官实在无法接受此等污蔑!”李凌继续挺起了胸膛,大声说道。 “大胆!” “大胆!” 两个官员几乎同时脱口大喝,主审官更是勃然作怒,一指李凌叫道:“把人给我拿下用刑!” 随着他这一声喝,两旁的官兵立刻上前,两双有力的大手一下就按在了李凌的肩头和胁下,便要控制着他往地上跪去。李凌当即奋力挣扎,口中更大声喝道:“你们做什么?我是朝廷命官,你们竟敢随意动私刑,屈打成招吗?” 但他的力量如何能抵抗得了那些孔武有力的强壮士兵,只一下间,人已被压跪在地,显得极其狼狈。同时,上方也响起了主审官森然的声音:“我御史台一贯就有讯问官员之权,若遇那不肯合作交代者,便可先夺其官身,再用刑!来人,褫夺其官服,去其官帽,再作用刑。先给他三十大板,本官倒要看看他还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是!”两边又上前几个兵卒,麻利地出手就来脱李凌的衣袍,在被人死死按住的情况下,李凌纵然想躲也早不到了,几下间,就被脱得只穿了一袭中衣,头上官帽被人强行摘去,更是扯得发髻散乱,披落下来,当真是不堪到了极点。 到了这时候,李凌也不再做无谓的挣扎了,因为他试过,完全挣不脱这些家伙的控制,同时心里哀叹一声,这回是真要吃苦头了。 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要是不受这些委屈,接下来的戏就没法唱了。所以哪怕他被人拖着往后去,眼角已扫过有兵卒取来手臂粗细的棍棒,他也依旧硬着头皮大叫:“我是冤枉的,那些弹劾奏疏所说并非实情。大人,侍郎大人,你要为我做主啊……” “边侍郎……”主审官又看了眼脸色阴沉的边学道,似乎是在等着对方给出交代。而边学道却在一愣后摇头道:“那些奏疏本官也都看过,所告确实,李凌你就不要再作抵赖了。” 事实上,昨日他被带到御史台,从对方话语中知晓所告之事,又接过那些弹劾的奏疏,便已断了狡辩的念头。显然这些御史一早就掌握了户部此番行事的一举一动,还让他们抓住了最严重的那个破绽。 如此一来,他唯一的选择就是把过错推到底下真正办事的官员身上,而自身就担一个识人用人不明,以及疏忽昏聩的罪名。反正就一个想法,这事是绝不能把永王殿下给牵扯进来的,甚至哪怕自己被定罪,也必须咬死了不涉及殿下分毫。 而现在,看到李凌到了这时依旧不肯认罪,边学道反倒极其担心了,生怕这个年轻人在恐慌之下,把真相给道出来。所以他此时能做的,就是把罪名完全落实到李凌身上! 李凌却只作不闻,再度大声喊着:“我是冤枉的,他们所告非实,这其中大有误会……” “还敢狡辩,给我用刑!”主审官彻底怒了,一下抛掷出一根火签来。 随着这根火签落地,早立在李凌身旁的一名兵卒便在一声喝后,举起粗大的棍子就狠狠抽了下来,砰的一下,打在他的臀背处。 一阵火辣辣的剧痛顿时从后背袭来,直让李凌发出一声惨嚎,身子也因之剧烈震颤,便想要做挣扎。但左右兵卒早有准备,立马就有人伸脚踩住他的手,同时后方探上棍子来,把他双脚也死死夹住,如此一来,李凌的挣扎动作就被迅速瓦解。 而还没等他再作第二下挣扎呢,又一棍子已经抽下,砰响声里,让他的身子重重砸落在地,然后就是一阵抽搐,惨嚎声却是越发凄厉了。 然后是第三棍,第四棍…… 粗大的棍子一下下猛抽于身,一波波剧烈的疼痛传遍全身,直让李凌觉着身子都要碎裂了,惨嚎声也从一开始的高昂变得低沉,最后更是变作了呻-吟。 这等可怕而凄惨的场面落到其他户部官员眼中,更是让他们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以往都只听说过御史台是官员们的阎罗殿,终究没有确切的见识。但今日,亲眼见到同僚如此凄惨的模样,他们才知道传言非虚,而且看着要比传说中的更加可怕! 同时,他们又有种兔死狐悲的感叹,自家其实也和李凌一样,放到朝堂上就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卒子,一旦出了什么事,真就连一点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啊。 第249章 过河小卒(中) 三十大板下来,李凌后背早已皮开肉绽,口中也只能呜咽连声,嚎叫不出太大动静。当被兵卒如拖破麻袋般再度带到案前时,他全身都似被抽去了骨头般,动也难动一下。 主审官江和的目光从他身上一扫,又落向那边角落,果然瞧见其他户部官员皆都面露惊惧,显然是起到了很好的杀鸡儆猴的效果。便即再度发问:“李凌,你还敢说自己是冤枉的吗?” “下官无罪……”李凌颇为吃力地微微抬头,半点不让地与之四目相对,“御史台如此无故用刑,就不怕落个屈打成招的口实吗?” “好一张利嘴,看来真就要对你用大刑才能让你老实认罪了。”江和这时反倒平静了,旋即又看向其他几个户部官员,“你们怎么说?也想学他一般抵赖到底,非要受这皮肉之苦吗?” 陆佑等人脸色已变得一片惨白,当即就纷纷道:“我……我等不敢,这都是李凌所为……”却是直接把过错全推到了他的身上。 “李凌,本官再问你最后一次,你有没有以职权之便在北疆边军的粮秣调用中做下手脚,试图乱我军心?” “没有!”李凌的回答斩钉截铁,“这都是御史台的诬陷,就是到了陛下面前,我也是这么一个答案。” “好!给我上夹棍,本官就不信他的嘴能硬过咱们御史台的刑具!” 随着他一拍桌案,已有兵卒又把一套分作数节的夹棍给搬了出来,这回不用再抛火签了,他们便已麻利地将李凌的双腿放进了两根粗大的杠杆之间,这刑具只要往边上用力一按,中间棍子一旦夹紧,就足以让受刑者痛不欲生了。 李凌的额头冷汗涔涔而落,他自知已经到了自己身体和精神所能承受的极限,他毕竟不是那些大无畏的革命者,还没有强大到能无视肉体的折磨,心中更是祈祷着:“快来啊,再不来,我可真就要支撑不住了……” “用刑!”前方的江和顿时一声低喝,而身后两名军卒已答应着用力一收,那两根棍子已急速收拢,就要作上力道了。李凌咬牙闭眼,却也知快撑不住了,就在这时,一行人马快步来到了堂前,当先一人大声喝道:“江总宪,且慢!” 这一声喊,让行刑者的动作陡然一顿,堂内众人也各自一愣,纷纷抬头看去,而李凌则大大出了口气:“总算是及时来了,要再迟半刻,只怕……” 那开口之人正是当日曾带了李凌去绿杨别苑的许云舒,不过相比起当日在皇帝跟前的低调,此刻的他却是气度不凡,站在那儿,如渊渟岳峙,目光如炬:“江总宪,奉陛下口谕,因户部一案牵涉北疆大事,陛下欲亲自过问,还请御史台这就把相关人等一并带入宫中听审吧。” 这话更是叫人心头一震,江和的眉头更是迅速皱了起来:“许将军,这审问犯官本就是我御史台的职责,陛下何必如此操劳……” “事关重大,陛下自然是要亲自过问的,怎么,江总宪这是打算抗旨吗?”许云舒的目光在李凌血迹斑斑,狼狈凄惨的身上一扫,语气却比之前更为强硬,甚至已经带上了威胁之意。 江和眉毛一挑,赶紧起身:“臣不敢。我这就照陛下口谕,带相关人等前往皇宫见驾。来人,准备囚车,将相关犯人全部装上,入宫!” 很快的,外间的兵马已将好几辆囚车准备妥当,李凌被人架着就出了堂门,在周围诸多御史言官的注视下,被送入大大的囚笼里,只有头手留在外头,身在笼中的身体却半分也动弹不得。 至于其他人,情况也没比他好多少,也就边学道没有这样的“待遇”,但也只能跟着那些兵卒一道步行往皇宫而去。 不远处,陶允看着李凌,心情极其复杂。适才李凌所受的刑罚他都亲眼看到了,直看得他头皮发麻,都想要上前为他求个情了。现在更是一阵感慨,可是当他仔细看向这位同年同乡时,却惊讶地发现李凌面上不但未见恐惧、后悔等等本该出现的神色,反而看出了一丝别样的杀机。 这一眼,竟看得他后背一阵发寒,好像情况已经颠倒过来,李凌才是那个能主宰众人生死荣辱的人。当他微微定神,想再去看时,装了李凌的囚车已经转身而去,让他只能望见一个背影了。 …… 半个时辰后,皇宫崇政殿,偏殿。 皇帝高坐于御座之上,左右则分站着两位宰相,刑部几名官员,包括永王孙璘,以及大理寺的几名主要官员。 如此规格的问案,自本朝以来那也是相当少见的,只有那等重案要案,关系到江山社稷稳固与否的大案,才会以如此阵仗开审。这等凝重的氛围,自然也让这些臣子心中阵阵发紧,尤其是永王,此刻更是忐忑不安,额头见汗。 “永王,你这是穿太多了吗?为何会有这么多汗啊?”皇帝看到他的样子,似笑非笑地关切问了一句。 “回父皇,许是殿内有些太闷的缘故,儿臣很快就能适应。”永王赶紧找了个借口说道。 “那就好。你也执掌刑部有些时日了,想必对断案问案也颇有些经验了,今日这事正好让朕听听你的看法。” “儿臣以为,御史台既然已经查明案情真相,总不可能有错。”永王说这几句话时,眼中明显闪过了一丝慌张。他也没想到事情会闹得如此之大,现在更是直接由皇帝过问,这要真让李凌把自己给牵扯了出来,后果可就太严重了。 好在皇帝也没有太关注他,转而又看向了两位宰相:“两位爱卿,你们又是个什么看法啊?” 陆缜淡淡一笑:“臣看过那些弹劾的奏疏,总觉着事情过于直白了,以那李凌的才学,当不至于犯这样的错误才是。” “臣以为陛下自有圣裁,定能做到无枉无纵。”王晗则是一如既往的以唱赞歌为主,却涉及真正的立场。 皇帝见此只是一笑,这时就见许云舒已大步来到了殿前:“陛下,御史台都御史江和已带相关人等来到殿前……” “那就让他们进来说话吧,朕也想弄明白,他们到底是怀着什么目的,才唱的这一出。”皇帝说着一抬手,身旁的韦棠已经拖长了腔调大声喝道:“宣江和及一干户部官员入殿——” 片刻间,一行十多人便进得殿来,其中李凌是最醒目的那一个,因为他左右还有人搀扶着,每走一步,都咝咝呼痛,等到了地方,才随众人一道下跪,然后各自报出官职姓名。 “江卿和御史台诸位就先起来吧。”皇帝说着,目光又在户部众官员身上快速扫过,最后落到李凌背上那一片血迹处,微笑着道,“御史台数日前呈奏上来的弹章朕也看了,当真是触目惊心啊。想不到在我大越中枢,户部之内居然还有如此狼子野心之徒,竟在边军的粮秣调度上做手脚,欲置我数十万大军于险地,让我大越边境数十边镇陷于敌手,若此事为真,真正是罪不容诛,万死不辞!” “陛下圣明,此等行径确实罪该万死!”江和也毫不犹豫地跟了一句,其他人也都纷纷跟进,大有几句话间就定李凌一个死罪的意思。 这些君臣的话语全都落到还跪在那儿的户部官员耳中,可把他们吓了个魂不附体,一个个全跟筛糠似的颤抖起来,想叫冤枉,可在皇帝面前却没这个勇气开口。 只有李凌,在官员们附和说完后,突然抬头,高声叫道:“陛下,臣冤枉啊,臣绝无戕害边军将士之心,臣今年才刚因科举入仕,也还只是一个小小的户部主事,实在没有必要干出如此祸国殃民的事情来,还望陛下明鉴啊!” “大胆!陛下面前岂容你如此放肆!”江和顿时一声断喝,他是真没想到李凌的胆子会大到这般地步,居然直接上来就喊起冤枉。 可更出乎他意料的,却是皇帝的反应。只见皇帝竟未有半点动怒,把手一摆道:“江卿不必动怒,他虽然有嫌疑,但话还是容他说的嘛。李凌,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冤枉的,那朕问你,边军粮草供应一事可是你们户部的差事,可是你所接?” 李凌继续趴跪着作答:“回陛下,确实如此。但臣与诸位同僚这一月来却是战战兢兢,夙兴夜寐,不敢有丝毫懈怠,只想努力把差事办好。” “既如此,那为何御史台有诸多御史会弹劾你借此机会想让军粮断绝?他们弹章中可是写得明白,你欲调动湖广军粮北上,却浑然忘了朝廷已在之前重罚湖广,如今当地仓库所余之粮已然不多,根本不可能供应前线。” 江和及其他人等都冷眼盯着李凌,等待着他的反应。果然就见他在这时身子猛烈一震,似乎受到了极大的压力,随后才慢慢抬头:“陛下,臣有一事不明,我户部定策运粮往前线乃是绝密之事,为何会有御史早早就知晓其中内情?” 第250章 过河小卒(下) 若还是身在御史台中,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李凌是绝不会提出如此质疑来的,毕竟提了也是白提。 可现在嘛,已不在人家主场,他的气势便已全然不同。要不是臀背处阵阵疼痛难当,李凌都要挺直了胸膛,大声质问对方了。可即便如此,江和心头也是一凛,已隐隐觉察到了事情有些不妙。 但他依旧神色平静,看着同样面露疑色的皇帝道:“陛下,我御史台言官自来就有风闻奏事之权,还望陛下明鉴。” 所谓风闻奏事,不只是指可以听到一些流言就直接参奏某位朝中官员,更关键的在于,他们可以完全不交代自己的消息到底从何而来,就是皇帝也不能做深究,因为这是御史言官的权力,是本朝一开始就定下的规矩,哪怕是弹劾错了,言官也是不承担任何罪责的。 李凌此刻却完全像是换了个人,当即又接口道:“好一个风闻奏事,但此番之事关系大边军胜败,你们御史台又不是枢密院,凭的什么把手伸入其中?”就当江和还要再强调御史素来有这个权力时,他又继续道:“更何况,你们所谓的弹劾罪名完全就是错的!陛下,臣冤枉,什么臣在军粮调度一事上做了手脚,竟欲致数十万大军于险地的罪名完全就是他们捏造出来的诬陷之辞,还请陛下还臣一个公道啊……” “李凌,到了陛下跟前你竟还敢巧言令色,胡乱推诿,真当陛下会被你欺瞒不成?陛下,还请定他一个欺君重罪,以儆效尤!”江和心头越发沉重,但气势却不肯弱人,当即大声说道。 这番针锋相对的说辞可把其他那些户部官员惊得不轻,陆佑都不敢相信李凌的胆子竟会大到这般地步,到了皇帝面前,居然就敢如此侃侃而谈。而另一边同样没说过一句话的边学道,此刻眼中却露出了深思之色,突然就转头和忧心忡忡的永王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看到了心中疑虑。 皇帝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动了一下,最后落到李凌身上:“李凌,你如此大叫冤枉,却是认为自己并没有在军粮调动上做错事了?” “正是,臣问心无愧,事情也绝不是如江总宪所说,我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 “王卿,你怎么看啊?”皇帝突然把问题抛给了右相王晗,也让大家都把目光汇聚到了这位在朝中存在感不是太强宰相身上。 李凌也若有所思地抬头看向对方,这王晗看着不到五十年纪,挺富态的一张胖脸,即便是到了这时候,依旧是一副喜庆的笑呵呵样子,像一个商人多过政客。 而此时面对大家的注视,王晗也不见丝毫异样,依旧是不急不躁,慢条斯理地回话道:“陛下,臣以为李凌所言确实,这回御史台的确冤枉了他……” “什么?”不光江和,其他几个随同而来的御史也都忍不住惊呼出声,一脸的难以置信,甚至带上了浓浓的敌意,直盯向了王晗。 而王晗却完全没有在意这些人的目光,只是对上皇帝疑惑的眼神道:“陛下,其实早在两日前,臣就已经看过由户部呈递到政事堂的相关奏疏了,本来今日一早就要呈送御览的,却因为出了这事,才给耽搁了。臣还记得很清楚,那上头的粮食调度,并非如弹劾中所写,要由早已存粮不足的湖广调用七八成,而应该是打从江南调粮……” 这话一出,殿上绝大多数官员的脸色都齐齐而变,包括永王,也包括户部侍郎边学道。尤其是后者,更是张大了嘴巴,差点惊呼出一声“不可能!”来。 这下可太出乎他的意料了,而且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前几日李凌把相关账目文书交到自己手上审看时,上头可是明明白白写着将有七成军粮从湖广北调,这也正是李凌之前告诉自己的,可以使太子北伐难成,甚至直接兵败的妙计。 可怎么才一转眼间,事情就发生了如此剧烈的转变,问题到底出在哪儿?当日自己可是仔细看过那些文书上,上头绝没有半点问题,而且他还特意留心了,并没有截贴什么的挡在关键处啊…… 同样一脸震惊的还有永王孙璘,本来他只是担心这事会牵连到自己,可现在,他都已经不知该如何给出反应了——这事情的变化来得太快,太过突然,让他措手不及,不知是该喜好,还是该怒好了。 喜的自然是要真是如此,自己绝不可能因此受到父皇的责怪猜疑,而怒的,则在于很明显,这李凌是欺骗了自己,甚至有可能连边学道都不可信了! 当然,这其中最受到冲击的还是要数江和与一干御史了,他们真是做梦都想不到会变成这般说法,全都呆愣当场,半晌都没能回神。 江和总算是经历过诸多风浪的,当即说道:“王相,你别是因为某些缘故,所以在包庇某人吧?”却是把怀疑的枪头直指王晗。 面对这一态度,王晗也不见丝毫动怒,只笑着道:“江总宪言重了,我就是胆子再大,也不敢在陛下面前信口开河,冤枉他人啊。”这话暗藏深意,却让江和脸色更为难看,倒不好应对了。 “当然,要是江总宪还有所怀疑,本官这儿便有户部奏疏,这才是确切的证据,作不得半点假的。”王晗说着,已从自己袖子里取出一封奏疏,高举过顶,等着皇帝接过了。 在皇帝点头后,韦棠立刻上前接下奏疏,在送到皇帝手上后,王晗又跟着说道:“陛下,这关键处就在这封奏疏的第五页上,户部官员已在上写得分明,此番军粮有七成将从江南调用,剩余三成,才分别由蜀中、两淮和湖广等地共同筹集,具体数字,就不一一说明了。” 皇帝展开奏疏,快速找到了第五页上,目光定了片刻,便轻轻点头:“正如王卿所言,户部就是如此安排的。”说着,又把奏疏交给韦棠,示意将之拿给江和细看。 江和这时的脸色已一片煞白,他真是做梦都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反转,接过奏疏时,手都带上了一丝颤抖,就好像这份奏疏有几十斤重似的。有些不甘地打开奏疏,快速找到第五页处,目光一扫,看到上头明确写着的由江南调粮字样后,他的身子更是一颤,目光死死盯在那几行字上,好像这么看着上边的字就会变化一般。 “这不可能……”最终,他嘴里又轻轻念出了这么一句话来,不过声音却只有自己一人能听得清。 李凌这时则再度开口:“陛下,臣冤枉啊。臣与户部同僚人等,这一个多月里昼夜忙于此事,不敢有丝毫松懈,只为让我北疆大军不至于有任何后顾之忧。臣等既受君恩,自当尽心报国,也从不奢求因此得到什么赏赐。可是,可是臣实在无法接受,明明臣等忠心一片,却被人诬陷为别有居心,还请陛下为臣做主啊……”说着,又砰砰叩首,片刻间额头都已见红。 “李卿不必如此,都平身吧。”皇帝似乎也为之动容了,赶紧虚抬了下手,示意他和户部那些官员全部起来说话,这就意味着他已认定他们是无辜的了。 李凌又谢了恩,这才有些吃力地从地上撑起,而其他户部同僚,则是一脸的诧异,满心疑窦地先后起身。不过此时的他们是绝不会说出心中疑问的,毕竟这一重反转对他们来说只有好处,要不然真就完了。 “江卿,对此你有何话说啊?”这时皇帝又看向了还在发怔中的江和,语气却不再那么和蔼了。 江和身子一震,迅速回神:“臣……臣以为这其中必然有什么疏漏,此事确实是臣,以及御史台众官员忧心国事,过于糙切了。”看似是在认错,其实已经给自己找了个很在理的理由,却是要来一手避重就轻了。 一旁也有官员迅速配合:“陛下,此番御史台所为确实过于急切了些,但他们终归也是为了朝廷着想,还望陛下宽宥!” “李主事,还有各位大人,你们这回确实受了些委屈,但好在事情迅速查明,你们确实是清白的,朝廷一定会补偿你们……” 随着周围这些官员息事宁人,和稀泥一样的说辞,似乎这场闹剧就要彻底落下帷幕了。可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事情就此结束时,李凌却再度道:“不,陛下,臣还有话说!臣实在无法接受,凭的什么御史台能如此不讲道理地指摘我等犯下大错,而且随意捉拿官员受审!还有,在臣几次于堂上大叫冤枉的情况下,江总宪不但不细问情由,反而叫人对我用刑。臣虽然只是个一个七品小官,但也是朝廷命官,如此行径,却置朝廷威严于何地,置我大越王法于何地,还望陛下明鉴!” 说完,他再度拜倒,身上的气势,骤然再升,如利刃出鞘,不见血,誓不罢休! 谁说小卒无用?一旦小卒过河,可当车! 第251章 以小博大(上) 眼见局势突然扭转,李凌一个被弹劾的小官竟反过头来欲对付御史台和总宪大人,随同而来的诸多御史终于是按捺不住了。佥都御史朱冉更是察觉到江和无法开口时,当即正色道:“李大人,你这番话言过其实,太过悚然听闻了吧? “不错,我等御史之前弹劾于你确实失之糙切,但我御史台素来就有风闻奏事之权,陛下是绝不会因一事所告不实而怪罪于总宪大人的!” 这朱冉不愧是御史台中名列前茅的人物,一下就抓住了问题关键,直接绕过与李凌的争辩,却把问题抛给了皇帝。他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风闻奏事本就是朝廷规矩,自太祖太宗时便已有之,现在皇帝若因此一事就要怪罪,那就是因言废事,因言废政,那就要惹来天下物议了。 皇帝果然在闻言后神色一紧,就是王晗也略略簇起了眉头来,事情稍有些棘手了。可还没等他们说什么话呢,李凌已经当面怼了过去:“这位大人所言才是言过其实!御史台虽自来就有风闻奏事之权,但太祖太宗朝时却从未授予你等捉拿官员之权,更别提对官员用刑了! “可今日,你们却因为一些御史弹劾就把我等户部官员尽数捉拿,试问这将置满朝官员于何地,置朝廷法度于何地?陛下,臣之前已几次言说我从未有过犯法之举,所言所行皆在法度之内,可他们却总是不听,还因臣不肯招认他们所强加于我身的罪名就施以严刑,意图屈打成招,如此颠倒黑白,实在叫人难以心服,一旦传将出去,更是大损我朝廷威名。 “陛下,臣实在不敢想象,在我之前还有多少本是无辜的官员因为被他们威胁恐吓,被他们用种种酷刑加身而不得不承认子虚乌有的罪过,还望陛下还天下臣民一个公道,杜绝此等打着正义旗号而行违法乱纪之举!” 这一字字,一句句,配合着李凌那满脸悲愤的表情,那满身的伤痕血水,当真是字字如刀,句句如剑,全都刺劈在江和的身上,让他的脸色已白得不见半点血色,嘴巴张合间,又说不出半句为自己辩驳的话来。 这一幕却把那些熟悉江和为人的同僚们都给看呆住了。他们可是很清楚江总宪平日里素以能言善辩著称的,往往其他人与之辩论,没几句间,就会被其气势所压,从而迅速败北,认罪伏法。可今日,却整个倒了过来,他反倒是词穷了,而且连带着让其他御史也一时难以张口。 不过转念间,大家又都明白了其中原委。以往江文英所以能做到辩无不胜,不是因为他的辩才真强过所有人,只在于他自诩站在正义的一边,气势上天然就要强过对方。但今日,随着事情的突然翻转,他明显就成了错误的一方,以其为人,自然是做不出颠倒黑白的狡辩之举来的。 一直只作冷眼旁观的陆缜抚须一笑,有些东西之前只是猜想,现在却已经可以确定了,恐怕这一回的户部弹劾之事本身就暗藏玄机,甚至就是冲着江和,乃至整个御史台而来! 果然,这时王晗再度登场:“陛下,臣以为李凌所言倒也有几分道理。御史台此番行径本身已有越权之嫌疑,这次更是因此让朝廷颜面尽失,实在难保他日不会重蹈覆辙。所以臣以为,该当重新审视御史台之职权,不能让其失了管控,而在今后做出更有损朝廷之事。” 皇帝依旧是那副平淡的模样,让人瞧不出任何喜怒来,只在沉吟后看了眼江和:“江卿,你以为呢?” “臣……臣这次确实误信人言,致使在急切间做错了事,愿意承担罪责,只求陛下严惩!”江和当即跪下,拜倒,一副不愿为自己辩解,只听皇帝法办的表现。 这却把御史台其他人给吓得不轻,纷纷跪地,跟皇帝求起情来:“陛下,江总宪也只是一时糊涂,这才被人利用,还望陛下开恩。” “陛下,江总宪素来行事公正严明,这次虽有走眼,却也是被人蒙骗所致,还望陛下念在他多年来勤恳办差,网开一面。” 就是永王,在略作沉吟后,也跟着上前一步:“父皇,儿臣也以为此事错不在江总宪,怕是其中存在了什么误会……” 眼见满殿臣子纷纷为江和求情,李凌也不好再继续针对了,只能跟着道:“江总宪自然是公正的,但臣还是觉着此事该当深究,至少要查明到底何人给众御史如此说法,还有御史台有否越权……” “李凌你如此言说,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是要借此堵塞言路吗?”终于,礼部尚书樊梅生再按捺不住,突然大声斥问道。 他如此发作,一半是因为恼火,一半却是因为恐惧了。因为在场这么多人里,他樊尚书是少有的掌握了诸多隐秘之人,也真正感受到了李凌的可怕与威胁—— 明明,就是这个年轻人把户部内欲在军粮处动手脚的细节传递出来,让自己等所知,然后才引发了这一回的弹劾。可出人意料的是,这居然就是他亲手所为! 当这一消息为樊梅生所知时,他就隐隐感觉到了一丝不安,因为这事实在太过诡异,也太不合常理了,这天底下哪有人自己揭发自己犯错的道理? 但当时,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纵然带着顾虑,他也只能顺水推舟而行,欲要借此把背后的永王一党给挖出来。为此,甚至都把一直以来隐藏最深的太子党人江和都给推到了台前。 是的,表面上看着最厌恶结党营私,从不搀和太子与永王之争的左都御史江和居然早倒向了太子。只是因为他的身份实在太关键,所以不到最后关头,他们是绝不会动用他的。 但这一回,无论樊梅生还是其他一些太子党人,都觉着已经能借机把永王一党彻底打倒了。毕竟在军粮上做手脚,意图使大军败于北伐,已算得上是最严重的过错,即便是永王,只要罪名确实,就将万劫不复。 所以便有了江和的全力审问,誓要找到突破口,敲定永王之罪。 可谁能想到,这一切随着李凌这颗不起眼的小卒子的一番坚持,竟出现了变故。当然,更出人意料的是,皇帝竟会突然插手亲自过问此事,如此一来,控制权就完全从太子一党落到了皇帝手中,而随着真相揭开,反倒是把江和给赔了进去。这如何能让樊梅生不恐慌后悔,不对李凌恨得牙根发痒? 他很想高声质问李凌一句,你口口声声说什么有人泄露户部机密,这个人不正是你自己吗?不正是你自己把湖广粮食存在问题的事情传出去的吗?现在却贼喊捉贼地攻击起御史台了,这到底是何居心? 但这话樊尚书终究没有真说出来,因为他很清楚这话说出来也没人会信,或者说没有半点证据证明这就是真的。所以只能以势压人,说他要阻塞言路。 而李凌的反应再度出乎他的意料,只见这个才入朝没几个月,还算他名义上门生——今年的会试主考可是他樊梅生啊——的年轻人半点不避让地回看着他:“樊大人,下官只是据实而说。御史台之立,只为监察百官,但眼下,御史台却已职权过大,成尾大不掉之势,如此只有它监察百官,却无人能监察于它,这难道是朝廷所希望看到的吗?更不要说如今的御史台更有刑讯百官,凌驾于律法之上的特权,这要是他们想要陷害某位朝中官员,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陛下,臣说这番话并不是因为自己曾被御史台如此对待才欲报仇,完全就是为了我朝中百官,为了我大越社稷着想,还望陛下明鉴!” 这番话确实句句在理,叫人无可反驳。就是樊梅生,一时也无话可说,至于其他人,更是陷入了沉默。大家都是朝廷官员,自然不希望有这么个凌驾自身之上的机构存在了,谁也不想有一天突然就被御史台的缇骑上门捉走了。 在一片静默中,皇帝终于缓缓开口,却是问的陆缜:“陆卿,你以为如何?” “陛下,臣以为李凌所言倒也有些道理。如今的御史台职权确实过重了,即便没有今日之错,他日也很可能因为独断专行而造成冤狱。这回是因为陛下圣明,所以还人清白,可下一次呢?所以臣以为,是该裁撤御史台随意拿人用刑的特权了。” “江卿,你说呢?”皇帝又看向了一直保持着沉默的江和。 江总宪苦笑着叹了口气:“陆相所虑甚是,臣此番也确实做错了事,也受到了教训,现在自是后悔不已。御史台这些年确实过于越权,就此去掉一些不该有的职权也理所当然。不光如此,臣以为臣此番大错,定要负起责任,还请免去臣都御史一职,以服人心,以彰国法!”说着,又深深拜倒。 他这话一出,殿内众人再度被惊得目瞪口呆,气氛瞬间凝固。 第252章 以小博大(下) 皇帝的目光幽幽罩定在跪伏于地的江和身上,半晌后才缓声道:“江卿还是在怨怪于朕啊。” “臣不敢!”江和听到这话顿感心头一颤,赶紧解释道,“臣只是深感自己有负陛下重托,这才……” “江卿你此番虽有失察之错,但朕却知道你还是为了我大越社稷,为边军将士着想,此乃无心之失,岂能真怪责到你的身上?不过御史台这些年来职权过重也是事实,此番更是将其中弊端暴露无疑,所以为了朝中稳定,也为了不让此番之错再犯,朕才决意裁撤其多余职责,也还希望江卿能够明白啊。”皇帝当即打断了他的说话,还做出了一番解释。 皇帝如此耐心解释,自然让江和无法再坚持辞官,只能再次叩首:“陛下苦心臣已尽知,也让臣深觉惶恐汗颜。陛下说的是,御史台既然职权过重,自当罢去一些,如此才能更好地为陛下监察百官,臣也愿意继续为都御史,使陛下无忧。” “好,你能这么想,朕就放心了。”皇帝轻轻点头表示赞许,随后才又把话锋一转,“然则你终究犯下过错,为正纲纪,朕必须小惩大诫,就罚你半年俸禄,并在家中闭门十日,好生思过吧。” 这等惩罚可以说是极轻了,江和当即再度叩首谢恩,至于其他那些御史台言官,他们的过错什么的皇帝不作追究,自然要交给他江总宪到时自己处理了。 然后,皇帝又把目光落向了李凌与一干户部官员身上:“李凌,你等这段时日用心办差,却又遭人误解,确实是受了委屈。此事朕已记下,此番就好生回去将养着,莫要因此就怨怪朝廷,你们的功劳,朝廷也是不会忘记的。” “臣领旨,臣等不敢有半点怨尤!”李凌当即代表众人开口回话,其他人也不觉着他这么做有什么不妥,毕竟这次吃苦头的是他,扭转乾坤的也是他,所以最后出风头的自然也是他了。 只有陆佑,此刻若有所思地看看李凌,又偷眼打量边侍郎,这其中的玄机真不好说啊。毕竟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当日的户部账目公文里,可是写得明明白白,是要从湖广调粮北上的,怎么最后却变成这样了?而且,侍郎大人看着也明显心事重重,看李凌的眼神都很不对了。 但他终究只是个小人物,自不敢多作深究,只有些叹服地又深深看了眼李凌,不知这个年轻人到底哪来的胆子,竟敢如此在朝廷大事上翻云覆雨! 如此,此事总算是有了个结果,群臣便纷纷再度拜倒,口称“陛下圣明”,这才在皇帝的允准下,慢慢退出殿去。而看着李凌因为身上的伤势一步步艰难往外挪动着,皇帝又看了眼身边内侍,吩咐道:“韦棠,去备一辆车子,送李凌回府吧。李凌,回去后仔细将养着,把伤养好再回户部不迟,朕将来可还要好生用你呢,可别落下病根了。”“臣……叩谢陛下隆恩。”李凌忙再度转身拜谢,其他人则个个面色变幻,拿余光瞄了李凌一眼后,才各自离开。 当李凌坐上专为他准备的马车时,一众官员都已经出了皇宫,当然也有例外的,比如直接就回政事堂的两位宰相,以及被陆缜叫了同行的吏部尚书简尧臣。 后者在今日的金殿上和许多人一样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但这不代表他就置身事外了。正相反,因为他只作壁上观,所以自觉看东西更清晰些。所以当两人回到陆缜的公房时,简尧臣便忍不住道:“陆相,今日之事当真是叹为观止啊。谁能想到,一向自诩公正,无有偏倚的江文英居然已投向了太子,更没想到,他这次居然吃了这么大个亏……” “身在朝堂,又有谁真能做到不偏不倚,置身诸多纷争之外呢?”陆缜微笑着取出茶具来,为自己和对方泡了一壶香茗,然后将碧绿的茶汤慢慢倒入各自的杯中,口中则继续说着,“但有所欲,便会露出破绽,所以当江文英他做出那个选择时,就意味着他离失败不远了,用不了多久,他就将远离朝堂,朝中再无江总宪。” “啊……”这下简尧臣是真有些吃惊了,“刚刚他请辞,陛下不是已经挽留下他了吗?” “不过是以进为退的把戏罢了,陛下自然一眼就看穿了,所以才会勉强留下他,但御史台之势已因此而落,所以用不了多久,都御史就该换人了。这也正是陛下多年来一直想做而不可得之事,今日总算是办到了。” 简尧臣叹了口气:“真是想不到啊,他江文英一世英名,却是败在了一个小小的主事手下,这个叫李凌的年轻官员倒真有些胆魄和手段。” “是啊,李凌此子,确实颇为不凡,只从之前种种看来,恐怕他一早就已被人算计了。当然,太子一方也不是为了针对他,只是恰逢他身在其位,所以才将之牵连了进来。可谁能想到,他居然将计就计,来了这么一招。边学道今日在殿上的表情变化已经足以说明一切了,永王一党此番当真是枉作小人,却不知自己早被这么个不起眼的小人物给反手算计了。 “不对,应该说他们,包括太子方面的人,此番之失其实并不是败在李凌之手,而是败在了他背后之人的谋算之下。” “李凌背后还有人?”简尧臣不觉一愣,他还真没看出这一层呢。 “难道你以为李凌一个年轻人真有那等扭转乾坤的本事吧?别的不提,王相为何会在关键时刻站出来说话,就值得你我好好玩味一番了。” “陆相的意思是……”能指挥得动右相王晗者,天下间只有一人,陛下二字几乎是呼之欲出了。 陆缜捧起杯来,慢慢喝了口热茶:“刚刚不是就说了吗,此番免去御史台拿人讯问之权乃是陛下一直以来的心愿,只是之前一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不好动手罢了。但今日之后,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所以,今日这一变故,其实早在陛下的设计之中?”直到这时,简尧臣都没能从震惊中回神,同时又带着疑惑,“可陛下为何非要将事情弄得如此复杂呢,牵涉了这许多官员……” “因为陛下要置身事外啊,他不想在后世史书上留下哪怕一点不好的痕迹。”陆缜说着,压低了声音,“咱们的陛下确是大越自太祖以来少有的明君英主,他不尚奢华,不近女色,勤政纳谏,皆是古贤君之相。唯二所求,不过是权与名,而且是要两者兼得,绝不能让后世挑出错来。 “你也该知道,我大越自太宗后期以来,臣下之权日彰,咱们政事堂和枢密院分管文武就不说了,你的吏部,还有御史台,也有相当的大权在手,如此陛下的君权自然受到遏制。虽然这些年来陛下一直都表现得从善如流,可实际上,却一直都在想着如何把我等臣子之权重新夺回来。 “所以才有文武之争,才有右相王晗的突然崛起,也才有永王深得陛下宠信,以至于传出他欲另立太子的说法。种种一切,不过是一个道理,制衡!” 简尧臣沉默了下来,这些道理其实他早应该知道的,但很多时候因为某些缘故他故意忽略了个中细节。现在被陆相一句句道出,他自然感到了一阵压力和不安。 陆缜又笑了下:“今日老夫叫你过来,就是要提醒你,当以今日之事为戒,切不可自以为是地再去与人争斗,尤其是和王晗,和枢密院那边,一旦斗起来,只会损了咱们自己的力量,就如眼下的御史台一般。” 简尧臣的身子陡然一震,这才正色拱手:“下官明白了,我定会约束下面的人,让他们不得胡来。”顿一下,他又好奇道,“对了陆相,照你这么说,这个李凌其实一早就已得了陛下授意,才会在户部做出这番事来了?他的胆子也太大 了吧,就不怕得罪了太子和永王两方,从而让自己今后寸步难行吗?” “你不要忘了,李凌本来就是被陛下超擢提拔起来的士子,而且他现在朝中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官,即便不遵从圣意行事,就能摆脱那两方势力的滋扰吗?而且,这事本身就应该是他们先找上的李凌,这才有了后面一系列的顺水推舟,所以在无奈之下,他选择做一个只忠于陛下的孤臣便是最好的结果了。 “更何况,今日之后,他李凌声名大起,即便是永王或是太子真想报此一箭之仇,怕也要掂量一下后果了。至于将来,我想他是不会多考虑的,毕竟只有顾着了眼下,才好提将来,只要现在得了陛下抬举,说不定什么时候,两位皇子还会主动再招揽他,把今日的恩怨随手抛弃呢……所以他才敢以小博大,以一介小小主事,就把两方势力,数十高官耍得团团转了!” 第253章 最大获利者 走在皇宫宽阔的广场上时,永王的脸色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待出了皇宫,进入自己华贵的马车后,他更是因为愤怒将一只整块玉雕琢而成,价值数千两银子的酒杯狠狠抛出车外,使之摔了个粉碎,顿时吓得马车周围的那些扈从人等噤若寒蝉,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直到边学道由后赶来,壮起胆子钻入车内,并示意车夫人等离开皇宫,大家才稍稍定神。而边侍郎则稍稍压低了声音,说道:“还请殿下莫要因此小事伤了身子,更不能让旁人看了笑话去……” “笑话?今日的笑话还不够大吗?”永王因愤怒而涨红了脸,不过到底还是也跟着压下了声音,“这李凌当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本王阳奉阴违,真当本王不能办了他吗?” 边学道叹了口气,深知这回永王心中是有多么愤怒,就是他,也在今日这一连串的变故中极度恼火,谁能忍受这么个不受控制的下属啊?而永王殿下更是从未被人如此耍弄过,这股气自然就更大了。 但他还是劝道:“殿下息怒,虽然那李凌确实辜负了您一片信任,但事情终究没有那么坏,至少咱们没让东宫方面抓住了把柄。” 永王总算略微平静了些,但脸上依旧充满了忿忿:“你说他一个小小的主事,不,在此之前他只是你户部一个观政官,连具体差事都没有,怎么就敢做出此等事情,竟与本王作对?” 边学道苦笑:“殿下,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他其实早就找到了更大的靠山。” “你是说父皇?”永王冷静下来,终于是把之前忽略的东西给想明白了。 边学道点头:“其实臣早该想到的,他本就是由陛下亲自提携起来的今科探花,自然早就被陛下收入囊中了。是臣一时失察,遗漏了此一关键,这才有今日之失。还请殿下治罪……” “罢了……”怒火已然平息的永王摆了下手,“这也不全是你的责任,本王自己也没想到这一节,只以为他是个人才,便想着招为我用。这一回,无论是我,还是太子一方,都败在了这么个小人物手里,倒是让他得了好处,便宜他了。” “殿下也不必如此灰心,在臣看来,虽然咱们此番未能成事,但好歹也没有落下把柄。相反,太子一党却是损伤不小啊。” “你是说江总宪那边?”见对方点头,永王又皱起了眉来,“这也算不得太大损失,江和不照样当他的御史台都御史?” “可御史台权力大减却已成定局,此为其一。而更关键的是,在臣看来,恐怕江文英在朝中的日子怕也不会太久了,陛下今日所以留他,只是不想惹来朝野物议,不寒了老臣之心。可一旦此事时过境迁,大家都已将今日之事忘记时,陛下必会另找由头把江文英从都御史位置上弄走的。” “此话当真?”永王顿时精神一振,有些不确信道,“之前父皇所做的那一切,都让我以为他要打压我,重新确立太子储君之位不可动摇了呢。” “这正是陛下此番高明的地方了,也是直到此刻,重新站到边上看待这段时日所发生的一切,臣才发现陛下的深意。陛下今年以来无论是借边军之败惩治太子一党,还是后来因柳润声一事让殿下大受牵连……其实说到底,都只是为了一个制衡,以及让咱们都明白什么线是不能越过的。 “殿下,这几年来,因为得陛下纵容,咱们有些事情确实做得过于大胆放肆了,或许陛下平日里不会太过在意,可一旦有人在他跟前进了谗言,事情就不一样了。所以接下来,咱们该做的当是韬光养晦,莫要再因为一时之气去和太子一党起什么纷争,只要把手上差事办好,便是最好的竞争手段了。” 永王闭目沉思了好一阵子,最后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来:“你说的在理,这几年来,本王确实过于急切了,以至于有今日之失。那今后就照你所言,不再多生事端,只把手上的差事办好。” 顿一下,他又有些不甘道:“只是如此一来,却便宜那李凌了。这一回,我与太子之争,最大的得利者却成了他!” “殿下不必烦恼,即便他今日得意一时,等来年尘埃落定,总有清算的时候!而且,臣既然还是他的上司,即便不能明着为难他,但在某些差事上让他吃些苦头还是做得到的。” 永王自然知道他这么说并非发自本心,现在的李凌背后明摆着有皇帝,边学道又怎么真去与之为敌呢?但脸上还是笑了下:“那本王就放心了,李凌,我这回是真记住他了……” …… 一辆马车缓慢而平稳地行驶在通往皇宫侧门的走道上,车内此刻有一坐一趴两人,正是臀背受伤的李凌,以及皇帝跟前极得信重的大太监韦棠。 “今日咱家可算是开了眼界了,温衷你无论谋划还是辩才,那都是朝中少有人能比得了的。当然,更难得的却还是你对圣人的那一份赤胆忠心,为了圣人的大事,你这回可是受了委屈了。” “公公谬赞了,李凌愧不敢受。”李凌半撅着屁股,朝对方抱拳谦虚了一句,看着实在有些滑稽。 只从双方这番对话,就可看出两人间已颇为熟络,恐怕早在今日之前,就已有过几次接触了。而事实也正是如此,李凌所以会在这一回上做出如此选择,哪怕在御史台中受刑,依然咬牙坚持,就是因为一早就与这位皇帝跟前的大太监有过约定,并深知这一切都是在为皇帝做事! 自那日在绿杨别苑见了皇帝后,李凌心里已有了底。然后在他正式接手边军军粮调动事务后的一天夜里,这位名叫韦棠的皇帝亲信太监就出现在了他面前,并拿出了一份皇帝的手谕。 那手谕上的内容很简单,就是希望李凌能想法儿让太子和永王之间的矛盾激化,从而把更多还藏于水面之下的双方棋子全给暴露出来。 李凌一开始在看到皇帝的旨意时还大感惊讶,觉着有些不可思议,皇帝想要知道自己儿子党羽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吗?但在与韦棠的一番详谈后,他才知道事情远比自己所想的复杂许多,皇帝毕竟身处深宫之中,朝中官员表面上都对他恭敬有加,可人心隔肚皮,真正的想法却不那么容易能知道了。 尤其是太子一党,因为不是由皇帝一手栽培起来,到底有哪些朝臣藏于其中还真不敢说。所以,便有了这一回的引蛇出洞。 本来此事上李凌还有更巧妙的脱身之计,至少他自己完全能做到置身事外,不用受今日般的痛苦。但为了皇帝的旨意,他只能兵行险招,在当两面间谍的情况下,还把自己放到了最危险的位置上,成了真正的众矢之的。 不过他也留了后手,早在做相关账目时,李凌就凭着自己远超所有人的做账手段,做出了两份账目和文书来。这两份文书账目其他地方都没太大区别,关键就在于军粮的重头到底从哪里出。 无论是明面上交给边学道的文书,还是他暗中传出消息,告诉太子一党破绽所在的,都用的是湖广之粮的说法。但到了最后关头,也就是相关文书即将入银台司再转入政事堂时,李凌却来了一招偷梁换柱—— 借着自己与户部寻常差役书吏的亲密关系,李凌提出帮他们搬运些文书自然轻而易举,完全不曾被任何人怀疑。而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就在搬动文书时,李凌却已经把自己做好的账目文书换成了全无问题的以江南粮食转运北方的内容,而之前那一份,则在随后被他一把火烧了干净。 事实上不光是呈交政事堂的这一份,就是发往大越各地的文书,也在昨日,被缇骑上门捉拿前被他迅速调换,最后也成了一堆灰烬。如此一来,就算那些人真想到了其中原委,也是无法再找到任何确凿证据了。 虽然相关细节韦棠不是太清楚,但也深知李凌能于短短时日里把太子和永王两方人马玩弄股掌之间是有多么的厉害,此刻自然是一番赞许。末了,他又笑了下:“这一回温衷你不光为陛下查到了意料之外的太子党人,而且也帮了咱家一个大忙啊。要不是有此一变,恐怕咱家手下的皇城司还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重新走到明面上来呢。” 李凌听到这一句话后,明显愣怔了一下,随即就明白了过来,嘴角微微一抽,很显然,御史台那些缇骑拿官讯问的大权恐怕就要落回到皇城司身上了。这……自己是不是做了错事,变相把东厂锦衣卫给催了出来? 之前自己还在侧向着此番风波谁会是那个获利最大之人,本以为是皇帝或是陆王二相中的一个,现在看来,却应该是这个不起眼的大太监,和他手下的皇城司了! 韦棠自然不知李凌心思,依然有些感激地一笑,随即便取出一面金牌交到李凌手上:“这是我皇城司的提司腰牌,若温衷你不嫌弃,大可收下,今后有什么事情都可交人来办。不光是京城,就是京畿之外,乃至边境之地,也有不少我们的人马,只要亮出此牌,他们都会听命行事。”  第254章 回家 听他作着介绍,李凌也就仔细端详起这块金牌来。发现这牌子光是本身材料已是不菲,十多两重的腰牌全由黄金铸成,当真是压手得很。而其上的雕琢也颇有些精美,两面都雕有浮云纹饰,一面刻着银勾铁画的“皇城司”三字,另一面则是更小的一行“提司所至,尽皆尊奉”。 见李凌仔细观瞧,韦棠又笑着道:“温衷你可莫要小瞧这面令牌,自咱家执掌皇城司以来,也就发出去三块提司金牌,你这块是第四块。持此令牌,保你可诸事无忧……” “公公如此厚爱,下官实在愧不敢受啊。”李凌听后更是心中一凛,便想把金牌退回去。这东西自己要是收下了,不就是变相答应成为皇城司提司了吗?虽然还不知这官职到底如何,但突然变作宦官门下终究不是什么好事啊。 韦棠却把手一挡,笑看着他:“温衷你这是瞧不上我皇城司吗?想来也是,如今皇城司都已经快被人彻底遗忘了,认为只是一座冷僻衙门,无权无势,是我等刑余之人,或是失意者栖身之所。但大家都明显忘记了其实百年前,太祖皇帝就曾在皇城司为官,后来太祖能立国,我皇城司也在其间立下了不小的功劳啊。 “只是随着时过境迁,朝中文武势力越发坐大,尤其是御史台权势日重,才夺了本该属于我皇城司的诸多职权,这才让皇城司空有监察之名,而无半点实权。不过这次之后就不一样了,圣人也有意重新起用皇城司,如此咱家就更需要一些赤胆忠心之人从旁协助,所以温衷……” 他后面的话不用再说,李凌也明白其中之意,心念电转之下,终于是把金牌收了回去:“既然公公是一片爱护之心,下官也不好不识抬举,那就多谢了。” “哈哈,好说好说,咱家就知道温衷你对圣人那是一片忠心啊。”韦棠笑得更欢了,接下来两人间的对话也不觉更亲近,也更放松了些。 如此马车继续向前,很快就停在了离皇宫不是太远的太医院前,韦棠这才先行下车,进太医院把皇帝的意思转达过去。他这次所以与李凌同行,就是为了替他传话,让太医院的外科圣手为李凌疗伤诊治的。 有韦公公出面,又有皇帝的口谕,太医院众医官自然不敢怠慢,赶紧就差人把李凌从车上抬下,然后由三名专攻外科损伤的御医为他看伤治疗,光是外敷的药物就给他上了五六样,而后又有三种不同内服的汤药为他准备妥当。 然后,才由其中最精于此道的太医道:“李大人,你这伤势虽然不是太重,但也不能马虎了,明日开始,每两日就得换一次伤药,再每日三次服此汤药。前者可去痂生肌,使伤愈后不留疤痕,后者则可使伤处尽快愈合,同时不因此外伤损了身子。” “多谢了。”李凌感受着背后一阵阵的清凉舒爽,对方的手段确实高明,之前的疼痛感竟是全消了。 对方则在冲他一点头后又道:“不过这敷药毕竟也很关键,这样吧,还请李大人把府邸所在告知,如此我太医院就能按时把药送去了,也能亲手为大人治伤。” “这个……”李凌本想婉拒,可在看到韦棠冲自己微微点头后,也就顺势答应了下来。这便是得皇帝宠信的好处了,只要拿出这面旗子来,任何人都要尽心巴结着。 直到这里的事情办妥,韦棠才带了几人自行回宫,而李凌则继续趴在车内,直接回府,这让他总算松了口气。这次虽然受了些惊吓,吃了不少苦头,但好处总归也有不少,不但解决了太子永王两边人马的拉拢难题,还让自己有了一定的安全保障,至于韦棠和皇城司,那却是意外收获了。 当然,最近在眼前的好处是,他接下来一段时日就可以养伤的名义好生在家中歇息一阵了,再不用像前段那样每日忙于公务,都跟穿越前做九九六的社畜有得一拼了。 李凌是怀着放松与期待的心情回的家,可是当他的马车来到家门口,却感受到了家中情势颇为紧张。门前明里暗里赫然就有不少壮汉看顾左右,竟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看到这辆陌生的马车过来,还有人主动靠近,似要发难。 直到李凌支起身子露了面,这些漕帮汉子方才松懈下来,有人赶紧进门禀报,也有人好奇打量着他,很想询问他为何是趴在车内回来的。 李凌都还没想好如何回应呢,随着一声熟悉的叫声,月儿已经快速从里头跑了出来:“哥……你总算回来了,可吓死我了……”小丫头双眼红肿,显然刚刚还在落泪,此时却又换上了一副惊喜的表情,直到看清楚哥哥有些狼狈地趴在车内,背上包扎得严实的模样后,她又惊呼起来:“哥,你这是怎么了?” 李凌先是冲她一笑,这才抬头看向她身后,只见更多人匆匆赶将出来,除了李莫云、李通外,万浪和书局里的人也都在此,就连徐沧,此刻居然也在家里,此时一脸的忧心忡忡,而最后一人,却是在看到自己后目光一垂,似不敢与自己对视的杨轻绡…… “你们都在呢,我没事了,有什么话先进去说吧。”李凌支撑着便欲下车,却唬得随他同来的几名护卫一阵手忙脚乱,赶紧劝阻后,从车内取过一副担架,这才小心地将他放上了,抬进家门。 这一幕又把所有人给看呆了,就连巷子里别家看热闹的邻居也是一阵啧啧称奇,不少人可是能认出这些护卫所穿服饰的,那可都是戍卫皇宫的禁军啊。 月儿虽然也被这奇怪的变化给惊了一下,但她更关心的还是自己哥哥的身体,所以赶紧就靠上来,小声问道:“哥,你到底怎么了?这是被人打的吗?他们也太坏了,要不我们就不当官了,回江城家里去吧?” 听着妹妹满是关心的话语,看着她似乎又要哭出来的样子,李凌心里也是一暖,便伸手握紧了她的手:“哥没事,只是之前有些误会,受了点皮肉伤而已。刚刚已经去太医院里看过了,也用了药,将养十天半月就能好。咱们好不容易才有今日,可不能因为这点小挫折就做了逃兵啊。” 月儿还想说什么,可看到哥哥那副郑重的样子,又发现其他人都还在旁看着自己兄妹呢,便脸上一红,轻轻点头没再说什么。 这时,李凌已被抬进了前院的厅堂,众人也先后跟进,万浪最是随意,上前道:“大郎,你可真吓到我了,竟突然被御史台给抓了去,没出什么事吧?” “没事,就是一场误会,又被人诬陷了一番罢了。不过陛下圣明,已经还我清白了,不然我也不可能安然回来不是?而且,陛下还特意让人带我去了太医院诊治,我的伤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李凌这番话却是对所有人说的,然后又一一跟他们点头致意。徐沧趁机上前一步:“温衷,你……是我对不住你,一定是当日之事,才累你受了今日之灾!” “卓吾兄不必自责,虽然和那事有些关联,但即便没有你引人前来,这一关我也是避不过的。不过这样也好,这次之后,我想我已能从这场纷争中摆脱出来,至少短时间里,那两方谁也不敢再与我为难了。” 徐沧脸上却依然满是愧疚:“说到底还是我拖累了你……”此刻他心里已经暗暗做了决定,今后一定不会再参与到任何与太子有关的事情中去,只李凌的遭遇,就让他看清了那些太子党人的嘴脸! 在与众人好一番说话,宽慰了他们一番后,大家也就各自散去。最后,只有杨轻绡迟疑着留在原地,偷眼打量着李凌,半晌才犹豫着上前,轻咬着嘴唇道:“李……李凌,这次是我们漕帮连累了你,我……我代表我哥哥,还有帮中上下给你赔不是了……”说着,深深弯下腰去,一副任打任骂的模样。 李凌笑看着她,知道她显然是有所误会了,以为这次的一切根源都在于杨轻侯强迫着让自己借势除掉柳润声。便笑着道:“杨姑娘不必如此,或许此事的因由起于杨帮主对我的利用,但说到底还是我身在朝中,无法自主的缘故。” “你……真不怪我们?” “说不怨你们终究是有些假了,不过毕竟你们也没真想害我,而我又未真因此受太大损伤,所以……不过我希望今后你们有什么谋划还是先与我说明为好,如此双方才能配合着来,而不是让我到死也是个糊涂鬼。” 李凌这话说得已不算轻了,也让杨轻绡更感心虚,只能点头道:“我记下了,下次见着哥哥我一定会如实告诉他的。” “嗯?”李凌听出她话里隐藏的意思,略有些好奇地挑了下眉。 杨轻绡这回还真就老实作答了:“因为柳润声被拿下,江南生出了不少乱子,哥哥正带兄弟们应对着呢。他不想让我太过参与,所以就让我暂时留在京城,照看这边的生意……” 李凌点点头,也没再多说。此刻放松下来,这两日的疲惫瞬间袭来,竟让他就这么睡了过去。  第25章 尚未结束(上) 接下来十来天可以说是李凌自入京以来最为闲适的一段日子了,他不用为考试或是差事犯愁,每日里睡觉到自然醒,然后就在家里歇养着,和月儿说说话,又或是与万浪他们商议下月报的安排事宜,几乎都没花多少心思。 唯一让他稍费脑筋的,却是月儿辛苦写出来的那本小说——自确知哥哥身上的伤并无大碍后,月儿便有些忸怩地将这本自己的“处女作”交给李凌,然后红着脸就跑了。 李凌好笑地看着妹妹逃跑的背影,这才一张张稿纸的仔细读看起来。这一看下,也不觉有些佩服起自己妹妹的脑洞来,她居然就把两种在市井间颇为流行的才子佳人流与求仙问道流小说主旨给捏合在了一起,写了个在仙界的痴男怨女苦恋后终成正果的故事。 其中的一些情爱桥段显然是学的某些才子佳人小说,然后把那考功名的曲折换成了修仙,看着倒也颇有些意思,至少放到这个时代也算是开创流派了,这让李凌看得连连点头。 随后,便让人叫来了躲回自己房间的妹妹,又悉心指点了一番,告诉她一些可以改进的地方,这才打发了小丫头继续回去修改小说。当然,也鼓励了她,只要修改完善,这次不光会在纵横月报上刊登这篇小说,还会刊印成册发卖,这可让月儿高兴得连声欢呼。 而除了这些家中店里的琐碎事外,李凌倒也和户部的一些同僚有过接触。其实说同僚也不是太准确,事实上这段日子上门问候多是衙门里的书吏人等,真正的官员却没人上门。 可即便如此,李凌还是从他们口中知道了一些户部内部的变化来,比如承发房的几名差役被直接开革,而作为侍郎的边学道也因为这次的事情被朝廷斥责,令其在家中闭门思过;同样受到牵连的,还有陆佑等与李凌一起安排边军粮食事务的十来名官员,他们或是以其他理由调职,或是被罚了俸禄,连陆佑,本该到手的郎中之位也被人顶替,依旧只做他的员外郎。 当听完这些消息后,李凌在叹息之余,也不觉有些惭愧,要说起来,很多人确是受了自己的牵连啊。尤其是陆佑,他对自己还算是有些照顾的,却因为这次的事情错过了多年以来唯一一次换一身红色官袍的机会,想必这位上司现在必然是在家中怨恨自己吧…… 不料这次李凌却是猜错了,就在中秋节后的一天傍晚,他认定了怨恨自己的陆佑却突然上门,这实在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赶紧就让人帮自己换上衣衫,亲自出迎:“不知陆大人光临寒舍,下官有失远迎,还请大人不要见怪啊。” 一面行礼说着话,李凌一面偷眼打量着对方。陆佑此时却是面带微笑,左右看看这宅院的环境,扶起他道:“温衷过谦了,你这宅子要算寒舍的话,那本官的宅子却是连人都住不得了。” “这……”李凌一下都不好接话了,却惹得对方哈哈一阵畅笑:“说笑而已,你不必放在心上。” 看得笑得欢畅,引客去厅内就座的李凌心里却是越发疑惑了,待到双方入座看茶,略作寒暄后,便忍不住问出了心底疑惑:“大人您就不怪下官吗?” “怪你?刚开始时,本官确实颇觉恼火,觉着你差点就害了我,不过之后再冷静想想,也就能明白你当初的处境下,如此做已是最好的选择了。真论起来,要不是你来了这一手,只怕本官现在就不是郎中无望,而是连这员外郎的官职都保不住,甚至于要锒铛入狱了。” “大人……”李凌有些感动地想说什么,却被陆佑摆手打断:“你听我说。具体内情,本官虽然知之不详,但当时太子与永王双方以我户部为战场厮杀我在之后还是可以看出端倪来的。 “也只有温衷你有这等手段与胆量,敢把所有人都耍弄一遍了,换了他人,只怕真就要带着我等户部官员冲杀到这场纷争第一线里,到那时,真就连死都不知是怎么死了。 “你可知道,就在这短短十几日里,不光是咱们户部,朝廷其他各衙门,也多有人因为各种名目而被降职罢官,尤其是御史台,此番更是损失惨重,前后共有十多个言官被直接逐出衙门,他们都是在之前上疏弹劾咱们户部之人。 “说到底,咱们也好,他们也好,那都是太子永王一党手中的刀剑,压根不由着自己来决定做什么,至于后果就更不好说了。而且我还听说了,不出半年,江总宪怕也要官位不保,只能提早致仕了。” 说这些话时,陆佑一脸的心有余悸,而李凌听完这些朝中变故后,也是面色凝重:“这场风波竟牵连了这许多人吗?” “是啊,所以我后来也就释然了,甚至对温衷你都多了些感激,要不是你临时用计,给他们来了个偷梁换柱,只怕我们的下场会比他们都不堪十倍。到那时,才真叫走投无路啊。” 李凌看得出来,这番话乃是发自陆佑的肺腑,他也确实被这一场风浪余波给吓到了,便拱手道:“大人能理解下官苦衷,真叫下官汗颜哪。当时之事,下官也确实是想不出更好的对策来,只能赌上一手。总算运气不错,才没有深陷其中,不过终究还是连累了不少同僚。” 陆佑摆了下手:“你不必如此,官场之上素来如此,尤其是在波谲云诡的京师,往往一个浪潮起落,就有无数根本无辜的官吏就此遭逢灭顶之灾。所以你我要做的,就是妥善保护好自己,莫要被人利用了。” “下官谨记在心。”李凌由衷说道,随后又试探着道,“对了,大人,既然京城官场如此凶险,咱们为何不离开此地,去地方避避风头呢?”这确实是他最近想到的一个办法,远离这儿的纷争,毕竟自己人微言轻的,哪怕有皇帝罩着,在京城也不安全啊。陆佑却是一声苦笑:“你道大家都傻吗?不瞒你说,如今朝中中低层的官吏,哪个不想去地方任官,可这却是谈何容易啊。” “这……任地方官很难吗?”李凌不解道,他之前还真没关注过这一点。 陆佑见他果然不是太懂,就帮着释疑解惑:“这京官想去地方任官,说易也易,可要说难呢,却也是困难重重。 “说容易,是指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们,他们想要去地方任一主官自然轻而易举,甚至有时候因为做错了事,也会被远贬出京,任一地知府知州什么的。不过如此一来,他们再想回朝,却也难了,非得立下大功,或是陛下要用到他们,才会特旨召回。可即便如此,再回朝中,怕也不可能如当初般大权在握了,几年蹉跎下来,恐怕早被原来的下属超了过去,原来的位置也早被人占去。所以说,能轻易去地方者,是绝不会离开京师的。” 李凌点点头表示理解,随即又问道:“那所谓的难的呢?” “难的就是如你我这样的京中小官了,我们在此志向难酬,差事繁多,而且一旦衙门里出了什么差错,过错也将推到咱们头上——就跟这一回似的,最后担责的便是底层小官吏了。 “所以对我们来说,能授一县令就是最好的前程了。但是,本朝自太祖时就有规矩,非经府县不入中枢,如此一来,这些地方主官也就成了许多有背景,有势力的官员争相夺取的香饽饽,是怎么都不可能轮到咱们头上的。 “而且即便是真有靠山者,尤其是那些新科进士们,没有在京中官衙内历练三五年,有了一定的资历,怕也不可能被外放任一地主官啊。” 李凌一愣,这才明白小小的县令知府什么的居然还藏着如此隐情。而这么一看,自家老师还真是背景深厚了,居然只在翰林院中三年,便被外放任了江城县令。相比起来,自己要做到这一点,怕是要用上更多时间了。 见李凌蹙眉深思,陆佑又笑着道:“反正本官也从没想过能入中枢,自然也不想去地方为官了。只要能再进一步,让我他年以红袍致仕,便心满意足了。” 顿一下,他又道:“不提这些丧气的话了,我这儿还有个消息,或许能让你感到解气。” “哦,却是什么?”李凌忙收回心思,好奇问道。 陆佑略压低了些声音,说道:“就在昨日,宫里传出消息,说是两位宰相看过你呈递上去的文书后,发现依然存在问题,认定了军粮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冬季之前送达前线,所以在请示过陛下后,已决定驳回北疆出兵之请,他们的所有计划皆已落空!” “哦?”李凌眉毛略略一挑,只是一笑,并没有太过兴奋。而见到这一反应,陆佑又是一怔,随即就明白了过来:“你……早就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了?” 第256章 尚未结束(下) 陆佑也是个聪明人,只看李凌此刻的神色,就已猜到了一些隐情,心思转动间,更是加了一句:“莫非如此结果乃因你而起?” 李凌只是笑了下,既未承认,也没否认,而是慢悠悠道:“大人可还记得当初的文书账目与后来的有何差别吗?” 此事大家早已心照不宣,陆佑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便笑道:“当然,前者取的是湖广之粮,后者却要从江南调粮。” “看似只是略改了一个地方,可真放到军粮调度上,难度却何止增了一倍!大人该不会以为从湖广到北疆与从江南到北疆的路程是一样的吧?” 陆佑这才一拍桌案,明白过来:“我怎么就没想到有此一差别呢!是啊,自江南北上的路程可比湖广运粮多了三成,如此一来,时间上只怕就要增加一两月不止了。” “不光只是如此,还有运粮途径的不同。下官在那一份文书上用的就是水运,而非陆运,如此一来,行程自然更慢。而且,我还特意隐去了最关键的一点,那就是秋季之后便是枯水期,漕河水位下降,再想走大船可就极其困难了,哪怕漕河两岸的纤夫都被征调拉船,怕也无法让行船速度达到春夏季节的一半,这就会让粮食北上的速度更慢,只怕开春前都很难把粮食运调北疆了。” 陆佑一面听着,一面也在心里做着思索盘算,最后也不得不承认李凌的算法是完全正确的。自江南调粮北上所要消耗的人力物力和时间只怕比从湖广调粮多出三倍都要有余啊! 而这时李凌还有话说:“其实这些难处若朝廷真有心去做,终归还是可以克服的,但有一个更大的难题,别说我们户部了,就是陛下正式下旨,怕也无法在今年内得到圆满解决!” “哦?那是什么?” “江南粮食的筹措!” “嗯?此话怎讲?我们这次调用的不是官仓存粮吗?只要一个命令传达下去,各仓按令而行,自然用不了多久就能把粮食筹备齐全,却算什么难题?” 李凌看了他一眼,见他真是一副认定了的样子,便知道一直只在户部当差的陆佑是完全不知地方猫腻的。当下,就仔细做了解释:“大人可知道每年存入江南各地官仓的粮食有多少?” “这个……近两年每年收上的税粮,除了一部分由转运使司押送京城,还有至少七成是留在当地的,毕竟要防不时之需嘛。至于具体数目,应在八十到九十万石之间。” “是啊,江南确实是我大越钱粮重地,只此一地,就可抵得过朝廷三成的粮食收入了。”李凌感叹一声,随即抛出一个问题,“这许多的粮食存入仓库,却做何用?” “我不是说了吗,以备不时之需!” “可江南这两年里,几乎年年丰收,官仓存粮既不用拿来接济灾情,也不用平抑粮价,这个所谓的不时之需就成一句空话了。而粮食这东西可存不住啊,三年之后,因为当地的气候关系便会彻底发霉再不能用,岂不是浪费?” “倒也是……”陆佑皱起了眉头来,这点别说他了,恐怕朝中许多人都未曾注意到,或者说,他们看到了,也没往心里去。 李凌叹了口气道:“所以说,天下各地官员都想去江南为官呢,因为那儿确实是个肥差啊,光是这些存粮,只要用得好了,就是一笔不菲的收入,甚至是俸禄的几倍不止。” 陆佑闻言悚然而惊:“你的意思是江南官员有把粮食外卖的举措?” “是江南所有官员都有此做法,毕竟粮食放在库房里白白发霉,还不如早些卖往别处,赚些钱财实在呢。” “这……他们怎么敢……这可是朝廷的粮食,他们就不怕出了事,自己因此官职,甚至人头不保吗?” “他们当然怕,但当做这事的官员足够多,多到整个江南官官如此,大势之下,自然也就没什么顾忌了。毕竟法不责众,即便朝廷知道了些什么,难道还能把几百江南官吏全给拿下法办不成? “更何况,他们也是有所准备的贩卖官粮的,比如一早就与当地大粮商谈妥了,一面由你贩卖粮食,利润也能分他一些,另一面,若哪时朝廷真派官员下去查访,他们便会把粮商的粮食先取来放入仓库待查,如此自然也就查不出任何破绽来了。当然,也有例外,比如这回般,要是朝廷突然要把江南存粮一次调用,那库中存粮所余不多的内情就会被暴露出来了!” 陆佑这回是真听得目瞪口呆,怎么都想不到江南官员的胆子会这么大,心会这么贪。愣怔了半晌后,他才迟疑着道:“你所言确实?可你又是怎么知道此中内情的?”要知道他在户部多年都不知其事,一个才入朝廷的年轻人怎么就会对此了如指掌? 李凌笑了下:“下官自然是从别处听来的,毕竟那些江南官员想要把粮食贩卖出去还是得经过他人之手的,比如商人,又比如漕帮……”他的消息自然来自漕帮! 因为和前江南巡抚柳润声的深仇大恨,漕帮一直都在寻其把柄,这等倒卖官粮的举动自然也在他们的注意中。不过,就跟刚才所说,整个江南贩卖官粮的人实在太多,真就是牵一发动全身,甚至可能让朝廷投鼠忌器,所以最终他们也没拿此事发难。 不过相关内情他们还是全部看在眼中,之后李凌也从他们口中知道了一切,这才有他换湖广粮为江南粮的做法。并在之后深信,只要此事报上朝廷,就必然会有深知其中利害的官员出面制止,而且就连借口都是现成的,句是刚才提到的那两点。 足足愣了有盏茶工夫,陆佑才再度感叹道:“温衷你果然算计极深啊,所以就连此番战事不可能再起都早在你意料中了?” 李凌点头:“其实就是陛下,我想他也不希望有此一战。毕竟我大越边军才刚在鬼戎手下吃过亏,军心未必多盛,此时贸然出兵,胜了倒也罢了,可要万一败了呢?那时,后果却不是任何人能承担得起的。 “所以像这样的结果其实挺好,既给了外虏以一定压力,又不至于真冒险出击……”还有一点李凌不能说,那就是皇帝显然是不希望太子真在边关立下军功的,那会让太子声望大盛,从而影响自身。 既然对北用兵无论胜败都不是皇帝所希望看到的,那李凌自然就可放手施为,借皇帝和一些江南籍官员的手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了。 陆佑或许不清楚李凌的全盘想法,但光是对方提到的一些内容,已让他由衷叹服了,最终苦笑道:“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与你一比,本官真就要感到汗颜了。” “大人言重了,下官也就是仗着一点小聪明,聊以自保罢了。”李凌忙谦虚了一句。 陆佑摇摇头,又是一叹,随后才道:“既然温衷你有此等谋略,我也就放心了,即便接下来侍郎大人可能要针对于你,想必你也足以应付。” “嗯,大人此话怎讲?”李凌顿时眉头一皱,赶紧问道。 “这也是本官在衙门里听某些人私下提到的,只说侍郎大人背地里恨你入骨,只怕等你伤愈回到衙门后,就会让你吃些苦头了。” 李凌苦笑,自己这回固然是以过河小卒的能力把太子和永王两方势力都给耍弄了,也保全了自身,可如此一来,也是彻底把两方势力都给得罪死了。哪怕现在他们不敢明着对付自己,可边学道身上户部侍郎,真要给自己小鞋穿还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看来接下来自己的日子怕是很不好过了。 不过李凌并不后悔,因为相比于成为被人随手牺牲的弃子,眼下已是最好的结果了,至少现在自己还有一定的自保之力。何况,这回还得了陛下垂青,又与皇城司搭上了线,自己也不是完全没有反击之力。 “多谢大人提醒,下官明白了。不过我也不会束手待毙的,无论他用什么手段,我接着便是!”李凌说着,脸上已满是斗志与坚毅之色。 陆佑见此,又是一愣,这才起身告辞:“希望你能化险为夷吧,不过这一遭,本官是不会奉陪了。”表明立场后,他便匆匆而去。 李凌起身相送,最后立于庭中,目送其大步而去,半晌后方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来:“看来事情尚未结束啊!好吧,既然非要再斗下去,我就奉陪到底,倒要看看你能拿出什么样的花招来了!” 说实在的,除了一开始的紧张后,李凌还真不是太担心。因为他很清楚,现在大越官场中的规矩是他这样的朝廷官员的升降去留完全不是由本衙上司来定,而是把意思转交吏部后,再由吏部做最后决断。 既然多了一道手续,他自然就有回旋余地了! 第257章 清吏司滇南主事(上) 八月已入下旬,随着几场小雨,天气转凉,秋意更浓。 不过对洛阳城的百姓来说,天气的转变对他们来说早已习惯,自然不会太过在意,如今大家议论最多的,除了偶尔从官府里泄露出来的关于北击鬼戎一战不了了之的消息外,便只有新上市出街的一期《纵横月报》了。 虽然这才是纵横月报的第四期,但它在这座大越都城的百万人口中已有了不小的口碑,至少对那些识字看书的普通百姓眼中,这月报可比寻常书籍更有意思,更让他们趋之若鹜。 这既有报纸价格远比动辄数两银子的书籍小说要便宜的关系,更关键的还在于那里头的内容也更接地气,尤其是六七月两期报纸上的关于天雷伤人的一番争论,更是叫人看得津津乐道,以往大家哪看过读书人如此以笔为刀枪地互相用文字争论道理啊。 至于报上已刊载了数期的两部小说,更成了八成以上读者念念不忘的保留项目,多少人在每期报纸到来前都会把之前的内容翻来覆去地看上几遍,然后再心心念念地等待着新内容的出现,当真是叫人望穿秋水啊。 故而,当八月这一期报纸正式出街时,只一天时间里,就卖出去了四千多份,然后等到月底时,这回的报纸销量更是达到了惊人的万份之多。当这一书局反馈到书局时,饶是万浪他们已经有了一定的准备,还是惊得不轻,随即便是大感激动,这报纸销量一旦破万,他们的影响真就太大了。 同样获益的还有之前在报上签了三期广告的回春堂药店和申家布行。这两家店铺本来在京城里完全是默默无闻的小透明,远不是同行大店的对手,每日里也没几个客人。但自从上月在纵横月报上有了广告后,名气便迅速提升,之后一月间,每日里客人不断,营收一下就翻了数倍。 做买卖的人对这方面的反应自然是最快的,于是到了此时,纵横书局都不用再特意跑去各家店铺推销说服,让人在自家报上打广告了,一些生意不怎么样的商铺掌柜东家就自己找上门来,提出要在报上给自己的店铺打广告。 对此,万浪早得了李凌的提点有了准备,便只选那些因为被同行打压,或是新近才开,未有名气的店铺谈妥生意,毕竟纵横月报自家的口碑也是相当重要的,可不会给那些质量奇差的店铺打广告骗人。 当然,到了此时,广告的价钱也就不一样了,像酒楼、药铺等等店铺,直接就开价一月五十两,稍微小些的布行米行什么的,则是一月四十,竟是之前的三倍。 可即便如此高价,在看到效果后,众商人也没有太多犹豫,当下就拍板交钱。到了这一步,纵横书局算是真正在洛阳城里打开了局面,也赚到了第一桶金,接下来就是拓展业务,让报纸卖到更多人手中。 不过万浪也没能高兴太久,就在敲定广告合约的次日一早,就有人带来了个坏消息——昨日,又有一份全新的,名叫《洛京月报》的报纸在市面上发行出来,显然是来抢纵横月报生意。 这让万浪一阵紧张,赶紧又叫人前往打探这报纸的来历,并买了一份仔细翻看。等到中午时,才知道,这报纸却是由京中三家书局联合办出来的,而报上的内容嘛,也学着纵横月报,既有本城一些新闻,也有后边的小说,几乎就是个翻版了,直看得他一阵大怒。 “岂有此理,这不是明抢人生意吗?”怒骂两声后,万浪是彻底坐不住了,当下坐了马车直奔李凌住处,想着与他商议对策。 不想当他抵达,敲门而入,才知道李凌竟不在家,而是去了衙门当差了。这让他微微一怔:“大郎不是还在养伤吗?怎么就又去衙门了?” “万公子有所不知,我家老爷早在前两日就已伤愈,三天前便去衙门消假了。” “是这样吗?那……我就在此等他吧,总不至于今晚又不回来吧。”事关重大,万浪心里也没个章法,只能在此等候。 而此时的李凌,却再次来到了边学道的公厅前,稍稍定神后,依旧恭敬行礼:“下官李凌见过侍郎大人,不知大人传唤下官有何吩咐?” 前两日,他回到衙门后明显感觉到同僚对自己的态度有所不同,是既有敬畏,又带了点疏离。显然,是之前那桩事情让大家都留下了不一样的印象,再加上有些人刻意散播对自己不利的消息,所以使他在户部情况不是太妙。 本以为也就如此了,不料今日午后,却有边学道那边的人又来传话,说是侍郎有事交代。既然是上司相召,李凌即便心有疑虑也只能过去了,此时站在门外,稍稍低头的他还偷眼打量着案后的边侍郎,发现他比之前可要憔悴消瘦了些,显然最近的压力可是不小啊。 边学道并没有晾着李凌以为报复,很快就停笔抬头,脸上也挂着和以往一样的笑容:“温衷来啦?进来说话吧。” 要不是自己就是参与者,清楚之前发生了什么,李凌都要以为对方和自己没有半点矛盾呢。但越是如此,越叫他心生警惕,当下便小心入内,恭敬行礼:“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你不必如此生分,你我虽然因为一些小事稍有误会,但本官还是很看好你的。”边学道依旧是那副亲切的样子,先让李凌落座,然后又关心地问了下他的身体情况,这才转入正题:“若本官记得不错,月初时就已将你提拔为我户部主事了吧?” 李凌心头一紧,却还是老实点头:“正是,这还得多谢大人的提携爱护啊。” “呵呵,你也不用谢我,你既然有能力,自当获得提拔。本官也相信,一个小小的户部主事远不是你官员生涯的终点,只要接下来你办事依旧出色,用不了几年,说不定连本官这侍郎之位你也能坐上一坐了。”“大人此言下官可不敢当。”李凌赶紧起身,一派惶恐地说道。 边学道又一摆手:“坐,不必惊慌,本官所言皆是出自本心,绝无讽刺之意。今日叫你来,也是为此,你之前虽已被提为主事,但终究还是缺了职权在身,总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意思。 “当时是因为事起仓促,所以没能准备个合适的差事。现在有了,就在半月前,我户部有一名主事因病辞世,所以经过一番人员调动后,便在清吏司中空出了一个职缺,你正好就可补上。” 见对方说得认真,不似作伪,李凌都有些糊涂了,难道真是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对方确实没有打算报复自己?口中则赶紧称谢:“下官多谢大人栽培!却不知是何地主事?”清吏司主事各管一省财税,在朝廷里也算是重要的官职了,若做好了,还真很容易出政绩,从而获得提升。 边学道笑吟吟看着他,慢慢说道:“这次给你安排的是,户部清吏司,滇南主事!温衷啊,你接下来可要好好做事,莫要辜负了本官的一片苦心啊。” 李凌脸上的笑容却在这一刻倏然收敛,双眼更是猛然一缩!果然,对方说得好听,却还是展开了对自己的打击报复啊! 是的,这个清吏司滇南主事可是一份实实在在的,毁人不倦的苦差事了,在其位上的许多户部主事都是黯然收场,几乎没一个能有好下场的。 只因为这户部主事所做的,就是通过制定一年的财会来让朝廷从地方征收税赋钱粮。而这,可是一项颇考验官员计算能力,和对当地情况了解程度的差事。你得通过当地的贫富,并预判下一年的收成和有无天灾来报出数字来。 而这,还只是开始,要是次年该地送来的钱粮税赋与你报上的数字相符,自然算是功劳一件——一般来说这也是必然的事情,毕竟朝廷对地方有着绝对的控制力,谁敢拂逆呢? 可要是地方送来的税赋钱粮远比你所定的要少,一旦朝廷或是上司追究起来,这责任可就大了。而滇南这等偏远蛮荒之地,就是大越国中少有的几处必然交税不足的所在,而且朝廷很多时候,还不好拿他们怎样,毕竟当地汉蛮杂居,行的是羁縻之策,连许多官员都是当地世袭的土官。 但出了差错,责任总要有人来扛吧,于是,清吏司滇南主事就成了那个替罪羊,几乎每两三年,就会因办事不力而直接被罢官去职,严重的,甚至会被扣上其他罪名,到时锒铛入狱都有可能。 这,便是来自于边学道的报复了,也是如今他在不引起大风波的情况下所能做到的最稳妥的安排。而面对如此报复,李凌还真就半点反对的办法都没有,谁叫他是户部主事,得听从对方的调遣行事呢。 不错他确实说过官员升降什么的都由吏部来定,但问题是,给你什么差事,却是上司做的决定啊。 第258章 清吏司滇南主事(下) 第258章 清吏司滇南主事(下) “李主事,你这是觉着本官的这一安排欠妥,不想受命吗?” 边学道略带森然之意的话语传入耳中,方才让李凌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赶紧回话道:“下官不敢,下官只是担心自己难以胜任如此重责,辜负了大人的一片苦心啊。” 边学道斜睨了他一眼,又笑着摆手:“你不必过于自谦,以你的才能,本官相信必能把这份差事办好。喏,这就是相关文牒了,你且收下吧。”说着,就把一些衙门里的差事文牒推向李凌,示意由其签字确认。 话说到这一步,李凌也不好再做推辞,只能上前欠身谢过,然后就在对方的注视下,把自己的名字签在上头,又不随身携带的一枚小印的印章也按在了文牒上。如此一来,就算是彻底确认他从这刻开始便是户部清吏司滇南主事! 在确认其上没有任何问题后,边学道脸上的笑容才又亲切了些:“很好,待会儿本官就让人把相关文书账目都送去你那边。对了,还有一点得让你知晓,就在前几日,你前任官已把明年滇南的税赋账目都做出来了,本官也看过没有问题,所以说接下来大半年里,你应该不会太忙。” 这话要是放在其他位置上,只会让新任官员大感高兴,毕竟谁不想自己的差事能轻省些呢?可李凌却在这一刻神色一变,对方这手是玩得真绝啊,是彻底不给他半点回旋余地了。 但官大一级压死人,当了侍郎大人的面,他还不好提出异议,只能强自压下心中怒意,再度抱拳:“下官多谢大人照顾,今日之事我必不敢忘。” “哈哈,些许小事而已,也算是回报你之前为我户部所立之功了。去吧,好好干,本官可很看好你啊。”说完边学道就把手一摆,示意李凌可以出去了。 李凌依旧礼数周到地跟他行了一礼,这才匆匆离开。而在目送他远去的背影时,边学道脸上的笑容也变得讥诮起来,他相信待到明年收税时,便可堂堂正正地将之踢出衙门,甚至治其一个办事不力的罪名了。 当李凌回到自己和五名同僚共属的公房时,便发现这几位看自己的眼神都带着玩味甚至是幸灾乐祸,显然他们已经早一步知道此事,得知自己成为滇南主事了。 这让他心中越发憋闷,而随着一些差役人等将相关账目不断搬来,他随手取过刚定下的明年税赋时,心中更是一阵发凉——三十四万六千二百两,这就是前任滇南主事在离任前定下的明年该地要交付朝廷的税银! 这个数字放在其他地方自然很不起眼,别说一省了,就是一府都嫌太少,若是到了江南,那就是一县一年所交税银的数字而已。但要是把地方换成滇南,情况就完全不同了,若李凌记忆不错,这几年里,滇南税赋就没超过二十万两的,而且还有几年更是一两银子都没有送到京城。 看着这个数字,李凌的脸色已阴沉到了极点。边学道把这么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交到自己手上,就是明摆着要用正当理由处置自己,而且还叫人挑不出半点错来,就是皇帝都不好维护。这是真真正正的阳谋,是官场中最难防备应对,却又不得不面对的可怕手段了。 在发了好一会儿怔后,李凌才突然起身,在其他同僚诧异目光的注视下,大步出门,直奔不远处的陆佑公房。不过他今日找的却不是陆佑,而是项大幸。 被李凌强行拖到某处清静角落的项大幸一脸的茫然:“温衷你这是做什么?” “我有事想要请教你,希望你能尽可能地给我一些参考。”李凌神色凝重地看着他,见对方也郑重点头,他才又道,“滇南这些年交朝廷的账目你可还记得吗?” 项大幸不愧是多年来对户部过往账目了如指掌的存在,当下便点头:“十五年来,当地的账目我都记得呢。” “那你觉着朝廷能一年里从当地收到超过三十万两银子的税吗?” “这不可能。”项大幸当即摇头,“滇南本就贫困,人口也少,再加上当地交通闭塞,商路不通,所以无论是农税还是商税,都难有起色,多年来税赋寥寥,别说三十万了,就是二十万都做不到。” “真就一点希望都没有?”李凌的脸色愈发难看,盯着他道。 “你这么关注滇南税收做什么?”项大幸先是疑惑地问了句,随即才猛地反应过来:“你……你不是委以滇南主事了吧?” 李凌苦笑:“不光如此,而且还被定了个三十多万两的税银要求。” “这怎么可能做得到?纵然当地真有丰收,那些好处也全入了地方土官之手,朝廷委派的官员根本就收不到多少税啊……”项大幸一脸担忧地看着他,“真就没有办法推了这差事吗?” “你说呢?” 项大幸低头无言,想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朝廷官员又不是市场买卖,哪有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道理? 不过李凌倒没有完全气馁,而是继续看着他:“其实我想问你的是,就你所知,这些年来滇南最多时曾交了多少税银?” “这个我倒真还记得,应该是显隆十八年,滇南交付朝廷的税银达到二十二万两之多,当时的滇南主事还因此在吏部得了个上中的考评,次一年就被提拔……” 李凌眉毛一挑:“当初是怎么做到的?” “我当时也已在户部当差,倒是听人提了一嘴,说是那位主事为了尽快摆脱这个要命的官职所以就定了个比上年翻倍的税款,然后便去和几名滇南的同年求助。结果,当时他的同年中真就有一人是滇南某土官的子嗣,由其出面,才把差事给办成了。 “不过这也是唯一一次例外,之后多年,滇南就从未有哪一次的税银超过十五万两,所以才被我户部所有主事所畏惧,谁都不想沾这边啊。” 李凌心思快速转动了起来:“也就是说,其实滇南是可以交出更多税银来的,只是因为某些缘故,才看着如此穷困?” “或许吧,到底内情如何,我就不得而知了。” “那你说,要是我去一趟滇南,和那里的官员土著聊聊,能不能让他们帮我这一回呢?” “你……你想去滇南?”项大幸更感吃惊,大叫出声,“这也太冒险了,且不提朝廷会不会让你离京半年以上去西南,光是那万里之遥,路途上的凶险,以及当地更为诡谲凶险的环境,就不是你我这样的读书人所能应对的。而且,就算你真运气很好,安然抵达了滇南,真要说服那里的土官人等,怕也是不可能的。当地之人不遵教化,不受王命,怎么可能因为你到一场就上缴多倍的税银呢?” 这些问题直问得李凌不知如何作答才好,他也是因为骤然遇到难题,才想到了这么个解决之法,至于到底合不合适,却是不好说了。 “温衷,你可不要胡来啊,此事实在太凶险了。即便差事办不成,咱们最多就受些申斥,就算真因此丢官,也比把命搭上要强!”项大幸继续劝道,他是真关心李凌,生怕对方急切之下干出鲁莽糊涂之举来。 李凌也有些感动地看了他一眼,这才笑道:“你放心,我可很珍惜自己的性命,没什么能让我不顾自己的安危。你说的是,此事还有的是时间,我可以从长计议,再找别法应对。” “那就好。”项大幸这才松了口气,又有些赧然道,“只可惜我能力有限,在此事上实在帮不了你什么……” “不,你已经帮了我不少了,至少让我知道最后还有这一步路可走。”李凌却由衷说道,又冲对方一抱拳,这才各自散去。 就这样,重新有了确切职权的李凌在衙门里无聊坐了半日,到了晚间才回家去。在此期间,他是想得更明白了,边学道这一招既是可以做到名正言顺地处置自己,同时也有着一定的拖延目的。 因为若是现在对方就揪着某个错处处罚自己,一旦报上去就会被皇帝所知,而之前的事情还没几日呢,皇帝自然不可能任其打击报复了。但是,等过了大半年,早已时过境迁,说不定皇帝都把自己给遗忘了,边侍郎再以如此正当的理由处置自己,便轻而易举,叫人挑不出半点毛病了。 “所以说这当官的果然心黑手毒,我身在官场,今后还是得更加仔细提防才是啊。当然,更重要的,还是能尽快往上爬,不能老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每次都要以命相搏!” 当最后下车时,李凌心里已有了一定的想法。但随即,他又调整了心态,可不愿让妹妹知道自己的难处,从而影响了她。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出车后看到的却不是月儿的笑脸相迎,而是一脸愁容的万浪走了上来:“你可算回来了,咱们的报纸可遇到对手了……” 第259章 早有应对 到书房坐下,喝着热茶,听万浪把书局遇到的新问题说来,李凌脸上不但未见担忧,反而露出了一抹微笑来。这让万浪大感意外:“你看着怎么一点都不担心咱们报纸的生意啊,还笑得这么欢……” “要是我说早猜到会有这样的竞争出现,反而觉着他们下手太慢了,你信是不信?”李凌依旧是笑吟吟的问了一句,却让万浪一愣,沉吟了一下,才道:“你真早猜到有人会跟着出报纸?” “这有什么难猜的?咱们的纵横月报能被任何人买到,就连咱们是怎么赚钱的只要看过这两期报纸的人都能想出来,所以别人觉着大有可为跟进入场不正在常理之中吗?” 万浪不觉点头,但随即又道:“不对,我不是来问你此事是否正常的,我是来找你商议对策的!这家洛京月报一出,不是抢咱们生意吗?” “万兄,你这却是想错了,谁说出了一家新的报纸就会抢咱们生意了?洛阳城百万人口,识字看书者也有二三十万,可咱们的报纸最新一期也就卖出去区区万把份,这边的市场很大,它又怎可能对咱们有威胁呢? “在我看来,恰恰相反,洛京月报这一出,只会帮我们把局面进一步打开,让更多人了解并接受报纸这一读物,从而让咱们的报纸卖得更多。你想想,这段时日咱们虽然使了不少力,可报纸依旧只在东城一带卖得好,其他三城却是读者寥寥,这就是影响不够的表现了。 “但那三家书局联手办的这份洛京月报就不一样了,以他们多年的人脉店铺关系,将报纸深入卖去四城皆非难事,而咱们要做的,就是积极跟进,如此多了不敢说,让销量翻个两三倍当非太难。” 李凌这番话直说得万浪半晌无言,而在一番思忖后,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好像还真就是这么回事……” “洛阳的卖报市场这么大,不是我们一家能吃光的。更何况,报纸之间固然存在一定的竞争关系,但也不至于说完全的水火不容,谁说百姓买了他洛京报后,就不能再买咱们的纵横报了?毕竟报纸价钱定得极低,每月拿出几十文来,对每个寻常人家来说也只是小事而已。” “话虽如此,可我心里依旧不太舒服,咱们辛辛苦苦,想出各种法子来开办报纸,结果才刚见起色,人家就跑出来抢吃的了。” “商场之上素来如此,有的时候比的并不是谁先,而是谁的东西更好。所以在我看来,咱们纵横报想要不被人比下去,最要紧的就是把自身报纸内容做好了。你可还记得第一期的花魁素月吗?” “自然是记得的,正是有这花魁一事,才让咱们一下就打开了局面。” “那接下来就再找他们,这也是我早前就与他们商定了的,几月下来想必之前的那股风也差不多了,该再添把火了。这一回就来一段二公子争美……我想这等故事,足以让城中许多人看得津津有味了。” 在听李凌把这段设定好的故事道出后,万浪脸上也露出了兴奋之色:“这倒真是个好故事,放到报上一传播,必然叫人争相一睹。不过,这两个贵介公子却从何处去寻啊?” “这个就让红袖招的人想办法,他们在京中立足多年,这点人脉还是有的。”李凌笑了下,“另外,报纸上的内容不光要有趣闻轶事,还有多刊登一些有争议的话题,然后将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分别在两期登出,要是效果好,再上第三期……如此,大家才有一直追着看报的兴趣,当买咱们纵横报形成固定习惯,咱们就彻底立于不败之地了!” 仔细听着李凌的建议,万浪脸上的急色也终于彻底消失,到最后,更是由衷叹服:“我都不知你脑袋里到底怎么就藏着这许多的念头,本来我还担心其他报纸出来后会给咱们带来冲击呢,现在倒是彻底放心了。” “呵呵,早在决定办这报纸时,我就已经把后面的应对都想到了,只等别家报纸出来推咱们一把。对了,还有最后一点,你让老周找些经常南北走船的漕帮兄弟,让他们把自己多年下来的见闻都说出来,然后再让咱们书局的人记下来后转化成故事刊登到每一期报纸上,我想这些故事足够吸引人,而且也能让我们出报更容易写。” “这倒真是个好法子,我明日就让老周找人。”万浪再度拍案叫绝,随即由衷道:“这下我是真服了你了,真是什么都想到了,咱们纵横报想不赚钱都难。” “我倒以为这点钱还是不够的,所以等真正稳住后,咱们就该做下延伸了,把咱们的报纸通过漕河卖到京城之外去。这也是我们相比其他书局最大的优势,通过漕帮的船只,咱们的报纸可以轻而易举卖到南北各地,如此一来,生意自然要比别家好做许多。” 万浪更是兴奋得站起身来,就在房中来回走动:“你等等,让我自己捋捋……”只见他口中念念有词,把李凌说的这些经营之策一一复述出来,越说,眼中光芒就越盛,到最后更是哈的一笑:“真是绝了,只要照你说的办,我相信用不了多久,我们纵横报月出十万都不是难事,到那时……” “到那时,咱们报上的广告就更值钱,能赚到的钱将是现在的十倍,二十倍!现在你相信我说的,书局只要靠一份报纸就能把所有小说都比下去了吧?”李凌也笑呵呵道。 “信了,我自然是信了。我决定了,到时就在府城,在徐州都办出报来,我要让咱们纵横报传遍天下!” 在高兴了一阵后,万浪才收住笑,又略略皱眉道:“不过现在还有一个难题是我们必须解决的。” “却是什么?” “就我所知,那洛京月报是由京中最大的三家书局联手开办,别的不说,光是底蕴人脉,他们就强过咱们这些外乡客太多。我担心一旦真起了竞争,他们借势压人,用官府,或是某些帮会份子为难咱们却该如何应对?” 这一顾虑还真说到了点子上,李凌也立刻神色凝重起来:“这一点我还真没考虑到。不过商场之上竞争各出手段,还真有可能出现。” “要不咱们把你的身份公开出去?你好歹是户部官员,多少有些用处吧?”万浪试探着问道。 李凌却摇头否决:“这儿可是京城洛阳,达官显贵无数,我这样的七品小官又能吓唬到谁了?说不定你亮出去起到的是反效果,让人越发不肯罢休呢。” “那……咱们就委屈受着?” 李凌也蹙眉沉思起来,这个问题真不能不管,不然后患无穷。但自己是肯定没威吓力的,而朝中自己也没什么靠山,自己老师现在都只是个小小县令……靠山……突然想起了一点,当即起身来到前方书架那儿,把一个才放那儿没几日的匣子给取了过来,打开后,把里头的黄金腰牌递了过去。 万浪随手接过:“怎么,你是要我拿银子跟人买好吗……嗯?皇城司,提司?这东西你是从哪儿弄来的?”在看清楚这块腰牌所代表的身份后,他顿时脸色一变,差点就站起身来。 倘若是半月前,看到这块腰牌,万浪的反应必然是“这皇城司又是什么衙门,能比你这户部官员还能唬人吗?”但到了今日,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因为就在这半月内,重新拿到捉拿官员并审讯之权的皇城司已成了洛阳城里风头最盛的一处衙门,他们已先后把十多名朝廷官员拿捕讯问,并把其中十人定罪,交刑部处置。 而据城中百姓所传,皇城司拿人那都是掌握了确凿证据的,而且这些证据之前都被罪官们藏得很好,不知怎的,却落到了他们手中。如此一来,皇城司就对百官产生了极大的威吓,莫说寻常小官吏了,就是部堂一级高官,都对其忌惮三分呢。 “既然在我手上,自然就是他们给我的。我的官职你不用报,真有官府的人欲栽赃陷害,你就拿此金牌给顶回去,谅他们也不敢与皇城司为敌!” 万浪不断仔细打量着手上这块沉甸甸的金牌,而后又抬头端详了李凌一阵,这才点头称是,随后又道:“我想今后无论你拿出什么对策,解决任何麻烦我都不会再感到惊讶了。有此一牌在手,就是洛阳府派人来我也能从容应对了。” 李凌只冲他一笑,随后又叮嘱一句:“别拿我的腰牌招摇,不然出了事,我都保不了你!” “你就放心吧,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 就此,万浪总算安心,高高兴兴地告辞离去。不过微笑着从他出门的李凌却心里清楚,商场上的事情自己固然能游刃有余地轻松解决,但现在最关键的还是官场上的麻烦啊,到底该如何做呢? 而他更不知道的是,新的麻烦也已出现…… 第260章 求助上门 春江水暖鸭先知。 身处京师洛阳,又在中枢户部为官,李凌自然要比其他人更快也更容易知道一些朝中大小决策和事务。 比如前段日子,就有皇帝因军粮难以准时运转为名驳回了北伐之请的说法,随后更是传出了这是天子有意压制太子的说法。 而在这两日里,又一个关于太子的流言也开始在京城官场里慢慢散播出来,那就是东宫官员居然又开始串联上疏,意图说服皇帝将太子从北方召回。 他们的意图李凌自然一下就能想明白了,这是因为太子一党与永王党人的矛盾已几乎公开,无论是出于保护太子的想法,还是为了借太子之势来压制这个皇位的争夺者,反正京中太子党人是真需要他能回来主持大局。 不过李凌也能估到他们这么做的结果了,那势必是无法成功的。因为皇帝此时绝不会容许太子随意归来,无论是规矩上,还是从他自身的利益考量,都是一样的结果。 从规矩上来说,本朝自太祖时就曾定下太子必须在北疆任事三年的说法,而现在离着太子去北疆还不满两年呢。至于皇帝的利益,现在他才把东宫官员压制住,可不想再节外生枝了。 不过东宫官员们的头还是相当之铁,九月初时,李凌就听说他们竟联名上疏,纠集了四五十名官员进奏皇帝,意图让他改变主意。而结果,也是不出意外的被皇帝好一番申斥,据说其中两个打头的官员还被直接免职,只等最后的宣判了。 当然,这些太子与皇帝,父与子,君与臣之间的斗法李凌也就看个热闹罢了,以他的身份也确实没有半点参与的意思。而且自身的难题也没个解决之法,至少直到现在他还没能完全下定决心,要不要冒险去一回滇南呢。 可有时候事情的发展往往又出人意料,李凌本以为此事和自己没任何关系了,却在这日休沐时,发现情况并不像自己所想。 初十日上午,徐沧便神色凝重地上门来,一见着李凌,就把他拉进书房,然后突然双膝一曲,便要向他拜倒。 这下可把李凌给唬了一大跳,得亏反应够快,赶紧一把将之扶住:“卓吾兄,你这是做什么?” “我……温衷,我这次是真没办法了,才不得不找你相救……”徐沧一脸不安地说道。 “这到底是出了什么大事了,你慢慢说,不要心急。只要我能帮到的,一定不会推辞。”李凌说着,又把他搀扶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徐沧嗫嚅了片刻,方才看着李凌道:“我……我老师在十多日前突然被人拿进京师,关入大狱,只怕……只怕要被定重罪。我找了许多人求助,他们……他们都没有办法,所以只能厚颜来找你了。” “你老师……你是说张儒师?”李凌也是一怔,见对方点头,更是好奇道,“他老人家不是身在徐州,而且不再是朝廷命官了,怎么就会被朝廷捉拿进京?他可是天下闻名的大儒啊!” “因为……因为老师他之前与人联名上了一道疏……” 徐沧话未说完,李凌的神色已再度一变:“你是说张儒师他与东宫官员联名上疏陛下,想让太子回京?” “正是如此,你也知道此事?” 李凌有些沉重地一点头,随即叹道:“张儒师糊涂啊,如今他早不是朝廷命官,只是致仕闲居的百姓,怎么就敢掺合到这等大事中去?” 徐沧苦笑一声:“老师的性格素来如此,只要是他认定为对的事情,就绝不会顾虑后果。而且,他之前更是太子少傅,本就与太子关系紧密,更自觉有必要为太子说话了。 “我还记得当日在徐州时,听闻太子被陛下派往北疆,老师大感高兴,为此还痛饮了一番……而这回有人让老师带头进奏,他也就没有推辞!” “你说什么?此一回进奏陛下召回太子的奏疏,儒师竟还是带头而奏?”李凌吃惊之余,声音都有些控制不住了。 “他们说老师乃天下大儒,又曾是朝中高官,有他打头,大家才会安心,所以老师也就没有推辞,直接署名了。”徐沧老实作答,而李凌只觉着脑瓜子嗡嗡的,这张儒师的行径也太幼稚了吧,这哪像一个有着数十年官场经验的人啊,这是完全被人当枪使了啊! 很显然,太子一党人等也深知此番进奏有多危险,一旦皇帝龙颜大怒之下,联名上疏者又会是个什么结果,尤其是带头之人……所以他们就把赋闲在家的张禾丰给推到了最前头,真是坑人不眨眼啊。 “温衷,你可要帮着想想办法啊,老师若真有个好歹,我这个做弟子的真就愧立于这朝堂之上了!”徐沧再度起身,深深的一拱到地。 这一回,李凌却没有阻拦,心情大乱的他,都有些反应不过来了,只在脑子里不断盘算着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半晌才叹了口气道:“可你也该知道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户部主事,连上疏陛下的权利都没有,此事上又如何帮得上你呢?” “我……你……你总归是主意更多些的,现在除了你,我实在找不到任何可救老师的人了。”徐沧也是一脸纠结,显然这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他所能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李凌却从他话中听出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来:“你这么说是何意?那些推着儒师走到这一步的太子党人呢?他们就坐视儒师被定罪而不管了吗?” “他们……”徐沧咬牙哼道,“我其实一早在知道消息后就去找了他们,我翰林院的一些同僚通通只说自己爱莫能助,至于其他大人,我更是连面都见不到。本来,我想求户部樊部堂的,毕竟他是如今东宫一党在京中魁首,结果他却避而不见,只叫人给我传话,说老师未必会有事。怎么可能没事,他可是被人连夜押回京城,又被投进了阎罗殿中,要再不救他,恐怕……”说到最后,他更是猛打了个寒颤。 李凌却是突然一愣:“阎罗殿?你是指皇城司大狱?” 这大半个月来,随着皇城司的突然而起,不少官员落到他们手中,导致这座冷衙门也是声名鹊起——当然,是坏名声,由此,它就被人称作了阎罗殿,意思是只要被皇城司拿走,就再出不来了。 徐沧一脸惶恐地点点头:“就是皇城司了,带信给我的熊师兄还与我去过那儿,结果连门都进不去,别说见到老师了。” 李凌这时反倒有些冷静下来了:“如此说来,还真是陛下下旨抓的儒师,此事确实很棘手啊。那些东宫官员倒是聪明得很,一见势不妙,就纷纷缩头做起了乌龟来。” “这些人确实可恶,说一套做一套,老师就不该信他们的鬼话。之前就是因为被他们推着,他才会被陛下所恶,从而被罢官。这一回,他又被人算计……” 看着徐沧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李凌只能是拍了拍他的肩头:“所以你我都得吸取教训啊,在朝中为官,时刻都要警醒,万不能被人利用了,还傻乎乎地以为自己是在做那为国为民的好事。” 徐沧点点头,这次老师的遭遇对他的影响也是相当之大,一些原来固有的是非观,在这一刻已经开始松动崩塌。不过他现在最关心的还是能不能把老师从阎罗殿内救出来,所以又巴巴地看向李凌:“温衷,难道这回你真拿不出对策来吗?” 李凌蹙眉沉思了一阵,才缓声道:“张儒师对我也有过帮助,现在见他落难,我自然不好袖手旁观。不过此事毕竟是陛下所为,我等臣子想要救人可不容易。” 顿了一下,才道:“不过我想事情总有转机,你也不必太过慌张,我会想办法先见儒师一面,然后再谋一个妥当的法子出来。” “你……你真能见着老师?”这个说法显然比李凌一口答应会帮助营救张禾丰更叫徐沧感到惊讶。那可是阎罗殿啊,别说他们这些新入朝的小官了,就是四品以上的高官,想要去皇城司见到被定为钦犯的张禾丰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李凌笑了下:“我也不敢把话说满了,八成机会吧。这样,你给我三日时间,到时无论成与不成,都会给你一个确切的答复。” 徐沧仔细看着李凌的双眼,见他说话时没有半点躲闪,心中顿时一宽。自己这位好友的能力他还是很清楚的,既然敢说有八成把握,自然就是真有办法了。所以当下里,他便再度躬身行礼:“那一切就都拜托温衷了。” 李凌一把托住了他:“不必如此,你我乃是朋友,有难处了,我自当相帮。何况儒师也算是我半个老师,断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不过有句话我得放在前面,或许到时还需要你配合我行事,你可不要推脱啊。” “只要能救出老师,无论做什么,我都不会退缩!”徐沧郑重说道。 第261章 探狱 皇城司,顾名思义,其衙门自然就在洛阳皇城之内。 而因其职责特殊,具体所在却比御史台更为偏僻,藏于皇城西南角落,若非特意前来,几乎没一个官员会临近于此。长此以往,也让皇城司衙门内外显得愈发冷僻幽静,哪怕离着还有半条街呢,都给人一种如芒在背的寒意。 李凌这也是第一次来到此处,看着附近不见半个人影的环境,心里也不觉有些发毛,而在来到皇城司衙门前时,要不是门前有四名膀大腰粗的汉子守着,还挂着牌子,他都要以为自己来了哪处空置的大院前了。 略略定神,他才从车上下来,交代一声让李莫云在此等候,他才整理了一下衣衫,大步走上前去。而此刻门前四人八只眼睛已全罩定了他,眼神里更是带了几许狐疑,这几年来,还真鲜有人敢上皇城司的门啊。 在李凌来到门前时,终于有两名汉子上前阻住了他的去路:“皇城司重地,闲杂人等不得擅闯!” 李凌冲他们一笑:“我是朝廷命官,可不是什么闲杂人等。” “也是一样,皇城司只奉皇命行事,寻常官员不得入内。”对方依旧回以硬梆梆的一句。可就在他们还想做出进一步的驱赶动作时,李凌手一扬,却把一块金牌亮到了他们面前,在定睛一看后,几人的脸色再变,下意识便朝后退去:“提……提司金牌……” “现在相信我不是什么闲杂人等了吧?我有事来此,还请开门让路。”李凌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但这四人已经变了一副态度:“不知提司大人驾临,小的多有冒犯,还请恕罪!”说话间,他们竟还欲跪下请罪,却被李凌摆手阻止:“不必了,开门让我进去就是。” 几人这才奉命开门,一人试探着询问:“不知大人来此有何贵干?”另一人则先一步往内跑去,显然是去禀报里头做主之人了。 李凌一面往里走去,一面笑道:“自然是来见人的,今日衙门里什么人坐堂啊?” “是吕都司。”这位没能问出李凌来意,还得老实作答,毕竟人家身份在此。这提司一职在皇城司内极其特殊,虽不是常职,地位却是极高,只在提督一人之下,现在衙门里就没一人能高过他的。 李凌微笑点头,这才往里行去,一面走着,一面看着左右环境,却发现进门之后是一片区域极广的广场,不见半点树木杂物,如此,任何人由外进来都能被里头的人一眼瞧见。而在广场尽头,则矗立着一座占地不小的厅堂,此刻正有几名武官打扮的官员匆匆迎将出来,他们的目光也远远打量着自己。 李凌颇为淡定地继续迎上,来到他们跟前,把金牌一亮,这几名武官就一齐单膝点地,叉手行礼:“卑职都司吕振(黄亮、雷鸣)参见提司大人!” 李凌忙笑着把最前边的这名体型魁梧的男子一把搀扶起来:“吕都司不必多礼,本官李凌,只是刚从韦公公那儿得了这面金牌,还未来过本衙,所以多有滋扰了。” “原来是李大人,卑职也是久仰大人之名了。”吕振起身,黄雷二人也跟着站起,然后,又好奇问道:“不知大人今日突然驾临本司有何吩咐?” “我来见一个人。”在这些武人面前,李凌也没多作弯弯绕的意思,单刀直入道,“听说张禾丰张儒师就关在咱们皇城司大狱中,可否让我一见?” “这个……”几人同时面露难色,“大人恕罪,张禾丰此事关系不小,我们也是奉了皇命把人从徐州拿来的,贸然见他,只怕……” “怎么,你觉着我会单人匹马来此救他吗?”李凌语带调侃地说了一句。 “不敢,卑职只是怕这么做会给大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不瞒大人说,当日命我们捉人时,提督大人就有严令不得让朝中官员与之接触。” “我知道韦公公担心的是什么,不过我可与那些人不同,也就说几句话罢了,你要不放心,大可在旁看着便是。”李凌依然坚持道。 “这个……”吕振稍作沉吟,终于还是点头,“既然大人坚持,卑职不敢阻挠,我这就带您过去。请!”说着,他冲一旁的黄亮打了个眼色,后者会意点头,在李凌随其往里走时,他便往外而去。 这一动作自然全被李凌瞧在眼中,知道这是前去报信了。但他并未做出任何阻拦,他本就没有瞒着韦棠的意思,而在他的计划里,确实也想见这位皇帝跟前最得信用的大太监一面,如此就最好不过了。 在吕振的引领下,李凌沿着颇为空旷的道路不断往深处行去,七拐八绕间,终于来到了一座小小的庭院前,前者立刻驻足,做了个请进的手势:“大人,张禾丰就在里边,您进去就是。” 李凌有些意外地看着面前的所谓“大狱”,挑了下眉毛道:“不是说将他投入大狱了吗?这又是怎么回事?” “张老大人毕竟是朝中老臣,陛下都颇为敬重的,我等怎敢委屈了他?只是将他约束在此,不得外出见人而已,其他一切,都是按老大人的要求来办,不敢有丝毫怠慢。” 李凌点点头,却是有些明白了,这皇城司毕竟才刚重新崛起,底气不足,行事自然不敢太过放肆。别说和大名鼎鼎的东昌锦衣卫比了,就是本朝的御史台,都比他们要更肆无忌惮些。 当下,他便上前轻轻推开院门,一眼先瞧见的是院中肃立的三名守卫,他们腰间佩刀,手里还有弩机,此刻见院门推开,条件反射般举弩瞄来,直到见吕振在外,才赶紧收回动作,躬身行礼。 吕振略一摆手,示意他们退到一边,才跟了李凌进入院中。而这时,李凌已一眼看到了前方屋子里正在奋笔疾书的老人。只见他一身素白色的衣袍,与已然花白的须发相配,人看着却比之前要憔悴了不少,也少了几分当初举重若轻的儒雅之气,正是两淮大儒,张禾丰。 虽然开门的动静不小,可张禾丰却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依旧在桌前笔走龙蛇,书写着什么。哪怕已经有人进了屋门,他也没有回头,完全是一副不想搭理的样子。直到——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儒师果然心怀天下,却有范文正公的一片忧国忧民之心了,实在让学生大感佩服啊!” 李凌的感叹声让老人的动作倏然一顿,最后两字就略有些用力过猛了。但他还是把字写完,这才狐疑回头,见身后的果然是李凌,眉头更是一皱:“温衷,你怎么来了?” “学生见过儒师。”李凌规规矩矩地行过一礼,这才回话道,“我是因为知道儒师被捉拿入京,关心之下特来探望的。” 张禾丰脸上并未因此露出笑意来,反倒把眉头皱得更紧了:“这儿可是皇城司,是陛下亲自下旨让人把我从徐州捉来京城的,之前也未有任何人前来探望。你一个新入仕的官员,怎么可能见得到我?说吧,你可是奉了哪人之命,前来做说客的吗?”说到最后,他面色已变得极其严肃。 李凌则肃然与之对视,口中道:“儒师误会了,学生并不像你所想这般才来见你,确是因为关心您在此的情况,也有心帮你一把,才来的皇城司。”他也不得不感叹一句,张儒师到底是多年为官,警惕心就是高啊。 可这么一来就奇怪了,既然他有如此眼光,怎么就会被人拉了当枪使呢? 见对方还有所怀疑,他又道:“学生是因为之前的一些际遇,得了某位贵人的看重,才能以户部主事的身份进入皇城司中。不过儒师大可放心,我真不是受人指使而来,真要说有的话,也是徐卓吾请我来帮您的。” “卓吾……原来是他。”张禾丰这才有些信了李凌的说法,但随即又苦笑一声:“他倒是有心了,不过老夫这回既然做了,就不准备再平平安安地出去,所以你也不必再多费心思了。我想,陛下此番盛怒,也不会轻饶过我的。” “嗯?”李凌更是一怔,“儒师您早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了?也就是说,您也早料到自己是被太子一党所利用了?” 在看到对方点头后,李凌更是吸了一口凉气:“为何如此?儒师,既然你什么都看得通透,为何还甘心被他们利用,甚至不惜把自己陷于这囹圄之中?” “因为这是天下正道,老夫所做一切不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我大越江山社稷,为了天下安定!”老人突然提高了声音,看看李凌,又把目光看向了门外的吕振,“你们这几日不是一直都在旁敲侧击地问老夫为何要领头上这一疏吗?这就是老夫给你们的答案了,我正是为此而署名!” 这一刻的张禾丰气度俨然,竟让李凌和吕振都不敢逼视,各自后退了半步!  第262章 再面君(上) 或许是突然在此见到李凌让老人有感而发,又或是他本就心有所想,这回总算是找到了机会,张禾丰在瞥了眼脸色微变的吕振后,又继续大声说道:“太子者,国之根本也,岂能随意而动? “陛下这些年来的一些想法实在叫我等为人臣者无法认同,老夫虽年迈致仕,但这一腔拳拳之心却不曾有丝毫变化。纵然做下的一些事情会惹来陛下不快,但为正本清源,别人不敢说,老夫还是要说出来的! “只望陛下能明白老臣的一片苦心,此时收回成命,为时未晚,这也是我大越天下黎民之幸。如此,老臣纵然身死,也是无憾了!” 慷慨激昂的陈词,让李凌再度为之动容,对这位两淮大儒又多了几分敬重。事实上,在此之前李凌还真不怎么相信朝中官员中有那等无私无畏,一心为公之人,至少他所接触到的官员多半皆有自己的私心,都有自己的图谋。 但今日,张禾丰的一席话,却让他明白眼前的老人确实光风霁月,是真正一心为国的君子。但越是如此,他就越不希望这样的好人被人所坑害,便忍不住道:“儒师,你就没想过如此做法会给自己带来灾祸吗?而那些利用你的人,此刻却早已袖手旁观……” “义之所在,虽万千人吾往矣!君子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老人深深看着他,“他们或许真有利用老夫的意思,但为了太子,为了我大越将来,老夫一死又何足惜哉?” 很显然,太子党那些人利用他的谋算其实早被多年在朝中任事的张禾丰看穿了,但他却并没有因此就退缩。或者说,他完全是心甘情愿被人利用的,因为这也正是他所希望看到的事情啊。 李凌一时无言,本以为张禾丰是被人蒙蔽利用,可事实却是自己错了,人家比自己想得还要清楚,看得还要明白呢。如此一来,真就不好劝说了。 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比这更难的是,叫醒一个完全清醒的人! “温衷,你的好意老夫心里自然明白,但这是老夫早已做下的决定,现在只求能见陛下一面,把我要说的一切说明白了,那老夫就再无遗憾了。你也不用再想什么法子救我了,有些事情注定了将要有人做出牺牲才能办到,那就由老夫来吧!”老人的语气温和下来,但身上的凌然之气却愈发强盛,直让人心生敬畏,就是门外的吕振,也在轻轻一叹后,微微-冲其抱拳施礼。 李凌心情沉重地叹了口气,刚欲点下头去,却又突然道:“儒师您一心为了正道公理,竟欲杀身成仁,实在叫学生大感佩服。但您有想过如此一来,会给自己亲近之人造成巨大困扰,甚至麻烦吗?比如您的那些弟子,还有子孙人等……” 这话一出,老人的神情果然微微一变。但随即,他还是一摆手:“那都是将来的事情,老夫现在只顾心中公义。” 不过他那一丝疑虑还是被李凌瞧在眼中,顿觉尚有劝说余地,便又上前一步,还待再说什么。不想,身后却传来了一阵急切的脚步声,雷鸣黄亮二人快步进得院子,冲李凌躬身施礼:“还请提司大人出来说话。” “嗯?”李凌略有些疑惑地看着这两人,感觉到他们的态度比之前要坚决太多了。吕振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便趁机也请道:“李大人,就先去外边说话吧。” 李凌不想与他们为难,便只能点点头,这才又冲张禾丰深施一礼:“儒师,学生稍后再来看您。” “不必了,你和卓吾只要好好在朝中做事,老夫就很欣慰了,不要想着救我。”老人却摆手示意他可以离开。 等他们退出小院,重新关门后,黄亮才有些异样的看看李凌:“李大人,还请更衣入宫,陛下要见你。” “啊……”李凌还真就有些意外了,“陛下要见我?”这也太突然了吧,自己只来见张禾丰一面,也没想好怎么救他呢,皇帝居然就急着要见自己了?看来这次的事情皇帝是真的极其重视,不想有半点疏漏啊。 纵然心中有所疑虑,但皇帝召见,李凌自然只能遵命。而随后,他们拿来的衣物,却让他又是一怔:“这是……”面前所放,却是一身簇新的宫中内侍的服色,却是要让自己扮作太监入宫。 皇帝的如此安排也太小心谨慎了吧?李凌面带疑惑地看着那些衣物,久久没有反应。一旁的吕振忙小声道:“还请李大人见谅,寻常官员出入皇宫总要被人记下,但此事终究有些扎眼,陛下也不想被外人所知,所以只能委屈您了。您放心,此事只有咱们皇城司几个兄弟知晓,绝不外传,不会坏了您的名声。” 他们很清楚这等安排对任何一个官员来说都是极大的屈辱,毕竟在文官们看来,宦官太监都是最不堪的存在,平日里就是与他们平等说话都叫他们很难接受,更别提扮作太监了。 吕振他们此时都已经做好了再拿出一箩筐说辞来劝说李凌换上衣裳的准备了,结果却见李凌拿起一件衣裳仔细看了下后说道:“那你们且出去一下吧。” 这……这就答应了? 李凌的反应大出几人意料,他们面面相觑之后,才猛然反应过来,赶紧答应一声,退出门去,又贴心地为他关好了房门。 他们并不知道,虽为科举官员,李凌却是这个时代文官中的异类,他还真就没有其他人那么强的自尊心——或者说,他和寻常文人的三观是完全不同的,这等假扮太监的举动,或许在别人看来是极大的屈辱,可对他来说,却不值一提! 他心里都没有细想这假扮太监有何不妥,脑子里只有见了皇帝后自己该如何回话。一边想着,一边手脚麻利地将这一身装扮全部穿戴齐整,这才开门走出,在三人略带异样的目光下,问了句:“咱们这就过去吗?” “对,陛下已在宫里等着了,可得赶紧过去。”皇城司离着皇宫并不远,坐上马车更是去得飞快,只顿饭工夫,便抵达皇宫角门。而那边,早有人等着了,一见李凌这身装扮而来,对方也没说什么,甚至没仔细打量他,便略弓着身子把他引入皇宫,然后沿着曲折复杂的道路向前朝那些殿宇处走去。 这是李凌第三次进入皇宫,之前也就殿试和发榜之后来过。而那时,因为都是随着队伍进出,也没仔细打量过宫内环境,今日倒是有了机会。 只见这皇宫碧瓦红墙,蔚为壮观,一座座建筑错落有致地立于四周,更有几队禁军兵马来回巡弋,当真是庄严肃穆,叫人不自觉就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相比于后世可以买票进入的北京紫禁城,这洛阳的皇宫占地更大,建筑更为古朴,但那种端庄大气,却也远超前者。 目光不时瞥过四周,又在心里不断作着评断,李凌都没怎么留意所走道路,直到前方的小太监脚步一停,他才赶紧驻足,这才发现,已立在了一座巍峨的宫殿前,高高的台阶上,殿门半数关闭着,叫人无法看清楚里头情景。 “你在此稍候,我去禀奏一声。”小太监叮嘱了一声后,才往上去,李凌则点头凝立。半晌后,上头又下来一人,却不再是那个小太监,而是神色严肃的韦棠。 一见着李凌,这位便低低哼了声:“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咱家给你的金牌可不是让你拿来如此肆意胡为的!” 很显然,李凌的这一举动让他很是惊慌,也很是不满。只见他又迅速转身:“此事咱家已报与陛下,接下来如何应对,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你跟我进去吧。” 李凌苦笑了一下,也没急着做出解释,便跟在对方身后快步上去,只在殿门前顿了一下,就又跟了韦棠进入其中。 皇帝果然已等在里头,此刻眉宇间带着一丝不快,一见李凌进来,不等他下拜,便哼声道:“李凌,你真是好大的胆子!你可知罪!” 帝王身上的气势远不是寻常官员能比,虽只一句,还是让李凌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如山峦般袭来,让他面色一变间,已迅速下拜叩首:“臣知罪,臣自知不奉陛下旨意就私下前往探望张禾丰极不应该,但臣并不后悔。张儒师对臣有恩,既然知道他被关押在皇城司内,臣又有办法进入其中,若不前往一探,臣实在于心难安!” 皇帝的目光沉沉落在他身上半晌,看得李凌后背也是一阵生寒。而后才哼声道:“这么说来,你是很清楚他为何身处皇城司了?你就不怕朕怪罪吗?” “臣相信陛下英明,断不会因为臣一点尊师重道的举动就责怪臣的。”李凌只能强顶着压力说着吹捧也似的话。 “说得倒是好听,那朕倒要问你一句了,既然你如此维护张禾丰,那你又如何看待此番上疏之事啊?”皇帝突然抛出了这么个问题来,然后又补了一句,“抬头,看着朕回话!” 第263章 再面君(下) 李凌身子微震,忙答应一声,缓缓抬头向上看去。就见御案后头的皇帝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面色平静,看不出半点喜怒之意来。 但他却知道这个问题将决定自己的整个前程,不敢有半点懈怠,大脑快速运转,筹措着对策和用词,口中则斩钉截铁道:“臣以为那些上疏让陛下召回太子的大人们这回真是错了,包括张儒师!” “哦?你不是口称自己尊师重道吗?既然张禾丰是你半个老师,现在怎敢说他有错?” “陛下容禀,在臣看来,尊师重道并不是全然盲从,老师若犯下过错,为学生的也当及时出言劝阻,如此才是真正的好弟子,才能使老师不至于做出最终让自己后悔的举动来。 “就拿这次的事情来说,若臣早一步知道有此一举,也是会尽力阻止张儒师不去参与此事的。” “是吗?你真认为他们这次的进言是错的?”皇帝依旧面带狐疑道。 李凌回看着他审视的目光,轻轻点头:“正是。从大局上来看,我朝自太祖时就立下过太子守北疆三年的定规,如今太子在北疆不过一年有余,远未满此年限,若贸然将之召回,岂不是违背了祖宗法度?” 见皇帝的神色果然由此缓和了一些,李凌心中也是一定,继续道:“另外,这般纠集众人上疏的做法本身也多有不妥,似有逼宫之嫌!更是给陛下出了一道难题,若不从他们谏言,民间说不定就会传出对陛下不利的说法来,此实非人臣该为之事。而尤可虑者,是他们此番做法对太子,对我大越北疆将士也多有不利影响。” “嗯?此话怎讲?”这一说法皇帝之前还真没想到,顿时来了兴趣,不觉微微前探,看着李凌问道。 李凌整理了一下思路道:“以臣愚见,此事若传到北疆,自然就会让太子为难,尤其是一旦陛下若真从其所谏,下旨召回太子,则太子将面临两难之局。若奉旨归京,则必然被人议论说是不遵祖训;但若要遵祖训,则是抗旨,这岂不是害了太子吗? “还有,此事在北疆一旦传播开来,却让那些守边的将士们如何去想?说不定一些人就会认为这是太子无意与大家同甘共苦,认为我大越北疆无法确保其安危,如此一来,边军士气必然受挫。 “哪怕这些想法是臣以小人之心猜度,但也难保会被鬼戎看破利用,拿来乱我军心。军中无小事,一旦臣的这点顾虑成真,必然又是一桩大祸。所以在臣看来,他们的这番上疏实在大错特错,张儒师当是受其蒙蔽,才会做出为他们张目的举动来!” 这一大番话说下来,皇帝不但神情已变得缓和,眼中更有欣赏之色流露出来。说实在的,这几日里,他的心情也是极差,面对这些臣子的联名上疏,他是既想严惩,又担心引起更大的问题,或是给自己将来的名声带来不利影响,这从他只把张禾丰软禁在皇城司中就可见一斑了。 事实上,皇帝都还没想明白该怎么处置此事呢。但现在,随着李凌的这一番话后,他便觉着一阵拨云见日,能拿出这许多大道理来压制群臣,足以让此事的影响彻底消散了。 不过,到底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张禾丰的态度。作为两朝老臣,天下有名的大儒,他对此事的态度足以影响许多读书人了,只有让他改口,才是彻底解决问题的唯一之法。 见皇帝在微微露出笑容后又突然蹙眉,李凌也迅速猜到了他的顾虑,便再度开口:“陛下,臣一直以为张儒师这次是受人蒙蔽才会做错事的,所以只要陛下能开恩饶过了他,臣相信他到时必会明白自己的过错,从而宣告天下这一真相!” 皇帝眼睛一眯,立刻就明白了李凌话中之意,其实是该反过来听的——倘若我能说服张禾丰宣告天下自己是受了蒙蔽,陛下可否放其一马? 在深深看了李凌一眼后,皇帝才缓声问道:“你,真有把握说服于他?” “陛下面前臣不敢夸下海口,但臣愿意一试。” “好,若你真能让他出面承认自己是被人所蒙蔽,朕就不做任何计较。不光如此,朕还会记你一功!”皇帝顿时精神一振,给出了承诺道。 “臣不敢要什么赏赐,臣所做这一切,只为不让某些人的阴谋得逞!” “唔,你很好。既如此,那金牌你继续拿着吧。还有,此事上你有什么要用到的,就跟韦棠说,只要办成了此事,你要什么帮助,都可以提。” “臣遵旨,臣的确有些事情需要皇城司的协助。”李凌这回总算是放下心来,至少张禾丰自己是有七八成把握能够保得下来了。 当李凌叩首退出殿去后,韦棠也在皇帝的示意下跟了出来。陪着李凌走了一程后,这位老太监才心有余悸地长长舒出一口气来:“温衷啊,你这次可真让咱家受惊不轻啊。你可知道,适才陛下听说你去了皇城司后,可是龙颜大怒啊。” “下官惶恐,当时只一心想着去见儒师,倒是忘了此事可能连累韦公公了。还请公公宽宥……”说着李凌郑重转身,冲其拱手施礼。 说来他二人此刻的样子做此动作倒是不算违和,毕竟李凌现在还是一身小太监的打扮。而想到这一点的韦棠也不觉面露微笑,随即便一摆手:“罢了,你也是无心的,咱家不是那等心胸狭窄之人。” “谢公公。” “对了,咱家还是要问你一句,你真能说服张禾丰吗?咱家也与他有过一些往来,这老东西可是向来顽固,只要是他认准的事情,就是九头牛都未必能拉得回来啊。” “虽然这么说有些不敬,但在下官看来,天底下的许多事情所以办不成,只因为方式不对,而无法说服某人,也是因为没有找到他所在意的弱点而已。张儒师固然有些顽固,但只要抓住某些破绽,还是可以让他改变原先想法的。” “这么说,你这是已经找到让他改变主意的办法了?” “已经有了想法,不过还需要皇城司的一些协助……”说着,李凌将自己的一些要求给道了出来。 韦棠仔细听着,最后则是一笑:“我倒是什么难题呢,原来只是些许小事。这个你大可放心,明日就能把相关之事交到你手上了。” “那下官就静候佳音了,明日我再去皇城司。” 李凌与对方就此分别,出了宫门后,又在马车里换回自己的衣衫,这才赶回家去。 当他回到家里时,这个休沐日也就到了傍晚,为了张禾丰一事,这本该休息的一天却让李凌比平日在衙门更为忙碌…… …… 京城内城东南,一座气派不小的府邸中,几名年轻的官员正面带不满地看着此间主人,礼部尚书樊梅生。 “樊尚书,下官再问你最后一次,你果然不打算上疏营救张儒师吗?”一面方脸高鼻的青年官员因为愤怒而涨红了脸,忍不住突然起身,看着端坐前方的樊梅生问道。 而随着他这一问,其他几人也纷纷望向樊尚书,却只见对方有些苦涩地一笑:“老夫已经说过了,此事该从长计议,而不是意气用事。你们想要救出老师的心情老夫自然清楚,但是,有时候过于急躁行事反而会适得其反。” “樊尚书,你可不要忘了,你也是老师一手提拔起来的。要不是他,你怎么可能有今日之高位……” “萧长卿,注意你自己的言辞!本官确是张儒师的老部下,但我所以能任礼部尚书,那是陛下的恩典,与他又有何干?”本来还面有愧色的樊梅生此刻脸色就是一寒,目光也变冷了,扫过面前这五名小官,“今日之事,本官知道你们也是出于一片维护老师的心情,但是,私情归私情,但绝不能因私废公!本官言尽于此,你们若真不肯听,还想上疏,那自去便是。 “但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们,这么做到底会是救人还是害人,你们最好自己掂量明白了!”说完这话,他已端起茶杯,示意送客。 伴随着一旁的管家一声“送客——!”几人只能悻悻而起,各自冷哼着,便大步而出,显然对其做法那是相当的不屑了。 待他们走后,樊梅生才长长一叹:“你们以为我不想救张儒师吗?但眼下的大局还是要先将太子迎回京师,而让他留在皇城司,以搅动朝中舆论,便是能使陛下改变主意的唯一办法。 “张儒师固然要保,但与太子殿下比起来,终究还是太子更为重要!我想,即便他知道了,也是会赞同我这一举措的……” 这番话,他显然是说给自己听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使自己的决心不受动摇。不过随即,他又轻轻皱起了眉头来:“此一计看起来颇为在理,但太子身边的范仲龄真能把一切都算到吗?” 第264章 太子四友 深秋的中原还只是稍显凉意,可北疆此时却已初见寒意,虽未有雪,但呼啸的北风已让草木枯折,人们也早早有了猫冬的打算。 如此寒夜,就是在屋里也要穿上厚厚的衣袄,再生起一只火炉才能让人感到舒服些。三十出头的太子孙琮此刻便穿着锦袄,在自己的书房内看着新近才从京师而来的书信,眉头已不自觉地深深皱了起来。 他虽然离京有年,又处于北疆边地,但京中大小事情还是能及时掌握,留在京城的那些东宫官员们往往每隔两日,就会用快马将一些朝野事务一一禀报,从而让他有所应对。 而在看完今日的这几封书信后,太子的神情却有些迟疑了,在轻轻叹了口气后,有些烦躁的他竟随手把紧闭的窗户推开,使一股寒风吹入房中,让他猛打了个激灵,随即就瞧见了有两人正沿着游廊朝这边而来,一见此,二人的脚步也快了三分,转眼便到了门前。 不等二人禀报,太子已主动开门,冲守在门前的一名瘦高男子轻轻点头后,他吩咐道:“你们都进来说话吧。” 当下,三人都进入房中,瘦高个的护卫又转身把房门和窗户都给关上了:“殿下,您才刚风寒病愈,还是不要受冷为好。” “唔,刚只是心中烦闷,才想着透口气罢了。”太子笑了下,又看向来的两人:“随风随云,你怎么这时过来了?” 这两人只消一看就知道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因为长得太像,都是看着三十左右,相貌俊美的男子。要不是现在随着年龄增长蓄了须,多了些男儿气概,都要被人误认作易钗而弁的女子了。 二人的举止也与他们的相貌相合,一样的斯斯文文,说话温文有礼:“殿下应是为最近朝中发生的事情感到烦忧吧?” “是啊,我也未曾想到,他们居然会上疏想让父皇把我召回京城,这可与我大越百年来的规矩大不相符啊,父皇没有允准也是在意料之中。可是,却实在不该牵连到了张师傅,他已经因我而被辞官归乡,现在又……我实在是心中有愧啊。”太子面带惭色地摇了摇头,“他们这回也太乱来了,都未曾与我商量,便自行其事。看来,我得去一封信,好生说说他们了。” “殿下……”两人在对视一眼后,突然起身又跪了下来,却把太子唬了一跳,赶紧伸手去拦:“你们这是做什么?你们都是我的朋友,不是说好了不作此生分的举动吗?” “还请殿下恕罪!”两人还是强行跪了下去,才由做哥哥的柳随风说道,“不敢有瞒殿下,其实是我们去信京师,才有的此番联名上疏,让陛下召殿下回京之举。” “什么?”太子的脸色顿时再变,也顾不上搀扶二人起来了,满满的都是诧异,“你们这是做什么?” “殿下恕罪,事关重大,我们也是不得不出此下策啊。”柳随云接着道,“之前的事情,已经让皇上对您有了成见,而尚在京城的永王又多有动作,若再继续留在北疆,只怕情势只会对您越来越是不利。” 柳随风也跟着点头:“是啊殿下,您虽贵为太子,但长期滞留北疆远离中枢,只会让陛下对您越发疏远,而永王那边却可以在不断讨好陛下的同时又诋毁于您,哪怕陛下对您信任有加,长此以往,怕也……” “殿下,我等知道您不愿冒险做出让陛下不满的事情来,所以只能瞒着您行事,还请殿下责罚。” 两兄弟你一句我一句的,总算是把内情道了出来,却让太子的神色变得愈发忧虑:“你们……你们这也太乱来了。还有,樊部堂就真听了你们的意思行事了?” “樊部堂也知道时不我待,所以才会冒险出击。而且此番真正上疏的官员也不在朝中担任要职,所以哪怕陛下怪罪,真撤了他们的职,与我们也无大损。” “可是张师傅那儿……”太子依然有所迟疑地道。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若没有一个可以震动朝野的人领头,此事是定然闹不出半点动静来的。至于张师傅那边,我们承认确实用了点小手段,但我们也相信,以张师傅对殿下的一片忠心,纵然猜到了什么,也是一定会配合着咱们行事的。” “可你们把张师傅推到如此风口浪尖,却置他于何地?” “殿下容禀,这也正是此番联名上疏的关键所在了。若只是这么一道联名奏疏,还无法让朝野所知,但因为陛下动怒,直接将张师傅也一并拿下,以他在仕林中的名望,则必然引发不小的动荡,到那时舆论一起,纵然是陛下也得考量群情,从而真就把殿下召回京城了。” 太子瞬间就有些呆住了,足足愣了半晌,才一声长叹:“你们……你们这胆子也太大了,就不怕父皇怪罪到我头上吗?” “殿下放心,此事我兄弟自然是会一力担下的,我们也早和樊尚书说好了,只要事成,他就会把一切公开,到时陛下雷霆之怒只会降到我们身上,而您则可重新回到东宫,坐稳太子之位。” 两人说着,又再度深深拜倒。这一下,太子脸上的惊容已换作了感动,连忙再度弯腰,用力将二人搀扶起来:“你们这又是何苦,居然为了我做出如此牺牲……” “殿下对我兄弟一向信任有加,视我们为朋友,为心腹。我们虽然只是草莽出身,但却也明白知遇之恩当以死为报的道理!所以此番殿下遇到如此难题,我们就是粉身碎骨,也要助殿下渡过此关!” 看着两人一副不惜一切的表情,听着他们的决然话语,太子心情又是一阵激荡,终究没有再怪罪他们,而是说道:“能有你们这样的朋友,真是我孙琮最大的福分了。你们说得对,到了这一步,我已经没有任何退路,那就照你们的意思办吧!” “殿下放心,接下来的事情我们也都布置好了,既然张师傅已被捕入京城,某些谣言便很快会在京城中散播开来,这足以让陛下醒悟,从而为平息传言而将您召回京城。”柳随云说这话时,完全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柳随风也跟着道:“接下来,就是我们对永王一党发起攻击的时候。他刑部这些年来私下里所做的那些事情,真以为能瞒过所有人的耳目吗?只要拿捏住这一点,就算扳不倒他,也能让他无法再觊觎太子之位!” 作为能被太子引为朋友,素来以智谋深远著称的柳家兄弟,他们这一回定下的计划自然是环环相扣,却是打算要在这一场之间把太子的储君之位给彻底定下来了。 这话也让太子一阵兴奋:“好!有你二人从旁协助,我就有信心击败所有对手。当然,还有你……”说着,他又看了眼一直守在门前,沉默不语的的瘦高个男子。 曲望洋,也是太子四友之一,不过与柳家兄弟这一对智囊不同,他却是太子身边的影子护卫。没有人知道他的武艺有多高,使的是什么兵器,因为见过他出手的人都已经死了。 大家知道的一点是,在这些年来,一共有过七次对太子的刺杀,结果太子却全都毫发无损,倒是那些刺客,皆被格杀当场,只咽喉有一孔洞,别处竟无一点伤痕…… 至于太子的最后一个朋友,此刻却不在北疆。或者说,这位很少有人知道其身份的太子之友也是鲜少出现的,但太子一党重要人物都知道他的存在,知道他才是太子最重要的一大助力——因为此人是太子的钱袋,是帮太子积攒财富的高手。 哪怕是太子之尊,依然少不了那些黄白之物的帮助,但只靠皇帝赏赐是远远不够用来聚拢人心的。这就需要有人帮他打理财务,让他以钱生钱,维持住偌大一个局面,而这个被人私底下称作“财神”的人就起到了如此关键的用处。 太子四友,两智囊,一护卫,一钱袋,正是有他们的鼎力相助,才使太子在多年来对自己极其不利的境地里一直维持现状。 而现在,随着情势越来越是不妙,柳家兄弟已经不想再继续被动挨打了,他们却是打算化被动为主动,帮太子翻过身来,一劳永逸地除掉永王这个最大的竞争对手! 安抚了太子后,柳家兄弟二人便起身告退,毕竟时间已晚,总不好太过打搅太子休息。 远离书房,顶着寒风向前的柳随云突然看了眼兄弟问道:“那事安排得怎么样了?” 柳随风自然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便是一笑:“早几日就安排好人手了,要是没出什么岔子的话,这两日应该已经得手了吧。毕竟,那李凌只是一个小小七品官,想要刺杀他应该轻而易举!” 柳随云轻轻点头:“有些事情殿下仁德总不好去做,那就由咱们来帮他解决了。安排的人没问题吧?” “放心,即便被捉,也绝查不到我们头上。” 谁能想到,这两个俊美如女子的书生此刻所谈的,却是如此阴狠毒辣的手段呢…… 第265章 夜.刺.杀 时已三更,京师洛阳各处都已陷入黑暗和宁静,只有巡夜的兵丁队伍还在照着既定路线行走,照亮那一小段的道路。 但他们却完全没有察觉,就在离自身不远处的一条小巷子内,三个黑衣夜行人正借助着某些建筑的遮蔽,蹑足悄然而行。 很显然,这三人对京城的大街小巷都了如指掌,每一次躲藏,一个拐弯都极其合适,总能躲过巡夜官兵的目光,并朝着目的地而去。很快的,他们就出现在了李凌的住处前,看着那只一人多高的院墙,他们眼中更是光芒一闪,随即就跃身翻过,不见半点滞碍。 落地时,除了轻微的噗响,就再没有了别的动静。三人的目光在相互一交后,已心领神会,同时从背上抽出雪亮的钢刀,悄然朝着内院摸去。 此时的李凌,却还未就寝,而是坐在书房里,翻看着手头的一些卷宗,口中还念念有词:“皇城司果然办事效率极高,真就只用了一天,便把我需要的东西都搜集齐全了。看来今后有什么需要,还真可以找他们帮帮忙呢。” 嘴里下意识地念叨着,李凌的脑子却飞快转动,构思着明日再见张禾丰后自己该说些什么才能彻底打动他,从而完成对皇帝的承诺。这不光关系到张儒师的生死荣辱,更与自己未来的前程都挂上钩了哇。 突然,门被轻轻叩响,打断了李凌的思绪,他道了声进来,门才被开启,却是端了碗热粥的李莫云走了进来:“公子,时间不早了,还是赶紧歇息吧。” “你也没睡呢?只因手头有些事情想准备妥当了,所以一时忘了时候。”李凌冲他一笑,又点头接过了那碗热粥,就着一碟咸菜就吃了起来,“你吃过了吗?” “我不饿。”李莫云摇了下头,却在边上等着李凌吃完好收拾离开。 李凌见此又是一笑:“劳烦你了。对了,我一直忘了问你,想不想有个正经出身,比如我把你安排进某处衙门,甚至军队里,让你去博个前程?” 在他看来李莫云气力过人,又有着一身不错的武艺,只跟在自己身边做个亲信长随实在太过屈才了。不想李莫云却摇了下头:“公子一向对我很好,我也觉着这样的日子很惬意,不愁吃穿的,就很好。只要公子不嫌弃我,我就一直随在公子身边,为你驾车……” 李凌先是有些意外,但随即却又释然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着出人头地想法的,李莫云的选择其实也不错:“只要你愿意,我自然希望留你在身边了。” 他话才说到这儿,就见李莫云的眉头突然皱了一下,这让李凌好奇道:“怎么,我这话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是我肚子有些胀痛,先出去一下。”李莫云朝他略一抱拳,就急忙转身出门,同时又帮他关上了房门。李凌不疑有他,见此只是一笑,又自顾呼噜噜地喝起粥来。 他自然不会发现,转身出门的李莫云脸色已变得极其凝重,脚步飞快直往前去,在从前方的月亮门穿过时,已随手将斜靠在角落的一根哨棒提在手中,然后身形再展,直扑向前。 只片刻间,他已和三个不速之客迎面相遇。没有过多的言辞,李莫云手中哨棒已呜的一声直取最前那人的面门。 他的出现确实有些出乎对方意料,而他二话不说就直接动手的选择,更是杀了他们个措手不及,那人急忙举起手中刀一架,另两人则分左右前扑,两口钢刀也带着呼啸直劈李莫云的腰腹。 不想,李莫云这看似凶狠的一棍竟是虚招,就在三人已招数尽出的瞬间,这根棍子在他的摆弄下陡然回收,下沉。而他人也跟着猛一步后撤,正好避过了那看似凶狠的两刀,至于手中哨棒则正中其中一人的前臂,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让其发出一声闷哼的同时,刀也跟着当啷落地。 这一下,三名刺客总算知道自己遇到了高手,再不敢冒进,急忙同时朝后退去。虽只一个照面,他们已掂量出李莫云的武艺绝对在他们之上,必须合三人之力才能将之击杀。 而正好,他们三人行走江湖多年,与人交手多了一直都有套合击之法,足可应付这人。可还没等他们退成阵形呢,李莫云已低喝一声,再度凶狠扑上,哨棒在空中荡起一排虚影,直朝那丢了刀的家伙身上招呼过去,唬得他急忙再朝另一边闪去,拉开了与其他二人的距离。 到这一步,刺客终于顾不上叫喊会惹来更多敌人了,当即低喝道:“老二,别中计,他是虚招……”说这话时,两人却也跟着往那一边扑去,显然是要与老二相合,才好应付接下来的战斗了。 而这一句话,也让那老二的心头一动,本来还迅速闪躲的身子也为之一顿。可这一慢间,棍子却已到了,又是砰的一声,狠狠抽在了他的腰肋间,打得他在惨哼一声的同时,身子都打横而出,在地上打了个滚,狼狈不堪。 要是李凌此刻在旁见了,必会发现李莫云的武艺要比当初在江北时强出许多。这等收放自如的棍术,可比当时只懂大开大合的搏杀要强出太多了。 “杀——!”另两人见此,更是急怒交加,同时高声喝着,也顾不上再与同伴配合了,趁着李莫云出棍未收的瞬间,已急扑到了他的跟前。 此刻,因为全力攻翻一人的缘故,李莫云的左侧终究是露出了一个极大的破绽,寒光闪烁间,两口快刀已刺到面前。 …… 除了李凌和李莫云外,在这宅子里,其实还有一人未在这个深夜入睡,那就是杨轻绡。 和以前一样,此刻的她与月儿睡在一处,但脸色有些泛红的她,却是怎么都静不下心来,只因为睡前和月儿的一番对话。 “杨姐姐,你是不是喜欢我哥哥啊?”眨巴着眼睛的月儿突然问了她这么个问题,让杨轻绡一下愣住,半晌才吭哧道:“你……你胡说什么呢?” “才不是胡说呢,我都看得出来,每次你见着哥哥时,眼睛里都有光芒,而且还笑得很好看。还有,每次见我哥哥前,你都会特意装扮一下……” “你别乱说,我才没有呢……”杨轻绡真有些慌了,下意识就否认道。 月儿咯咯地笑着,却又很认真地看着她:“我看得出来,杨姐姐你真的喜欢哥哥,要不然你也不会老住到这儿来了。而且,我也喜欢姐姐你喜欢哥哥啊,要是你不敢去说的话,就让我去帮你说了吧?” “别——!”杨轻绡羞得俏脸通红,赶忙一把拉住作势欲走的月儿,另一只手还下意识地捂住了她的嘴,“你可别乱来啊……” “那你告诉我,是不是真喜欢哥哥?”月儿倒是没有坚持,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她问道。 杨轻绡的脸是愈发的红了,但不知怎的,她居然真就轻轻点头,无声地承认了这一份感情。月儿见此,又咯咯笑了起来:“我就说我不会看错的。既然如此,姐姐你为什么不告诉哥哥呢?” “我……”杨轻绡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敢把心中的喜欢说出来,这完全不像自己在帮中做事时的果决啊。而且仔细想来,她也记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李凌了,是那晚双方互相救助之后,还是之后那晚他对自己的阻拦…… “杨姐姐,你要真喜欢哥哥,就该快些告诉他。我相信哥哥也会喜欢你的,就像那些书里写的那样,公子和小姐只要各自说了,就一定能在一起。” 月儿临睡前的鼓励还在耳边回荡着,但过了一个多时辰杨轻绡却还是难以决定,她担心,一旦自己说了,而李凌又不接受,那两人恐怕再无法相见了。而且,自己只是一个江湖女子,而他却是朝廷官员,两人真能走到一起吗? 心中的纠结,让杨轻绡彻底没了主意,也没了睡意。而这时,突然从前院传来了几声哼响,还有就是若隐若现的打斗声…… 打斗声——杨轻绡在这一刻骤然从胡思乱想中清醒过来,迅速翻身穿衣,看了眼还在熟睡中的月儿,便已快速出门。 不过就在她关上房门的同时,本来酣睡着月儿又迷糊着醒了过来,一看身边没人,小丫头先是一愣,随即便想到了什么,嘴角又露出了笑容来。 月儿想象中的好事自然没有发生,杨轻绡在出门后已循声而去,然后便看到了黑暗中正战作一团的三人。她一眼就瞧清了情势,是李莫云正以一敌三,但因急于伤敌,却使自己的左侧出了偌大个破绽。 两口钢刀已呼啸而至,眼看他就要伤于刀下,杨轻绡再没有半点迟疑,伴随着一声冷哼,纤手一扬,点点寒芒已在夜色的掩护下飞洒而出,正是四绝之一——雪里针! 针去无踪,两声惨哼随即而起,而杨轻绡也人随针上,月半弯直入匹练,直接就没入了其中一人的咽喉! 第266章 刺杀之后 本来静悄悄黑魆魆的院子里此时已是一片灯火通明,十多个奴仆人等都一脸惶恐地看着地上所躺的三具尸体,以及那从尸体下边蜿蜒出来的刺眼鲜血。 这院子里的人虽然也来自漕帮,但他们只是寻常百姓,从未接触过这样的厮杀和死亡,所以在闻声赶来,看到这一幕时,自然是个个心惊,半晌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李凌倒比他们要镇定得多了,毕竟他好歹也算经历过太平渡的那场凶险,可在知道这三人就是冲自己而来,是想要刺杀自己时,他的脸色依旧阴沉到了极点。直到靠着他的月儿再度发出轻呼,他才回神把妹妹搂入怀里,小声安慰着:“别怕,没事的……”说着,还轻轻在她背上拍了两下。 随后又看向李莫云和杨轻绡:“这次真多亏有你们了,要不然,我都不敢想今晚会发生什么。” 杨轻绡的俏脸没来由的一红,忙摆手道:“其实还是亏了有莫云,是他先发现的刺客,还和他们动了手,我才闻声赶来的。” 李莫云也跟着道:“不,还是靠的杨小姐出手,要不然恐怕就危险了。” 就适才的情况看,还真就如其所言。要不是杨轻绡及时赶到,先以雪里针击伤二人,又以月半弯格杀一人,使李莫云压力陡减,他也不可能于危境中反杀一人,自身还不受半点损伤了。 李凌冲二人一笑,目光又落到了最后那具尸体的身上,他虽然也已毙命,但却无致命伤。杨轻绡当即解释道:“我本来是打算生擒他的,结果他在被莫云一棍子扫倒后,突然就在地上抽搐两下就死去了。事后我看过,是他嘴里藏有药囊,一见难逃,便索性自尽了。” 这话让李凌的神色变得越发严峻:“不光是刺客,还是死士!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又是谁让他们来对我下手的?” 这话现场自然没人能给出答案了,而李凌自己也是满心的茫然。这几年里,他确实得罪了不少人,就拿眼前来说,便把太子和永王两方都给得罪死了。可是,除了一早就被杀死的庄强,他实在想不出到底还有哪个仇人会如此不顾一切,并有如此手笔啊——死士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掌握的。 这对他来说显然是超纲了,所以李凌很快就决定把此事交给专业人士来处理,转头就对李莫云道:“你身上没受伤吧?”见对方摇头,他又继续道,“那你这就出发,现在离天亮还有不到半个时辰,马上皇城就会开门,然后你去皇城司,将这里的一切如实相告,让他们派人前来。” 现在不知到底是什么人要自己的命,李凌不敢随意报官,所以立刻就想到了同样有查案能力的皇城司。李莫云答应一声,便在接过李凌的金牌后,提了哨棒,匆匆出门。 杨轻绡却有些担心地看了他一眼:“大郎,你……要不我天亮后叫些人来守在这儿吧,以防再有刺客上门。” 李凌本来是想婉拒的,但在看了眼还靠在自己怀里不敢抬头的月儿后,又改变了主意:“如此就麻烦你了。”此时为了确保家人安全,已顾不上自己与漕帮有密切关联会不会被人揪住不放了。 杨轻绡展颜一笑:“不麻烦,我一定不会让别人伤到你的。”这话一出,她才醒觉有些过于亲昵了,脸上又是一红,但心中却是甜丝丝的。 李凌这时却没有多留意这位姑娘的少女心思,脑子里依旧不断运转着,猜测着到底是什么人要做出此等事来。但思前想后也没个定论,因为在他看来,有实力安排死士的两位皇子实在没有必要对自己这么个小人物下此狠手,而且还冒着极大风险啊。 天亮后不久,皇城司的人便迅速赶到。虽然已经从李莫云口中知道了此事,可在瞧见地上三具黑衣尸体时,几名皇城司密捕还是吓了一跳。这儿可是京师洛阳,天子脚下,李凌又是朝廷命官,一旦真有个好歹,事情可就太大了。 当下里,他们不敢有半点马虎,迅速仔细搜索院子各处,先是确认了三名刺客的偷入路线,然后又检查尸体伤口,并再次对李莫云和杨轻绡进行了询问,想从他们口中问出更多线索来。 前面的问题还好,最后一项却有些难了。本来,他们是想通过两名与之交手的人口里打听出刺客武功特点,从而锁定其身份的。奈何,李莫云他就没什么江湖经验,对各家武功所知寥寥,至于杨轻绡,则是猝然偷袭,对方都没来得及在她面前施展武艺,就已受伤毙命,也就看不出更多东西来了。 最后,他们只能将尸体先带回去,通过他们的面貌和身上特征来进行辨认了。同时,随着吕振方面的一声令下,皇城司便派出十多名好手守在此处,再加上漕帮来的人手,今日之后,李凌这座院子的防御力量已不比宰执官员的府邸要差,再有刺客敢来,怕是连围墙都没碰着呢,就得被围住了。 也是直到确认安全后,李凌才在几名皇城司密探的护送下,离家去户部,而此时都快到中午了。 …… 韦棠是在午后才收到的这个消息,之前他一直陪在皇帝左右,等皇帝午休时,才得空见了早候在外头的吕振一面。 听了此事后,老太监的眼中也闪过了寒芒来:“真是好大的胆子啊!可查出什么线索了吗?” “回提督,通过三人身上的一些伤痕,卑职等发现他们曾在刑部大牢里住过一段时间。” 韦棠的老眼顿时一眯:“仔细说说。” 吕振看了他一眼,这才又道:“就是他们的左臂外侧,有着只有刑部死囚才会烙下的圆形印记。虽然他们早前已用法将该处皮肤切割,但还是留下了些许痕迹,我们是不会看错的。” “刑部死囚……”韦棠口中喃喃念叨了一声,嘴唇忍不住颤抖了一下。他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试问都已经是死囚了,怎么可能跑出来呢?而刑部又是永王的地盘,其中答案自然不问可知了。 “继续查,我要这三人的确切来历身份!”韦棠一字一顿地说道,“还有,此事必须在暗中尽快查明。我相信,他们背后之人在发现他们未能回来,又或是李凌安然无恙后,一定会想尽办法掩盖线索的。” “是,卑职这就回去细查,绝不让他们逍遥法外。” “去吧。”韦棠摆手让其离开,这才回转皇宫。 而在他走在熟悉的禁宫内时,韦棠的心里也不断有想法冒出,此事重大,自己该不该及时报与陛下呢?要是陛下知道了此事可能与永王有关,又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来? 带着几许犹豫,他回到了皇帝小憩的暖阁前,不一会儿,里头就有了动静。韦棠不敢怠慢,赶紧就推门进入:“圣人醒了?睡得可安稳吗?” “唔,不错。”皇帝这一觉醒来心情很是不错,笑着点头,便让他为自己更衣起身。可很快的,他又看了眼这个自己最熟悉的老奴:“你这老货,以往不是话挺多吗,今日怎么突然变成哑巴了?” “奴婢……”韦棠顿时一脸纠结地看了眼皇帝,张嘴又不知该不该说什么。 这下却让皇帝更为在意了,当即盯着他道:“有什么话赶紧直说,难道你想欺君吗?” “奴婢不敢,只是此事尚未查明,奴婢怕说出来惹了圣人不快。” “看来不是什么好事了,那就更要说了,你说吧,无论什么,朕都赦你无罪!” 见皇帝坚持,韦棠只能苦了脸把事情原原本本地道出,这让皇帝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最后更是一拍身旁的茶几道:“真是胆大包天!此事一定要查,查个水落石出!无论是谁,竟敢做出行刺朝廷命官的举动,那就是对国法的最大侮辱,朕绝不姑息!” “奴婢遵旨,定让下面的人全力去查。不过圣人,要是查出真与永王有关……” 皇帝脸上一阵阴晴不定,最后才哼声道:“朕相信他还没有这等胆子,也不会蠢到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即便真如你所想,也是底下人瞒着他所为。” “圣人说的是,此事多半是那些心胸狭窄之人对李凌的报复,奴婢一定会把他们找出来的。” 皇帝看了他一眼,又轻轻点头,这才在最后一整衣衫后,走出暖阁。然后又吩咐了一句:“此事记住了要密查,不得宣扬。” “奴婢知道……”只从皇帝这一句叮嘱,他就知道对方有多在意关心了,因为这是多余的,皇城司办案,素来在暗中进行,不可能大张旗鼓。 当皇帝满腹心事地回前朝处理政务时,李凌也已经从户部离开,转到了皇城司。虽然他才刚去户部不久,但现在他已经顾不上上司同僚对自己的看法了,先抱住皇城司,或者说是皇帝的大腿,把差事办妥,才是确保自身安全的最好办法。 第267章 君子小人(上) “你怎么又来了?”见才不过两日工夫,李凌又来见自己,张禾丰不禁略略皱眉,态度里已经带上了一丝警惕。 李凌依旧是一副恭敬的模样,欠着身子回道:“学生是因为担心儒师你被人所欺,才特来探望。” “老夫虽然现在无官无职,但此处人等终究还不敢真把我怎样,你不必担心。”老人摆了下手,“你也是有职司在身的,好好办你的差,不要多费没用的心思了。” “我想儒师这是理解错学生的意思了,我指的您被人所欺并不是皇城司的人,而是……那些利用您的人。”李凌说着,坦然回视着对方更显狐疑的目光,完全是一副为他着想的模样。 “看来你果然是受人所托,来此做说客了。”张禾丰叹息着轻轻摇头,语气里倒没有太多怪责的意思,但态度依然坚决,“但老夫还是那句话,利用与否,只是你们的看法,老夫只是凭自己本心做事。太子乃国之根本,绝不可动!这不是因为老夫曾为太子少傅,而是因为理就是如此!” 看着老人这番大义凌然的表现, 李凌也不觉为之动容,这便是堂堂正正的大儒才有的气度了,实在叫人心折啊。或许正因为有此信念,张禾丰才敢公然带头上疏,纵然被捉拿入京,关在皇城司内,也不见丝毫惶恐。 可他越是如此,李凌就越不能让他就这么被某些人给利用了,当下就道:“儒师真君子也,学生佩服。不过,儒师可有想过,君子可欺以方吗?” “纵然真有人欺骗了老夫,只要是能让太子安泰,老夫也就无憾了。” “看来儒师这回是心意已决了?”李凌见他点头后,便笑道,“却不知您能否听我说几句话呢?” “你说便是了,但别想改变老夫的想法。”张禾丰坦然回道。 李凌点头,这才缓声道:“其实在前日见了儒师,又从你这儿听了一些话后,学生也是感慨良多,儒师确实不愧为我辈楷模,所言所行,皆不为一己之私,而是从天下正道考虑,朝中衮衮诸公,哪怕是太子身边那些人,也没人能比得上您更光风霁月了。” “这些吹捧的话你就少说吧,老夫是不会因为你奉承两句就改变主意的。”张禾丰摆了下手道。 “这个学生自然知道,所以我回去就想啊,到底是什么支撑您做出如此决绝的决定呢?是理想,是道义,又或者,只是一个忠臣名臣的虚名……”李凌说这句话时,目光一瞬不瞬地盯在对方脸上,随着他最后一句出口,果然就看到了老人的眉头轻轻一皱,目光也随之一闪。 心下已有所了然的李凌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道:“是啊,若太子这回真因为儒师的奏疏而得以回京,并在今后安然继位,我想无论儒师这回将面临什么,一份从龙首功是断然少不了,那时您若还健在,说不定就将被大肆封赏,名垂千古,若不在了,子孙后代也必然会被新帝抚慰,就是被超擢提拔为朝中高官也不是太过奇怪。这应该就是儒师在做出这个决定时曾想过的一些东西吧,或许不是让您真正做此选择的关键,但至少也是其中一个因由。” 张禾丰的身子随着他这番有些诛心的话说出,竟是轻轻颤抖了一下,目光更是有些躲闪地朝下瞥去:“你……” “儒师勿怪,学生终究只是一个俗人,所以看事情总习惯从利益角度出发,若有不到之处,就只当我是在胡言乱语吧。”李凌忙找补了一句,这才又道,“当然,这也无可厚非,毕竟身在朝中,谁不想光宗耀祖,名垂后世呢?只是,儒师有否想过,这事真就能如你所愿吗?” 张禾丰的眉头皱得更深,张了下嘴,却又没说出什么话来,只是心中的疑问已经传达了出来。而李凌也在一看之下说道:“儒师这次所为,确实值得让人敬佩,莫说是我了,就是朝中其他不相干的官员,只要知道内情的,都会夸一句张老大人真国之干城,真太子之股肱!甚至就是陛下,哪怕有些恼火于您的做法,也不会真太怪责于您,所以才只将你软禁于此,并让学生随意来见。 “不过,事实上,也不是所有人都乐于见到,或是对您这一作为心生敬佩的。这些人里,自然包括永王殿下身边的一些人,但还有一些人,想法其实也和他们差不多,那就是太子身边的东宫之人!” 话到这儿,张禾丰终于无法再保持沉默,出言打断:“你这是何意?” “儒师是君子,自然不会太明白那些小人的心思。学生或许还算不上什么小人,但终究与这些人打过交道,所以倒真能说点他们的特征来。”李凌却不忙着回答,而是换了个话题,“小人,不在能力高低,不在职位大小,而只在其心。他们贪婪,善妒,一切只为自身利益,但有人阻了自身之利,便会想尽一切办法,用尽一切手段来将之铲除。而且,在他们眼中,从来就没有敌友之分,只要是影响到他们利益的,就是他们的敌人,必须铲除。 “我想,儒师总不会认为如今围绕在太子身边的那些人都是君子,而无小人了吧?” 张禾丰再度沉默,但脸上的表情已经足够让李凌看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便又接着道:“其实谁都知道,太子身边诸多东宫官员里,有很多都是想着有朝一日太子登基后,自己得一份从龙之功,然后便可青云直上的。他们平日里自然也会以太子的利益为考量,但更多的,却还是计较一己之得失,尤其是会比较旁人与自己在太子心目中的分量。 “儒师本就名满天下,又曾为太子少傅,想必以往是极得太子尊敬的,哪怕后来因故去官,在太子心中的地位依然不是那么容易被动摇的。 “这一点放在太子身上自然再正常不过了,纵然一朝天子一朝臣,可无论哪位新君登基,都是需要老臣从旁协助理政的,老成才能谋国嘛。而以儒师之名,儒师之才,儒师之位,这个位置舍你其谁? “不过如此一来,恐怕儒师在不知不觉间就阻了某些人的路,早被平日里的同僚朋友视作眼中钉了吧?就如学生之前所言,小人眼中从无什么敌友之分,有的只是利益的考量,所以要想在太子登基后获得更大的信用,自然就得先把您从太子身边驱赶走了。” 张禾丰的呼吸突然就是一紧,一个之前被自己忽略,或者说是刻意视而不见的问题,被李凌重新揭露开来。而在他有些紧张的注视下,李凌也毫不犹豫地道出了那句让他身子剧震的话来:“不错,数年前,那起导致儒师您不得不去官回乡的‘金匣案’,其幕后黑手,并不是永王方面的人,而是来自于太子身边的人。” “这……这不可能!”张禾丰顿时有些失态地低呼一声,手掌往茶几上一按,竟是差点站起身来。显然,这话对他的冲击实在太大,让他怎么都无法接受这便是事实。 李凌此刻强自忍住心中的愧疚,继续说道:“有些事情其实只要深查,便能发现诸多破绽,比如说当日这只古怪的金匣为何会出现在儒师书房,为何里头的内容又会被人所知,并迅速散播开来?您可是当时的礼部尚书,太子少傅,永王方面再手眼通天,也是无法把这些小事都掌握住的。唯一的解释,就在于这是您身边的人所为,是您绝对不会怀疑的人在背后捣鬼。” “证据呢?你说这些,不过是空口白牙,胡乱猜想罢了……”张禾丰身子还在颤抖,嘴里的话语则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李凌叹了口气,从袖子里取出一份文书,轻轻递了过去:“这事其实做得并不隐秘,只要想查,皇城司只用一日便查得明白了。” 张禾丰略有些颤抖地接过那薄薄的一张纸,好像那纸有千斤重,极其缓慢地送到面前,再打开一字字地看下来。越看,他的脸色就越是发白,这等打击,实在太过沉重,让老人似乎很容易就昏倒过去。 李凌有些关切地看着他,心也跟着揪紧,但到底还是打消了放弃继续的念头,因为他知道,自己这是在救人,若不用此虎狼之药,是无法让张禾丰改变想法的。 足足过了有顿饭工夫,老人才缓慢地将纸张叠好,放进了自己袖子里:“或许他们确有害我之意,但他们对太子终究是一片忠心。所以你别想用这等手段来离间于我!” 李凌叹了一声:“儒师确是君子,但你却还是小看了这些小人的狠毒,若只是如此,他们如何能够安心呢?哪怕儒师您确实已被罢官,但只要您还安然在徐州,等到太子继位,说不定依旧能被起复,那他们不是白做这一场了吗?所以,接下来,他们要做的,就是坏您名声,乃至于将您逼上绝路了!” 第268章 君子小人(下) 见老人面露疑色,李凌又取出一份东西推了过去,口中则道:“儒师可还记得去年,秋闱之前您在一次讲学中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士子罗峰诘问针对的事情吗?” 张禾丰展开那纸张一看下,脸色再变:“这是真的?那罗家是被人收买才敢做出此等事情?而收买他们的人就是……” “儒师还请细想,您在两淮素来声名卓著,哪怕是徐州城内的世家大族,也不敢轻易开罪了您啊。可那个叫罗峰的年轻士子却不顾后果地突然针对,本身事情就透着极大的古怪。” 张禾丰默然,事实上当时他就有想过这可能是永王方面的人对自己的穷追猛打,可手上这份东西却让他有了新的答案,竟是太子身边某人所为! 李凌看着他又道:“其实说收买并不准确,而当为要挟。因为罗家平日里行事多有不法,早已被人盯上,所以他们才能以此逼迫着罗家不得不赌这一把。不过最后的结果却是以他们的失败,罗家被驱赶出徐州作结,也算是恶有恶报了。不过,那真正的幕后主谋却一直逍遥在外,依然在酝酿着针对儒师的下一个阴谋!这才有了此番的联名上书,并让您名列最前!” 张禾丰轻轻吸了口气,要是真按这上头所写,李凌所言,那个深得太子和自己信任之人还真是处心积虑,阴险得很啊。不过他心中也依然有着疑虑,毕竟这些东西只是他们的一面之词,他对皇城司可没那么信任。 李凌也看出了他心中疑虑,又道:“或许儒师对此说法不会完全相信,但有些事情却是瞒不过任何人的,比如您一些弟子学生在这两年内的调动——”说着,李凌又取出一张纸来,看着念道,“王思成,本为江南嘉兴知府,却在去年因故调往岭南任了知州;方常贤,去年还是御史台官员,今年初就被迁往翰林院任了编修……” 随着他每道出一人的官职变动,张禾丰的面色就暗沉一分,到最后,更是直接打断道:“不用再念了,拿来我看!” 李凌当即住嘴,并将这张写满了官员调动的纸张也递了过去,然后补充道:“这些东西都可在吏部查个明白,儒师若是怀疑,出去后自可一看。还有,若我统计得不错,儒师您十多个弟子里,也就徐卓吾未受牵连,但那也是因为他才刚入官场,未得要职才不被人重视而已。” 看着这些熟悉的名字从比较重要的位置上被人强行调往偏远之地或是冷清衙门,张禾丰的手都再次颤抖起来:“他们……怎么敢……” 要想消除一名官员的影响,除了将他赶出朝廷外,还要做的是坏其声名,剪其党羽……这些本来就是朝中争斗时的惯常手段,只不过因为使这手段的不是眼前的政敌,而是同一边的袍泽,才叫人感到难以接受。 张禾丰这回是真的有些恼了,半晌后才道:“所以说这就是你所谓的小人手段了吗?” 李凌看出他心情激荡,但还是硬起心肠道:“这只能算开始,如果他们此番计划成功,儒师您真个被陛下所恶,从而被夺去一切,又让太子因为顾虑不敢再与您相见甚至通信,那接下来,最可怕的招数才会被他们用出来。 “您的家人,将是他们接下来会全力针对的目标。若学生记得不错,您尚有两子在朝为官,而只要他们想,自然就能颠倒黑白,把任何一项罪名强加到他们身上。如此一来,不光儒师您的一世英名尽毁,后代子孙也必然跟着落魄,哪怕今后太子真有出头之日,真做了新君,在如此情况下,也不可能再替你们平反了。 “事实上,只要您一旦失势而被定罪,对太子来说就会由助力变成累赘。而到那时,其他人则会迅速填补您的位置,用不了几年,太子便会淡忘一切,所有人都会遗忘曾经有您这样一个光风霁月,一心只为太子的大儒存在!” 在这个秋风萧瑟,天凉如水的季节里,张禾丰却因为李凌的这番话语而额头见汗,后背更是濡湿了一片。眼中更是惊怒交加,显然只要想想这么一个结果,他就已万难接受了。 不错,他确实一心为了太子,为了能扶保其安然登基,就是自己的性命也可以不在乎。但这不代表他真就没有其他想法了,他要的是自己死后能得到新皇的恩荣和铭记,要的是自己的子孙和弟子因为自己的这一选择而过上更好的日子。哪怕他们无法因此位极人臣吧,至少也该位列朝堂,是新帝身边得用之人吧。 可现在呢,李凌却告诉他,他的一切设想都将落空,饶是张禾丰再大公无私,也不可能坦然接受了。这天底下就没有真正无欲无求的官员,那是圣人,那是神佛,可这两者是不可能去做官的! 足足愣了有顿饭工夫,张禾丰才慢慢回神,哑着嗓子道:“你适才所说都是真的,而不是在骗老夫?” “学生不敢在此等事情上哄骗儒师,这些都是有据可查的事实。” “可他们……为何要这么做?” “因为他们是小人,而儒师是真正的君子,自然不会明白他们为何会有此想法做法了。倒是学生,多少能明白一些,因为他们担心儒师一直在太子身边会压制他们,让他们到最后只能屈居其下,在利欲熏心之下,自然就只能铤而走险了。至于后面的事情,就更是顺理成章了,毕竟一旦等小人出手算计害人,那么他就会无所不用地害人到底,直到把这个早被他视作最大仇人的昔日朋友死去了,他的家人也因此再难翻身,他才能真正放心!” 李凌的话让张禾丰再度愣住,这等逻辑实在不是他能想明白的。但随即,他又看向这个年轻人:“那你呢?你又是什么人?为何能看出他们的心思?” “学生自然不是君子,但也不屑于做那等害朋友的小人。说到底,我只是想做成一些事情,好让自己安安稳稳在此为官而已。”李凌坦然看着他,“当然,这也是因为我和卓吾都不想儒师您被小人戕害,他们的那些阴谋手段实在太过下作,儒师不该被他们算计的!” 看出对方已经动摇,李凌又加上了那块最重要的筹码:“其实儒师您想过没有,陛下未必就真要废立太子,那不过是某些人的猜测罢了。” “嗯?”张禾丰的眉头顿时一皱,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可一时又想不明白。 李凌继续道:“其实在我看来,所谓的陛下有意立永王为储君的说法本身就有些荒谬。是,永王这些年来确实颇得陛下宠爱,还给了他不下于太子的各种恩荣,可也就此而已了。除了这些,儒师可记得陛下有过明示或暗示要更换太子吗?” 张禾丰仔细想了想,然后有些茫然摇头,这还真没有过,至少他不记得有此事实。 “这就是了,所谓的永王要取代太子为新储君,这说法本身就有待商榷,只是两位皇子身边之人自以为是的说辞罢了。或许民间多有传言,但都只是捕风捉影的流言,反正朝堂之上,大家对此都是三缄其口的。如此一来,事情就越发古怪了,明明只是一个空穴来风的说法,为何太子和你们却要如此紧张呢? “就拿此番来说,太子身在北疆监军,本来就是我大越祖制,现在时候未到,怎么就能随意召回?儒师和各位大人居然还急吼吼地上疏陛下,想要坏此规矩,这本身就是会让陛下感到不快的事情啊。 “或许那些想出这一做法之人只是为了坑害儒师才有此招,但更可怕的还是在于,他们是真觉着让太子归京才能确保自身安全。说到底,那就是他们担心群龙无首的自己在面对永王一党的攻讦时会应付不了,才想着用这一招来请回太子!他们压根不是为了太子着想,而是为了自己啊。 “儒师,要真按我所言,这样的同僚,你真放心让他们留在太子身边,并在最后因从龙之功而窃居高位吗?恐怕那才是我大越天下最可怕的结果了,群小在上,必生大乱啊!” 话到这儿,张禾丰是彻底被李凌牵着思绪和鼻子走了,心也跟着完全乱了:“怎,怎会这样?照你这么说来,那些人,那些人都不可用?他们个个狼子野心,都是小人。太子若由他们位于左右,恐怕就危险了……” “正是如此!所以儒师您现在要做的,就是阻止他们的计划,至少要保全自身。而想要让陛下不再追究此事,最好的办法,就是否认您曾在联名奏疏上具名,只要您公然表明那上头的名字是别人仿写,我想以陛下之英明,必然会还您一个清白!” 直到这时候,李凌才把最重要的目的给道出来,就是让他站出来否认曾上疏请回太子! 第269章 摊牌 当李凌从小院出来时,天色已暗,他竟不知不觉地在其中待了有两个多时辰之久。但外头等候的吕振却并未离开,见他一出来,就赶紧上前,一脸关切地问道:“如何?他可答应改口了吗?” 李凌沉默了一下,这才说道:“儒师虽未应承,但我有八成把握他会答应这一要求。他只说要考虑一番,所以接下来你们只要在此等候便好,可别过于急迫了,那只会适得其反。” “我明白,兹事体大,我可不敢坏了大事。”吕振忙郑重说道。随即,又冲李凌抱拳:“李大人果然手段高明,下官佩服。” “我可不敢居功,要说起来这次能说服儒师,靠的还是皇城司的消息够灵通啊,只用短短一日,就把我需要的所有内情都给查明白了。” “大人过谦了,而且您不也是咱们皇城司的人吗?所以说,论功劳,自然还是您居首了。” 见他如此说来,李凌便是一笑,也不再谦虚,只冲对方一点头,便转身离开。他也希望此事能随着自己的这番努力而有个圆满的结果啊。 事实上,还有人比李凌更急于救出张禾丰,那就是身为弟子的徐沧,当他终于回家时,正好瞧见了一脸焦躁的好友正在前厅内来回踱着步子,一见着李凌回来,他更是赶紧上前,一把拉住了手问道:“如何?你说这两日就能有分晓,真有转机,可以救出老师吗?” 不等李凌开口,他又继续急声道:“要是有什么难办的事情,你大可以让我来做,我就算因此要被入罪,也不会退缩的。” 李凌叹息着拍了拍徐沧的肩膀:“卓吾你不必如此紧张,事情已经有转机了,或许用不了几日,儒师就能被无罪释放出来,说不定还能官复原职呢。” “这……真可能吗?”徐沧都有些不敢相信了,但看到李凌这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后,他还是信了至少八分,“你真做到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凌这时却卖了个关子:“到底真相如何,很快你就会看到了。至于你要做的,还是好生在翰林院中读书修史,积累资历名望,如此他年才能真正在朝中拥有一席之地,也好帮我不是?” 徐沧满脸感激地再度冲李凌一拱手:“温衷你说的是,我会按你说的做,定不让你失望了!” 看着他如此认真的样子,李凌又笑了起来。自己和徐沧要走的官场路是截然不同的,自己注定了要去做事,要去行险,而他则只要好好在翰林院中熬着年资,到时便能在朝中有一定的地位了,然后等那时两人再联手,说不得就能在朝廷里再开创一番局面! …… 转眼间,时间已经来到了九月初五。 大越自来就有规制,大朝会是逢望朔,也就是初一十五才会举行,那时在京六品及以上身有职司的官员都将入皇宫参加;而除此之外,则还有每过五天就会举行的小朝会,相比起前者,它虽然参加者更少,只有四品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参加,但其重要性却比大朝会要更强。 因为说到底,那声势浩大,从四更天就要集齐满京官员于皇宫之前等候的大朝会更多只是象征意义,几乎没有什么重要的国家政策是通过如此朝会来决定颁布的。倒是每五日一回的小朝会,因为与会者身份更高,皆手握中枢要权,反倒能向皇帝提出更多有建设性的建议来。 今日正是小朝会的日子,天亮不久,一大群身着朱紫官袍的文武官员就排着整齐的队列进入了皇宫,来到庄严肃穆的崇政殿前。 随着韦棠一声长喝:“群臣入朝……” 众官员便小步趋进,入得宫殿,然后便是在丹墀前跪坐数排,叩首见礼,由此,今日的朝会也就正式开启。 和往常一样,皇帝都会与朝臣就最近国中一些重要事务进行商讨定策,比如某地遭灾,某处财政又有吃紧,或是哪里又出了什么乱子,都是需要各相关衙门来做出一一应对,并将相关职责落实到某个掌权官员身上的。 这些事情无论是皇帝还是宰相,亦或是其他官员,也都已熟络得很了,自然没有过多疑问,飞快定下。 直到最后有一名官员提到淮北又有罗天教徒行踪集结时,皇帝才稍稍皱起了眉头来:“着当地官府严加防范,另外让地方驻军也多抽调一些兵马于各要紧处守好了,可不要让这些宵小之徒真作出什么乱子来。枢密院,兵部……”说着,他的目光落到了队列前方的两个官员身上。 枢密使和兵部尚书同时上前一步,躬身答应:“臣等遵旨,臣等定会在朝会后定下预防策略来,绝不让那些贼人在淮北闹出乱子来。” 皇帝这才满意点头,目光从群臣身上快速扫过:“诸位爱卿可还有其他要事禀奏吗?” 群臣都陷入沉默,显然暂时他们是没有其他要务需要在早朝上提出了。见此,大家都觉着今日的朝会也就要到此为止了,不少站在后面的官员,都不觉松垮了一下身子,总是端着架子站在殿内,可不是件轻松的事情啊。 可就在这时,皇帝却再度开口:“既然诸位爱卿暂时无事禀奏,那朕倒有一事想在此处提上一提了。” 他这话让群臣一怔,随即又纷纷应是,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来。皇帝似笑非笑地扫过众人,目光在礼部尚书樊梅生的身上停留了一会儿,这才说道:“前几日里,有朝中一些官员联名向朕上疏,提到要将太子召回京师。此一事,我想你等多少都有所耳闻吧?” 这话题一出,更是让众人的心头一跳,陆缜偷眼打量了皇帝一下,总觉着今日这是要出事了。 “他们在奏疏里说得好啊,说是太子乃是一国储君,身在边疆终究难言万全,而且若要历练,放到朝中也是一样道理,甚至比在军中更有利于太子成长。这些说辞,当真是有理有据啊,但朕却要问各位一句了,这算是在质疑太祖皇帝定下的我朝规制吗?”最后一句话说出,皇帝的神色突然就变得严肃起来,语气也变得有些森然,叫下方臣子都不敢仰视。 而皇帝的话还在继续着:“若说冒险,我朝自太宗而来,共已有五任太子都在北疆监军,有哪一个是在期限未满前被召回来的?还有,列祖列宗在北疆到底如何,朕也不好细问,但朕自己也曾在北疆军中一待三年,其中凶险也是经历过一些的,可就算有鬼戎兵马杀到城下时,朕也从未想过退缩后悔,更未想过提早归京。 “怎么,列祖列宗能做到的事情,朕能做到的事情,他孙琮就不能做到了呢?是因为他确实无能,还是另有原因啊?若是前者,那朕今日就可以公告天下,我大越不要这样的子孙为帝!” 这番夹枪带棒的话一说出来,群臣当真是人人胆颤,个个心惊,片刻后,就已跪伏了一地:“陛下息怒……”尤其是那些太子一党的官员,更是慌到极点,也是后悔极了,自知之前的打算确实犯了大忌讳。 皇帝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又一抬手道:“你们平身吧,朕相信如今在此的群臣那都是明事理的,断不会干出如此昏聩的举动来。太子在北疆,本就是祖宗规矩,断无半途而废的道理! “不过今日朕真正要说的,却还不是此事,一些不知内情,只知道纸上谈兵的小臣被人撺掇着联名上疏也就罢了,可朕当时是万没想到啊,就连朕一向颇为敬重的前礼部尚书张禾丰他也会跟着一起胡闹。哪怕他曾是太子老师,朕也无法接受这样的话出自他口,而且他还是带头的那一个。 “这几日来,朕总是在想,他为何要这么做呢?是出于对太子的关心,还是另有缘故?可任朕怎么想,也依旧没能找到个能让人心服的答案来,你们谁能给朕一个解答吗?” 面对皇帝的询问,群臣再度低首沉默,这事情太敏感了,谁敢随意作答啊。就是两位宰相,以及一向与张禾丰交情深厚的官员们,这时也都来了个装聋作哑。 樊梅生跪伏于地,心思转得飞快,这等场面,自己该不该站出来,若站出来了,又会是个什么结果,权衡利弊,到底该赌哪一边? 可还没等他有个结论呢,皇帝又发话了:“看来你等也与朕一样啊,对此感到一筹莫展,也想不出其中内情来。也罢,朕也不想再多费这心思了,既然这联名奏疏是张禾丰带头所奏,那朕直接找他来一问不就知道他心中所想了吗?” 群臣一愣,旋即,大家就都明白了过来,皇帝这是要跟大家摊牌了,居然要把张禾丰给亮到众人面前了,这是要追究其罪的节奏吗? 就在众人心思各异,不知自己该做何反应的当口,皇帝已开口:“来人,把张禾丰带进殿来!”  第270章 各取所需(上) “陛下有旨,宣张禾丰入殿——!” 伴随着几声拖长了强调的高喝,一个头发花白,布衣在身的老人便缓步进殿,先是恭恭敬敬地下拜叩首,这才报出自己身份:“罪臣张禾丰叩见陛下……” 殿上两边而立的群臣都是认识这位两年前因故罢官的老大人的,有不少人因此露出了别样的神情来,其中有担忧的,自然也有幸灾乐祸的,不过在皇帝跟前,自然没一人真敢表示什么。 大越天子孙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明显苍老了许多的老臣,眼中也闪过了一丝感慨。不过很快的,这点心思又被他强行压下,面色沉凝道:“张禾丰,你可知道朕为何要将你从徐州召来吗?” “臣知道,臣自知冒犯陛下龙威,故无半点怨言。”张禾丰再度顿首,平静地回话道。只是他这话却让皇帝的眉头不禁一锁,这似乎与之前所得到的答案大有出入啊,这让他不觉又瞥了眼身旁的韦棠。 韦棠这时也是一阵心惊,这……这和他昨日所接到的属下禀报也大不一样啊,昨日他们明明说张禾丰已经想明白了,会公然确认那份联名奏疏并非自己所写,而是有其他人冒名,如此,圣人才会在今日于朝会之上把他召来对质。 现在倒好,他居然一口就认下了罪,这老儿真是宁死都要帮着那些人,哪怕他们一直都在利用算计他吗?他这么不顾一切也就罢了,却是要将圣人和自己都给逼入绝路了…… 皇帝心陡然一提,但这时已顾不上怪罪韦棠他们没把差事办好了,当即看着张禾丰,森然道:“如此说来,那份奏疏确实出于你之本心了?张禾丰,你真是好大的胆子,你可知自己早已不再是朝中官员,太子之事更非你一介草民就能置喙的!” 这一刻,皇帝是真动了杀心了。哪怕张禾丰确实一直以来都对朝廷忠心耿耿,哪怕他名声极大,但现在将自己置于如此尴尬的处境,不杀他,真不足以泄愤了! 似乎是感受到了皇帝透出的强烈杀意,张禾丰的身子也不禁震颤了一下,这才哑声道:“草……草民知罪,但草民所以如此放肆,也是因为听信了某些人的谎言,以为朝中有人要对太子不利,使身在北疆的他遭遇不测,才冒死上奏。” “嗯?”皇帝的神色又是一变,隐隐从对方话语里听出了一些深意来,当即问道:“太子乃朕的儿子,是国之储君,谁敢害他?” “这个……自然就是某些觊觎太子之位的人了。”张禾丰微微抬头,目光从位于群臣前列的永王孙璘和其他几名相关党羽的身上迅速扫过,竟让他们没来由的一震。而他则继续道:“陛下,草民之前毕竟是太子讲师,一旦知道了此一消息,自然最是担心不过,但又自觉无法取信于人,所以只能冒死请奏陛下,希望能借此调太子回京,远离北疆险地,如此才能确保太子平安。” “哼,这简直就是无稽之谈,太子身在北疆自然有我大越精锐将士守护,岂会真遭什么不测?” “陛下圣明,其实就在依那人之言,在联名奏请太子归京的奏疏上签字之后,臣才猛然醒觉其中有诈。但当时木已成舟,罪臣就算想反悔都已不及,只能任其入京,并想着或许这对太子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可直到陛下派人将罪臣押到京师,并从他们口中知道了陛下见此奏疏后的盛怒表现,罪臣才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错。太子身在边疆本就是我朝祖制,岂能随意更改,而那个以太子安危为借口,利用罪臣上疏者到底是个什么目的,我真就彻底想不明白了。他到底是为了帮太子,还是太子,又或者,干脆就是为了害罪臣这个早已离朝数年的一介草民……” 本来群臣都还在担心张禾丰会被盛怒中的皇帝几句话一说便拖将出去,然后被处以极刑。却不料,几句话后,却是风云突变,君臣二人一问一答间,竟把一个阴谋给揭露了出来,这让所有人都惊愣住了,不少人更是偷眼打量着身边同僚,猜测着这个想要害张禾丰,甚至太子的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皇帝其实心中也有疑虑,张禾丰的话他虽然都接下了,但依旧看不透他闹这一出的目的所在。本来挺简单的一句自己不知其事,便能把这次的事情轻松解决,怎么就又节外生枝地拿出这套说辞来了? 但戏演到这一步,他也只能奉陪下去了,当即板起脸来:“如此说来,你也是受人蒙蔽欺骗,才会上疏了?” “正是如此,但事后臣又仔细想来,其实陛下既然早早就确立了太子,便是已对他多有期望,又怎么可能让旁人害了他,或是听信某些别有居心之人的说辞而起废立之意呢?陛下,不知罪臣这番推断可确实吗?”张禾丰说完这话,突然就大胆地抬头,直直看向前方的皇帝。 入眼的,正是皇帝略有些震惊的表情。 这一刻,别说他和皇帝了,殿内群臣也在瞬间明白了他绕这么大个圈子说这么多话的最终目的是什么,那就是为了得一个皇帝的亲口承认和保证,说是绝不会再起废立太子之心! 这,才是张禾丰今日上殿的最终目的! 他是为了确保太子的地位不受动摇,才来的! 皇帝的目光陡然一缩,也明白了对方的意图。要想解开之前那一环,就得做出这事上的妥协,若是你连这点承诺都不肯给出,那张禾丰随时都可能改口,反正他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今后已是他最后的一次机会。 “真是厉害啊……张禾丰,真不愧是两朝老臣,以往看着温良如玉,关键时刻却如利剑出鞘,直取要害!”陆缜偏头看了眼跪在那儿的旧日同僚,心中感慨不已,觉着自己以前还是轻视了这个声名远播的大儒。 永王的脸色则是阵阵发青,他那个怒啊,怎么事情突然就转成这样了?之前不是明明冲着太子一党而来吗,怎就峰回路转,反对自己极其不利了? 王晗此刻却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好像一切都与他没有半点关系,谁胜谁败,谁生谁死,都和他这个当朝右相无干。 愣怔了片刻后,皇帝反倒笑了,他已经明白了过来,这应该是张禾丰临时做出的决定了。他本来应该确实已被李凌说服,打算否认奏疏,但是,在之后,却又想出了这么一招堪称一举两得的手段来。 他这是既想把推自己到如此境地的敌人除掉,同时还想保住太子不被牵连,甚至要彻底稳住其地位啊。 不过张禾丰未必能知道自己希望的是什么,所以皇帝此刻不但不怒,反而笑着点头:“你说的不错,朕既然立了太子,就不可能随意言废立,之前朝野间的一些说法,不过是流言罢了。只要太子不犯大错,并在北疆好生学习,储君之位就不可能有变!” 这几句话虽然不是太大声,但落到每个臣子耳中,却不啻于一声声的惊雷,尤其是永王及其党羽,此刻更是如遭雷击,当场呆愣住了。这话对他们的打击可太大了,而太子一党则个个露出狂喜之色,这么多年了,终于得到了皇帝的亲口保证,终于有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喜悦了! “陛下圣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承诺,张禾丰心下也是一阵激动,只要有这句话,就算自己真因此丢命,也是值得了。 这时,皇帝的声音又幽幽而起:“现在可以说说那个骗你上此联名奏疏的人是谁了吧?” 这句话,让所有人迅速回神,这个幕后之人的身份确实极其关键,要是没有他这一手,也不会有今日这一出了。但是,他很明显一定是太子党中重要人物,张禾丰真会说出来吗? 在众人灼灼目光的注视下,张禾丰再度挺起腰背,慢慢抬手往群臣中间一指:“就是他……”当所有人都顺着他的动作往那看时,一个人的名字才从其口中道出,“樊梅生!” 这一下,大家再度震惊,背后一些臣子更是发出了一阵惊呼,这个答案太过出人意料了。一方面是因为樊梅生的身份,他可是现在太子党中举足轻重的存在,几乎算是太子身边几个掌握实权的官员中身份最高的了,另一方面,则是从中可以看出太子党内部也没有想象中那般团结,两个本该是好友,是多年上下级的礼部主官,居然到了这般水火不容,互相算计的地步! 而这其中,受惊最大的,自然就是樊梅生自己了,他此刻已完全失神,半晌后才猛然跪地:“陛下,臣冤枉啊……” 但皇帝却压根没有半点听他辩解的意思,只一摆手:“来人,夺其冠带,将他交皇城司发落。朕倒是要知道,他到底怀着什么样的龌龊心思,竟敢行此狂孛大胆之举!”却是一句话,就把此事给彻底定性了!  第271章 各取所需(下) “温衷,你果然说到做到,适才老师已经平安住进了馆驿之中……”傍晚时分,匆匆而来的徐沧一见着李凌,便满脸兴奋地说道,后者却只是微微一笑,一把拦住了他要对自己作揖行礼的动作:“不必如此,儒师与我也算是半个师父,帮他度过难关也是理所当然,更何况……我也从此番事中得了好处了。” 徐沧却并没有仔细想他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只是感慨着道:“只是当我得到消息想去拜见时,老师却并不肯见我……” 见他一脸的疑惑与遗憾,李凌笑着让他坐下,在吩咐人送些茶点进来后,才看着他道:“儒师这么做也是出于保护你的目的啊,你应该还不是太清楚他为何能从皇城司出来,今日朝会上又发生了什么吧?” 徐沧点点头,他所在的翰林院终究有些远离中枢,想要知道朝会内情还得过几日呢。但看李凌的样子,显然却是已经掌握了第一手详情了,便赶紧道:“你若知道,还请与我说说。” 李凌也没有隐瞒他的意思,便仔细将朝会上所发生的一切说了出来,却把徐沧又听得一阵目瞪口呆,半晌才反应过来。又是一番沉吟后,他才若有所思地看着李凌:“所以此番老师突然改口,其实就是你说服了他?而那樊部堂,也是你指证出来的吧?” 到底是李凌有数年交情的好朋友,徐沧即便不怎么懂权谋手段,也已经从这突然而生的变故里看出些端倪来。李凌笑着一点头:“正是如此。” “可樊部堂毕竟是咱们中试的主考,也算咱们的恩师了,如此做法是不是……” 他这说法却迅速被李凌出言截断:“非如此,我们根本不可能救出儒师,难道你想看到他被定罪吗?”见其一愣,又继续道,“更何况,其实这樊梅生确实一直就没安好心,想着利用儒师仅剩的那点名声来逼迫皇帝做出让步,当真是其心可诛! “你或许还不知道吧,儒师所以会在两年前突然罢官,那也是被他所陷害,这些内情早已被皇城司的密探查实,只是因为时过境迁,已成定局,才没有被人所知罢了。而这回,他更是欲置儒师于死地而后快,你说这样的人,我们要对付他还用有什么顾虑吗?” 徐沧是彻底惊呆了,真想不到看似君子儒雅的樊梅生竟有这一副真面目,口中则是念念有词:“怎么会……怎么会……” “朝中争斗素来如此,也只有如儒师这般真正的大儒,才会表里如一做个君子,其他人嘛,谁知道其背后到底是人是鬼。”李凌却对此早见怪不怪,冷笑着道,“这回他也算是自作自受,本来是想着最后利用一把儒师的名声,若是事成自然最好不过,要是不成,也没什么损失。甚至,只要陛下一旦动怒彻底毁了儒师,对他也是大有好处的事情,那就可让他将来少一劲敌了! “只是他没想到儒师会突然反过来揭发了他,终于是将自己给陷了进去,真正的咎由自取,死不足惜!” 听完他的解释,徐沧终于不再感到纠结,反而咬牙道:“此人当真可恶,同样是帮太子,为何还要如此算计老师?” “这就是利益之争了,因为他很清楚只要儒师还在,无论太子还是天下人都不会重视他,所以儒师也就成其眼中钉了。他两次设计,就是为了自己能出头。第一次他成了,所以才会有这第二次!” 徐沧又打了个寒噤,总算是见识到朝堂之上暗箭伤人的可怕了,一时竟有些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了。半晌才道:“所以,老师这次才会在朝会上揭发了他?” “正是,这不光是为了报仇,更是为了太子的将来。你想想,要是他日太子继位,真个重用了樊梅生这等阴险小人,这朝堂将会如何?更何况,要是太子身边尽是这样的小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犯下不可饶恕的大错,真就落人口实,从而彻底丢掉储君之位了。 “所以儒师此番无论于公于私,都必须除掉此人!何况他今日在殿上所说也不是假话,他确实是受人蒙蔽,才会在联名奏疏上签字的。” 徐沧点点头,不过他心中还是有些疑问,沉吟片刻后问道:“可我还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今日陛下怎么就会只因为老师几句话就拿下一位部堂高官呢?他真就相信老师所言是真?” 李凌一笑:“儒师所言是不是真其实并不重要,对陛下来说,这一真相对他来说有大用就可以了。这一回,就叫作各取所需了。” “各取所需?却是怎么说的?” “陛下要的,其一就是这份联名奏疏的无效,其实这份数十人的奏疏看着声势不小,但真正有分量的,也就儒师一人,所以只要他一旦说是假的,就再无任何用处。而今日朝会上,儒师已经通过自己之口,说明了这一点,他是被人欺骗利用才一时糊涂签名。 “其二,对陛下来说,太子之位稳固与否其实并不是关键,他真正在意的,是太子在朝中势力如何。这也正是两年前儒师会因为那所谓的‘金匣案’而被罢官的原因所在了。而到了今时今日,这个位置换成了樊梅生!哦对了,还有如今还在位上,但想必很快就要调任的左都御史江和!” 徐沧这回是明白了,但脸上依然带着震惊:“所以无论老师所言是真是假,陛下今日都会发落了樊部堂?” “不错,陛下保下太子,甚至给出了不作废立的承诺,就是为了堵住其他人的嘴巴,然后把威胁不小的樊梅生拿下。而且我相信,今日之后,礼部尚书将再不可能是太子或是永王的人,另外永王一边,或许在今年内,也必然势力大损,哪怕没有什么罪证,也能炮制出一些,何况以如今官场风气,他们是不可能不犯过错的。”“可陛下为何要这么做呢?” “因为咱们的陛下想将更多的权力拿捏在自己手中,而不是分与群臣,他不想再重回宋时,或是咱们大越太宗以后几朝时‘君臣相得’,或者说是君臣相制的局面了!” 徐沧瞬间悚然动容,其实就连李凌自己,说这番话时神情也是极其凝重,声音更是压得很低,只有房中自己二人才能听到,因为这事实在太敏感,一旦传出去,必然引来大风波。 这些东西自然是李凌自己琢磨出来的,其实如今的大越朝也确实沿用了不少前朝赵宋的制度习惯,包括政事堂宰相高官足以和君权抗衡的一点。而如今的天子孙雍,却显然不希望这样的事情继续,但他又因为有诸多顾虑不好来硬的,那就只好用制衡之术来一点点压制群臣了。 文武之争是如此,两相之争是如此,就连太子党和永王党之间的明争暗斗,也应该是他刻意引导的结果。因为他很清楚,只有臣子各有阵营,互相争斗,才能让自己这个君王掌握更多的话语权。 而经过这些年的辛苦经营,皇帝已自问有能力掌握局面,所以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不断削弱这些党派的力量,率先被打击的,就是太子和永王两党! 这等帝王心术和权谋,显然不是徐沧所能完全想明白的,但只一点皮毛,却已让他感到后背阵阵发寒了。他不敢再往深了想,只能是苦笑道:“至少现在看来,咱们也得到了想要的结果,这就是你所谓的各取所需了吧?” “可不光如此,我想此番后,会空出一些朝中官位来,到时亲近陛下的右相方面的人应该能得到好处,这才叫各取所需。” 徐沧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有时觉着这辈子就在翰林院中当个编史官或许也不错啊,至少没有那么多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也不用担心什么时候就被人坑害利用了。 当然,他并不知道的是,此刻李凌又在心里补充了一句:“其实就是我自己,也是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他所得到的自然不只是救出张禾丰,更有得到了皇帝的信赖,从而有了安全上的保障。不过,这还远远不够,李凌自知只是个小人物,现在已经把太子和永王两方都给得罪不轻,要想自保,必须另寻机会,而最好的法子,自然就是离开京城了。 太子和永王的势力多半都在京师,一旦离开洛阳,他们对自身的威胁就不复存在。而要做到这一点,同样需要皇帝的首肯,这也正是此番李凌如此卖力的原因所在了。 现在,就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自己是否真要为了躲避来自太子或永王方面的报复而冒险去一趟滇南呢?更关键的是,真去了那边,一年半载地归来后,事情就能得到解决吗? 虽然为此他已经做了许多,但这最后的一步,李凌的决心到底还是没能下去! 第272章 晴天霹雳 张禾丰到底还是在几日后离开了京师,并没有如李凌之前所想的那样被皇帝挽留下来,继续做回礼部尚书。 这其中既有他确实已老迈不能再如之前般应对朝中繁重公务的缘故,但更重要的,却还是因为他并没有顺从皇帝的意思,而是用话术让皇帝表态并无废立太子之意,如此皇帝便不想再留他在朝。 张禾丰离京时,他的门生故吏倒是有不少前来送别,倒是太子方面的官员,却是少有露面,也不知是不满他之前所为,还是为了避嫌。李凌倒是和徐沧一起送了这位大儒最后一程,在城外道旁的长亭内,还敬了老人一杯水酒。 在笑着饮下他二人的敬酒后,老人看看徐沧,又看看李凌,突然道:“卓吾是我弟子,他的心性为人老夫都已了解,只要今后好生做事,想来他日前程总不会太差了。至于温衷你,说实在的,即便以老夫的眼力阅历,也无法真正看透你的为人啊。” “儒师这话实在叫学生惶恐……”李凌笑着欠身说道,“我也没什么志向,只是想让自己和家人过得更好些,不必为生计安危发愁而已。” “若只是如此,你现在就已经达成目标了,但显然,你的志向比这要远大得太多太多。老夫自问有些见识,这点自信还是有的。不过……”说到这儿,张禾丰的面色一肃,“老夫还是希望你今后行事多以天下苍生为念,莫要做出什么让自己后悔的决定来。比如说,此番你固然救了老夫,但有件事情却还是做错了。” 见李凌有些不解,他又道:“皇城司已趁此机会再起,这终究不是正道衙门,我辈儒门子弟,也绝不希望汉唐后期那等祸事再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李凌不觉有些钦佩地看了老人一眼,没想到他竟看得如此远,一下就察觉到皇城司再起可能造成的巨大影响,当下却只能苦笑道:“儒师的顾虑自然不无道理,但此事却不是我李凌一人就能左右的。” “是啊,但终究是因你才让他们找到了再起的机会。老夫只希望今后你行事莫要再只顾自身目的,也该多往长远了想。你虽非老夫门生,但你我终究有些交情,老夫也不希望他日听说的,是你祸国殃民,为万人唾弃的下场。” “儒师言重了,学生自问不可能有此等影响。” “希望吧。”张禾丰只轻轻一叹,迅速结束了这场简短的对话。随后,又和一些弟子们说了些鼓励的话后,便出亭上车,沿着人来人往不绝的官道,朝着南方而去。 李凌则在目送其远去后,又和徐沧对视一眼,这才联袂回城。张禾丰的事情了了,但他们在京城的生活却还要继续。 同样还在继续的,是朝中的一场场风云变幻,官员起伏。 受此番之事的影响,太子一党果然就受到了不小的牵连,不光是一个樊梅生,还有许多位置不低的官员,也因为各种理由或被外放,或被贬官,一时间,太子党势力大减,剩下的也是人人自危。 对手如此遭殃,照道理永王一党该高兴才是,他们应该趁此机会自己的人手安插进本该属于太子方面的阵营里去。可事实上,此时的他们处境居然也变得极其不妙。 这一来自然是皇帝当众表态不会起废立之心给予了他们不小的打击,但更重要的是,接下来几日间,永王所在的刑部也遭受了极大的压力,已经有不下二十名言官御史直接弹劾部中多有舞弊之举。 而这时,皇城司又突然出手,抛出了一个惊人的案情——本该在两年前就被明正典刑的江洋大盗“河洛三虎”竟在前两日因行刺朝廷命官失手而死。 这一下,算是彻底掀起了轩然大波来,这起案件,足以证明刑部内确实存在着极大的弊端,必须要严查到底了。 而借着刑部一事,皇城司更是直接把手插到了永王控制下其他一些衙门的内部,开始了又一场的清洗结算,一时间,几十名永王党人纷纷落马,其他人也是人人自危,又怎么可能再行扩张,去和太子党的人再争短长呢? 当这些消息通过各种渠道传到李凌耳中时,他也不禁对皇帝的如此雷霆手段深感佩服。当今皇帝是真把这制衡之道理解透了,为了保持这两方势力的一个均衡,居然想到了全部削弱的方式。 而接下来的一系列的新官任命,也让李凌隐隐看出了一些门道来。这些被不断填充到个个空缺上的官员,几乎都是没什么背景的年轻官员,这显然是皇帝在培植完全忠于自己的一股新势力了。 再加上已经快速再起,通过几次案子而拥有独立拿官讯问之权的皇城司,如今的皇帝终于完全掌握了一股足以和朝中官员相抗衡的力量。而这其中最关键的是,做到这一切皇帝都没有擅用自己的权势,多半都是因势利导,然后以名正言顺的理由发落官员,这么一来,竟让朝官员都拿不出反对的理由来,只能默认了这样的结果。 或许,这才是皇帝一直默许太子和永王各自栽培自己势力的真正目的所在吧。就跟养猪似的,直到时机成熟,便直接出手收割。 不过这发生在半来月间的朝廷风波对李凌的影响却几乎没有,麻烦已经被他及时解决,至于好处,以他才入朝不过半年就已为户部清吏司主事的官职,也不可能再有提拔了,所以真论起来,摆在他面前的大问题依然存在。 好在这也不急于一时,所以他才没有完全定下冒险去滇南的决心,而是想看看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毕竟去往千里外的滇南,可真就是要拿性命去赌成败了。 如此一来,李凌这一段在衙门里也就变得有些清闲逍遥了,每日里也没太多公务需要处理,也就循例看看文书喝喝茶水,或是翻看一下朝廷每隔一段就会发下来的邸报,了解一下一两月来的天下大事罢了。 要说这邸报,可比李凌创办的纵横月报发行要少得多了,总是两三月才来一份,分发京师及地方各衙门。不过上头的内容倒是比民间报纸要详细和重要很多,朝廷政策,地方灾情,或是重要官员的一些调动都在其中。 这回李凌新近拿到的一份邸报就因此是厚厚的一沓,说是报,其实都可以算得上是一本书了。只不过这上头的内容,许多都是李凌早已知晓的,比如朝中包括樊梅生在内的诸多官员的调动,还有就是彻查刑部弊情的做法……这些东西李凌自然就是扫上一眼,便迅速翻过。 而等到翻看到地方上的一些事务时,李凌才突然怔住,因为他赫然看到了淮北的一条消息——九月初九,有罗天教逆贼纠集乱民达上万之数,骤然攻入衡州府下江北县,破城之日,百姓伤亡无数,更有当地四五富家大族被灭满门,无一生还! 李凌在看到这条消息时,愣了片刻,身子才剧烈颤抖起来,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止不住地从他脑子里冒出来:“江北,富家大族……姐姐不是还被韦家扣在他们那里吗,她……不会的,不会的,她一定不会有事的!” 心里不断安慰着自己,李凌的手已失控地全力握紧,片刻间已把这张纸捏作一团。心中强烈到了极点的不安让他再也无法安坐,当即腾的一下起身,直接就往外走,路上有人与他打招呼,李凌都没有任何理会,直直就出了衙门,转道奔向不远处的兵部。 这等地方变故,最先得到消息的自然是政事堂与枢密院,但随即,为了调遣兵马平乱,消息便会在第一时间送到兵部。所以要想确认那个可怕的猜测,他现在只要去兵部一问便知。 兵部和户部离得倒是不远,不一会儿他便直入其门。那里的守卫什么的,见他身着官袍,一副凝重的样子,也不敢阻拦,还被李凌拉住一人,问到了某几名应对淮北之乱的官员的所在。 李凌一路乱闯,很快就步入一间公房,朝被打搅到的一个兵部员外郎大声问道:“这位大人,淮北之乱,江北县的伤亡你可知道吗?” “嗯?这与你何干?”这位有些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刚想斥责两句,却被李凌粗暴打断:“回答我,江北有个韦家,是不是也被乱贼所伤?他们家中可有人逃出来?”说话间,李凌更是已冲到对方案前,半个身子都探到其面前,似乎随时要把他从案后拖出来似的。 这番表现,可把对方吓得不轻,再顾不上摆什么官架子了,只有些迟疑道:“确有此事,我看看……”他说着,赶紧在案头翻检一番,找出一份文书来快速看过,然后抬头看着李凌,“那个,江北韦家正是被灭门的五个富户世家之一,满门七十二口,包括奴仆人等,无一生还……” “轰隆隆——!” 在这话传入耳中的瞬间,李凌只觉着一个晴天霹雳炸响在了自己的头顶,直把他劈得魂飞魄散,竟是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第273章 还望陛下成全 一幅幅或模糊,或清晰的画面不断在李凌的脑海中闪现—— 当自己十来岁时,是姐姐照顾着自己和妹妹,她往往把好东西都让给自己,而自己还一脸的嫌弃,甚至恶语相向。而那时的姐姐,却总是温婉地笑笑…… 后来自己长大了,只顾着跟爹爹一起读书,所有家中事务几乎全由姐姐一人操持,可自己依然将之视作理所当然。但姐姐对此却也从未有过半句怨言,直到她终于要出嫁外县。 那一晚,姐姐拉着自己和妹妹的手终于哭了起来,说她舍不得他们,舍不得这个家,但那时的自己却是无动于衷,反而觉着有种松了口气的畅快感…… 这些其实不属于如今李凌的记忆此刻全都模糊地出现,让现在的他只觉一阵阵的心脏抽紧,后悔不已。最后,则是清晰的画面,在那个新家里,姐姐一如既往地照顾着家里所有人,自己虽然长大,但在她眼里依然是那个不懂事的弟弟。 “姐,这衣裳你就放那儿我自己洗吧……”看着姐姐拿起自己换下的内衣裤,李凌有些脸红,想要制止。 可换来的却是姐姐的温柔轻笑:“凌弟你已是秀才,将来又是要考举人,考进士当老爷的,怎能做这等粗重事情呢?怎么,害羞了?姐姐打小就帮你洗这些东西,就算你再大,也是姐姐的弟弟。” 姐姐的坚持让李凌只能接受,而就是自己备考乡试的那段日子里,他一家人呆在一块儿是那么的开心,时间也是过得最快的。姐姐那张温婉如水的面庞一直印刻在他的心里,让他一想起来,就觉着心里暖烘烘的。 可谁料到,当自己真个考中举人回家,得到的却是那个噩耗!姐姐被韦家请军中兵士给掳走,再想把她救回来都已不可能! 李凌本以为只要自己不断向上攀登,很快就能顺利把姐姐接回来——事实上,他早前就动过这个念头,毕竟现在的他早不是那时的一介书生了。可因为有所顾虑,还是觉着再过一两年,等自己再升一升,更有把握了再去跟韦家要人不迟! 可谁能想到,这一等,却等来了这么一个结果。姐姐她,居然被人所害,他再也见不到那个温婉的女子了,她再也不可能冲自己笑,帮自己做一些家务事了! 后悔的情绪如毒虫般不断啃咬着李凌的心,让他的心痛到了极点,他恨! 他恨自己为何不早做准备,把姐姐早一步接回身边;他恨韦家的肆无忌惮,就因为要保全自家那块可笑的“节义之家”的牌坊,就把姐姐强行掳走,然后关在了祠堂中;他更恨那个帮着韦家,为其撑腰,使他们肆无忌惮的淮北军都督费重,可以说,他才是那个始作俑者! 无数的悔恨情绪不断在李凌的脑子里来回冲突,让他只觉着呼吸急促,随即是天旋地转,一阵翻江倒海后,嘴一张间,一大口鲜血已被他直接喷出,正喷在了面前的几案上,吓得周围众人一阵惊呼,连忙四散。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李凌才有些回过神来,然后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居然已经回到了户部自己的公房中。 “温……温衷,你没事吧?”一名同僚心惊胆战地上前问道。 适才他们看到他疯了似地跑出去,然后又失魂落魄地回来,默不作声地坐在那儿,脸上更是阴晴扭曲不断。还没等他们想好询问呢,李凌又突然一口老血喷出,这可实在太过骇人了。 回过神来的李凌用力在自己的大腿上揪了一把,强迫自己赶紧冷静下来,同时擦去嘴角的鲜血,回答道:“我……只是急火攻心,应该没什么问题。” “要不你还是早些回去,找个大夫看看吧。”其他几个同僚是真担心他有个好歹,赶紧建议道。 李凌正待拒绝,一人却来到了房前,一眼瞧见李凌,就招呼道:“李大人,小的奉主人之命特来请你过去一叙。” “嗯?”李凌略有些诧异地看着来人,这个一身仆从打扮,但却气度不凡的男子自己只觉很是陌生,不记得以前有过往来啊:“贵主人是?” 这位却是一笑:“李大人出来一见便知。” 李凌虽更感疑惑,但还是勉强起身,随他到了外头,然后才听他道:“小人是奉命来请您去绿杨别苑与主子一见的。” 一听“绿杨别苑”四字,李凌便当即明白了过来,这居然是皇帝要见自己! 哪怕他此刻正因获悉姐姐出事而心神动荡,此刻也只能遵命了:“咱们这就去吗?” “正是,马车已经在外头恭候了。” …… 再一次来到这座皇家别苑,李凌已没有了第一遭来时的紧张感。而随着这一路而来,他的心情也总算平复了许多,虽然姐姐出事让他后悔万分,但也只能接受。 同时他也从此事上吸取了教训,以后行事,绝不能再如这回般瞻前顾后,觉着还没有十成把握就不敢行动。事实上,这天底下的事情又有几件真就是能必成的?还不就是个赌吗? 由此可知,自己之前关于是否该去滇南的犹豫也是错误的,既然这是自己此时唯一的晋身机会,就不能错过了! 打定主意的李凌,也知道接下来见了皇帝该说些什么了。 这回皇帝倒没有在那个荷花池边见他,而是换到了一座颇显幽静的小书房中。在李凌行完跪拜大礼起身后,皇帝便一眼瞧出了他的情况有些不对,便即问道:“怎么,你今日遇到什么变故了吗?” “不敢有瞒陛下,臣刚刚得知一个噩耗,家姊在淮北罗天教之乱中被贼人所害……”李凌也没有隐瞒,直接道了出来,而提到此事,他的眼圈也是一红,身子也跟着轻轻一颤。 皇帝则明显愣了下,没想到李凌居然刚得如此噩耗。随即才叹了口气:“这倒是朕挑错见你的日子了,节哀吧。” “谢陛下关心,臣不会因此就乱了分寸,依旧会办好手中差事的。” “唔,你放心,这些反贼成不了气候,之前已被当地官军接连剿杀,如今更是作了鸟兽散。他日等拿住了此番乱事的匪首,朕让你亲眼看着他被明正典刑。” 李凌再度称谢,不过相关之事倒是没有继续深入地说。因为此等平叛之事与他一个户部官员真没什么关系,皇帝也不可能因为他是苦主就和他商议如何平乱什么的。 略作沉吟后,皇帝才看向李凌:“今日朕让你来此,只是想要抬举你一番。此番能顺利把事情办妥,李凌你也是功不可没,尤其是说服张禾丰突然改口,就解决了朕的一个大难题。 “朕知道,因为之前的一些事情,你在户部日子并不好过,尤其是现在所任的清吏司滇南主事,更是最棘手的差事。怎么样,你有什么想法,是想让朕把你提拔入政事堂,还是继续在户部为官,但升上一级,至少从这差事中摆脱出来啊?” 李凌没想到皇帝会为自己做出如此安排,心下倒也是一阵感动。如果是前些日子,听到这番话后,他必然会作出考虑,说不定就同意下来了。 但现在嘛,李凌却再度跪倒:“陛下恕罪,臣并不想接受如此安排。” “嗯?这却是为何?” “还请陛下先恕臣无状之罪,臣才敢直说。” “说吧,朕赦你无罪便是,无论你今日说了什么。”皇帝倒也有些好奇了,当即保证道。 李凌抬头看了他一眼,才说道:“臣有心在朝中为官,想做国之栋梁,所以不希望做那等会被同僚排斥的幸进之臣!还请陛下恕罪,臣自然忠于陛下的,不过臣并不想因此就得了陛下特别的关照,远超寻常官员的待遇……” 皇帝的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随即便笑了起来:“原来如此,你这顾虑倒也不算大错,朕这次虽然能强行提拔了你,但对你来说,倒真未必是好事,可能出现揠苗助长的后果。” 顿了一下后,他又略略皱眉:“不过如此一来,你却该如何解开眼下困境。朕已知道,今年的滇南税赋一早便已定下,却是往年的三倍有余,你若不走,差事办不成,怕是不好交代吧?” “所以臣今日斗胆还请陛下能准臣离京,前往滇南,处理当地相关税赋之事。” “这……你想去滇南,自己亲自过问税赋事宜,从而为朝廷多征那二十多万两银子的税款?” “正是。陛下,就臣所知,当初的滇南本为一国,那儿就算再穷困,又怎么可能连区区一年几十万银子的税款都拿不出来呢?臣愿意为朝廷做一回马前卒,将困扰多年的麻烦彻底解决。” 皇帝再度沉吟,片刻后才道:“你可知道滇南当地势力杂乱,就是朝中专管的官员都头疼不已,虽然朝廷有派定西侯镇守,但他也只能确保地方平靖,无法征收什么税赋。你真敢冒险?” “臣早决定了去这一趟,还望陛下成全!”李凌的回答,斩钉截铁! 第274章 临别依依(上) 又是一日休沐,今天李凌便把自己在京中诸多朋友同僚都请到了家中,又从附近有名的酒楼里订了一桌足需要十二两银子的丰盛宴席,请大家就在自己住处用饭。 与会者不光有家里的李莫云、李通,也有户部衙门的陆佑、项大幸,还有就是在商场上与他并肩向前的万浪、周谍和杨轻绡,徐沧自然也在其列。这许多客人,既有官府的,也有商场的,还有江湖的,看着还真有些古怪。但因为大家都和李凌交情不浅,虽然心中有些疑惑,却依然在这次宴席上颇为友好,言笑晏晏,推杯换盏,看不出半点生分来。 直到酒过三巡,大家都有几分醉意了,李凌才放下了酒杯,拿手摸了摸坐在身旁的妹妹月儿,轻咳一声说道:“其实今日我唐突请各位共来一会只是为了跟大家提早说一句,不日我就将离开京师了……” “啊……”席间众人多数都露出了惊诧之色,只有徐沧和陆佑两人因为之前有听他提过,虽感意外,还算镇定,后者更是微微蹙起了眉头:“温衷你这是打算真去滇南吗?” 见李凌点头,万浪率先提出疑问:“你这大老远的去那等穷乡僻壤,蛮荒之地做什么?这是朝廷的意思?要调你去那里做官?” 李凌冲他一笑:“是也不是,我今为户部清吏司滇南主事,也算是那儿的官员吧,既如此,总是要去那边看看,也好把差事办成了。” 陆佑有些担心地看着他:“你可要想好了,滇南却不比我大越别处地方,蛮汉杂居,而且后者势力极大,一旦到了那边,别说公务能不能办成,光是自身安危就是个不小的问题。” “竟……还有危险吗?温衷,你就不能不去吗?”徐沧也是一脸担心,劝了一句。 李凌却摇头:“已经来不及了,就在前两日,我已经自陛下那儿请了旨意,这回就算我想反悔都已不成,滇南我是去定了。应该就在这两日吧,户部就会开具文书,派我往滇南全权处置当地的税务事宜!除非我抗旨,不想再当这个官儿了,否则,就只能走这一趟!” 众人顿时傻眼,即便是知道他难处的陆佑几人,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他早已打定主意,还请了旨意,虽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但到今日再说,显然只是通知,根本就不是和大家商量了。 见大家沉默下来,李凌又是一笑举杯:“我敬各位一杯。其实你们也不必如此担心,说到底滇南还是我大越国土,滇南之民无论汉蛮,也皆是我大越子民,我身为朝廷官员,去那儿公干,安全上自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眼见他都这么说了,众人只能陪着笑,也举起杯来,和他干了一杯。而一杯落肚后,万浪突然道:“要不我随你同往,大家也好有个照应?说来,我还真没去过滇南呢,倒真能借机涨涨见识。” 他的这一提议很快就被李凌给婉拒了:“不,如今咱们的纵横书局才刚站稳脚跟,刚见起色,你我怎能都离开了?而且我还需要你在京城这儿帮我照看妹妹呢。” 他这话一出,万浪还没开口,一直沉默着的月儿却已经忍不住了:“哥,你……你不要我了?”顿时间,眼圈便红了,更有泪水在眼中快速积蓄。 李凌赶紧拍着她的手说道:“你别哭啊,我这也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你也听他们说了,滇南一带情况复杂,还可能有危险,我要是带了你,就得时刻注意你的安全,我还怎么做正事呢?乖,你就留在家里,好好等我回来便是。” “可是……这样我不是要好久看不到哥哥了吗……而且哥哥你也说危险了,那你又怎么能去呢?要不,要不咱们就不做这个官了,我们回家吧……”月儿小嘴一撇却说出了这么句话来。 李凌叹息着摸了摸她的头发:“哪有这样半途而废做了逃兵的道理?要是真这样了,别说你,就是我自己都要瞧不起自己了。好了,别伤心了,哥哥也就去那儿几个月,就跟当初考乡试似的,很快就回来了。” “真的?”小丫头将信将疑道。 “当然,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李凌说着冲她一眨眼,“你要做的,就是好生在家里,有空多读读书,也可以写写文章什么的,到时候我就回来了。对了,咱们报纸差不多也可以把月儿的新书刊登出来了,说不定大家就要认她作才女了呢。” 万浪忙答应一声,又笑道:“月儿的书我也看了,确实挺有意思的,我想别说那些女子爱看,就是一般男子,也会被你写的故事吸引,从而认你做才女呢。” 两人一唱一和地配合劝说,总算是让月儿不再伤心纠结,但她的手依然紧紧拉着哥哥的衣袖:“哥,那你答应我,一定要好好的,早点回来。” “当然,只要事情办完,我就立刻回来。”李凌保证道,然后又看向徐沧、万浪他们,“各位,我不在京城的日子,就靠你们多多照顾家里了。”说完,还郑重起身,拱手致意。 几人也纷纷起身回礼,就是陆佑,也神色肃然道:“温衷你只管放心,我等自会看顾你家,不会让他们受到旁人欺侮骚扰的!” “那李凌就多谢各位了。别的话也不说了,只敬各位一杯,这份情,我记在心中!”李凌说着,又满上一杯,一饮而尽。 其他人也纷纷跟着举杯,跟着同饮。有了他们的保证,李凌便安心不少,自己之后去往滇南也就少了许多后顾之忧。 只是接下来的宴席就多了几分离愁别虚,大家酒倒是没少喝,但话却不是太多,有几个等到酒席散时,已有明显醉意,只能暂时被搀扶到边上的厅中醒酒。 而李凌,也因为多喝了几杯的缘故,头脑有些发胀,便也去后头的院子里走动醒酒。没走两步,他便发现背后有人跟了上来,扭头看时,正瞧见杨轻绡微有些局促地看着自己,见他望来,更是俏脸微微一红。 李凌微微一愣,这才笑道:“你可是有什么话要跟我单独说吗?”适才酒席上,她都没怎么说话,但李凌其实也注意到了,在知道自己的决定后,杨轻绡的神色多有变化。 “滇南的凶险可比你们想的更可怕,就算你是朝廷命官,一个不好都可能丢了性命……我们漕帮之前就曾派出十多个精干弟兄入滇,结果却再无音讯。”杨轻绡轻声说道。 明白她还是想劝自己改变主意,李凌便是一笑:“凶险自然是有的,但也没你说的那么可怕,大家都是人,总是能好好说话的。我又不是去和他们争夺什么,也不想和他们起冲突,自保总不是问题。” 杨轻绡其实也早知道劝不住他,便轻轻咬了下嘴唇:“那……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吧?”这话说出,她的整张脸更是红得好似能滴出血来,这几乎是把自己对他的情意彻底表露出来了呀…… 李凌也有些发怔,好像吃了一惊,随即才笑着摇头:“不,你不能去!” 杨轻绡的脸色随着他这话唰的一下又白了,身子更是颤抖了一下:“你……” “你听我说……”李凌却迅速打断了她的话语,目光定定落在她的脸上,“其实我不想你和我去滇南有一点也和我阻止万兄一样,现在的纵横书局还少不了你们在旁照看帮扶呢。 “你虽然不是很懂经营之道,但有你在,漕帮就能全力护着咱们书局。现在咱们书局的生意越来越好,难免就有一些竞争对手会出些别的招数,到时便是漕帮大显身手的时候了。当然,除此之外,我希望你留在这儿还是想你帮我照顾月儿,其他人毕竟都是男子,自然不可能如你和月儿般亲近,也只有你最让我放心了。” 听出李凌话中自己与别人大为不同的意思,杨轻绡的脸色又好看了些,便也点头道:“如果你真是这么想的,我……我听你的就是了。” 此时的杨轻绡,哪还有当初太平渡上随手杀人的气势,微红着脸,满心患得患失的她,在李凌面前是那么的听话乖巧,我见犹怜。 这动人的模样,都把李凌也给看得发怔。 随后,他突然一步上前,伸手在杨轻绡的肩上一搂,竟将她整个身子搂进了自己怀里,然后在她一脸惊诧,脸更是羞红一片的当口,又轻声道:“当然,更重要的是,我也不想你有什么危险。滇南之险,我带着莫云去就可以了,我只要你平平安安的!”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李凌又不是什么钢铁直男,杨轻绡这段日子对自己表露出来的情意自然是早被他看明白了,只是一直以来心里有着某个顾虑,他才没有把此情挑明。 但此时此刻,李凌却再顾不上任何其他了,只想把自己的心意也表露出来!  第275章 临别依依(下) 李凌和杨轻绡间的感情一直都颇为微妙,两人其实都对对方有着一定的好感,但是却又都没有表明,没有一人踏出那一步,捅破那一层窗户纸,要是放到后世,便可用一句话做出总结了——友达以上,恋人未满。 杨轻绡毕竟只是个少女,脸嫩,又有些患得患失的情绪在,所以自不好真就主动向李凌表达自己的一片情意。至于李凌,他却也有着自己的顾虑,因为对方的出身其实远高过他,而自己身上官场,担心牵连到人,再加上对感情的看重,让他不敢真正轻易开始一段情,所以只能就这么拖着。 而事实上李凌所不知的是,此时的杨轻绡已经有想过放弃了,因为在她看来自己的几次暗示都被李凌忽略明显就是对方对自己无意了,这让她不觉有些自卑,觉着自己只是个江湖女子根本配不上李凌这样的朝中官员,她甚至都想过过几日就要离开。 结果,今日李凌却说出了如此打算,然后现在更是将她搂进怀里,两人之间呼吸可闻,这让杨轻绡在一阵失神后,迅速涨红了脸,想要挣扎,却在这一刻使不出半点力气来,又或许是她的内心也不想离开李凌的怀抱吧。 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挣扎,李凌在越发用力搂住她的同时,轻声道:“你听我说,轻绡你对我的情意我又不是石头,又岂会不知?之前只是担心我所处的环境可能影响了你甚至漕帮,所以才不敢表露。但现在,在一些事情发生后,我想明白了。 “有些事情做了总比不做好,有些话说了也比不说要好。因为你要是不抓住机会说了做了,若是错过了,只会让你后悔一生。我不想自己,更不想你今后后悔,所以哪怕以后可能带来麻烦,今日我也要告诉你,我……我喜欢你!” 这话传入耳中,使杨轻绡心里一阵甜蜜,同时又有些委屈,本来不知所措的两手就握成了拳头,轻轻打在了他的肩背上:“你……你可恶……”说话间,眼圈一红,但嘴角却带上了甜甜的笑容。 李凌继续用力抱着她:“我是可恶,所以你愿意在京城等我这个可恶的人吗?等我回来,娶你为妻!” “你……你是说真的?” “我李凌从不会在这等事情上说谎,你愿意吗?”说完这话,李凌突然又把人扶正了,使两人近距离地对视着,等待着她的答案。 杨轻绡的脸愈发的红了,但目光却并没有逃避,片刻后,她用力点头:“我等你回来,你可要平安回来啊。” “我会的,无论是为了你,还是月儿,又或是其他朋友家人,这次去滇南,我都会小心谨慎,然后平安归来。” 两人的目光再度交织,然后又同时靠上,再度紧紧搂抱在了一起。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却从一旁院门处转了过来,刚想开口说什么,在瞧见拥抱在一起的两人后,顿时瞪大了眼睛,然后忙用力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才没有使自己叫出声来。 月儿有些错愕地看着哥哥抱着杨姐姐,愣了半晌后,才笑眯眯地迅速缩了回去,同时心里嘀咕着:“原来哥哥也是喜欢杨姐姐的,他们还真是一对呢……”想着这些时,不知怎的,她心里却又有些酸溜溜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就要被人抢走了…… 杨轻绡回抱着李凌,半天也不撒手,似乎是要把之前的那点患得患失的心情给弥补回来。但一阵后,还是忍不住轻轻问道:“你什么时候离开京师?” “过两天吧,朝廷会先下文书,然后再作安排。” “嗯,到时候我去送你。还有,家里和月儿你就放心吧,我会像照顾亲妹妹一样照顾好她的。” “我相信你……不过有句话你却错了,她既是我的亲妹妹,不就是你的亲妹妹吗?”李凌突然一笑道,却惹得对方一阵羞恼,小拳拳连砸在身。不过那本能将彪形大汉都一拳撂倒的粉拳,此刻却是那么的无力…… 有了皇帝的推动,李凌前往滇南一事自然就变得很是顺利,没两间,户部尚书叶宽就把李凌叫到跟前,询问他是否真有意去一回滇南。在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后,便即给了他相关文书,并强调,此去滇南,他便是朝廷特使,只要事关税赋大事,皆可便宜从事! 这些公文什么的可不光只有李凌的身份证明,更有可以移交当地官府,让他们听从李凌调遣的政令,虽然他算不得真正的钦差,但论起权力来,却也不比钦差差多少了。当然,这是指滇南那些官员真敬畏朝廷的前提下,要是那里的人自认为天高皇帝远,不用太拿他当回事,那就另当别论了。 可即便如此,李凌的这一任命还是在户部内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别说那些同为主事的官员了,就是边学道都大感意外,朝廷这回给他的职权也太大了些吧? 不过大家终究是没有提出异议,这不光是因为此乃朝廷旨意或是部堂大人所定,更在于谁都知道,李凌此去滇南那也是相当危险,道一句九死一生都不算太夸张,其他人自问是没有这个勇气的。 就此,李凌前往滇南一事彻底定下,不过知道此事者却终究只陷于户部之内,以及他的一些亲友而已。 …… 三日后,洛河码头,几艘双桅商船已整装待发,最后一批货物正被诸多力夫扛入船舱,而在码头边上,几波送行的队伍正在作着最后的依依惜别。 李凌此番离京,便按照先水后陆,从此地搭乘漕帮名下的商船秘密南下,然后再由陆路翻山进入滇南境内。而为了不惹出更多麻烦来,这回他只带了李莫云随行,只扮作寻常书生,所以户部衙门的人并未前来送行,只有杨轻绡几个朋友特意赶来送他最后一程。 此时,月儿依旧死死牵着他的手,怎都不肯松开,满脸都是不舍与悲伤:“哥,能不去吗?” 李凌又摸了摸小丫头的头发:“当然不成了,哥答应你,一定会尽快回来的。” 然后又是和万浪他们作了最后的惜别,叮嘱他们接下来书局和报纸该如何发展,几人连连称是。 最后,便轮到了杨轻绡,此时的她,眼圈又有些发红了:“你一路去那儿可要小心啊。外头可不比京师,无法无天的人可多,而滇南那边更是不讲王法的。” “嗯,我会小心的。” “还有,我听说那里有很多蛮人都善用毒药毒虫,你戴上这个……”杨轻绡说着,从自己脖子上解下一个小小玉坠,放到了李凌手里。 感受着手里这块玉坠上残留的女子体温,李凌也有些脸红:“这是?” 杨轻绡的脸也红了,但还是解释道:“这是穆叔叔当年送我的辟邪玉,可以让那些毒物不敢近你的身。” 李凌感受到了来自对方的关心,便点点头,珍而重之地将玉坠立刻挂上了自己的脖子:“我会一直挂着它,等回来后再还你的。” “嗯,还有这个和这个,你都要收好了。”杨轻绡就跟变魔术似的,又取出了一件薄薄的背心,和一个圆筒状的金属,也交到了李凌手上。 见他有些疑惑,又轻声解释道:“这件衣服是用金丝混合了其他坚韧之物所织成,一般刀剑都难伤它分毫,你一定要贴身穿好了。还有这个筒,里头有一百二十八根银针,都是淬了毒的,只要一按这个机括,一丈距离内任谁都别想躲过。这都是我爹当初给我自保的,现在你都带上了。” 对方如此关心自己,让李凌心里更是一阵暖,自然不会推辞,将这两样保命之物郑重收下:“那你在这儿也要小心些,别忘了我前日说的。” 杨轻绡红着脸用力点头,还想说什么,却听那边船上已经喊起了几声号子,却是到了要扬帆出港的时候了,便只能道一句:“你一路小心,无论遇到任何事情,先保证自己的安全,再想其他!” 李凌点头,又和众人一一抱拳作别,这才与李莫云一起大踏步向着连接船只和岸上的跳板走去。 就在李莫云先走上去,李凌也跟着要上时,后方一个略有些熟悉的声音却响了起来:“李兄且慢!” 李凌循声回头,正瞧见吕振带了两人快步而来,这让他略感意外,不觉顿步看去。吕振很快就来到他跟前,笑道:“李大人当真是好快的动作,差点都让下官错过了。” “吕大人你这是……”李凌有些好奇看着他,自己与之交情并不深,他怎么特意赶来送行了? 吕振一笑:“你我也算同僚一场,自当相送。何况,这也是韦公公的意思。” “韦公公……”李凌心里更是犯起了嘀咕,皇城司这是要做什么? “公公担心你此去滇南路上会有危险或难处,所以特意派了咱们皇城司的两名好手,杨晨杨震兄弟和你同往。他二人不但武艺高超,而且最是忠心,你有什么事情都可吩咐他们来做。”说着,吕振便一指身旁两个有着七八分相似的兄弟,他们也赶紧冲李凌抱拳施礼。 这却让李凌越发奇怪,但这既然是韦棠的意思,他也不好推辞,只能道:“那我便谢过韦公公和吕大人的一片好意了。二位就随我上船吧!” 船只就要出发,也来不及多说什么了,当即李凌带了两人又上了船,在岸上众人的注视下,商船收起铁锚,慢慢离开码头,沿江远去……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一座宅院里,一只灰白色的信鸽也扑啦啦直飞上天,以比船更快的速度朝着南边掠去,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本卷终) 第276章 船行水上 进入九月后,雨水比之前猛少了一大截,尤其是中原北部,更是连续半个多月的干晴,只在二十那天稍稍飘了一会儿小雨,但那只是杯水车薪,导致田间地头用水紧缺,就连那一条条江河水位也大大地跌落下去。 如此一来,各条河上行舟就变得越发困难起来,哪怕顺风顺水,速度也比上半年时慢了近半,自京畿而往湖广去的河道上,数十条大小船只几乎都要挤作一团,却依然只能耐着性子,慢慢前进。 在这个阳光明媚,秋风习习的午后,李凌闲适地半躺在椅子上,手捧了一卷西南地理志,目光却不时在两边同样速度的船只身上扫动着,嘴角微翘,似笑非笑。 离开京城已有七八日,虽然此番行程并不快,可李凌却不曾有太过急躁的意思,好像对他来说,这回出来就是来游山玩水的,而不是有要务在身,所以时间对他来说压根就不是问题。 不过边上的杨家兄弟二人却显然不那么看了,在瞥了一眼又重新读起书来的李凌后,杨震拉着自己兄长就转到了一侧角落:“这不成啊,再这么于河上耽搁着,却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抵达滇南,完成差事啊。大哥,你说这位李大人他到底靠谱吗?” “怎么,你对他有疑虑?”杨晨又扫了眼不远处的李凌,见他没有在意这边,又把声音压低了些,“你可别忘了,来前吕大人可嘱咐过咱们,这一路不但要确保他的安全,还要咱们一切都听他的命令行事。” “我也就真纳闷了,吕大人怎就如此重视这么个才入官场的小官,还特意让咱们跟着他,保他万全。咱们皇城司虽然这些年没什么权势,可也犯不着讨好这么个小人物吧?”杨震心里确实充满了不解,此刻一开口,就全是牢骚。 杨晨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太多抱怨,既然这是吕大人的意思,就错不了。我可是听说过一个看法,不光是吕大人对他青眼有加,就是韦公公,也是很看好这个年轻官员的,你觉着咱们兄弟的眼力还能强过他二位吗?” 杨震微微一愣,又小声嘀咕道:“是吗?我怎么就瞧不出他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不就是个未经风浪的年轻书生罢了。我看这几日过去,他恐怕连背后一直有人跟着都未察觉呢。” 提到这事,杨晨的脸色顿时凝重起来,扭头偏看了一眼后方那十多艘大小船只:“昨日在渡头上你可看仔细了,那里有多少人,可看得出他们的来历吗?” “那船上当有五人,看他们的行止,都是身具武艺之人,不过不像军伍中人,倒是更像江湖人氏。怎么样,可是要出手掂量一下他们的分量,查明白他们为何总跟在咱们身后吗?”杨震也是一脸严肃,又有些跃跃欲试地提议道。在水上行了这几日,都让他烦闷得骨头发痒,只想与人动个手,松松筋骨。 杨晨却立刻制止了他:“不成,太鲁莽了。何况这是在水上,你我未必能占到什么便宜。再看看吧,要不就报给李大人,由他作定夺。” “让他决定?那还不吓坏了他?算了,还是忍忍吧,等上了岸,找个机会悄悄拿下他们便是。”杨震又一撇嘴道。 杨晨点点头:“现在已入湖广地界,我想再慢,五六天后我们也该离水上岸了,到时速度就能快些。不过一旦真上了岸,危险也就比水上更多,我们都要打起精神来,可别让李大人真受了惊吓。” 说到这儿,他脸色又突然一变,换上了一副笑容:“李老弟,你怎么过来了?”杨震这才发现李莫云笑呵呵地走了过来,也赶紧笑着招呼一声,看不出刚才对李凌的不满样子。 李莫云冲二人一笑道:“是公子让我来叫你们过去的,说是有些事情与你们商量。”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这才点头又转了过去。此时的李凌依旧捧着书卷津津有味地看着,似乎是要把书中内容全部印入自己脑子的意思。 其实这本书他已经读过不下三遍了,但依旧读得仔细,因为他知道这上头的内容可关乎着自己此行的成败安危。 别看只是一卷西南地理志,好像不是很起眼的样子,可实际上这却是官府机密,等闲之人是根本不可能接触到的。此时可不同于后世,什么信息都能通过发达的网络一搜即知,尤其是关于山川地理方面的内容,更是被官府朝廷独家垄断的绝密。 哪里的山势有什么特点,哪里的河道平坦可徒步而过,哪里的关隘边上又有小道可绕……这些地理知识放到后世只能算是驴友出行的参考资料,但在几百年前的古代,却是用兵御敌的关键所在,一旦这些内情真传了出去,势必会对中原带来极大的麻烦。 所以这些地理志一类的书籍一向都由朝廷严格把控,只有少数衙门才能获取翻阅。李凌此番也是靠着皇城司的关系才弄到这么一卷西南地理志,自然是要完全掌握了。 直到杨家兄弟来到跟前,与他见礼,李凌才把书收回到袖子里,笑眯眯道:“贤昆仲最近困在船上有些无聊了吧,应该没在背地里埋怨我吧?” “不敢。”两人顿时心头一紧,赶紧抱拳道,“大人……” “都说了出京之后就别叫我大人什么的,要学莫云称我公子,这样才不引人注目嘛。”李凌却打断提醒道。 两人这才讪讪点头称是,这才想起之前他的嘱咐,但因为有些轻视他的缘故,这话竟没多往心里去:“我兄弟既然受命保护公子安全,自然有不敢有任何怨言。” “有怨言也没什么,只要大家多熟悉,今后你们就会知道我也挺好相处的了。而且这回既然咱们同行在外,互相间还是该多熟悉了解为好,有什么想法,当面说了,总比憋在心里要好许多。” 杨晨忙再度抱拳:“公子说的是,我们兄弟都是粗人,所以今后若有什么不周得罪,还望您不要见怪。”“好说好说。对了,我叫你们过来却不是为了说这些的,而是关于接下来的行程。我看过了,照此速度再往前,怕是真要在水上泡个大半月才能上岸了,这可不成,不如就早些上岸,我们改走陆路。” 他这一说,让两兄弟的精神都为之一振:“公子说的是,咱们也是这么想的,刚才还商议着要不要跟您提议呢。” “哈哈,这就说明咱们双方还是挺心有灵犀的不是?”李凌也是一笑,但随即神色却又是一变,“不过在此之前,还是先把一桩麻烦给解决了。” “麻烦?”两人微微皱眉,似有不解。 李凌看着他们道:“你们应该也早察觉到了吧,自打我们出了京城,背后就一直有人盯着。他们的胆子也真是不小,竟跟了一路,显然是敌非友了。” “公子……你竟早知道有人跟着我们了?”杨震忍不住问了一句,他刚刚还说李凌根本不可能知道有这一事呢。 李凌微微点头:“一开始只是觉着那船一路与我们同行有些古怪,但想着或许只是凑巧,也就没有多想。不过,就在前日,我让船只在渡头多待了半日,结果那船居然也停了半日,那就证明他们确实是冲我们来了。” 杨家兄弟二人的神色再度一变,事实上,那日李凌让船多停靠了半日杨震还曾在私下里有过抱怨呢,却不想这竟是李凌刻意而为。而且,也是在那时,杨晨发现了那艘船只有问题……现在才知道,这都在李凌不动声色的算计中。 这一下,两人再看李凌的眼神就有些不同了,再没有了之前的敷衍,多了几分敬意。 李凌却似未曾觉察一般,依旧笑道:“也不怕告诉你们一些事情,就是我在京城确实树了不少敌人,他们很可能想要报复,又从某些渠道查到了我的行踪,才有这番安排。所以你们要是觉着有什么顾虑,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公子也太小瞧我们兄弟了,既然接下差事,我们就断没有放弃的可能。” “公子大可放心用咱们兄弟,说实在的,就算是在洛阳城里,我们也不怕任何人,更别提出了京师了。” 见两人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李凌才满意点头:“既如此,那趁着今夜靠岸停船时,咱们就把后患除去,然后再上岸从陆路赶往滇南。”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还是让两人微微一愣,他们本以为李凌是打算用什么计策甩开对方的,却不料他这个书生行事比他们还莽,竟是直接要主动下手了。 但随即,杨晨又为难道:“公子,这事可不好办啊,我们兄弟水里却只能自保……” 不像李凌却用手在他肩头一拍:“放心,这回不用你们动手,只管在旁看着就好。” 两人一愣,不禁看向李莫云,莫非这家伙水性强到能以一敌众?然后他们就瞧见李凌起身,来到了船头看水路的船老大跟前…… 第276章 船行水上 进入九月后,雨水比之前猛少了一大截,尤其是中原北部,更是连续半个多月的干晴,只在二十那天稍稍飘了一会儿小雨,但那只是杯水车薪,导致田间地头用水紧缺,就连那一条条江河水位也大大地跌落下去。 如此一来,各条河上行舟就变得越发困难起来,哪怕顺风顺水,速度也比上半年时慢了近半,自京畿而往湖广去的河道上,数十条大小船只几乎都要挤作一团,却依然只能耐着性子,慢慢前进。 在这个阳光明媚,秋风习习的午后,李凌闲适地半躺在椅子上,手捧了一卷西南地理志,目光却不时在两边同样速度的船只身上扫动着,嘴角微翘,似笑非笑。 离开京城已有七八日,虽然此番行程并不快,可李凌却不曾有太过急躁的意思,好像对他来说,这回出来就是来游山玩水的,而不是有要务在身,所以时间对他来说压根就不是问题。 不过边上的杨家兄弟二人却显然不那么看了,在瞥了一眼又重新读起书来的李凌后,杨震拉着自己兄长就转到了一侧角落:“这不成啊,再这么于河上耽搁着,却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抵达滇南,完成差事啊。大哥,你说这位李大人他到底靠谱吗?” “怎么,你对他有疑虑?”杨晨又扫了眼不远处的李凌,见他没有在意这边,又把声音压低了些,“你可别忘了,来前吕大人可嘱咐过咱们,这一路不但要确保他的安全,还要咱们一切都听他的命令行事。” “我也就真纳闷了,吕大人怎就如此重视这么个才入官场的小官,还特意让咱们跟着他,保他万全。咱们皇城司虽然这些年没什么权势,可也犯不着讨好这么个小人物吧?”杨震心里确实充满了不解,此刻一开口,就全是牢骚。 杨晨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太多抱怨,既然这是吕大人的意思,就错不了。我可是听说过一个看法,不光是吕大人对他青眼有加,就是韦公公,也是很看好这个年轻官员的,你觉着咱们兄弟的眼力还能强过他二位吗?” 杨震微微一愣,又小声嘀咕道:“是吗?我怎么就瞧不出他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不就是个未经风浪的年轻书生罢了。我看这几日过去,他恐怕连背后一直有人跟着都未察觉呢。” 提到这事,杨晨的脸色顿时凝重起来,扭头偏看了一眼后方那十多艘大小船只:“昨日在渡头上你可看仔细了,那里有多少人,可看得出他们的来历吗?” “那船上当有五人,看他们的行止,都是身具武艺之人,不过不像军伍中人,倒是更像江湖人氏。怎么样,可是要出手掂量一下他们的分量,查明白他们为何总跟在咱们身后吗?”杨震也是一脸严肃,又有些跃跃欲试地提议道。在水上行了这几日,都让他烦闷得骨头发痒,只想与人动个手,松松筋骨。 杨晨却立刻制止了他:“不成,太鲁莽了。何况这是在水上,你我未必能占到什么便宜。再看看吧,要不就报给李大人,由他作定夺。” “让他决定?那还不吓坏了他?算了,还是忍忍吧,等上了岸,找个机会悄悄拿下他们便是。”杨震又一撇嘴道。 杨晨点点头:“现在已入湖广地界,我想再慢,五六天后我们也该离水上岸了,到时速度就能快些。不过一旦真上了岸,危险也就比水上更多,我们都要打起精神来,可别让李大人真受了惊吓。” 说到这儿,他脸色又突然一变,换上了一副笑容:“李老弟,你怎么过来了?”杨震这才发现李莫云笑呵呵地走了过来,也赶紧笑着招呼一声,看不出刚才对李凌的不满样子。 李莫云冲二人一笑道:“是公子让我来叫你们过去的,说是有些事情与你们商量。”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这才点头又转了过去。此时的李凌依旧捧着书卷津津有味地看着,似乎是要把书中内容全部印入自己脑子的意思。 其实这本书他已经读过不下三遍了,但依旧读得仔细,因为他知道这上头的内容可关乎着自己此行的成败安危。 别看只是一卷西南地理志,好像不是很起眼的样子,可实际上这却是官府机密,等闲之人是根本不可能接触到的。此时可不同于后世,什么信息都能通过发达的网络一搜即知,尤其是关于山川地理方面的内容,更是被官府朝廷独家垄断的绝密。 哪里的山势有什么特点,哪里的河道平坦可徒步而过,哪里的关隘边上又有小道可绕……这些地理知识放到后世只能算是驴友出行的参考资料,但在几百年前的古代,却是用兵御敌的关键所在,一旦这些内情真传了出去,势必会对中原带来极大的麻烦。 所以这些地理志一类的书籍一向都由朝廷严格把控,只有少数衙门才能获取翻阅。李凌此番也是靠着皇城司的关系才弄到这么一卷西南地理志,自然是要完全掌握了。 直到杨家兄弟来到跟前,与他见礼,李凌才把书收回到袖子里,笑眯眯道:“贤昆仲最近困在船上有些无聊了吧,应该没在背地里埋怨我吧?” “不敢。”两人顿时心头一紧,赶紧抱拳道,“大人……” “都说了出京之后就别叫我大人什么的,要学莫云称我公子,这样才不引人注目嘛。”李凌却打断提醒道。 两人这才讪讪点头称是,这才想起之前他的嘱咐,但因为有些轻视他的缘故,这话竟没多往心里去:“我兄弟既然受命保护公子安全,自然有不敢有任何怨言。” “有怨言也没什么,只要大家多熟悉,今后你们就会知道我也挺好相处的了。而且这回既然咱们同行在外,互相间还是该多熟悉了解为好,有什么想法,当面说了,总比憋在心里要好许多。” 杨晨忙再度抱拳:“公子说的是,我们兄弟都是粗人,所以今后若有什么不周得罪,还望您不要见怪。” “好说好说。对了,我叫你们过来却不是为了说这些的,而是关于接下来的行程。我看过了,照此速度再往前,怕是真要在水上泡个大半月才能上岸了,这可不成,不如就早些上岸,我们改走陆路。” 他这一说,让两兄弟的精神都为之一振:“公子说的是,咱们也是这么想的,刚才还商议着要不要跟您提议呢。” “哈哈,这就说明咱们双方还是挺心有灵犀的不是?”李凌也是一笑,但随即神色却又是一变,“不过在此之前,还是先把一桩麻烦给解决了。” “麻烦?”两人微微皱眉,似有不解。 李凌看着他们道:“你们应该也早察觉到了吧,自打我们出了京城,背后就一直有人盯着。他们的胆子也真是不小,竟跟了一路,显然是敌非友了。” “公子……你竟早知道有人跟着我们了?”杨震忍不住问了一句,他刚刚还说李凌根本不可能知道有这一事呢。 李凌微微点头:“一开始只是觉着那船一路与我们同行有些古怪,但想着或许只是凑巧,也就没有多想。不过,就在前日,我让船只在渡头多待了半日,结果那船居然也停了半日,那就证明他们确实是冲我们来了。” 杨家兄弟二人的神色再度一变,事实上,那日李凌让船多停靠了半日杨震还曾在私下里有过抱怨呢,却不想这竟是李凌刻意而为。而且,也是在那时,杨晨发现了那艘船只有问题……现在才知道,这都在李凌不动声色的算计中。 这一下,两人再看李凌的眼神就有些不同了,再没有了之前的敷衍,多了几分敬意。 李凌却似未曾觉察一般,依旧笑道:“也不怕告诉你们一些事情,就是我在京城确实树了不少敌人,他们很可能想要报复,又从某些渠道查到了我的行踪,才有这番安排。所以你们要是觉着有什么顾虑,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公子也太小瞧我们兄弟了,既然接下差事,我们就断没有放弃的可能。” “公子大可放心用咱们兄弟,说实在的,就算是在洛阳城里,我们也不怕任何人,更别提出了京师了。” 见两人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李凌才满意点头:“既如此,那趁着今夜靠岸停船时,咱们就把后患除去,然后再上岸从陆路赶往滇南。”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还是让两人微微一愣,他们本以为李凌是打算用什么计策甩开对方的,却不料他这个书生行事比他们还莽,竟是直接要主动下手了。 但随即,杨晨又为难道:“公子,这事可不好办啊,我们兄弟水里却只能自保……” 不像李凌却用手在他肩头一拍:“放心,这回不用你们动手,只管在旁看着就好。” 两人一愣,不禁看向李莫云,莫非这家伙水性强到能以一敌众?然后他们就瞧见李凌起身,来到了船头看水路的船老大跟前…… 第277章 突变 在阵阵哭泣和梵唱声中,赵成晃打开了新到的飞鸽传书,只一扫间,便把纸张放到烛火上烧了个干净,同时他一扭头,看向了送纸条过来的男子:“林靖,这次就由你带人去一趟吧,务必要将那李凌的人头给我带回来。” 薛林靖的眉头微微一皱:“长老,不是已经有洪四他们几个缀上李凌几人了吗,只要他们动手,不就能将事情办妥?” “不,他们未必有这个能耐,那个李凌别看只是一介书生,但其背后却隐藏着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至少不是我们随意能除掉的。你可还记得去年徐州那事吗?当时就是因为太过大意,结果没能杀了他,反而让几个教中兄弟死得不明不白。 “这一年来,我一直都有派人在李凌四周盯着,可却依旧没能查出他到底和什么隐藏起来的势力有所牵扯,那些漕帮中人应没这样的本事才对。” “可是……咱们这儿大事将起,我担心我一走,会出什么乱子啊。”薛林靖依旧有些迟疑道。 赵成晃却盯住了他的双眼,神色变得严肃起来:“这是我的命令,这也是给少主的一份大礼。很快,我罗天教将乘风而起,少主更是其中关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被他拿眼这么一盯,薛林靖心下不禁一寒,赶紧也肃然抱拳:“我知道了,我这就带十名教中好手追上去!” 赵成晃的神色这才缓和下来,一拍他的肩头:“这才对。而且你也别小瞧了自己这一行,那李凌这次的行踪诡异,说不定就是知道了滇南将有事发生而前往搅局,所以提早杀了他,也是大事一件!去吧,务必小心,我等你回来庆功。” 薛林靖再度弯腰抱拳,保证自己会完成任务,这才转身离去。赵成晃则在目送他离去后,又缓缓呼出一口浊气来,口中轻轻念叨了一句:“李凌……” 他是真没想到,当时在衡州府城与自己近距离接触过,和自家少爷有过摩擦的年轻士子会在短短一年后成为朝廷官员,而且还如此难对付。之前派去刺杀的一批教徒糊里糊涂被人所杀,还暴露身份,让整个罗天教都大为紧张被动。 这让他在之后一年里,变得越发谨慎,只让教徒在附近关注,不敢再做进一步的冒险,可这么一来,却是一无所获。直到十来天前,接到从京城来的飞鸽传书,确知李凌已然出境,随行只三人后,他才决定趁机将之刺杀。 因为现在李凌的存在不光是少爷的心病,更成了整个罗天教的隐患了。所以此番他才不惜把身边最强也最可信的薛林靖派出去,务必要除掉此人! 在思忖了一会儿后,赵成晃才起身外出,来到院子里,前边的诵经声和哭声就越发的清晰了,这让他先是冷冷一笑,随即就换上了悲戚的表情,脚步蹒跚地来到前院,那正在大做法事的厅堂前。 在布置得一片白的灵堂内,姬家诸多女子都披麻戴孝地跪在一口巨大的楠木棺材前,而在她们的最前方,则是有些痴痴愣愣的姬家独孙姬无忧。此时的姬少爷再没有了一年多前的张扬跳脱,整个人都满是悲伤和无措,除了哭泣,都不知该做什么才好了。 因为就在这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姬家发生了太多的变故——先是家里的主心骨老太爷突然重病而亡,这其实也算正常,毕竟他都已经八十有三了。 可老人尸骨未寒,家中另两个顶梁柱,也就是姬无忧的两个叔叔竟也相继得病,随后在今年开春后先后故去。这下,本就人丁不旺的姬家当真是摇摇欲坠了,一切全由姬无忧的父亲一力苦撑。 也正因如此,在接下来的府试里,姬无忧再度落榜,所以现在的他依旧只是一介童生,却连秀才功名都没能拿到手。 不过与之后的惨事比起来,这却根本算不得什么了。因为就在半月前,姬无忧的父亲在外出经商时被山匪所劫,等报与官府,前往救人时,找到的却只是他一具尸体了。 也就是说,在短短的一年时间里,姬家做主的男子接连死去,到现在就只剩下少不更事的姬无忧一个男丁了——他两个叔叔虽也成了家,但都只有女儿得以养大,他是真正的千顷地一棵苗——家中的一切,自然就压到了这个之前还只是书生纨绔的年轻人身上。 可现在的他除了悲伤,根本没有其他任何想法,总觉着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就跟一场噩梦似的,好像只要自己再一醒来,所有都能恢复原状了。 “少爷,少爷……”熟悉的叫唤终于让姬无忧略略回神,他有些茫然地扭头看了眼凑到跟前的赵成晃,无措道:“晃叔,你想做什么直接做就是了,我现在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想知道……” “少爷节哀,我知道老爷去世让你很是伤心,但咱们姬家想要稳住就必须有一个当家作主的站出来,现在这儿除了您,就没人能做到了。” “你呢?你不是咱们姬家的管事吗?”姬无忧涩声道。 赵成晃轻轻摇头:“我不成,说到底您现在才是一家之主,任何一个与咱们姬家有生意往来的商人都只会与真正的主人谈买卖。” “可是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啊。” “不会可以学,有我呢。”赵成晃一脸诚恳和关切地看着他,“我相信少爷的能力,用不了多久,您就能撑起整个家了。” 沉默了一阵后,跪在那儿的姬无忧终于还是点头:“好吧,我现在是姬家唯一的男丁,就该承担一切。” 欣慰的笑容在赵成晃的脸上一闪即逝:“那就从明日主持丧礼,以及之后招呼咱们平江县城里那些官吏和商人开始吧。之后的事情,我会一点点帮着少爷,教您一一应对的。” “嗯,辛苦晃叔了,这回真是多亏你了。” 面对他的感激,赵成晃只是一笑,用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才起身退出厅去。他虽为姬家管事,但终究只是外人,这样的丧礼还没资格参加。不过并不介意,目光只在姬无忧身上锁定了一阵后,便悄然离去。 很快,他就要让少主归来,让罗天教真正崛起了! …… 夜幕沉沉,有星无月。 伴随着阵阵风起,河水一波波地往上涌动,拍在河岸上,带得已停稳在渡头的五六艘船只一阵起伏。 不过这渡头依旧宁静,船上已然歇下的众人并没有因此就出来看个究竟,自然也不会有人发现此时正有十来个黑影泅水朝着位于几艘船只最南侧的一艘小型客船靠去,只一会儿工夫,他们已经到了那船的下方,手势一打间,几人就同时下沉,钻到了船底。 与此同时,这客船上,包括船夫在内的六人正聚拢在一块儿,小声议论着什么。 “消息发回去已经三日了,怎么长老那边还是没有回音啊?我都担心咱们已被那些家伙给看破了,到时想个办法甩开了我们,可就麻烦了。” “老六你这也太长他们的志气了,一个书生,带三个随从,还能觉察到咱们的追踪?要我看,他们是压根都想不到自己会被我们盯上呢。” “这可难说,那日他们的船无缘无故在渡头多停了半日,我就觉着事情有些奇怪了,你说这是不是在试探咱们?四哥,你怎么说?” 身形瘦长黧黑,正是船夫打扮的洪四闻言还真就有所警惕了:“你说的也不无道理,来前长老就告诫过我,说这个李凌不简单,不能小觑了他,要是一个不小心,说不定还会阴沟里翻船呢。” “既如此,那索性咱们直接下手?”另一人眼中精光一闪,提议道。 洪四却当即否定:“不成!我们的任务只是跟住他们,并沿途留下记号,只等教中高手赶到,再把他们全部杀死。现在贸然而动,要是人家几个里真有好手呢?而且,这儿可是人多眼杂的渡头,再过去就是城镇,一个不慎被人看到报了官,咱们也很麻烦。” “那难道就这么僵着?” “再等等吧,我相信长老定会很快派人到来,他们也快要上岸了,到了岸上,我们动手的把握也更大些。” 几人这才不说什么,其实他们几个水性都不咋的,真要驾船强攻,还真怕被人给逃了去。 就在洪四一挥手,让大家各自回去歇息时,突然几人的耳朵都是一动,已经听到了下方传来了几下咚咚的闷响:“这是什么动静?”他们脸色都是一变,手也已按在了随身的兵器上。 但还没等他们做出正确反应呢,那咚咚声已变得极快极大,然后就是喀拉一声脆响,他们所立的这块船板竟直接碎裂。 六人刚发出一声惊呼,已是齐齐掉进了水里,没等他们做出挣扎呢,几只手已从两旁而出,分别按住了他们的肩膀和脑袋,把六人同时按进了浑浊的江水之中……  第278章 狠人(上) 陆上一条龙,落水变作虫。 洪四等六人若在陆地上骤遇袭击,或许还能自保反击,至不济也是有机会逃跑脱身的。可现在却是在河上,突然落水,又分别被两人服侍,一人按头,一人拖足,直往下沉,顿时只来得及略作挣扎,便随着咕嘟嘟灌了大量河水而失去力气,最后更是直接昏迷。 而此时,他们所在的船只也终于因为不断进水而下沉,在喀拉声中,竟生生折作两段,惊动了其他船上之人。但渡头这儿停靠的船只几乎都是旅人客商,行走在外自不敢多事,更不赶半夜跳水里看个究竟,只能是一个个躲船上瑟瑟发抖,念着阿弥陀佛,希望老天保佑了。 趁此机会,李凌所在的船只却已离港而去,顺流顺风下,很快就和那些商船客船拉开了相当距离。而后不久,又不断有人从船下冒起,正是之前在这艘船上帮着做事的十多个船工人等,其中几人肩头,正扛着几个已经彻底昏迷的家伙。 船老大淡定地一摆手,就有人将绳索抛下,帮助这些水中好手快速上来,直到这时,藏于船舱里的李凌几人方才走了出来,静静观察着已经被丢于甲板上的几条汉子:“他们没死吧?” “公子放心,兄弟们有分寸,只是灌了他们一肚皮水,且死不了呢。”船老大呵呵笑道,“可是要把他们叫醒吗?” 李凌轻轻点头:“我还有话要问他们呢,全叫醒了吧。不过先帮人绑住了,可别出什么差错。” 这船上的一干人等都是漕帮水上的好手,之前就曾收到命令要帮着李凌顺利南下,此时自然听令行事,麻利地将人几人绑结实了,这才把他们拖到船舷边上,让他们上半身趴在外头,一阵手脚,让他们呕出积水,片刻后,真就使他们慢悠悠醒了过来。 洪四一回神,便欲弹身而起。但此刻他手足皆被捆牢,又怎么可能起得了身,只在地上一弹,便跟离水的鱼儿似的又狼狈砸落在甲板上,发出一声闷哼。随即,他便知道了自己的处境,急忙叫道:“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是水匪吗?我等身上并无多少银钱,只是小本经营的生意人……” “都到这时候了,就别拿此等说辞糊弄人了。”一个声音突然从他身侧响起,洪四勉强扭头看去,神色微微就是一变,因为他已认出这人赫然就是自己盯了有段时日的目标李凌! 这时其他人也相继醒来,在察觉自己被人绑缚后,也都个个叫嚷起来:“你们是什么人,光天化日竟敢随意掳人,就没王法了吗?” 李凌慢悠悠来到他们面前:“这话也正是我想问你们的,你们为何一路跟着我,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还有,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是谁让你们跟踪我的?今日若不能给我一个确切的答案,那就留在这河里别再回去了。” 用平静的语调说着充满了威胁的话语,李凌的表现让另一边的杨家兄弟一阵心惊,此刻两人对视一眼,更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与不安。 尤其是杨震,之前李凌点出自己早察觉背后有人跟踪时,他就已相当吃惊了,可随后的变化却让他的这份吃惊不断提升——看似老实普通的船工水手居然因为他的几句话就变成了水匪一般的人物,而且行事竟不见半点顾虑。 现在毁船掳人,又提出了杀人要挟,这一切居然都是自己兄弟二人眼中极其普通的书生下的决定,这个李凌的心性手段实在太过出人意料了呀!这让他们再看李凌时,眼神里都带上了几许畏惧了。 洪四的心情更为紧张,目光迅速在周围同伴面上扫过,然后赶紧说道:“这位大爷您是不是看错了,小的们确实只是寻常商人,从未有过什么跟踪人的举动……这都是误会,一场误会。” 其他几人这时也反应过来,纷纷说道:“是啊是啊,大爷您真想错了,小的们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跟踪您啊,而且要是咱们真心怀不轨,也不会被您如此轻易就拿住了不是?” “大爷,只要您现在放了咱们,这事咱们就当没发生过,一定不敢报官……” 这些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作着分辩,若是换作旁人,都要生出是不是自己真有些杯弓蛇影地看错了。杨晨见此却是一声冷笑,低声道:“看来,该咱们出手了。这几人都是老江湖了,最是滑手不过,不上点手段,怕是不肯老实交代的。” 就在杨震轻轻点头,作势欲上时,李凌又说话了:“看来你们是真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啊。那我就跟你们透个底吧,我并不是一定要知道你们来历以及奉谁之命跟踪我的,只要除掉你们就足够安全。马老大……” 随着他一声招呼,那船老大已狞笑着走上一步,手里一柄剔骨尖刀闪着寒光,在几人面前缓缓划过:“咱别的本事不怎么样,但论杀人,却是多年手艺了。” 感受着那尖刀的刺骨寒意,几人再度露出恐慌之色,就是洪四也勉强吞了口唾沫,才涩声道:“小的们确实无辜,大爷们逼着也没用啊。” “既然是寻常客商,为何随身却带着兵器?”李凌看了眼被丢到一旁的几件兵刃,突然问道。 “那只是用来防身的,毕竟出门在外,总得小心着些。” 洪四的回答很是快速,显然早就有过考虑,其他几个也纷纷应道:“我们就防个身,官府都不管的……真无半但歹意啊。” “看来你们是真不信我的话了?那没法子了。”李凌突然一指洪四,“从他开始,杀了!” 就在众人一怔间,马老大已一步来到洪四跟前,一把揪起了他来,没有半点迟疑的,尖刀已噗哧一声扎进了他的喉管。真就跟杀猪宰鸡似的,熟练无比地用力一划拉,便将其咽喉割开,让他连惨叫都没能怎么发出,然后手一动间,就把个还在挣扎的家伙给直接丢进了水里。 噗通一声间,人便已消失不见,而其他五人,以及杨家兄弟的心脏也跟着这一声猛然一缩,所有人眼中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来。这下手也太快太狠了,都不给人多作思索解释的吗? 杨晨更是悚然而惊,再看李凌时,真就有了畏惧。以往他自认为他们皇城司的人心够绝,手够狠,只要是落到他们手里的人,少不得要被扒掉一层皮。直到现在见识了李凌的狠辣后,才知道自己那点想法是多么可笑,论心狠手辣,自己兄弟压根不够人看的。 而杨震,早就呆在那儿了,他们也曾杀过人,但如此随意要人性命还是太过有冲击力了。 李凌却跟没事人似的,目光又落到了另一人身上:“我只问一次,不说实话,他就是你的榜样。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要跟踪我?” 那人的身子不禁一颤,但随即又鼓起勇气盯了回来:“我不会告诉你的……” “杀了!” 伴随着李凌一句话出口,马老大又是一打结果此人,将之丢进河中。显然这位也是狠人,真就有杀人不眨眼的意思了。但此刻,真正叫人感到恐惧的,却还是发问下令的李凌,因为他才是那个掌人生死的人。 所以当李凌的目光又落到几人中年纪最轻,模样看着也最俊朗的家伙身上时,他终于崩溃,大声哭叫起来:“不要杀我……我说,我说……我们是罗天教的人,是奉了咱们长老之命一直盯梢跟着你,并把消息传递回淮北的……我们,我们可没想过伤你啊……” 纵然是再厉害的人物,在面临如此生死关头时,还是很容易就崩溃的。而面前这个年轻人更是如此,强压之下,终于把实情全抖了出来。 而在听到这交代后,无论杨家兄弟,还是李凌,都感到了一阵惊讶。 因为他们本以为这些人是朝中某方势力所派,或是太子一党,或为永王党人的江湖人手,谁想到,竟是罗天教这个意料外的敌人! 李凌只一愣间,目光又死死盯在了他的身上:“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说!” “我叫陈老六,就是京城人,早两年前才入的教,此番跟了四哥盯梢,这才第一次离开京城呢。” “你们呢?”李凌再度看向其他几个,他们这时候早失去了隐瞒抵抗的心思,也跟竹筒倒豆子般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不过也没什么更进一步的内情了,无非就是他们口中的四哥是罗天教京城分坛的坛主,此番正是奉了本教长老之命才一路跟踪。另外,其实他们早在李凌入京后就有所布置,关注他的一些行踪了…… 当这些东西被他们一一交代,尤其是一些李凌平日的往来行止被说出来后,就可以确信他们所言非虚了,这些跟踪者,还真就和朝中纷争无关,而是罗天教的人。 只是如此一来,一个更大的谜团就出现在了李凌的心中——自己怎么就和罗天教扯上了关系,还被他们如此费力“照顾”? 第279章 狠人(下) 无论这些家伙是太子还是永王的人,哪怕是其他朝中官员想要把水搅浑故意要对自己下手,李凌都是可以理解的。但偏偏眼前这个答案让他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和罗天教几乎没有什么接触,更无仇怨——姐姐被害只是他单方面的仇恨——他们怎就找上自己了? 可是这个疑问面前几人却给不出个所以然来,或许作为首领的洪四可能还知道一点内幕,奈何适才他已被一刀杀,抛尸入河,现在都不知沉到那儿去了。如此一来,就只能与这些瑟瑟发抖,不断求饶的家伙来个大眼瞪小眼了。 “你们真不知道那个所谓的长老为何要专门派人跟踪监视我?”李凌寒了张脸再度问道。得到的却是茫然的摇头:“小……小的几个只是奉命做事,教中大人物到底有何打算,我们是真不知道。” 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后,他又眯眼问道:“那你们接下来又要如何对我?总不至于就这么一路跟着,什么都不做吧?” “这个……”他们明显有些迟疑,但在瞧见一旁的马老大摩挲着手中尖刀后,还是一个激灵后老实回答:“四哥曾说过很快长老就会派人前来,到时我们便可配合着他们出手杀……杀你们了。” 李凌眉毛一挑:“也就是说你们罗天教接下来会另派人手从别处赶来?那是哪里的人,还有,你们口中的长老又在何处?” “长老应该人在淮北,后面的人也是从那儿来的。”到了这时候,他们也不敢再作隐瞒,只把自己所知全数道了出来。 而在听到这个熟悉的地名后,李凌心下便是一动,那敌人居然是从家乡淮北而来!如此倒也说得通了,本来嘛,自己就只在两地待过,要有仇人不在京师,自然就在淮北了。他当下又问道:“淮北哪里?” 这回几人却又说不上来了,他们也只是从洪四的一些言辞里听了个大概,具体内容,却并不清楚。 李凌却有了一个猜想,莫非他们口中的长老就是两月前突然举事的乱贼首脑?这倒不无可能,毕竟之前发生在淮北的这场暴乱本就是有罗天教从中煽动,虽然很快就被地方官军扑灭,但一些重要人员却早不知所踪。如此,他们留在淮北某地,然后着手布置对付自己,倒是挺容易了。 可问题是,自己虽然在家乡树敌不少,可哪个也不像是罗天教中人啊,到底那背后的劳什子长老又会是什么人? 见李凌依旧沉默着,几人是越发恐慌了,最后忍不住再度求饶:“李大人饶命啊,我等也只是迫于无奈才跟踪您的,现在更是将一切知道的东西都交代了,还请您放了我们吧……” 李凌回神看了他们一眼,又微微点头。见此,他们几个自是一喜,要不是被绑着倒地上,此刻都要磕头连连了。杨震见此却是有些急了,赶紧上前一步:“大人……” 他刚想劝李凌不要心软放了这些家伙,而是该想法把人交给沿河某处官府时,李凌却突然扭头对马老大一点头:“手脚干净点,别留后患。” 马老大嘿的一笑:“公子放心!”便一个箭步上前,一把将其中某人揪起,手起刀落就将之刺死,再丢进了江中。 其他人都是一呆,随即剩下三人便全都奋力挣扎起来,口中则是大声叫了起来:“你好卑鄙,说话不算……” 面对他们的凄厉叫喊,李凌只是淡淡一笑:“我可从来没有答应你们交代一切便可留下性命!” 这话顿时噎住了三人,是啊,李凌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承诺会留他们性命,只是刚才的逼供给他们造成了不说必死,说了还可能活的假象…… 而就在他们这一愣间,其他几名船工也走上前来,帮着马老大一起麻利地将他们割喉放血,然后尸体被抛入江中,在一会儿后,便沉了下去。 只看他们那熟练的样子,就可知道这些漕帮中人以往也没少干杀人越货的勾当,手上多添几条人命,就跟多了喝了两杯酒似的。 这一幕落到杨家兄弟眼里,却让他们再度感到了一阵心惊,尤其是发号施令的李凌,使他们打从心里感到了一阵敬畏。半晌后,他们才迟疑着上前,深深施礼道:“大人,你这么做……” “怎么,可是觉着我身为朝廷官员如此草率杀人有些不合律法啊?”李凌笑看了他们一眼问道。 “不……不敢。”两人不敢与他对视,只能低头道。不过看他们的表情,显然真就是这个意思了。 李凌笑看了他们一眼:“若是京师,这样的事情自然谁都不敢做的,但现在我们身在漕河之上,就不必有太多顾虑了。这些人既为罗天教徒,又欲对我不利,我杀他们便是天经地义!” 两人又有些迟疑地看了他一眼,才由杨晨道:“其实若大人担心他们活着可能暴露咱们行踪,大可以将他们交本地官府收押便是。” “交给当地官府?那就可能把我们的行踪彻底暴露了。何况,你们怎么就确信官府中没有罗天教的人呢?” “这……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前者淮北之乱,一群乌合之众都可在罗天教的引导下攻破县城,杀戮无数,你们难道真以为这会是当地百姓所为,而没有地方官吏参与吗?同样道理,湖广这一带,也难保没有隐藏极深的罗天教徒。 “既然已确认敌人身份,小心些总无大过的。我可不想还没到滇南呢,就连连遇险了!”李凌说着,又语气一凝,“而且我也不怕把话说得更明白些,此去滇南,也是危险重重,所以接下来行事你们都得听我的,我让你们杀人就杀,绝不可有丝毫犹豫,知道了吗?” 这一刻,杨晨和杨震明显感觉到面前的李凌展露出了从所未见的一面,那等气势,就是吕大人都未有过。但这却让他们为之心折,如此狠人,才是他们兄弟想要追随的人物啊,当下里,他们便齐齐躬身一拜:“杨晨(杨震)愿听从大人差遣,保大人此行顺利!” “很好,咱们四人同心,滇南之行才有更大把握,安然回来!”李凌说着,又看了眼远处,似乎有些怔忡的李莫云。后者感受到他的目光,便也微笑着冲他略一点头,这让李凌也露出笑容来,指着前方一片水流平缓的所在道:“我们就从这儿上岸,转道陆路,往西南去吧。” 马老大忙答应一声,随着几声吆喝,船只便缓缓朝着岸边靠去。 此时,正是三更之后,天地一片漆黑,也只有他们这样常年行船的漕帮好手,才敢在这时候仓促停船靠岸而不出半点差错。 等船靠岸停稳,李凌等拿起随身行李包裹,纷纷跨步上岸。最后一个登岸的李凌冲马老大一抱拳:“此番之事多亏马老大了,他日有缘,咱们再会!告辞。” 马老大呵呵一笑:“好说好说,小人就在这儿祝李公子一路顺风了。” “你们也一样。”说完这话,李凌转身便走,其他三人则赶紧跟上,护在了他的左右。 当他们走出一程,消失于黑夜中后,船只也终于离岸,继续往南而去。马老大站在船边,目光幽幽盯在李凌消失的方向,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来:“这位李公子,李供奉当真是个厉害人物啊。这回帮主是真看对人了,要是此人真能与咱们漕帮合作一心,我们必能成一番更大的事业!” 周围其他人却是似懂非懂,他们不明白,明明动手杀人的是自家,怎么反倒说那李凌厉害了? …… 十日后,平江县,姬家大宅。 当又一只信鸽带了消息飞来时,赵成晃还以为事情已经办成了,脸上都现出了笑容来。 可是当他看过上头的内容后,笑容就瞬间凝结:“消失了?” “长老,谁消失了?目标吗?”边上的心腹好奇问道。 “不光是李凌,还有洪四他们六人……”阴沉下脸来的赵成晃寒声道,“薛林靖带人赶到那边,结果在到了湖广平沙渡后,就失去了洪四他们的行踪和记号,他们居然连一点线索都没有留下。” “这怎可能……莫非是被对方识破,落到他们手上了?” “恐怕只有这一个解释了。”赵成晃站起身来,在屋内来回踱步一番后,才哼声道,“看来我还是小瞧了这个李凌,他不但够警觉,也够果断,居然给我来了个先下手为强。如此看来,恐怕洪四他们几个已是凶多吉少,甚至他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计划!” “这可如何是好?” “哼,他以为这样就能逃过我的手掌心了?我其实早已经知道了他此去的目的地,既如此,那就索性让薛林靖他们衔尾追击!西南那边,官府几乎关照不到,正是杀人弃尸的绝佳之地!” 说着,赵成晃已回到桌前,拿出一张纸来,提笔刷刷点点就写下一道命令。 片刻后,一只鸽子再度飞起,直奔天空而去…… 第280章 黔路难行 当年李太白西出巴蜀,遂有流传千年,脍炙人口的《蜀道难》,而今李凌走在险峻崎岖,步步陡峭的黔州道上,却要叹一声何止巴蜀,其实西南各地的道路都不易行啊。 这次由陆路往滇南,李凌他们选择的自然就是从湖广入黔州,然后再由此进入滇南境内。本来走在素有大越粮仓之称的湖广官道上倒还不觉什么,可一旦进入西南黔州境内,道路就陡然比之前要难行数倍不止。 那连绵不绝的山岭,不时断绝,需要从旁绕行的山路,再加上因为当地气候地质等等原因所形成的各种难关,饶是四人在此之前已有所准备,走着依然惊险辛苦,翻山越岭的,真就一步都不敢松懈啊。 而这还不是最大的问题,叫李凌他们感到头痛的,还有入黔州后的人烟过于稀少,从而想要歇息,或是补充些干粮清水都没那么容易了。 若是在中原地区,除了那些城池外,还有按规制,每过十几二十里就会设上的官方驿站。那里不但招待官吏或是有功名在身的旅人,就是寻常百姓,只要出钱,也能在店中落脚,采买些必要物资继续赶路。 可是到了这黔州后,除了一开始时在一间破败的驿站住宿一晚,后面五六日,走出去百多里地,他们居然就没再见到下一处官办驿站。不光如此,就连村落镇甸,也就碰上两回,而这,居然还算走的官道…… “这官道可真不易走啊,人说黔州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还真就半点都不算夸张了。”李凌在小心翼翼地从一处山崖的九十度弯处转出来后,不禁擦了擦额头的细汗,嘀咕了一声。 在他身侧,便是一处几十丈高的悬崖,一旦有个滑步翻落,只怕小命就得交代在这儿了。而像这样的艰险山道,这几日他们都已经经过不下几十处了,其他几个身具武艺,步履倒比李凌轻盈不少,但也依旧小心在意,步步为营。 尤其是头前探路的杨晨,更是不断用手中长棍拨扫着前方道路,以及道旁杂乱的草堆,前者是为了提防路上出现的坑洞,后者则是防蛇。在此人烟罕至的所在,蛇虫鼠蚁自然极多,之前他们就险些被条斑斓毒蛇给咬中了,好在杨震眼疾手快,才没有酿成祸事。 跟在李凌后头,保他万全的李莫云此刻也呵呵一笑:“以往只听人说黔州所以得名是因为初来此地者都是犯了事发配于此的黔首之徒。本来我以为这都是笑谈呢,现在看来,倒有些道理,一般人是真不会特意来这儿了。” “是啊,据说两年前,有百多名犯了事的官员及家属被发配到此,结果那些人哭得哟,都叫着还不如死了算了呢。”杨震走在李凌之前,此时也回头笑说了一句,“今日看来,此地当真是穷山恶水人难住啊。” “看那儿……”走在最前的杨晨的步子突然一顿,手指着前方的山坳处,语气里透着一丝欢喜。众人随他所指看去,也都一阵雀跃:“是炊烟,三日下来,可算是有能见着人迹了。” “不光是炊烟,还是个大镇甸,说不定是黔州某处州县呢。”李凌远远眺望了几眼,发现在炊烟底下,还有若隐若现的几片黑影,看着倒像是建筑或是城垣的样子,这让他的精神更是一振,这都快半来月了,才第一次见着黔州的州府城池啊,若真是如此,可能好生歇息一番了。 其他几人也看出了这一点来,纷纷大喜,杨震更是大声道:“那咱们可得赶紧着些,今夜就能睡个安稳觉了。” “这怕是不成。”杨晨看了看已然暗下来的天色,摇摇头道,“按这边的路途,没大半日工夫,咱们绝到不了下方山坳,再过半个多时辰,天就要黑了,到时可不方便赶路啊。” 李凌也点头赞同:“还是稳妥些好,慢慢来,明日总是能抵达的……” 说话间,几人又沿着陡峭的山道往下走了一程,随即,最前方的杨晨的脚步又是一停:“果然没错,这边的吊桥应该就是那边城池里的百姓所修,过了这桥,接下来的路应该就好走些了。” 转过身来,李凌也看到了一座用绳索和木板组成的长长吊桥横跨在两座小山之间,下方是几十上百丈的深渊,桥身则在阵阵山风的吹拂下轻轻打着颤。这让他的眉头又是一皱:“这桥真稳当吗?” 还在悠悠晃荡的吊桥确实让人看了不那么踏实,这不光是因为它过于简陋,更在于它也太残破了些。本来两边的绳索共有四根,可现在除了近前处还有痕迹,再向中间去那一块却只剩下两根绳索撑着了。 而桥面之上,那些铺设而成的木板也多半腐朽不堪,离着桥头不到十来步外,就空了好大一块,叫人不知下一步踩过去,这木板会不会突然来个断裂,带人一起跌下深渊呢。 便是杨震兄弟,在看清楚桥上的情况后,也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桥想要过去可真不容易啊。”但随即,又看看自家所处的位置后,四人又叹了口气,“除此之外,怕是没有其他路可走了。” 是的,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在半山腰上,倒也不是说不能继续从山路往下走,但这么一来就不是走前人走过的道路,而是要靠他们自己开辟道路了。这显然超过了他们的能力范围,如此人迹稀少的山岭之上,除了这条“官道”,小路什么的可不好找,若乱走乱闯,危险更在过这桥之上呢。 沉吟了片刻后,李凌终于微微咬牙:“那就拼一把。既然这桥一直保存着,想必下方那些人也是经常要走的,咱们一鼓作气过去,小心些就是了。” 几人点头,杨震当先就上了桥:“这次我打头,大哥你殿后!”说着,一步步就往前而去。 李凌几人纷纷点头,李凌在他之后也走上桥面,然后是李莫云,最后则是杨晨。所有人都面色凝重,脚步放轻,生怕自己一脚踩用力了,就会把桥给踩断了。 事实上,这吊桥真走起来,最大的问题不再是高或是破,而是长了。这座横跨两座小山的吊桥足有里许长短,或许平日走路一里地也就那样,可走在这等摇摇晃晃的高处,这路程就显得格外漫长了。 很快地,杨震已来到那处三尺多宽的缺口处,他招呼一声后,左足足尖便略一发力,人已跟着迅速蹿出。在掠过缺口,即将落地时,身子又是一松一提,从而减少自身对桥面的冲击,只带得吊桥轻轻一晃,总算安然而过。 而接下来,就轮到李凌了。他可就没有前者那样的轻身功夫了,又不能在这桥上冲刺跑跳,唯一的法子, 就只有借助工具了。当下,就从杨晨那儿要过那根探路的长棍,在缺口后方某处桥面一点,人趁势跃起一大块来,又有些狼狈地直往前扑,然后走足同时落地,才消去更多的冲击力,才安然起身。 这也多亏了之前平日里李凌没有忘了锻炼,身体素质有所提升,才能做出这样的动作,要不然这一关可就过不去了。 等李凌一过,后面二人也就放心了,再越过缺口就变得轻松起来。然后几人也未作耽搁,继续小心向前。 可就在他们走到桥中心的当口,一阵山风又带着雨水袭来,使得桥体又是一阵摇晃,给人一种随时可能散架的错觉来。这让李凌又猛捏了一把汗,赶紧一手扶住了侧方的绳索,脚步却比之前又快了三分,直朝前走去。 然后,前方又出现了一处破洞,不过比之前那个要小了近半。这却难不住人了,李凌都能不借助工具一跃而过,其他人自然不在话下。 顿饭工夫后,四人终于从这座不断摇摆的吊桥处走了下来,而这时突如其来的山雨竟也消散了,这让杨震忍不住咒骂了一句老天,而李凌却只觉着两腿都在微微打颤,这等冒险行为带给他的冲击可着实不小。 不过这次的冒险还是相当有价值的,因为随后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山道比之前所走要平坦宽阔得多了,一眼朝下望去,几乎看不到什么危险。 只是随着天色黑沉,下方那莽莽苍苍的山岭树林还是给人一种荒凉无路的感觉。几人却未作什么感慨,当即抓紧最后一点光亮继续向前,在天彻底黑下后,终于在一角凹陷处找到了一个堪堪能安歇的平坦位置。 已在山岭间走了半个月的几人也早熟悉了晚上的安排,当即找来干柴,拿出所剩不多的干粮,点火烧烤起来。吃喝之后,三人倒头而睡,只留一人守夜,以防有什么野兽趁夜偷袭。 李凌自然不用操劳守夜,便靠着篝火迅速入睡。可就在他睡得正沉的当口,一阵嗷嗷的嚎叫却不时响起,终于让他坐起身来,警惕道:“有狼?” 第281章 不一样的“国宝” 第281章 不一样的“国宝” 穿行在这人迹罕有的茫茫群山中,李凌他们自然免不了要与野兽虫豸打打交道。这半来月下来,因为日渐天寒,虫豸什么的对他们的威胁倒是不大,可野狼、野猪之类的野兽却是没少给他们带来麻烦,有两个夜里,三人更是和五六只恶狼战过一阵,还杀了俩,到今天李莫云背上还有半只狼腿呢。 也正因如此,夜间听到狼群嚎叫声的他们才显得格外警惕,纷纷起身,亮出兵器来。就是李凌,也握紧了随身的一口钢刀,他固然不会武艺,但也得有所防备不是? “嗷嗷嗷……”狼嚎在数里外不断响着,似乎数量不少,还有往这边而来的样子,这让杨家兄弟脸色愈发凝重,杨晨更是把背上的猎弓都取了下来,目光炯炯盯着侧方山林,那叫声正是由那儿传来。 “奇怪啊,这些狼崽子以往都狡猾得很,不到咱们跟前是绝不会出声的,今日怎么离着这么远就干嚎个不停了?”杨震嘀咕了一句。 “莫不是它们正在围捕其他猎物?”李莫云若有所思道,这话一出,几人的耳朵又是一动,杨震果断道:“还真是,你们听,那狼叫有些凄惨,好像是受伤了。” 几人里,杨震的耳朵是最灵的,由他这一说,其他几人才听出点门道来,纷纷点头:“还真是这样?难道是有别的旅人被狼撞上,和它们交起手来了?” 几人面面相觑,都觉着有此可能,同时脸上也露出了迟疑来,该不该去帮人一把? 要知道现在才刚四更左右,天还黑得很呢,那边山林里又不知是个什么情况,还有狼群的存在,如此贸然过去,终究太过凶险。可要是不去呢,他们心里又有些过不去,万一真有人被狼伤了吃了,终究是个遗憾啊。 一下子,几人都看向了李凌,他虽然没自保之力,但好歹是几人的首领。李凌略作沉吟,才道:“那就一起过去瞧瞧吧,能帮就帮上一把。” 三人答应一声,各自拔刀在手,护李凌在中间,点一根火把,就朝着那边狼声不断的山林靠去。 这边的山路确实比吊桥另一头要好走许多,虽然只有火把一点亮光,大家也没多少磕绊,走得也快,只顿饭工夫,就进入茂密的林子里,然后就听到了越发尖锐而凌乱的嚎叫,只是因为有大树挡着,一两里外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是看不到。 不过有一点李凌倒是看出来了,那就是那边居然没有点起篝火,怪不得会被狼群如此袭击了,本来这篝火还能吓唬一下野狼呢。心里想着,脚步却不曾停,几人快速靠过去,很快就来到了那不断起伏的狼嚎声附近,藏身在了一棵三人合抱粗细的大树后头,小心观察着前方场面。 而这一看下,四人都不觉有些发怔,因为眼前的场面可着实有些古怪。 前方十多丈外,五六头野狼正一边或高或低地嚎叫着,不断左右前后地蹿跳往来,把个半趴在地,身形肥硕的黑影围拢起来。而在其边上,居然已倒了三只没半点动静的野狼,生死不知。 只乍看一眼的话,那半趴在地的黑影还真有些像人,只是比人更魁梧壮硕,但再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他”压根不是人,而是一只熊了,只是它显然也会突然来个人立,所以粗看才有几分人的姿态。 而且这家伙也不全是黑色或灰色的毛皮,而是黑白相间的皮毛,前腿有些短小,所以每当它奋力挥出时,都能被狼灵巧地闪过,只消耗它的气力,看着竟有些憨态可掬的样子。 杨晨他们见此,不觉有些苦笑,自己等摸黑冒险过来,没想到看到的却是一群野兽之间的战斗,压根就不是人被狼群袭击啊。既如此,还是趁着狼群被那熊吸引了注意力,赶紧退走吧。 可就在杨晨摆手示意离开时,李凌却挥了下手,小声道:“等等……” “公子,你这是……想英雄救熊?”杨震颇为意外道。李凌在他的印象里一贯都是极其冷静睿智之人,怎么这时却有这样古怪的想法了? “来都来了,还不如帮它一把呢。何况……”李凌说出了后世极其经典的借口之一,不过后面半句却未出口——何况看着堂堂“国宝”被群狼崽子欺负,他怎能袖手旁观? 是的,这只似熊非熊,黑白相间的家伙,正是后世的国宝熊猫,英文名胖哒。不过此时的熊猫可没有后世动物园或视频里可见的那般懒洋洋,慢吞吞,人畜无害的模样,它的动作可是相当之快,而且出招的力道也是极强。 在一只野狼扑咬到前时,它就突然一缩身,险险地避过攻击,同时壮硕的上半身却在一矮后,狠狠撞了过去。但那狼显然也有所提防,见此也是一跳闪了过去,同时后方又两头狼嚎叫着扑上,竟是要废其两条后腿。 就在这千钧一发,李凌都为它捏了把汗的时候,熊猫却突然也嚎了一嗓子,然后整个肥硕的身躯便呼的跳起了——一尺来高。虽然这一下跳得不高,但用处却是极大,果然避过了两条恶狼的偷袭。 而就在这一扑空,两狼的身子也有些失控迟滞的瞬间,刚刚极力缩足而起的熊猫已果断用力往下蹬踏出了两只后腿。砰砰两下间,正中两狼背脊,竟是踩着它们,重重落回地面,使得这两狼同时发出凄厉的惨嚎,显然受伤极重。 都说狼是铜头铁尾豆腐腰,其实它的背部也不甚牢靠,只是寻常没人能伤到而已,但这一下,它们却是着了道了。熊猫下蹬的力道本就极重,再加上它两百多斤的身躯重重踩着它们砸地,这伤害可就太大了。 杨家兄弟见此,都目闪精光,忍不住要叫声好了。倘若只是由人来使,这一招自然算不得什么,可现在这虚实结合的杀招是一只熊猫使出来的,就足够惊艳了。 “不好,它上当了!”可两人还没叫出好来呢,李莫云却在边上轻轻说了一句。而就在他话音刚落的瞬间,侧方又一道黑影如闪电般直扑而出,就在熊猫落地,身形尚不稳的当口,已一下跳到了它的身上,张开血盆大口,狠狠一口咬在其短到几乎瞧不见的脖子上,让那熊猫再度发出一声嘶吼,身子便挣扎着向另一边的树木急撞过去。 显然,它是想要借此摆脱已经对自己构成伤害的恶狼了,但这一下才刚起势,适才被它迫退的恶狼又从旁袭来,腰向它的后腰,而最后两只狼则从树后蹿出,张嘴以待,只要它依旧撞上来,就是送肉入口的意思了。 “厉害……”杨晨由衷赞叹一声,他是真没想到,这群野狼捕猎的手段竟如此高明,居然会用上自己同伴的伤亡来获取这么一个小小的机会,从而彻底取得狩猎的胜利。 熊猫此刻只能硬生生顿住身形,同时两只短前腿狠狠挥出,攻向已到面前的恶狼。对方却反应极快,偏头一跃,又让了过去。而另两只狼也颇为冷静地停下步伐,冷冷地等在一边,不再盲目发起攻击。 只是它背上那只恶狼却还拼命撕咬着它的脖子,哪怕熊猫再皮糙肉厚,也吃不消如此伤害,阵阵惨嘶间,不断有鲜血流淌出来。死亡的威胁让熊猫大感恐慌和愤怒,不断挥舞着四肢,想要将背上的敌人驱逐出去。奈何它先天的不足,再加上那狼又极其狡猾,居然就避过了多数攻击,而即便有少量爪子挠在身上,挠得它身上带血,这狼居然也忍了下来,就是不肯松口,反而越咬越用力,似乎是想直接把它脖子整个给咬断了似的。 而每当熊猫想要撞击身旁树木以求摆脱敌人时,剩下那几只野狼便会及时而动,不惜一切地封堵其路线。如此一来,这场野兽之间的战斗就完全变成了消耗战,而且熊猫已经落到了绝对的绝境,死亡只是早晚的问题了。 这等山林间的弱肉强食,本就是天地之道,也无对错可言,更不可能有什么变化。直到,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上吧,把狼杀了!” 李凌眼见熊猫确实已无计可施,且就要被害,终于招呼了一声。 杨家兄弟还有些愣怔呢,一旁的李莫云却已先动了,一抬手间,早已上弦的一支羽箭已唰的飞出,正中刚欲扑前的一只野狼的额头,使它一声惨叫,便砰然落地。 另一边的杨晨和杨震也随之而动,同时箭矢飞出,杨晨的一箭虽被已有警觉,且速度极快的野狼闪开,但也好歹把另一只本抓住机会扑上去的野狼给赶走了。而杨震的这一箭,却是稳稳命中目标,而且这一箭,竟是钉在了正趴于熊猫背上,就要将之咬死的野狼后颈! 在其一声凄厉的惨嚎后,身子一松,终于是从熊猫背上掉了下来,这让熊猫陡然回身,前爪狠狠刺出,一下就没入其身体,再一分间,竟直接把条恶狼给撕成了两片。 鲜血飞舞间,熊猫黑白的身躯都变作斑斑点点的红,看得李凌都有些傻眼了,印象里的熊猫何时如此凶残过? 第282章 终见镇甸 好家伙,李凌心里直呼好家伙! 这还是自己印象里呆萌可爱的“国宝”熊猫吗?这杀伤力,居然能做到生撕野狼,真就是站在食物链顶端的可怕存在了! 何止是他,其他三人也被熊猫这暴烈的一手给震住了,都愣了片刻,而剩下两只野狼则在此时嗷呜一声,夹起尾巴,转身就逃进了林子深处。显然它们是彻底破胆,在亲眼见到首领和同伴被杀后,再不敢打熊猫主意了。 熊猫则明显不想放过它们,见状又是一声嚎叫,便欲进一步追击,只是在奔了两步后,却是脚下一个趔趄,倾翻倒地。直到这时,李凌他们才从树后绕出,看着倒地不起的熊猫,面面相觑,却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很显然,这熊猫刚才也被伤得极重,要不是杨震他们及时发箭,恐怕它真就要命丧这些野狼嘴下了。可即便他们出手相救,即便它之后反身撕狼,但此刻却也成强弩之末,再起不能。 可即便如此,李莫云他们也不敢大意,这家伙刚才表现出来的凶狠一面可给他们留下了极深印象,哪怕它动弹不了,也叫人心生忌惮,没有即刻上前。而在不远处仔细端详后,李凌也看清楚了这血迹斑斑的熊猫现在的情况。 它背上身上多处皮毛外翻,肉都被撕咬去了好几处,尤其是脖子上,更是有一个极大的豁口,还有泊泊的鲜血从那儿流淌出来,看得人心惊不已呢。要不是它身子够壮实,只怕这些伤已足够让它毙命了。 但即便如此,这熊猫也只有细微呼吸,眼虽然强自睁着,却已无力挣扎。杨震见此,方才放心,刚拔刀要上,就听李凌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宰了它啊,也好让它少受点苦。”杨震回答得理所当然,这半个多月来,他们可没少狩猎充饥,现在面前这么多猎物,自然算是大丰收了。 “这可是……”李凌刚想提醒对方这可是国宝熊猫,可是国家特级保护动物,但随即又想起了现在不是后世,可没这等说法,便又迅速改口,“它也不容易,这儿还有许多狼尸,就别伤它了。” “啊……”几人都有些诧异地看着李凌,这还是他们认识的李凌吗?之前他可是能做到谈笑杀人的主啊,现在居然要救一只野兽? “咱们本来就是想救人而来,它又拼杀到最后还活着,算是有缘,就别伤它了。”李凌又解释了一句,随即试探着上前,口中轻柔道:“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让我看看你的伤,能不能医治一下。” 杨震他们再度一阵无语,但最终还是接受了他的这个决定,只是李莫云还是持刀跟上,护着李凌,生怕他被垂死挣扎的熊猫给伤到了。 不知是因为真个受伤太重已动不了,还是有些灵性,听懂了李凌的话,熊猫居然真就没有半点躲闪,任由李凌靠上,仔细查看其伤口,嘴里还低低的叫了半声。 李凌看着它身上那一处处伤口,又是一叹,哪怕皮糙肉厚如它,一些伤也是极深,数处更是直伤到骨头,脖子上被撕开的半尺来长,一指多深的伤口外翻着,不断有血冒出,更是触目惊心。 也就这家伙的身体素质能扛住了,换了弱些的,只怕早凉了。但既然已经决定救它,李凌也不作迟疑,当即回身:“你们谁身上带着伤药,拿些给我。它伤得很重,得先止血才行。” 他们此翻进入西南这片穷山恶水中,自然是有所准备的,伤药什么的倒也充足。杨晨稍微皱了下眉头,还是把自己包裹里的两只瓷瓶递了过来:“都是外敷的,止血效果还可以。” 李凌笑着接过,又低头冲熊猫道:“忍着点,可别乱动,不然可有你受的。”说着把瓶子里淡黄色的药粉一点点撒在熊猫的脖子处。这药一入体,一股刺痛就让它猛震动了一下,李凌不觉警惕退了半步,而李莫云则举刀前进。 不过随即他们便发现,这熊猫真就乖乖趴那儿,并没有下一步的举动,似乎真能理解李凌的意思,知道他是在救治自己,没有半点反抗商人的意思。 见此,李凌便松了口气,赶紧又凑上去,把瓶子里的药粉继续撒在伤口中,耳边还能听到熊猫呜呜的唤声,显然它也在极力忍耐着疼痛。 “拿件衣裳过来。”在把药粉都撒在熊猫脖子伤口上,看着伤处的出血情况得到改善后,李凌又回头说道。 李莫云会意地取出一件因为沿路穿行山岭而多有破损的衣衫,李凌将之撕成一条条的,便缠绕到了熊猫的脖子伤处。如此一来,它伤口上的药就不会掉落,确保能使其痊愈。 在此之后,李凌又为它别处伤口进行治疗,转眼间,这一瓶伤药竟全部用光了,而熊猫此时的呼吸也沉稳了许多,依旧乖乖趴在那儿,任由李凌施为。 这一下都把李莫云和杨震看得有些呆了,后者忍不住拉了拉前者的衣襟,小声道:“喂,你家公子以前是做什么的?还有这等手段?”刚才他可是亲眼见到熊猫生撕野狼的凶狠,实在无法相信这么个受伤的大家伙会在李凌面前如此温驯。 李莫云也有些奇怪,只能挠头道:“公子他以前也没养过什么动物啊,或许这就是缘分吧……” “你们过来看看……”这时,林子更深处,传来了杨晨的一声招呼,他并没有像其他二人般留在原地守着,而是四处走动,查看有无危险,这时发声招呼,语气却有些异样。 杨震赶紧转身过去,李莫云却没动,依旧守着李凌。不过很快的,李凌就把熊猫身上几处重伤的地方都上了药,包扎了一下,便起身朝那边走去:“发现什么了?” 等他和李莫云来到杨家兄弟身边时,看到的又是几滩鲜血,以及两团血肉模糊的熊猫幼崽。只一看这两只熊猫幼崽的惨状,李凌便知道其中因由了,怪不得这大熊猫会和几只恶狼厮斗起来,最后更是如发狂般一举撕裂了一只野狼。 原来,竟是它的孩子被恶狼袭击而死,而作为母亲的它自然是要报仇雪恨的,哪怕以寡敌众,情况不妙,依然是死战不退!虽然它只是一只野兽,但作为母亲的天性却和人并无太大区别。 “看来这些饿狼也是饿得很了,才会打起此等貔貅的主意来。”李莫云又是一叹,“这白罴可是山林里少有的厉害角色,等闲虎豹都不敢与之正面对抗呢,更别提野狼了。” “这东西叫白罴?真这么厉害?”杨震好奇问道。 “嗯……这我也是听人提过一嘴,应该是错不了的。”李莫云稍微愣了下,还是点头说道。 李凌倒还真不知道熊猫放到此时叫作什么,不过看他一脸笃定的样子,也就没提出异议。 这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后响起,几人转头时,就瞧见那熊猫又踉跄着过来了,看到地上那几团血肉后,它又呜呜叫了几声,然后坐到自己孩子的尸体前,久久没有反应。 李凌见此又是一声叹息,与后世相比,现在的熊猫数量显然要多得多了,不光巴蜀有,连黔州这边居然也有,而且看着也更凶狠厉害。不过论生存环境,它和自己的后辈是完全无法相提并论了,人家那住的都是特别建造的园子,有专人看护,真就是熊上熊的待遇了,更不可能出现被敌人袭击的危险。 不过或许对熊猫们来说,自由自在地生在这天地间,山林中,才是最好的归宿吧。 他看了眼呆呆望着自己孩子的熊猫,又轻轻拍了拍它的头顶:“好了,别忧伤了,以后再生就是了。我们能做的,就是让你孩子入土为安。” 这熊猫还真有些通人性,当李凌他们刨坑把它孩子埋下时,它居然也没有阻挠捣乱,直到他们忙活完,与它告辞离开时,它才又呜呜地叫了几声,先跟了两步,随后又回到了自己孩子的坟茔前,显然现在的它还不想离开自己死去的孩子。 李凌他们这一番忙活,夜是彻底过去了,此刻已天光大亮,也不用再作歇息,当即顺着原路返回,又沿着比之前要平坦许多的山道,继续往山下那处有城垣人烟模样的聚落而去。 都说望山跑死马,这下山倒也差不太多,他们这一走,又花了大半日时间,才从这高耸的山岭中走下来,来到之前远远瞧见的那镇甸模样的聚落前。 夕阳散发着最后的红光,正好照在那镇子模样的聚落上,给那里头的矮小建筑都镀上了一层光,也让不断靠近的李凌二人看清楚了这镇甸是有多么的落后贫穷,入眼所见,几乎全是草木搭建而成的矮房,就连围在镇子外头的那一圈“高墙”也就不过区区一丈来高,入口处,更是只容两匹马儿并行。 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在来大镇甸前时,看到了外头树立的一块石碑,上头刻着三个大字——“蓝溪镇”! 第283章 蓝溪镇 一条一丈多宽,清凌凌的溪水自西向东从小镇前奔流着,这正是蓝溪镇得名的由来,而这座倚溪水而建的小镇,若是放到中原地区那完全就是一座小小的村落而已,因为满镇人口加一起,也不到六十户,两百来人。 在这个几乎与外界隔绝的山坳深处,小镇的各种生活生产物品自然是紧缺的,也就山上的木头什么的管够,但这里为数不多的壮劳力也让他们无法像别的城镇那样建起一座座像样的建筑来,诸多草木搭建而成的民居也就勉强能住人,只有镇子中间,才有一座足有两层的高大建筑,正是镇子里德高望重的山老汉的住所,他算是半个镇长的意思了。 李凌一行四人此刻就在这间还算宽敞的厅堂内席地坐着,面前则是须发皆白,面容干瘦的山老汉,以及他两个儿子山米、山药,以及孙子山石头,而在门外,则聚集了不少镇子上的居民,他们一个个都用惊异的目光打量着这些从山外而来的外乡人,既有好奇,也有着一点点的畏惧。 李凌几个一面喝着白水,一面也时不时地观察着外间那些居民,这里的人无论男女,看着都是黑黑瘦瘦的样子,显然是日子艰苦所致,但依然有着山中居民特有的淳朴,一见他们看来,有闪躲目光的,也有笑呵呵打着招呼的。 “所以……你们是从山外来的商人,想要到黔州各地做些生意?”山老汉在沉默了一阵后,便用有些生硬的官话缓缓说道。他所以能做为本镇最有威信的老人,不光是因为年纪大,更在于见识多,当初也是在外头闯荡过两年,学会了官话的人。 李凌他们之前报给他们的身份便是商人,因为在他看来,官员的身份一者说着有些麻烦,因为对这些穷乡僻壤的百姓来说,什么户部主事那都是极其陌生的概念,二者也是担心吓到他们,毕竟官府在这等边辟之地可未必有多好的名声啊。 “不错老人家,我们是打算先在黔州这边看看情况,若是能把买卖做起来,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了。就不知这儿离着县城,还有府城有多少路,过去可困难吗?” “这个嘛,可远着嘞,要走的话,需要十天的说,而且路上还有很多山,还有狼有老虎,可不好走啊。”山老汉看着他们道。 李凌几个一听这话,也皱了下眉头,这黔州也太地广人稀了些吧,这边一个镇离着他们的县城竟有十天路程? 这时,年纪最小的山石头也开了口:“几位,我阿爷说的没错,我们这儿往西走要十天,才能真正到五溪口,那里就是县城了。至于府城,可更远,需要再走半个月,翻过好多山呢。” 他的官话倒是比自己爷爷要强上一些,也不知是从哪儿学来的,却让李凌他们为之一喜:“看来要去县城确实不容易啊,我们又是外乡人,人生地不熟的,若是能找个向导就好了。兄弟,你可愿意领咱们去县城吗,我愿意出十两银子雇你走这一趟。” 十两银子放在洛阳自然算不得什么,可在黔州这儿,显然不是一个小数字了,说不定一般镇民一年下来都没能攒出这么多银子来。可山石头的反应却出乎他们的意料,只见他轻轻摇头:“我还有事呢,这次实在不能陪你们过去了。而且银子在我们这儿也没用处……” “嗯?”四人同时一呆,还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说法,天底下居然还有银子没用的所在吗? 山老汉笑呵呵地摸着自己颔下的几根胡须,帮着孙子解释道:“我们这里确实是不用银子的么,就是铜钱也很少,想要什么东西,自己做么,要么拿东西和人换么……” 好嘛,这下李凌算是明白了过来,这儿实在太过落后,商品经济都没发展起来,所以许多人都只是自给自足,最多来个以物换物,银子自然就没什么用处了。 见此,杨晨突然一笑:“那要是咱们拿东西抵给你呢,比如说整张的狼皮。” 这话顿时让山老汉祖孙两眼一亮:“你们有狼皮?” 杨晨点头,李莫云则赶紧从自己随身的包裹里取出了其中一张狼皮来,放到了几人面前的矮桌上。他们这一路而来,杀狼之后不光取肉,也剥了皮,尤其是今晨林子里,更是在埋葬死去小熊猫的工夫把那四五只狼的皮都给剥了下来,其中还有那只有些特殊的狼群首领的灰白色狼皮。 而他们这一亮出狼皮,立刻就引得外间那些镇民的一阵惊叹,窸窸窣窣的讨论声顿时而起,奈何他们说的都是这儿的土话,李凌四人却是一字都不懂。不过也看得出来,对于这些狼皮,这里的人还是颇为心动的。 山石头的目光也在狼皮上来回扫动,最后试探着道:“我……我能仔细看看吗?” “当然。”李凌笑着做了个请便的手势,人家看得上就好,那就有把握说服对方了。 这时,山老汉却把目光落到了李莫云手边并未绑回的包裹上,那儿透出了另一张狼皮的一角,只见他仔细盯了一阵后,突然开口:“那个,能看看那张吗?” 李莫云有些不解,但还是依照他的意思把那张露出一角的狼皮取了出来,这才发现它是那只被熊猫撕成两半的狼群头领的,所以这狼皮就分做两片,还有着明显的破损处。一边交过去,他口里也解释了一句:“这是因故破损的,想来价钱应该比不了整张的……” 可对方却根本没在意他的解释,一把夺过狼皮仔细端详一阵,然后张口就惊叫出声:“坎蜡古……”此语一出,本来就已经有些异样的镇民们彻底悚动了,有些人压根顾不上什么尊卑客人,当即抢进厅堂,扑到山老汉跟前,也去仔细看起那张狼皮来。 而本来安坐在那儿,一言未发的山米和山药二人也齐齐起身,一脸的惊讶,口中同样念着那句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坎蜡古……” 他们这一举动却让李凌几人都为之一惊,杨家兄弟赶紧起身挡在李凌身前,李莫云更是身子一弓,随时准备出手。倒是李凌,还算镇定,很快就瞧出这些人的激动更多是欢喜,便尝试着问道:“老人家,这皮有什么说道吗?” “这只狼是你们在前边山上遇到的,然后被你们杀了?”山老汉这回的声音是越发生硬,还带上了颤意,拿着皮毛的手也有些抖动,显然心情极其激荡。 李凌略作迟疑,很想说这狼其实不是他们所杀,但最后还是点头:“正是,这是个首领,当时情况危急,我这几个兄弟没顾着伤到皮毛,所以就将它一刀劈成了两半。” “坎蜡古,丝达卡坎蜡古……”老人再度低声说了一句,其他人这下是彻底激动了,顿时纷纷跪倒,呜呜地叫嚷了起来,可把李凌他们给看傻了,最后他只能大声叫道:“老人家,你到底说的什么,我们是真听不懂啊!” “这是黑岭山上最可怕的狼王,坎蜡古就是你们口中的狼王的意思。”老人依然满面激动,“他已经在这儿有五六年了,最是凶狠狡猾,让我们根本不敢进入山林深处,让我们的日子越来越是难过。我们镇子上,有十多个好猎手,都是被它带着手底下的狼崽子给咬死吃掉的。想不到,它今天居然死在了你们手上,你们就是我蓝溪镇的贵客,多谢你们!” 作出解释后,山老汉已翻身而起,又冲着李凌他们跪了下去,口中又大声叫了几句土话。李凌虽然听不懂,却迅速明白这应该就是在招呼大家感谢自己等人了,因为很快的,周围那些镇民也全都跪倒在地,口中叫嚷着土话,连连冲着他们叩拜不已。 “这……这可使不得!”李凌见状赶紧上前搀扶,“老人家快些起来,我们可受不起如此大礼。” 李莫云和杨家兄弟这时也纷纷搀扶身边众人,奈何一下几十人跪倒就拜,让他们一时也无法忙活得过来。 老人倒是被李凌强行扶了起来,脸上的激动之色不减:“要谢的,你们这回真是救了我们全镇了。要是再除不掉这只恶狼,我们镇子就要交不起税,然后要被龙老爷的人抓去做苦力了。” 同样被搀扶起来的山石头则脸色发红,一脸崇拜地看着李凌几人:“几位大哥,我告诉你们实话,本来我是打算这两天就和几个同伴一起去黑岭山找它的,所以才不想带了你们去县城。这下好了,我们大家都可以放心了,我答应带你们去县城,要是想去府城,那也是可以的。” 李凌一听,心下便是一喜:“那敢情好,咱们明日就出发,如何?” 就在山石头要答应时,山老汉却笑着打断了:“那可不成,你们是我们的恩人,我们蓝溪镇是一定要好好款待你们才能放你们走的。这两天你们就先在这儿好好休息,吃饱喝足,我们给你们准备好足够的干粮,然后再上路!” 面对老人的热情招呼,还有周围众人虽听不懂,却依旧友好的叫嚷,李凌一时还真就不好作出拒绝了。  第284章 俗套的发展 临近中午,有些炽烈的阳光透过窗户投入房中,照在兀自熟睡未醒的李凌脸上。这光线的变化,终于让宿醉中的他慢慢有了些反应,拿手遮了下面门后,才慢慢睁眼,随即才发现自己并不是在洛阳家中,也不是在荒郊野外,而身在一间颇为空旷陈旧的屋子内,身下则是一张同样陈旧的竹榻。 片刻后,李凌才明白过来,自己这是身在蓝溪镇中,因为昨日那些镇民的热情招待,频频敬酒,居然就让他们几个都在不知不觉中相继醉倒,之后到底是怎么睡到这儿的都想不起来了。 自打知道他们是杀掉黑岭山狼王的英雄后,镇上的人对他们的态度是越发恭敬热烈了,哪怕他们连连提出次日想要继续赶路,镇民们还是迅速置办下酒席,好生款待他们。 在这个有些闭塞贫穷的小镇子里,自然是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的。但他们还是拿出了最好的东西招待贵客,各种野味,以及酸涩却回味清冽的果酒,就这么被他们不断搬到李凌他们面前,然后镇上众人自山老汉以下,纷纷上前敬酒。 本来嘛,李凌他们还有所推脱,不敢饮得太多,但随着一些穿着盛装的少女唱着山歌,带着甜笑用那一双双会说话的眼睛楚楚可怜地盯着他们劝酒时,就是李凌都有些招架不住了。最后,他更是在某个叫彩蝶的美丽少女的美妙歌声中一连喝下了三杯酒,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回忆起昨夜热烈场面的李凌苦笑了起来,他以前也听说过某些地方唱着山歌劝人喝酒厉害,但终究只是耳闻,这回可算是真正领教了。看来这次到西南,还得提防着不要再中招啊,不然误了正事可不妙了。 不过他也知道,他们几个之所以全部醉倒也和半月来的辛苦跋涉有关,一旦弦绷得太紧,稍微一松,就会有些不好控制。好在这镇子上的人是真心待客,所以倒也未有什么麻烦。 只是这一来,今日是肯定无法上路了,也只能在此再休息一天。想到这儿,李凌才支撑起身子来,便看到边上另几张席子和竹榻上还倒着李莫云和杨家兄弟,他们居然还没醒来。 就当李凌思忖着是否要叫醒他们时,下方却传来了一阵吵闹,他这才发现自己四人是被安排睡在了楼上。要这么说的话,就是山老汉把自家腾出来让他们休息了,那山家一家子却该如何安歇? “怎么这么吵?”杨震嘟囔了一句,也霍然而醒,在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后,才想起前事来,随后是其他二人,明白过来的三人都露出了赧然之色:“公子……”他们可不比李凌,是有责任护其安全的,昨夜居然全都喝醉了,确实很不该啊。 不过李凌却不以为意地一摆手:“咱们累了这半月,放松下也是应该的……”说着眉头又是一皱,因为下方的吵闹声更大了,而且随着吵闹双方到了楼下街面,话语也就能听得明白了,双方居然用的是官话。 “你们又来催税,今年我们不是已经交过一回了吗?”这声音正是山石头的,充满了恼火。 随即,一个盛气凌人的声音迅速回道:“之前的那点税是给县衙的,而这一次的五十张毛皮,三百棵木材,还有二十两银子却是要交给龙爷的!怎么,你这是什么态度,你们蓝溪镇这是想不交吗?” 山老汉的声音也在这时响起:“石头……”显然是在阻止孙子继续与对方争辩,然后才有些低声下气地道:“木总管,龙爷要的东西我们自然不敢不给。不过,能不能宽限两日,如今咱们镇子里确实拿不出这许多东西来了,给我们两个月时间,凑齐了东西,我们再给龙爷送去……” 他的话却当即被对方粗暴打断:“你道是在市集上做买卖呢,还跟咱们讨价还价起来了。龙爷收税什么时候还由着你们决定了?山老汉,我记着前年你们就少给了二十张毛皮,去年也有短缺,然后就是一直的拖着,真把龙爷的关照当福气了?” “不敢,不敢……” 这时李凌已经走到了临街的窗边,居高临下地朝下方望去,正瞧见下面两方人互相对峙着,一边是镇民,一边则是十多个手持兵器,完全就是一副豪奴嚣张模样的壮汉们了。 虽然镇民这边足有百多人,但论起气势来,却完全被对方压制,纵然有人在小声嘀咕什么,也不敢真说出来。只有山石头正气鼓鼓地盯着他们,但身前却也挡着他爹山米和叔叔山药,让他没法开口。 而山老汉跟前则站了个神态嚣张,三四十岁,尖嘴猴腮的家伙,这人正一面拿手点着老人,一面唾沫星子乱喷地呵斥道:“谅你也不敢。不过我话已经放这儿了,今日的税你们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毛皮,木材和银子,那是半点也不能少的!还有,前两年欠下的,也要加上利息,一并交了,要不然就是和龙爷为敌,你知道这是什么后果!” 这等不留半点余地的说话再度引得镇民一阵恼火,山石头更是双拳紧握,刚要出口反对,又被自己老爹给拦住了,其他人也在那儿嘀嘀咕咕,但到底不敢放肆,哪怕对方只十多人,看着明显不可能是他们百多人的对手。 这木总管也是吃准了他们没胆与自己放肆,便鼻孔向天道:“山老汉,你可是这镇子上做主的,给不给东西还是快给句痛快话吧!我们还等着回去呢。” “木总管,咱们镇子最近确实困难,别说银子了,就是木材都不够数的……但今后却不同了,山上的狼王已经被杀掉,两个月,两个月后,我们一定可以把东西都准备妥当,交给龙爷……”老人还在作着最后的努力和解释,“我们蓝溪镇对龙爷那是相当尊敬的,还望木总管高抬贵手啊……” 杨震几个此刻也已经起身来到李凌身边,正好听了这番对话,一个个都眉头微皱,奇怪道:“他们都已经交税了,怎么还要多交一笔啊?而且看这些家伙的打扮,也不像是官府里的人啊。” 李凌沉吟道:“昨日我就听山老汉提过一嘴什么龙老爷,本也没往心里去,现在看来,这家伙的势力当真不小,居然都能跟官府一样向百姓收税了,而且还是如此理所当然……” 下方一个清脆的啪响打断了李凌的思绪,一个出人意料的场面出现在了所有人面前,只见木总管竟突然狠狠一巴掌甩在了老人脸上,打得山老汉一个趔趄差点就倒在地上,而他还得理不饶人地上前一步,揪住老人的衣领,恶狠狠道:“老东西,真给你脸了!我说了,东西今天就要,不给,就把你们这些人都绑了去见龙爷!” “阿爷!”这下变故终于让山石头按捺不住,一声大叫,便推开同样愣住的自己老爹和叔叔,抢上前去,刚想出手,又被山老汉一声喝住:“石头,不要乱来!” 与此同时,人群里又一人也冲将出来,却不是朝木总管他们而去,而是一把拉住了山石头,正是昨夜曾给李凌他们敬过酒,歌声极其动人,人也长得颇为水灵的少女彩蝶。 本就有些犹豫的山石头被她这一拉,动作是彻底顿住了,只能是恶狠狠地看着那些家伙,而彩蝶则赶紧开口劝说了起来,只是说的依然是当地土话,李凌自然是听不懂的。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看出两人间关系匪浅,同时也大感恼火那木总管的嚣张,杨震更是哼声道:“公子,咱们要帮忙吗?” “不急,再看看。”李凌却立刻制止了他的意图,目光继续落在那木总管的身上,这家伙如此行径,应该另有目的才是。 就是才来此地没一天的李凌他们都能瞧出蓝溪镇这儿有多穷困,哪怕真把人全带回去了,也别想敲出那些东西来,这个木总管怎么可能不知道,还要继续勉强施压呢? 而随着彩蝶的突然扑出,李凌就立刻察觉到了问题所在了,因为这时木总管的一双眼睛已落到了少女身上,口中则威胁似的道:“山老汉,你孙子这是想对我动粗,想要挑战龙爷的权威吗?” “不敢,石头快给木总管赔礼……”山老汉有些惶恐地赶紧说道。 可山石头还没说话呢,木总管已经发话了:“赔礼就不必了,你不是想要推迟交税吗?倒也不是不可以。” 一见对方突然改口,山老汉顿时一喜:“木总管真愿意帮我们,那我们蓝溪镇上下众人都一定不会忘记您的……” “呵呵,你客气了,这事其实我这个跑腿的说了也不算,还是得由龙爷做主。不过我却知道龙爷最信任的龙四少的话却是相当管用的,只要你们能让他帮忙,别说两月了,就是两年都没问题啊。”说这话时,他的一双眼睛一直都在彩蝶身上来回扫视着,就跟欣赏着一件货物也似。 而这时,山老汉也已经看出问题来了:“木总管这……这是什么意思?” “还不明白吗?龙四少两月前来此,正好瞧上了她,所以只要你们把她交我带回去,自然一切好说了。”木总管也没拐弯抹角,当即一指彩蝶,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李凌眼睛一眯,果然……只是没想到,居然是如此俗套的一个情节发展。  第285章 路见不平,看看再说 土豪恶霸以各种理由欺压良善,强抢民女,这等事情无论是现实还是故事里,那都是很常见,或者说很俗套的情节。 现在的蓝溪镇上,就正发生着如此一幕,随着那木总管手一指,道出目的,他身后那些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恶奴大汉们便个个狞笑着,挽起袖子,大有直接上前拿人的意思,而前方的山老汉则瞬间愣住,他显然没料到对方会提出这么个要求来。 更远些的镇民们,则是在明白其中意思后,一个个露出愤怒之色,但又因为一直以来对龙老爷的忌惮而不敢真个翻脸,当真有种敢怒不敢言的意思。 而这其中,最恐慌却当数被指到的彩蝶了,她当下就是一声惊呼,身子赶紧一缩,就躲到了山石头的身后。而这个年轻人这时却已经愤怒到了极点,大声叫道:“我不准你们欺负彩蝶!”说话的同时,人也跟着向前一步,把彩蝶稳稳护在了身后。 那几个恶奴见此却是不屑一笑,其中两人已大踏步向前,举着手中刀,便作势要劈斩过去,吓得彩蝶又是一声惊呼。倒是山石头却夷然无惧,身子一弓,双拳紧握,随时准备做出反击。 “山老头,你可别不知好歹,我这也是为了你们镇子好,只要把她交给我带走,别说之前欠下的和这一回的税,今后两三年,你们蓝溪镇都能免去一大笔税钱,大把的好处!”木总管继续施加着压力,他的手却已抬起,显然,只要他一挥手,这些恶奴就会即刻动手抢人。 二楼窗口的杨震见此也是一阵恼火,咬着牙便拔刀欲上。可他才一动,肩头却被兄长一下按住:“且慢。” “大哥,他们欺人太甚,我们总得帮一把吧!”杨震顿时有些急切地说道。 杨晨却看了眼李凌,平静道:“这里一切自有公子做主,我们急得什么?” 李凌的嘴角轻轻一勾,目光回收,在两兄弟身上一扫。这一路同行下来,他也算慢慢了解了这对模样极其相似的兄弟的秉性了,作为兄长的杨晨素来行事冷静镇定,很有种谋定后动的大将之风,至于杨震,论武艺应该在兄长之上,但却是个急性子,为人倒也是极不错的,并不像他一开始以为的是个标准的密探或是密探,倒算个性情中人。 心思转动间,他口中也道:“再看看,这事未必需要咱们出手。” 想来也是,这儿毕竟是蓝溪镇主场,木总管他们再嚣张,也就十多人,全镇上下要真翻了脸,还怕收拾不了他们吗? 与此同时,下边的情况再变。 山老汉苦了张脸沉默了一下,还是摇头:“彩蝶已许配人家,总管好意只能心领了。人是不会交给你们的,东西现在也没有,还是请总管高抬贵手……” “不识抬举!”恳求的话被恼怒的木总管一下打断,他的手也跟着狠狠挥落,“把她带过来,有敢阻挠的,就好好教训,死了也不怕!” 他后半句话才一出口,那些恶奴已经迅速扑上,当先二人更是把刀一摆,直刺山石头胸口和面门,不过总算还留了点力,没有真想要他小命。但山石头这时已经愤怒到了极点,见此不但没有退缩闪避,反而一声低喝后身子一蹲,猛扑向前,居然就这么躲开了这两刀的攻击,并一下就来到了两人身前。 就在这两个恶奴一愣间,他的拳头已左右同出,砰砰两下直接打在他们的腹部,打得两人一声惨哼,踉跄蹲地,显然受了点伤。 而在见他居然真出手反击后,木总管的脸色更是一变:“上!” 其实都不用他招呼的,其他人已经快速扑上,这回他们出招再没有半点留力,全往青年的要害招呼,竟是要将他当场分尸一般。 山石头虽然有学过几招,但终究只是些庄稼把式,出其不意地打退两人还好,现在一旦面对七八人的围攻,顿时就手忙脚乱起来,赶紧就往后退去,但手臂上还是中了一刀,鲜血顿时流了下来。 “石头哥……”彩蝶在那儿看到这一幕,顿时大惊,眼泪都要流下来了,想要上前相助,可又没那个本事。而这时,又有几个恶奴已从旁绕将过来,正要将她拿下,更是换来了她的一声尖叫。 山石头赶紧后退,想作阻拦,但却立刻被两把刀给挡住去路,他们一面狞笑出刀,一面还说道:“小子,你自己找死,可别怪我们了!”说话间,手上的刀下下不离其要害,直杀得他狼狈闪躲,在又中两刀后,人更是倒地后滚。 “公子……”杨震越看越急,都快将刀柄攥出水来了,而李凌却只是道:“再等等……”他的目光依旧落在下方的山老汉和他两个儿子身上,这三人,包括镇民人等,此刻都是出奇的沉默,这实在有些古怪了。 照道理来说,山老汉之前就该上前阻拦自己孙子的,哪怕他再恭顺,自家孙子的损伤终究心疼不是?可真到了动手时,他倒好,居然领着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这实在过于奇怪,让李凌很想看看他们能忍到什么时候。 呼——! 又是一刀被山石头极其惊险地躲过,但他头上的一缕头发却被削去,脸上又多了一道血痕。而那一边,彩蝶已经被人扭住了双臂,押着便要往回走,她虽然还在奋力挣扎尖叫,但显然是脱不出控制了。 这让倒地的山石头越发惊怒,大叫连声,却又起不得身。显然,再不出手,他要死,彩蝶则将被带走了。杨震还想再说,李凌却轻声道:“再看看——” 就在杨震要大声问句再看什么时,一声低沉的咳嗽从镇民中间响起。而就在这一声咳嗽起来的同时,山老汉已是一声怒喝:“住手!” 木总管一脸的轻蔑,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啊,叫声住手就能让我们真个停手吗?其他人自然也没有停手的意思,一名恶奴更是在狞笑中,一刀刺下,直夺山石头的小腹,这一回,他已经无处闪躲,因为左右也有两刀刺来,让他避无可避。 可就在这时,几声怒吼却从前方响起,然后就见一直沉默着的山米和山药两条大汉已急速前冲,竟只在他们一眨眼间,便杀到跟前。四只醋钵大小的拳头趁着对方出刀不及回防的机会,重重砸在了那几个恶奴的面门上,把他们打得惨叫倒飞,手中刀都不知甩去了何方。 而随着这两人一动,后方那些镇民也纷纷而动,他们的心中早填满了怒火,此刻一旦丢下顾虑,那气势只会比恶奴们强出十倍,怒吼着包抄围上,挥舞着手中农具,顿时就把所有人都给拦了下来,也立刻将彩蝶给救了回来。 虽然山米和山药二人也就会庄稼把式,但他们显然力量极大,此刻又气势十足,再配合着已然起身的山石头,居然一下就扭转了局势;而那些镇民,更是受此鼓舞后,个个奋勇,嘶吼着,咆哮着,挥舞起手中农具,不断前冲杀上,竟就把那些拿着刀枪而来的恶奴打得节节后退,最后连那木总管都惶恐不已,连忙往后逃去。 他一面退逃着,一面口中还大声叫喊着:“你们竟敢……竟敢反抗,这是要造反啊!”口中叫嚣,但其实心里却已经恐惧到了极点,他都无法相信,怎么事情就到了这般地步,明明以前他去任何一个村落镇子,那里的人都只有听从摆布的命,不敢有丝毫反抗啊。 其实何止是他们一行,就是上方的杨震几个,此刻也有些看愣住了,尤其是刚才还气急想要出手帮忙的他,更是一脸疑惑:“怎会如此?所以……公子,你早瞧出他们能自保了?” 李凌轻轻一笑,又看了一眼同样微笑着的杨晨:“你怎么看?” “应该和那两人大有关系吧?”杨晨拿手一点并没有动弹的山老汉,以及此刻正与妇孺站在一起,看着有些瘦弱的中年男子。以他的眼力,自然能清晰看到适才那一声引起众人发动的咳嗽是由他口中发出。 也就是说,真正主导这场变故的,却是这个极不起眼,昨夜宴会上几人都未曾留心的男子! 杨震和李莫云却是面面相觑,都从各自眼中看到了一丝狐疑,这么神奇的吗,自己二人怎么就没有看出东西来? 说话间,下方的战斗已进入尾声——在山家三人的带领下,镇民疯狂围攻,一阵扑打后,恶奴们全都倒地,最后连那木总管也被几下放倒,真正的全军覆没。而此时的他们,再没有了之前的嚣张放肆,开始呼痛求饶。但镇民却在山家三人的授意下把他们全给捆绑起来,完全没有半点放过的意思。 见此,李凌才轻轻呼出一口气来:“好了,戏看完了,我们也该下去和他们见见面了!”说着,率先转身往那边有些狭窄的木梯走去,杨晨自然跟上,其他二人在对视一眼后,方才有些疑惑地跟了上去。 第286章 你是谁? 见冲突结束后,四人才出来,当先的青年还一脸似笑非笑地看向自己,山老汉的老脸没来由的就有些发烫。不过这时他却顾不上先招呼这几个客人了,而是不断大声吆喝,让镇民们把十多个被打倒的恶奴全部捆绑起来,以防他们脱身。 而在此期间,这些早就憋了一肚子气的镇民又是对地上的恶奴一阵拳打脚踢,使对方连声惨叫,当然也包括了几句色厉内荏的威胁叫骂,唯一没吃什么苦头的,是被山米山药兄弟按住捆绑起来的木总管,所以他此时也更嚣张些: “你们好大的胆子,整个五溪,甚至整个黔州,从没有人敢对龙爷的人出手,你们完了,我告诉你们,你们……唔唔唔……”他要挟的话还没说完呢,嘴里已被塞进了一块破布,顿时将后面的话语都变作了呜咽。 李凌见此,又是一笑,已来到山老汉身前:“多简单的一件事情,所以说之前何必耍这许多花样呢。” 老人的身子微微一震,随即又露出一副完全听不懂的表情来,只是道:“让几位恩人受惊了,幸好他们没和你们起了冲突,要不然,我们的罪过可就大了。” “是吗?这不正是你们一开始就想要的结果吗?”李凌却笑着摇头,随即目光一转,落到了侧方一名身材瘦削,脸带病容的中年男子身上,“这位先生,你觉着我所说的话可有道理吗?” 杨震眼尖,一下就认出了这位正是刚才镇民暴起前咳嗽之人,他也有些明白了过来,目光紧盯对方,以防其再闹什么幺蛾子。不过这位却只是又低低闷咳了两声,苦笑道:“恩人言重了,我们怎会有这样的想法?” “那你们为何昨日非要猛灌我们酒,直到把我们四人都灌醉留下为止,还把我们留宿在这屋子里?”李凌这时已经完全转过身来,只和这位对话了,他也确实看明白了,这里看似是山老汉做主,可事实上他也只是听从这个病汉的指示行事。 对方的眼中迅速闪过一丝愕然,随即又叹了口气:“恩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可以,就进屋说吧。”李凌瞟了眼还在忙碌着捆人的镇民,以及那些全不知情由的妇孺,点头道。 在李凌的示意下,只有李莫云跟他进了屋,而那一边,也就山老汉和那病汉进门,其他人虽然有些好奇,但到底没有跟过来,杨家兄弟则直接守在了门口。 各自落座,李凌已显出了反客为主的气势来,为自己四人倒了一碗清水,一面倒水,一面说道:“当了真人的面就别说假话了,阁下那点算计,已被我全数识破,你是否一早就定下了借刀杀人的计策,想让我们帮着解决这些恶奴啊?” 山老汉脸上再现惊容,又想要说什么,却被那病汉摇头制止了:“恩人说的是,我们确实想要让你们帮我们一个忙。毕竟你也瞧见了,那些恶奴个个凶狠,而且他们背后还有大靠山,乡亲们真不敢与他们为敌啊!” “恩人这称呼就算了吧,还是叫我李凌便是。你们昨日所谓的我们帮你们除掉狼王大患的说辞怕也是算计中的一环了。”李凌却犀利地点出一句。 山老汉当即叫屈:“恩人……李公子你这却是冤枉我们了,这狼王确实困扰本镇数年,也让我们不少镇民丧命,你们杀了它,真真就帮了我们大忙。” 李凌稍微愣了下,随即又眯眼笑道:“所以,这就是你们报答我们的方法?” 眼见老人露出惭愧之色,病汉跟着说道:“李公子,其实定下此计的是在下,却与山伯无关,当时他确实是因为感激才会想着好生款待你们的。只是后来,我认为你们一行绝非寻常客商,而且有能力杀死狼王,才会想到借你们之力帮着对付龙家之人的。” 话都已经说开,这位也就不再藏着掖着,当下承认了一切。李凌却是心中一动:“所以,这是你临时想到的法子?” “嗯,在下也确实是迫于无奈啊,你也瞧见了,这些恶奴行事肆无忌惮,还想要抢走小女……若我们不加反抗,这次必然难保,而一旦反抗了,龙老爷一怒,小小一个蓝溪镇怕是难保,所以才……你们毕竟是外乡人,即便真伤了他的人,大可一走了之,他们也是没法报复的。” 对于他的这一解释,李凌倒是认同的,如果真按自己之前的说法,只是来西南的商人,四人即便真在此动手打伤甚至杀掉了龙家的人,只要立刻离开,对方想报复也找不到人啊。 当然,话虽然这么说,如此被人利用,哪怕没成,依旧是叫人很不爽的一件事情,就连守在门前的杨家兄弟听完后,也都颇为恼火地扭头狠狠看了过来。 李凌也是轻轻哼了一声,但还没等他想好如何开口呢,对方却先有些疑惑地问道:“在下自问这一计虽然有急就章的意思,但终究也算巧妙,你却是如何瞧出破绽来的?” “破绽吗?却是真有不少呢。”李凌看着他道,“打从昨日你们连番敬酒,完全是一副要把我们全部灌醉的架势,我就看出有些异常。或许本地之人多热情好客,但你们镇子最近情况必然不太好,又怎么可能为了待客就把所有好东西都拿出来呢?而且,满镇之人居然连一个感到肉痛的都没有,这显然不合常理嘛。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么做能让你们得到更多好处了。 “然后就是今日这场冲突最后集中爆发的位置太巧了些,居然正好就在我们窗下,这就不得不让人怀疑这出戏是唱给咱们看的了。要知道,这儿可离着镇子口有段距离呢,真要是他们闯进来闹事,然后被人阻拦,怎么也该在半条街外吧。 “当然,最关键的一点,也是让我确认自己判断不错的一点,还是在于你们的人还击之后。老人家,你两个儿子至少是学过几年武的,虽然为人老实,但在自己家里,却不至于真如此懦弱,甚至连山石头被人砍伤都只能看着。所以在我看来,他们如此忍耐,只是因为别有所图,想激我等出手罢了。 “还有,之前你虽然很是镇静,没有多余动作,但越是如此,在人群里其实也越是醒目。至于老人家你,其实有多次抬眼来看我们,心中所想,那时候早就已经表露出来了。” 李凌这一番剖析下来,山老汉是彻底呆住了,而那病汉也短暂的陷入到了沉默。他们本以为自己的算计全无破绽,足以引李凌他们出手,可直到此刻,他们才知道自己居然露出了这许多的破绽,自家的那点算计原来早被人看得透透了。 见二人沉默,李凌又是一笑:“还有一点也很关键,那就是昨日你在见到我拿出的狼皮时的表现太过平静了。别的镇民其实还有些眼热,可老人家你却压根没提想要收我们的皮毛……当然,这在当时是没有问题的,但联系刚刚,就大有疑问了。 “明明,你们镇子欠着龙爷那么多物品,其中就有皮毛,当时你怎就没有问一句呢?说不定我们就把东西给你们了呢?还有银子也是一样道理……唯一的解释,就是你心里其实很清楚,这些东西只是对方寻事上门的借口,即便真把他报出的皮毛木材银两都备齐了,人家也照样会刁难你们。因为他们的目标压根就不是这些物件,而是那位彩蝶姑娘,也就是您的女儿了。” 他说完这些推断,换来的是病汉一声长长的叹息:“李公子果然慧眼如炬,我自以为已然完美的计策,却原来有着如此多的破绽。看来,我是真老了,十年的隐居,让我的脑子也跟身体一样,不堪大用了。”说着,他又突然咳嗽起来,直咳得身子不断震颤,到最后,都快要弓成一只虾米了。 这下可把李凌几人都给吓了一大跳,外头众人的目光也被吸引了过来,旋即,那本来还在为山石头包扎伤口的彩蝶也急匆匆赶了过来:“爹……”她这一开口,也是一口流利的官话,听着却比山老汉的要强出太多了。 李凌也在这时猛然醒觉,那病汉其实也是一口官话,再联系到山石头的口音,顿时就彻底想通了——山石头和彩蝶明显是一对恋人,他的官话不是来自祖父,而是彩蝶,所以他之前才会上前抗争。 如此一来,就更值得让人玩味了,眼前这个病怏怏的男子到底是什么人? 心中想着,李凌的目光更是上下左右地端详着,对方这时在女儿的拍背服侍下,咳嗽终于好转了些,又从怀里取出一只小瓶,倒了几颗药吃下,才完全恢复,只是呼吸依然急促。 而就在这时,李凌已开口:“所以,你到底是什么人?还有,若我所料不差,他们真正的目标并不在彩蝶姑娘,而在你吧?” 第287章 “天网”莫离 彩蝶的模样放到这蓝溪镇中当然是最漂亮的,但其实在李凌看来,也就算有些姿色,小家碧玉而已。这实在让他无法相信那些地方恶霸真会为了抢这么个女人就用上此等卑鄙手段。 而面前的病汉既为彩蝶的父亲,又能在短短时间里设计众人,而且在事情败露后,又表现得极其镇定,就让李凌不得不考虑此事更深层次的内情了。或许这些恶奴人等跑来此地生事强抢民女只是借口,真正的目的就在他身上啊。 这虽然只是一个推测,并且毫无确凿证据,但李凌觉着应该有七八成的把握,所以才会突然抛出问题,然后一瞬不瞬地盯住了对方。而那病汉果然随着他这一问身子一震,错愕后,又苦笑起来:“李公子果然好眼力,在下莫离。虽然没有听他们确认,但我也觉着那个什么龙四少想强娶小女是假,想把我带回去才是真!” 听他自报姓名,李凌没什么反应,因为他确实未曾听说过此人,但门口处的杨家兄弟却全都身子一震,再度转头,死死盯住了他:“你是莫离?天网莫离?那个让段家元气大伤,搅乱滇南局势的莫离?” 听他们道出自己的一些成名史,莫离的脸上的笑容愈发苦涩:“我是莫离,但天网却早在八年前就已死了,现在的莫离只是一个常年患病,自保尚且不足的小镇百姓而已。” 这话明显是承认自己就是他们口中那个莫离了,这让他们的脸色再变,看他的眼神里带上了几许敬畏,也多了几分提防。 李凌依旧有些茫然,这时只能是干咳一声:“那个,你们谁帮着解释一下。” 杨晨这才上前说道:“公子有所不知,若说十年前西南一地风头最健者,非啸聚山林,手下有兵马十多万的浑天寨的浑天王常昊莫属,他在此地自成一派,使各方势力都要对他拉拢讨好,还不卖朝廷任何面子,算是一方霸主了。” 李凌点头,浑天王常昊的名头他倒也曾在朝廷某些文书里看到过,但那也是多年前的事情了:“就我所知,他不是八九年前就被人给剿灭了吗?” “正是如此,因为这浑天王的野心太大,居然试图吞并整个西南数省,想把黔州、滇南和巴蜀全部掌握到自己手里。结果这不但惹来了朝廷围剿,其他各地土官也纷纷而动,出大军进剿。 “而这其中最卖力者,便是滇南段氏,因为浑天王所在的山寨就是在他们的辖区内,而且随着多年发展,已把本来忠于他们的数族蛮人部落都给吸引了去。在正面战事一起后,浑天王也果然率军连破段家城镇,连其要地安宁城也差点被几战攻陷,从而使植根滇南数百年的段家差点就一战而亡。 “但也正因为要灭掉段氏而使浑天王所部精锐尽出,反而让定西侯有了可趁之机,他便率数百精锐偷入其山寨,断其后路,再加上高、龙二族从旁协助,于是才起不到数年的浑天王一部就因为老巢失陷而内部崩溃,最后不但没能灭了段氏一族,反而把自己家当全赔了进去。” 李凌点头,这些往事,他自然是看到过的,虽然如今大越国势鼎盛,几乎无外患威胁。但论起内忧来,西南这儿却一直是块心病,其中十来年前崛起的浑天王常昊就是其中的表表者。 他固然是旋起旋灭,可影响却一直持续到了今日,正因为这一场乱子,导致朝廷在此的势力更少,以至于现在朝廷都快无法从滇南收取到税银了。 不过他现在最关心的,却还是:“咱们说他呢,怎么就聊到多年前的浑天王头上去了?” “呃,公子有所不知,当初浑天王帐下也是能人众多,而这其中,就以天网莫离的名声最大,因为他运筹帷幄,算计极深,不少浑天王的敌人就是被他用计除掉。因其素来算无遗策,才有个天网的外号……本来我们都以为这莫离也在多年前随着浑天王的败亡而死了,却不想他居然还活着!”杨晨说到这儿,又深深看了面前的病汉一眼,还真有些无法把这两者联系起来呢。 “天网”莫离,那可是当初朝廷各部都挂了名的要犯,开出的活捉赏格都足足达到十万两银子之巨。由此可知,这是个多么厉害的人物了。可谁能想到,现在的他却是这么个似乎风一吹就会倒下的病怏怏的家伙呢? 听着杨晨把自己的过往道出来,莫离的脸上也无多少表情,只有眼眸深处带着一丝苦涩。因为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些年来纠缠着自己的不光是这旧伤病,更有那深深的失败后独活的痛苦。 当年天王势头大盛时自己就劝过他,不要操之过急,该徐徐而图,先把滇南诸方势力一一吞并,然后再打黔州的主意,这才是真正做成一番事业的正确步骤。 可结果呢,天王随着手中兵力增多,名气愈大,却不再是一开始的天王了,他变得急功近利,变得好大喜功,于是有了那自不量力的多线出击,有了打出的一统西南的口号。即便他莫离几次苦劝,却也无用,反而被其他嫉妒他功劳和地位的家伙趁机诬陷,差点就被定个里通外敌的罪名给杀了。 而天王最后的结果也和他担心的一样,四面受敌之下,看似强盛的浑天军迅速崩溃,死走散逃,天王也在一场大战后被人生擒,被处以极刑。而他莫离,虽然侥幸逃生,但也因此付出了极其惨烈的代价,自身重伤,从此缠绵病榻不说,妻儿兄弟也都死在了那场战乱中,最后只带了最小的女儿彩蝶逃出来,也只能隐姓埋名,了此残生…… “时也命也,成王败寇,当初的什么浑天王,什么天网莫离早就不在了,现在就是一个病夫莫离而已。你们要是真想拿我请赏,我也不会反抗,只求你们不要伤了我女儿,以及这满镇无辜,他们可不知道我的身份,只把我当一个需要帮助的可怜人罢了。”莫离又突然轻轻一叹,大有束手就擒的意思。 而彩蝶此刻却是彻底懵了,作为莫离的女儿,她是真不知道自己爹爹居然还有这么一个绝不寻常的出身啊。她一直以为自己爹爹只是一个有着聪明头脑,却常年有病的普通人而已呢。 但随即,她又反应过来,当即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求求你们,李公子,求你们不要抓走我爹,他现在有病在身,不能再吃苦了。这次,这次他也是没有其他办法,才这么做的……”说着,惶恐得都要哭出来的她还想磕头,却被李凌赶紧一把扶住了:“彩蝶姑娘不必如此,我可没说过要带他见官。” “真……真的?”彩蝶一听顿时一喜,可还没等她破涕为笑呢,李凌又说道:“不过到底如何,还得看他的表现了。莫先生,你说是吧?” 莫离一愣,随即才苦笑着拍了拍自己女儿的背:“我没事的,你先出去吧。” 彩蝶虽然还是很不放心,但对上自己父亲的眼神后,还是乖乖出了屋子。而门外的山石头则是一脸的惶急和不解,见她出来,赶紧拉了手询问情况,但彩蝶此刻自然是不会告诉他真相,只是一个劲的摇头。 “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在女儿离开后,莫离神色又是一变,由适才的颓唐,变得气势一盛,如一把锈蚀多年,却又被磨去锈迹的刀般,绽放出了一丝锋锐来。 李凌与之对视着:“咱们先说说为何会有今日吧。很明显,对方是已经看出你的才能,甚至识破你身份了,这才想着招揽的吧?所以,这又是怎么回事?” 在此等情况下,莫离只能老实作答:“两个月前,县里曾派人来收税,其中便有一个年轻公子自称龙四少的,在我镇上盘桓了两日。在此期间,他便欲对小女不轨,正巧就被石头给救下了。 “而为了不给镇子带来麻烦,我只能出手,借着他龙家内的一些事情,点出他的毛病所在,然后稍作威胁,才把人给打发了。本以为,事情也就此过去了,可没想到,就在前几日,去县城的乡亲却带来了一个消息,说是龙四少依然对彩蝶她念念不忘,居然意图以我们欠下的税银来强娶她。其实从那消息传回来时,我就隐隐猜到他的目标并不在彩蝶,而在我身上了。一定是他身边的某人看出了我的能力,甚至是猜出了我的身份,便欲把我招揽到他手下,至于彩蝶,不过是他们找的一个借口,或是用来牵制我的一个手段罢了。 “但我是绝不会让他们伤害彩蝶的,所以之前本打算冒险离开此地,哪怕因奔波病死在山中,也比被人利用,害我女儿为好。可就在我打算离开时,你们却到了,而且一看你们的样子,以及拿出的皮毛,我就知道你们不是寻常商人,所以才想着借你们之力自救……” 第288章 黔州龙王 这时的莫离也算是开诚布公了,没有半点隐瞒地就将自己的全盘计划和盘托出,却让山老汉一阵不安,不断小心打量着面前的李凌二人,生怕他们因为愤怒而做出什么举动来。 不过李凌此刻倒显得颇为淡定,只是在听他把话说完后,轻轻赞叹了一句:“阁下果然不愧天网之名,端的是好算计……” 莫离苦笑:“惭愧啊,我自以为能将一切都算到,可结果还不是露出了诸多破绽,被你轻易看穿?老了,多年隐居,早让我不再是当初的莫离了。” 李凌却不认同:“莫先生你这却有些妄自菲薄了,这本就是你急就章想出来的对策,甚至都没时间让你有所补救,存在破绽自然难免,我想换了任何人都不可能比你做得更好了。” 说着,他的话锋一转:“所以你一开始是想借我们之手除掉这些龙家爪牙了,然后呢,还有什么计划?”以对方的谋略,自然不可能只做到这一步,应该还有后续手段才是。 “然后我便来一招假死脱身,毕竟一旦真起了争端,我这病怏怏的身子说不定一受波及便会旧疾发作。其实我也早和山老哥说好了,最好是能与你们一同离开,这样路上也有个照应。而且只要这么一来,蓝溪镇也应该不会受到太大牵连,这已是我能为他们做的最后一点事了。” 李凌默然,片刻后才道:“那现在这样,你又有什么打算?”要知道现在那木总管等人可是镇民人等一齐出手拿下的,这祸可是闯得不小啊。 “如今看来,只能举镇先进山躲避一番了。”山老汉苦笑着道,“好在这些年来,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过,只要风头过去,自然一切又能恢复原状,龙家也不至于真把我们赶绝了。” “是吗?”李凌看了眼莫离,“你们就没想过别的对策?这么做可绝非稳妥长久之计啊,伤人捉人只是小事,但既然对方看中的是你,就绝不可能轻易收手。” 莫离回望着他:“你莫非是想与龙家斗上一斗?” “有何不可?你既然是当初的天网,难道却连这点勇气都没有吗?我不相信几年的归隐会让你把所有壮志和尊严都给消磨了!” 莫离再度苦笑摇头,而山老汉更是一脸的惊容,显然是想不到李凌会是如此态度,口中喃喃道:“那可是龙四少,是龙老爷啊,我们怎敢与他们为敌……” 到了这时,李凌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问:“这个龙老爷什么的真就一手遮天到肆无忌惮的地步了?他们的势力在此真这么大吗?” 两人这才明白他这个外乡人完全不知龙家的势力,才敢出此豪言,各自一怔后,才由莫离解释道:“黔州龙王,作为西南四家中势力最大的一家,可不是你我能对付的,就是本地官府,真对上龙家也得乖乖听话啊。” “西南四家,却是怎么个说法?”李凌顿时来了兴趣,虽然这一路他看了西南地理志,但那上头只是山川地形和州府城郭的介绍,至于当地的一些势力划分,却是无从得知的。 莫离低咳了一下,才道:“所谓西南四家,便是段高苗龙了,不过这四家排名却不是根据各自如今的势力,而是几百年来声名,其中段高两家皆在滇南,受到定西侯的压制,再加上他两家之间的种种矛盾,以及十年前的浑天王之战,所以势力大减;苗家多半势力在巴蜀,但因当地官府势力日大,所以也被压制,只有其中一部族人退到黔滇之交,才稳住了脚跟。至于这龙家,却仗着黔州一直以来都在他们掌握中,朝廷对此又只作羁縻之策,倒是日渐作大,早成四家之首,大有和定西侯一较短长的趋势了。” 李凌仔细听着他的说法,心里也快速做着盘算对照,所谓的四家,段高两家他其实还是有所了解的。 因为西南这一边,百年前曾是一国,叫作大理,其国主正是段氏,也就是那个小说中会一阳指和六脉神剑的大理段世了。 当然,现实中的段氏是没有此等高手和强大武学的,他们的国君只作偏安一隅的美梦,少有西出的壮志。不光如此,在后来的历史中,还被身为权臣的高家一门所夺权,虽然最终没有篡位,但君臣之间早成牵制之势,却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然后等到大越太祖统一中原,腾出手来对西南用兵,这一本就只是靠着地处偏僻和崇山峻岭为依托的小国也就很快归降。段高两族由此便成了平等的大越臣子,只是双方间的争斗却并没有因此停歇。 也正因如此,朝廷才能顺利在此立下定西侯府,引一军镇守西南。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因为除了这些个大世族外,西南全境还有数量庞大的蛮族,这些人不服王化,不尊朝廷,却又分散杂居,处于群山之中,让朝廷就算想要对他们用兵都极其困难。 而这些蛮族却又只服段高等大世族,于是,在太祖朝试着用兵不成后,也就只能以羁縻政策来管辖此地。如此百年下来,就使得整个西南两省成为听调不听宣般的存在,又因为这儿确实穷困,对朝廷来说几成鸡肋般的存在,也就不可能真花大心思在此了。 段高两族,再加上龙家,就是靠着这样的便利不断坐大,虽然依旧是朝廷土官,但其实和当地的土皇帝也没什么两样了。 李凌知道的就是这些,但从莫离口中,他却听出更多的意思来:“这龙家在黔州要比段高在滇南更为势大吗?” “何止是势大,简直是强出太多了。因为那两家现在滇南好歹还有定西侯镇着,除了在生蛮中间依然有着影响,一般的大城镇中都没了绝对话语权。但龙家在黔州却完全是说一不二的存在,莫说百姓了,官府也得仰其鼻息过活。你也听到了吧,本地百姓除了要交一笔税给县衙,还要交一笔三倍之税给龙家,而且前者其实多半也是落到龙家人手中,能有三成用到官府大事中便已是例外了。” 见李凌面露诧异,莫离又继续道:“还有,我想你们打从中原而来,一定走得很辛苦吧?这里的道路本来是大理国时为了自保才故意未曾修筑的,可等到大越平定西南后,却是有意打通道路,也确实曾做到修出一条还算便捷的官道来。 “可结果这条官道只存在了不到十年,便被龙家偷偷派人彻底毁去。他们要的就是这么个闭塞的环境,如此才能使他们在此称王称霸,而朝廷无力干涉。至于由黔州而入滇南的道路,却要比之前的畅通许多,只要进了府城后,之后的道路便与中原没有太大差别了。” 李凌几个此刻当真是听得目瞪口呆,这龙家的如此做法,已经不能说是一手遮天了,他们就是这黔州的天啊! “还有,这儿的土兵,蛮族,包括寻常百姓,也都是奉龙家为主的,这一但官府也无力改变,所以想要办成任何一件事情,都需要龙家的点头,这才有了龙王之称! “我也不怕告诉你实话,其实当年浑天王所以能迅速成军,就是从黔州获取许多被龙家害得家破人亡的流民人等,但他们依旧不敢在黔州起事,所以才跑去了滇南……本来在我的构想中,是要先夺滇南全境控制权,然后也学着段高一样慢慢发展壮大后,再对黔州用兵的。可结果,天王他因为一时的顺利而丧失了谨慎之心,居然提出要把西南全境都抢到手中,还要自立为王。这才引来了各方势力的联合围剿,他又在安宁城下损兵折将,以至于功亏一篑……” “黔州龙王……”李凌轻轻念叨了一次这个说法,眉头是锁得更紧了,“所以说,滇南要想把大宗货物银钱什么的运出去,就必然绕不过黔州这儿了?” “走陆路的话,就是如此。至于水路,那边通往中原的江河更是汹涌危险,大宗货物几乎难出。也正因如此,才有今日之局。” “莫先生果然大才,虽隐居小镇,对眼下西南的局势却是洞若观火,实在叫人心生佩服啊。”李凌在苦恼了一阵后,又忍不住赞叹道。 莫离笑了一下:“身在此地,我又颇为闲暇,所以便稍微用了点心,不值一提。” 李凌却不认为他这谦逊的话语是真,想来也是,这儿可比中原更加消息闭塞,要想知道这许多的内情,所需要耗费的心血必然极其巨大,而且背后也必然还另藏有一些为他所用之人。 想到这儿,李凌已突然明白了些什么,笑看着他:“龙家固然势大,但也绝不是半点机会都没有,莫先生就没想过做点什么吗?” 莫离一笑:“力有不逮,不过是以卵击石罢了。李公子,你不过一商人,怎么就对这等事情来了兴趣呢?” 第289章 放手一搏 第289章 放手一搏 莫离这一问,也正是一直站在门口只听未说话的杨家兄弟心中的疑问,明明他们与这镇子上的人没有任何交情可言,更差点被莫离利用,李凌实在没有帮他们的理由啊。 不过转念一想,杨晨又有些明白了过来,这恐怕和李凌此番来西南的目的有关!黔州乃是滇南与中原往来的必经之路,要是真让龙家霸占全境,刻意断绝道路,不就影响到他的税收安排了吗? 可问题是,只从莫离口中,就可知道这龙家在黔州的势力有多么巨大,真要与他们为敌,后果可就太严重了。想着这些,杨晨都有些担忧地看了李凌一眼,却见对方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还点着头:“是啊,寻常百姓与龙家一比,就是云泥之别,与之相争,根本没有半点胜算。不过莫先生,若是再加上本地官府呢?” 莫离愣了下,但很快还是摆头:“恐怕还是远比不过的。” “但已经有了胜算,不是吗?”李凌却笑着道,这回莫离却沉默了。 但很快的,他又肃然道:“李公子,我看你还是不曾了解龙家在黔州的势力有多大啊,你可知道能让我们黎平一府数县,无论官民都心存畏惧的龙老爷其实只是龙家一宗而已,而龙老爷五个儿子,又个个皆非易与之辈,更别提他们手底下还有诸多厉害人物了。本地无论是县令也好,知府也罢,见了龙家的人,也是个个要行礼参见的,因为他们才是官职更大的那个,他们才是这黔州的主人……” 这话说得李凌再度一愣:“你是说那龙老爷并非那什么龙王,龙家之主?” “当然不是,龙家有四宗,这是第三宗,掌管着我黎平府内大小事务,虽然在此他被称做老爷,可一旦真去了龙家主城勋阳,就未必说得上话了。而要是咱们真与龙老爷有了冲突,就算他拿不下我等,只要报到勋阳,不出一月,大军就会杀到。那时别说咱们这一座小镇了,就是真有一府之力,怕也只有败亡一个结果了。” 李凌的眉头瞬间皱紧:“就我所知如今黔州共有四府十三县,如此说来,它们都在龙家各宗的掌握之中了。” “不错,不然又怎么能称他们为黔州龙王呢?不光是这些官府划分的州府城池,就是那散落于高山之中的各处蛮族群落,多半也是以龙家马首是瞻的,只要他们一声令下,聚个十多万兵马也非难事。这也正是多年来朝廷只以羁縻之策治理黔州,而不曾强硬而动的原因所在了。” 李凌呼出一口浊气来,这回他是真正明白了,眼前这一局远比所想的更加困难与复杂,与他以往遇到的诸如庄家、韦家或万家之类的地方世家完全不在一个水平线上。这个龙家才是真正的地方豪族,执掌一切。 “所以李公子,你还是不要去想这些不切实际的念头了,能脱身而去便去吧。”莫离再度说了一句,却让杨家兄弟又一阵不快,这分明就是在小瞧他们的实力了。 李凌也因此稍稍蹙了下眉头,随即又笑着看了他一眼:“莫先生,这激将法用得可不是太好啊。” “在下所言皆发自肺腑,何来激将法一说?”莫离顿时有些无辜道。 李凌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突然问道:“如此看来,龙家果然家大业大,想必内部竞争也自不小吧?” “这是当然,龙家子孙繁茂,光是当代龙家之主龙四海就有十多个儿子,下面的孙子更是有数十之多,至于各宗子孙,加到一块儿几百总有的。但黔州终究只是一隅之地,所以龙家子孙也是要争抢那些有实权,有油水的位置的。” “那就说得通了,想必那位龙四少,也是有些野心之辈,又苦于身边没有得用之人,这才想着把你收为己用?” “龙家四少龙放其实素来不是个很有野心之人,以往都很少离开府城,之前也只是凑巧,才会来到我们蓝溪镇。” “哦?那他为何会想到用这等招数来招揽你呢?”李凌好奇地挑眉问道。 “这个我也确实未曾能想得明白,唯一的解释,可能和最近龙家内部的一场纷争有关吧。” “怎么说?” 莫离看了他一眼:“如今的龙家之主龙四海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身子骨是一天不如一天,所以他也开始想着后继之人的问题。” “这不是应该早就定下的吗?” “这儿并非中原,所以规矩上也多有不同。这龙家的家主之位,从来就不是父死子继,而是由各宗选出一个能力最出众者,如此才能确保龙家一直保有进去取之心。” “那不是很容易出现各宗之争,兄弟阋墙的事情吗?”李凌有些疑惑道。 “所以才会有一个规矩,每次选拔龙家之主继任者,各宗主要人物都会齐聚勋阳,为的就是不让他们在各自地盘闹出事情来。咱们这黎平府的龙老爷龙天豪也将在今年腊月时前往勋阳。” 李凌本想问一句他们会如此听话吗,但随即就反应过来,现在龙家之主龙四海可还在呢,下面那些子孙又有谁敢不从呢?而且就他们的手段来看,恐怕各宗也必有什么重要人物留在勋阳城内做着人质,所以任谁都不敢坏了规矩。 明白这一切,李凌也迅速想通了一些疑问,很显然,真正要用到莫离的,应该就是那龙四少的父亲龙天豪了。甚至于说不定都不是龙四少看破了他天网莫离的身份,而是龙天豪或其身边的一些亲信从四少的讲述中察觉到这一点,这才设下此一计策,想将这么个厉害人物收入囊中。 至于他们为何要这么多费手脚,通过强抢民女的手段来把莫离带回去,显然也是为了掩人耳目了。想必他们有着竞争关系的各宗间,都互相设有眼线耳目,一旦莫离在此的消息传了出去,恐怕其他各宗也会把主意打到他头上来了,到时龙天豪就要面对诸多实力不在自己之下的竞争对手了。 “你是因为龙家本就与你有仇怨,所以才宁愿远走也不想为他们所用吗?”李凌想通一切后,又忍不住问了一句。 “这只是一方面,还有就是那龙家四少龙放确实是个吃喝嫖赌样样俱全的浪荡子,我绝不会让彩蝶落到他的手里——而且她也早就和石头定下婚约了——最后一点,则在于龙家这潭水实在太深,我若去了,也可能是一死啊。”莫离苦了张脸道。 李凌点点头,这几个理由倒算在理。但在略作沉吟后,他又笑道:“可就我看来,以眼下的局势,你纵然想逃也不容易啊,这儿毕竟是黔州,是龙家的天下,一旦他们铁了心要抓你,除非一死,否则是很难脱身的。” “是啊,我当日就不该出手,不然也不至于出这等事了。” “所以现在最好的对策还是主动迎击,既然退无可退,不如放手一搏!” 面对李凌提出的这么个对策,莫离顿时一怔:“这个……” “你放心,这不还有我们吗,我可以帮你,一起去勋阳闹这一场!就你所言,现在正是龙家选继任者的关键时刻,那就是整个龙家最虚弱的时候,只要能引起他族中之乱,整个黔州局势就会发生极大的变化!”李凌说到这儿,目光里已有精光闪烁不断,就是身后的李莫云,门口的杨家兄弟,听到这话也是一阵兴奋,眼中异彩连连。 “这当真可行吗?”莫离还是有所犹豫和迟疑,但却听李凌反问一句:“事到如今,你觉着除此之外还有更好的选择吗?搏了是九死一生,不搏,便是十死无生,何去何从,莫先生以你的精明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莫离似是受到了他话的影响,精神也是一振:“不错,到了这时早不是瞻前顾后之时,只有放手一搏了!” 主意拿定,接下来就是商议该如何行事了。这时,莫离便立刻提出了自己的设想,那就是索性把木总管他们押送着前往县城乃至府城,然后直接去见龙天豪,如此就能掌握主动,并尝试着取信于他。 这么做的好处,自然就是由他们掌握主动,同时避免彩蝶受到威胁。李凌细想后,也觉着这是最合理的对策,也就欣然应下。至于见了龙天豪后如何行事,又如何让其相信自己等人的实力,就得慢慢定,走一步看一步了。 等这一切都说定,时间已是午后,几人这才发现自己说了太多话,肚子早饿得咕咕直叫,当下就由山老汉让人弄来一些食物,就在这屋里好生吃了一顿。 而随着此事敲定,李凌他们也就不再急着上路,索性就在镇子里多歇一晚。 待到夜里,他们重新回到屋子里时,杨晨才神色凝重地看向李凌:“公子,你有没有发现,今日之事有些奇怪,好像我们一直被那莫离牵了鼻子走,不知不觉,就与他联手了……” 第290章 雨夜 “你也发现了吗?”李凌轻轻吐出一口气来,看了眼杨晨,又笑着一摇头,这位不光稳重,心思也够缜密,倒真算得上是文武双全了。不过即便如此,自己二人也还是着了人莫离的道。 在跟对方摊牌后,李凌本以为自己才是掌握了谈话节奏的那一个,但在不知不觉间,话头却被看似被动的莫离给拿捏了去,然后被他用话术引着最后做出了如此决定,而且表面上看起来,竟还是自己提出要求来对付龙家的。 “天网”莫离果然名不虚传,其谋略之深,就是自己都防不胜防啊。甚至李凌都转过一个念头,是不是之前的破绽本就是对方故意卖出,为的便是把自己几个拉到与龙家对抗的路上。 杨晨也笑得有些苦涩:“之前还不觉得,但回来细想,却发现我们的决定确实有些突兀了,本来这龙家也好,黔州也罢,与我们此行可没有任何关系啊。” 李凌却摇头道:“话也不是这么说,黔州处于滇南与中原之间,是我们无论如何都无法躲避的交通要冲,此行若真想成事,还是需要打通这儿的。而就龙家一贯以来的态度,恐怕未必能让我们如愿啊,所以我们天然就与他们有矛盾。 “这也正是莫离高明的地方,他不是靠说辞来强行说服我们,而是以话语引导,让我们自己不知不觉被其摆布。也就是说……” “他已经看破我们身份了!”杨晨恍然,脸色却越发凝重,更觉此人之可怕。 李凌点头:“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只是因势利导罢了,虽有利用,双方也只是各取所需,这才是最高明的地方。不然,只要被我们看破真相,大可自顾离去,不作理会。” “那啥公子,大哥,他真就这么厉害?”一旁早有些听傻眼的杨震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 李凌又和杨晨对视一眼,旋即同时点头。而后,他又道:“不过这也有好处,以此人的谋略,这一遭说不定真能多出几分成算呢。而且,要是真能让整个龙家成一盘散沙,对西南局势也大有裨益,又是一桩不小的功劳!” 听到功劳二字,杨震的眼中便有光芒闪过:“那倒是可以一做,大哥……” 杨晨却未接他的话,而是看向了李凌:“公子的意思,是冒险走这一趟?” “对!不过在此之前,却也得把有些话跟他说明白了,也好让他不敢再作算计,至少这一回,咱们和他必须同心协力,不能再互相提防算计了!”李凌话刚出口,杨震突然就动了,一个箭步来到关拢的房门前,哗的一下,猛然开门,让外头正微笑而立的莫离暴露在了大家眼前。 被几人目光盯着,莫离居然也未见慌张,就连脸上的笑容也是依旧,当下抱拳道:“李公子说的是,既然你我这回同坐一船,自然就当开诚布公,所以在下此番是来赔罪的!” 房中几人见此,又是一愣,随着李凌点头,杨震才闪身放了他进来,只是眼中依然带着警惕和恼火…… 半夜细谈,有些事情总算是说明白了,似乎连最后那点芥蒂都因之而消。所以到了次日天再亮起,李凌他们便和准备妥当的莫离走在一起,跟镇上人等告辞离开。 这一回,他们将押送木总管等人前往县城,除了他们几个,还有山石头等数名镇上的青壮,至于彩蝶,却被莫离留了下来。当然,她可不知道自己爹爹这到底是要去做什么,莫离只说与人同去瞧病。 显然,这样的离去以往也没少发生,没什么心机的少女自然未有什么怀疑。至于镇民们,只是略有些担心他们把木总管等送去县城后会不会带来报复,不过既然有莫先生出手了,想必事情总能得到完美解决的——他们对莫离可是相当尊敬和信任的。 只有如山家父子等少数几人才知道事情真相,所以在送他们离开小镇时,山老汉三人的神色显得格外凝重,但到底没有多说什么。 就此,李凌一行再次上路,沿着依旧崎岖难行的山道向前,这一带的道路依旧远远够不上官道的标准。不过,现在有了山石头几个的领路,路上的行程可就比以前要顺当多了,他们往往能找到更适合快行的平坦道路,就连夜间露宿的位置都是选得恰到好处,这让多带了个累赘的队伍行程也不比李凌他们之前要慢。 于是,本该需要十天才能赶到五溪县的路程他们却在第八日的傍晚时分就走完了,在这个阴雨绵绵的傍晚,众人终于看到了那座依旧显得有些破败低矮的县城前——其实在李凌他们眼里,这地方看着也像一座寨子多过城池了! …… 细雨绵绵落下,让整个天地都显得格外寒冷,密集的雨点打在由竹子建成的房屋顶上,更是发出了阵阵沙沙的细响。 这是一间极其空旷,几乎看不到什么家具的堂屋,只有这个穿着月白色袍服的男子跟前,摆了一张小几,而几上,则放着一个长长的黑木匣子。 此人跪坐于蒲团之上,双目闭合着,呼吸沉缓,要不是身子笔直,都要让人觉着他正在睡着呢。可突然间,他的双眼又一下睁开,眼中两道犀利如剑的光芒已一闪而出,直冲出敞开大门的堂屋,似要把外头的黑夜都给一下切开似的。 与此同时,他的身体也突然而动,身形一晃间,人已出门,同时离去的,还有他面前几上的那个长长的匣子。 门外自然还有其他人,皆是身着劲装,气度井然的壮汉,之前他们也是一副时刻留意四周动向的警惕模样。可是,在见到屋内人出来时,他们还是小吃了一惊,刚想行礼问上一句,对方却已在一个起落后到了三丈之外,同时一句轻飘飘的话传来:“留在这儿,等我回来!” 只一句话,这些汉子便在答应一声后重新站定,虽然他们眼中闪过疑虑,但却绝对服从。 月白色长袍的男子快速穿行在这一片竹林中,动作之快,竟让不断落下的雨点都难沾其身,只片刻间,他已奔出去三里多地,终于在出了竹林后,脚步为之一顿,而他面前,也已多了一人。 一个身量高大,气宇不凡的中年男子正垂手站在那儿,雨点不断落下,把他的头发和衣衫打得湿透,可他却恍如未觉,只是微笑看着对方:“三里之外,落叶可闻,萧乾,不愧是西南第一高手!” “以刀引声,只传一人,刀皇邵秋息也是名不虚传啊。”萧乾抱盒在胸前,语气却有些惕然,盯着对方,“你我之前三次交手都未分出胜负,今日是想再与我一战吗?” “不,我只是来传一个口信。”邵秋息却轻轻摇头。 “哦?哪个人能有如此大的面子,居然能叫你邵刀皇传信?” 邵秋息沉默了一下,才轻声道:“大事,教中大事。” “所以你要说的是什么?”萧乾的目光陡然一缩,他自然是知道这位现在身份的,罗天教护法,据说身份只在教中三长老和两位副教主之下,所以能让他传话的人身份也就很明显了。 “你能否在腊月后离开西南?”邵秋息缓声道出了自己的要求,却让对方眉头轻皱:“你们要对他下手了?可你也该知道,他是我的弟弟,亲弟弟,我不可能不管他的。” “你放心,我们无意与他为敌,甚至这次我们要做的,还对他多有裨益。不过你也知道他的为人,只要知道了我们要做的事情,必然会横加干预,而你……” “你们忌惮我的出手?”萧乾冷笑,“那就不该把主意打到他的头上!” “只是不想多增事端罢了,本来嘛,这就算不得江湖事。我可以答应你,只要你离开,我就不会出手。你也该知道,我邵秋息一向说到做到,而且我要是真铁了心要杀谁,就算是你,也未必能保得下来!” 萧乾的眼中寒芒陡然暴闪,呵的一声轻笑后,人已动,手中匣子也在这瞬间裂开,一道寒芒随之掠出,直取邵秋息:“那就先留下你,便再不用担心了!” “呛——!”邵秋息的手陡然一扬,不知何时,他的手里也多了一把短窄的刀,正好挡在了这一击上,同时身子朝后飞速退去,但口中的话语依然平静:“你我交手三次,百招之外都难有胜负,今日又何必再费这工夫呢?你好好想想吧,还有一整月的时间考虑。我说话算话,你走,可保他万全。” 话音落下,人也已到了十多丈外,却是借了萧乾这全力之击而飞了出去,迅速没入到已完全暗下的黑夜之中,转眼已不知去向。 而萧乾,此刻也已收招,凝立于夜雨之中,目光中不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显然是在做着考量与判断,自己,到底该不该信对方的话! 第291章 天王之后 五溪县城麻雀虽小,却也五脏俱全,好歹县城该有的配置它这儿倒是相当齐全。比如客栈酒店什么的,虽然简陋些,但终究都能在这座小小的县城街道上看到,就连官办的驿站,居然也在城东门处破败的立着一处。 而当李凌他们沿着狭窄的街道走到城池中间位置时,更能见到一座县衙匍匐于侧,只是那寒酸样子,要不是上头蒙了一层厚灰的匾额上写着“五溪县衙”的大字,都让人不敢相信这儿竟是一座县城里最重要的衙门了。 而衙门前,此刻却是空荡荡的,别说办事的人了,就连一个衙役帮闲的影儿都看不到,真正做到了门可罗雀,只此一眼,就让李凌确信了莫离他们所言非虚,本地官府确实毫无威信可言,怕是连自身都有些难保了。 与县衙门形成鲜明对比的,正是矗立在它侧前方不远处的一座气势恢宏的宅院,这处典型的西南大院落,门前已点上了红通通的灯笼,更有四名高大魁梧,腰佩刀剑的大汉分立左右,前方空地上,更停了好几辆车马,显然是此地主人颇得人望了。 在看到这处院落后,一路来都颇为乖巧的木总管等人顿时就激动起来,虽然他们的嘴上依然被勒着布条,双手也被反剪着绑在身后,但此刻却一个个不断扭动身躯,口中也呜呜不断。只看他们的反应,都不用人介绍的,李凌几个便猜到自己是来到龙家产业前了。 他们这一行人的古怪模样,自然也立刻引起了守门汉子的注意,在见他们果然靠近上来后,他们更是警戒地仔细观瞧,而后便认出了木总管几个,顿时脸色一变,唰啦几声拔刀出鞘,厉声叫嚷起来。 只是他们说的都是本地土话,虽然声色俱厉,李凌他们却根本就不懂,好在一旁的莫离赶紧作了翻译:“他们在问咱们是什么人,为何对他们总管不恭,还让咱们赶紧束手就擒。” 说话间,那几人已经冲到跟前,但还没等他们举刀攻击呢,杨震便已一个箭步迎上,都不用拿出兵器的,手一探间,就扣住其中一人的手腕,翻腕一扯,那人已被夺刀,同时一脚踢在他的胸口,将其踢得横抛而出。 这人才刚惊叫着飞出,杨震手中刀已倒转而出,砰砰几下闷响,便连环击中跟前扑上来的汉子手腕,让他们一阵呼痛后,兵器落地。然后他脚上再动,又是接连命中几人胸口,把人一个个踢飞,全成了滚地葫芦。 这些护院壮汉平日里在这小县城内自然威风凛凛,无人敢惹,看着就是无敌的存在。可和皇城司内的高手一比,却与顽童没有区别了,根本连一招都接不下,就被杨震尽数击倒,只能是大叫着,引里边的人出来迎敌了。 本来还觉着自己有翻身机会的木总管等人见此,顿时面色一白,挣扎的动作也就停了下来,眼中已布满了恐慌。之前他们是真没想到同行之人里会有如此可怕的存在啊。 这边门前的冲突,立马就吓得街上的行人一阵惊呼,全都奔跑着躲藏起来,只有少数胆大的,才在远处偷偷观望,猜测着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就赶跑到龙家门前撒野。 与此同时,一阵脚步声也跟着从里头杂乱而起,一下就有十多名手持兵器的凶悍大汉,大声喝叫着,直扑杀过来。他们此时都没有问一句缘由的意思,只顾着出手杀人伤人。 奈何这回不光杨震再度迎上,杨晨也在用足尖挑起一把刀后低喝一声并肩而上。这两兄弟不光武艺了得,更且配合无间,虽面对十多个敌人,却几乎不给他们任何出招的机会,指东打西,双刀反手挥舞起落,无一合之敌,只短短片刻间,他们就已全数被砍翻在地,只能在那儿痛苦地翻滚,惨叫了。 也是直到这时,里头才有数名衣着光鲜的汉子大步出来,见此,他们脸色都是一紧,眼中更是露出凶光来,有两人更是直接亮出兵器,就要再度扑来。 而这时,莫离已在和李凌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后迅速上前一步,大声喝道:“住手!难道这就是你们龙家所谓的待客之道吗?” “天网”莫离,虽然已归隐多年,以往看着也只是个病怏怏的样子,但此刻气势一起,居然也颇有震慑之威,一下就让扑出来的几人动作一顿,其中一人更是认出了他来,神色微变:“是你!” “正是我,你们少爷呢?他不是想要我来见他吗,我来了,他人呢?”莫离先声夺人地大声叫道,不过随即又因为用力过度,呼吸一个不顺,只能低低咳嗽起来。 “原来是莫先生到了,本公子还真是有失远迎了。”随着这话,一名锦衣青年大步而出,李凌的目光顿时落到他的身上,只觉此人模样倒还算英俊,奈何脸色苍白,身子瘦弱,好像一阵风就能将之吹倒似的,完全就是一副酒色过度,掏空了身子的样子。 这人正是龙家四少龙放,此刻一见到门前的狼藉样子,脸色顿时一变:“莫先生,你这是想报复我龙家吗?” 莫离的咳嗽直到这时才暂时止住,又清了下喉咙,才略一拱手:“不敢,只是龙四少你此番让他们来我蓝溪镇上胡闹,还把主意打到我女儿头上,我虽没什么用,也只能来见一见你了。” 龙放眼中满是愤怒,刚想要叫人再上,却有一人来到他身畔,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却让他暂时按下了怒意,哼声道:“你们胆子倒是真不小,不光敢拿下我龙家的人,还敢打上门来。我倒要听听你要说些什么!” “龙四少你这是真想让我在这儿把一切都说出来吗?”莫离说着,有意回头看了看外边的长街,此时那边街上,还是有几人偷偷往这边打量的。 龙放微微一愣,身旁那人又小声说了句话,他才哼了声:“够胆的话,就进来再说。” 莫离闻言,便转身看了眼李凌,直到见他点头,才应道:“有何不敢?我等就是面对千军万马都无所畏惧,更别提这小小的一座宅院了!” 随着他这话说出,杨家兄弟已举刀挺身入院,这下却让其他一些护院人等心下一凛,下意识地举起兵器护在了龙放几个要紧人物跟前。而李凌也在此时负手于背,气度悠然地踏进门来,莫离却只随在他身侧,还落后了半个身位,与护在他身旁的李莫云相当。 刚才的眼神请示,到现在的主从站位,自然全落到了龙放几人眼中,这让他身侧之人到底神色微微一变,又忍不住仔细打量了李凌一眼,猜度着他的身份。 此刻的李凌,身上的气势确实挺足的,完全就是一副久居人上的样子。他面上不见半点惧色,一边走着,一边目光还在各处打量着,眼神里还带着几许鄙薄,似乎很看不上这儿的一切。 其实这一点倒也不用太过作假,本来嘛,这龙家的院落就远不如京师洛阳那些宅邸来得大气雍容,虽然在极力模仿着,可依旧显得有些小家子气,满满的暴发户的味道。 直到随他们来到一座厅堂,李凌举步入内,便当仁不让地坐在了上首,还很随意地往其他座位一指:“你们都坐下说话吧。” “你……”他这一反客为主的作派,顿时让龙四少大为光火,要不是旁边之人连忙拉了把,他都要发作了。而这位也知自家主子的脾气,便赶紧发话:“这位仁兄,你是不是忘了这是哪儿了,此处可由不得你发号施令。” “这儿既为西南黔州,那我便算是半个主人,别说在此坐上首了,就是去勋阳,我也是坐在最上边。”李凌依旧是一副盛气凌人,理所当然的样子。 不等龙放再动怒,那人已经急声喝道:“莫先生,解释一下吧。他是什么人,竟敢如此放肆!” “大胆!”莫离没有开口,一旁的杨晨已厉声大喝,还唰的一下把刀抽了出来,似乎就要上前拼命的架势,直到李凌拿手一摆,他才乖乖收刀。 而在见他点头后,莫离才看着龙放他们道:“你们不是已经知道我身份了吗,现在还猜不到我家少主是什么人?” 龙放还有些茫然,另一人却已经动容:“怎可能?浑天王常昊不是早在十年前就被灭族了,他还有后人留下?” “十年来,不是也早有人说我莫离已经身死了吗,今日不还是一样在此?我家少主当初年纪尚小,又得几名忠心天王的高手拼死相救,才从段高几路人马的围杀中逃了出来。如今他已经长大成人,自然是该重新树起我浑天王大旗,讨回十年前的这笔血债了!” 随着莫离冷声说出这番话来,厅内龙家众人的脸色再变,就是龙放,看向李凌的眼中也多了几分惊惧。  第292章 上钩了 让李凌冒充浑天王常昊之后,这便是他们一行此番来见龙家众人的谋划关键! 浑天王常昊那是什么人?那可是曾经麾下十万大军,几乎横扫西南数省,把包括朝廷、世家和蛮族全都打得没有还手之力,真正的枭雄一般的人物啊。哪怕他已死去十年,哪怕他手下的兵马也早已风流云散,但当初打下的名望却并没有因此彻底消散,十年后被人提起,依旧叫人心有余悸。 即便是龙放龙四少这样平日里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对此也是有相当了解的,至于其他人,反应就更为激烈了。所以此刻,厅内众人的目光落到了李凌身上,再不敢有小觑之意,反而带上了一丝畏惧来。 李凌就这么大马金刀坐在那儿,目光慢悠悠从他们面上一一扫过,逼视得他们纷纷低头,这才说道:“你们龙家在黔州确实一手遮天,我本也无意与你们为敌。但你们这次却惹到了莫叔身上,我就不可能坐视不理了。说说吧,你们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龙放虽然有些恼火对方那颐指气使的态度,可因为心中的顾虑到底没有真个发作。那可是浑天王之后,即便如今早不是十年前,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面前这家伙依旧不是此时的自己能招惹的。没看到随他而来的其中两人攻入院中,打起自己手下来就跟砍瓜切菜似的吗,谁知道他在外头还有没有布置更多人手啊? 而就在他一愕间,一旁的中年男子已笑着起身行礼了:“常公子还请见谅,这都是一场误会,我等对莫先生只有尊敬,又怎敢得罪招惹呢?之前这么做,只是怕他不肯接受咱们少爷的好意,所以才出此下策……” 龙放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反驳。这位其实也是龙家三宗中人,按辈分还是他的族叔。不过论起地位来,与三宗嫡出的他比起来,这个龙修就实在是边缘得很了,因为他只是庶出,其母还只是个奴隶。 无论是中原还是西南,世家之中对出身的看重都要远超过个人能力,像龙修这样的人,虽然有头脑,有手段,但这层身份还是让他极难有出头之日,现在只能依附于不成气候的龙放,靠着为其出谋划策来觅得一丝上升的机会。 不过他确实也是有些本事的,而且又很会讨好龙放,倒也算得到了龙四少的信任,此刻还能主动出来待其圆话。 李凌却是一声冷笑:“所谓的下策,就是把主意打到莫叔女儿的头上,你们的想法还真够大胆的呢。” “他一个落魄之人,本少爷能看上他女儿便是他们的福分!”龙放终于是有些按捺不住了,当即哼声开腔,却随即就被李凌一眼盯住:“是吗?那这福分我们可不想要,你一个区区龙家三宗,我还看不上眼。” “你……”面对李凌的轻蔑奚落,龙放更是一怒,拍案而起,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龙修赶紧阻拦住:“少爷……”他一面打着眼色,制止对方把话说僵了,一面连忙转换话题:“常公子,说来这都是在下提出的对策,是我的错,我在这儿给你们赔不是了,你们要是真还怪罪,我就站这儿,让你们打便是了。大不了我一命相抵,只要你们出气,绝无怨言。” 说着,他又连连拱手作揖,把姿态放到了最低。这下,倒让李凌这边不好继续发作了,本来嘛,这事看着虽然不地道,但终究没成,反而是龙家吃了亏,这要真继续不依不饶的,反而显得他们小家子气了。 而且这儿怎么说也还是龙家的地盘,哪怕浑天王之后再有势力,再有脾气,也不好强来啊。这便是龙修打的主意了,反正他多年来一直就是这么受着委屈,赔着小心过来的,早不在意自己的面子了。 李凌看着他那赔罪的模样,面上明显露出了一丝变化,随即才哼了一声:“我也不想与你们多起冲突,既然如此,那就算了。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们一件事情,虽然我父亲早已不在,但我们浑天王的弟兄却不是什么人都能欺负的!” 说完这话,他便起身,大步就朝着厅门走去。莫离和杨晨几人也连忙跟上,只是看似淡定从容的他们,心里却有些期盼,等待着后方龙家几人出声挽留。这要是人家真这么放了自己等离开,此行就算是失败了。 好在这时,龙修的声音再起:“各位还请留步!” 李凌没有理会,杨震和杨晨却是同时一个转身,后者口中更是低喝一声:“怎么,还想与我们一战吗?” “不,不!你们误会了,在下是有事与常公子商量,常公子还请听我一言。”龙修赶紧紧走几步,直到来到杨家兄弟跟前,脚步才为之一顿,又是连连抱拳道。只是他这番做法却让龙放颇为不满,顿时哼了一声:“龙修,你这是做什么?” 龙修赶紧又给他打了个眼色,这才冲总算停步的李凌道:“常公子,若是在下之后说的话有所冒犯,还望您多多担待。” “说。”李凌面上带着几分不耐烦地一摆手。 “我想常公子之前十年应该过得并不太好,而你们浑天军余部的日子也更为艰难吧?” “怎么,你叫住我就是想说几句风凉话吗?” “不不不,公子误会了,在下的意思是,如今毕竟不是十年前了,常公子纵然有大才大志,可要再重建当年浑天王时的风光,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龙修语气平静道,不带半点奚落,就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且要是我看得不错,公子这些年应该并不在西南,而是去了中原。此番归来,却是有心做一番事业了,但也发现了事情难办……” “你说这么多,到底有什么意图,还是直说了吧。”李凌哼声打断道,而不等龙修再说什么,莫离已嘿笑一声:“少主,他的意思就是认为我们不能成事,而有拉拢之意啊。” “不,不是拉拢,是合作,咱们双方刻意合作一把。”龙修这回不再兜什么圈子了,直接就把真实意图道了出来。 李凌面上虽是露出一丝意外,可其实心里却是一喜,对方果然中招了。这一招欲擒故纵,正是他和莫离商量而定,用以对付龙家的关键所在! 若是自己等主动上门,提出所谓的合作,或许能骗过龙放这样的草包,但龙家内部聪明人不少,更有龙天豪这样的地方枭雄,真要瞒过他们却太难了,说不定反而会把自己给搭进去。 所以,就有必要让事情看着更顺理成章些,使对方更愿意相信与自己合作是出自他们的想法,李凌这一边是处于被动的。而现在看来,他们的计划已基本实现,李凌却故意装作迟疑的样子:“与你们合作,合作什么?” “常公子就不要再瞒我了,你这次回来想要夺回曾经的一切,其难度可远比你所想更大。莫先生,你智谋深,眼光远,如今西南的局势总是能看明白的。现在无论我黔州还是滇南,几方势力早已达成平衡,根本不可能再让人有机可趁,出一个浑天王了。此时只靠你们这点残余人手,小打小闹可以,再想有什么大作为,那就是自取死路! “但是,要是有人愿意给你们提供帮助,那就完全不一样了。我们龙家在黔州的势力,你们也应该心知肚明,所以若能与我们合作,自然对你们大有好处,成事的胜算也就大了数倍不止。你们以为呢?” 这回,李凌总算是回过身来,脸上的神色几番变幻,终于道:“你说的倒是好听,可凭你们……”说着轻轻摇头,一副不屑的模样。 “凭我们自然是不够格的,但要是换成咱们老爷呢?” “龙天豪吗?”李凌轻皱了下眉头,但很快还是摇头,“一府之力固然不小,但还远远不够。” 龙修呵呵一笑:“只靠我们黎平三宗一府之力自然也不够,可要是合我龙家四宗,黔州全境之力于背后支持你回滇南一争呢?” 李凌这下总算有些动容了:“你有这个把握让龙家都帮我?” “现在没有。”龙修说着,见李凌又面露恼火,又赶紧补充道,“所以这才是合作啊,合作嘛,自然不光是我们帮你们,你们也得帮我们。” “怎么个帮法?” “很简单,再过不久,就是我龙家重选一家之主的日子,我要的就是你们帮我家老爷夺取这家主之位!若是能成,接下来我们龙家就会放手助你们回到滇南,去拿回曾经的一切。如何,这一合作之策,可还能接受吗?” 李凌再度陷入沉默,而后头的龙放却是彻底傻眼了。他是真没想的到这龙修竟会大胆到提出这样的主张来,他以为他是什么人啊,居然就敢替整个龙家拿如此重要的决定了? 顾不上龙四少想法的龙修此刻盯住了李凌,不过他并不知道的是,此刻看着是在权衡的李凌,心里早笑开了花——自己以退为进,对方果然上钩了! 第293章 破绽隐患 龙修可不知李凌心中所想,一见他似有意动,顿时一喜,赶紧又卖力地劝说起来:“常公子,这合作对你来说可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啊,只要你浑天军的人能帮咱们老爷拿下龙家之主的位置,那我们龙家今后便是你坚实的后盾,要人有人,要钱有钱,兴复当初之势也用不了几年。” 说着,他又看了眼一旁的莫离:“莫先生,常公子多年不在西南或许对我龙家的势力还有些不清楚,可您却不同了,还请你说说吧。” “少主,此事倒可一试,至少比咱们这几百人硬拼要从容些。”莫离也低声说道,这句话落到龙修耳中,让他的精神更是一振。几百人,这当然不可能是浑天军余部的所有人马,但绝对会是其中精锐了,若能为自家所用,是定能干出一番大事来的。 李凌又在那儿皱起了眉头来:“此事你能做得了主?” 龙修一呆,这才想起自己是什么身份,当下看向自家少爷:“小人自然是没这个本事的,但我家少爷可以啊。四少……”说着,赶紧又冲脸色有些阴沉的龙放打着眼色,求他帮着说话。 龙修虽然地位不高,但好歹几年来帮他出谋划策,也是劳苦功高了,龙放在迟疑后,也终于点头:“本少爷可以代我阿爸答应你们,只要事成,一定全力支持你们!”其实他也很清楚这一次龙家内部的竞争有多激烈,自家老爹又是个什么处境。 “好,那就暂且答应你们。”李凌终于是微微点头:“不过,你们的话我还是无法全信。” “这简单,咱们这就去黎平,去见我家老爷,我们本就打算过两日就回黎平的。”龙修见此更是大喜,当即表态道。要是能拉到这么一路外援,并且帮龙天豪夺得家主之位,他龙修在族中地位必然扶摇而上,真正掌握族中大权都未必是梦,所以为了这一点,他就必须全力以赴。 随着李凌再度点头,此事便算定了下来。欢喜的龙修赶紧招呼人进来摆下宴席,然后拉了还是有些别扭的龙放与几人一同饮酒,拉近关系。 而在这喝酒拉关系的同时,龙修又是一番旁敲侧击地试探,想要问明白这常公子手下到底还隐藏了多少力量。不过他这些试探落到李凌身上却压根不起作用,早被他随意化解,只知道对方势力确实不小,至少比现在龙放手中那点人马要强出太多。 而李凌这番藏头露尾的表现,反倒让龙修更笃定其身份不一般,确是浑天王后人了。毕竟按道理来说,像李凌这样二十多岁年纪的青年城府是相当浅的,只有身份特殊,自幼就被特意栽培的人,才能如他般精明稳重。 而后,龙修又刻意问了些中原和西南各地的风土人情,李凌自是对答如流,显得极其熟悉,绝非孤陋寡闻的小老百姓。他可不知李凌既为朝廷命官,论见识自然极广,至于西南的一些情况,他也早因为看过西南地理志而了熟于心,此刻一一道来,那是半点错都没有的。 再加上莫离的身份摆在这儿,他这个“天网”可是被确认的,于是乎,李凌的身份就被龙修完全确信,自然又是一番交好巴结。等到酒宴结束,他又跑前跑后,亲自安排李凌一行在这龙家大宅中安歇下来,真正做到了让来客宾至如归。 直到这一切都办妥,龙修才有些疲惫,但又带着兴奋地回到后边,然后就见到了脸色阴沉的龙放。熟悉自家少爷性格的龙修心里立刻有数,赶紧上前见礼:“四少,小的知错。” “你还知道错吗?真是好大的胆子啊,居然敢代我擅自做主,真当本少爷少不了你吗?”龙放满脸不快地一拍桌案喝道,“这儿到底是由谁做主,是我,还是你这个庶出的贱奴?” 这最后一句说得龙修面色一僵,他的出身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痛,这时被龙四少如此直戳要害,这种委屈当真叫人难以忍受啊。但再难忍受,也只能忍了,很快他又赔笑上前,还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少爷,还请听我几句解释。” “说。”龙放哼了声道。 “少爷,您的处境,还有我三宗的处境您应该都很清楚,要是没有个变数,咱们接下来的日子怕很不好过。而现在,变数已至,这浑天王当初可是整个西南人人畏惧的存在,哪怕现在多半都已被剿平,但留下的那些人手依旧不可小觑。要是能让他们为我们所用,帮老爷夺家主之位,让您从此冒头,也不是什么难事。 “至于我们答应他们的事情,那都是将来了。老爷完全可以选择与他们合作,也可以到时来个兔死狗烹,反正到头来,主动权在我们手里,只是现在稍微给他们些好处和面子,又没什么损失。” 龙放虽为纨绔,但人到底不蠢,细想后,也不觉轻轻点下头去:“这么说来倒也不错,那他们就交你应付了。”他四少还是很不耐烦去讨好一些漏网之鱼的。 龙修忙点头答应,这正是他希望看到的结果,然后又道:“那明日咱们就出发回黎平吗?” “也成,这五溪一带实在太无聊了些,连美人儿都没几个,本少爷早不耐烦了。这就回去。”龙放不以为意地说了一句,便摆手示意对方可以退下了。 当这主仆二人说着话时,另一边的李凌几个,也正在房中商议着事情。 虽然这儿是龙家宅子里,可能到处都有他们的耳目,但只要杨震和李莫云分别守在屋子前后,里头三人自可放心说话。更何况,此刻他们三人说话时,还刻意压低了声音,哪怕真有人于旁偷听,都未必能听得明白。 “这关键的第一步算是走成了,不过后面要想取信龙天豪可依旧不容易啊,而且只会比此处更难。”李凌神色严肃地说道。 杨晨点头表示赞同:“莫先生,你对西南各方势力要比我们了解得更深,不如先仔细说说吧。” 这一路上,因为身旁有木总管等人,他们也不好多作这方面的交流,直到此刻,才可以问些关键问题。 莫离沉吟了一下,才说道:“这龙天豪的确不是易于之辈,此人素来心狠手辣,而且多疑,身边也有不少才智之士帮着。不过他的问题依然不少,其一就是身为龙家三宗,一直都被其他各宗打压着,在族中地位并不太高,所以想要夺取这一家之主的位置确实要比其他三宗更难些。” 龙天豪的这一不足只从他被分到与中原接壤的黎平就可见一斑了,毕竟黔州最重要的城池,也就是龙家的大本营可在西北边上的勋阳,离着此地足有几百里之遥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远离中心城池的龙天豪,完全就是被贬谪了一般。 李凌点头,说出了自己的认识:“所以说,他在龙家势力不足,确实需要有外力推上一把了?” “正是如此,这也是那龙四少会想着把我拉进阵营的重要原因。”莫离点头,“而他第二个问题,则在即便是发配到了黎平,其实也没能做到完全的一手遮天,因为这边还有几方势力可与他一争。其一便是朝廷的黎平府衙门,和一支镇守黔州的官军,其二则是本地十多个蛮寨组成的势力,他们看似一切以龙家马首是瞻,但不知是何缘故,对龙天豪却又总是阳奉阴违,没少在背后坏他的好事。 “如此种种,让他的三宗发展也颇为不顺,这也是其他几宗在龙四海那儿说他能力不足的借口所在了。反正如今的龙天豪是内忧外患不断,他又有野心,导致极其煎熬。” 李凌听后,更是笑了起来:“看来黎平的水是真够浑的。不过这样最好,毕竟浑水才好摸鱼嘛。” “是啊,这也是我决定出手的关键所在,只要确认我们的身份,龙天豪是一定不会拒绝我们的,到时就可随他同去勋阳,然后就如公子你所说,借此机会,让整个龙家分崩离析,变作一盘散沙。” 把心思定下后,三人又对接下来可能遇到的种种问题进行了一番推演,他们三个都是头脑聪明之辈,所以不消一会儿,便提出了诸多可能出现的难处,再被他们一个个想法儿化解。直到时间临近三更,三人方才各自散去,回房歇息。 直到其他两人离开,李凌才神色略有变化地看向窗外,有一个问题,无论是他,还是其他二人都刻意做了回避——他们在其他点上都有应对之策,可唯独蓝溪镇却是最大的破绽,那里的人可是很清楚他们四人并不是什么浑天王之后的,甚至之前根本就不认得莫离,所以哪怕山石头几个已经回去,一旦龙家的人真顺着线索去了那边一查,只怕就要立马露馅了。 可是这一破绽一时又无法弥补,却该如何是好呢? 李凌想到了一点,但是却不会去做,那其他人呢? 第294章 初抵黎平府 从五溪县城去黎平府城的道路比之前那一段更为宽阔平坦,虽然依旧要翻过不少山岭,但那些山路也被仔细修过,已不再是狭窄到只可通单人的羊肠小道,都已能乘马而行,甚至都可以由两匹马儿拉起小些的马车赶路了。 李凌一行此刻就是这么一副赶路的模样,队伍中间既有策马前行,也有坐在马车内,一路略带颠簸向前的,他这个没骑过几次马的自然属于后者,与龙四少一道颇为悠闲地看着风景,等着抵达目的地。 不过李凌这一路留心最多的却还是身周那些西南骏马,这儿的马匹看着就和中原那些骏马不是同一品种,身量要矮小许多,步幅和速度也不如中原的同类。但它们也有属于自己的优势,那就是耐力足够好,两三日来在这等起伏不断的山岭间奔走,都不见这些马儿有丝毫减速的,一如出发时的样子。 而且这些西南马还挺好养活,完全不用像照顾中原骏马般还要为它们准备上好的精饲料,到一定时候又要为它们刷洗身子。赶路期间,这些西南骏马往往只消在停下时沿途吃上几口路边的野草,就能继续活蹦乱跳地带着大家一路疾走。或许它们的速度和真正的中原骏马没法相比,但却已比让人徒步赶路要快出数倍了。 所以,本来照山老汉他们的推测,李凌想要从县城抵达府城怎么也得七八日工夫,可事实上,他们却是只用了四日时间,便已来到这座黔州屈指可数的大城池前。 此刻正是巳午之交,天公作美下,太阳已升到高空,把金灿灿的阳光照在这座古朴的城池上,使它全体都如镀上了一层金,给人一种耀眼的观感。而那高耸而起,几乎能与周围几座略矮小些的山峰比高的城墙,更是给人一种高山仰止,不敢轻慢的压迫力来。 龙放到此,也不觉有些激动起来,当下便催促着:“快些,早些进城,我还能去春暖楼里耍耍呢。” 李凌一听这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去处,显然这位龙四少最近在外是真有些憋坏了。而听到这话的龙修却在车外连忙低咳一声道:“少爷,这回还是先不去了吧,当以正事要紧啊。” 说话间,他又给龙放打了个眼色,后者才醒悟过来,嘟囔了一句什么,这才一拍车窗:“那就先回去见阿爸,也好把他们引荐给阿爸他们。”总算,龙四少还分得清孰重孰轻。 龙修见此,才算松了口气,这才冲似笑非笑的李凌点头示意,继续专心赶路。很快,他们便来到了敞开的城门前,这时进出城门的百姓人等还是挺多的,而守在城门处的一些兵卒打扮的家伙则是只让出一个小缺口来,但凡进出,都要先交上几文铜钱才准通行。 见此,李凌又觉有些意外,这等城门税中原自然也是有的,但是无论洛阳还是其他城池,一般都只针对有大宗货物进入城池的商人,至于那些只带随身包裹的旅人,又或是只担了柴或菜进城的小民,官兵是不会留难的,随到随进。 可这倒好,居然连徒手出来的普通百姓都要交上几文钱,只看他们那一副肉痛的样子,就可知这几文钱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了。而以黔州这两年上交国库的税银数字,李凌可以断言,这些钱只怕全落到龙家手里了。 正感慨着他们敛财有术呢,城门内突然就是一阵骚乱,然后就见有一支骑队大剌剌地奔了过来,顿时吓得城门口排队的百姓一阵惊慌闪让,而那些兵卒则当即挥舞着手中棍棒皮鞭,驱赶着百姓往左右让去,显然是有什么大人物要出城了。 而此刻,李凌他们这一行也正好到了门前,和出来的队伍来了个正面相遇,当先一名高高壮壮的青年目光一闪,就看到了正从车窗探出头来的龙放,这让他嘴角一勾,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来,挥着马鞭就打了声招呼:“哟,老四,你居然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得等到下月才会想起回来见阿爸呢。” 李凌立刻就捕捉到了龙放眼中的厌恶以及畏缩的情绪,但他口中还是哼声道:“龙元,你道我和你一样吗,整日只知道玩耍,我可是有心要帮阿爸做成大事的。自然是要早些回来,好随他去勋阳了。” 这话说出,顿时惹得马上青年龙元一阵哈哈大笑,而后左右一看,大声道:“你们都听到了吗?不是我耳朵出了什么毛病吧?咱们老四居然说自己要帮阿爸,你们说说,这多可笑?” 已经跟上来的那些随行者这时也都哈哈赔笑起来,看他们的模样,显然也不曾把这位龙家四少放在眼里,满满的都是奚落与嘲弄。 这让龙放大为光火,可刚想发作,却对上了龙元那双挑衅的眼睛,看他那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便知道只要自己真感反唇相讥,说不得就会起一场冲突了。 而以过往的教训,他很清楚真与之动手会是个什么结果,哪怕自己这边人还多些,可和一直待在军营里打熬气力的龙元及其手下一比,自己这边是完全不够瞧的。所以最后,他也只能跟以往一般,忍气吞声,不再说话。 至于龙放马车左右那些随行者们,此时更全都低头不敢出声,完全是避让的样子。这哪里还有半点他们之前在五溪县耀武扬威的样子,当真是窝囊到家了。 李凌几人却有些看傻眼了,尤其是杨家兄弟和李莫云,被人这么挑衅着,也有些按捺不住,忍不住看向车内的李凌,想看他是个什么意思。李凌心思转动,权衡利弊后,却还是摇头,制止了他们的反击,毕竟这儿是龙家地盘,这又是他们内部矛盾,自己一个外人没必要帮龙放出手。 而眼见这些人都不敢反驳,全是逆来顺受的样子,龙元也就没了继续调侃自己兄弟的意思,只丢一句:“废物!”后,便策马前冲,把龙放的队伍冲了个七零八落后,率人直朝外边还算平坦的原野而去,看他们的打扮,显然是打算出去狩猎了。 龙修的脸色也不是太好看,但反应依然快速,见人离开,便赶紧一摆手,招呼队伍继续进城。别看他们在龙元等人跟前极其卑微,可与寻常百姓一比,还是高高在上的存在,手中鞭子一抖一甩,便吓得众百姓连连走避,让他们的队伍浩浩荡荡地直入城门,朝着位于城池中间位置的龙家大宅而去。 此时,已经跑出去一大段路的龙元突然又回头望了眼已然进城的马车,转头对身边一人道:“唐申,你看到那几个了吗?他们看着,不像是我们龙家的人啊。” 唐申是个一脸精干模样的汉子,一听也点头:“几辆马车里确实有其他人,而且马上也有两三人看着并不怕我们,完全不像龙四少身边的人。” 龙元哼了一声,却是想到了刚才龙放所说的话,但随即,又呸了一声:“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废物,还能领来什么厉害人物不成?要我看,他们也就虚张声势而已,指不定刚才心里多害怕呢。” 唐申或许心里不以为然,但还是附和点头,直说:“二少说的是,区区几人而已,根本不必担心。” 随口说了几句,龙元又把心思放回到了接下来的狩猎中,把手中鞭子一抖,往前指去:“今天咱们要好好表现一下,前天老三可是打了两只豹子回来,我可不想输给了他!” 身边几人连忙大声答应,然后纵马前冲,朝着前方茂密的山林而去。 因为有城门前这一场矛盾,龙放的脸色一直阴沉沉的,直到抵达自家大宅门前时,方才稍稍恢复一些。然后他便看向了已从马车上下来的李凌与莫离,在与他们眼神交汇后,他忍不住开口:“二位,你们真有把握帮到我阿爸吗?” “龙四少放心,我们浑天军的能力远在你想象之上。”莫离一脸胸有成竹地一笑,这才随在他们身后,走上前去。 李凌已经在打量这座气势恢宏的宅邸了,这大宅从某种意义上都跟个小城镇似的了,不但有高墙圈围,还有提枪跨刀的土兵环绕左右,那一圈看不到尽头的围墙居然也就比七八丈高的城墙矮上一截而已。 而随着龙放他们入内,他更是瞧见了不少叫人感到惊奇的东西。这里的道路也好,建筑也好,居然和洛阳那些富贵人家的安排没有太多区别,当真是极尽奢华之能事,才入第二进院落,就能看到里头居然还挖了个十多丈方圆的荷花池,里头虽因季节原因并无花朵,但清澈的池水里,还是能瞧见好多鱼儿在游动着的。 而在瞧见他们一行进门,这府上人等也都一一过来见礼,显然这儿的尊卑观念也比五溪县时强出太多。 眼见李凌有些奇怪,龙修便特意靠近解释道:“这都是我家老爷定下的规矩,不光是家里,就是这整座城内,无论百姓还是兵丁,都要遵循诸多规矩,不得胡来。” “哦?这么看来,龙老爷倒是不简单啊……”李凌刚评价了一句,就见前方许多人都纷纷跪了下来,而龙修龙放也在看到那边过来的几人后,身子一顿,纷纷拜倒:“阿爸(见过老爷)!” 正是龙天豪自里头迎了出来……  第295章 演员的自我修养 龙天豪此时的心情并不好,就在刚刚,他与手下几个心腹一番分析,已再次确定自己想在接下来的族中大选中拿下族长之位是连一成把握都没有。 无论是地位势力,还是与族长间亲疏远近,他都远远无法和其他几宗相比,可以说此番真去了勋阳也就是走个过场,末了说不定还会被主宗夺去一部分权力呢,这实在不是他所希望看到的。 不就是因为自己所在的三宗并非龙四海的嫡系吗,可自己明明论才干,论头脑,都在其他各宗之主之上,怎么就总被嫌弃无视呢? 怀着愤愤的心情,龙天豪到底还是停下了这次的分析,然后还特意把几名手下送了出来。结果这才到中庭,就瞧见了自己最不争气的儿子龙放跪在了那儿,而在他身旁,还直挺挺站了几个陌生人。 龙天豪素来讲究个尊卑规矩,对自己部下如是,对儿子也是一样。当下便上前,哼了一声,目光又在依旧有些突兀的站立在那儿的李凌几人身上扫过:“你倒是回来的及时啊,怎么,在外玩够了?差事都办妥了吗?” 对上自己老爹,龙放真有种耗子见了猫般的敬畏,当即身子一震,伏得更低了:“阿爸,我事情都办好了,五溪县和黑林县都会在下月中把该交的税赋送到黎平。” 他此番外出当然不光只是为了游玩,却也是有差事在身的。不过这点差事办妥自然是无法赢得龙天豪夸奖的,他当即便又是一哼:“我看你不光是去办事了,还交了些狐朋狗友吧?” 这话明显就是冲着李凌他们而来了,显然对他这些人直立不动的作派那是相当不满了。旁边几个护卫也总算回过味来,当即大声喝道:“大胆,见了宗主竟敢不跪……” 他们的呵斥,配上龙天豪慑人的目光压力顿时就袭向了李凌几人。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李凌他们却根本不为所动,依旧是大剌剌地站在那儿,龙放和龙修有心想要帮着解释一句,但在如此气场下,竟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莫离则在此刻适时上前一步:“我家少主只跪天地祖宗,从不跪他人。即便你龙宗主地位尊崇,却也不是我家少主会屈膝以对的!” 见对方如此作派,龙天豪也是一怔:“少主?你们是什么人?” “在下天网莫离,我家少主,正是浑天王之后!”莫离这回也没藏着掖着,当即就报出了身份,这下登时让在场几人的脸色都为之一变。无论是龙天豪,还是其他龙家人,自然都是知道浑天王常昊其人的,甚至还曾与浑天军有过交锋,骤闻对方身份,心下一个激灵,有人都把手搭到了刀柄上,差点拔刀。 就是龙天豪,也下意识盯在了莫离身上:“你真是天网莫离?” “如假包换。”莫离轻轻咳嗽了一声,“这位便是我家少主了。” “常昊的后人?”龙天豪又转头仔细打量起一直保持着沉默的李凌来,只觉这个青年气度沉稳,未有半点怯场慌乱的表现,嘴角甚至还挂了一丝淡淡的笑意,颇具大将之风,光这卖相,就比自己那些个不成器的儿子强多了,尤其是面前这个。 李凌只轻轻点了下头:“正是。因为得了龙四少之邀请,我才特来黎平拜会龙宗主,顺便与你们进行一场合作。” “哈……”龙天豪有些不屑地一笑,“就凭你们,也想与我合作?你叫什么名字?” “本叫常欢,现在叫常复,复仇之复,复兴之复!”这个问题李凌早就和莫离商议定了答案,此刻自然一口道出,不带半点犹豫的。 “倒是个好名字,只可惜你这想法虽好,却不可能实现。如今西南势力早定,莫说是你了,就算是常昊复生,也别想再闹出多大动静来。” “所以龙宗主你这是信命认命了?却是连搏一把的勇气都没有,也对龙家族长的位置不再有一丝幻想了?”李凌突然有些尖锐地提出了这么个问题,顿时对方的神色一变,眼睛有些危险地眯了起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我就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罢了。”李凌撇嘴一笑,“本来我在听龙四少说起一些东西时,还觉着龙宗主你也算是一时豪杰,想着咱们两人能因相似的目标合作一把呢。现在看来,却是我会错意了,原来龙宗主并无大志,既如此,那就不打搅了,告辞!” 见李凌说出这番话后转身欲走,龙天豪的脸色越发阴沉,当即喝道:“慢着!” 随着他这一声叫出,左右护卫人等也齐齐而动,一下就拦在了几人身前。而李莫云和杨家兄弟的反应更是迅速,当即抽刀出鞘,摆出一副随时搏命的姿态来,倒是李凌依旧是那副平静的模样,略略回身,看向对方:“怎么,龙宗主这是要拿下我去讨好滇南那些人吗?这倒是个好主意,说不定能得些好处呢。” “你把我龙天豪看成什么人了?滇南那些家伙我可看不上眼,更不会去讨好他们!”龙天豪恼火说道,“我只是想问你一句,你所谓的合作却是什么意思?” 李凌嘿的一笑:“很简单,我助你夺下族长之位,你帮我回滇南拿我属于我的一切!” 这下就连旁边几个手下都有些无法忍受了,当即提出质疑:“就凭你们这几人?真是好大的口气!” “只凭我们这五人自然不够,但我浑天军如今在黔州一地可还有不少残余呢,他们个个皆是忠于少主的死士,只要少主一声令下,就是我,也愿意把命交给他!我浑天军三百死士别的或许做不到,但杀一些人,还是轻而易举的!” 说这话的,正是莫离。他虽然看上去依旧是那副病恹恹的样子,可此时透出的决绝气势却让周围众人都为之动容,就是龙天豪也变了脸色。 三百死士,听着好像人不是太多,但只有真正掌握这等力量的人才会知道那有多么可怕,只靠这点人马就足以让一座秩序井然的城池彻底大乱了。 脸上神色一阵变幻,龙天豪才突然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既然贵客上门,岂能慢待,几位随我去客厅一坐吧。” 李凌心中略略一松,他知道这第一关总算是过去了。 龙天豪自然不是龙放龙修之辈能比的,他心思足够细密,眼光也够毒辣,适才只要自己几人的表现稍有差错,被其看出一点问题来,不光无法让其心动,说不定真就要折在此地了。 别看杨家兄弟和李莫云气势汹汹,之前也展现出了可以一当百的强大武力,可真要与这城中数以万计的兵马动上了手,只怕用不了多久,就要横尸当场了。 好在,莫离和李凌都足够镇定,前者本就以谋略著称,这又是他定下的策略,自然不会有问题。至于李凌,则是全靠演技了。 毕竟他当年也是看过许多影视剧的存在,那些影帝们是如何扮虎是虎,扮狗是狗的,他也多少有些心得——得亏李凌从不看那些小鲜肉小花的流量剧,不然真就要把戏演砸了——正所谓演员的自我修养,便是如此了。 定神的李凌依旧扮演着一个身负血海深仇,有有极大野心的年轻人,面沉如水地跟着龙天豪来到前边的厅堂,然后很自然又坐到了主客的位置上,几乎是和龙天豪平起平坐的。 这一回,龙天豪倒没有太多介怀了,反而心里又多信了一分李凌的身份。不过他还是有些疑惑地看着李凌:“你怎么就会与我这最不成器的儿子闹到一起,还与他达成此等共识?” 李凌一笑,便把之前的原委说了出来,当然他只提龙放想要收莫离为己用,而自己只是恰逢其会,才会身涉其中:“当然,我也知道只与龙四少谈这些事情是难有成算的,所以才会特意赶来黎平。如果龙宗主真有心合作,这倒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与你与我,都大有好处。” 龙天豪当时就心动了。他本就对自己眼下的处境极其不满,又苦无破局之法。而现在,这个浑天军少主的出现,却给了他一个绝地翻盘的好机会,只要他真能与自己配合着来,到了勋阳,还真能翻过身来呢。 不过虽然心动,可必要的提防他还是存着的,毕竟这人是自己最不争气的儿子找来,实在叫人无法完全相信啊。不过当他试探着问对方有何策略帮自己夺取族长之位时,李凌却只是一笑,不肯往深了说。 这一番表现,倒也合乎情理,毕竟自己还没有答应他们的要求呢。所以在一番思量后,龙天豪便又哈哈一笑:“常公子既然有此等能耐,我自然是很想与你合作的。但兹事体大,我还得再考虑一二,要不你且先在城中住下,两日后,我们再谈,如何?” “可以,那我就再等两日,要是到时龙宗主你失约,那我只能自行去滇南了。”李凌笑着点头,然后带人离去,不见半点为难的。 第296章 试探(上) 眼见李凌几个淡然离去,反倒是自己儿子此刻是一脸的急切,想说什么却又不敢,龙天豪便又没好气地一哼:“有心做事是不错,但越是大事就越要沉住气,如你这般毛躁,只会被人利用了。” 龙放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己父亲,他这是在指点自己吗,这可是几年来少有的态度,以往不是呵斥就是惩罚。可还没等他想明白呢,龙天豪已一挥手:“你去吧,这几日就不要再急着去见那常复了,我自会安排人与之接头。” “可是……”龙放这才反应过来,担心这功劳被人抢了,便欲说些什么,可话一出口,对上自己老爹那双不怒自威的眼睛,顿时又没了底气,只能垂首答应,无奈退下。 至于龙修,更不可能在龙天豪跟前说上话了,纵然心中不是滋味儿,也只能默然而退,同时也思忖着对策,看能不能为自己谋得好处。 直到他们离开,龙天豪才看向身前几个心腹:“你们如何看?” 作为龙天豪智囊的刀南星已经有了考虑,当下道:“从他们的表现言辞,确实瞧不出什么破绽来,尤其是那天网莫离,虽然与传说中比显得憔悴苍老,还带着病,那模样变得却也不大。真想不到啊,这才十年,如此风云人物就已老成这样了。” 另一名心腹田启生也点头表示赞同:“确有七八成把握看着他们所言不虚,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他们到底有没有自己说的那么厉害,浑天军余部到底还有几分实力!” 龙天豪的看法也与他们相似:“既然他们有此野心,我想实力总是还有一些的,不过为稳妥起见,试探一下还是必要的。老田,这事交你,可要看仔细了!” 田启生当即弯腰答应:“宗主放心,我已经有了计较。有个人我们一直都想除掉他,但因为有所顾虑却不好动手,这回倒可一试了。” 龙天豪一听,便迅速明白过来,脸上也浮现了笑意来:“那就赶紧去办,若真能做到,无论他们真假,对我都大有好处!” 在田启生领命而去后,刀南星却略略皱起了眉头来,他想提醒龙天豪一句,这田启生可和二少关系极紧密,但话到嘴边,终究没有真说出来。毕竟这关系到龙家内部的一些竞争,他一个外人终究不好说得太透啊。 …… 黎平府城的规模自然要比五溪县城大出数倍不止,如此一来,此地无论人口、建筑,还是配套设施都要远远超过后者,至少街面上光客栈就有五六家之多。 不过官府的势力到了这儿就越发的渺小了,那府衙衙门不光处在一个角落里,孤零零的好不可怜,而且往大开的门里望去,都见不到几个人影。很明显,这儿已经有太久未办过什么公务了,所以除了必要的一些委任官员,就再不需要其他辅佐人手,也使官府在此的势力压缩到了极限。 李凌在特意逛着从府衙前经过时,便看到了这番凄凉的场面,心中又是轻轻一叹。如果滇南的情况也与黔州这边一样,那自己这回是真把事情给想太简单了,就连被朝廷专门委派而来的地方官都在西南没半点话语权,自己一个主动跑来的小官还能做成什么事呢? 不过这等略带气馁的情绪在走出几步后,又被他迅速压了下去。事在人为,只要让西南各方势力内部生出乱子来,动摇他们统管一切的根基,就能让官府的力量插手其中,而眼下,自己在做的,就是这么件大事了! 当进入一间看着还算不错的客栈,由莫离与人交涉着要上一间静院歇息时,李凌眼中已重新充满了斗志。 这时,杨晨突然上前一步,凑到他耳边小声道:“公子,我们背后一直有人跟踪。” 李凌倒也没有太大意外,只微微回头瞥了一眼,奈何以他的眼力,却无法从街道上往来的人中找到跟踪者的踪迹,只能道:“能确认他们身份吗?可是龙天豪派来的?” “不好说,他们并不是我们一离开龙家时就跟上来的,是咱们走了一段后,从侧方贴上,不知是何目的。” 李凌看了眼前方已然谈妥的莫离,代入浑天军少主的身份一想后,便果断道:“那你和杨震过去摆平他们,不必太手下留情。” 杨晨会意一点头,便给自己弟弟打了个眼色,两人迅速回头,径直朝着门外四名看似悠闲的行人靠了过去。 这时莫离也察觉到了他们的行动,倒也没有阻止,只是上前道:“先去院子里安顿吧,少主是不会将这等小事放心上的。” 李凌轻笑点头,便带了李莫云直往后头走去,而同时,客栈外头已经响起了一阵惊呼,显然是那边已动上了手。当他们跨进后院时,一声惨叫正好响起,周围百姓更是惊叫响作一片。 才随意看着,分好各自的屋子,杨家兄弟便也跟了进来,两人神色如常,衣裳都不带有变化的,显然那几个跟踪者实在好解决得很。 “问出他们是受谁指使了吗?”李凌不无好奇地问了一句。 杨震撇了下嘴:“本以为是龙天豪派的人呢,结果却是早前咱们入城时碰到的那个叫龙元的家伙手底下的人,他们也不是真想找咱们麻烦,只是想盯住咱们而已。” 莫离闻言却是一笑:“这应该不是冲着我们而来,而是针对的龙放。我早听说了,龙天豪几个儿子之间也多有龃龉。” 李凌闻言又是一笑,这倒是个好消息了,龙家内部越是心不齐,他就越有把握搅乱整个局势! 见他似有些放松,莫离又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公子,这应该只是开始,可不能大意了。” “这个我自然明白,至少这两天里,龙家一边是定会有多番试探的,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拿出什么手段来!” 与此同时,离客栈不远的一处巷子内,田启生没好气地看着这几个狼狈而来的手下,他们一个个鼻青脸肿,走路都有些打晃了,显然被人伤得不轻。而事实上,他刚才就在不远处看到了这一幕,自己派出的几个好手居然就这么轻易被常复的人当街暴打,全无半点还手之力,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儿啊。 好在他更清楚自己的真正目的,便哼了声道:“他们可有说什么吗?” “他们只问我们是受谁之命跟踪,小的们就按您的意思告诉他们是二少所派。” “唔,然后他们却是什么反应?” “没……没其他反应,就是教训我们,让我们不要再跟踪盯梢了。” 见他们这副惶恐又茫然的样子,田启生只能是一声叹息:“你们看着他们的武艺到底如何?比之宗主身边的侍卫如何?” “应该不比宗主身边的铁卫要弱吧,那两人出手太快,我们根本反应不及,就被他们轻松打倒了,看着他们都还未尽全力。” 听完这番说辞,田启生的面色又是一阵变幻:“如此看来,这些浑天军余孽还真有些实力了,若真能为我们所用,倒是平添一大助力!” 不过很快的,他眼中又是闪过一丝疑虑来:“还是得试他们一试,你,这就去客栈见他们,就告诉他们,二公子因为心中歉疚,特于明日在那边的得胜楼设宴赔罪,希望他们能前往一会。” 被他点到的那名手下明显露出一丝惶恐,但被其拿眼一盯后,到底还是乖乖答应一声,拖着酸疼的身体又朝着客栈而去,而此时附近那些百姓都用诧异的目光盯着他,觉着这人真是有些犯贱了,居然还敢招惹那些强悍的外乡人。 不一会儿,这位就来到了李凌跟前,小声将来意道了出来,还有些忐忑地偷眼打量对方,生怕对方怀疑自己的用心,然后再叫人动手。 好在李凌这时虽然面色严肃,倒没有再出手的意思,只是看着他道:“是你们二少爷邀我一会?没有别的用意了?别是你等不服气,还想设下什么鸿门宴吧?” 这位虽不懂鸿门宴指的什么,但也从话语里听出了几分猜疑来,便赶紧摆手道:“自然是不敢的,这真是咱们二少想要与诸位好汉多作亲近,才特作相邀。不瞒各位说,咱们二少素来极得宗主宠爱,只要有他帮着各位在宗主面前说话,什么事情都能办成。” 这位既能被派来邀请李凌几个,自然也是有几分机灵的,此刻更是抓住机会,极力劝说。而李凌既然知道对方还要试探,自然不会拒绝这样的邀请,便笑着点头:“既是龙二少的一番好意,我自当前往。” 直到见李凌答应,这位才大松口气,再度行礼,退了出去。 就在他出了客栈大门,蹒跚着去见田启生时,一旁角落里,一人也正目光闪烁地盯着他,此人赫然正是龙修。 适才发生的一切,早已被他瞧在眼中,现在他的心却有些发急了,这要是让二少把常复他们拉拢过去,自己和四少唯一的翻身机会可就没有了呀! 这可如何是好? 第297章 试探(下) 次日中午,黎平城最大的酒楼得胜楼中,此时早已宾客满座,不光是底下两层散座了,就是那一席所耗不菲的雅间,也几乎客满。 可即便如此,对天字号雅间的客人所点的酒菜,酒楼上下依旧不敢有半点怠慢,宁可让更早入店的客人多等一阵,也得先把酒菜全送进天字号雅间去。因为今日这儿的客人可是他们万万开罪不起的龙二公子啊。 黎平城中谁不知道龙二公子的性格,那是最急最狠的角色,只要一旦让他着了恼,那无论你是什么出身,有哪位靠山,都是没用的。或许不会真要了你的命,但扒层皮是必然的事情,所以任何见着了他,那都得小心翼翼的,连大气都未必敢喘上一口。 酒楼里传菜的伙计自然也清楚这一点,所以每次把酒菜送进房去时,全都是小心翼翼的,不敢有半点放松。可当陈小二战战兢兢将几道菜肴送进去时,却被眼前的一幕看得一呆,差点连托盘都未能拿住。 只见此刻他们眼中如活阎罗般可怕的龙二公子正端着大酒碗,一脸诚恳地看着主宾位置上的年轻人,说道:“常公子,昨日之事,确实是我龙二做得有些过了,还望你不要见怪。我现在就自罚三杯,跟你赔罪了!” 说完,他一仰脖,就把那满碗酒都干了下去,然后手上不停,又连倒两碗,全数落肚,还在亮了碗底后,再度抱拳赔礼。这真就把陈小二给看得呆住,只道自己这是在做梦呢。 这还是大家印象中霸道无比的龙二少,还是那个他只要看你不过,便会叫人狠狠教训,末了还要让你跪地把头磕破的龙二少?他居然也有跟人低头认罪的时候? 直到那个年轻人笑呵呵地一摆手:“龙二少言重了,这不过是一场误会罢了,既然你我双方有着合作之意,这些小事就不去说它了。”这话传到陈小二耳中,他才猛然醒悟,赶紧把菜肴送上,然后又匆匆退出,急着去和同伴说这一奇闻。 龙元这时又是呵呵一笑:“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常公子手底下人的本事果然了得,当真叫我大为佩服啊。” “不过是一些江湖手段而已,不值一提。在我看来,如龙宗主这般能管治好一地十多万百姓,手握数万军权的人物,才当得起豪杰之称呢。”李凌随口与之闲扯着,既然对方不急着提今日邀请自己饮宴的目的,他也不会主动去问。 龙元深以为然地点头:“我阿爸的本事自然是厉害的,想如今黔州一地,又有几人能比得了他呢?不瞒你说,其他三宗,都不过是仗着他们原来的出身更高,才有今日势力。哪像我阿爸,这黎平四周数县十多处寨子,可全靠他一人用几年时间征服下来的。我龙元一直就觉着,只有像我阿爸这样的人物,才是整个龙家当之无愧的族长人选!” 对于他这番言论,李凌自然不会反驳,又是一阵点头称是。而龙元见此似乎是更来了兴致,又继续道:“所以这一回你要是真愿意帮阿爸,我们就是好朋友,你的事就是我龙二的事,今后有什么难处,只管与我说便是了。” 见李凌再度点头,他又嘿笑道:“还有就是,我们兄弟几个,最不争气的就是老四了。自小他就顽劣惫懒,大了后更是吃喝嫖赌什么都做,就是不做正事,这样的人你要是与他相处久了,只怕都要被他坏了大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搞半天原来这位是想要离间自己和龙放的关系啊,李凌自然笑呵呵点头:“龙四公子的一些荒唐举措我之前倒也是听说过的。不过最近接触下来,才发现他其实也有些志向……” “有志向有什么用,志大才疏,只会坏了大事。比如这回你和阿爸间的合作,要是让他插上了手,恐怕谁也不知道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了。常公子,你总不希望自己的计划被这么个不知所谓的家伙给破坏了吧?” “这……”见对方一脸郑重地看着自己,等候答案,李凌也露出了为难之色,半晌才笑道,“此事我会考虑的,不过我终究与他相识在前,而且也是靠他才能与龙宗主一见,总不能如此便过河拆桥。” 龙元眼中闪过一丝不快,但随即又哈哈一笑:“你说的是,是我太急了。不过我相信,只要你与他多接触,便会知道这人信不过了。来来来,今日不谈这些,只喝酒,谈谈咱们的友情。” 这龙元别看长得五大三粗的,可论起口才来却远胜过自己弟弟,而且举止豪爽,一番亲近下来,真就与李凌结成了朋友一般。而在此期间,几人又互相敬酒,短短个把时辰,就喝了四坛美酒,其中龙元一人就干掉了两坛。 李凌这边虽然人多,可分喝两坛子酒还是个个都有了醉意,正当他们想要劝说对方就此打住时,一阵豪爽的朗笑却从边上的雅间传了进来。 这得胜楼虽然已是黎平城中最好的酒楼,但终究只是西南边陲的酒楼,硬件设施远无法和中原的同行相比,光是雅间间的隔音效果就不是太理想,尤其是当人酒喝多后,声音更是难以控制往大了去。 这时,就听隔壁那人在一阵大笑后又道:“田老兄你这话实在太谬赞了,我蒋游可算不上什么西南军中第一人。” “蒋将军这却有些过谦了,您当初在西南屡次战斗里破敌无数,尤其是平定浑天军一战,你更是身先士卒,直杀入其主寨,死在你刀下的叛军怕是有几百之多。这要还不算大功劳,我西南其他将士可就要汗颜无地了。” 这番话也是清清楚楚地传将过来,然后便是蒋游的又一阵哈哈大笑,听意思他自然是极其得意的,毕竟这应该就是他这辈子里最出彩的战功了。 本来在那些声音传来时有些醉意的龙元便欲出声喝止,可随即而来的这番话语,却让李凌几人的脸色都为之一变,不等他开口,李凌已急忙打手势制止了,随后又压下声音问道:“龙二公子,这个蒋游是什么人,这话可确有其事吗?” 龙元也是一怔,好像这才想起面前几人正是浑天军残部,而这位“常复”更是常昊之后,便在踌躇后道:“这个蒋游当年确实曾在滇南领过兵,也参与过平定浑天军之乱的战斗。不过那时他年纪尚小,到底立功多少,却不好说了。” “那他现在怎么又到了黔州来?” “自然是奉命而来,专门与我龙家过不去了。”龙元的脸色有些阴沉,“他本就是我西南本土之人,却在多年前就因利益投到了定西侯帐下,然后又被定西侯派到了此地,做为一颗钉子来牵制我们!其实像这样的人我们黔州还有不少,但因为他们确实掌握了相当兵权,而且为人又足够小心,导致我们也不好把他们怎样。” 李凌听完这番介绍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这个蒋游现在掌兵不少吧?” “不错,这黎平城里,真说起来他才是真正的城守,所以兵权多少总有些的。而且他为人还颇为小心,时刻身边都有不下百名护卫贴身保护,哪怕是我们想要除掉他都不容易。” 话说到这儿,李凌终于不再多言,又举杯喝了下去,这才起身道:“在下不胜酒力,今日就到此了。下次有机会,我再回请二少。” “好说好说。”龙元看着好像是真醉得不轻,居然一时起不得身,只能摆了手说道,示意李凌几人自可离去。 而当李凌几人走出雅间时,隔壁的地字号雅间的门也适时开启,两人并肩而出,其中一人李凌还有些印象,正是昨日龙天豪身边的一个亲信。 这人正是田启生,一见着李凌脸上便露出了一丝怪异的神色来,忙笑着打起招呼来:“这不是常公子吗,你今日也有空来此喝酒吗?” “好说,我是受龙二少之邀前来。”李凌说着,又深深望了眼那位武人装束的男子,他自然就是蒋游了。 后者也感到有些不安,直到李凌他们扬长而去,他才问道:“他们是什么人,为何看我的眼神如此之怪?” “蒋将军你可得小心了,他们与你有着一段仇怨呢。” “我又不认得他们,哪来的仇怨?” “那常公子名叫常复,乃是常昊之后!” 明显带着醉意的蒋游皱起了眉头来:“常昊?却又是谁?” “浑天王常昊,蒋将军不会连这一点都不记得了吧?” 只此一句,顿时就让蒋游整个人都为之一震,张大了嘴巴,差点叫起来。但到底还是忍住了:“这……这怎可能?浑天军的余孽,怎么还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出现?”显然他是已经相当惶恐了。 “这个嘛,却是因为宗主他有意与他们合作一把了。”田启生呵呵一笑,却是把实情给道了出来…… 第298章 刺杀 “他们都走了?” 送走蒋游又转身回到酒楼的田启生见了龙元就听后者随口问道。此时的龙二少哪还有刚才醉醺醺的样子,精神抖擞,就跟没喝酒似的,显然他的酒量远比别人以为的要大得多。 田启生点头:“正是,那蒋游已经知道常复几人的身份,看着是心事重重离开的。” “如此一来常复那边就必须下手了吧?你说,他们能有几分成算?”龙元颇有兴致地问道,不过这一回,田启生也不知答案了,只能是皱眉道:“这个真不好说,若他在暗还有些机会,可现在蒋游已知他们身份,必然将大有提防,说不定还会缩在军营以为万全呢。” 龙元摩挲着自己颔下的胡须,眼中又闪烁着异样光芒:“如果他们真能杀掉蒋游,不光阿爸高兴,我也很高兴啊。你这回是真帮了我大忙了。” 田启生呵呵一笑,也没多说什么:“那小的先告辞了,宗主那儿还等着我回话呢。” “去吧。”龙元笑着一摆手,自己则起身伸了个懒腰,也慢悠悠地朝外行去。 当龙天豪知道确切消息时已是下午,不过他听完禀报后的表情就显得更为淡然了:“蒋游身后是蒋涵,蒋涵身后是定西侯,他本以为我不敢拿他如何,才敢一直与我作对,这回要是真能除掉他,倒是省了我许多手脚和麻烦。” 田启生这时也问出了那个问题:“宗主,您觉着他们真能做到吗?” “如果他们真是浑天军残余,就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做到的!蒋游可是他们的大仇人,哪有仇人就在眼前不杀掉的道理?而要是他们做不到,那我也不必与他们有什么合作了!” 相似的说法同样出现在了李凌几人之间,他们在回到客栈后,便一个个面色凝重地抽在一起,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最后得出的也是如此结论。 “这才是他们的最后试探,也是给我们出的一道难题,就是想用这个蒋游的生死来称量一下我们的实力!”李凌说着,看了眼莫离,“这个蒋游当真与你们有着血海深仇吗?” 莫离沉着脸点头:“你们也都听到之前的话语了,当初他曾是主攻我浑天寨的先锋,自然是血债累累,仇深似海!” “所以我们就必须要杀了他!”李凌继续皱眉,“可问题是我们现在连他身在何处都不曾知晓,又如何能杀得了他呢?” “这个我倒真知道,他是军中将领,除了住在军营,城里也有几处宅子,平日里倒也经常在外走动。不过他身边一般都跟有护卫,所以想杀他并不容易,尤其是当他有所防备时,恐怕就更不易近身了。” 见他这么快就道出一些内情来,李凌不觉又仔细看了眼莫离,却没有追问什么,只是道:“那就把具体位置都告诉我,然后再想法对付。” …… 接下来两日,黎平城里看着是和以往没有什么两样,但实际上,却有不少耳目都盯在了李凌一行下榻的客栈处,以及蒋游的住处和他所在的军营,显然他们都是在等待着什么发生。 可出人意料的是,几日下来,却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蒋游这边显然是深怀顾忌,居然自那日午后开始,就一直缩在军营里,连辕门外都没有踏出半步,如此一来,自然不可能遭遇不测了。 至于李凌等人,居然也颇为安静低调,就跟没事人似的除了歇在客栈,最多就是在城中各处闲逛一阵,完全没有要去除掉蒋游报仇的意思。 当消息传递到一众有心人这儿时,都叫人生出猜疑,他们到底有没有这个本事和意图了,又或是他们都不打算与龙家合作了。 对此,龙天豪倒是挺有耐心的,也没有急着去和李凌他们联系,甚至还下了严令,让自己的几个儿子也不得上门,因为在完全确认对方身份和实力前,他是不可能冒险与之结盟的。 在此等情况下,率先按捺不住的却是蒋游。 虽然只四日未出军营,可对他的煎熬却是相当不小。毕竟黔州这边的军队可比不了别处,操练不勤,每日里多半时候都是歇息着,而像蒋游这样的将领,更多时候还是喜欢在城中家里或是赌馆青楼这样的好去处消磨时间。、 可现在,一连数日憋在军营里,却是什么都做不了,可实在太难受了,也太憋屈了。 “老子可是堂堂黔州守备,麾下将士上万,岂能怕了这么一些漏网之鱼?即便他们和龙天豪有什么关系,我也不会怕了他们!”咬牙想着,心中转念,蒋游更有了进一步的想法:“何况他们本就是叛乱余孽,只要他们敢动手对我不利,我正好把他们一网打尽了,就是龙天豪也没法追究!这还是一桩功劳呢!” 想到这儿,他当即大步走出营帐,同时叫道:“来人!”却是迅速点了二十来个亲信护卫,随着自己一道出营,这回他竟是打算以身为饵,把那些浑天军的余孽给引出来了。 此时正刚过午不久,天又是有黔州特色的阴沉沉的,似乎随时都可能下雨,不过军营不远处的那条街市依旧热闹不凡,城中百姓都在采买着各种商品,为即将到来的年节做着准备。 走出军营的蒋游目光警惕地扫过面前所有行人,却并未发现有当日见过一面的那几个浑天军余孽在其中,随即又自失一笑,自己这也太小心了,这儿可是军营前,自己又是突然决定出来的,对方又怎可能早早布下杀局呢? 当下里,他也没有再多想,只一振缰绳,就策马朝前疾驰起来,身后那些护卫也纷纷加速跟上。相比于慢慢放松下来的自家将军,他们却更显谨慎,不但左右护住了蒋游,几十双眼睛更是不断扫看周围,一旦有人过于接近,便会及时出刀防备,倒是把沿路不少百姓吓得连连惊叫,逃到一边。 如此走了一程也未见半点危险后,蒋游是彻底放下心来,心里也开始盘算着待会儿先去哪儿为好。家里他是不打算去的,那不如先去如意楼里好好舒坦一下。心里拿定了主意,他便根据路线突然把马头一转,拐向了前方一条街巷。 那边则正好有几个挑着担子的行人也拐将出来,居然正好就和蒋游迎面相撞,而因他策马而行,速度更快,一下就冲到了他们身前,顿时吓得他们一个趔趄,有两人更是哎哟一声,避让不及,侧翻倒了下去。 见此,蒋游只是轻蔑一笑,压根没有半点歉意,更别提下马扶人什么的了,对他来说这些寻常百姓根本就如蝼蚁一般,自己不因此动怒惩罚他们就不错了。所以他继续向前,甚至都有让马从他们身上踩过去的意思。 这下自然更吓得这两个跌翻的挑夫一阵狼狈躲闪,口中连声讨饶。 而就在这时,蒋游的余光一瞥,正瞧见那已躲过马蹄的挑夫手中竟闪过一道寒光,旋即间,寒光飞出,正是一柄钢刀,快速掠来,直取他胯下骏马的马蹄。 这一下实在太过突然,而且两人间又离得极近,竟使蒋游都来不及策马闪避,只能是在一声怒喝后,双足迅速脱离马镫,手也在马背上用力一按,身子已果断离鞍向后跃出。 而就在他刚一离马的同时,那刀已劈在了骏马的马腿上,伴随着一声惨嘶,战马已轰然而倒,不过马背上的蒋游却已有些踉跄落地,同时后方和侧方的那些护卫也同时反应过来,怒喝着,快速迎上,数十刀枪同举,直朝着那刺客围杀过去。 那人一刀未能伤及目标却也未见气馁,当即一个滚地,竟从众人的攻击中摆脱出来,然后再度挥刀杀向蒋游。同时,另一个倒地的挑夫也从旁掠来,手中同样寒芒一闪,却是一支袖箭飞向蒋游面门。 很显然,这两人是蓄谋已久,而且配合极其精到,左右偷袭之下,竟几乎要置目标于死地。好在蒋游到底也不是没有半点反抗之力的人,他当年也是冲锋陷阵的军中好手,虽然这些年来早就荒废了功夫,但到底还保留了一些应变,当下见招,就赶紧就发力一蹬,身子往后一倒,竟是半躺着朝后掠去,不但让开了那要命的一箭,还拉开了与刺客间的距离。 因为他很清楚,自己身边还有数十护卫,只要争取到片刻时间,就能安全,并活捉这两个刺客! 他是这么想的,手下护卫也是这么做的,就在他飞退的当口,众人已急速扑杀过来,在护住他的同时,已与还想扑杀过来的刺客战作一团。只短短几招间,以寡敌众的两人已接连中招,鲜血淋漓。 而有些狼狈倒地,又被人及时搀扶起来的蒋游更是大声喝道:“留活口!”他要借此机会把浑天军余孽铲除,自然少不了从这刺客身上要证据和线索了。 可就在他这话一出,前方护卫齐齐领命的当口,一道寒气突然从他后背袭来。蒋游都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呢,就只听噗哧一声,一口钢刀已从他后背入,前胸出,给他来了个透心凉…… 第299章 蒋游死了 蒋游死了! 当听到这个消息时,饶是龙天豪希望看到这样的情况发生,还是为之错愕了片刻,半晌才看向报信的刀南星:“可是常复身边那几个高手突然刺杀了他吗?” 以他的眼力,自然当时就瞧出了李莫云和杨家兄弟都非庸手,此刻便顺理成章地认为是他们出的手。可结果刀南星却苦笑摇头:“常复那边我们的人一直都盯着,事发时他们几个全在客栈里待着,压根没有出现。” “那是什么人杀的蒋游?”这一下龙天豪心中的惊讶是更大了,浑天军残余的势力竟如此之大吗,居然能在自己的黎平城里做到想杀谁杀谁了? “两名先出手的刺客只作寻常百姓装扮,但真正给他致命一击的,却是他身边一个叫赫山的护卫。当时,所有人都被刺客吸引了注意,就是蒋游自己都没有半点防范,结果在乱中,被赫山一刀穿心而死……”说起这事,刀南星也觉着心头发紧,脸色颇显凝重。 龙天豪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是蒋游身边的人杀了他?”说话间,他的目光不自觉就落到了门外那几名铁卫的身上,然后又猛打了个一个激灵。 要是自己身边这些深受信任的铁卫突然出手刺杀,自己能躲得过吗?这个念头才刚一起,就被龙天豪迅速按了下去,他们可都是随自己多年的老部下,真正的心腹,又岂会干出这样的事来? 可即便如此,他心里还是忍不住冒出另一个想法——那个赫山在出手之前不也被蒋游视作自己的绝对心腹吗,可结果呢? 这一刻,龙天豪才真正感受到了浑天军残部的可怕,原来他所谓的“三百死士”是真有其事,这些人是真正愿意为了常复做任何事情的,哪怕是死,而这样的人才是最最可怕的存在。 沉默良久,他才缓声道:“那几个刺客呢?可有被活捉?” 刀南星摇头:“得手后,他们便分头突围,结果却被惊怒交加的蒋游亲卫合围所杀。本来他们也打算留个活口,可终究没能如愿,一旦发现自己脱身无望,三名刺客皆是死战到底!” 想象着当时那激战的场面,龙天豪又缓缓呼出一口浊气:“果然了得,看来这回我确实该好好和那常复见个面,与他把合作之事谈明白了。” “宗主说的是,此事绝不能再拖了。尤其是,蒋游一死的消息一旦传到滇南,我们必然受到怀疑和指摘,若不能早一步夺取族长之位,只怕后续麻烦更大啊。”刀南星有些担忧地道,这也正是他之前犹豫着是否该制止对方的其中一个原因。 蒋游那可是挂着朝廷官衔的武将,是滇南都督蒋涵的亲弟弟,更是奉了定西侯之命而来黔州任职的官员,现在他这一死,不正是把定西侯给得罪死了吗? 或许黔州龙家不必卖一个定西侯面子,可这不代表他龙天豪就可以无视对方,不然那蒋游也不会一直逍遥到今日了。哪怕这次杀蒋游的是浑天军的人,可这儿毕竟是他龙天豪的地盘啊。 龙天豪又哼了一声:“我已知道,就按你说的办,赶紧派人去见常复他们,早些把事情谈妥了,然后我们就去勋阳!” “是!”刀南星忙答应一声,快速出门,去做相应安排。 …… 蒋游死了! 同样的消息也及时传到了龙元这儿,他本来正在营中与人比着射术,前来禀报的手下这话在他耳边一说,手一抖,那箭竟直接脱靶飞出。 可龙元此时却压根顾不上这点小事了,脸上先是一阵兴奋:“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他的尸体刚被人带去了城西军营。” “好!来人!”龙元突然一声高喝,身旁那些部下当即齐齐上前一步:“二少!” “随我去城西军营,有些事情现在正好帮着阿爸解决了他!”龙元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随着他一摆手间,已有人赶紧把一副沉重的盔甲送了过来,帮他披挂起来,然后在他的带领下,数百骑兵轰隆隆直接冲出辕门,沿着街道就朝着城西那边的军营飞奔而去。 龙家和蒋游这些年来没少起摩擦,而这其中关系最恶劣者,就非龙元莫属了。因为他也是在军中任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算是这位守备将军的下属。 如此一来,想要掌握军权的龙元和想要夺下全城军队控制的蒋游自然势同水火,两年来明争暗斗不曾停过。至于结果,龙元却只从蒋游手下抢了一营兵马,城西主营那边却是连手都插不上。 但现在,蒋游一死,他就知道机会已到,自然不会放过。没有半点迟疑,便带人火速赶了过去。 此时的城西军营已经乱作了一团,只半个多时辰,才出营去的自家主将就变成一具尸体回来,这对军中大小将士的打击都是极其严重的,所有人到现在都还没能回过神来呢,突然就有守营的军将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几位将军,龙……龙元带人来了!” “什么?”蒋游的副将边清闻言便立刻站起身来,“他这时跑来做什么?难道是想趁机夺我们的军权?” 话音未落,一个声音已从营房外响起:“不是夺权,是接管本城防务军权!”随着这话,龙元已大步走了进来,身上甲胄上的铁叶子互相碰撞,铿锵有声,自给人一种强大的威压。 这边军营上下本就因为主将被刺而人心惶惶,又怎么可能阻拦得了来势汹汹的龙元等人?而随着他这一步入内,目光从那些失去主将的军将面上一一扫过,这些人也果然都在一阵不安间低下头去。 龙元嘴角一挑,人已经快步上前,当仁不让地坐在了原来属于蒋游的座位上,然后看着几名主要将领道:“边清,黄定,李风……你等可知罪吗?” 这森然的话语顿时让这些被点到名的将领身子一震,随即边清才率先反应过来,与之对视道:“龙二少,你这是什么意思?还有,这边军营可不是你能随意闯入的吧?” “或许之前如此,可现在嘛……”龙元啧了一声,随即又道:“你等身为部下,居然如此办事不力,竟让蒋将军被人刺杀,此事就算朝廷不管,我龙家也是要管上一管的!” “你……什么意思?”边清等人脸色再变,一个极其不好的想法已然生出。 龙元继续看着他们,用目光给予他们更大的压力:“我有理由怀疑,这是你们这些部下因为某些私仇才突然刺杀的蒋将军,所以你们个个都有嫌疑。今日我前来,就是为了拿下你等,细细查问!” 这话当真说得大义凌然,可在场众将却又心知肚明,真论有仇,他龙家才是最有嫌疑的那个啊。但在龙元如此强势的表现下,在这边营房已被他手底下的精锐团团围住,而军营中其他将士却因为主将被杀而彻底乱掉的情况下,他们这些人还真就没法与之理论到底了。 无论是边清还是黄定,他们固然在军中有些人望,可却远远无法和龙元相比,而更可怕的是,现在自己的生死都已操于人手,甚至真被其所杀,还会被冠上一个行刺蒋游的罪名,那真就连半点翻身的希望都没有了。 就在这等情势下,李风突然开口:“龙二少说的是,此事我等部下确实脱不了干系,我愿意随二少回去听候讯问。” 他这一开腔,其他人脸色再变,看他时既有不解,又带了几许不屑,这分明就是向龙家投诚了呀。而龙元却是为之一喜:“很好,李将军果然是最识大体之人,我也愿意相信你是无辜的。不过该问的话还是得问,你交出兵器,便可随人先去我龙家。” 李风只略作迟疑,便乖乖照做。而一旦有了第一个带头之人,后面那些将领心中的坚持也就不那么强烈了,半晌后,又有人起身交出兵器,走出营房。 一个,两个,三个……只顿饭工夫,房中就只剩下了边清和黄定二人,他们脸上依然带着纠结,而眼中之前的那份决然已彻底不见。群龙无首,他们已经不可能再与龙家一争。 “怎么,你们如此不肯合作,可是因为心虚啊?”龙元这一句话成了压倒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事到如今,这两人也只能乖乖低头,解下兵器。 而在看到这一幕后,龙元脸上才终于有了笑意,只要将这些人牢牢拿捏在手里,这支军队的掌控权也将完全归于自己。到时候,阿爸那里自然会对自己刮目相看,他日再选接班人时,自己的机会就更大了。 同样一个“蒋游死了”的消息,落到不同的人耳中,给出的反应也是绝不相同。龙家这一对父子枭雄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对自己最有利的做法,而此事的真正主导者,李凌此刻,却陷入了一丝内疚和自责之中,直到刀南星到来,都还未能彻底定神! 第300章 犹有顾虑 李凌面色沉郁地站在窗前,看着外头又一次淅淅沥沥不断落下的雨线,久久未曾开口。 后方的杨家兄弟几次开口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来,因为他们已经猜到了他为何会这样,只因为那三名刺客的死。 那三个成功刺杀蒋游,然后血战而死的刺客当然不可能是浑天军余部,事实上,他们真正的身份是皇城司在这黎平城内的密谍人员,而且是其中最忠心,能力也最强的三个。 李凌终究不是什么常复,而且据莫离所说,真正的浑天军余部也早就风流云散,就是他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找到几个可用之人,所以要想完成龙天豪的试探,就只能用到属于李凌他们自身的力量,也就是属于大越朝廷的力量了。 朝廷在西南固然用的是羁縻之策,但暗地里终究是有着一些布置的,比如皇城司方面,就在各主要州府城池内安插了密谍,用以严密监视这些土著豪族,一旦他们真有不轨之心,情报便会在第一时间传回中原,从而让朝廷能及时应对。 前两日里,李凌他们外出看似闲逛,其实却是在暗中和皇城司的密谍做着一些接触,同时把命令下达过去。而以李凌现在皇城司提司的身份,金牌一亮,这些密谍自然不敢违命,哪怕是舍弃自己的性命,也要把差事办妥。 于是才有了这一场以命换命的刺杀,才有了那个叫赫山的密谍明明已经在军中有了相当身份,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在蒋游身后刺出那一刀的表现。 到头来,差事是办成了,可他们也付出了最为惨烈的代价,把自己的性命也赔了进去。 当这一结果传来后,李凌就陷入了沉默,脸上满满的都是自责与愧疚,他显然是感到后悔了。都说慈不掌兵,很明显,如今的李凌还算不得掌兵的将帅,更无法做到让手下去死,自己却觉得理所当然。 身后的杨家兄弟也能明白他的心思,但是他们对此不但没有半点轻视,反而对李凌愈发敬重了。这是个有手段,有能力,同时也有底线的上司,也只有跟着这样的上司,他们才会感到安心啊,至少不用担心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被白白牺牲掉。 足足沉默了有个把时辰后,李凌才终于开口:“他们几个的尸首可有人收殓吗?” 杨晨一愣,这才回道:“之前已被军营那边带了回去,恐怕……” “跟龙家那边说一下,让他们好生安葬,不可辱我兄弟尸身。” 杨晨点头,这事倒不难办,毕竟现在军营那边蒋游一死,必然群龙无首,而以龙家的实力,想要夺取控制权当非难事。说不定现在军营那边的主导权便已落到龙家之手了。 正当这时,守在外头的李莫云也来到门前:“公子,龙天豪那边派人来请,说是有要事与我们相商。” 李凌闻言长长吐出一口气来,又拿手用力抹了抹自己的脸庞,尽力去平复自己的情绪,最后才又恢复到原来那副平静从容的样子:“那走吧,我想这回龙天豪那边应该会相信我们的身份,愿意与我们合作一把了。” 这话让其他几人的精神也为之一振,当下对视着一笑,才跟在李凌身后朝外走去。不知不觉间,杨家兄弟是真个彻底把李凌当作主心骨来看待了。 …… 果然,在来到龙家的宅邸,见到龙天豪父子和他们的一些心腹手下时,他们对李凌几人的态度是越发亲近了,龙天豪更是特意上前,一把挽住了李凌的胳膊,拉了他与自己同坐一桌,哈哈笑道:“常公子果然好手段,这等事情也就你们能做出来了。” 面对他的夸赞,李凌只是淡漠一笑:“龙宗主此等夸赞可让常复愧不敢当了,我都不知你在说些什么。这两日我只是在此等候你们拿定主意,却是什么事情都没做啊。” 见李凌突然装傻,龙天豪几人各自一愣,随即才明白过来,都了然地一笑:“说的是,你们自然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不过你们的诚意我已经感受到了,所以此番合作大可一试。” “哦?龙宗主真要与咱们合作,那可太好了。”莫离闻言自是一喜,“那咱们什么时候前往勋阳?” “这个……却是不急。”龙天豪却笑着一摆手,“我在黎平这儿还有一个后患需要解决呢。”不等其他人发问,他又突然拿手一指不远处一个青年,“常公子,其他人你之前都见过,我便不作介绍了,他是我长子龙平,早前才刚刚回城。” 李凌之前也曾留意过此人,这人看着气质颇为内敛,模样倒真和龙天豪有着几分相似,只是显得要比龙元和龙放都要低调,这时被点到,方才含笑起身,冲李凌一抱拳:“龙平见过常公子。”倒也是彬彬有礼,更像是个读书人。 李凌则在回了一礼后,好奇道:“龙宗主这么说,龙公子之前是外出了?” “正是,他去了南边的乌古寨,本意是想和那边的蛮人达成一场协议的,奈何那些蛮人蛮不讲理,最后事情也没能办成。”龙天豪脸色有些难看地说道,同时,其他人脸上也各露愤慨。 李凌目光一垂,举杯喝酒,心里则迅速做起了盘算来—— 黔州龙王在本地自然是属于可以呼风唤雨般的存在,地方官府在他们眼中那就是不存在的。但这并不是说他们在这一省之地就真可以为所欲为,全无顾虑了,事实上,在黔州境内,还是有人能让他们感动头疼的,那就是遍布各处山林深处的各寨蛮人了! 西南之地,除了那些迁居而来的汉家百姓外,更有许多土著外族。这些人里有很大一部分早在几百年前就与汉人融合,是为熟蛮。这些人除了穿着口音外,已几乎和汉家百姓没有区别,比如眼前的龙家,以及滇南那边掌权的段、高等豪族其实也都是熟蛮出身,只是他们的汉化更彻底,少有蛮人的一些特性罢了。 但是除了这些熟蛮,西南的一座座高山之上,却依然还残留着数量庞大的生蛮。他们可没有归化朝廷,与汉人和平共处的意思,这些年来,没少在地方上与汉人朝廷,乃至于后来逐渐汉化的熟蛮交锋,成为了各地最大的治安隐患。 黔州这儿就是如此,龙天豪没少因为这些生蛮时不时的滋扰而感到头疼。虽然这些家伙论战斗力远比不了早成建制的军队武装,可人家一旦真打起游击战来,却也能给各地造成不小的威胁与破坏,而每当真起大军入山清剿时,这些生蛮又仗着对山林地形的熟悉逃得无影无踪。 多年交道打下来,龙天豪真没在这些生蛮手下赚到什么便宜,反而时时都要小心,不敢露出任何破绽来。 这些内情,李凌自然已经早早掌握,而听他这么一说,更明白过来,对方是真有顾虑啊,一旦自己带着麾下精锐跑去勋阳夺位,黎平附近的各处蛮人极可能抓住机会,偷了他的老巢,这等风险他可不想冒啊。 明白过来的李凌微微点头,又看向龙平:“所以龙公子此前去那什么乌古寨就是为了与他们修好,不至于到时后方起火,坏了大事了?” “正是。”龙平说着,一脸愤愤,“但那些蛮子却是油盐不进,任我好话说尽,还许给了他们大把的好处,这些人居然还是不肯与咱们消停,完全就是一副吃定咱们的架势!”虽然他们也是蛮人出身,但此时完全把自己看作汉人了,对那些生蛮当真是深恶痛绝。 龙天豪的目光又落到了莫离身上,自己这边暂时是拿不出个妥善主意来了,所以就想到了这个有“天网”之称的智谋之士,希望他能给个对策。 可还没等他说出请教的话来呢,一旁的龙元已拍案喝道:“阿爸,要我说这次咱们不如就来硬的!直接派兵攻进山去,灭他几处寨子,杀得他们怕了,也就能答应咱们的要求了!” “糊涂!难道之前我们没试过吗?”龙天豪当即呵斥道。 “现在可不比之前了,那时咱们黎平城里能用的兵马不过现在的一半,自然捉襟见肘,可现在,我们有两万多兵马,足以横扫整片山林了!”龙元却也有着自己的看法,而他这一提,还真就让龙天豪有些心动了。 是啊,之前因为蒋游的牵制,使他无法真正放开手脚。可现在,蒋游一死,他的兵马也统归自家,实力大增下,还真有胜算了。 可这时,李凌却摇头了:“这个怕也难办啊。龙宗主,你可不要忘了,我们的时间可不多了,下个月中就是你龙家选定新一任族长的时候,可你们真有把握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扫平蹿入山林的无数蛮人吗?” 这话立刻让在场众人都为之愣住,是啊,时间才是他们最大的阻碍,这个强硬出击的策略显然是不合适的。 第301章 放手一搏 此时厅内除了龙家的几名得力下属外,龙天豪几个儿子也悉数在场,包括一向都不关心家中大事的龙放,以及最得他信任的龙修。 而在看到自己两个哥哥都接连提出看法又被父亲他们否决后,龙放也不禁有了表现一下的念头,当即壮起胆子道:“阿爸,咱们不如想个法子把几个寨子的头人引到城里,然后绑了他们,让他们按我们的意思做。” 这话一出,龙放就发现周围所有人都用诧异的眼神盯向了自己,还没等他判断出大家是个什么心思时,龙元已嘲讽似的笑了起来:“老四,你啥事不懂就别添乱了,居然想出这么个馊主意来。” 见一向与自己不对付的二哥又如此奚落自己,龙放更觉恼火,忍不住道:“我这办法总比你的高明,更稳妥许多!” 龙元顿时一怒,刚想出口斥责,龙平已经抢先一步摇头道:“这事想着简单,真要办成却几乎不可能,那些寨子里的头人怎会不作提防?更何况,就算我们真能把他们全部拿下,那又有什么用?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各寨并不是一个人说了算的,你绑了一个,他们转眼就能换一个头人!” 这话顿时就让龙放没了话说,他是真不知道生蛮那边还有这样的规矩啊,但只看老爹的表情,就知道大哥所言非虚,如此看来,自以为巧妙的手段真就只是一场空想了。龙放顿时蔫了下去,低头不再言语,哪怕那边的龙元又是一阵奚落的冷笑,他也只能当听不到。 这时,李凌又开了口:“四少这一法子倒给了我一些想法,龙宗主,这次你们只是和乌古寨的头人接触,那他们下面的人的态度呢?” 龙平当即回道:“也是一样,乌古叶蝉在他们寨子里一向说一不二,也是人人信服,只要他不点头,那些人就不会倒向我们。” 李凌略点了下头:“所以说此事必须让他们感受到诚意才能谈拢了?那不知这回你们想与他们交善打算给出多少好处呢?” 龙平看了眼自己父亲,见其点头,这才说道:“八千斤粮食,八百匹布帛,还有三百斤茶叶……”他报出了一连串物品的数字,显然这些东西他是记得相当清楚了。 李凌却在听他报完后问出了一句:“就这些?” “还不够吗?这已是我们这么多年来给予他们货物最多的一次了,而且我们也不求什么回报,只是让他们消停一年半载而已!” “如果是在寻常时候,这点货物自然是足够了,可眼下可不是平时啊。”李凌看了眼龙天豪,后者似乎也已经明白了什么,脸色微变:“你的意思是,这是他们也知道了我接下来要做什么,所以才故意拒绝的?” “你们龙家即将在今年新定族长,如此大事我想整个黔州境内无论高低贵贱都已经收到风声了吧?那即便他们不在城中,也应该能知道你接下来会想做什么,这时候要不趁机多要些好处,可太对不起自己了。” 李凌的推测换来了龙天豪的一声冷哼,其他人的脸色也很不好看,毕竟谁也不希望自己是被人敲竹杠的对象啊。而李凌则又是一笑:“所以要我说,想要完全无后顾之忧,想要夺得这个族长之位,龙宗主你可还得拿出更多的诚意来才行。比如说,把答应给他们的货物再提个五倍上去!” “提五倍?”便是稳重如龙平,这时都忍不住惊呼出声了,“那可是我整个龙家三成的存储,而且只是一个乌古寨,附近还有其他七八家寨子,一旦全给他们这么多好处,我们就不剩什么了!” 其他人也都觉着李凌这是疯了,要么就是那些寨子里的人派来坑自己的,不然怎么可能提出如此无礼的要求呢? 李凌却是一笑,看向龙天豪:“龙宗主,我在中原时曾听人说起过一句话,叫作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而在我看来,这话还有后半句,舍的越大,你得的也会越多。既然这回你要的是龙家一族之长的位置,只肯拿出这点东西来,又怎么可能成功呢? “这些货物物资放在你们的仓库里,能帮你夺下族长之位吗?可要是把这些东西换作各寨蛮人对你的支持,我想你成功的把握就大上许多了。他们既然看准了想要敲你一笔,你就索性更大方些,告诉那各寨的人,只要与你合作,他们就能得到他们想要的一切,如此不光不用为后路犯愁,说不定还能凭空多出一股助力来呢!” 这话再度说得众人一怔,其实这个道理倒不是他们完全想不到,实在是没这个魄力啊。毕竟这些东西都关系到了他们整个家族的安危兴衰,谁又能一咬牙完全舍弃掉呢? 但李凌的这番道理却也讲得相当透彻了,龙天豪这么听着,脸上的表情更是不断变幻,显然也是感到心动了。 这时莫离也开了口:“龙宗主,我家少主所言确实在理,这些物资什么的,你以后大可以再赚,但机会错过了,可就真没法重新得到了。而且,你可不要忘了,如今你三宗的处境可是相当不妙,一旦真让别宗夺了族长之位,说不定就连这黎平一地都不再是你们所能掌控了。” 他这话是真点到关键处了,是啊,龙天豪为何这次如此激进,除了确有野心,也是为势所迫。一旦此番再败,三宗将彻底沉沦,到时所谓的财富物资到底会便宜了谁还真不好说呢。 刀南星也在这时跟着点头:“宗主,若是真没有其他法子,这或许可以一试。他们所求无非是财货,给就是了,这样至少可让我们后顾无忧!” “不光是无忧,你们给出这么多财货,好歹也得收点回报,比如说让他们出兵助你们!”莫离目光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这次去勋阳,你们是不可能带太多人去的,需要保持后方稳定不说,也要提防其他各宗不是?我想一旦你们真带了几万人去,只怕那边几宗就能立刻联合一起与你们开战。” 他的这一判断无疑是正确的,龙天豪也知道黎平城内定还有其他几宗的眼线,只要自己这一动,不出几天,前方就能收到风声,所以他也不觉着强行出兵能有胜算,这也是他愿意和浑天军联手的主要原因。 莫离的话还在继续:“但那些山寨里的生蛮就不同了,他们的行踪别人可不好掌握。几个寨子只要各自抽调一部分兵马从山岭间绕道前往勋阳,就是一股所有人都意料之外的奇兵,到时说不定就能决定整盘大棋的最终胜败了。 “龙宗主,行事如对弈,有时关注的不再是一子一时之得失,而是该眼观全局。区区一些物资,与你一直想夺取的族长位置比起来,真就不值一提了。” 龙天豪这时眼中更是光芒闪烁,手中杯子被他捏得咯吱作响,最后才猛地将其一拍,喝声道:“莫先生果然目光独到,你说的对,这一回我就不该小家子气,只要能争取到那些寨子里生蛮的帮助,给些好处又算得了什么!” “龙宗主不愧是黔州少有的豪杰,我想这龙王之位舍你其谁!”莫离又适时的一个马屁拍了过去,这也立马提醒了其他人,纷纷跟进着吹捧起自家宗主的英明果断来。 就此,事情便被说定,这回龙天豪是真决心要放手一搏了! 至于接下来他会做何安排,如何去与那些寨子里的头人们商议,李凌这边是不会去过问的,毕竟这是人家内部的事务,多问只会惹来别人的猜疑。 只是当他们告辞出来时,李凌才和莫离对视一眼,然后齐齐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莫先生果然不愧是智者,几句话就让那龙天豪选择了我们希望他走的这一步。”李凌笑着说道,还冲对方抱拳以为敬意。 莫离跟着一笑:“我老了,比起公子来,却是甘拜下风。说起来,要不是公子你突然提出这么个收买各寨的办法,我都不会想到如此妙策呢。这不光是对龙天豪大有好处,对我们又何尝不是呢?” 两人随即又心照不宣地一笑,却让跟在后头的杨震有些疑惑:“大哥,他们这话里还藏着什么意思,你听明白了吗?” 杨晨也是一笑:“你想想我们所希望看到的是什么情况?” “当然是整个龙家因为各自不同的想法而起纷争,最好是分裂开来,互相攻击了。” “是啊,只有如此,才能让黔州彻底乱起来,然后朝廷才好浑水摸鱼,夺回本地的控制权。但这事毕竟不太容易,因为龙家人怎么说都是一家,恐怕是很难彻底反目的。但是,要是再加上一些本就与他们不对付的蛮人,情况就又大不同了。” 这下不光杨震,就是李莫云也明白了过来。三人对视一眼后,也各自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如此看来,在他们的推波助澜下,这出戏是要越发的精彩和混乱了!  第302章 初抵勋阳 有钱能使鬼推磨,更别提蛮人了。 这回龙家一出手就是前所未见的大手笔,一下就把乌古寨等几处蛮人大寨上下人等都给砸晕,没有太多犹豫,他们就答应了龙家提出的要求,不但承诺不再这半年内捣乱,而且还愿意分出一部分人手随龙家西进,以为后援。 而在得到这一承诺后,龙天豪也就再无后顾之忧,抓紧时间又做了一番留守的安排,让自己最得力的两个儿子龙平和龙元各管黎平一府文武诸事,自己则率最精锐的三千兵马,直奔龙家真正的大本营,黔州第一重镇勋阳城而去。 李凌一行自然是要随同,另外,就连龙放居然也在队伍之中。 如此浩荡的队伍行进在地广人稀的黔州境内自然是惹来了不少当地百姓的惊慌,直到瞧见头前打出的龙家旗帜,他们才稍稍安心。黔州龙王在本地的声望还是不错的,除了必要的税收剥削,一般时候他们还真不会干出欺压百姓的事情来,更不可能抢掠沿途的村镇寨子了。 如此,整支队伍昼夜急行,又花了十多日,穿过数座城池,翻过许多山岭,才终于在冬月进入下旬时来到了勋阳城下。 作为龙家和黔州最重要的一座城池,勋阳城无论规模还是城防都比黎平更上一个台阶,光是城墙就足有十多丈高,更是依山而建,真正的易守难攻,犹如关隘。它背靠的结萨岭更是如其用词的官话表述一般,真正如刀锋直立,不可能让人从后方入城。 此时因为临近龙家大选,将有许多要紧人物从各方而来,所以最近这城中七座城门皆都大开,从而让城中百姓也能更轻松地进出城池。不过该有的城门税却并未因此免去,只要是进出门户的,五文的税钱必然逃不了。 而李凌更关注的还是城池前方空地上那大片驻扎下来的营寨,那里头旌旗飘扬,人马走动,却是守得井然有序,尤其是在见到他们这一拨兵马赶到时,那营中更是有人马被调动而出,守住营门。 龙天豪在远远瞧见这座军营时,脸上的神色也是颇为不善:“他们倒是来得挺早啊。” “呃,他们是谁?也是你们龙家的人?”李凌好奇问了句。 “是二宗的人,他们与我三宗素来不对付,曾有几次想夺我送来勋阳的粮食布帛,还打过几场。”龙天豪哼了一声,又一抖缰绳,控着战马缓缓向前压进。 与此同时,那边营门一开,也有一队人马缓步迎了出来,头前一个中年汉子看到他便怪笑道:“天豪,你们三宗来得可太迟了些,这是想让大家都等你们吗?” “没法子,谁叫我们离勋阳最远呢,只能来迟一步了。不过好在现在时候未到,早来一步也没好处拿,倒是要在这儿吃风。”龙天豪当即回了一句,叫人一听对话就知道两人间很不对付了。 这时刀南星已经在旁为李凌做起了介绍来:“那人是二宗宗主龙天德的兄弟龙天霸,为人最是嚣张。” 李凌看着对方,果然见其一张霸道的黑脸,此刻正鼻孔向天地与龙天豪说着话,目中无人到了极点,便好奇道:“那他们宗主呢?” “自然是进了城了,城内各宗都有上好住处,总比住在军营里要舒坦。不过我们龙家素来都有规矩,大选之时各宗所带兵马是不得入城的,只有各宗宗主可带少量亲信进入。” 李凌又问道:“那他们就不怕你们这些留在外边的因为某些矛盾动起手来?” 只看这两方相见时的态度,李凌就可以猜想各宗之间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如此把这么多互有恩怨的家伙放在一起,谁知道会生出什么乱子来? 结果还没等刀南星作出解释呢,前方城门处已经有一队人马火速赶了出来,迅速拦在了正互相挑衅的两方人马中间,一名顶盔贯甲,气度不凡的将领更是大声喝道:“奉族长之命,三宗,你们去西边落脚,可别乱起冲突!” 龙天豪又盯了那龙天霸一眼,这才拨转马头打了个手势,带了队伍继续向前,绕过前方城墙,来到西边那一片空旷的地带驻扎下来。 很显然,这边龙家的族长也深知下面各宗之间存在着矛盾,所以一早就安排了人马进行疏导,务必要将各宗分别安置到不同位置,以免真起了乱子。 直到这些做完,天色也渐渐阴暗下来,龙天豪方才带了李凌他们几个,以及几名亲信,直接入城。至于这边营地,却交给了自己的一名兄弟和几个手下将领,想来在勋阳城外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真正进入城门时,天已完全黑下,街面上也基本看不到什么人了,显然这城里也是实行宵禁的。不过他们这一行地位特殊,巡夜兵马自然不会上前查问,就这么由着他们顺利穿街过巷,很快就来到了一座气势恢宏的宅邸前,这儿正是龙天豪的三宗在此的落脚点了。 城中也早就做出了接待安排,一见到他们到来,便有个笑嘻嘻的男子上来见礼,传达了龙家族长龙四海的一些意思后,就把他们让进门去,然后里头又把早准备好的各种美酒佳肴送将出来,款待远道而来的众人。 不光是吃喝不愁,完了那边居然还有浴汤准备妥当,更有一个个姿容俏丽的年轻女子准备服侍。对此,李凌一行在连日赶路的疲惫之下吃喝什么的来者不拒,澡也是照洗不误,可那些女子却是敬谢不敏,直接驱赶了事。 这么一番忙碌之后,真等李凌他们来到安排好的住处时,都快三更左右了。因为泡了热水澡而身子绵软的几人都只想回房美美睡上一觉,不料这时,一人却出现在了李凌面前,正是早被他忽略掉的龙修。 是的,李凌在到了黎平,和龙天豪有了进一步接触后,就连龙家四少龙放都被他抛到了一边,更别提这个龙放身边听用的龙修了。却不想他今日居然也跟了进城,而且还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你有什么事吗?”李凌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龙修的脸色却不好看,闻言更是一沉:“常公子,你还真是贵人事忙啊,居然把之前说的话都给忘了。” 李凌这才一拍自己的脑门,呵呵笑道:“瞧我这记性,你这一提醒,我才想起来。你是想说当初我答应你们公子,帮他夺取宗主继任者一事吧?” 见他总算没有再装糊涂,龙修才稍微定下了神:“看来常公子还是记得的,那我倒要代我家公子问问你了,这事还作数吗?” “当然了,我常复一向说话算话,而且我不正帮着吗?” “帮着?我怎么看不出来?这段日子,你只是跟在宗主身边,却早把我家公子抛到脑后了吧!” “那你可真冤枉我了,我要真不想帮你们公子争取机会,他也不可能随着龙宗主来此了。” 龙修一愣,随即才有些明白过来:“你是说,我们能跟着来此是你的缘故?” “这个我也不敢完全居功,但确实是我提了几句,才让龙宗主把四少带来勋阳。你也瞧见了,勋阳这儿事态有多紧急,所以只要四少他真能帮到一些忙,这功劳就远在只能留守黎平的其他公子之上了。一旦等龙宗主真因此夺得一族之长的位置,论功行赏之下,别说一个继任者的位置了,就是给你们一府之地也不是太难。” 龙修再度陷入了思考,考虑后,也不觉认可了李凌的这一说法。可问题是,他们又哪来的本事在此等争夺中立下足以决定走势的功劳呢? 当他问出这个问题时,李凌却是一笑:“这不还有我吗?我自然是会帮你们创造机会的。不过,有一点我可先说好了,想要立功,他就得冒些险,到时可别因为害怕就退缩了,那样一来,就是神仙也帮不了他。对了,四少呢,要不我先跟他当面说明白吧。” “不,不必了,四少他已经休息了,你跟我说也是一样。”龙修忙摆手拒绝道,神色却有些古怪。 李凌只一看,就猜到了原委。很显然,那位纨绔四少可没有他们这些人的定力,在一路风餐露宿地无聊半来月后,今日见着了美人投怀送抱自然不可能拒绝,恐怕这时早在房中快活着了。 如此一来,却让龙修的气势为之一弱,只能看着李凌道:“你不会害我家公子吧?” “不会,我和他又没什么仇怨,与其他几位公子也无任何交情,又怎会故意害他?你就放一百个心吧,这回好歹我都会让他出彩立功的。” 得了如此保证,龙修暂时安心离开,李凌倒是若有所思地目送他离去,这才转身回房,心里已经有了一些计较。 不过接下来的事情却还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本以为随着龙家各宗相继到来,大家就要入正题了。可没想到,接下来十多天里,所有人都只是在城中悠闲过活,或是互相走动探望,居然没有半点争夺族长之位的表现,这可和城外那副剑拔弩张的架势完全不一样啊。 第303章 各逞手段 李凌自然是没资格也没兴趣去参加那些龙家内部的宴会什么的,但在接下来几日间,他还是很快就了解了这些人看似奇怪的亲密举动到底是何目的,说到底还是为了争夺那所有人都想登上的族长之位。 事实上早在知道了龙家这次将要重选族长时,李凌就带着几分疑惑,这等在黔州境内就如土皇帝般的高位居然还有选举一说吗?这又不是几百年后,还有民主选举的说法,不该是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吗? 哪怕因为龙四海这个老族长子孙众多,他也完全可以根据自己的眼光来决定一个最合适的人选吧,想来以他在整个龙家,整个黔州的绝对权威,想要做到这一点也不会太难才是。 可事实上李凌的这一理所当然的想法却是错了,他是用中原的一些规矩来看待黔州龙家,可事实上,他们的规矩却非如此。因为龙家本就不是汉人,而是当地的熟蛮,虽然他们汉化的程度已经很高,寻常时候无论言行穿着,还是其他习惯,都和汉人无异,可事实上在关系到家族传承一道上,却还保留着本族的习性。 那就是公选强者,由最强者来带领整个部族踏上更好的道路! 如今西南蛮族各寨的头人就是延续着这一成规选拔出来的,放到龙家一族之长的头上却也没变。而这龙家一族之长的选拔却又比寻常寨子头人的选拔要复杂得多了,因为这儿不光包括了龙家各宗,还有大大小小数十座依附于龙家过活的熟蛮寨子,再加上各黔州各府境内的诸多势力……这些有着不同来历身份,不同利益诉求的势力都能在这场族长的选拔中有着一定的话语权。 龙家正是靠着这些势力的鼎力支持,才能一步步走到今日,做到独霸整个黔州。但与此同时,它也背负了远比滇南的段高等族更大的包袱,那就是必须为这些下属势力负责,尤其是族长的落定,更是重中之重,至少要得到绝大多数势力的认可! 本来要是龙四海一直坐在族长位置上,以他的威望自然不可能有任何一方势力会提出异议,所有人都会坚定地团结在他周围,从而把整个龙家都拧成一体。 但现在,突然要更换族长,那些自问有一定实力的龙家子弟就要尝试着拉拢各方,以求在今次的选拔中独占鳌头了。他们相信,只要自己拉到更多人的支持,到时就是老族长都没法反对,因为这本就是龙家几百年定下的成规,是谁都不敢违背的诺言,不然就是背叛全族,只会是死路一条! 于是接下来的十多日里,各方之人在勋阳城内是各逞手段,用尽方法来拉拢别人,以求得到时对自己的支持。 龙天豪自然也参与到了这场竞争中去,不过从他每次回来的阴沉表情里,李凌便能瞧出端倪来了,他的情况显然不容乐观了。 想来也是,本来他的三宗势力就远不如其他各宗,而论起财富手段来,他就更不如别宗了。 比如二宗那边,龙天德就表现得极其阔绰,几日里,光是请人饮宴,就撒出去了数千两银子之多,至于宴席间许给那些小寨落的好处,更是可以让每个寨子的头人都感到心动不已。 据说为了得到灰狼寨的支持,他都开出了十五万两银子的天价,直接就把对方给砸晕过去,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李凌听闻此事也是连声赞叹,这真是大手笔啊,十五万两银子放到洛阳都不算小数字,更别提黔州这样的穷地方了,若是仔细着用,都够那寨子几百口人用上几十年了。 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惊人的是,同样的数字,龙天德居然一口气给出了七八家之多,而且大家居然都愿意相信他的许诺。这当然是因为他确实够财大气粗,因为大家都知道他二宗所在的安顺州境内可有三大银矿,光一年能挖出来的银子就有好几万斤了,这点好处自然对他不在话下。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用银子收买的,于是便有了四宗的人情攻势。 龙家四宗之主龙天彪为人素来爽快,这些年来没少帮人救人,只要有人到了他的永宁府境内,无论是什么出身,那都是有难就帮,有求必应,哪怕只是路过,他也会悉心招待,绝不落空。 这样的举动他一做就是十几年,如此一来,不光是龙家内部的人,就是西南别处的人,只要一提起他龙天彪来,那也是要挑起大拇指来道一声好汉子的。 如此高的口碑,现在自是起了大用处,你或许不爱银子,或许也未曾受过他四宗的恩惠,但你的亲人,你的朋友却说不定什么时候得过他的帮助,如此一来,当他设宴相请,又宴会上隐晦地提到需要你的帮助时,自然也就不好拒绝了。 于是在这等人情攻势下,四宗看着情势要比二宗更好,竟使超过三十家大小寨子,以及龙家下属的势力愿意选他为下一任的族长,稳稳压过只有二十来家支持的二宗。 至于三宗,情况真就可以用可怜二字来做形容了,虽然龙天豪也没少花心思,也照样多设酒宴,把请柬送到了诸多要紧头人的手里。可结果呢,每次的宴会到者都是寥寥,倒是他自己却收到了来自龙天彪的宴请,其中意思自然不言而喻了。 当接到这份请柬时,龙天豪的脸色阴沉得都能滴下水来了,这是赤果果的轻视啊,完全没把他当作竞争对手,还想拉他为自己铺路。可他和龙天彪的四宗间说起来还真没什么矛盾,双方还多有合作,如此一来,却是连翻脸都做不到了。 郁闷无比的龙天豪最后只能把几名下属幕僚都叫到跟前商量对策,其中自然也包括了李凌和莫离。 而在看到这份请柬后,李凌也是一阵好笑,看着其他人的连声低骂,他却没有参与的心思,只是心里飞快地做着盘算,直到龙天豪看向了他:“常公子,对此,你有什么对策?你不是答应过我,这次会帮我夺下族长之位吗?” “龙宗主还请稍安勿躁,这不过是事前的一些手段而已,我并不认为他们眼下的局势就能成最后定局。”李凌有些随意地说道。 “都这样了,还看着吗?”就是刀南星,这时都有些按捺不住了:“常公子,你可知道咱们族人最是看重承诺,现在这么多家都做出了选择,我们真就一点胜算都没有了! “你可知道这次参加选拔的各寨各镇有多少?一共也就不到八十而已,而现在这两宗就占去了将近六十,其他各方又只做观望,我们的机会已经微乎其微,你居然还觉着只是小事?” 龙天豪虽未开口,眼中也闪过了同样的不耐情绪,又看向了李凌,只是眼神没以前那么友善了。这要是对方帮不到自己,那他也没必要太客气了。 面对如此威胁,李凌依然镇定,看着对方问道:“龙宗主,你们这回竞争的有几宗来着?” 见他突然提出这么个谁都知道答案的问题,龙天豪微微愣了下,但还是随口答道:“我龙家有四宗,争夺这族长之位的,自然也就这四宗了。” “唔,除了你刚刚提到的二宗、四宗,再加上咱们的三宗,那主宗呢?既然同样是竞争者,他们为何不见出手?更关键的是,明明这儿是他们主宗的城池,明明现任族长龙四海也是他们的一宗之主,本该他们才是最有力的竞争者才是,怎么现在看着,他们却如此低调呢?难道主宗子弟真凋零到连一个继任者都找不出来,甚至连与你们争上一争的底气都没有了?” 一席话说得龙天豪几人同时变色,这才发现自己还真就忽略了这么一个大目标,这或许就叫作当局者迷了,光盯着如今风生水起的二、四两宗,担心着自家处境,却忽视了那个反常到了极点的主宗。 主宗所以是主宗,当然不光是因为这儿有族长龙四海了,他们的人才也是最多的,势力更是最大的,甚至论财力,也完全不在拥有银矿的二宗之下。照道理,只要他们发力,必然能拉许多势力站到他们一边,可现在呢? 整个主宗却是偃旗息鼓,不见半点动静,就好像已经放弃了族长的争夺一般。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无论哪一宗,有几分胜算,此刻都必须一争!因为这关系到的利益实在太大,龙天豪更不认为这会是龙四海的选择。 事出反常必有妖,想到这儿,龙天豪心中的怒火迅速消散,随之而起的,却是深深的疑虑:“所以你觉着此事没那么简单,会有变数?” “恐怕变数会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大,现在的热闹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而已,很快的,真正的竞争便会开启!”李凌说着,抬眼望向门外,此刻天也阴沉沉的,彤云密布,似乎有一场大雪即将来袭。  第304章 龙四海 一场十年罕见的风雪突然而至,使整个勋阳城内外都染成了一片纯白,也让原来还颇为热闹的城池在这个腊月初变得安静下来。 不过这样的安静终究只是表面,风雪再大也无法阻止龙家各宗为自己的目标不断努力,努力拉拢他人,努力排挤异己……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了腊月初十,再过两日,便是龙家上下共同祭祖,同时也是他们选定新一任族长的大日子,也是直到这时,一切才似有结论,所有人都不再忙碌。 而一直都似乎置身事外的现任老族长龙四海也终于发下话来,召集各宗及其他有资格选择族长人选的掌权者进入自家厅堂,与他见面商谈。或许之前各宗宗主等人也都单独与他见过面,但像今日般阵仗,却是今年来的第一遭。 让李凌略感意外的是,这次就连他也被龙天豪给带上了,因为此番各宗之主还能再带上四名随从,他索性就把自己儿子龙放、心腹刀南星,外加李凌和莫离都一道带了过去。其他各宗也是一样,龙天德、龙天彪也各自带上了最得力的下属,同入这座宛如城堡般易守难攻,只要把三边城门一关,就能死守数越不破的龙家深宅。 顶着依旧凌冽的风雪走在联通内外的吊桥上,李凌抬头看着那矗立而上的城墙,心中不觉又生出了一丝不安来,这算什么,暴风雪山庄模式吗? 不过转念一想,他又笑了,现实毕竟不是小说,何况自己所在更非什么推理小说世界,自然不可能出现无人生还这样的情节了。要知道此刻城堡内部可还有上千守卫呢,而脚下吊桥所在,也只是一条两丈多宽的河水,真要铁了心进出,还是很容易啊。 转着古怪念头,李凌很快就随着龙天豪进入堡垒内部,看到了那里头远比城中还要宽阔的街道,也看到了分立两旁的挂刀甲士,只一个照面,就感受到了强大的气场扑面而来,让人的心陡然就是一缩。 不过这等气氛很快就被一个热情的笑声所打破:“原来是天豪你来了,我们兄弟可有一年多未见了,如今可好吗?”一个稍显肥胖的身子从后方甲士的簇拥下快速排众而出,笑着上前见礼。 而在见到此人时,龙天豪的脸上也露出了欣然的笑意来:“天翔哥,今日怎么就由你亲自在此等候了?”看得出来,他二人的关系很是不错。 龙天翔呵呵笑道:“你们各宗前来,咱们主宗总要找个身份相当之人来作招待吧,我天生劳碌命,此番自然把差事抢过来了。走,我带你先去住处安顿下来,然后再和其他人一道去见阿爸。” 龙天豪点头答应,招呼一声,便带了几人随龙天翔继续往前,顺着略有些复杂的道路,左走右拐后,终于是抵达了一座相当不错的跨院前,龙天翔又热情地一番介绍,这才引了众人入内,分配了各间客房住下。 在把他们安顿下来,又叮嘱了这院子里的一干奴仆等好生伺候后,龙天翔又匆匆而去,龙天豪他们是第一批赶来的,后面还有数拨人等着他去一一招呼安顿呢。 李凌在把随身那点包袱什么的放到房中后,便转到了龙天豪这边,随口打听道:“这位龙天翔是龙四海的儿子?” “是的,他是主宗继任者之一,不过照现在看来,他在主宗的声望不高,真正有实力的还是他的兄长龙天尧。” “所以他只能打打下手,做些杂事了?我看着他和你关系好像很不错啊?” 龙天豪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温和的笑容来:“是啊,我与他打小相熟,玩在一起。只是因为他能力确实比不了龙天尧,又没有什么竞争之心,所以很早就被族长放弃了。不过这对主宗来说也是一件好事,省了许多兄弟阋墙的麻烦。” 李凌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显然他这是有感而发了。因为整个龙家,大到各宗之间争夺族长,小的各宗内部,比如龙天豪下边几个儿子间的明争暗斗,都可以算作兄弟阋墙,尤其是后者,显然不是他这个父亲的希望看到的。 不过龙天豪也就这么一说,很快又回到现实:“常公子,此番我可都按照你说的在做了,再过两日便是最终选拔,你可有什么打算没有?可别到时候一事无成啊。” “龙宗主放心,我还需要你帮我恢复浑天军之势呢,自然是会尽力帮你夺得族长之位了。” “你到底有何安排打算,现在还不能说吗?”龙天豪本来自身倒也有些安排,可随着现在自己几个都被请进了这座堡垒之中,就觉着有些不安了,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此刻他已经与自己的力量彻底断开联系,真想做点事情都变得极其困难。 “你放心,我的人自会帮你达成所愿。”李凌依旧是那一副神秘的样子,却让龙天豪在一怔后隐隐猜测着他是不是连这龙家宅邸之中都藏了许多可用的人手。如此一想,他就一个激灵,这可实在有些过于可怕了,这十年前就已被灭掉的浑天军余孽真神通广大到无孔不入的境地了吗? 两人正说着话呢,龙天翔又笑呵呵地赶了回来:“天豪,其他人已相继进来安顿下了,咱们这就过去见阿爸吧。有些话还是现在说更方便些,等两日后放到祠堂内,终究有些不妥。” 龙天豪轻轻点头,又给李凌打了个眼色,这才随着对方往外走去,同行的自然还有龙放等其他三人,所有人的神色都颇为凝重,就是一向吊儿郎当的龙四少,这时也不见半点笑样儿,只绷着脸,跟在父亲身后。 当李凌他们来到位于整座宅邸中间的那间宛如宫殿般的大厅前时,其他一些人也都相继赶到。看到龙天豪时,龙天德率先露出了不屑的笑容来,其他人也是或冷笑,或转头撇嘴,显然对如今势弱的三宗很不以为然,此时更是连表面上的尊重都瞧不见了。 而在龙天翔等人的邀请下,大家又迈入厅门,似是有意而为,这些各宗之人还特意抢位,让三宗的几人落到了最后,这让龙放一阵恼火,但在父亲身旁,到底不敢有所发作,只能是把这口气暂时按捺下来。 这大厅虽然极其宽敞,可容百人分坐而不见拥挤,也看不到哪怕一个火炉,可在进入后,李凌却只觉一下就隔绝了外间的寒冷,显然这是建造时已把取暖的水管嵌入墙中,再烧水注入,达到让室内温暖如春的感觉。 只这一手,就足见龙家之豪绰,因为这等工程所耗费的人工钱财可不是寻常大族能做到的,更别提这儿还是极其穷困偏僻的西南黔州了。想来,那些从民间搜刮来的钱财,都没有多少进入国库,却是完全被龙家给吞下了。 与他相比,其他人就显得随意多了,这等环境他们每年都要接触一回,自然早就习惯了。 在众人各自落座,又有诸多妙龄少女把一个个托盘如流水般送到案上,既有茶汤,也有酒水,还有各种干果蜜饯和糕饼等食物,这招待倒是颇为周到。 不过大家的心思显然不在这些细节上头,所以在左右一看后,便见龙天德率先笑道:“天祥,族长现在何处,怎么把我等叫来却不露面啊?” “阿爸如今身体越发不便,所以过来得就慢些,还请各位稍候片刻。”龙天翔依旧是那副客气的样子,笑着回应,目光也瞟向了门外。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由外响起,同时传来的,还有一阵笃笃的敲打声,坐在最后边的李凌转头看去,正瞧见十多人簇拥了个手持拐杖的老人缓步进门来。 这个老人典型的就是西南人的身材,又因为年老的缘故,愈发显得瘦小,这让他手中的拐杖看着就更长了些。但感受到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势,李凌却又即刻忽略掉了他的老迈和瘦小,只觉一股威压迎面扑来,叫人连呼吸都为之一窒,目光都不敢仔细与之相对了。 龙四海,黔州龙王一说真正的奠定者,西南,甚至是整个大越,三十年来都数得着的枭雄人物。哪怕他已年过八旬,走路都需要用拐杖支撑,但只要与之近距离有所接触,还是能感到那阵阵慑人的压力如山峦般不断压来,叫人不敢有半点轻忽,半点失敬。 李凌如此,其他人也是一样,这一瞬间,本来还有些谈论的众人全都收声,只有老人上前带动着拐杖点地的笃笃声不断重复响着,最后他来到了最高的那张椅子上,缓缓落坐。 而伴随他同时进来的几人,也各自找到了位置坐下,其中就包括与龙天翔相貌极像,但却要精壮许多,未见半点痴肥样的中年男子。他自然就是如今龙家主宗的宗主,龙四海的长子龙天尧了! 在一出现就震慑全场后,龙四海便是轻轻一笑,又低低咳嗽一声后,缓声道:“今日把你们都叫来所为何事,我想你们都应该很清楚吧?不错,正是为了我身下这把椅子,这个龙家之主的位置!” 说到这儿,老人这对本来还显得有些昏花的老眼突然一睁,扫向下方众人,把大家都看得身子一震,没一人敢与他对视…… 第305章 突变(上) 虎老威犹存。 看似已年迈的龙四海这一出来,就立马震慑全场,让那些原来还有些蠢蠢欲动的龙家各宗人等都变得沉默乖顺,更有龙天彪抢先开口:“族长,其实我等晚辈从来没有想过要与您相争,只要您现在改变主意,我们依旧以主宗马首是瞻,绝无反悔!” 他这一表态,其他人也纷纷跟进:“是啊是啊,只要是族长你说继续现状,我们自然不敢有丝毫放肆。” “还请族长为了咱们龙家上下,为了黔州安定,还是勉为其难继续做主吧!” 无论这些人说的有几分出自真心,但李凌冷眼旁观下,确实能看出只要龙四海真就点头,这场可能带来乱子的争夺就会彻底烟消云散。只此一点,就可看出龙四海在整个龙家的地位有多么崇高,是真正说一不二的存在,就连龙天豪都不禁点头表示认可了。 不过这当然不是李凌所希望看到的,要真就如此偃旗息鼓,自己的全盘打算就彻底废了! 好在,等大家都说完话后,老人却是呵呵一笑,又一摆手:“老夫自己知道自己的身子骨已经再不能像以往般操劳了,那只会误人误己,把我龙家的大好局势给葬送了。所以老夫这一回是真有心让出这族长之位,你们也不用拿这等话来试探我,我龙四海素来说话算话,还没昏聩到说过就忘的地步。” 说着,他又摆了下手,制止了其他人的解释,继续道:“不过这龙家之主的位置不好坐啊,就是老夫,这些年来那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才能不犯大错,不让我们周围的敌人有机可趁。所以我也希望下一任的龙家族长能照样做到这一切,所做的一切决定都以我龙家各宗,每一个子弟的利益为考量,而不是只为一宗一人谋求私利。” “族长教训得是,我等晚辈自当以族长为榜样……”龙天彪当即开口表示支持,却换来了龙天德的一声冷笑:“天彪啊,你这话是觉着自己已能坐上族长之位了吗?” “不敢,我只是觉着论把握,论为人,我都比你要强上一些。”龙天彪当即反唇相讥。 气氛稍松,这两个族长之位的有力竞争者就立马争锋相对起来,使得其他人也是一阵蹙眉,直到龙四海低低一声咳嗽,才让二人暂时住嘴,但四目相交间,还是有丝丝火星在空中迸裂。 “老夫知道你们这几日来多有动作,二宗的,你手中的银子确实足够多,但可不要忘了,那银矿说到底还是我整个龙家的,可不是让你拿来收买人心的。”被龙四海点名一说,龙天德的神色顿时一变,却不敢顶撞族长,只能是低头称是,一副知错认错的模样。 “还有你四宗的,这些年来确实帮了各方不少忙,也救了不少人,但是,他们都是我龙家自己人,或是我们的朋友,如此挟恩图报,却叫人如何能够真正心服?”龙四海又扫了眼龙天彪,让他也是一阵不安,只能低声道了句:“族长说的是,是晚辈行事鲁莽了。” 李凌见此,不禁在心中暗自叫好,这姜果然是老的辣,居然只用几句话,就让两方多日的筹谋不再起到作用,尤其是那些依附于龙家的小势力小寨子,更是从他话中听出了某些意思,个个脸色变幻,却是生出了其他念头来。 本来嘛,这事只要还没完全定下,他们之前的承诺什么的就不可能做数,此时后悔自然还来得及。 龙天豪则在此刻看了眼身后的李凌,心中也是暗自惊叹,还真就被他说中了,主宗这一边是不可能任由二四两宗发力,而使自己陷入必败之局里去的。不过他更在意的,是自家可有一争的底气,心思散乱间,竟未听到龙四海点到了自己名字,直到他又喊了一遍,方才反应过来:“族长有何吩咐?” “你觉着我龙家各宗宗主中,谁功劳最大,谁最能任此族长之位啊?”龙四海并没有因为他的走神而怪责,依旧是不紧不慢地询问着。 但这句话传到龙天豪耳中,却让他的神色陡然大变,心更是猛然下沉,因为他已经听出了这个问题中暗藏的另一个意思——你,以及你所在的三宗,很明显已然失去了争夺族长之位的资格! 因为只有竞争者之外的人选才有资格来对族长归属做出评断,不然龙四海要是问龙天彪或龙天德,得到的结果必然是他们自己,这根本就是多此一举嘛。 可问题是,他龙天豪也想争夺族长之位啊,只是话到嘴边,在对上老人那双看似浑浊,却又透着几许光芒的老眼时,他竟有些惶恐,有些不敢直说了。 这几日下来,龙天豪已经清晰地感受到了三宗与其他几宗间的实力差距,无论是人脉,还是钱财,甚至兵力,本就最弱的三宗都远不是其他各宗的对手,至于人望就更不必提了,他也就比那些依附龙家的小寨子强上一些罢了。 现在若是自己跳起来直言有意,恐怕哪一项都不会被人认可啊。至于之前所留的后手,那些蛮人,龙天豪就不敢有太大指望了,以如今勋阳城内外数万人马的军力,以及这儿的城墙地势,只来数寨几千人马,怕就是送死而已。而以他对乌古寨等头人的了解,此刻他们恐怕都要退回去了。 “怎么,天豪,此事就这么难答吗?还是说你另有想法,却不敢当众说出来啊?”见他一脸的纠结,老人又缓缓抛出一个问题,目光落定处,压力已全然压了上去。 龙天豪的身子陡然一震,急忙开口:“我以为,兹事体大,还是由族长来做定夺为好!”这已是他在此等情状下能做出的最好应对了,他虽是一时之雄,但论这等权谋之术,与龙四海相比还是太嫩。 龙放看着自己老爹如此局促,心下也是大为紧张,可以他的这点头脑,自然更不可能看出其中门道,想出对策来了。只是觉着好像情势很不妙,自家要倒霉了。 就在这对父子束手无策的当口,李凌突然动了,只见他轻轻拉了下龙放的衣摆,让他一愣回头,便小声道:“四少,机会来了。” “机会?什么机会?”这位三宗四少的胆子也自不小,在这么多长辈面前,居然也敢回头和李凌说话。 李凌自然也不会在意这些了,当即小声道:“自然就是改变你在宗主心目中形象的机会了,只要这次你帮他夺得一个机会,功劳可远在留守黎平之上。” “可我……”龙放刚想说自己根本没有半点对策,随即就反应了过来,“你有办法帮阿爸?” 李凌轻微点头:“就看你有没有胆量了,待会儿抓住机会,站起来说几句话。” “这有什么不敢的?”他龙四少别的能耐没有,论胆子却是不小,除了自己老爹,还真没怵过旁人,就是在这儿,面对这些龙家长辈,也不带怕的。 两人嘀咕间,龙四海已再度开口:“老夫并不是让你指定谁为族长,只是想听一听你的看法而已,毕竟你也是三宗之主,是我龙家一员。说说吧,你最看好谁?” 话到这儿,已让龙天豪无处可躲,他放在下边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很想回一句强硬的问话,可一时又不知该如何说起。 而就在他这一犹豫间,一人突然从后方站起,大声道:“阿爸不好说,那就由我来说吧!” 这突兀的一下,顿时让人所有人都为之一愣,包括龙天豪,也满是错愕地转身,看向这个自己最看不上眼的儿子。 而此刻的龙放却是满面通红,完全不顾其他人异样目光的注视,继续大声道:“族长这话有失公允,如此问我阿爸,可是觉着我们三宗就不能争这族长之位吗?还是说你其实已经早有人选,想借我阿爸的口说出来?” 他的话要比他的行动更叫人猝不及防,就是龙四海都被问得一窒,随即,龙天德已呵斥出声:“大胆,你一个小辈,竟敢如此放肆,这儿是你说话的地方吗?” 龙放一呆,但随即便回了一句过去:“我也是龙家子孙,更是阿爸的儿子,他被人欺负,我就要说话。我们龙家从来就没有过晚辈不能在长辈面前说出自己道理的规矩!我们又不是汉人,哪来这许多繁文缛节!” 这套反击一出,还真就让龙天德一时无言以对了,确实,蛮人出身的龙家固然在不断汉化,可终究没汉人那么多的臭规矩啊。在他们眼里,实力才是第一位的,至于什么长幼尊卑,不过是实力之后的体现罢了。 这时,回过神来的龙天豪已然明白了过来,因为他听见了更后边李凌的声音,就说龙放没这等口才和见识吧,果然是有人在背后替他支招啊。而这么一来,也让他情绪一定,这个常公子确实口才便给,说不定真能把事情给搅和了。  第306章 突变(中) 龙放的这突然而起,真就打乱了在场所有人的算计,这其中最感到措手不及的,自然当数龙家主宗那三父子了,龙天尧的脸色唰的一下就变了。 本来前些日子里二宗和四宗的那番行动就足够让他感到头疼担心,都想着出手反制了,结果他却被自己老爹给叫了去,阻止了他的行动。 龙四海这么做当然不是真大公无私到可以让儿子放弃族长之位,事实上,就连他这回主动退位,也是为了让自己儿子更好地接任这族长之位,使主宗能一直牢牢把持住这个黔州龙王的地位。 年过八旬的他虽然精力和经验还够,但自己身子自己知,龙四海已明显觉察到自己是撑不了几年了。而要是自己真一倒下,其他各宗对族长之位必然虎视眈眈,到时龙天尧真就未必能镇得住他们。所以还不如早些以退为进,凭借自身的威信和算计来为儿子铺平上位的道路! 说实在的,龙四海这时是真有些羡慕中原王朝那等父死子继的接任方式了,奈何他们这一族却并没有习惯这样的方式,只能靠公选,由着各宗各头人来进行推选。虽然勋阳这边是他们主宗的地盘,但为防真就出现乱子,他们也不能真用上什么非常手段。 那就只能用权谋应对了,而今日这一场会议,便是龙四海用以压制其他各宗的一个突破口,先是压住二、四两宗,接下来则是把三宗彻底踢出局,再然后分化拉打,他有着信心让各宗就范,从而使自己龙天尧顺利成为唯一的人选。 可不料这计划才走到第二步,就随着龙放的突然跳出而发生了变数,而这个年轻人更是大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概,居然就在一干长辈面前侃侃而谈,竟连龙四海一时都不好制止他了。 龙放此刻是真有些兴奋了,以往的他只知道吃喝玩乐,还真没试过如此在那些远高过自己的族人面前大出风头呢,看着他们一个个神色变化,却又无力反驳的样子,那滋味儿比睡到任何一个美人都舒坦啊。 好在他还没有因为兴奋而彻底乱了心智,至少还能听着李凌的指点发话:“今日族长既然说到要选新族长,我以为实力什么的还可先放一边,当以人选的能力,还有为我们龙家立下的功劳大小为主要条件。” 这话自然是不错的,就是龙天德一时都不好反对,不过他还是怪声道:“照你这么说来,你是认为龙天豪功劳很大了?” 这话明显带着嘲讽之意,在座众人谁不知道三宗被安排在偏远之地,几乎没立功的机会,哪来的功劳和其他几宗相比呢? 可龙放却当即点头:“正是如此了,我阿爸的功劳要强过你们各宗,无论主宗,还是你们二宗,四宗!” “简直一派胡言!你们三宗这些年来都做过什么事,难道你觉着守在黎平一地就算是功劳了吗?”龙天德当即驳斥道。 这回就连龙天彪也点头跟进了:“要是这样算起来,我四宗的地盘州府可比你们三宗大多了,人口也多,论功劳是不是要大过你们?” 这话再度引得其他众人一阵哄笑,他们自然是不会认可这等论功方式的。就是龙天豪都皱起了眉头来,这个常复是打算胡搅蛮缠吗,如此可是难有说服力的,只会给自己带来更大的麻烦。他甚至都生出叫停儿子继续乱说的想法了,可就在他刚欲出口的同时,龙放又大声回话了: “你们守着的地盘又算得了什么,能与我们三宗所在相比?族长,我只问一句,我们龙家眼下最大的隐患是什么?” 这话让龙四海微微一愣,其他人也跟着略作思忖,有人想到了滇南的那些同样出身的西南世家,也有人想到了那些到今日都未能听从管教的生蛮部族,可他却在转念间想到了真正的答案:“你是指中原朝廷?” “族长英明!”龙放在李凌的指点下先夸赞了一声,才又正色道,“中原朝廷自几十年前灭了大理国后,就一直想着进一步吞并我西南各地,他们差一点就成功了,只看滇南的局势就可知道。而我黔州呢,可是紧挨着中原的,倘若道路通畅,他们大可举数十万大军横扫我黔州全境,你们觉着我们能抵抗得了吗?” 众人沉默,即便自大如龙天德,也是不敢说出以龙家之兵力可抗中原朝廷大军的大话来的。真要能做到这一点,他们就不可能承认臣子身份,偏安一隅了。 龙放有些生硬的呵呵一笑,这才又道:“所以说到底我们黔州龙家能一直掌权,就是因为断绝了与中原的往来,破坏了那些官道,并守住了各处出入口。而这一切,都是我三宗在做,是我三宗放弃了自身发展,成为我龙家各宗中最弱的一支,才有了今日我龙家独霸黔州全境的结果。 “与我们的功劳相比,你们二宗那点银子,四宗那点帮人的作为,真就不值一提了。而要是你们真觉着我们的作用不大,大可以与换上一换。还有,你们若是想依靠如今的势力对我们用强,我想黔州各地的头人也不会答应,而且今后也不可能再有人如我三宗一般一心一意守着黎平,而不去和中原王朝勾结,引官军入黔了!” 本来有些恼怒的龙天德几人在他最后几句话一说间,又顿住了自己的动作,他们已经听出了话中所藏的深深的威胁之意——三宗会不会早就已经和中原朝廷勾结在了一起,一旦他们真出手,那边就会直接打开门户,放官军入黔? 龙四海呆住了,他没想到三宗居然会亮出这么个杀手锏来。而且对方说的也在理啊,三宗的牺牲不提时大家还不觉着,可一说出来,那就足以让许多人动容了。若是自己不能把水端平了,寒了下面人心,即便这次能把位置交给儿子,下面众人也不会心服,更不会再有人愿意牺牲了来保证黔州对中原的独立性了。 就是龙天豪,此刻也呆住了。以往的他一直都觉着自己真是冤啊,被主宗如此排挤,守在这么个偏僻的所在,还要时刻担心中原官军的威胁。直到现在,听了这话,才猛然反应过来,原来这竟是自己最大的筹码,足以扭转这次纷争成败的最大筹码。 这让他也迅速兴奋起来,对那“常复”是越发看重了。真不愧是常昊之子,果然眼睛够毒,行事够狠。至于龙放,他也看出了这个儿子的一个长处,那就是胆子确实够大! 话说到这儿,龙放终于停嘴,只是直直看向龙四海,似乎是在等着他给出一个说法。不过在稍微冷静下来后,他也只觉心跳一阵加速,却是有些不安了,生怕那些人一个恼怒,真拿自己开刀。 结果龙四海面上却瞧不出半点恼怒的意思来,反而在沉默后,又呵呵笑了起来:“你是天豪的儿子?倒是有些见识啊,这方面就是老夫都忽略了,这些年来对你们三宗的确多有不公啊。天豪,老夫多有疏忽,让你受了委屈,在此跟你赔罪了。” 老人说着,居然郑重起身,稳稳地冲龙天豪行下一礼。这顿时让龙天豪猛一阵的惶恐,赶紧起身回礼,连声不敢:“我三宗既然是龙家一份子,自当以全族大局为重,不敢道什么委屈。” “天豪果然没让我失望啊,如此看来,你的功劳确实都不在其他各宗之下了,至于能力,那也是有目共睹,比之天尧,当也不会查太多,确是这族长之位的有力争夺者。老夫倒真要好生考虑一番,才好有个定论了。”龙四海笑呵呵说着,又突然打了个哈欠,随即苦笑道:“这人一上了年岁,精神就比不了以前了,今日天晚,事情就先商量到这儿,等来日我们再仔细讨论出个结果来。” 说着,他不等别人有什么反应,就已起身,拄着拐杖,在两个儿子的小心搀扶下,步履蹒跚地往外走去。 其他众人都被这一下晃得一怔,一时都没能做出最合适的反应,最后只能目送老人离开。 李凌看着他们父子三人走出厅堂,嘴角又是一翘,很显然这是对方的缓兵之计了,在眼看局势已不在自己掌控之后,龙四海果断借口离开,以求在背后想出合适的应对策略来。这一手也只有他这样声威足够的老人才能使出。 而随着他这正主一走,其他人也纷纷起身散去。龙天德在走前,更是深深望了眼龙放,以及其背后的李凌,在场众人又不是瞎子聋子,如何不知龙放的说辞都是他在背后支招呢? 不过其实大家都一样,谁背后不是有人相助,自然不好指摘什么了。倒是龙放,被这么多人如此重视,更是一阵激动,恨不能再说些什么长长脸,奈何李凌此刻却不再提点,他草包一个,如何又能真说出什么话来呢? 一场突兀的变化打破了龙四海原来的计划,但任谁都没有想到,真正的突变还在后面呢…… 第307章 突变(下) 又是一夜风雪。 如此恶劣的天气,让勋阳城的夜变得愈发宁静,再加上那些各宗各寨的正主都入了城堡,大家就更没有外出的必要,这让整个夜里,城中都看不到半个人影。 同样见不到什么人影的还有龙家堡内,各宗各寨人等都被安排在不同的院落中,又在主宗的眼皮底下,自然不好再作进一步的联络,只能是一个个憋在屋子里,等候着最后时间的到来。 龙天豪这边自然也是一样,他在那场聚会后本来还是挺高兴的,毕竟这回三宗总算有了足以和其他几宗一争的底气,至少族长那边已不能再以功劳不足等理由来把他踢出候选者名单了。 但是,在之后一整日的沉吟下,他又发现其实情况并没有好转多少,自己这边终究没能拉到更多支持。虽然二宗和四宗会随着族长的一番话而势力大减,可这些改变主意的头人们也是不可能选择自己的,毕竟这些人首先要考虑的还是自身利益啊。 所以在这个风雪的夜里龙天豪失眠了,到了四更天时,再按捺不住的他便径直敲响了李凌的房门,想跟他一谈对策。结果“常复”却在门响后便迅速开门,衣衫齐整,竟也没有睡下,似乎就是在等着他上门。 见此,龙天豪也就不再拐弯抹角了,直奔主题道:“常公子,你不是说能助我夺得族长之位吗?可除了前日那番话,你还做了什么,我的处境可不太妙啊!” 李凌笑吟吟地为他倒了一杯水推过去:“龙宗主稍安勿躁,这不还没到答案揭晓的时候吗,我们总有办法帮你的。你可别忘了,咱们还有外援在城外呢。” “你是说那些蛮子?他们在这事上能有什么用处?”龙天豪有些疑惑道,对方要不提,他都忘了还有这一手安排了。 “当然是大有用处了。随着前日那些说法,其实以往的那些功劳都已算不得什么,咱们接下来要计较的该是眼前的功劳。” “眼前的功劳?”龙天豪端杯眯眼,片刻后神色就变了,他已隐隐猜到了李凌的意图,满脸诧异,“你这是想……” 李凌正色点头:“他们的作用就在于此,我在随你进来前就做出了安排,我的人会去和他们联系,天亮前,就是行动之时。” “你……你胆子也太大了,你可知道这勋阳可是我龙家重地,一旦真让那些蛮子攻杀乱来,会造成多大损伤?”龙天豪这下是真有些急了,差点大声吼出这话来。 就如三宗在黎平与各寨生蛮间的关系一样,整个黔州龙家治下的军民与生蛮的关系也颇为紧张。这两者虽然同源,但几十年来互相间的厮杀就没有停止过。龙家固然是稳压如一盘散沙般的生蛮一头,可多年来付出的代价也自不小,有些城镇那也是被生蛮入侵,百姓们更是被杀被抢过的。 只要想想一旦真让他们杀入勋阳的可怕后果,饶是龙天豪都感到了恐惧。而李凌则突然双目紧盯着他问道:“可这与你的三宗又有何干呢?” 龙天豪一怔,还真回不出话来了。是啊,这儿是主宗的地盘,真出了事又与他何干?而且再想想,这些年来自己率三宗子弟在黎平与诸多生蛮寨子周旋,主宗方面又哪曾给过什么帮助?就连每年该上缴的税粮银子,都未曾少收过,然后还只说自己和三宗无功于本族…… 一时间,心中的怨气已经完全压倒了勋阳可能破城的恐惧,让他都觉着破城对自己来说未必是坏事了。而李凌更是趁机道:“只要到时候宗主你能及时率三宗兵马平定乱局,功劳自然在你,任谁也挑不出错来。而且,说不定这一乱之下,一些你的竞争对手也将丧命,更是一箭双雕的好事。” 龙天豪的神色又是快速转变,而后定定看着李凌:“原来你的计划就在于此?所以你此刻才没有睡下,就等着乱子出现了?” 李凌嘴角一翘,却没答他的话:“天快要亮了,我想这一变也即将开始!” 话音未落,当当的钟声却在这个寂静的凌晨突然而起,在彻底敲碎这片宁静的同时,也让李凌神色一变,这是生蛮的动向被人捕捉到,城中兵马已及时调动应对了吗? 但随即,他又察觉到不对来,这钟声居然是起自于堡垒内部,离着他们这边的院子还很是不远呢。这显然是不可能的,那些蛮人又怎可能越过前方的城池,而被这里头的人察觉行踪呢。 而龙天豪则是轻轻一叹:“我龙家祭祖选新族长的时候到了,这回的乱子恐怕要比你所想的更大。”事到如今,他真就感到一阵恐慌,这回的事情真就太大了,大到他都不敢向族人揭发“常复的阴谋”! 因为就在这钟声响起后,各院落人等都迅速动了起来,他们也都穿戴整齐,和龙天豪二人一样出了院门。显然这里所有人,除了李凌之外都知道本族规矩,这些要紧人物都将在天亮之前赶到龙家祖祠前,先行祭祖大事,然后再回到主厅定下新一任的族长人选。 而在听了龙天豪的解释后,李凌便是一愣,本以为此时蛮人突袭可以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可现在看来却是极其困难了,因为同一时间里,堡垒之外的整座勋阳城也鲜活热闹起来,寻常百姓或许不出门,但那些各宗人马,也正出门朝着城堡而来,这等大事他们自然也是要参加的。 出门看时,整个城堡内外皆已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一支支由火把组成的队伍,如火龙般直朝着这边而来。 李凌满是错愕地看着眼前一切,张嘴半晌都说不出话来。自己还是吃亏在对龙家的习俗所知不多啊,而那莫离居然也没提醒自己一声,莫不是他……一个念头如闪电般从他心中一划而过,脸色已变得愈发凝重。 而当李凌快速四下张望,想要找到莫离时,却赫然发现这个之前与自己形影不离的家伙竟不知所踪了。 不过龙天豪此刻却显然没有再去在意这些东西了,只是盯着李凌道:“事情还能挽回吗?” “怕是来不及了,我们只能祈祷那些蛮人没蠢到家,在发现城中如此变故后,停止既定计划。” 两人说话间,龙天翔又笑呵呵地跑了过来:“你们也太慢了些,快些随我去祠堂,阿爸已经带人过去了。现在只有你们三宗,还有二宗他们没动静了。” “好,你去二宗那边催一下,我们这就过去。”龙天豪见此只能答应一声,带着满心忐忑,和同样脸色凝重的李凌一道出门,同行的自然还有一脸疑惑的龙放和刀南星了。 不过这时他已经顾不上跟自己的儿子和亲信说明内情,只是随口道了句:“到时注意安全!”便匆匆往前,踏着快要没过脚掌的积雪穿过院落,再沿着长长的走道出院门,过长街,往那边尽头的最恢宏气派的建筑而去。 受汉人文化的影响,龙家如今也对祖宗祭祀极其看重,不过他们的风俗却和汉人又有所不同,定下的祭祖时间却是腊月十二的今日,这也正是让李凌猝不及防的一变。 当他们一行终于赶到祠堂时,数百龙家要人已悉数进入大门,他们排着齐整的队伍,神色肃穆地按照身份高低站在宽广的广场上,而最前头的,正是老态龙钟的族长龙四海。 此时,穿着厚厚衣袄的他显得有些臃肿,但说话的中气却依然十足:“各宗人等可都到齐了吗?” “阿爸,只有二宗几人未到,不过天翔已经过去催了。”龙天尧忙回了一句,同时目光又朝远方张望,盼望着他们赶紧出现。 “吉时将到,不能再等了,不然祖宗会怪罪我们怠慢的。”龙四海在稍微等了片刻后,一脸不满地说了一句,转身便要上阶梯,入正前方的大殿。 一旁的龙天尧却有些为难:“阿爸,天翔可还在那边呢……” “管不了他了,他总是这样想着面面俱到,谁也不得罪,如此怎能成事?”不知是不是因为心情不好的缘故,老人对自己儿子都带上了一些不满,当即用拐杖在地上一顿,转身便往上走去。 而他这一动,自然就带得下方那几百龙家子弟也朝前走去,一时间,整个祠堂内的气氛变得越发庄严肃穆,所有人都跟在前面那人的身后,迈着几乎同样频率的步伐,朝着那供奉着龙家先祖的大殿而去。 而就在这时,祠堂外的长街上,几人如飞般奔驰而来,当先一人正是身体痴肥的龙天翔。不过此时的他却叫人完全看不出胖子该有的笨拙,真就如在天上飞翔的龙一般,以最快的速度冲进了祠堂,然后冲着已经听到声响,好奇回头的众人大声叫道:“慢着!阿爸,出事了,出大事了……二宗,二宗的龙天德和他带来的几名部下竟全被人杀死在了自己院中……”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所有人都齐齐怔住,就是李凌,都是一脸的惊诧。 什么是突变,这才是真正的突变了! 第308章 惊变(上) 大敞的院门让来到跨院前的众人都能清晰看到院内血腥而狼藉的场面,数具尸体横倒在雪地里,干涸结冰的血迹则把本该洁白的积雪染作了一片黑红。 只看这些人的装束便可知他们是这院子里负责服侍二宗几人的仆从了,就跟李凌那边服侍他们起居吃住的人一般。而现在,这些个地位低下的奴仆却全数被杀,跑得最快的那个,依然离院门尚有数丈之遥,看样子是恐慌到了极点。 不过这时闻讯而来的这许多人却没有太过注意这等小人物的死状,而是拥挤着直闯入院落,冲到了后边那几间同样大开了门户的卧室前,然后就瞧见了更触目惊心的场面—— 四名跟着龙天德进入城堡的护卫手下有三人仰面死在房中,他们的咽喉被人割开,鲜血喷溅出来,洒得到处都是;而最后一人则更是被一把利剑钉在了墙上,那剑有半把透体入墙,使得他死得极其痛苦,身体完全扭曲,手里的兵器却只出了一半,就已连鞘落地,就在他尸体的下方。 至于最中间那屋子里的龙天德,死得却是最凄惨的那一个,因为他已身首异处,脑袋不翼而飞,无头的尸身栽倒在桌旁。也正因如此,所以这房中的出血量也是最多的,几乎把前后左右的墙壁都给喷染上了血迹。 饶是这些龙家人等都有了一定准备,他们个个都算是经历过诸多风浪之人,此刻见到如此凄惨的画面,还是不断有人惊呼出声,龙天豪更是脸色阵阵发白,身子都在颤抖了。 正观察着四周情况的李凌见此一开始以为他这是因为愤怒,随即又明白过来,他这反应是出于后怕啊。很显然,龙天德及随行四人论武力远在他们五人之上,所以若此番杀局是冲了他们三宗而来,恐怕他们只会死得更快! 这一认识让李凌都不禁猛吸了一口凉气,自己还是过于大意了,完全没防着会有如此一变啊。 “怎会如此?”终于有人怒喝出声,里头既有愤怒,可更多的却是惊慌,显然他们也都想到了这一可能。 也是直到这时,腿脚最不利索的龙四海才姗姗来迟,由儿子龙天尧搀扶着,缓步进入院中,看到这一幕时,老人的脸色也为之一变,本来昏沉的老眼中立刻有精芒透出,如闪电般迅速朝着左右众人看去,想要捕捉什么,但除了那些人眼中的恐慌和愤怒,却再看不出什么来了。 要不是龙天翔大声道出是龙天德一行遇害出事,龙四海都要强行继续进行此次祭祖事宜了。因为若是死了其他小人物,哪怕是某寨头人,在他眼里都没有族中大事要紧,但现在是二宗几人,尤其是族长竞争者之一的龙天德被杀,他却不能不顾了。 这才有了眼前这一幕,所有人都匆匆赶了过来,瞧见了这血腥可怖的一幕。而在面对众人明显针对他们的喝问时,龙四海倒是依旧保持着镇定,只是看向已经一头汗水的龙天翔:“这是怎么回事?” “阿爸……我……我也不知道啊……”龙天翔此时完全是一副手无措的模样,不断有热汗从额头冒出,流淌下来,把他的前襟都给浸湿了一块,口中则是结巴道,“就……就在刚才,眼见他们不曾出来,我就去敲门。结果门一推就开,然后我就看到有人死在了里边。再进去……就,就看到了他们也都被杀了……” “族长,这儿可是你们主宗的地盘,此处更是在龙家堡垒之内,可人却被杀死在这儿,还请你给我们一个说法。”终于,有个依附于龙家的寨子头人大声喝了一句。 有第一人开口,便引得其他人也同时跟进:“不错,族长,这儿可是你们的地盘,难道是你们要杀我们这些人吗?” 或许龙四海在这些族人中拥有着绝对的威信,平日里也能做到说一不二,但他却远没有达到中原君主那般生杀予夺的大权。在自身安危受到严重威胁的当口,这些下面的头人们再顾不上什么上下尊卑了,大声的质问怀疑响作一片,大多数人更是握紧了把柄,似乎只要有什么异动,他们就会出手。 面对如此汹涌的群情,龙四海的老脸愈发阴沉,但他还是按下心中怒火,大声喝道:“你们都清醒点,这分明就是有人在嫁祸我主宗,是凶手想要分化我们龙家!若真是我要杀人,完全不必闹出这么大动静来,而且之前几日也有的是机会把你们一一杀死,何必等到这个节骨眼上?” 他这番话倒是颇为在理,果然就让众人的叫喊声为之一停,不过也就如此而已了,大家心中提防与疑虑却远没有消散。龙四海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又赶紧看向另一边四宗几人:“龙天彪,这一段你可是与龙天德争得不可开交,他更是靠着手中丰厚的银两对你紧追不舍,莫不是这是你派人做下的?” 老奸巨猾的龙四海一下就想到了对策,如何把自家摘出去,当然就是给大家另树起一块靶子来啊。而就目前来看,与二宗一直争夺各方支持,却又无法将之甩开的四宗很容易就被冠上凶手的名号了。 龙天彪这边明显是错愕了一下,但随即就有人大声叫起了屈来:“族长你这可太冤枉咱们了。之前我们确实与二宗多有摩擦,但那都是前些日子的事情。就在前两日你不是说过这些手段都没用吗,如此我四宗与二宗暂时也没有如此激烈的冲突了。” 这话倒真就让龙四海为之一愣,确实,就在前日,自己曾明确表示过二宗四宗借助自身优势的做法不合规则,接下来要重新来过。如此一来,就无法以竞争的名义先把罪名加到四宗身上了。 龙天彪这时已立刻回击:“族长,我等各宗各寨到底安顿在哪儿可都是由你们主宗定下的,所以真要论动手杀人,你们的人才更方便啊。” 这话立刻引得旁人的一阵附和:“就是,族长,此事只有你们最清楚,一定是你们主宗所为。” 这些人在惊乱中早没了规矩,不断大声叫嚷着,纷纷向龙四海发难,虽然之后龙天尧和龙天翔纷纷出声为自家辩护,但话语实在有些苍白。 龙天豪此时也已心生怯意,身边没有护卫守着,又不知凶手到底是谁,让他太没有安全感了,这让他有了就此离开的念头,便看了眼李凌和刀南星:“我们现在先离开,到时再说。” 他话一出口,却发现李凌正目带疑色地不断在左右四方扫视着,脸色也是极其凝重,这让他大为好奇,便问道:“怎么,你瞧出什么来了吗?” 李凌轻声说道:“此事确实挺奇怪的,宗主你看这院子四周雪地,没有半个脚印,只有正对了院门的这一片,是被我们踩踏得一片混乱。” 龙天豪在有些心慌意乱间一时还真没抓住这话的重点:“那又如何?你是说凶手进来的脚步被我们踩掉了?这不是很正常吗?” 别说在西南这边了,就是中原地区,真出了这么大一场凶杀案,乱糟糟来这许多人看个究竟,现场也必然会被破坏得惨不忍睹。毕竟,如今可不同于几百年后,此时可没有保护现场环境一说。 李凌却依旧保持着自己的思路,目光再度扫过四周,小声道:“我并不是想借此找到凶手,我是说,这事不合常理啊!凶手要在夜间进入此地势必需要翻墙,而以这院子四周院墙高低来看,左右是最合适的翻墙点,另外,即便他们真从前方翻入,也不该从最高的院门处翻过来,而该选择稍微靠边的那两点上。可你看看,那两边的积雪,还是完整的,并无半点脚印!” 龙天豪顺着他的目光四下张望,也终于明白了过来:“你的意思是?” “要么就是他们叫门进入的院子,不过照道理半夜叫门可没那么容易,龙天德他们也必然有所提防。而且,你看他们各自死在屋中,也不像是出门迎客的样子,那唯一的解释就只有——”说着,李凌又是一顿,“凶手是从他们绝想不到的地方进入院子,这才能偷袭得手,连杀多人,都未发出太多动静,从而掩人耳目。” 龙天豪这时也终于明白了过来:“你是说,这院子里有暗道?”本来有一瞬,他都要以为这是“常复”手下的浑天军残余所为了,但现在却又改变了想法,毕竟要真如其所言,就一定只能是主宗内部之人。 而在见到李凌郑重点头后,龙天豪便毫不犹豫地大声叫道:“这里可能有密道直通外边,大家找一找。” 还在和龙四海他们争吵不休的众人一听这话,全都一个激灵,继而便分出一部分人手,果断就在这院子四处翻找起来。而龙四海等人,此刻却也不好阻挠,不然就显得他们是心虚想要掩盖真相了。 而就在这一找间,几声惊呼就从柴房和其中一间凶案现场响起:“这儿有地道……” 第309章 惊变(中) 柴房内,被推倒的柴垛下,赫然便是一个直通下方的地道; 另一头的厢房内,随着一张木架被人挪开,藏在其后的一道暗门也完全暴露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这两条暗道其实都不长,出口落在院子外不远一座不起眼的小树林中。但这已经足够了,当有人通过暗道出现在那儿后,所有人都已经想通了一个道理:行凶者必然是对这堡垒内的每一座建筑都了如指掌的人,所以才能如此悄无声息进入院中,轻易刺杀数人。 而在所有人看来,符合这一推论的,就只有这座龙家堡的主人,主宗的一干人等了。霎时间,无数双满是猜疑的目光就全部落在了龙四海等人身上,这回他们是真不再把族长的威望当回事了,心中只有后怕和愤怒。 终于,有人忍不住叫道:“族长,你这是什么意思?倘若你不想让位,我等自然一切听从号令,哪怕你想扶保你们主宗的人做这族长之位,也大可以直说,又何必如此阴险狠辣,想把我等全部诛杀呢?” “老夫从无此意,这都是有人借机生事,是有人……”龙四海这下是真有些慌了,连忙作着解释,但他说的那些话此时却有些苍白无力,毕竟事实胜于雄辩啊,一切证据都已经摆在大家眼前了。 龙天彪更是趁机大喝道:“族长,那你说,如今堡中除了你们的人,还有谁能如此轻易做到一切,还有谁能清楚知道这些暗道的存在?” “就是老夫都不知道此地还有如此地道可通外边,这……这都是天翔在平日里做下的安排。天翔,你来给大家一个交代,要是不能让大家满意,我也无法偏私护着你了。”到了这时,龙四海已顾不上父子之情,当即就把自己的儿子龙天翔给推了出去顶罪。 主宗众人这下也都呆住了,龙天翔虽然不像龙天尧那样是本宗公推的宗主,是主宗寄以厚望,想着能继续占领一族之长之位的主心骨,但他的出身和以往立下的功劳苦劳,也足以让不少人对他多有好感。此时把他推出去牺牲掉,实在叫人一时无法接受啊。 也只有极少数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家伙才能明白族长这么做的苦心,现在为安众心,也只能把这么个重要人物推出去顶罪了。而除他之外,就只有龙四海和龙天尧承担责任才能平息众人怀疑,但这显然更叫人难以接受。 而龙天翔此时整个人都懵了,豆大的汗珠不断从肥胖的脸上滚落,身子又随之轻轻颤抖起来,口中则艰难道:“阿爸,各位,我……我……” 龙天彪却是抓住机会喝道:“你还想狡辩吗?既然这些院落是你负责建造,我们也是你安排着各自入住,自然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你想要杀人不是轻而易举?” 另一边的龙天豪见自己的族中好友被人如此质疑,赶紧出言相帮:“话不是这么说的,天翔为人向来厚道,岂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来?而且大家都知道这一切与他相关,他会蠢到这么做,把自己陷于所有人的怀疑中吗?” “那可说不准,说不定他就是抓住了你这一想法呢?还有,或许他压根就是受人之命才这么做的!”龙天彪说着,又把矛头猛然对准了龙四海,也引得其他人再度把怀疑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 龙天尧见状,赶紧又出口否认:“断没有这样的事情,阿爸和我虽然也想夺得族长之位,但从未有过对你们各宗不利的心思,因为杀了你们根本就不解决问题,只会使我龙家内部各宗生出仇恨来,这是我们最不愿看到的。” 李凌一听这话,心中也是猛然一动,是啊,龙天德之死看着好像是为这次族长之位的争夺去了个竞争者,可实际上,这完全不解决问题,反而只会把事情变得越发混乱。 死一个龙天德根本不伤二宗根基,只会让他们同仇敌忾,使这回的族长大选变成一场龙家内部的自相残杀! 李凌本来自己就曾打过这个主意,奈何他手下能动用的人手实在不足,这才最后打消了念头。可眼下这一出……莫非是消失了的莫离所为,是他背后的那股势力终于决定要浮出水面,所以出手了吗? 可是,他们又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 龙家堡可比外间城内的防御更为严密,这里的人都是龙家自己人,哪怕强如天网莫离,也不至于能早早就把属于自己的手下安排在此吧?要是他真能做到,这些年也不至于如此落魄悲催了。 可是除此之外,又实在叫人想不出个更好的答案来了,李凌苦思良久,依旧是没个确切答案。查案什么的终究不是他的强项,现在线索又少,怎可能轻易找出此事的真凶呢。 而其他人就更不可能去留心这些了,龙天彪又是一哼:“反正在我看来,这一切都与主宗脱不了干系。既如此,那就不能在此久留,我们走!”说着,便带着自己的几个随从转头要走。 龙四海一见,心中更是急躁,这人要一走,自己可就更说不清了。可还没等他拿定主意怎么阻拦四宗的人呢,一旁的其他各寨头人也纷纷叫嚷了起来:“我们也要离开这儿,不然谁也不知会是个什么下场……” 就连龙天豪,这回也没有再为自己的好友说话,当即冲李凌几人一点头:“我们也先离开这儿,不,先出城去……”只有回到自己军中,才能确保真正的安全。而且,他又忽地想到一点,这或许是彻底搅乱城中局面,然后让那些蛮人帮着自己夺取族长之位的绝佳机会。 这时龙四海作为族长的威信已荡然无存,随着连声喊叫,所有人都已转身出了院子,又沿着街道直奔堡门而去。主宗那些人想作阻拦,却又不敢,所有人都拿请示的目光看向他们父子几个,可龙四海也好,龙天尧也罢,这时都是一脸的茫然,显然也无法下这个决心啊。 最后,龙四海的目光又落到了还在发愣的龙天翔的身上:“天翔……” 龙天翔猛然一震,这才有些怯懦地抬头和自己父亲对了一眼,很快目光又垂了下去:“阿……阿爸……”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是早让你多派人手,以防出什么乱子吗,怎么让事情变得如此一发不可收拾了。这回要是不能把事情圆满解决了,你就不必留在家里了。”龙四海这话极其冷酷无情,让龙天翔的脸色也变得愈发苍白,一时间却又做不得声,看着实在可怜。 但无论是龙天尧,还是其他龙家主宗之人,此刻都没有站出来为龙天翔说话求情的意思,因为他们都已经习惯了,习惯了龙四海对这个儿子的苛刻,也习惯了龙天翔的手足无措,以及眼下这般卑微无奈的反应。 而在看到他这般模样后,龙四海更是越发来气,突然伸手啪一下狠狠甩了龙天翔一记耳光:“你还不去把事情办好了?” 被打了一个趔趄的龙天翔这才醒转过来,赶紧低头答应一声,然后匆匆离开。而此时的龙四海又是一哼:“废物,老夫一世英雄,怎么就生出这么个废物来!人没用,连点我龙家子孙该有的乞丐都没有,十足的废物!” “阿爸,天翔他一直都是这样,你就不要生气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安抚众心,他们这一出去,只怕今年的事情真不好办了。”龙天尧随口说着,又把话题绕回到了眼下的难处。 “那就索性再等明年,老夫虽老,但撑个一两年还是不成问题的。接下来就看你如何把握了,趁着二宗群龙无首,你要做的就是争取到他们的支持。”说到这儿,老人突然一笑,“如此看来,这未必就是一桩坏事,至少让我们多了几分把握。走,咱们这也出去,先安抚人心……” 他话音刚落,阵阵杀声如浪潮般从远处席卷而来,一开始还有些模糊,但转眼间,杀声便隆隆靠近,竟似是有兵马从城外直杀而入,一路朝着城堡这边奔杀了过来。 这让龙四海父子再度一怔,与此同时,前方城墙上,也有人大声惊呼起来:“族长,有军队……有军队从东边杀入,沿着长街杀过来了……” “什么?!”龙四海的身子猛然一晃,却被龙天尧急忙搀住,他只觉一阵心促气短,不过脑子还算清醒,当即说道:“是……是二宗的人杀进城来了。他们怎么敢……他们怎么会……” 怎么敢是指二宗居然竟敢冲击勋阳,但想到龙天德之死,他就觉着又能接受了。但随即,龙四海又想到了一点,明明他们也才刚知道龙天德之死,身在勋阳城外的二宗那些人又是怎么如此及时知道这一噩耗的?所以才有了后一句的怎么会。 但是,此刻的他显然已经不可能再作追究了,因为乱子已起,而随着二宗兵马突然杀入城中,恐怕就连其他分立勋阳城外的各宗兵马也要跟着动起来了! 第310章 惊变(下) 当龙天德的脑袋突然出现在龙天霸的面前时,他首先以为自己这是在做一个荒诞到了极点的噩梦。自己兄长明明是去勋阳城里争夺族长之位,就算大事不成,也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啊…… 直到他触摸到兄长的头颅,感受到那冰冷的触感,也听到了周围众人的怒吼,龙天霸才确认这竟是真的。怒吼也随即从他口中喷出:“什么人把阿兄的首级送来的?” 结果却没人能给出答案,因为现在天色才有些见亮,然后这头颅却是被个黑影直接投到辕门前,等将士们反应过来查看时,那人早已不见踪迹。但有一点大家都是可以确信了,那就是他们的宗主龙天德被杀死在了勋阳城中,连脑袋都被砍下送了回来。 龙天德是二宗之主,深得所有龙家子弟的拥戴和信任,现在他居然被人这么糊里糊涂地杀死,众人心中的怒火顿时就被点燃。尤其是龙天霸,他本来就是个急性子的人,现在怒火上涌更是再无半点冷静可能,立刻一声怒吼,便下令点兵攻城。 与城中那些人交涉,让他们绑出凶手来,这些念头却是半点都没有在他脑中闪过。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杀进勋阳,把那些害死自己兄长的家伙全数斩杀,一个不留! 作为如今整支军队的主将的龙天霸已经失控,其他人也是悲愤交加,自然再无犹豫,趁着勋阳城东门开启的机会,几千二宗兵马就如潮水般直冲出营,杀进了全无防备的东门。 勋阳城的守军自然是远在二宗这点兵马之上的,就是安排在东门一带的兵马不算少。但奈何他们真是做梦都未曾想过会有这么一场变故,一直以来都老实听话,只在城外军营守候的二宗人马在他们眼里就是自己的同族同袍了,又怎么可能真时刻提防呢? 再加上眼下又是天刚亮不久,日夜两班守军正忙着交接防务呢,自然更是漏洞百出,刚刚开启的城门,就这么被汹涌杀入的二宗兵马一冲便破,大刀长矛的不断挥舞起落,顿时就杀翻了一批受惊后还在茫然中的守军。 等一名军官终于惊醒过来,大声喝叫着让人赶紧关闭城门,并派人给城内各处报信时,一切都已经太晚了。近千军士已杀到城内,当先的龙天霸更是挥舞着手中巨斧直取这名军官。 这等寻常军官又怎抵得过盛怒之下的龙天霸,只一个照面,就被他一斧子劈成两截。而他这一死,更是让剩下那些守军军心崩溃,惨叫声中纷纷扭头逃命,把整座东门都给让了出去。 在顺利拿下东门后,龙天霸这边也没任何的耽搁,继续挥兵顺着长街直朝前方杀去。作为龙家人,他当然知道此刻那些重要人物身在何处,所以都不带思索的,就已直杀向北边的龙家堡垒。 一路之上无论是逃命的守军,还是恐慌的百姓,只要是遇上的,就全被早被怒火冲昏了头脑的二宗军马杀了个干净。一时间里,勋阳城中惨叫声响成一片,无数尸体倒卧于街,其他人则只恨爹娘给自己少生了两条腿,全都跟受了惊的兔子般四散逃命,顺带着也把闻讯前来的几支军队队形都给冲了个七零八落。 这些闻讯而动的军队也只是平日维持城中秩序的巡兵而已,无论军容还是杀气都不足以弹压这些慌不择路只顾逃命的百姓,反倒自身队形变得一片乱。然后只过不多久,一支人数比他们更多的军队就杀气腾腾地扑杀过来,只一个照面,这些巡兵队伍就被彻底吞没,有人脱逃,更多的人却被砍翻后倒在血泊中,最后被二宗的复仇大军踩踏着尸体而过。 这势如破竹的冲击直到杀到城池中央那条十字街头时,才被左右而来的两支主宗精兵给挡住了去路。 龙家主宗的两名将领才刚大声呵斥询问龙天霸为何造反呢,人就已完全不管不顾地如旋风般直冲上来。他不愧是龙家少有的猛将,这柄六十多斤宣花大斧在他手中挥舞如车轮,每一下劈斩出去都有着斩金裂石的力量,再加上他完全是一副拼命的架势,顿时就把这两将给彻底吓住。 只招架不到两合,两将也是一死一伤,顺带着让他们带出来的兵马也陷入混乱,被同样杀红眼的二宗兵马冲破阵势,再度如浪潮般涌杀向前方堡垒。 而此刻的勋阳,早已经因为这等大变而乱成了一锅粥,军卒们在四下奔走,百姓则在四下奔逃,虽然也有人极力吼叫着,想要控制场面,但效果却极其有限。 登到堡垒高墙之上向下眺望的龙四海入眼的就是这一幅糟乱到了极点的场面,直把老人看得目瞪口呆,随后便是身躯剧震,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阿爸……”龙天尧这时也是一脸的恐慌,他是真没想到本来秩序井然的龙家重城主城会在短短片刻间乱成这般模样啊。虽然他也已经在第一时间派遣手下得用之人去各处组织人手平乱了,但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此刻不光是那支由东门直杀而来的军马依旧在不断靠近,城中别处也是大乱不休,甚至有十多处建筑已然起火,这火势还在不断蔓延,情况已彻底不受控制了。 是的,这座看似固若金汤的城池,事实上却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当大乱一起,居然连一套应急的方案都拿不出来,所有人都只是跟没头苍蝇般四处乱跑,无论士兵还是百姓,都已经不再受人控制了。 “这就是多年承平,没有半点忧患意识所带来的严重后果。正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李凌这时已经出了堡垒,并迅速和杨家兄弟、李莫云汇合在了一处,身边还有龙天豪、龙修父子,以及三宗几百护卫,至少自保是不成问题的。所以他才能跟没事人般做着如此感慨。 龙家父子二人这时候却因为受到大变的冲击而依然有些迟钝。因为在他们心目中,勋阳城是绝对安全的所在,是绝不可能被敌人轻易攻破的,哪怕朝廷真起大兵杀来,这儿也应该能守上几月才是。 可眼下的事实,却彻底打破了他们的认知,这一切可实在太冲击他们的三观了,饶是龙天豪,短时间里也无法恢复正常。 “龙宗主,现在还是赶紧退出城去吧,不然我们也要受到连累波及了。” 龙天豪身子一震,这才道:“不错,走,我们先出城,回军营。不过龙家堡那边……” “那儿应该能守得住,那边的兵马本就不少,又有了一段时间的缓冲。”李凌说着回头,看了眼已被拉开距离的堡垒,他发现那儿的大门早已关紧,城头之上更是布满了兵马和武器,只要这支叛军真敢发起攻击,就势必会遭受迎面痛击。 不过无论如何这回龙家的损失却已大到没边儿了,因为战斗的双方都是龙家的人马,这座主城更是因此大乱,他们的元气必然大伤。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结果倒是正合了李凌之前来此的打算,他所以做这么多,还不就是想要削弱龙家势力,让黔州乱起来。 可现在,当事情真这么发生时,他却没有如愿以偿的高兴,反而感到了阵阵的不安——一种所有一切都不在自己掌握,满满的阴谋即将得逞的味道已经弥漫在了整座城池的上空。这让他生出了即刻远离此处的想法,当下里,在跟着龙家的队伍往前又走出一程后,他足下就是一顿,同时也给李莫云三人打了眼色,他们也赶紧停步。 而此时的龙家父子却因为心事重重而未曾察觉他们的滞后,其他龙家子弟兵更是不去理会这几个外人,继续赶着路,很快,双方间就拉开了距离。 “公子,你这是想与他们分开走吗?”杨晨一面观察着周围情况,一面问道。 李凌点头:“事到如今,咱们也该离开黔州,前往滇南了。” “啊?”杨震一惊,忍不住道,“可咱们还什么都没做成呢,咱们的目的……” “我们的目的不是已经达到了吗?”李凌的目光随意扫过一圈,周围皆是乱作一团的兵卒百姓,还有人在趁火打劫,或抢掠,或纵火,这座城池已经彻底陷入了混乱,“我们做这一切不就是想让龙家生出乱子,现在已经如愿了。” 杨震这才明白过来,轻轻点头:“这倒是,可总叫人觉着怪怪的。” “是很奇怪,因为这一切都不是我们一手推动,我们也没这个本事让龙家内部突然就刀兵相向,这其中定然还有其他人在筹谋算计,比如……莫离!” “他……他不是与我们一起的吗?”就是李莫云都有些跟不上节奏而惊讶问话了。 李凌摇头:“我们还是错估了他的心思与身份,恐怕早在一开始我们就被他利用了。先不说这些,出城远离这是非之地才是关键。” 几人脸色愈发凝重,当下点头紧护在李凌左右,一个转身,已拐入另一条巷子,朝着别处而去。 第311章 天降之敌(上) 勋阳城内已是彻底乱了,不光是东门那边二宗的强势攻入,其他各个方向的龙家各宗各寨的人马此时也已经有部分开始发兵想要入城。 这倒不是他们也生出了趁火打劫的念头,而是这些人也担心各自宗主头人的安危啊,眼看着城中杀声不断,都不知内里到底出了什么变故,换谁也无法心安啊,所以他们便迅速抽调兵马,试图入城。 而城中守军自然不可能再轻易放这些不知是敌是友的兵马进城了,纷纷关闭城门,试图死守,同时也不断派人往后请示族长什么的。这也正是二宗那边几千人能如此顺利就直杀到龙家堡前的重要原因,因为城中多半兵力已被拖在各城门要紧处了。 也正因如此,李凌他们一行在城中穿梭着倒是颇为顺当,虽然一路上也遇上了几伙心怀不良,想要趁乱劫掠的家伙,但有杨家兄弟头前开路,自然是无惊无险,几场战斗都是旋起旋灭,连他们前进的脚步都未能拖住多久,便让他们快速来到了前方一座颇显破败,却也同样紧闭的小小的城门前。 偌大一座勋阳城,自然不可能只有区区三座城门,这边的西南角上,便有着一座平日只有少数车队进出的角门。这还是李凌刻意打听到的,他既然有心在此城中搅风搅雨,自然也要为退路做个打算了,而这座一般不被人重视的小门就成了他优先选定的出城目标。 “这门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看这周围都没见什么民居嘛。”杨震好奇地四下打量着,这边看着实在僻静,就连逃命的百姓都瞧不见半个了。 “这门知道的本就不多,因为只有夜间凌晨才会开启,是用来走粪车的。”李凌笑了下道。这么大座城池,有着十万军民,又没有后世那等配套设施,所以这等日常安排就成了必不可少的一环了。 几人面色略有怪异,但到底没有多说什么,现在保命才是关键,其他都是浮云,所以二话不说就直朝前而去。不过杨晨还是好奇问道:“公子,你这是怎么知道的有此一门?” “是我从龙天翔那儿打听到的,当时莫离也在,我想他很可能已经从此处出城了。”李凌随口回答着,不过心里犹有疑问,他实在有些想不明白这莫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和这次的龙家剧变又有着多深的牵涉,最关键的是,他到底隐瞒了多少真相…… 不过这一切现在是必然无解了,反正黔州乱了,他就达到目的,先走为上。 心思转动间,李凌一行已来到了小门前,才刚想着如何出门呢,随着一阵梆子响,呼啦一下,十多名持刀举矛的兵卒就从左右把他们围了起来:“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擅闯城门!” 想不到这边居然还有守卫,而且还算好了路径,直接就将他们几个全部围了起来,这还真杀了他们个措手不及,让李凌也是一怔。但旋即,他又恢复了镇定,笑道:“我们是你们龙家的客人,如今城中大乱,只想着离开,还望各位行个方便。” “不成,我们守门有责,任谁也不得出去。还有,你们行迹鬼祟,必须拿下。要是不作抵抗,我们也不会攻击,若不然……”为首的军官说着,已陡然抬手,其他兵卒再度举着兵器逼近过来,似乎只要他们不肯受缚,那就要全力攻杀了。 杨晨和自己弟弟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才把手中刀随意扔到了地上,高举着双手:“好吧,既然如此,我们随你们便是!” 杨震也跟着一起把兵器一丢,完全不见了以往的剽悍劲儿,这让李莫云一阵不解,手中兵器却不肯放弃,还大声喝了句:“你们……”话才出口,他就被身旁的李凌拉了下衣服,并冲他微一颔首。 李莫云对李凌还是相当信服的,见此也不再多作挣扎,便也把手中棍子一丢,只是眼中,依旧带着浓浓的疑虑和愤然,他总觉着几人联手是可以与这十几个官兵一斗的。 见他们三个乖乖弃械,这些兵卒也算松了口气,随着那武官一摆手,便有人上前欲拿绳索捆绑他们。而高举着双手的杨晨却上前两步,一副气恼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我们已经放弃抵抗了,还有,我们确实是你们族长请来的客人,你们竟敢如此慢待吗?” “非常之时,必须谨慎对待。你若真是客人,到时我自会跟你赔罪!”那军官也是个聪明人,当即一面说话,一面上前一步,示意他们不要再作反抗。 而就在他这一步跨上,离着杨晨只有五六步距离时,本来看着已经束手就擒的他突然就动了——也未见他如何作势屈膝,身子竟突然凌空跃起,就在其他人一怔间,他手呼的一挥,一道寒芒已如闪电般直飞而出。 对面的军官本身武艺就是平平,再加上全无防备,当寒芒临身时,只来得及发出半声惊叫,便又即刻化为惨叫,寒芒贯体,身子便直挺挺倒了下去。 早与兄长合作无间的杨震这时的动作比他更快,更猛,就在杨晨跃起的同时,他也动了,身子快速前掠,同时足尖又是一挑,那口钢刀在眨眼间重新落回他手上,又跟着他前冲的势头快速向前不断闪烁掠过。 嗤嗤的破空声连带着惨叫不断在那些兵丁中间响起,当杨震从这些人的围困中一冲而过时,五名兵卒已捂着自己的咽喉,发着嘶嘶的惨哼而倒了下去。 另一边的杨晨动作倒是比不了自己弟弟,可他的势头也自不弱,身在半空,又是数道寒芒飞出,射倒两人。其他人先是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一阵尖叫后,便四散而逃。 这些兵卒看着挺唬人,可其实也比那些寻常百姓好不到哪儿去。看到对方如此凶狠,而自家首领已被杀后,他们再没有了斗志,只顾着逃命了。 当杨家兄弟突然而起间,李莫云先是一呆,继而才反应过来。不过他却没有跟着一道动手,而是很清醒地守在李凌身前,生怕他受到攻击。不过这些兵卒此刻都已破胆,又怎敢再对这几个杀神出手呢,连靠近都做不出来,自然毫无威胁。 李凌看着杨家兄弟一出手就轻易瓦解了这场危机,也不禁笑着点头,这二人的本事果然了得,怪不得会被吕振安排给自己了。 这也是杨震二人第一次在李凌跟前真正展现自己的本事,之前路上杀狼什么的,只能算是小试牛刀,根本施展不出手段来。但这刻,在转眼间兔起鹘落地解决十多人的包围,才见功夫。 要不是知道耽搁不得,杨震都有心继续追过去把剩下那些家伙全部解决了。 “走吧,那边的城门不大,我们几个应该可以轻易开启,出了这勋阳城,我们就往山林深处走,如此可保无虞。”李凌依然保持着绝对冷静,当即发号施令道。 三人各自点头,继续护着他向前,正式来到那紧锁的小门前。这扇城门看着也就比寻常大户人家的宅院大门大一些了,只够一辆马车进出的,而锁门用的也只是最普通的城门栓杠,虽然那杠子看着足有人腰粗细,必然份量十足。 但这显然难不倒面前三人,李莫云更是有着一身神力,见此都不用人招呼的,就果断上前,微微一个蹲身,看准了方向又是一顶后,本该要由四五人一同用力才能挪动搬下的门闩就被他顶离了榫头处,然后两手快速一抬,一抱,那粗大的木杠就被他抱在怀里,步子往后一退,已把门闩挪到了外间。 直到砰的一声响起,门闩落地,杨家兄弟才恢复镇定,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眼,忍不住赞了声:“好气力!”说实在的,这一路同行,李莫云还真没展露出太强的实力呢,在他们看来这位只是因为得李凌信任才一路伴行,真出了事未必有太多作用呢。现在自然是大为改观了。 不过这时他们也顾不上互相吹捧客气,眼见城门因门闩被挪开而开启一条缝隙,他们就赶紧上前,用力推去,终于是把这大门推得开启了一道可容人通过的缝隙,当下就由杨震头前开路,然后是李凌、杨晨,最后才是李莫云。 终于,在城中杀声越来越响,局势越来越乱的当口,李凌四人却安然无恙地跑了出来。而出城一望,他们更是惊喜的发现除了面前这条还算平坦的道路外,左侧便是一座山林。虽然那边的树木已经因为冬季到来而变成光秃秃一片,但随着这段日子的大雪,却又蒙上了厚厚的一片白,所以只要上得山,往林子里一钻,就足以避过所有追兵了。 “走,咱们上山先躲一躲。”杨晨随口说着,杨震和李莫云自然是连声答应,可李凌这边却没了动静。这让几人都有些奇怪,便回头看去,却发现他此刻正扭头回望城中,眼中此刻却满满的皆是惊讶,不,是惊吓! 当他们更感奇怪地随着李凌的目光朝后方看去时,也露出了同样的神色来,这一幕剧变,实在太过出乎他们的意料了…… 第312章 天降之敌(中) 无论是中原还是西南,建城,尤其是那些坚关重城都讲究个靠山临水,如此一来,才能让城池更加的有所依托,易守难攻。 龙家的主城勋阳自然也是如此,而且因为地处群山连绵的黔州这一点就显得愈发方便,城池北边所倚靠的高耸险峰就是他们最好的防线,比之其他三面的城墙更加的叫人难以逾越。 至少在今日之前,所有龙家子弟都是这么认为的,那直插天际,险峻无比的高峰想要翻上去已是极其艰难,更别提想从那边对城池发起任何有威胁的进攻了。 但是,就在今日,就在这一刻,当李凌几人从城中逃出,他若有所想地回头再望一眼勋阳,想看那里头已乱成什么样子时,目光上抬,却看到了惊人的一幕—— 就在那北边的险峰之上,此时赫然有无数黑影正在涌动着,因为距离的关系,一时间倒还算不清具体数字,但怎么也有个好几千人了。而看他们的行进趋势,正是要从山上直落而下,俯攻勋阳北城,也就是那位于城池最北边的龙家堡了。 这是何等冒险的攻击方式,又是何等不合常理的行径啊。 要知道紧挨着龙家堡这边的山峰就是一面陡崖啊,几乎是以九十度和地面垂直的存在,与寻常城墙也没什么区别了。正因为是这样的地势,才会让龙家毫不犹豫依此立堡,还把最重要的一切都藏在其中,可以说打从立堡以来,就没人想过会有从这一边被敌人攻击的可能。 但是现在,这一不可能已被人化作可能,那些涌动的黑影竟一个个如猿猴般直扑而下,在陡峭的山崖间一踩一踏,卸去下坠之势,便可稳住身形,然后再度落下。如此艰难的下冲,却不曾影响他们的速度,那错落有致,配合得当的冲杀,直把看到这一场景的李凌几人都给惊住了。 “怎可能……”杨震瞠目结舌之下只能叫出这三字来,他自问一身武艺已然不错,或许全力施为也能在山岭间奔走如履平地,但这终究过于冒险,实在不是聪明的选择。而且,现在从那山上直冲下来的可不光只有几人,而是成百上千,这要真杀下来如此多高手,这声势也太大了吧! 李凌这时已经定神,目光闪动间,脸色已是越发凝重:“事情已越发严重了,乱子也越来越大,这杀下来的是蛮人!这些生蛮平日里都生活在险山恶水中,所以只要是各寨精锐,我想都能做到。不过如此一来,就不是一两个寨子能凑出的兵马了,恐怕,这边杀下的是几十座生蛮寨子合起来的兵马!” 杨晨闻言身子也是一震:“怎会如此?他们怎么就合在一起了?” 生蛮只是一个统称,并不是说这些寨子就真能合作一心了。恰恰相反,这许多年来,随着汉人在西南势力不断坐大,又有早一批与汉人搅和在一起的熟蛮寨子的不断强大,压迫得生蛮日渐衰落,日子难过,他们不是那两方的对手,就只能内部竞争,生蛮寨子间的纷争也是少不了的,所结下的仇恨都不在与汉人,与熟蛮之下。 而现在,这些本该早成仇敌的生蛮各寨居然联合在了一起,其威胁自然远比只来几支蛮人队伍要难应付得多。而且又是以如此出其不意的方式对已然生出内乱的勋阳城发动突袭,这下,龙家是真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了! 他们是怎么悄然掩到勋阳附近,绕到后方山岭上去的?这一切的背后主使之人是否和莫离有关,若有关,他又扮演了什么角色?还有,那边的生蛮大军和乌古寨可有关联?现在三宗那边又是个什么情况?…… 一连串的问题不断从李凌的脑海冒出,可一时间却又得不到个明确答案来。他唯一可以确认的只有一点,这一回内忧外患之下的勋阳城是真个完蛋了。而勋阳一破,龙家势必元气大伤,到时其他势力一起,整个黔州必然大乱! “赶紧上山,离开此地!”李凌当机立断,他已经明显嗅到了强烈的阴谋味道,知道一场大动-乱即将在黔州爆发。自己虽然身处其中,或许还起到了一点推动作用,但真论起来,自己几人却只是适逢其会,那是有更可怕,算计更深之人在背后主导着一切。 他虽为朝廷命官,但这样的风浪却不是他所能阻挡,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离开,再跳出这大浪后再想其他办法加以阻止。 其他几人也已先后从震惊中定神,纷纷答应一声,继续左右护着李凌,直朝前方山林赶去。趁着现在城中大乱刚起,还没人留意到他们的存在,得赶紧逃离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才是,保护好自己,才有可能力挽狂澜啊。 几人的脚步飞快,李凌也是竭力跟上,同时心中依旧不断闪着念头,思忖着莫离在中间扮演了什么角色。现在看来,龙天德的死很可能就是整个阴谋里极其关键的一环了,可他一个龙家外人是如何做到的?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龙家内部就有他们的人! 还有,这些蛮人的联合,其中也必然有人从中奔走串联,那又会是什么人?是真正的浑天军余部在搅动风云吗?可以他们那点人手,真能说服那些天不管地不怕的生蛮吗?还是说另有一股自己所不知道的势力也参与其中了。 谁会如此不顾一切地只为搅乱黔州? 当问题转到这上头时,李凌心中已陡然闪念过了一个名词——罗天教! 在官府的诸多卷宗里,都有关于这些不安于世的家伙们四处作乱,挑动百姓烧杀劫掠,与官府为敌的记录。别的不说,光是今年八月间,他们便聚集淮北数地百姓大闹一场,还攻破了江北县城…… 现在黔州的乱事手笔看着也和他们以往的一些行径有些相似啊!李凌心中暗自有了一个想法,而在随后,他又想到了之前半途上罗天教对自己的追杀。虽然因为自己及时先下手为强把那些尾随者杀了个干净,但从其口中,还是确知对方另有安排,还有人奉命追杀过来。 倘若这里的一切真是和罗天教相关,那自己几个是否也早被他们给盯上了? 心念电转间,李凌已生警惕,前行上山的脚步便是一顿,然后高声叫了句:“都小心些……” “嗯?”杨震一呆,但他们三个也同时止步看来。 而就在这一顿的当口,嗖然一声,一道寒芒已从侧前方黑压压的林子里飞了出来,直取当先的杨晨。而这,还只是开始,就在这寒芒一出的同时,一阵弦响,十多根利箭竟也直飞而出,笼罩四人! …… “各寨的兄弟们,都听我说!”一名手持长刀,身形健硕却略显矮小的汉子矗立在山峰顶上,虽然罡风凌冽,却未能将他的身子吹动分毫,也未能将他那大声的呼喝吹散: “这里本是我们各寨兄弟姐妹的家园,是那些汉人,那些贪婪的汉人侵入了我们的家园,夺取了我们赖以为生的土地,抢走了我们的房屋和财富。然后他们靠着手里的兵马,靠着那些软骨头的叛徒,对我们不断打压欺凌,把我们赶到了只能勉强度日,吃不饱穿不暖的林子深处。 “我们的家人有多少因为恶劣的环境和天气生病死去,我们要付出多少努力才能稍微吃饱,不用再为穿衣发愁?这一切,都是这些汉人,那些背叛我们各寨的家伙所害,你们愿意这样的事情不断重复,让我们的子孙永远受到这样不公的对待,让他们只能过着跟野兽一样的生活吗?” 这番充满了煽动性的话不断传进每一个生蛮战士的耳中,让他们的眼睛都充满了血丝,怒气勃发,随即所有怒火都化做了声声嘶吼:“不愿意!我们不愿意!” “那就让我们用自己的拳头,用我们的刀,用我们的鲜血和胸膛去为我们的子孙争取一片天地,让那些卑鄙贪婪的汉人,让那些懦弱无能的叛徒们知道这一块土地到底是属于谁的,让他们用自己的性命来付出最沉重的代价吧!” 随着他这话出口,便如在一堆洒满了火油的干草上投下一根火把,轰的一下,点燃了所有人的斗志与杀意。 这些本就好勇斗狠的生蛮战士们皆都圆睁双目,嗷嗷地嚎叫着,纵身直往山下奔驰而去。有人只靠着自身灵活的身手就能从几乎九十度的山头下蹿,有人则需要绳索协助,但下滑的速度依然快得惊人。 几千人生蛮精锐,就跟几千只灵猴般奔跑着直冲而下,直杀向下方的城池,有人更是身在半道,已然弯弓搭箭,朝着那些终于察觉他们存在的龙家守军发动进攻。 而此时龙家真正的主力兵马,却还囤积在城中各处,死防别宗入侵呢,至于龙家堡内的兵马,也正和已然杀到城下的二宗兵马进行着激烈攻防。 直到有人大声呼喝,朝着后方指动,龙四海他们才惊恐地发现已经有敌人破了后路,从北边杀进了堡垒…… 第313章 天降之敌(下) 龙家堡前,混乱的攻防战还在继续着。 是的,混乱,因为无论攻方还是守方其实都还没有完全做好开战的准备,尤其是作为攻方的二宗这边,更是连攻城器械都拿不出来,只能是拼命冲击城门,却难以造成真正的威胁。 本来嘛,他们就是突然决定攻入勋阳为宗主报仇的,此番前来更不可能准备更多器械了,就连弓箭等常规武器也就那么一些,几轮攒射之下,也消耗得快要见底了。 龙天霸在带人几次冲击未果,反被城头一箭射中挂彩退回来后,理智也终于压住了怒火,知道这回自己是真骑虎难下,犯下大错了。很明显,这次已不可能打下龙家堡,拿住主宗那些人为阿兄报仇,但就此罢战却更不能做,因为事情已经发生,此刻退兵只会败得更惨。 所以哪怕连连受挫,他依然不断呼喝着,让手下兵马继续猛攻。只是那些二宗兵马在一次次失败回退,平添伤亡后,心中也开始恐慌,攻势也就做做样子,变得有些凌乱了。 至于城头守军,他们也是一样的心慌难安,要知道许多兵士的家人现在可全都在外边城池各处呢,所有人都在担心着家人的安危,恨不能现在就冲出门去找到家人。但是,门外杀气腾腾的二宗人马却让他们无法开门,只能一波波地挡下他们的攻击,却因为双方本就来自一族,也不好真下死手啊。 龙四海自然也知道这些因由,眼见城下攻势稍缓,便拖着老迈的身体靠上前去,冲下方大声喝道:“下面领兵的可是二宗天霸吗?老夫龙四海,有话要与你一谈!” 龙四海的威望自然还在,即便龙天霸也不敢轻慢,当即答应一声,稍稍上前,但还是留着心眼,立于箭矢射程之外:“族长,我阿兄进入勋阳却被你们所害,我要你们给我们二宗一个交代。” “天德他确实被人刺杀,但其中原委我们也没查到,不知凶手是谁……”龙四海说到这儿,突然心中一动,立刻大声问道,“此事才刚发生,你身在城外是如何知晓的?” 这话让城头其他一些主宗人等也个个露出了疑色来。刚才他们忙于应付这场变乱还没工夫细想,现在才发现此事确实太过蹊跷了,二宗那边收到消息也太快了吧? 龙天霸倒是如实回答:“有人把阿兄的首级送到我军前,阿兄之仇不共戴天,族长要是不能把凶手交出来,我就只有杀到底了!” “慢着,你有没有想过,这分明是有人想要挑起咱们龙家内部的纷争!老夫对你阿兄向来颇为看重,又岂会害他?你我都中人之计了!” 龙天霸虽然有些鲁莽,却还没蠢到听不进好话的地步,这般一想,也真觉着此事有些古怪了。而见他沉默,显然有所迟疑,龙四海又赶紧抓住机会大声喝道:“此等阴谋就是冲着我们龙家而来,你总不希望因为你的一时之气就害得龙家元气大伤吧?天霸,老夫以族长的名誉向你保证,只要你现在退兵,此事我便不会做追究,还有,杀你阿兄的仇人我一定会帮你找到。” “这个……”龙天霸犹豫了,不光是他,左右人等,这时也都萌生了退意。本来他们就是一气之下才杀进来的,现在碰了壁锐气消磨,自然不想再战。 可是随即,龙天霸又开始怀疑起这会不会是对方的缓兵之计,毕竟对面墙上的可是老狐狸啊,自己与他相比无论哪一方面都差得太远,难保他现在把自己骗出去,转头就会聚兵杀来,到时自己可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的怀疑也被龙四海准确把握,当即再度喝道:“龙天霸,你真要做我龙家的罪人吗?咱们各宗说到底还是同源同脉,老夫又岂会骗你?你……” 就当龙四海竭力想去说服下方的主将时,一声突兀的弓弦嘣响打断了他的说辞。不远处,一名弓手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发箭,一支利箭就这么被激射出城,直取八十步外,左右皆是兵马随护的龙天霸。 “不要——!”左右有人齐齐大声叫嚷阻拦,但一切都已经太晚了,那箭去势极快,而且力道也够猛,居然真就超过了寻常弓箭的射程,来到了全无防备的龙天霸跟前。 这突如其来的冷箭确实大出他的意料,龙天霸只来得及大喝一声,极力躲闪,身边众人也在呼喝中全力抢上,挥舞着兵器招架。但他们都还是慢了半拍,只噗的一声,那箭已正中其肩窝,把全无准备的龙天霸射得一声惨哼,翻身落马。 “将军……”周围将士皆是一声惊呼,旋即,所有人的眼睛再次红了,这回他们的愤怒更胜之前,之前的犹豫,怯懦在这一刻已彻底消散,有人当即怒吼:“卑鄙的主宗,卑鄙的龙四海,我们杀上去,为宗主和将军报仇!” 呐喊声里,无数二宗将士疯狂地上前涌动,最后那批箭矢再无任何的保留,全数朝着高高的围墙抛射上去,誓要与上方守军拼个你死我活。 而上方守军呢?自龙四海而下,所有人也都被这突然的变故给惊住了,谁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变数,居然有人会在族长说话,并眼见能控制住局面的时候来这一手,从而让局势再度大乱。 于是,全无防备的他们被下方射来的箭雨扫倒一片,要不是身旁护卫眼疾手快,及时出手保护,只怕龙四海都要被箭雨所伤。他的脸色更是一片铁青,被搀扶着往后退去时,目光却在侧方快速巡视着,却是在寻找那个自行出手的弓手。 奈何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太过突然,那边又有数十弓手,混杂其中根本难以辨认。而现在,这些人又在一声声号令中果断穿插向前,回击下方,这就让老人更无法寻找到那个坏了他大事的家伙了。 可是龙四海心里却也已经有了一种别样的悸动,一种极其强烈的不安已经攫住了他的心脏,老道如他,这时已经能确实看出有一个巨大的阴谋正落到整个龙家的身上。 如果说龙天德的死只是有个苗头,那龙天霸的长驱直入,就很能说明问题了。即便是今日这等特殊时刻,勋阳城的防务也不至于如此松懈,居然能使二宗这点兵马轻易杀进来,而且直到现在,本该即刻回头救援的几万城中守军也未见动弹。 是的,城中守军足有数万之多,即便真让二宗趁机杀进城来,以如此优势兵力,也断不可能让他们一直杀到堡下,并连续攻打堡门,而不见援兵前来救援。 这还只是堡外的变故,现在就连龙家堡内部,也已经出了大问题了。那个突然坏事的弓手显然是故意而为,就是要让双方继续纠缠下去,那个藏在背后的家伙到底是谁? 老人这一刻感到了透骨的寒意袭来,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危机,是整个龙家从来就未曾有过的可怕遭遇! 龙四海的目光迅速在周围众人身上扫过,他们既有自己的子侄,也有龙家的家奴家臣什么的,但是从他们的面貌上,却完全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而等他回神时,比之前更激烈数倍的杀声已然响成一片,城下的二宗兵马这时已经改变了攻城方式,他们不再如之前般一味猛冲,而是转头把附近的屋子全部拆掉,然后拿起可用的门板,床板什么的作为工具开始架设起攻城的通道来。还有一部分人马则从侧方抛出绳索,打算直接登城强攻。 这一场攻防大战已越发激烈,让双方都不敢有丝毫大意,龙四海一时竟都不敢把自己的猜想道出来了。因为一旦真这么说了,下面的人怎么想不说,自家这里的守军军心可就要乱了。 于是,一场让龙四海最感揪心的战斗已更为暴烈的方式展开,不断有人惨叫着死去,也不断有二宗的人顺着各种角度直朝上杀来。 好在主宗这里的守军足够精锐,反应也够快,还是挡住了这一波波的攻势,只是双方的伤亡数字却打着滚的上扬。 “族长……” 就在龙四海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时,一名部下惊恐地冲他大叫,又拿手一指城堡后方,“那边,那边……”恐慌之下,他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龙四海有些奇怪地转头回望,然后他的整张老脸也瞬间凝固,因为他赫然瞧见有无数蛮人正从他们龙家堡背靠的山峰上急速冲下,那人马之多,气势之盛,远超如今还在与自家交战的二宗。 而更可怕的是,那一边虽也有一段堡墙,也有人马守着,但其防御力却远远不能跟这正门相比啊。因为谁都不会想到,有朝一日,有敌人会从那最险峻的山峰上直落而下,以如此姿态对龙家堡发起攻击啊。 而这时,其他守军也终于都发现了后方的变故,顿时间,许多人都呆在了当场,连对二宗的防御还击都变得软弱下去…… 第314章 网中龙(上) 嗷嗷的怪叫声中,第一批生蛮战士已经从百丈高崖冲下,来到了几乎与龙家堡北墙齐平的高度,而这批人所以能这么快落下却未有任何滞碍就是因为他们是靠着绳索落下,此刻便见所有人都在崖壁上狠狠一蹬,然后借着反冲力扑跃向墙头。 这一举动完全出乎了这边防御的龙家兵马,不少人还都仓皇地拿着弓箭想要趁敌人落地时再行攻击呢,结果人家都没落到墙外的,就这么扑杀了过来。恐慌中,他们确实放箭了,但那准头就几乎没任何指望了。 而堡垒北墙与倚靠的山崖又是那么的近,两丈许的距离几乎是眨眼即过,第一批蛮人战士顺利落到墙头,没有任何停顿,便再度嚎叫着扑杀过来。他们虽然身形瘦小,也无什么甲胄护体,但却动作极其敏捷,一个闪身就突进到了那些早乱了分寸的兵卒跟前,然后手中刀完全不顾防御的就直劈斩过去。 只一个照面间,这墙上的几十名守卫就被砍翻杀死。而这却还只是开始,因为有更多的蛮人战士已趁此机会不断落下,扑向城头。他们中很多人只是徒手攀下山来,自然无法跟之前那些人般靠着绳索荡上城头,但在城头守军被迅速击溃,再无防御手段的情况下,他们再想落地攻城就变得很是容易了。 只见这些人在快速落地后,未作停留便再度冲上,攀着墙体就往上走。而城头不断增加的蛮人战士也已迅速将之完全控制在手中,然后果断分兵冲下,夺取那隔绝内外的堡门。 虽然这北边对着的是山崖,但该有的门户还是保留着的,只是平日里极少开启而已。而今日,这扇堡门也终于被人打开,然后引得更多生蛮战士嚎叫冲杀进入。只短短一会儿工夫,龙家最重要的堡垒也已失守! 南边的龙家众人其实早已知道情况不妙,想着派出人手前往防御应对了,奈何此时堡内兵力实在有限,面对前后夹击,他们却是捉襟见肘,纵然龙天尧竭尽全力调动兵马,等一些人马聚齐了往北冲时,杀声已经蔓延进了堡垒内部,一些妇孺的惨叫更是清晰响起。 这儿可是龙家最重要的所在,那主宗的一些家眷人等自然也都住在这里头了。此刻蛮人从后杀来,首当其冲的就是他们这些无力反抗的老弱。 而惨叫声一起,更是动摇了兵卒们的军心,龙天尧这下也是彻底麻了爪,转头看向自己父亲,而龙四海也是脸色惨白,这一切变化太快,打击太猛,他又已是八十高龄,纵然有强撑之意,脑子一时也转不过来啊。 “阿爸……”龙天尧这时慌得只能求助自己老爹了,他或许守成有余,但真遇到如此大的变数,却显然没力挽狂澜的本事了。 这也正是如今龙家所有人的弱点,因为多年的顺当,多年来在黔州唯我独尊,几乎没有任何像样的对手,已让龙家上下不是骄狂自大,就是毫无进取之心,一遇真正的困难,就没个应对之策。直到儿子的这声求助传入耳中,龙四海才陡然反应过来,这时城上的战斗还在继续,后方的敌人却在大肆杀戮破坏,自己身为一族之长,一家之主确实该想个对策度过难关了。 当下里,就见龙四海在白色的眉毛一挑后迅速下令:“开城,放二宗的人进来,告诉他们现在大敌当前,必须合力迎敌。还有,赶紧通知城内外所有人马,凡我龙家子弟,皆须团结抗敌!” 龙四海不愧是当年能让龙家崛起的一代之雄,纵然年迈,即便遇到如此大变,他依然能在此刻做出最最正确的决定来。龙家内部的竞争也好,误会也罢,那都只是家事,可现在却是蛮人的侵犯,那可是毁家灭族的大难,之前那些误会就只能放到一旁了。 倒是龙天尧,此刻却一时犹豫了,如此一来,主宗必然丢失整座龙家堡,甚至整个勋阳城。那事后却如何还能保持对其他各宗的优势,自己还有希望再拿到族长之位吗? “这都什么时候了,现在保住我们整个龙家才是关键!”知子莫若父,龙四海一下就看出了自己儿子的那点心思,当即大声呵斥道,同时对这个自己一直看好的儿子又多了些看法,他似乎也没有自己所想的那么优秀啊。 不过相比于那个痴肥无能的儿子,龙天尧已经强得太多……正当龙四海思维扩散的当口,一个熟悉的身影也带了人吭哧吭哧地跑了过来,正是之前都不见踪影的龙天翔。 他这一到来,就是一脸的恐慌,大声说道:“阿爸,有好多生蛮从后方杀入,不少人都被他们杀了……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慌什么?你,赶紧给我带人去阻拦他们,老夫自会组织堡外众人应对。还有,你刚刚跑哪去了?”龙四海顿时没好气地大声斥责道。 “我……”龙天翔依旧是一脸的恐慌,连话都说不齐全了,只在那儿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看他这副狼狈样子,龙四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当即摆手:“还不快去?”却是连问他一句的心思都没有了,自己怎么就生了这么个蠢笨如猪的东西出来? 龙天尧也是在旁冷眼旁观着,没有半点为弟弟说话的意思,反而心中一阵松快,有他这一对比,自己倒不显得太没用了。他甚至恨不能对方显得更蠢笨些,自己也好有所表现。 带着这等心思的他全然没有在意这时跟着龙天翔上到城头的其中两人已在不知不觉间靠到了他的身前,就在他突然醒悟还有大事等着自己安排,想着朝下方的二宗人等叫唤两句,让他们暂且罢兵时,那两人突然就是一个箭步,已冲到跟前。 “你们……”龙天尧这时才感觉到有些不妙,赶紧后退着想闪,口中也欲质问什么。可一切却已经太晚了,因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城下的攻击者,或是远处的蛮人身上,最多就是有人在关注着龙四海的发号施令,对他却少有在意。而那两人的动作却是极快,几乎就在他这两字出口的同时,两人手中寒光闪烁,分左右袭来。别说龙天尧武艺不怎么样了,就算有着不错的身手,在如此偷袭下也难以完全闪躲过去的,于是—— 噗哧两声间,血花伴随着他的一声惨叫而起,一个踉跄间,他已踉跄朝后倒去,胸口和腹部竟同时中刀,鲜血飙射而出。这一下变故也让其他人一阵惊惶,尤其是他身边的两名护卫,见此更是急忙扑上欲作救护。 龙四海也被这一幕给惊住了,一时间只觉着血气上涌,脑袋更是一阵空白,甚至直往后倒。好在边上的龙天翔反应够快,急忙伸手搀扶,总算是扶住了老人,让他没有真摔倒,但此时的老人压根没在意自身,而是仓皇再看那边。 然后就是更叫他心碎的一幕发生了,那两个扑上去,看似要救人的护卫就在来到龙天尧身侧的时候,手上的动作突的一变,由拉人化作了发力一推。 本就重伤踉跄,靠在墙头的龙天尧顿时一个倒栽葱,惨叫着就从城头跌了下去。而那两人这时手上动作又跟着一变,好像是要抓人般往空处一抓,自然是没有半点用处,只由其落城,再在下方传来一声沉闷的砰响了。 这一切说来复杂,却是在短短片刻间便发生了,大家都没来得及看个分明呢,本该内定的龙家一族新主就已堕城,恐怕是必死无疑了。而能看清楚刚才他落城前发生什么的,更是凤毛麟角,或许只有龙四海一人瞧明白了。 这让老人的心脏陡然收缩,眼神也跟着涣散。即便他是一时之雄,可现在也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这等亲眼看着儿子死亡的惨事对他的冲击力自然极大,再加上这一段接连的打击,终于让他一声惨哼,身子一软,便彻底昏了过去。 而还在竭力扶着他的龙天翔这时却反应极快,一把将自己老爹扔给旁边一人,就大步冲到墙头,冲同样因为龙天尧之死而错愕顿住的二宗众人吼道:“天霸,我们已经查清楚害死天德的就是龙天尧了。现在他被我们扔下城头,你应该可以罢兵了吧?还有,蛮人正在攻打堡垒,我们需要你们二宗出手相助!” 随着他这话出口,堡门已被缓慢打开,双方的战斗也暂时停下。 龙天霸有些错愕地看着面前已成尸体的龙天尧,这个人他还是认得出的,而早前他也瞧见了蛮人杀入堡中的情形,更知道此时是整个龙家都面临大难,这让他也萌生了就此罢手的想法。 无论龙家内部有何恩怨,外敌当前,还是需要先作应对的。这让他不再有丝毫戒备,当即向前几步,靠向已然敞开的堡门:“咱们联手……” 这声大叫,换来的却是城头一声高喝:“放箭!” 话音未落,无数利箭从堡门内如雨点般攒射而出,直接就把全无防备的他射成了一只刺猬,而其左右护卫,也没讨了好去,成片倒下…… 第315章 网中龙(中) 龙家堡中间略靠西的位置上,矗立着一座高楼,一座比整个勋阳所有建筑都要的高的,足有五层的高楼。 此楼题名飞龙,正是取的易经中飞龙在天的卦辞,而如此高楼也确实对得起它的名字,真正做到了高高在上,俯瞰整个龙家堡。 这里是龙四海平日作息和处理相关事务的所在,而每当夕阳西下时,他又会登上最高一层,凭栏俯看下方的一切,将整个龙家堡,整个勋阳城的一切都尽收眼底。这等一切尽在眼底,尽在掌握的畅快感,是他哪怕已过八旬都无法放弃的。 不过今日他当然不在飞龙楼上,时间不对,这才刚到中午,时机也不对,龙家堡内忧外患,战事正急,龙四海作为一族之长,自然不可能跑到这儿躲清静。可是,这本该只有他能上的飞龙楼五层,此刻却有一人正端然站在木栏之后,看着下方的一切变故。 莫离! 这个随李凌他们从黎平蓝溪镇而来的浑天军残余,这个早前突然就不见了踪影的人,此刻正悠闲立于本该由龙家族长所站的位置上,微笑着看着眼前一切,眼中则闪烁着一切尽在掌握的笑容。 这儿当然不只他一人,他背后的厅堂内,更有数名身佩刀剑,气度森严的汉子矗立在那儿,时刻注意着周围动静。不光是这一层,下面的四三二以及底层处,也有相当人手守在那儿,不少人手里还有弓弩,对准了紧闭的楼门,若是真有人敢闯进来,势必会遭遇迎头痛击。 是的,此时的飞龙楼已然被鹊巢鸠占,身为外人的莫离已成这儿的主人,而他来此的目的,就是掌握一切,然后看着勋阳城的一切,所有人都按自己预设好的线路走向死亡。 他看到了生蛮战士的杀入堡垒,看到了二宗军队对龙家堡的猛打猛冲,看到了守堡兵马的混乱惶恐,进退失措…… “这只是开始……”喃喃一语后,他的目光已落到了堡门之上那段高墙,然后正好目睹了惊人的一幕,龙天尧突然堕楼,龙四海跟着昏倒,而那边的一切指挥大权已落入到了龙天翔的掌握之中。 这让他伸出一指,点向前方,正指在堡门处:“收网,开始了!” 话音落下,堡门大开,箭矢如雨点般从内部飞出,将刚到门前的龙天霸等二宗主将人等尽皆射翻。而随着他们的突然倒下,背后那几千人马瞬间就愣住了。这是他们从来就没有想过的情况,主将还有大批指挥作战的将领相继被杀,他们已成一盘散沙,别说拼命了,就是想要后退都做不到,所有人都慌里慌张地怔愣在那儿,直到无数主宗将士轰隆隆冲杀出来,将他们两面包围。 而堡门之上,龙天翔依然站在高处,见此只是轻飘飘来了一句:“放下兵器,跪伏于地者可活,其余皆杀!” “放下兵器,跪伏于地!放下兵器,跪伏于地!”两边围拢的将士高声呐喊着,不断向前,给予了这支慌乱的军队以最强的压力。 片刻后,他们终于失去了再战之心,纷纷丢下了兵器,乖乖跪了下去。或许这里头还有人因为宗主和主将之死而心存怨愤,但在如此形势下,他们也只能低头。至少这样做了,还能保住性命。 在看到这一幕后,莫离嘴角只是轻轻一勾,便迅速挪开了视线,转而看向了更远处,那边城门之外,还有好戏正在上演呢。 是的,当龙家堡这边遭遇连番攻击的当口,城外那些远道而来的各宗各寨的营地也正遭逢突袭猛攻! 龙天豪带人一路疾走,直到靠近城门,才突然发现队伍里少了好些人,其中极其关键的李凌一行居然全都不见了。 这让他生出了极大的疑虑来,暗自推测着这场变故是否就与对方有关,但是现在已经不是计较这一真相的时候了,因为这时城中已然大乱,二宗杀入的兵马,趁火打劫的家伙,还有其他不知来历的杀戮者,已把个勋阳城搅得一团乱。要是再不赶紧出城,只怕他们一群人都要被困死在此了。 所以他们脚步都不见缓的,很快就冲到了城门前。而这边的城门却早已紧闭,守门兵马更是严阵以待,不光防外,也防着内。在见到龙天豪一队人马匆匆奔来时,他们更是立刻端起了弓弩对准过来,同时大声斥问其来历。 龙天豪这边立刻有人报出身份,让他们开城放自己等出去。 在龙天豪的料想中,这边应该会有所刁难,至少得让自家拿出更多身份证明来才能出城,不然他们如此提防也就没个必要了。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一听他们身份后,那守城武官居然毫不犹豫就下令开门,虽然只开了一道缝隙,却足以让他们快速出城了。 这实在有些出乎众人意料了,但人家都放了行,龙天豪自然也不好做过多的询问,便果断带人直冲出城。而等他们一行两百多人出城后,身后的城门又迅速闭合,后头城上还响起了催促声:“快走!” 怀着疑惑的心情,龙天豪还是急奔回营,至少到了自家军队中间,安全是能得到保障的。 但事实却再度让他的猜测落空,因为就在他回营,想要弄清楚城中到底有何进展的时候,呜呜的竹哨声已从后方不断响起,然后就有人跌跌撞撞跑进来禀报:“宗主,大事不好,后方,后方有蛮子大军奔杀过来……” “什么?”龙天豪的第一反应是不信,甚至觉着这来的可能是之前受自己之邀相助的乌古寨等几寨兵马。可当他随后冲到帐外,往后路看去时,才真正惊住了—— 无数蛮子战士正快速向这边军营涌来,有从官道上奔跑的,也有从山林间冲下来的,这势头之快,要说是来见面商议的,他是完全都不敢信了。 “快!全军集合,准备防御!”龙天豪的反应还算够快,一见情势不妙,赶紧下令应对。 奈何手底下的兵马就没有那么给力了,已经有些慌乱的他们虽然听到了军令,但想在短时间里就摆出防御阵势却是极其困难,随着敌人不断杀近,军营内却是乱糟糟的一团。 “弓弩手,给我顶上去,挡住他们!”龙天豪大声呼喝着,他更是已经抽刀在手,挥舞连连,试图逼迫手下提起斗志和精神来。 但效果依然寥寥,几十名弓手稀稀拉拉地上前,还没人发号施令呢,就已经有人把箭矢没头没脑地射出去了,而此时敌人离着他们还有百多步呢,那箭矢压根没有半点作用。 三五里地的距离放在这些全力冲刺的生蛮战士这儿真算不得什么,只一会儿工夫,他们已经冲到了军营后方,怒吼声里,他们更是举起了手中简陋的铁刀和竹矛等兵器,再度加速冲锋。 那决绝的姿态,那慑人的气势,更是吓得数千三宗兵马一阵恐惧,最前方的那些弓手这时竟连箭矢都搭不上弦了。偶有几个动作到位,放出箭去的,光那分散的几根箭矢,也压根无法对蛮人造成半点阻碍,更别提射倒几个了。 龙家在黔州这儿一家独大,全无外敌地生活了十年,早已把该有的那点斗志和锐气消磨殆尽。他们早习惯了以势压人,可真到了战场上,真碰上这些凶狠如狼的蛮人,此刻却只剩下了转身逃跑一个念头。 就是龙天豪这时也因为惊慌而声音一派嘶哑:“退……退到城里去……”野外与这些兵马更多,也更凶悍的蛮人正面作战显然很不明智,那就只有后退这一条路了,毕竟他们还有坚城可守不是? 三宗那些早破胆的兵卒们等的就是他这一声号令,这回他们倒是动作齐整多了,当下就扭身往后“退”去,只有那些最忠心的部下,还簇拥着龙天豪和龙放周围,保着他们重新往城门处奔去。 这时,留在后方的那些弓弩手,还有主动留下殿后的几百人马已和蛮人交上了手。虽然他们已决心拼命,但在这些同样拼命,而且更为凶狠的蛮人的猛冲猛打之下,他们的队列还是迅速被冲垮,所有人都被分割,包围,随后就被彻底吞没。 这一切只发生在短短片刻间,这支想做殿后的兵马最终连敌人的脚步都没能抵挡多久…… 龙天豪已经再度冲到了城门下,大声喝道:“我是三宗龙天豪,快快开门,随我一道破敌!” 结果,城头回应他的却是一阵乱箭,以及一个冷漠到了极点的声音:“奉军令,勋阳城门只出不进,任何人胆敢靠近,格杀勿论!” 龙天豪顿时一惊,还想要再叫嚷什么,可迎面而来的乱箭却让他无法开口。而这时,后方的蛮人大军已快速压上,分左右包抄,竟是已经将他们最后一点突围的可能性都剥夺了! 飞龙楼上,莫离远远作着眺望,虽然他不可能完全看清楚那城门外的战事发展,但他依然有信心一切按自己的谋划进行:“龙家三宗、四宗,还有二宗……他们的主事之人都将落入网内!”  第316章 网中龙(下) 另一边的四宗也受到了相同的攻击,一支偷摸靠近的生蛮军队突然自后方和两侧杀来,打了刚迎回宗主龙天彪,还没来得及做进一步安排的军将们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与三宗选择后撤不同,四宗这边却是在反应过来后做出了正面迎击的决策。而他们这一支军马的战力也确实在三宗之上,虽然一开始因为被突袭而稍稍乱了一下,但随着龙天彪及部下几名将领的不断喝叫指挥,他们防御的阵势还就稳了下来。 不光把冲入营中的敌人尽数格杀打退,还反冲了一波,将正后方那股蛮兵杀得连连后缩,竟有逆转反攻的兆头了。 如此战局,自然没能逃过身在最高处,俯看着一切的莫离的关注。不过见此,他也不曾有半点失望的,连脸上的笑容都依旧如故:“龙家诸宗,二宗最富,四宗最勇,果然传言不虚啊。不过,也就如此而已了。” 为了今日这一局,他“天网”莫离足足沉寂了十年,准备了十年。这一张细密到了极点,把整个黔州龙家都笼罩进去的大网又怎可能因为这一点小问题就出现疏漏呢。 此刻,他的拇指陡然往那边一放,再是用力一勾:“最后收网!” 似是为了呼应他的这一举动,随着拇指勾动间,那边官道两侧茂密山林上又有尖锐的竹哨响起,而在竹哨声响的同时,无数密集的箭矢就如雨点般直飞而出,扑向了正朝蛮人后退的兵马扑杀过去的四宗军将。 这一下,完全出乎了四宗所有人的意料,龙天彪等人更是发出了惊慌和难以置信的叫喊:“这怎可能……” 是的,这么多年来,他们龙家和这些生蛮寨子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每年里,各宗与这些各寨生蛮也得狠打几次,虽然各有胜负吧,但总体来说,还是龙家这边占据着绝对优势,总能把杀下山来的生蛮赶回去。 而他们总能取胜靠的可不光是更精良兵器和更精锐的兵马,前者是事实,后者却不见得了,论英勇凶悍,过上舒坦日子的龙家兵马还真比不了那些缺衣少粮的生蛮呢。他们真正的长处却是在排兵布阵的计谋运用。 因为生蛮作战从来只靠着一股血勇,猛冲猛打才是他们的特点,从来不曾有过什么兵法算计。这也正是生蛮和已经接受了汉人影响的熟蛮间最大的区别了,只是一味逞勇或许能赢一时,但想要取得最终胜利却是完全不可能的。 龙天彪与生蛮多年交锋自然早掌握了他们的这一弱点,今日自然不可能有所防备。可偏偏就在这要命关头,一向只会强攻猛打,从无迂回埋伏的生蛮却突然开了窍,竟在两边留下了伏兵! 这下,龙家兵马是真被杀了个猝不及防了,在几名主将连声大叫间,箭矢已破空飞到。哧哧声中,惨叫不断,眨眼已有数十兵卒被射中倒下。 虽然只是最普通的竹制弓箭,杀伤力也有限,但这一轮下来,还是让追击的四宗兵马一阵混乱,就连指挥的将领们也为了自保一时忘了做出下一步的安排。 可前方败退的蛮人可不会给他们重整旗鼓的机会,伴随着又是一阵竹哨响起,他们竟再度反卷攻杀上来,两边的伏兵也在又放出一轮乱箭后,嗷嗷嚎叫着袭杀过来。显然,他们虽然按计划做了伏兵,但真交锋时,还是更习惯正面突击的。 但即便如此,四宗兵马的情况也已经相当不利了,三面被攻,阵势已乱,居然就被蛮人一个狠冲就凿开了缺口,顿时陷入了混战之中。 而如此一来,那就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了,这些生蛮个个悍勇,就是被刀劈中都不带眨眼的,只是一味咆哮着,挥舞着兵器猛攻;倒是龙家这边,接连的损伤已彻底乱了军心,即便是龙天彪极力喊叫稳定军心,效果也是寥寥,几番冲杀对阵,他们已开始扭头逃跑了。 是的,不是撤退,是逃跑,是溃退。 到了这一步,就是龙天彪也已无力回天,只能在百多护卫的保护下,狼狈朝后退去。这时,他的想法也和龙天豪没有区别了,那就是赶紧回到勋阳城,靠着这一最大优势来再与敌人周旋。 不过很快地,他就也面临了与龙天豪一样的绝境,那边的勋阳城门也不肯放开让他们进入,反而拿出弓箭来加以防备。而这一缓间,数千生蛮大军已从三面合拢,把他们彻底围困在了城墙之下,陷入了真正的死局。 “三宗、四宗、二宗……”莫离看着这一切,口中慢慢念叨着,最后目光已落到了离他最近的堡门前,那边的战事已经结束。 失去所有主将的二宗残兵虽然还有两千许,但此刻他们却都已跪伏于地,兵器也全抛下了。本来嘛,双方就是一家,虽有恩怨,也没到非拼个你死我活的地步。现在连最主要的首领都被杀光了,其他那些寻常族人战士又怎么可能为了死人去拼命呢? 所以当龙天翔施施然从堡门处出来时,他们已尽皆俯首,一副任凭处置的意思。而他却并没有声色俱厉地斥责众人,只是笑着上前,把当先一名披挂齐整的军官扶了起来:“龙钦,我记得你,去年咱们还一起喝过酒,耍过钱呢。大家都是一家人,何苦走到这一步呢?” 听他这么一说,龙钦倒是松了口气:“天……天翔叔……我们也是听命行事。” “我知道,其实咱们龙家各宗本就是一家人,今日这般实在多有不妥,今后你们二宗在你的带领下,可不能再犯这样的错误了。”龙天翔说着,还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理所当然的交托大事的模样。 这却让龙钦给彻底呆住了。他在二宗地位可不太高啊,别说这边同来的宗主等人了,就是府城那边,也排不上号啊,怎么就能做一宗之主了? “我相信你可以的,而且如今各宗各城也正遭受变故,等你带人马回去,一切就都不一样了。我看好你。”龙天翔呵呵笑着,看着与以往也没什么区别。 但这话落到龙钦等人耳中,却完全是另一个感觉了,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心更是陡然提高,照这话的意思,是连后方那些城池也在遭受生蛮攻击? 可这怎可能?生蛮能有多少人马,他们能调动几处寨子?更叫人无法相信的是,龙天翔他们怎么就能与那些各自为政,从不听龙家招呼的生蛮们合兵一起了?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正猜疑间,那边堡垒内部,已有一支生蛮队伍走将出来。他们个个身上染血,手里提着财物,腰里别着人头,显然是在堡垒内大杀大抢了一回。 但是,当他们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过来时,周围主宗人等居然没一个动弹的,好像这一切都与他们无关。而龙天翔反倒笑着回头,冲其中为首之人打了个招呼:“怎么样,这次你们的收获不小吧?只要与我们合作,更多的好处还在后面呢!” 那首领也是呵呵一笑:“真是想不到我们会有与你们龙家合作的一天,从此之后,黔州就是我们的了!” “那是当然,只要咱们双方合力,别说黔州,就是整个西南都将重新属于我们。中原朝廷根本无法构成威胁!” “那就好,也希望你们的人真能说到做到。”显然这位还不是太放心,但因为某些原因,至少此刻双方已达成合作的共识! 二宗众人都傻眼了,龙钦只觉太过荒谬,他们明明杀了这么多主宗之人,怎么里头的守军就没有一人出来攻击报仇呢? 但随着他目光往四下张望,才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堡门上下那段城墙上,此刻还倒卧了几十上百具尸体。他当然知道那些不是自家军队攻城时所杀,那他们的死因就很明显了。 这一刻,龙天翔这张依旧笑眯眯,满是客气的胖脸便给了他极大的压力,这才是真正吃人不吐骨头的笑面虎啊! 高楼上,莫离最后道出一句:“二宗……龙家各宗已尽在掌握,黔州也已彻底在握,罗网之下,再无人能逃!”话说完,叉开的五指便倏然一收,紧紧握成一拳,意味着整个龙家,各宗皆入网。 十年沉寂,十年布局,今日一朝而动,终于达到了意想中的结果。 一旦龙家势力完全被自己掌握住,接下来就可以进入下一步的谋划,把滇南也夺取在手了。等到西南入手,那就有了逐鹿中原,使天下重新翻覆的筹码! 他天网莫离,以及背后所隐藏的那股势力,筹谋这么多年,所想要得到的,可不光只是区区一个黔州,小小一个西南啊。 这种一切紧在掌握,所有人都难逃罗网的感觉实在太妙了,十年了,这样的感觉已经有十年未曾有过。 这一刻的莫离心中大觉畅快,只以为再无变数,却显然忽略了几个似乎与整个龙家之局关系不大的人的存在。 当然,他其实也早有安排,并认定以自己的谋算,那些人纵然逃出城去,也难逃一死。 连堂堂龙家都被玩弄于股掌间,一颗小小的棋子还能生天不成?  第317章 百密一疏鱼脱网(上) 勋阳城外,山坡之上。 李凌的一声提醒让大家都多了半拍的警醒,所以当那些箭矢如雨点般从林间飞出时,他们才没有真被杀个措手不及,至少有个反应的机会,手中兵器挥舞着,拨打着,人已飞速朝着右后侧那突起的山岩后掠去。 也得亏这三人武艺不俗,三把刀一旦舞动开来如三面巨大的盾牌护在四人身前,让李凌这个战五渣也未受威胁,在一阵叮叮乱响间,四人已悉数闪到石头后边,伏身躲藏了起来。 而山上的那些弓手一时却未停下攒射,又是一拨箭矢飞来,不过这回却全都打在了石头上,只打得石上积雪飞溅,却连四人的一根毫毛都伤不了了。 总算有了安全保障的四人这才大松了口气,杨震随即就好奇道:“公子,你怎么知道会有危险?” 这也正是其他二人心中的疑惑,当下也都转头看向李凌。只见他却是一脸凝重,片刻后才苦笑道:“我也只是猜测而已,如此看来,这回的情况真要比我们之前所想更严重了。 “你们看现在城中乱局,那些蛮子的突然杀出,那都是有备而发,证明今日的一连串变故都是他们预谋好的,很可能就来自莫离的手笔。而以他的深谋远虑,当然不可能只有这么一层变化,定还有更多手段,恐怕就连我们的行踪都已被其掌握! “你们觉着他会如此轻易就让我们逃出生天,然后把一切都告诉别人吗?我现在已有七八成把握可以确信,其实我们的身份早被他悉破了,只是他想要利用咱们,才没有点破罢了。而相反的是,他的身份,我却到现在还不敢断言。” 几人沉默了下来,照李凌这么一说,自家却是早成对方手中成事的棋子,而现在,他却是要过河拆桥了。“天网”莫离,真能算计到如此地步,可怕到如此地步吗? 或许杨家兄弟早前确曾知道有这么个人物存在,也在一些官府纵卷里仔细研读过他的身平,但那终究只是些说法,在没有切身与之交手的情况下,真要让他们把莫离视作多强的敌人也确实太难了些。 因为在他们看来,这就是个十年前纵横西南,但终究以失败告终的老家伙而已。若他真有传言中那么玄乎,又怎么可能落得如此下场,只能隐姓埋名呢?所以要说没有轻敌那是不可能的。 而现在,面对如此险境,几人终于正视起这个对手来。杨晨更是在叹息后自责道:“应该是之前在黎平时咱们顺利除掉蒋游让他猜出咱们身份了吧?” “应该是早有怀疑,然后那一次后,他就确信了。毕竟,我们说自己是商人,可天底下哪有如此势力,敢杀一城城守的商人啊!我现在都怀疑这也是中了他的算计,若我们当时不出手,他为了成事也会动用自己隐于暗处的力量除掉蒋游!” 说到这儿,李凌又是一叹,随即又道:“不过现在再后悔这些已经没任何用处了,咱们现在要做的,是尽快离开此地,安全逃离!” “退下山吗?”李莫云回头看了眼后方,刚想说还可绕道别处遁入山林,却听到一阵杀声又从城外两门处响起,远远眺望过去,正瞧见又有几方人马正在厮杀,那边已战场! 李凌也在这时适时开口:“绕道怕是不成,以莫离的谋算,岂会给我们这样的机会?而且,山上那些人也不会轻易让我们下山的,只要一露出空隙,他们必然会继续放箭!” 几人微微探头朝上方看去,果然,虽然箭雨早已停下,但上方却也人影幢幢,似乎他们已开始调动着,想要压上来了。此刻对方占据着高处,又有兵器之便,竟把四人完全压制在这岩石后的方寸之地,真正就进退两难了。 “如何是好……”几人面面相觑,却又拿不出个准主意来。 另三人即便武艺再强,在如此地形和弓箭面前,也是施展不出来的,更别提这边还有个李凌了。这也让李凌几年来首次觉着自己未曾习武实在是个错误,不然就不会成为累赘,或者还能赌一把跑下山去呢。 “不如……我冲上去,突袭他们一把?”杨震突然提议道。 杨晨看了他一眼:“你有几成把握?” “三成左右吧。”杨震说道,“毕竟这边没什么遮挡,必须全速闪避。不过我看清楚了,五丈外有一块石头可以藏身,十二丈外也有一棵大树可以让我躲一下,如此一来,便可靠到他们近前。只要我能拖住他们的弓手,你们也就能及时杀上,一举灭掉他们了!” 他说的虽然轻巧,但即便是李凌也看得出来这一冲有多危险。几丈,十几丈外确实有树石可为躲藏,但这之间却是一片坦途,无遮无挡,杨震这一冲出去就是活靶子啊! 可他还没表示反对呢,杨晨却点头了:“就这么办,虽然冒险,却总比我们被活活困死在这儿要好。一旦下方战事结束,那些家伙转身杀来,咱们真就半点机会都没有了。”即便在这时候,他依然保持着绝对的冷静。 李凌这下也不好再作劝说,只能是轻轻点头:“那你小心些。” 杨震咧嘴一笑:“放心,我还不想死呢!”一边说着,已把有些阻碍动作的长袍割去一截,同时钢刀被他别在腰间,手上则是握紧了猎弓,扣上了三根利箭。 在冲李凌他们又一个点头后,他身形一弓,足下一蹬,人已急速掠出。刚扑到石头外,手已抬起,第一根利箭已应声飞出。没有任何的停顿,也没有去看上方情况,杨震的第二、第三根箭矢也已急速掠出,直取上方林子。 与此同时,他的身子则以与利箭一样的速度快速前扑,手在地上一按后,人已几乎擦着地面地直往前冲,不见起落的,已掠过数丈距离,扑到了那块早被选定的小了一大圈的山岩后头。 这一切自然极快,但在李凌他们眼中,却又是那么的慢,真怕他中间有个磕绊就会中箭。结果杨震这一系列动作是那么的流畅,甚至都没让上边那些家伙做出反应,人已快速闪到石后,而他射出的三箭,倒是让上头众人一阵手忙脚乱,还有一声惨叫响起,却是有个倒霉的被一箭射中。 听到惨叫,还有咒骂声,杨震又是咧嘴一笑,但眼中却没有太多得意之色。因为他很清楚这一下自己只是杀了对手一个措手不及,他们没防着自己会冒险扑上来,这才顺利上了一步。可接下来就不一样了,后面这一段更长,对方也必然会死死盯住了,再想故技重施可就太难了。 可再难也要做啊! 杨震做着深深的呼吸,迅速平复剧烈的心跳,把自己的身体状态调到最佳。接下来这一冲,便是生死成败的关键了。 “一——二——”他在心里数着数,做着最后的准备,就当那个三在将将要数出去,他的身子也就要从石后闪出,再来一回突袭快射时,一声惨叫却从上方林中响起,这让杨震的动作陡然一滞。 “这是……”这下不光是杨震,就是后边的李凌他们也是一脸惊讶。明明他都没有出手,刚才那三箭都已过去好一阵了,没可能再造杀伤,上头怎么就惨叫起来了? 是有另一伙人突袭了他们,还是这是对方引自己等出来的一个阴谋? 李凌的心中快速转着念头,然后就听到了又一声惨叫,以及一阵慌乱的吼叫从上方响起:“快退……快围上去,这畜生厉害得紧……” 然后,一阵野兽的咆哮也跟着传了下来,这下李凌他们总算是明白了过来,这不是什么人跑来帮了他们,而是山中野兽不知怎的出现在了林子里,对藏身林中的这些家伙发起了攻击。 黔州这儿多的是深山密林,虫豸猛兽自然也是极多。因为现在是冬季,所以毒虫毒蛇什么的倒是不多见,也没什么威胁,但一些大中型的野兽却还是有可能出没于山林中觅食的。 就如李凌他们早前遇到的那些野狼什么的,就是一大祸患,必须时刻提防。而现在,这些林子里的家伙凑巧被什么猛兽给盯上了,倒也在情理之中。 明白这一点的李凌几人,顿时心中一喜,这不正是他们上山的机会么? 没有太多的迟疑,杨晨和李莫云已同时从岩石后头扑出,急速向前冲去。而早在他们之前的杨震更是快了一步,再度贴地冲前,同时朝着前方林子又是三箭飞出,直射得两声惨叫先后响起。 只李凌才从石后出来的短短片刻间,杨震已从那棵本该用来藏身躲避的树旁掠过,再两个起落,已扑入林子,寒芒乍起,却是已和一名冲出来的敌人正面交锋。 而落后他几步杨晨和李莫云的身形也是全力展开,宛如两只大鸟般飞向林子,人未到,啸声已先一步进入林中,却正好和林中猛兽的嚎叫相合,就好像双方真有什么配合似的。 第318章 百密一疏鱼脱网(中) 当李凌赶到林子边上,朝内望去时,发现这场战斗已然来到了尾声。 林子里的伏兵在二十许间,或许在他们看来,占了地利又是偷袭,还有武器上的优势,安排二十人就足以杀光李凌一行四人了。可眼下的事实却告诉他们错了,因为现在他们是完全处于下风。 杨家兄弟联手压制着七名敌人,占尽上风。而李莫云这边以一敌二却也应付自如,刀光闪处,不断迫使敌人后退躲闪,想必取胜已非难事。而在他们周围,还横倒了六七名身上带血的家伙,却是在李凌上来的短短时间就已被轻松解决。 至于剩下那几个敌人,却是最吸引人眼球的存在了,因为和他们周旋的不是人,而是一只可怕的野兽,一只黑白相间,看着挺憨萌的熊类,李凌只一眼,就认出了它正是一只熊猫! 后世动物园里连爬个树都显得有些笨手笨脚,不时还要饲养员抱抱的大熊猫,这时却显得极其灵活迅捷,那四个围着他挥刀劈斩的家伙每一下攻击都落到空处,反倒会被它突然的反击闹得连连躲闪。 而随着李凌突然来到林前,立刻就让几人神色又是一紧,现在他们已经处于完全的下风,这要再来个敌人,可真就难以应对了呀。就是这一分神间,其中一人的反应便慢了半拍,熊猫挥来的一爪终究是没能避过,嗤啦一声,前胸处便被狠狠抓中。 顿时间,衣裳连着皮肉一起被这一下撕裂,鲜血迸射的同时,还有他的一声惨叫,身体更是被这一下所附加的力道推得斜飞出去,重重撞在身后一棵树上,再落地时,只能是抽抽着起不了身。 本来还能保持着微妙平衡的战团随着这位的倒下瞬间崩溃,那圆滚滚的肥硕身子再度一个前冲,巧妙避过边上袭来的一刀后,便狠狠一头撞在了另一人的胸口。 这一下的力道比之刚才的一爪更大出数倍,那人只惨哼一声,便如断线风筝般抛飞出去。这回倒是没有再撞树上,可再落地时,也没了声息。显然,肋骨什么的已经被这一撞断了许多,即便不死也是残了。 接连两人倒下,让剩下两人已大为惊恐,再不敢与熊猫纠缠,转身欲走。但他们的速度又怎比得过这等野兽呢,才刚转身没跑出两步呢,已被疾奔而来的熊猫两步赶上。粗大的熊掌这时狠狠拍下,两声闷响后,这两个家伙也中招直接趴在地上,再被冲上前来的“国宝”拿后脚一踩,却是连惨叫都没能发出,便已殒命。 这边四人倒得那一个叫快,那惨叫几乎是连续而起,直接就让还在奋战的几人大受打击,一人又一分神,就被杨震找准机会,一刀刺入其小腹,再横刀一挥,鲜血飞溅着就横撞在了同伴身上。 而早和杨震配合默契的杨晨又怎会错过如此机会,当即也是一刀斜斩,正好劈在那人的脖颈处,也将之一刀劈翻。 这两人一倒,便成了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剩下五人一声喊,便四散着欲走。但杨家兄弟早料到了他们会有此一招,立马分头截击,杨震刀光闪处,一人被他劈得横飞出去,另一人虽然一个懒驴打滚躲过了跟着的一斩,却也被他一脚蹴中,就地翻滚,狠狠撞树,一时已起不得身。 同时身旁又是两声惨哼,却是杨晨也同时拦下两人,给他们造成了不小的损伤。只有最后那人速度最快,竟躲过了两人的拦截,而且挑中了最正确的方向,正朝李凌飞扑而来。 这下却让杨家兄弟都为之一惊,他们都很清楚,这位才是几人中最弱的存在,一旦真让这些家伙近身,他是连半点反抗自保能力都没有的。 李凌在神色一变间,也是赶紧往旁边闪去,这时才想到自己上来实在有些鲁莽托大了,这不但帮不上忙,反而成了漏洞累赘。可他这一躲,反倒让对方看出了他的问题,本来能径直逃走的他,这时却一拧身,转向狠狠扑上来。 他已经很清楚眼下局势,自家这些人远不是对方对手,就算想跑,都未必有几分把握。那还不如赌一把,拿下对方的一员,以此要挟着安全离开呢。 他的主意确实打得很对,因为想要留下所有人的关系,杨家兄弟与他已拉开距离,这时再想抢上阻拦已是不及。至于李莫云,他与另两人缠斗不休,根本脱不得身,就更是鞭长莫及了。 “公子……”眼见对方钢刀刺出,寒芒闪烁,已到李凌身前,杨家兄弟拼命追赶还差一段,只能是大声呼喊着。 李凌极力后退,想要争取时间,不料脚下却被树根一绊,一个失衡,竟重重倒地。这下可好,局势是越发不妙了。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李凌这回必落入敌手,李莫云都怒吼连声,想要以伤换伤了,一声更大的吼叫却从边上响起! “呼——”伴随着吼叫而起的,还有一道黑白色的身影,当真是快如奔马,迅若雷霆。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本该挺刀刺中李凌的家伙便被拦腰撞中,然后身子高高抛起,再快速斜落,重重砸在地上,直砸得积雪和泥土四溅,这位更是直接落地后就没了声息。 也是直到这时候,扑上前来的杨震杨晨,倒地待毙的李凌才看清楚这个救他一命的身影赫然就是那只熊猫。此刻,它正瞪大了那两个带了黑眼圈的小眼睛,呼呼喘着粗气看着李凌。 这一模样,再加上亲眼见识了它的犀利,杨家兄弟也是一阵惊慌,生怕它接下来再给李凌来上一下,便赶紧扑上,挡在了他身前。可叫他们略感意外的是,这熊猫这时反倒坐了下来,完全没有半点攻击的意思,还呜呜轻叫了两声,就好像是在跟他们打着招呼。 李凌是率先反应过来的那个,撑起身子仔细打量着这只熊猫:“这不会是当日我们从狼群手里救下的那只吧?”话说当初从山岭间翻入黔州,进入蓝溪镇前,他们曾在山林里救下过一只与群狼厮斗,受伤不轻的熊猫。 “这怎可能?那边离着这儿可有好几百里地呢……”杨震第一反应就是不信,但随即又有些不确定了,以这熊猫对他们的友善态度,实在让人很怀疑它这是在报恩啊…… 可问题是,熊猫的长相落到大家眼里那都是完全一样的,实在无法通过其长相特征就确认这家伙的身份啊。不过再仔细想想又觉着合理了,因为除此之外实在没有更合理的解释了,要不是这缘故,这只与世无争的熊猫怎会如此之巧地出现在此,帮他们解围呢? 要知道,今日要不是它的突然杀出,搅乱了林中杀局,只怕他们几个还真未必有几分把握安然杀进林子,破掉这一伏兵乱箭之阵呢。 这时,那边最后的战斗也终于结束。眼见同伴相继倒下,还与李莫云纠缠在一起的两人心头更慌,破绽一出,便被他迅速抓住,从而全部被他砍翻。在确认他们起不了身后,李莫云也赶紧凑了过来,然后眼尖的他一下就瞧出了关键来:“这白罴身上有多处旧伤,应该就是那日的那只了。” “喂,真是你吗?你是来帮我们的?”已经起身的李凌看着这只依旧乖乖坐在面前,没有半点敌意的熊猫,心中也是一阵感慨。谁能想到,前日的一次顺手相助,却在这个最要命的时刻帮到了自己。 仿佛是听懂了他的说话,那熊猫又呜呜地叫唤了两声。而当李凌凑到跟前,拿手去抚摸它的头顶时,这熊猫也未有半点躲闪反抗的意思,还很享受地把头往前靠了靠,发出轻柔的呜呜声。 “真是你啊,这回可真多亏你了。”李凌说着,又搂住了它的脖子,轻轻摸了摸它的皮毛。刚刚还能秒杀数人的可怕野兽,这一刻却显得如此温驯,就跟狗儿猫儿似的,却把周围几人都给看呆住了。 说实在的,杨晨他们固然武艺要比李凌强出许多,可真没胆子跟他一样就这么和这么只猛兽亲近。倒不是胆大胆小的问题,实在是观念缘故。 在他们眼里,这就是只凶猛能杀人的野兽,可李凌看来,熊猫那可是国宝,可是萌萌哒的存在,哪怕已见识了它厉害的一面,还是忍不住想要亲近。 或许正因这一态度,熊猫对他也是格外亲近,这时都快把个大脑袋完全钻进他怀里了,还呜呜叫着,就跟小孩子撒娇似的。 这下又把其他三人给看得呆住,面面相觑下,都不知该拿什么话作形容了。 好在李凌倒没有忘了自家眼下的处境,一边摸着熊猫脑袋,一边说道:“先找几个活口问问他们的身份,我想应该能从他们口中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虽然他已隐隐猜到了真相,但还是得有进一步的确凿交代作为依托。  第319章 百密一疏鱼脱网(下) 那二十来人只死了小半,剩下那些都只是重伤难起而已,现在见几个厉害人物把自己全拖到一块儿,顿时就着了慌。或许论杀人他们并无畏惧,但真当死亡的可能落到自己头上时他们却也和普通人没两样,求饶声已响作一片。 见此,李凌也没太大反应,只是冷冷扫过一圈,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会在此设伏想杀我们?若是老实交代,还可留下性命,若不然……” “好……好汉饶命啊,我们都是勋阳城的百姓,来此只是为了狩猎……”其中一人当即拿出了一个说法来,可换来的却是一声冷笑,旋即杨震手中刀光一闪,这位便捂着咽喉抽搐着断了气。 这一下让其他人的面色唰一下变得一片雪白,直到此刻,他们才确认一点,眼前这几位不但手上功夫了得,下手杀人那也是不眨眼的人物! “这些骗鬼的话我想你们就不要再说了,那只会给自己带来死亡而已。”李凌依旧平静地说着话,语气都不带丝毫改变的,“我再问你们一次,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受谁之命在此?” 但这一回,这些人反倒陷入了沉默,显然对他们来说交代出自身来历什么的也必然会受到严惩,心中自有迟疑。但李凌又岂会给他们太多思索的时间,当即一指面前某人:“你来说,我给你最后机会,数到三后,不说就死!一!” 都不给人太多考虑的,李凌已自顾报数,却让对方越发惶恐,最后只是叩首道:“公子,公子饶命啊,我,小的也是被逼无奈,要不奉命行事,小人的妻小也将受到牵连。” 面对如此求饶,李凌却压根不为所动,稳稳地继续报数:“二——三!”随着他最后一个数字报出,依然不见对方说什么,便把手一摆,杨震当即刀落,在对方一声求饶还未出口时便已取了他的性命。 短短片刻间,又是两人丧命,而且是被人如屠鸡宰狗般杀死,这对剩下众人的威吓作用那是相当之大了,他们这时全都剧烈颤抖起来,眼神都不敢与李凌有丝毫接触。他们已看出来了,这个看似最弱不禁风的青年才是最狠的那一个,也是几人里做主的那一个。 谁都不想被李凌给点中了,但还是有人倒霉被他一指点中:“你来说,希望你不要再不珍惜自己的性命了。交代实话,好歹还能留你性命。一——!” 伴随着李凌的报数,这位面容一阵扭曲颤抖,而随着二字一出,他身子更是猛然一抽,终于再扛不住压力,大声叫道:“我说……我们是罗天教的人……我们是奉了薛林靖薛舵主之命前来伏击你们的……”实话道出,他只觉着全身的气力彻底消散,便彻底瘫倒在了地上。 其他人也在一怔后放松了下来,他们是很纠结的,既怕有人如实交代,又怕其他人一死这样的盘问就落到自己身上。现在,有人帮自己给出交代,好歹让自己不用再为难了。 而在看到这些人的如此反应后,李凌也就确信此言非虚了。而且,这也正和他的猜测相符合,让他的双眼微微眯了起来:“所以说你们罗天教一早就与莫离,以及龙家内部某人联手了?” 面对这一问题,几人却是一阵沉默,因为他们可不知道这其中到底有些什么勾当,他们的身份只是教中小人物,听命行事而已,再进一步的机密消息,却是无从得知的。 李凌扫过众人,微有些失望,随即又突然问道:“那薛林靖呢?他又在何处?” “自来到这边后,薛舵主就进城去了,然后昨日才有人给我们传下密令,让我们今日一早就埋伏在这儿,只等有人从这边的小门出来,便可袭杀。” “哦?这是薛林靖的命令?” “正是。” “他就没交代其他的了?” “他只说出来的必然是我们此番西来的目标……” “嗯?”李凌微微一怔,旋即就明白了些什么,“所以你们是从中原一路追踪而来,你们到底来自何处?”他此时已然确信这些人和之前河上所杀的那批罗天教徒有关了。 果然,就见对方老实答道:“我们是淮北各地的教中骨干,这次也是奉了薛舵主之令凑到一起,说是要杀一个教中强敌,他们之前还伤了我们不少兄弟呢。” 李凌听着,又和其他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大家都已经猜到了这些前后因果,神色越发的惕然。片刻后,他才继续问道:“他还交代了什么?可有说自己此番是与什么人联合,接下来又有什么阴谋吗?” 这些话当然不是只问的一人,但此时这些个罗天教徒却全然是一副茫然的模样,显然这些核心机密却不是他们所能掌握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薛林靖也是因缘际会才跑到这边参与到此番乱局里来的,他手下这些人自然更不可能知晓事情真相了。 这回李凌倒是没有因为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就要杀人,只是目光在这些人身上来回扫视,看得他们一阵恐惧后,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来:“现在可以确认一点,这次龙家的变故是蓄谋已久了。或许那莫离确实利用了我们,但即便没有我们出现,恐怕他也会按计划进入龙家的。” 杨晨轻轻点头:“是啊,想他可是多年前能搅动西南大乱的人物,又怎可能连个区区纨绔,几个恶奴都对付不了呢?所以会唱那出戏,就是为了让自己进入龙家更自然些,然后我们的出现更让他处于不被关照到的阴影位置。” “而他其实一早就和龙家某人,以及罗天教的人有了勾结,只是其他人一直都被他蒙在鼓里。于是就有了这回龙家的种种变故,至于龙天德的死,不过是他们引发这场变乱的导火索而已。”这时的李凌只觉头脑分外清晰,许多之前被忽略掉的细节已尽数被看破。 “这是一个蓄谋多年的大阴谋,整个龙家都已被他们算了进去,就如天网莫离留给咱们的印象似的,整个龙家,还有我们都在他的大网之中。而现在的问题是,除了勋阳,黔州各宗是否也已遭到了攻击?还有,他们准备了这么久,目标只是区区一个黔州吗,还是有着更大的野心?” “你是说西南?”杨震更是动容出声。 不料李凌却把头一摇:“如果真是罗天教出手,恐怕西南也无法满足他们的胃口啊。” 此言一出,众人再度变色,这要是连西南都无法让他们满足,那就是要搅乱整个天下了!这怎么可能?他们哪来的如此实力,如此野心? 李凌的目光此刻又落回到了还在混乱的下方城池,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后道:“说实在的,我也只是一个猜想罢了。但心中总有一种感觉,罗天教这个看似只是疥癣之患的民间帮会其所图要比我们想得大多了。之前淮北之乱或许只是一个试探与开始,他们的胃口可大得很呢。” 虽然有些无法认可李凌的这一想法,但杨家兄弟还是迅速重视起来:“那咱们该如何应对?这就回中原,把一切报与朝廷吗?” 李凌的目光在面前几个早惊呆的家伙身上一扫,苦笑道:“看来也只能如此了。咱们这就先从这边绕山而行,躲过他们的搜查追踪后,再回中原。” “那这些人呢?”杨震的目光很快又落到了这些俘虏的身上,既然对方都听到自家说的话了,似乎没必要留活口了。 “除了他,全部杀掉。”李凌一指那个如实交代出自己身份的人说道。 就在其他人一怔,还想要求饶时,杨家兄弟和李莫云已快速出手,刀起刀落,都不带有丝毫犹豫的,就把面前这十几人全部杀死,只有最后那人,尖叫着,裤裆都已经湿了。 “那他?”到最后,杨震又一指这人,似乎还想动手,却被李凌一把拦住:“我答应过不杀他,总要做到。而且我相信,在这等环境里,他又有伤,半日就会了账。” 杨震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自己兄长摇头阻拦,然后几人也不再多说,纷纷起步朝着前方山林而去。那只熊猫有些呆萌地在旁看了一阵,见他们行动,居然也跟了上去,并未对那个还倒在地上的唯一活口下手。 片刻后,这边的山林彻底陷入寂静,只有满地的尸体,以及狼藉一片的鲜血昭示着之前在这儿曾发生了一场多么可怕的战斗。 而那个活口,却因为重伤倒地,就算想要离开都做不到,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自己方面的人赶快出现,救自己一命了。 而他的祈祷居然真就奏效了,天还没黑,又有一队人马匆匆赶来,带头之人,正是薛林靖。 而后不久,他就收到了这么一个噩耗,自己料定必死的目标居然再度从这一天网中脱身而出,而且还把自己留在这儿的二十个弟兄全部杀死了……  第320章 龙天翔的野心(上) 龙四海猛然从一个接一个的噩梦里惊醒过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的他久久没能平复心中的恐惧。 因为在这一连串的可怕噩梦中,他看到了大批蛮子竟从天而降杀进了龙家堡,看到了自己最器重,已被挑中为族长接班人人的长子龙天尧堕城身亡,更看到了自己那个最不成器,最被他厌恶轻视的儿子居然控制了一切…… 不对! 他倏然又是浑身一震,这噩梦怎会如何清晰,清晰得就如同完全在自己面前一样!可自己现在明明是身处最熟悉的环境中,在自己位于飞龙楼的三层卧房中,所有一切看着都没有变化啊。 龙四海已经有些分不清这到底是梦魇还是现实了,只觉着头晕目眩,浑身乏力,他只能勉强喊了一句:“来人……” 片刻后,关着的房门真就应声开启,一人缓步进屋,手里还捧了一盏油灯,很是熟练地就把房中几处灯烛给点上了,也让龙四海看清楚了这个进屋之人的模样,让他的脸色顿时一变:“怎么是你!” 这个闻声入门的,正是他此刻最不想看到的龙天翔,这张明显与他清癯的脸庞完全不同的肥脸上还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容,听到厌恶的质疑,也见有什么变化的:“阿爸你在城上受了惊昏倒,我做儿子的总要在旁服侍啊。” 一句话,就如雷霆轰在了龙四海的头顶,让他的身子再度一震,已经彻底清醒过来,之前以为的噩梦竟全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蛮子真就杀入龙家堡,自己的长子龙天尧,真就已经死去了! 哪怕这事已过去好一阵,但对老人的冲击依然足够大,竟让他在一阵颤抖后,又因情绪激动而剧烈咳嗽起来,一边咳着,他的手还指着跟前不远处笑对着他的儿子:“你……你……”想要说什么话,但咳嗽却让他连句囫囵话都道不出来。 龙天翔依旧平静站在那儿,语气平淡中带着一丝关心:“阿爸你别激动,有什么话慢慢说,我在这儿呢。”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居然勾结外人来祸害我们整个家族!”终于,龙四海道出了这么一句话来,他的身子已从床榻上探出,双眼布满了血丝,狠狠盯着自己这个最没用的儿子。 这一刻的龙四海散发出了极强的气场,似乎随时都可能暴起掐住对方的脖子,这已是他多年来都未曾有过的剧烈反应了。可面前的龙天翔呢?他依然老神在在地站在那儿,没有半点慌张退避,甚至连目光都没有躲闪一下,平静与之对视,口中的语调也保持着平静:“因为在我看来,这是对我龙家最好的结果了。阿爸,这些年来,你做了太多错误的决定,导致我龙家的力量越来越是分散,长此以往,别说什么雄心壮志了,就是想继续守住黔州都很困难。 “我身为龙家的一份子,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事情继续恶化,所以必须用些非常手段来让我们龙家重新统一起来,如此才能让我们重新崛起,在黔州,在西南掌握绝对的话语权!” “你说什么?”龙四海的脑子都有些混乱了,完全无法理解他这番理由中所包含的指责:“因为你,这么多龙家子弟被杀,就连天尧也……你居然还敢说什么这是为了我们整个龙家?” “不破不立,只有大破才能大立!”龙天翔当即给出了自己的解释,“至于他们的死,不过是为我们龙家崛起做出的一点牺牲罢了。我想他们身为龙家子弟,应该不会介意的。” “那为什么牺牲的不是你?却是天尧和天德他们?对了,这一切,这一切都是你的阴谋!你一直都在密谋安排,天德的死,二宗的突然杀入城中,还有蛮子的从山上而下的攻势……这一切都是你做出的安排!” 这一瞬间,龙四海已经想明白了一切,之前的那些疑惑,终于随着自己这个儿子的话语得到了最明确的提示,谜底也就跟着揭晓。 龙天德的死是这次变故的导火索,本来大家都觉着奇怪凶手是如何做到的。但现在却可以推测出来了,因为人员入住的安排都是龙天翔做主,他自然有的是办法做到这一点。密道是一回事,恐怕他还可以在那些二宗扈从的酒菜里动个手脚,从而让他们没有自保之力呢。 然后就是枭其首级,送到二宗军营那边,引得他们悍然攻城,从而彻底搅乱勋阳局势,给早已绕到后方的生蛮大军创造更加有利的攻击环境!最后,便是在这等混乱的情况下于内部猝然而动,杀死龙天尧,并在他龙四海受剧烈刺激昏倒后夺下一切的掌控权! 当想明白这一切后,龙四海更是充满了愤怒与疑惑,因为他实在无法接受这个多年来都不起眼,没什么本事的儿子竟能干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情来,这是要把龙家的多年基业彻底毁掉啊。而他,居然还口口声声称自己做这一切是为了龙家的重新崛起! 龙天翔先是一怔,随即那张肥脸就剧烈地颤抖扭曲了起来,他的声音也终于不再如之前般平稳,带上了明显的怨恨:“到了这时候,阿爸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认定了我只是这个家族的耻辱,觉着就算要做出牺牲,真正该牺牲的也只有我,而不是龙天尧,不是龙天德他们!而说到底,这一切就只因为我长成这样,就因为我不如他们模样俊朗,得你之相! “这么多年来,就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理由,你从来没有真正关注过我,不知道我到底有什么才能,也不知道我到底有什么样的抱负与想法。因为在你,不,是在你们所有人眼里,我就是个无足轻重,只能做些脏活累活,没任何用处的死胖子而已! “哪怕这些年来我把所有你交代下来的差事都办得妥妥帖帖,我对所有人都客客气气的,对你更是百般顺从,可依然没能换来哪怕一丁点的改变。所以,其他人都能在成年后获得更重要的职权,他们去了其他府城,县城主管一方,龙天尧更是被你视作必然的接班人,多年指点教导,并不惜因此和其他各宗争斗。阿爸,你可曾有哪怕一刻想过我,看过我,我也是你的儿子啊!” 龙天翔突然的爆发,真就吓住了龙四海,让他刚起的那点气势顿时烟消云散,身子更是猛地往后一缩,眼中除了厌恶,还多了一丝恐慌。 不过在这一番发泄后,龙天翔反倒又迅速恢复了平静。多年来的压抑早让他习惯了控制心态,在怒吼后,他脸上又重新挂上了那丝看着颇为平静,又带了点谦卑的笑容:“不过真说起来,我还是要感谢你的。要不是你一直都让我去做那些脏活累活,让我总与底下的兵卒将士接触,我还真未必能有今日呢。 “你可知道,在这些年来,我靠着这些机会和多少郁郁不得志的龙家子弟达成了共识。因为我们都知道眼下的龙家绝不是我们希望看到的龙家,这个看似全在掌握的黔州,早已是危机四伏,或许只要有一个契机,那些被你们压迫剥削的百姓,还有各山各寨的族人们就会爆发反击,到时候就是整个龙家覆亡之时! “我们绝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必须有所改变了。那些阻挡我们改变的人,就是我们的敌人,自然必须清除!无论他们是什么人,和我们是什么关系,都只有死路一条!” 龙四海的心这一刻已经彻底沉入了谷底,他恐惧,他更后悔。后悔自己这么久居然就没有发现这个儿子的狼子野心,居然一直被他蒙在鼓里,完全不知道族中已经有许多人被其收买,早站到了他那一边。 现在,只要想想今日连番变故时城中守军的诡异而迟钝的表现,以及最后杀死龙天尧时城头众人的冷漠,他便知道原来一切都已经落入到这个一直被自己轻视的儿子掌握之中。 而到了这一步,已经让龙四海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了,他只能是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儿子,就跟看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一般。事实上,他这时才发现,自己对龙天翔是真个没多少了解,一直以来他都是那么的谨小慎微,那么的任劳任怨,可谁能想到这老实本分的面具之后,居然隐藏着如此疯狂大胆的心呢? “你也杀了我吧……”到最后,他只能用绝望的语调说出了这么句话来。只从现在外头静悄悄的反应,他便知道如今的龙家堡,甚至整个勋阳已然易主,自己早成阶下囚了。 龙天翔却轻轻摇头:“你是我的阿爸,是我龙家的大功臣,我又怎么会伤害你呢?阿爸,从今日开始,你就好好待在这儿,看着我是如何成事,如何把黔州,把整个西南重新夺到我们龙家手上来的吧!” 这一刻,龙天翔终于把自己最大的野心给透露了出来,确实要比他父亲的更为宏伟壮阔! 第321章 龙天翔的野心(下) 儿子的这番豪言壮语真就让龙四海一阵恍惚,这是龙家列祖列宗多少代都未曾有过的念头,哪怕强如龙四海,到头来也就是让龙家彻底统一黔州,把持这一省之地而已,再想扩张却也无能为力。 可龙天翔倒好,这一出口就是整个西南。 呆了一阵后,龙四海才回神,继而一声冷笑:“有野心不是坏事,可更关键的还是要有这个实力。你以为就凭你这点小聪明,便能肆意妄为了?别说西南了,就是黔州这儿,勋阳之外,各宗实力依旧,你有把握将他们全部收服吗?” “有何不可?”龙天翔当即顶了一句,这么多年来的隐忍固然让他的城府变得极深,但在自己父亲面前,依然充满了怨念,所以此时也就越发想要将自己宏伟的计划给道出来了:“你以为我只在勋阳这儿有所安排吗?不瞒你说,不光是这儿,我们主宗所属各城,还有二宗、三宗、四宗的属地,此时也正被各寨人马突袭,我想用不了多久,这些城池也将完全落入到我们手中!” “你……你这一回到底勾结了多少深山蛮子?”龙四海再度惊诧,大声问道。 “我黔州境内八十二座大小寨子我们都有联络,其中七十五座寨子都愿意与我们并肩一战,兵力足有五万七千!” 当这个数字报出来时,龙四海的脸上已满满的都是惊恐,这几乎已算是黔州山中各寨青壮八成以上的数字了,说一句他们已然倾巢而出都不为过。而这一切,作为黔州本地事实上之主的他居然之前连半点风声都没有收到! 这是何等可怕的预谋,何等惊人的算计啊…… 龙四海在深深吸气定神后,才盯着儿子:“你这回还真是处心积虑啊,为了这一日应该准备了许久吧?”见他微微点头,脸色又是一变,“那你居然还敢说这一切是为了我龙家?你与我龙家大敌如此勾结合作,那就是数典忘祖,背叛家族。你可曾想过,一旦那些蛮子不受控制造成劫掠杀戮,对我龙家会造成多大的损伤? “这分明就是引狼入室,亏你还在这儿大言不惭地说什么抱负野心,却不知自己其实早就被人利用了!到时你只会成为我龙家覆灭的大罪人!” 龙四海这时表现得真是既愤怒又绝望,因为龙天翔所做出的选择实在太愚蠢了,居然想着去和那些多年来的敌人合作,他们到时必然反噬,就看他如何收场! 龙天翔愣怔了一下,眼神怪怪地看着自己父亲,半晌后才轻轻摇头:“阿爸,你真是老了,老糊涂了。到了今日,已经连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都已经分不清了。 “居然还一口一个蛮子,我来问你,我们龙家到底是什么人?”这句话问得龙四海一噎,而他的话则迅速继续着,“你说我数典忘祖,要我说,你,还有那些早把自己出身来历的人都忘了的才是真正的忘本!我们龙家,本就是这黔州土著,和你口中那些轻鄙的蛮子本就是同源同族! “就因为你们成了黔州事实上的统治者,得了中原朝廷的认同,居然就开始把他们视作异类,以所谓的熟蛮自居,却瞧你起自己的同族,甚至不断对自己的同族下手。 “阿爸,打从一开始,你就已经犯下了最大的错误,我们龙家能在黔州立足,靠的根本不是什么朝廷允许,而是获得各寨各部的支持。或许一开始你是这样想的,但后来呢,现在呢? “你们已经做错了,我却不会犯下同样的错误!所以这一回,无论什么生蛮熟蛮,大家都是一体,我们就是要团结起来,夺回属于我们的家园,我们的一切!黔州,再不是什么大越王朝的属地,而是属于我们的家园!” 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顿时将龙四海说得无言以对。因为从道理上看,龙天翔所言确实不错,反倒是他们这些长辈走错路了。 “你……真是这么想的?”半晌后,他才缓声道,音量已经比之前低了太多太多。 龙天翔看着他:“不光是这么想的,更是这么做的!” “可你想过没有,只凭我黔州一地,我们龙家这点人马是根本不可能成事的!哪怕你侥幸真控制了黔州,以朝廷之力,想要夺回扫灭也不是难事。” “阿爸,到现在你还以为今日这一场只是我一人做主吗?”见自己父亲依旧有些错愕,他也不再卖什么关子了,伸出四根指头道,“有四方势力合作才有今日这一场成功。 “我们龙家是一方,还有各寨人马,另外,就是浑天王余部,再加上罗天教!也不怕告诉你实话,不光是黔州这儿,就是滇南那里的诸多寨子,也已经和我们合作了,再加上浑天军余部在滇南的势力,足以把滇南也夺回来。 “而只要西南真出如此乱象,朝廷势必出兵西南,我们只要将他们的兵马拖住,一旦中原空虚,就是罗天教起事之时!四方合作,这回我们必然能取得最终的胜利!” 这才是龙天翔他们的全盘计划,在听完之后,龙四海已彻底无言。这么大的一盘棋,以往就是听了都觉心惊,却不料现在自己这个最别忽视的儿子居然真就做了,而且看来他还信心十足呢。 到了这一步,他还能做什么呢?一个已被彻底夺权软禁起来的老人,在这等早已形成的风潮面前,那真是半点想法都没有了。 所以最后,龙四海只能是轻轻一叹:“我老了,无力再做什么,只望你他日不要后悔自己的决定便好。” “当然不会。阿爸,你就在这儿好好看着,看我如何做到你和先祖们都无法做到的事情吧!”龙天翔说着,冲自己父亲微一颔首,便转身离开,出了房间。 他对自己父亲确实充满了怨气,但终究没想过要杀了他,他终究还是干不出弑父的举动来。至于杀掉龙天尧,那只是为了尽快掌握局势而已,至于以往某些恩怨什么的,反正他是不会承认的。 在踏出父亲房门后,龙天翔又恢复了那个笑吟吟的模样,看了眼已等在门外的亲信:“他们都安排好了?” “正是。族长,咱们这就去见他们吗?”转眼间,身份都已经确认了下来。 龙天翔也没太在意这些,只一点头,便当先往楼下走去,很快就来到了飞龙楼一层的一间屋子前,随着他这一来,守在门前的军卒就把紧闭的房门打开,露出了里头正自端坐的两人来——龙天豪,龙天彪。 在这场对方蓄谋已久,准备充分的变故中,二宗、四宗两位宗主都兵败被俘,成为了阶下囚。而直到这时候,他们都还没完全闹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还以为自己是落到了蛮子手里,直到此刻,见到施施然出现在眼前的龙天翔。 “天翔你……”见到这个多年好友突然出现,龙天豪先是有些疑惑,但慢慢地,却是猜到了些什么。龙天彪则依然有些茫然,不过看向龙天翔的神色却充满了敌意,似乎很想起身动手。 不过在瞧见随龙天翔进来的几名持刀卫士后,他们还是不敢异动,只问道:“你,早和蛮子勾结在了一起,就为了报复他们吗?”不愧是龙天豪,以他的头脑以及对龙天翔多年遭遇的了解,立马就推断出了一些真相来。 而面对他们,龙天翔也没有太多的闪躲隐瞒,当下就简略地把事情前后道了出来,当然也包括自己的雄心壮志了。这一下,其他二人是真个惊住了,饶是他们也算见惯风浪,依然被他如此大胆决绝的做法给惊到了。 半晌后,龙天豪才看着他:“所以你现在来见我们是想拉我们与你一起?” “不错。你的三宗,还有你的四宗,多少总有些实力,若能与我们同心而不是被我们剿灭,那对我们的大计自然多有助力。天豪,你不是一直都希望有朝一日能成为黔州之主吗,现在机会已经到了。不光黔州,整个西南很快也将是我们的了,你就不心动吗?” 龙天翔说着,又看向一旁依旧保持着错愕的龙天彪:“天彪,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到了这一步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与我合作,咱们兄弟同心打出一片天来,要么就是死。我时间不多,只给你一夜时间考虑,明日我就要答案。” 说到这儿,他又看了眼龙天豪:“我不希望亲手杀掉你这个朋友,天豪,你好生考虑吧。” 没有太多的劝说,他只是把眼前的事实摆在两人面前,然后给出一个最后期限,便转身而去。因为此时的他还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处理,勋阳城,龙家堡,还有各方势力的安抚安顿,都离不开他这个此番事边的中心人物。 不过龙天翔想不到的是,接下来接收到的第一份情报却不是什么好消息,如此精心准备的罗网之下,终究还是有人脱网而逃!  第322章 追杀和降服 那个真名叫李凌的一伙人竟从这次的包围中杀出,不知所踪! 来到厅中的龙天翔首先听到的就是这个坏消息,这让他微微蹙眉,不过倒也未见太多紧张,毕竟在他看来这些人终究算不得什么强敌。 不过他还是看向了两个一脸凝重的盟友,莫离和薛林靖,他们明显就要郑重得多了,尤其是后者,更是有些急切地提出自己想带人追杀目标。 “他们是怎么逃出去的?没有从我们料定的角门出城,落入埋伏圈吗?”片刻后,龙天翔又关心问道。 这一回对李凌几人的伏击可是他们三人通力合作的结果,总揽全局的自然是莫离,埋伏在那边的人手是薛林靖的人,而提供整体策略的则是龙天翔,也正是他的有意透露,才让李凌他们选择了从那角门出城。 莫离苦笑摇头:“不,他们确实是从角门而出,也落入了伏击圈,不过却还是被他们杀出血路,还几乎杀光了所有人……”说着,他看了眼薛林靖,后者的面色是越发的阴沉了。 “这怎可能?他们不过区区四人,又是有心算无心,还有弓箭在手……”龙天翔终于也有所动容了,满脸的难以置信。其实别说他了,就是其他人,在刚知道这一消息时,也是一脸的不信,但事实就是如此,还有活口-交代一切,更不会错了。 薛林靖咬着牙哼道:“因为多了一个变数,有只白罴突然从林子里钻出来,杀我教中兄弟一个措手不及,这便给了他们一个反击的机会。而那几人也个个武艺不俗,这才……” “白罴?”龙天翔再度有些惊讶地叫了一声,黔州这儿山林中有白罴出没他们当然是知道的,但对这种不会主动攻击人的野兽,以往还真就没有特别关注过呢,所以此刻自然大感意外了。 “是的,更奇怪的是,那白罴摆明是帮着李凌他们出手,事后还与他们联手作战,一起离开。正因有此变数,才使咱们这一次的罗网出现了漏洞。”莫离叹息了一声,他虽被称作“天网”但终究只是凡人一个,有道是人算不如天算嘛。 “而更关键的是,他们已经从我教中人口中问出了不少相关内情来,也猜到了我们将要在黔州在西南做出大事来。”薛林靖又继续道,这却是想以此劝服其他人随自己一道追杀这些漏网之鱼了。 “还有一点,他们曾提过一嘴,接下来会返回中原,显然也是察觉到此番之事很不妙了。而且我可以有九成以上把握断定他们正是官府中人,所以真想要传递消息,只会比寻常百姓更容易。”莫离和李凌他们相处多日,以他的眼力头脑,自然很轻易就能看出这四人的身份绝非所谓的商人了。 这下龙天翔也眉头也紧皱起来:“这回事情还真有些棘手了,真要追击吗?可此事并不容易啊。” “是啊,现在离着他们逃脱已有半日时间,即便他们对这里的山林地形不熟,也已走了不短的距离,此时再作追赶,势必要花费大量人力和时间。而我们的人现在都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来办,怕是一时分不出多少人手啊。”莫离说着,又扫了眼薛林靖,意思已经很明白了——这本就是你想要除掉的敌人,自然还是得靠你们罗天教自身的能耐了。 可薛林靖也感到头疼啊,要是真能轻易追杀,他也不会留在这儿了。罗天教虽然在这边也有不少教众,可真论对山岭地形的熟悉,却远比不了这儿的土著啊,尤其是真当追击着深入群山后,此事就越发难办了。 “这样,还是我和那些寨子里的头人们商量一下,借他们之力帮着找人追击吧。”还是龙天翔够意思,当即提出一个策略来。 薛林靖一喜,忙点头答应。可就在他要出门联络那些头人时,莫离又突然来了声:“且慢。你们真就确信他会如所说的就此回头中原吗?” “嗯?”龙天翔的反应很快,当即明白了过来,“你是说这是他的疑兵之计?” “正是,这消息是最后一个活口传出,以那李凌的心思缜密,又怎会留这么大个破绽给我们呢?说不定,他这是故意让我们找错方向,自己则换了方向,朝滇南而去。” 莫离的这一顾虑也算是很有道理了,这让龙薛二人也各自露出疑色来:“那如何应对?” “多找些人手,两边都搜一搜吧,还有山林之外的官道也别放过了。”莫离只能给出这么个建议来,他终究不是神仙,自然不可能算到李凌此番到底会做何选择了。好在他们手下能动用的人马够多,想要做到这一点倒也未必太难。 “这样,我也让人立刻传令出去,沿途各城留意他们的行踪,我就不信他们几个真能从我黔州跑出去了!”龙天翔也立刻跟进安排,这一下,他对李凌几人是越发重视了。之前他毕竟只和几人有过几面之缘,还真没把他们太当回子事儿呢。 商议既定,几人又迅速行动,有安抚城中百姓的,有和头人们见面进行下一步计划的,也有调兵遣将,以求把城池彻底掌握在自己手里的……而在此期间,龙天翔还特意叫了手底下几个最值得信任的人,让他们即刻持龙家之令一人双骑快马出城,沿途通知各地兵马,用以找到李凌他们的行踪。这回不光是往中原的官道,其他各个方向也都照顾到了。 而那些蛮人头人,因为这次确实得了好处,也相信了他们的诚意,既然这边有求上来,便也未作推辞,很快,连夜就把手底下一些善于山林追踪的人手给撒了出去。 只为找到出逃的李凌四人,这回他们居然一下就动用了超过两百精锐,只此就可看出他们对这一行的重视了。 等到这些安排一一落实,天色也终于亮起。龙天翔没有作什么休息,一看时间,就索性又转回去见龙天豪他们,而这一回,他不是独自一人出现,而是多带了一人,龙修。 龙修的运气也算不错,虽然他不是三宗主要人物,但在这场战乱里居然也活了下来。只不过最后还是成了俘虏,此刻依旧是一副心惊胆战的模样呢。而对于龙天翔突然叫出自己,他更是一脸的疑惑,要知道他在三宗都只能算是个小人物,只能跟着四少龙放身边做些事情,怎么就被龙天翔给看上了? 龙修并不知道的是,龙天翔为了今日可是蓄谋了多年,除了不断积蓄忠于自己的力量外,他同时也在不断了解其他各宗内部情况,而他龙修虽是小人物,却也入其法眼。此刻自然也就用上了。 “你怎么来了?”而在面对龙天豪满是不屑与质疑的目光时,龙修心中还是一阵打鼓,讪讪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龙天翔这时却没有了以往的客气,虽然脸上依然挂着习惯性的微笑,可言辞却很是直接犀利:“天豪,你想得怎么样了?做事如此迟疑不决可不是你的风格啊。” “哼,你这是认定我们没其他选择了?我三宗四宗在外可还有上万兵马呢,你就不怕一旦真杀了我们,会招来大乱吗?” “你觉着我会没有准备吗?不瞒你说,现在你三宗的黎平也好,四宗的定州也罢,甚至二宗的那些城池,是否还在你们各自的掌控中都不好说了。因为就在我们这边发动的同时,更多的寨子兵马已偷摸入城,内外出兵了!” “你们……”龙天彪顿时一阵恼火,可一时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是恨恨地盯着他。 对此,龙天翔也不在意,只是继续笑看着他们:“还有,你们也别指望各自手下子弟还能为你们报仇。我现在就告诉你一个打算,只要你们不肯与我合作,我这儿杀了你们,就会让龙修出面去和三宗的人联系,然后告诉他们,杀你龙天豪的就是四宗的人,从而让你们两宗自相残杀。我想以他们那点头脑,这事应该不难做到,龙修,你说是吧?” 这话让龙修的身子陡然一震,但在面对龙天翔带着威胁的目光时,他却连半句否认的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想要出人头地,但首先还是得确保安全啊,而以他的为人,自然是不可能为三宗去死的。 龙天豪也瞧出了这一点,心顿时沉到了谷底,只能是咬牙看着他们:“好,真是好算计啊。天翔,你我交好多年,我是真没想到你心思竟深沉如此,可怕如此!” 面对多年好友的冷嘲热讽,龙天翔不见半点不适,依旧是笑眯眯的,但口中却还是道:“天豪,事到如今你也不必再多言了,给我个答案吧,是想生,还是想死!” 龙天豪愣怔了片刻,又看向一旁的龙天彪,两人脸色几番变化后,终于各自一叹,颓然道:“事已至此,我们已没有选择……那就如你所愿吧!” 龙天翔闻言,笑容更盛:“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相信你们今后一定会因这一决定而感到自豪的,我龙家也必然会因此更为强盛!”  第323章 夺马西向 临近辰时,树林内,四人一熊正伏身于一片树木的阴影中,如狩猎的猛兽般静静地等候着什么。 到了这时候,杨震自然是已明白了李凌之前的想法,因为在来的一路上,事情已经被说得很明白了。 “公子,咱们为何不把所有人都杀了一了百了?难道你真是要信守承诺?还有,即便如此,也不该让他知道我们接下来的动向吧?”这是杨震很快就提出的疑问。 而李凌当时只一笑,没等他开口呢,杨晨已经帮着给出了解释:“因为我们需要有这么个人把我们将回转中原的消息传递给莫离他们。” 李莫云这时也已醒过味来,当即问道:“这么说来,公子你其实并没有打算回去了?” “回去又能有什么用处?那些人蓄谋已久,如今动若雷霆,恐怕没等我们回到中原,黔州诸城都已落入他们掌握,哪怕之后朝廷真派出兵马前来,怕也来不及了。而且,咱们本就不是来应对这一变局的,滇南才是我们此行的最终目的,现在黔州有变,自然是去滇南了。”李凌的思路那是相当的清晰。 “可是这黔州的乱局……”杨震依然有些疑惑。 “从中原动兵入黔州怕是远没有滇南来得方便啊,所以这两者并不矛盾啊。” 杨震这才恍然:“原来这是声东击西的策略,让他们以为咱们即将回头,所以把追兵往东,而可我们接下来却是往西,从而甩开他们的追杀。” “这只是一个方面,但我并不认为这么做真就能让他们完全中计,至少那莫离必然会在短时间里看出端倪来,从而做出相应布置。”李凌说着,眉头也是微微一皱。 对此一点,已和莫离交过手的几人都深以为然。之前这位浑天军谋主就名声在外,而这一回他们的失策可以说就在于一早落入到了他的算计之中,由此可知这家伙真是极其可怕的存在。想要这么轻易就将此人骗过可真有些困难了。 所以到了最后,就连杨晨也是一脸疑惑:“那公子你做这些到底是为了?” “声东击西只是一方面,我做这一步就是为了让他看出破绽来,然后他们必然会想到我们可能往滇南而去,从而前后追堵。可要做到这一点,派出人手传递命令是必不可少的,而我们要做的,就是抓住这一机会!” 李凌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所有人都恍然大悟,再看他时,神色间都带上了几许敬佩。谁都没想到在这看似简单的一计中居然还隐藏着这么一份算计,而更妙的是,在那个声东击西计策的掩盖下,这份真实的用心就会被人下意识地忽略,如此成功的可能就大大增加了。 不错,夺取那些传递消息的信使的马匹装备,以及随身令牌什么的才是李凌这一计的关键所在。毕竟他们此番出城实在过于突然,并没有准备任何长途跋涉的物资,就连银子都没几两在身。如此情况下,真想要平安而及时地赶到滇南可不容易,所以就必须从对方身上入手了。 而现在,绕了一个大圈子,重新绕回到勋阳城外数里,只是位置更西的他们,正藏身于官道旁的树林里,等候着鱼儿的出现。 虽然已有一昼夜未曾睡下,中间还发生了一场战斗,但几人的精神依然极其抖擞,尤其是当那熟悉的嘚嘚马蹄声从前方传来时,几人更是目闪精光,握紧了手中弓箭,远远地盯了过去。 这个时候,勋阳城才刚经历一场大变,是断不可能有寻常商队离城出来的,所以来者只能是莫离一伙手下,也就是他们这次的目标。 当看到那一行十来匹马不断接近时,几人更是大喜,如此安排可太对他们的胃口了。杨震更无话说,当即张弓搭箭,稳稳就瞄了过去。 这些弓箭虽然是缴获的罗天教,看着颇为简陋,但性能总有保障,至少五六十步的射程是在的。在眼见他们已踏入射程,不断靠近后,杨震便果断放箭。 “咻——咻!咻!”连续三箭连珠而出,直取跑在队伍最后的三人。他选定这三个目标自然也有自己的考量,因为这几人里就数他的箭术最强,自然是要拿下最难的目标了,而后方几人是最容易一见势不对就回身逃跑的,所以必须先除之! 那三人压根就没想到自己才出城不久就会受到偷袭,毫无防备下,都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呢,就已悉数中箭落马。不过他们倒也未曾一击丧命,只在坠马后惨叫起来。 前方剩下四人骤然受袭也是一凛,下意识就是一勒缰绳,想要抽刀应对。可这么一来,却正好给了杨晨和李莫云机会。 他二人论箭术还真远不如杨震,可靠着自身武艺和眼力,射中三四十步内几个不曾移动的靶子还是很轻松的。当即,几声弦响,箭矢再度破空掠出,噗哧声中,又把这几人先后射伤,两人落马。 而在他们的箭矢飞出的同时,杨震已弃弓拔刀,一个箭步直扑了出去,这速度都不比箭矢慢上多少。只一眨眼间,他已扑到其中一个已惊觉不妙,还在马上挣扎,试图控马前冲的骑士跟前。 没有半句废话,他手中刀已急速劈出,对方赶紧勒马欲躲,但速度显然比不了杨震,只避过半身,就被刀锋擦中,惨哼中,一只拳头已狠狠轰来,正中其腰肋处,打得他身子一晃,扑通一声便已坠地。 而杨震的攻势却并没有因此稍顿,身子一转间,已果断从那失去骑士的马匹身旁划过,刀一挑间,再取最后那个还在马背上的骑士。这位只是大腿中箭,倒不影响动作,当即也抽刀相迎,而且动作果断,还真就格住了这一击。同时他的骑术也更高明些,见此又是忍痛一夹马腹,控着骏马突然一跳,竟要从杨震头顶飞过,想以居高临下的优势来发动反击。 他这一下确实拿捏得不错,也抓住了反击的机会。奈何,他没曾提防的是,此刻自己面对的却不是一个强敌,而是三个。就在他控马跃起,想要回击的当口,边上又是弓弦声起,两根利箭先后而来,噗哧两下,稳稳地扎入他体内。 他这一控马跃起真就把自身完全暴露在了杨晨和李莫云的眼前,两人还有什么好客气的,直接射就是了。于是,当马儿再次稳稳落地时,它背上的骑士便已在惨叫中翻身坠地,然后被扭身出刀的杨震一刀斩杀。 直到这时,之前落马的几人才挣扎欲起。但他们的动作却明显跟不上这场歼灭战的节奏了,因为杨晨二人此刻也已弃弓抽刀扑将上来,和杨震配合着对他们发起了猛攻。 这些传信的骑士本就远不如杨震三人,再加上他们猝然受袭,又受伤在前,实力心态都大受影响,面对三人攻势,顿时连招架的能力都没有了。至于逃跑,更是不可能,于是只短短片刻间,几名骑士相继丧命,只有那些骏马坐骑还在一旁咴咴地叫着,却不知是不是受到了这场速战速决战斗的影响。 直到战斗结束,李凌才赶了过来,同时过来的,还有那只一直陪在他身旁的熊猫。它显然是闹不明白这些家伙到底想做什么的,所以只是左看看右看看,也没有半点要动手的意思。 “找到了。”蹲在几具尸体前摸索着的杨晨叫了声,便取出一份加盖了龙家大印的文书,只看上头内容,正是龙天翔以龙四海的口吻让黔州各城镇各关隘的兵马留意过路者,并拿下可疑之人,其中还简单描述了他们几人的穿着模样,倒是极其贴合了。 除此之外,李莫云也从其中两人身上搜到了两块铜牌,上头一面刻着龙字印记,另一面则是通关令字样,正是龙家重要人物拿此可以畅通黔州各地,不被盘查留难的凭证了! 见此,几人更是一喜,李凌也不禁说道:“他们还真是客气啊,不光给我们送来马匹,连穿城过关的凭证都给咱们准备了。那咱们还有什么好说的,总不能辜负他们的一片好意吧。” 其他三人又是一笑,当即把那些尸体拖到路旁草草一埋,然后就分配了马匹,准备赶路。而这时李凌倒没有急着上马,不是他担心自己的骑术,而是摸起了一直追随身旁的熊猫:“胖砸,咱们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不过接下来的行程怕是不能一起了,你还是回你的山上去为好,以后有缘,我们再见。” 这只熊猫还真有些通人性,听了这话后,便是呜呜地叫了几声,然后慢慢退回到林子内。直到见李凌几人各自催马向前,才有高声叫了两下,好像是要跟他们作别,然后一直等他们跑远,再看不到,方才扭身钻进了林子。 “公子,它真懂你说的吗?” “那当然了,毕竟它可是国宝啊。” “国宝?” “呵呵,咱们不提这些了,赶路要紧……哎呀……”说话间,李凌一个控马不当,差点就从马背上落下,狼狈不已……  第324章 进入滇南 中午时分,当这一行十多匹马的队伍从东边进入镇子时,立刻引得这座滇南小镇中不少百姓的侧目,许多人都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马背上的那几个年轻人,猜测着他们的来意。 这座名叫临边的小镇乃是滇南曲州府博浪县下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不过因为它地处滇南和黔州两省交界处,所以平日来来往客商人马什么的倒也有不少,这使镇子里的百姓也比别处之人要更有见识些。 而今日这一行人马所以会让镇子里的人们感到惊讶,却是在于时间有些不对,因为今日正是一年之始的大年初一。 照一向以来的惯例,哪怕是真个赶路奔波在外的,到了这时候也会歇上两天,好好过个节后再启程。可这一队人马倒好,居然就这么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这座陌生的小镇子里,显然昨日除夕夜,他们应该就是在路上过的了。 而另一点叫人略感意外的,则是他们一行人实在太少,居然只有区区四人,马倒是有十匹之多,但有没什么货物随行,难道是贩马的?可谁都知道滇南本地就产马,又何必千里迢迢地把黔州的同种-马匹往这边运呢? 这等古怪的情况,自然让镇上不少人感到奇怪,也就越发留意起这几个策马缓缓行进的旅人来。直到见他们来到跟前,停马到镇上唯一的一家客栈前时,大家才纷纷收回目光,不过心中疑惑却远未消散。 在众人偷眼的打量中,有三人是极其利落地翻身落马,而中间那个青年,却在下马时显得颇为僵硬,最后落地更是脚步一虚,要不是旁边有人搀扶了一把,怕是要摔上一跤,显然是不善骑马之人。 “公子,你不要紧吧?”扶住李凌的李莫云有些关切地问候了一句,前者只是淡笑摇头:“无妨,只是这一段走得长了,脚上使不上劲儿。” 这一路行来,李凌吃的苦头是真不小。因为他本来那点骑术就差得很,而为了赶在追兵之前离开黔州,他们又是快马加鞭,还要翻山越岭,老走一些不甚平坦的道路,这对他来说自然是一大折磨和考验了。 好在他年轻,而且之前也没因为官员身份就荒废了锻炼,身手倒也不算太差,再加上其他人的帮助和指点,十多日的策马疾行下来,倒也渐渐掌握了一些骑术心得,至少已能跟上队伍了。不过这般连日策马奔波,最伤的还是一直要作力的大腿内侧,如今这两边早已破皮见血,当真是疼痛不已,所以才会在下马时有些异状。 见他这么说来,其他三人也没多说什么,便即进了客栈,冲早迎出来的掌柜一声招呼,张口就要一座清静的院落歇脚。之前身在黔州境内,生怕敌人不死心追杀,他们一路都不敢有丝毫懈怠,现在已进入滇南境内,觉着安全不少,几人自然是想要好生歇息两日,恢复些精神气力了。 可要求才提出,那笑迎过来的掌柜又皱起了眉头来,赶紧作揖道:“还请几位客倌见谅,小店内的跨院却是早已有主了,所以只能委屈你们住到客房中。不过小店的几间上房那也是相当不错的,足可让两人同住,而且还方便用饭,并随时可招呼小二做事……” “贵店倒是生意兴隆,这时节居然也客似云来。”李凌闻言不觉笑了起来,虽然未能如愿要到独门的跨院,倒也不会因此不快,“那就来两间上房吧,还有,咱们这些马匹你要好生照料了,到时一并结账。” “好嘞,几位客倌楼上请。”掌柜见他们如此好说话,自然也是一喜,赶紧招呼了一句,又示意身旁的伙计赶紧过去引客人上楼。 几人都已累得很了,这时便是一笑,跟了伙计直往楼上走,那小二一边引路,一边还介绍着自家楼上几间上房的具体情况,由着他们挑选。显然这边的生意因为节日关系倒也不是太好,也就跨院有了客人。 对于房间的安排,李凌他们也没太多讲究,随意就指了两间了事。不过就在他们要进屋,而伙计又笑说着去给他们拿热水来时,杨晨突然说道:“慢着。小哥,你们这客栈到底有几座清静跨院啊?” “回客官,共有三处跨院,每座可容六七人入住。”伙计老实答道。 “哦?这么说来,近日这边居然来了三批贵客了?” “是啊,也就是这两天到的,还有一处院子是被人订下了,客人还没到呢。” “那已经入住两院的客人是同一批吗?他们有多少人?” “有十四人吧。” “什么打扮,可随身带了兵器吗?”杨晨继续追问着,目光落定在对方脸上,完全不给他细想或逃避的机会。 到了这时,李凌几人也先后明白了过来,各自心中惕然。而他们这一番打听和神色变化,也让这伙计感到了事情有些不对,不禁犹豫起来:“这个……”却是有些不敢把内情道出来了。 见此,李凌当即从怀里掏出一锭五六两重的银子在他眼前一晃:“只要说出一切,这便是你的赏钱。”他们随身的银子自然也是从那些个传递消息的骑士身上搜出来的,数量虽不是太大,却也足够一路花销了。 这么个小镇客栈里的伙计哪见过如此大笔的赏钱啊,顿时眼睛都有些发直了。直到李凌又把银子一收,他才反应过来:“客官说真的?” “当然。” 得到保证的伙计再无迟疑,当即回答:“他们都是远行旅人的短打扮,看样子都是会武的,随身的行李中也有不少长条包裹,看着也像是兵器……”说这话时,他甚至开始猜测起李凌几人的身份来,他们莫不是什么劫匪贼人吗? 李凌几人的神色这时已变得更为凝重了:“最后那处院子可也是他们所订吗?” “那倒不是,是咱们滇南的一位军爷早一步前来吩咐的,说是有大人物要在此歇脚,让咱们准备好招呼。”李凌微微一怔,居然还有滇南军伍中人要赶过来,这是巧合,还是他们也和黔州那些家伙有关?不过只目前所掌握的这点可怜的信息显然是不够推断的,就连那边跨院里的人的真实身份都不好断言。 所以到末了,他们只能提出一个更实际的要求:“那就为我们选两间能看到几座跨院的上房吧,这应该不难吧。” 眼见李凌又举起了银子,伙计如何会犹豫,当即摇头:“不难,这边两间上房就正好能看到边上的三处跨院,不过距离稍微远了些,未必能看得真切。” “这却无妨,你带我们过去。”李凌几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在伙计的引领下,进入两间还算宽敞干净的客房,然后李凌把银子交给对方,在伙计千恩万谢的当口,他又叮嘱了一句:“此事不得让他人知道,要是你家掌柜问起来,就说我们在上头选客房,可记住了吗?” “小的明白。”伙计此刻已因为收了一笔横财而满心欢喜,此时的要求自然是满口答应。其实就算李凌不追这一句,此事他也不会说出去的,这可是他半年多的工钱了,要说出去了,准保被掌柜的给抢了去。 直到将人打发走,李凌他们才站在打开一半的窗户前朝下方那几处院落眺望观察起来。 此时那三座院落都显得静悄悄的,不过其中两处却是能见到马匹,显然是有人入住,最右侧那座院子这时却是空荡荡的。 “从马上能瞧出些端倪来吗?”李凌江湖经验毕竟不足,只能求教杨家兄弟。 杨震在仔细观察了一番后,轻轻摇头:“只是寻常滇马,并无军马的特征。” “如此看来他们两方确实不是一路的了。”杨晨已经明白了李凌的心思,说话间,目光还往那边空置的跨院扫了一眼,“不过他们还真有可能是冲咱们来的。”毕竟这时间点可太巧了些,无法叫他们相信对方与自家无关。 “那怎么办?先下手为强吗?”杨震说着,便是一副蠢蠢欲动的样子。 李凌忙制止道:“不忙,倘若他们真是敌人,恐怕这时已经知道咱们到来了。” 这是必然的事情,毕竟他们这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开过来,全镇子都惊动了,更别提有心在此等候的敌人了。当然,要真只是凑巧非敌,那就更没有对他们下手的必要了。 “那咱们如何应对?” “等一等,等天黑。我想,要是他们真是冲我们来的,天黑后就一定会做些什么。还有,说不定过上一阵,第三座院子里的客人也到了,如此水一旦搅浑,咱们再想脱身就容易得多了。”李凌心中已有定策,很是清晰地给出说法。 这法子确实稳妥,再加上几人一路来也累了,正好趁着这一工夫养精神,再填饱肚子,所以倒也没有太过急切。 就此,才刚进滇南境内不久,李凌一行又要与人斗智斗勇了。 第325章 祸水东引 还真就让李凌给说着了,傍晚时分,又一支队伍来到了临边小镇,而且这次的人马数量更多,足有三十来人。不过比这一数字更惹人关注的,还是他们的穿着打扮,竟是个个顶盔贯甲,刀在腰,枪在手,丝毫不掩饰自身乃是军中将士的身份。 再加上进城时他们身上所散发出来的肃杀之气,更是唬得满镇百姓不敢正眼打量,只有几名镇上的吏员跑出来好生招待,完了才发现他们居然已在客栈里订好了院落。然后为首的军官在五名护卫的簇拥下入住其中,其他兵卒则就地驻扎在客栈之外,几乎把个小小的客栈给围了起来。 这一做法可真把整个客栈里的人都给吓得不轻,掌柜伙计,以及不多的几个客人都壮起胆子旁敲侧击打听一番,直到听他们强调只在今晚住宿,明日一早便离开后,方才稍稍安心。 李凌他们自然没有如其他人般跑去打听消息,更没有因此就感到不安,只是在房中通过窗户打量着下方三处跨院,发现另两院子里的人也在时刻关注这些军士,然后等到他们再回房时,院中却多了几个守夜者。 “看来他们对这些军卒也抱有一定的戒心啊……”李莫云不觉感叹了一声。 “那是当然的事,毕竟这等军队入住客栈,还把整个客栈包围起来的情况可不常见啊,至少在中原是绝不可能发生的。”杨震哼声说道,然后又看向了李凌:“公子,这么一来,恐怕咱们想要先下手也不容易了吧?” “是啊,他们这一防可不光防着旁边,也把咱们的行动给防进去了。”李凌依然观察着下方情形,随口说道。不光他的目光更多还是落在新有人入住的跨院处,仔细观察着那些护卫的安排。 相比于另两院的戒备十足,这些军将们就要随意得多了,那几名护卫各自找了屋子入住,甚至都不带人守夜的。不一会儿工夫,随着店中伙计把酒菜什么的送进去后,更是有隐隐的吵闹声传出,听着好像是在划拳。 杨晨也关注到了这一点,不觉笑道:“他们倒是自信得很,这是完全没把镇子里上下之人视作威胁啊。” “那是当然了,他们可是本地官军,这儿又不是什么边关之地,一个小小的镇甸,又哪来的危险呢?何况,现在客栈外头还有大量兵马包围着,谁都不认为会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李凌微笑着给出了猜想。 “所以咱们要想动手就容易得多了。”杨晨又跟着来了一句。 李凌再笑:“知我者,杨兄也。咱们准备一下,三更左右,就该行动了。” 这时其他二人也明白了过来,李莫云大感意外道:“公子的意思,是咱们要对那些军将动手?可咱们的对手不是另两个院子里的人吗?” “这个嘛,有时候想要达成目标,并不非要直取的,也可拐了弯来嘛。”李凌又是莫测一笑,然后目光又在另两座院子处扫了一眼,一旁的杨晨心领神会:“再等等吧,今夜总能见个分晓!” 时间飞快流逝,转眼已到了半夜三更。 因为是月初的关系,今日虽然是个大晴天,可天上却无月光,这让此刻的天色显得极其黑暗,几乎都称得上伸手不见五指了。 虽然几座跨院中点起了灯笼,但那区区三盏灯终究只能照到很小的一块区域,就连院子里都无法照亮,更别提院外的黑暗了。而那几个负责守夜之人,显然也不是太过上心,几人凑作一堆,各自靠了柱子,小声交谈着什么。 “是他们吗?”其中一人目光又往上一瞟,正落到了前方那些上房的窗台处,虽还不知对方身在哪间屋子,但他总觉着自己已找到他们的下落。 “错不了了,与军师传书中所提到的四人无论打扮模样,还是前来的时间方向都对得上。而且我刚才去看过他们在前头的马匹,都是带有黔州官府烙印的。”另一人飞快作着回答。 “那咱们应该趁此机会杀过去啊,把他们一宰,不就一了百了了?” “你没听燕老大说吗,要小心做事,这回绝不能失手。本来今夜动手把握自然不小,可现在边上多了一伙军将,就不好办了。要是惊动了他们,咱们就没有十成把握杀掉那个李凌了。毕竟论起来,他们都算官府中人,无法保证他们会不会帮手。” 同伙听了这话,才不再坚持,只是啧了一声:“真便宜了他们!” “放心,他们跑不了,既然已经被咱们盯上了,被杀只是迟早的事情。只要明日他们一离开镇子,咱们从后跟上,找个偏僻的地方,就足以杀光他们了。” 两人这么谈着话,算是排遣一下夜晚的寂寞,提振自身精神。却全然未曾察觉,这时不远处黑暗的院外,正有三人伏身听着他们的说话。 这三人自然就是杨家兄弟和李莫云了,至于李凌,这等危险的事情他自然不会参与。不过他也没有闲着,此刻正守在窗前,居高临下关注着下方变化呢。 听完这两人的说话后,三人脸上杀气更重。之前他们还真不确定对方身份,但现在嘛,却完全不同了,那就没什么好顾虑的,照计划行事便可! 不过三人并没有就这么趁黑摸进那两处院子,反而是稍作远离,借着黑暗的掩护,靠近了最右边那座有军将住宿的跨院。 这边跨院的院墙并不高,杨震只一纵身,就很是轻巧地跃了进去,然后悄无声息地往中间那屋子而去。刚刚他们已经看得明白,那个军官就是进了这间屋子。 悄悄来到房前,杨震手上的动作很是麻利,只几下间,就已把窗户撬开了一道缝隙,随着外头的寒风灌入屋中,内里正自熟睡的人便陡然惊醒,惕然喝道:“什么人!” 这军官看似挺大意的,可警觉性却是相当不俗,只被风一吹,便即刻而醒,发话的同时,手一摸间,放在枕边的佩刀已然出鞘。而就在这一瞬间,一道寒芒已自窗外飞入,直朝他面门袭来。 好在这军官的反应极快,喝一声的同时,刀已反撩而出,叮的一声响,那寒芒已被磕飞。而他也随之扑向窗口,口中更是一声大吼:“有刺客!”虽然只着单衣,却全无半点犹豫的,一刀横胸自守,人已砰一下撞碎窗棂,扑到了外边。 与此同时,本来静悄悄的院落里也迅速响起了一片呼叫,那几个熟睡中的护卫居然也在转眼间提着兵器直扑出门来。但外头黑魆魆的一片,却让他们压根看不到有刺客身影,不过在见到自家上司提刀往外追去的举动后,他们也不再多言,纷纷喊叫着,开门直冲出院子。 在所有人看来,这刺客一旦被人叫破行藏,势必就是望风逃遁,所以往外追去自然是最合理不过了。但他们却做梦都想不到,事实上杨震却藏身在正屋外一条横梁之上,缩身藏形,完全躲在了阴影之中。 当然,倘若在前冲时有人能往上方扫上一眼,还是有可能发现他的。奈何在惯性思维之下,他们都没有这样做,只是一味喊叫着直往外冲。 而更叫他们不疑有他的,是在赶出院落后,他们赫然发现前方有两条黑影正快速奔跑着,然后一个闪身,就躲入了旁边一处院子中。 这下还用怀疑吗?刺客是定然跑进了那一边,后方自然更不可能有刺客躲藏了。 这几名军中健卒在军官的带领下如猛虎下山般直冲向那可疑的院落,没有二话,砰砰几声间,那不甚牢靠的院门就已被撞开。 而这时,里头所住的那些汉子也终于各自举刀奔出屋来,当先两人刚要发话说什么,就见那几个军卒已大喝着:“刺客哪里走!”便挥刀狠狠劈刺过来,吓得他们赶紧举刀相迎,身子则快速朝后退去。 这边院子里的杀声自然也立刻引得另一座院子里的住客起身来援,当先一名彪形大汉更是大喝道:“你们这是做什么,为何袭击我等兄弟!” “明明是你们行刺我家将军,居然还敢反咬一口!”这些护卫个个骁勇,虽然自身人少,却无半点惧色,大声呼喊着,便挥刀直上,大有几人挑翻对方十多人的气势。 奈何他们气势虽足,武艺却显然不够。随着那彪形大汉等人的加入,这边的攻势顿时大盛,一阵反冲下,反把他们杀得后退不迭,转眼已被逼入一角,进退两难。 不过这一边也知道他们的身份,更清楚这不是军将们的真正实力,所以也不敢真下什么死手。可还没等他们想着如何控制了局势把话说明白呢,院外又是两声断喝:“好贼子,竟敢反抗官军!”便见三人猝然扑入,举刀杀向他们。 这三人正是不知何时绕到外头的杨家兄弟和李莫云,战局在这一刻再度扭转,也变得更混乱了…… 第326章 冤家路窄? 居高临下的仔细观察自然要比在下边时更容易发现一些细枝末节,比如某座院子外墙处存在的可勉强让人钻过的缝隙,再比如到了夜间,灯笼照不到的具体位置和视线盲点…… 正是靠着对这些细节的精准把握,杨震几人才能如此轻易将那一行官兵引到隔壁院落,然后再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配合着官兵来了个内外夹攻。 而随着他们这一出手,现场的战局就立马发生的颠倒扭转。之前院中众人只是占着人数上的优势才能在受袭之下反头杀得几名军将无法招架,后退连连。但随着这边三名好手从旁杀到,就立马对他们形成压制,刀光闪烁间,竟有数人中招,其他人也是由前冲改作后退,心里更是惶恐不安。 为首的贾骏见此更是大怒,在两刀将迫到跟前的一名军卒逼退后,手一抬,一道寒芒已直飞不远处的那名军官。他的眼力还是相当之准的,虽在夜间还是一下就找到了军将首领,便欲来一招擒贼先擒王。 那军官反应倒也极快,见寒芒飞来,赶紧举刀相架,可却不防这暗器藏有变化,就在他手中刀与之相撞的瞬间,竟一下裂作两半,其一被他劈开,另一道竟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直夺其咽喉,这下他是无论如何都闪不过了。 就在众人一阵惊呼的当口,一道刀光却先一步掠到了他的面前,稳稳接住了这一下。同时,出手救人的杨晨还喝声道:“卑鄙!”便已一个箭步朝着贾骏猛冲过来,呼呼数刀,招招都是奔着要害而来。 贾骏眼见自己的绝招居然被人所破,心中也是一慌,又见对方凶狠杀来,只能仓皇后退,口中更是大喝一声:“兄弟们,扯呼……”这情急之下,却是把绿林道上的黑话都嚷嚷出来了。 而这一嚷嚷间,更是把他们并非善类的身份给暴露了出来,那些个兵将更是奋勇前冲,誓要将人留下。这不光是因为他们有了助力后觉着掌握了主动,更在于他们知道这边的厮杀一定会惊醒店外同伴,到时外头那几百弟兄一杀进来,这些贼人自然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了。 本就已陷入劣势的众人一想要逃离自然更不可能展现出全部实力,如此一来,真就被彻底围困,完全无法脱身。而外间驻兵这时也果然冲杀了进来,弓弩手,长矛兵,刀盾兵,各兵种配合极好,四面一围,立马就断绝了这些人逃生的退路。 而在眼见援军到后,这边的军将和李莫云三人也趁势后退,脱离战斗。随后,弓手在上,只一阵乱箭飞出,就把他们射得只能躲回屋中,彻底成为瓮中之鳖了。 也是直到这时,那名军官才看向退在身旁不远处的三人,目光不断扫过三人,片刻后才道:“这次还真多亏了几位壮士出手相助,蒋某谢过了。不过,你们怎会如此及时出现?” 这位军官显然不是那种粗心大意之人,或许刚才乱战时还没空细想,但现在大局已定,一些疑点便被他捕捉到了。事实上,刚才厮杀一起,他隐隐也觉察到了一点异样,因为自己的人杀入这边院子时,对方看着也像是遭到突袭,这才慌忙迎敌。倒是这三个后来出现的家伙,委实可疑了些。 “这个嘛,却是因为我们正盯着他们呢,所以才会一早发现他们的异动,又见他们欲对你们不利,方才仓促出手。”这话却是来自后方,那军官一扭头,就瞧见一个模样清雅周正的青年正站在不远处冲自己拱手为礼,很显然,对方和这边三人是一起的。 “让他过来。”只略一思忖,他便招呼了一声。此刻他麾下兵卒已完全控制现场,自然不可能让人随意靠近,刚绕下来的李凌自然也无法近前了。 直到这声招呼,警惕挡在李凌跟前的几名军卒才放开条路,让他轻松上前。而在对方审视的目光下,他又是一笑:“不知这位将军尊姓大名,现居何职啊?” “本官蒋涵,现在定西侯麾下听用,任滇南巡抚使。”这位倒也没有丝毫隐瞒身份的意思,当即报出官职姓名,而后又打量着李凌,“你是何人?”却是明显感受到了这个青年身上不同于普通人的气场。 “原来是蒋巡将,下官李凌有礼了。我乃是京城户部官员,因故前来滇南。”李凌当下也把自己的官职姓名给道了出来,随着说话,他更是从怀里取出一份勘合,双手递了过去。 话说当日勋阳城大乱,李凌他们把所有行李什么的都丢在了客房里,不过几样最重要的,能证明他们身份的勘合腰牌什么的却都还在。因为这些东西实在太重要了,也怕被龙家那边翻到,所以一直以来都由几人贴身收藏。 也正是因为有此一安排,现在四人还能叫人确信自己的身份。 蒋涵半信半疑地拿过这份勘合,就着火光一看,这才确认对方身份,语气也就更缓和了一些:“竟是京师来的李大人吗,倒是失敬了。可你们怎么就与这些贼人对上了?”虽然还有些疑虑,但已不再如之前般怀疑他们是否是刺杀自己的刺客了。显然在他想来,朝廷官员是不可能做出此等事情来的。 “这个却是说来话长了,不如先把这些贼人解决了再细谈?”李凌却是一笑。 “这个简单!”蒋涵不以为意地一挥手,身旁手下会意后便又是一声命令:“弓弩手,放!” 早已弯弓准备的四十多张弓弩在命令后果断放箭,然后又是继续弯弓搭箭,如是者四轮箭矢就在短短片刻间射向那座已被团团围拢的院子,和院内那几间屋子。 霎时间,箭矢穿破窗纸,全往房中招呼,而惨叫也在随后连续不断响起。在官军强大的箭矢攒射面前,别说只是十来个贼子了,就是翻上一倍,也绝不会是对手。 而在四轮攒射后,弓箭止住,蒋涵则是把手再挥,当下三队刀盾手就组成阵势快速逼近。来到房前,先以盾牌顶在身前,护住要害,然后再用脚猛踹房门,几下间,那本就不甚结实的客房房门就被踢开,让他们轻松闯入,大喝着:“缴械跪地者免死!”对屋子进行了清扫。 在如此强大而有秩序的强攻面前,这些寻常江湖客是真连半点抵抗能力都没有了。他们中多半都已重伤,也就为首的贾骏等三人还有一拼之力,可在面对这许多军将涌杀进来时,他们到底还是失去了挣扎的念头,纷纷弃械受缚。 这场战斗就此落下帷幕,官军这边也就伤了三五人,外加作为主将的蒋涵受了点惊吓而已,却把十多名贼人全数成擒,其中两人更是在此期间伤重而死。 然后,当蒋涵再度看向李凌,想继续之前的话题时,他却先一步来到俘虏面前,喝声道:“老实交代,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蒋涵有些奇怪,你刚才可是言之凿凿说看出对方是什么贼人了,怎么这时又盘问起他们身份来了? 那边的贾骏当即就喊起了冤来:“我们……我们只是路过此地的行商而已,大人为何突然攻击我们,还伤了我们这许多兄弟……” “简直放屁,到了这时你居然还敢自称无辜,真当本官瞎了不成?”蒋涵顿时怒斥道,随后又道,“而且,若非你们欲图谋不轨,刺杀本官,本官岂会带人攻打你们?” 这话却再度惹得贾骏等人一阵叫冤,可还没等他们说些什么呢,李凌已一步向前,再度喝道:“说,你们到底是哪方面的人,与黔州之乱有何关联?你们是罗天教的,还是浑天军残余?” 这话一出,就连蒋涵等军将都齐齐变了脸色,但更多的还是疑惑,有些不明白李凌前一句所谓的黔州之乱是指什么。而贾骏则在此刻脸色再变,尤其是当听到浑天军残余这一说法时,更是身子一震。 他们的这一反应自然逃不过李凌一直关注的目光,便立刻说道:“原来你们真是浑天军的人,应该就是冲我们来的吧!说,可是那莫离传令让你们半途截击我们的?你们的同伙又藏在哪里,是什么身份?” 几人这回倒是平静了下来,只是一脸决然地看着李凌,意思很清楚,就是杀了他们,他们也不会把秘密交代出来的。而另一边的蒋涵却是真个又惊又乱,一把拉过李凌,急声问道:“李大人,你这话是何意?什么黔州之乱,什么浑天军残余?” 李凌也被他问得有些惊讶:“蒋巡将不是因为收到黔州之变才特意往东来的吗?” 蒋涵摇头:“不是,我是因为兄弟蒋游被人所害,才想去黔州查个明白的!” 他倒也没想着隐瞒,可是这话一出口,却让李凌几人的呼吸为之一紧,哪怕镇定如他们,也是个个微微变色! 这算什么,冤家路窄吗?  第327章 隐瞒同行 真就是冤家路窄了! 就在前些日子,为了取得龙天豪的信任,李凌他们在黎平曾出手杀了一个他的对头,也是曾经灭掉浑天军的西南将领蒋游。当时他们也曾听说其还有一个在滇南的兄长名叫蒋涵,不过那时却并未太放在心上。 至于后来更多的大事与变故,自然更让他们将此人抛到了脑后,直到此刻,那个被忽略掉的蒋涵突然出现在面前,还道出了自己会出现在此的原因。 蒋涵算是滇南军中排得上号的人物了,巡抚使一职更是军权在握,有着巡视本省各府县军务的职责。也正是因为他刚好接下了这一职责,在外巡视时,知道了自己弟弟被害的消息,方才在一怒之下,不顾其他地直奔黔州而去。 是的,蒋涵这一回到临边镇可不是奉了什么上命,而是私自行动,想要前往黔州查明弟弟被杀之事,为其报仇雪恨。要不然,以他的身份,不可能只带区区两百来名亲兵就出滇南,而且滇南军中的将领们也是不可能真放任他行此公报私仇的做法的。 不过他为人倒是颇为直率,在李凌几人面前,就把自己的身份来意都给道了出来,然后便看到四人神色有变,顿时想到了什么:“怎么,你们知道我弟蒋游被杀内情吗?” 哪里只是知道此事内情啊,这人都是咱们安排除掉的。李凌心中一叹,但当然不可能真说出实话来,便即说道:“蒋巡将还真是目光如炬啊,实不相瞒,事发时咱们几个便是在黎平城。” 这下蒋涵也动容了,连忙拉住李凌的手:“那你们可知道凶手是谁?” 李凌却轻轻摇头:“当时我们只以寻常商人的身份在那边稍歇,所以倒真不知道是什么人下的手。不过,有一点却是当地许多人都知道的,那就是蒋游将军和龙家的人素来不对付,说是有仇怨都不为过!” “果然是他们!”蒋涵顿时咬牙,恨声道,“此番去了黔州,我定要为我兄弟讨还公道,让害他的人以命作偿!” “蒋将军且听我一言,这时若往黔州恐怕太过危险,如今那边已乱作一团,各寨生蛮竟已连同罗天教、浑天军余孽,以及龙家一些人夺下了勋阳,而这还是半个多月前的事情。”李凌赶紧劝道。 蒋涵闻言更是一惊,其实刚才他就已听李凌提过一嘴黔州有变,但因为更关心兄弟之死,所以才没有太过留心。但现在,听了这番话后,终于感到了大事不妙:“你是说真的?” “如此大事下官可不敢胡诌。实不相瞒,我们所以会在此时来到这儿,也是因为黔州之乱,夺路逃来。还有,这些人恐怕也是冲着我们才等在这儿的!”李凌说着,又看了眼边上那些俘虏,“而且我相信如今黔州内部的情况只会比我们离开时更加不堪,将军你若就这么跑去,只怕太过凶险了。因为那些人狼子野心,明显是想要把黔州从朝廷手中夺取过来,成一地之霸!” 蒋涵猛吸了一口凉气,身为西南重要将领,他当然很清楚黔州一乱意味着什么。这要是真有其事,那就是震动天下的大乱子了,就是定西侯怕也要穷于应付了。 不过他现在还是有所疑虑,毕竟这等消息他之前可是连半点风声都未曾收到,只是李凌几人的一面之词,真能采信吗?想到这儿,他又突然看向那几个俘虏:“说,你们是否知道黔州这场变故!” 贾骏几人在旁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却是一阵惊疑不定,他们还真不知道李凌有这等身份,更不知道黎平那边发生什么事了。不过作为浑天军残余,勋阳的变故还是有收到消息的,此刻被蒋涵突然一喝问,几人便下意识地点下头去:“有,有的……” “如今勋阳,还有整个黔州又是什么情况?”蒋涵又逼近一步,急声问道。 几人这才反应过来,想要否认,但在看到周围那些在火光中闪烁着寒光的兵器时,他们还是妥协了,当即就把自己掌握的事情全道了出来:“年前,勋阳城中发生变故,我家军师连同几方势力夺取了城池控制权,同时,生蛮各寨兵马也全部出动,突袭黔州各府县城池,就在前两日,龙家四宗各城都已被我们拿下。而龙天翔和龙天豪、龙天彪也已和我们达成结盟……” 听着这些熟悉的名字,李凌的神色越发凝重,黔州终究是彻底沦陷了,而且龙天豪他们居然也倒向了叛军,如此一来,他们的势力更大,更能彻底掌握黔州各城,再加上数量庞大的各山生蛮,哪怕朝廷真要出兵都未必能在短时间里平定乱局。 蒋涵也同样想明白了这些,神色阴沉。随即,眼中更是凶光一闪,却是通过这番说法联想到了一点,恐怕自己弟弟之死也与此有关了!是那些家伙,尤其是龙天豪担心叛乱会被蒋游提早识破破坏,这才先下手为强! 身在滇南的他可不知道这些事情发生的前后因果,更不知李凌他们在这些事上所扮演的角色,自然很顺理成章地就把弟弟之死的仇恨加到了那些叛军身上。这更是让他咬牙切齿,恨得面容都扭曲了:“龙天豪,龙天翔……好哇,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做出这等事来!” “将军可不要因为一时之气就胡来啊,如今黔州已在龙家等叛军之手,你若此时跑去,那和送羊入虎口没有区别了。”李凌见此,赶紧出声提醒,他是真怕对方被仇恨蒙蔽了心智,做出如此决定来。 这却有些小觑蒋涵的心性了,在恨恨道出这一句后,他便迅速冷静下来:“你们放心,我还没愚蠢到敢带这点人马去黔州报仇的份上。现在看来,此事已不是我一人之私仇,而是关系到整个西南安定了,我必须即刻回昆州,把消息带给侯爷,由他做最后定夺!” 到底是多年宿将,一旦定下心神,便能做出最为正确的决定。不过随即,他又看向了那几个浑天军残余:“你们若是想要活命,就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招出来,不然,我不介意现在就杀了你们,祭奠我兄弟蒋游的在天之灵!” 说出这话时,他的神色颇为平静,但越是如此,给予贾骏几人的压力就越大,有几人已因为恐惧而轻轻颤抖了。在被蒋涵的目光一盯之后,有人更是忙不迭地叫嚷了出来:“我……我说……” 这些人说是浑天军残余,其实绝大多数都是这些年被发展起来的,原来那些真正忠于浑天王常昊的,数量可不多,而且也不会来干这样的脏活。正因如此,当性命受到威胁时,他们自然选择保命。 只有贾骏,此刻冷眼看着一切,在任他们说出一些明显没什么价值的东西后,用挑衅的目光看向蒋涵:“你觉着我浑天军的兄弟真会怕死吗?”只此一句,便可让人猜到他才是其中要紧人物。 但他这话一出,不等蒋涵发怒,就见他猛一咬牙,然后身子一阵抽搐,人已缓缓倒了下去。杨晨快速冲上去,却还是迟了一步,只看了一下他扭曲的面容,还有嘴角流出的黑血便叹了声:“他嘴里藏有毒囊,已经咬破自尽了。” 知道些内情的人宁死不招,其他交代的又都是些没用的东西,这让几人都有些无奈了。最后,蒋涵只能是一声令下,让人把他们全部捆绑看守起来,只等明日天亮,就押着他们返回昆州。 虽然他一心想要报仇,但事情的轻重缓急还是分得出来的,所以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回去,让定西侯做出安排。 至于李凌他们,则趁机提出与他们同行前往昆州。毕竟,他们此番来西南,本就是为了说服当地官员按朝廷规定把税银如数上交的,而现在除了那些土官外,滇南真正握有实权的朝廷官员就只有定西侯了,自然是要先见他一见,尝试着说服他的。 对此,蒋涵倒也没有拒绝,不过却提了一嘴:“明日一早,我们就会全速往西,不会作任何停留,若是跟不上,可别想我们等着你们。” 李凌几人自然是满口答应,然后等天明真个出发时,众军将却被惊着了,因为对方准备的马匹居然是如此充足,只四人,竟有十匹之多,一人两骑都有富余,而这边几百人,多半都还是步卒呢。 不过他们倒也没有想要抢夺多余马匹的意思,本来嘛,就算把这十匹马全给了他们,也完全不够用的。 有马的李凌他们自然能轻易跟上蒋涵的队伍,而有了这支滇南本地军队的引领,再赶路时就比他们自行前往要顺当容易得多了,无论是道路的选择,还是时间的把控,都不用他们再作操心。 如此,迅速赶了数日路,待到即将进入昆州境内时,前方又是一支骑队轰隆隆奔驰而来,在看到这边人马时,骑队顿时一止,为首的一名青年惊喜叫道:“蒋巡将,你竟回来了?” 第328章 再生乱子 这青年看着二十来岁年纪,长得并不英俊,看着还塌鼻深目,有着几分西南蛮人的长相。不过整个人却是很精神,双目闪动间顾盼生辉,叫人一见就可知并非寻常军将。 而蒋涵随后的反应也印证了这一点,只见他在马背上略一欠身,算是行礼,而后说道:“小侯爷,你怎么跑到这边来了?” 小侯爷……李凌再次仔细打量起对方来,这么说他是如今滇南官员中地位最高,执掌军政大权的定西侯之子了?不过他看着还真未见有几分贵胄子弟的贵气,有的只是军中将领的风采。 青年笑着回道:“还不是因为你,我爹前两日收到你突然离开的消息可是有些动怒了,早派了人前往追你,后来又收到黔州那边生出乱子的风声,所以就派我……”他话说到一半,却被身后一声咳嗽打断,随即才发现蒋涵身边除了自家军将外,居然还多了几个陌生人,这让他也是一怔,自知失言了。 “那个蒋将军,回来便好,还是先去前边的县城落脚,慢慢再说吧。”那咳嗽之人赶紧出言,让略显尴尬的气氛得到缓解。 蒋涵这时也已反应过来,知道对方是在顾虑什么,便跟着一笑:“孙老弟你说的是,咱们先落脚歇息了再慢慢详谈。对了,这几位都是京师来的朝中官员,不光有事情要见侯爷,还带来了黔州之乱的某些详情,当时勋阳之乱他们正好就在其中。” 说话间,他又为双方做了介绍,那小侯爷名叫萧承志,而其背后点醒他的青年,则叫孙璧,是军中一名副将。看其模样,倒和萧承志有着几分相似,一样的模样普通,甚至略有些丑,但气质却更内敛些。 李凌几人自然是上前与他们一一见礼,而当和孙璧见面时,他总觉着这个名字好像有些耳熟,可一时间又想不起什么时候听过了。或者只是同姓同音吧,毕竟在如今的大越朝中作为皇家姓氏是孙氏那也是一族大姓。 几人说着话,继续赶路,很快就进入了前方一座规模并不算小的,名叫晋宁的小县城。 相比黔州,滇南虽然离中原更偏远些,但论财富人口什么的,却是要超过许多。这一点,光从这座小县城就能看出些端倪来,不光城池够大,人口也是众多,进城时,就能看到大街上人来人往不断,那些临街的店铺生意也是相当不错。 当然,这或许是因为如今还在年节中的缘故,但至少这一路来,黔州各城镇是远没有如此场面的,而两者时间差得也不是太多。 而更叫李凌感到欣喜的是,这边县城里的县衙居然不再是摆设了,路过时都能瞧见有人进出,门口还有差役人等守着,显然地方上的一些事务这边的官员还是能插上手的。而他们则直接入住旁边的官方驿站,是的,这儿居然还开设了官驿,这是在黔州怎都看不到的存在了,也证明了朝廷在此还是有些话语权的。 不过在仔细想过后,李凌又明白了其中原委,因为这两地的民风和配置到底是不同的。 黔州那边,虽然也有不少汉民,但真正掌握大权的却是龙家一干土官,他们自然是要把所有军政大权全部握在手里,不给朝廷委派的官员以任何机会了。但滇南这儿却不同了,因为这边还有定西侯坐镇,更有一支受朝廷调遣的大军驻扎。 如此一来,纵然本地土著蛮族势力再大,那所谓的段高二家再是根深蒂固,终究还是要给定西侯,给朝廷一些面子的。尤其是作为定西侯驻地的昆州一带,这边朝廷的势力更大,各地衙门自然也就有了一定的自主权了。 说到底这就是一场权力双方的博弈,倒不是滇南这边的百姓更认同朝廷。 他们整支队伍很快就在馆驿中安顿下来,萧承志自然是拉了蒋涵去商谈自家事务,而李凌几人则被暂时留在客房里,好生休息,等明日天亮后再启程赶往昆州。 这时随着临近黄昏,天色已慢慢暗沉下来,四人眼见那边没有反应,也不作等候,直接跑到驿馆前头去要吃的。这驿馆开着不光为官府服务,也会准备些酒菜食物什么的招呼城中百姓,倒也算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了。 之前一直啃着干粮,让李凌他们嘴都淡出鸟来了,现在进了城,自然不会客气,当即就点了一桌子的好菜,又要了两壶好酒,就在这前头吃喝着。 一边吃着,几人还小声谈论几句关于黔州乱局可能引发的西南变故,在杨震提到这边会不会有所反应出兵时,杨晨却又皱眉道:“要真如此,滇南这边可也要小心了。” “是啊,只从被我们拿下的那些浑天军残余来看,这边他们的势力也自不小。而以那莫离的老辣,黔州说不定只是一个开始,滇南才是他想要搅乱夺下的最终目标,毕竟当年的浑天军也是在此闹出的乱子。”李凌深以为然地说道。 “那咱们到时见了定西侯可要提醒他吗?”李莫云也有些担忧道。 李凌笑道:“说自然是要说的,不过在我看来这一点定西侯也必然能够想明白,尤其是当他知道勋阳那场乱子的具体经过后,势必会提防对方的阴谋算计。” 杨晨这时依然是一副忧心的模样,说道:“我现在最担心的还是那突然冒出来的罗天教,你们说,这西南之事与他们又有什么关联,就只为了搅乱此地,让朝廷头疼一番吗?还是说他们另有打算,这边只是他们的一个障眼法而已?” 他这一说还真让李凌也生出了更浓重的不安来。之前因为接连不断的变故,又身处险地,他们都没来得及多想。但现在,安定下来,仔细再想,这起黔州之乱背后所隐藏的用心,就实在叫人不得不为朝廷捏一把汗了。 大越自太祖立国已承平百年,虽然也不是说没有战争,但多半都是大越官军主动出击,哪怕是现在成为边患的鬼戎,最多也就是骚扰袭边,抢掠些人口财物罢了,到底算不上真正的威胁。至于罗天教,他们固然在几十年里闹过不少乱子,也让各地官民吃过苦头,由此被朝廷认作一定要全力打击的存在,可真论对整个天下的威胁, 却还是远远不够的。 可正因如此,李凌心中却更感担心了,因为朝廷官府,甚至天下百姓都会把罗天教视为小打小闹的存在,并不认为他们真能动摇大越社稷。可他们真要是有此能力,只是一直在麻痹朝廷,只是在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时机呢? 李凌的这一顾虑却无法说出口,就连面前这几个与自己同生共死过的兄弟也不好直说。因为这等推断实在太无凭无据,匪夷所思了,至少现在看着,罗天教是绝没有如此大能量的。 突然间,一阵剧烈的争吵打断了李凌的思绪,让他们几个抬头就朝外边瞧去,然后就看到了令人震惊的一幕,有两拨人居然就在县衙门前争吵着,然后突然就动起手来,片刻后,已打作一团。 这要是在中原各地,简直是无法想象的事情,谁也没胆量敢在衙门前放肆,别说动手了,就是吵架都得去别处。可这边倒好,两方人都不见有丝毫顾虑的,先是拳脚相加,随即居然还有人拿出了兵器,虽然只是些棍子锄头什么的,但这一打起来,还是有不少人惨然中招,鲜血飞溅,人又跟着倒下。 如此惨烈的斗殴场面一出,附近那些百姓自然是惊叫走避,但同时,居然也有些人在受到刺激和招呼后怒吼着冲上前去,加入到了这场混战中。 李凌几人都有些看傻眼了,不过很快的,他们却又看明白了对战双方乃是泾渭分明的两族。一边正是塌鼻深目的蛮人,另一边则是汉人。很显然,这是两个族群之间矛盾累积到了一定地步后爆发,所以这一打开了才会如此凶狠,不留半点情面。 而县衙内外那些差役人等此刻却早已束手无策了,即便是在衙门前,可双方这等凶狠的攻势让他们极其心惊,别说上前阻挠了,就是出声都是不敢,生怕那些不懂礼教的蛮人一个兴起,突然就朝自己杀来。毕竟他们也都是汉人,在对方眼里可没什么区别。 但他们的退让却并没有让事情得到缓解,反倒助涨了蛮人的气焰。这场殴斗他们人更多,气势也更强,一番冲杀后,已把对面的汉人队伍杀得节节后退,人更是已退到了衙门口。但蛮人们并无半点收敛的意思,继续猛冲猛打,居然就迫使那些县衙差役也只能往里退避,口中叫着的住手那是半点用处都没有。 片刻间,衙门口的鸣冤鼓、陈状架、长桌等器物已被他们悉数扫倒,人更是呐喊着直往里冲,大有要把县衙彻底占领的意思,局势已是彻底失去了控制。 正当这时,一名绿袍官员在几名缩手缩脚的差役陪同下大步而出,见此也是一愣,但还是大声喝道:“住手,衙门重地,岂容你等放肆!”  第329章 糊涂账 晋宁县令殷泰北已是怒到了极点,这实在太过挑战他这个本地主官的威严,甚至是尊严了! 四十出头的殷泰北自问无论能力还是心性都不比朝中许多官员要差,但就是因为他科举只在举人止步,却无法像其他人那样步步高升,为官十载,也就做到这么个西南边陲的小县令而已,前途实在渺茫。 不过这些年来他也并没有放弃努力,依旧在任上勤恳做事,小心当官,上边无论有什么差事吩咐下来,他都会办得妥妥当当。而且,只从这晋宁县繁华富足的模样就可知他确实才干出众,是真正难得的干吏。 也正因有此表现,这两年殷泰北已得了定西侯的赏识,甚至传出有心提拔于他的意思。这让他在兴奋之余越发小心,不敢有丝毫差错,以求能抓住这个十年未有的机会。 今日小侯爷一行的到来让殷县令更为热切,都想着晚些时候去馆驿中拜会一番了。结果,却发生了这样的变故,如此事故,不是当了小侯爷的面打自己的脸吗,这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事情! 所以他怒了,闻讯跑出来的殷县令前所未有的勃然大怒,断喝住手后,更是大声训斥:“衙门之内如此打闹,你们还有王法吗?来人,给我把他们通通拿下了!” 县令在盛怒下是发了话了,可两旁的差役捕快人等却没有奉命上前拿人,他们虽举着棍棒刀枪,可没一个敢真动手的,为首的捕头更是不安道:“大人,这……” 作为本地吏员,他们可太清楚这些蛮人有多难缠了,说一句无法无天都不为过,要不然怎么就会被称作蛮人呢?这个蛮字可不光只是对他们的轻鄙,更是点出了他们的特性,这就是一群蛮不讲理,不把朝廷王法和官府威严太放在心上的主啊。 或许已经逐渐被汉话,也进入县城生活的熟蛮们已经开始接受汉人那一套礼教律法,但那是指的平常时候。可一旦他们真发了火,动了蛮劲,那所谓的王法规则就跟他们没有半点联系了。 倒是与他们交手的那批汉民,眼见县尊动怒,却是一凛,赶紧后退想要住手。可如此一来却给了对方更多机会,几声砰响后,又有几人中招到地,败局彻底定下。 “本官让你们住手!”愤怒中的殷泰北再度一声怒吼,身子也跟着猛然踏前,唬得周围手下一阵恐慌,赶紧上前保护。这要是让县令有个好歹,他们可担待不起啊。 “给我打倒他们……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只会包庇他们汉人!”这时蛮人中间响起一声大叫。本就杀得兴起的这些家伙还真就没什么忌讳的,眼见县令冲上来,也不住手,反倒又是几棍子劈头盖脸打了过来,把他和那些汉民一道围打了进去。 “大人……”几名手下见此更是大恐,只能挥舞着手中兵器帮着格挡,就这样,挡在殷县令面前的两人还是挨了几下,痛叫连连。 就在局势已彻底失控,连县令都免不了要被痛打的时候,又一声断喝从后方响起:“住手!” 连殷县令都吓不住那些蛮子,后方的叫嚷当然没什么用了。不过就在他们还待再攻上时,嗖嗖几声,几根羽箭突然自后飞到,擦着几名蛮人的面颊钉在地上,把他们吓得身子一僵,动作自然也就停住了。 而后,一阵整齐的脚步传来,数十名披甲提刀的军汉如风般冲入,一下就将这些蛮人团团围住,刀尖一指,已把他们彻底守死,但有敢出手冲击者,只怕顿时就要没命。 这些蛮人固然凶蛮霸道,但也不是傻子,面对这些刀枪出鞘,杀气腾腾的军中健卒,却也不敢放肆,果断就停下了反击,只是依旧满脸愤怒与桀骜地与众军士对峙着,没有半点恐慌之意。 是的,这些定西军中的精锐远不是他们能抗衡,但他们也相信,这些人是不敢真对自己下杀手的,哪怕他们刚刚做出了乱闯县衙,攻击朝廷官员的举动。因为他们是蛮人,身份与汉民是大不相同的。 这一点他们知道,惊魂未定的殷泰北知道,已缓步跟进来的李凌、蒋涵和萧承志自然也知道。所以蒋萧虽然也是一脸恼怒,却终究没有真下令让将士们出手,反倒是一摆手,让他们稍稍往后退了些,以防真伤到了蛮人。 县衙前的这场乱子,动静可着实不小,不光外头街上的百姓受到惊扰,四散而逃者不少,就是在驿馆后头谈话的萧承志几人也被惊动。 一见连县衙都被人打了进去,萧承志自然无法坐视,当即点了随同保护他的几十个军卒就冲了过去。李凌几人见此,自然也跟上去看个明白。 “小侯爷……”虽然心下忐忑,殷泰北在看到来人后,还是迅速定神,上前一步行了一礼。 萧承志有些勉强地冲他一笑:“殷县令不必多礼,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问题问得殷县令也有些糊涂,他都没闹明白为何双方斗殴,还杀进县衙呢,当下就看向了另一边已乖顺许多的汉民群体:“你们中哪个是首脑,出来说说这到底是何缘故!” 沉默了片刻后,人群里才有个身材魁梧的男子站出来:“见过县尊大人,诸位大人……小人张航,这些都是我的邻里朋友,是因为蛮子欺人太甚,才不得不出手自保的。” “你简直放屁,是你们先欺负咱们寨子里出来的兄弟,夺走了他的女人,我们才找你理论。还有,我们可是一早就报了官的,结果县衙只会袒护你们汉人,我们自然只能靠自己的实力来报仇了!”蛮人中立刻也有人大声反对道,气势依旧。 殷泰北却是听得有些糊涂了:“等等,你们说什么抢夺女子,还曾到县衙举告,本官怎么却从未听说啊。” “是你们衙门里的人听了我兄弟的话后,只说一句胡闹,就把我兄弟赶了出去!熊娃,你说,是不是就是这样?”这边为首的蛮人当即拉过一名汉子,大声问道。 那熊娃脸上也是一阵羞恼,但还是如实说道:“就是这样!金凤妹子本来就是要许配给我的,结果就是这小子,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居然带走了金凤,我找他要人,他还嘲笑我,后来更是派人半道偷袭,打伤了我,真是卑鄙!” “简直放屁!”这下轮到张航斥责他们胡说了,“我张三虽然没什么本事,但还干不出这样的事情来。倒是你们,昨日突然派人跟我说要把话说明白了,结果却是在此设下埋伏,要不是我有所准备,这回真要遭了你们毒手。” “不是你们提出今日咱们用男人的方式解决这个问题吗?” “我什么时候提过这样的办法,金凤已是我的娘子,我岂会再让人!” “金凤明明是我的人……”那熊娃一听这话更急,挽袖子便欲再上,却被一旁的兵将举起兵器给逼了回去,雪亮的刀枪顿时就让他们不敢放肆。 话说到这儿,不少人已经听出了一些端倪来,这是汉蛮两个在族中颇有声望的年轻人为了争夺某个心仪的女子而起的争端。只不过与一般人的争风吃醋不同,他们间的争斗却是如此暴力,差点把县衙都闹翻天。 这一想明白了,殷泰北是越发的恼火,就这么点男女情事,就搞出如此乱象来,真当县衙和自己这个县令没有半点威严了吗?一句把人全部拿下法办的话刚到嘴边,却又被他及时止住了,因为他突然想起现在可还有小侯爷在呢,而且这局势也是对方带人控制住的,自己还真不好发号施令。 萧承志也有些头疼,这事真论起来并不算大,也就是两伙人间的斗殴而已,虽然涉及了蛮人,倒也无伤大雅。因为像这样的矛盾冲突在滇南并不算少见。蛮人自然是无法无天惯了,就是在中原谨小慎微的汉人百姓,因为处在这么个环境里,也早学会了抱团强硬回击。 也正因如此,官府方面想要处理这样的冲突也变得越发困难,不然哪方不服,都会惹来新的纠葛,甚至再度大打出手。 李凌也在旁瞧出了他的为难,心中却是一笑,这位小侯爷看来是勇猛有余,而不够心细啊,明显没有察觉到这两方言辞中存在的一些问题。当下,他便要开口指出,不料才刚一张口,却被人抢了先去,只见同样跟着一同进来的孙璧开口:“张航,你在县衙可有什么相熟要好之人吗?” 张航茫然摇头:“这……这自然是没有的。” “那是他们中哪个叫你今日到县衙前做一了断的?”孙璧继续追问。 张航的目光在这些蛮人面上一一看过,而后再度摇头:“那人不在这里头。” “你们呢?可能找出那个约你们来此的汉民吗?”这回问的却是那些蛮人。 结果自然也是人不在这儿,而到了这时,就连张航和那个蛮人首领都觉察出事情有些不对了:“这,难道是……” 第330章 阴险挑唆 殷泰北这时也已明白过来,当即跟上,看着那些蛮人说道:“你们说我县衙有人不肯受你们的告诉还把你们驱赶离开,那人又在何处?”这时他也顾不上什么官家威严了,当时就又扭头,“来人,把我衙门里的所有人等都喊出来,让他们仔细分辨,当面对质!” 随着县令大人这一声令下,便有手下匆匆往后跑去,不一会儿,更多书吏差役,甚至是杂役人等也被领了出来,站到了所有人面前,数量也有四五十人之多。只此就可看出,这晋宁县衙在当地还是有些势力的。 可结果在那些蛮人仔细观察后,却也是摇头:“那人不在其中,不过那日他确实是从衙门里出来和我们说话的,还有,他们几个,曾动手赶人!”却是认出了几个衙役来。 当殷县令的目光落到这几位身上时,那四五个衙役顿时一慌,瞬间就跪了下来:“大……大人,小的们当时也只是奉命行事啊。” “奉的是谁人之命?” “是陈俭陈典吏。”到了这时他们如何还敢隐瞒,立刻就说出了实话。 殷泰北当即转身看向身后那些下属,只是目光扫动一圈,却不见此人,眉头一皱:“他人呢?” “回大人的话,陈典吏昨日就告了假,说是有事外出几日……”有那知道情况的赶紧禀报了一声。 话到这儿,真相已是很明显了,这就是有人在煽风点火地挑唆汉蛮两方人大动干戈啊。只是那些人到底是何居心,为何竟要闹出这等事来? 这些疑问大家都有,可一时间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是那孙璧,此刻也在作着沉吟,没有再进一步说些什么。而这么一来,现场却又有些僵住了,此事虽找到问题所在,可又该如何收场呢? 眼见众人都面面相觑,久久无言,李凌便上前一步,低咳一声,吸引了大家注意后才道:“殷县令,此事的突破口就在那人身上,还是尽快把人先找到吧。” 这话倒是提醒了殷泰北,他当即道:“不错,来人,去陈俭家中,把他给我带回来,若敢不从,就给我直接锁拿!” 几名捕快立刻领命,气势汹汹就跑出县衙拿人去了,不过另一个问题也就出现了,另两个挑唆双方到此一斗的家伙又是什么身份,现在何处? 对此,李凌也早有计较,又说道:“那两人必然是没有表露身份的吧?”张航和那蛮人头领都点头称是,当时他们都在气头上,又怎可能心细到去问对方姓名呢? “那他们的模样呢,你们还能记得多少?”李凌也不气馁,连忙又追问道。 这些人又都是一愣,但到底还是有些印象,慢慢道出了一些两人的形貌特征来,其中那汉人的模样更有特点,左颊有两颗黑痣,人也有些瘦高,至于那蛮人,就很普通,说出来也没什么特色了。 不过这已足够,因为就在那汉人的特征一出,张航几人已惊呼着点出其身份:“是侯三!” “嗯?你们认得他,可是你们的同伴吗?”李凌赶紧问了一句。 张航当即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当然不是!那是个整日游手好闲的破落户,最是不争气,我们怎会与他有什么交情!” “那他住在哪儿你们可知道吗?” “这个倒是知道的,就在城西那边的拐子巷里,最破的那家就是了。自他爹娘一死,他就一人住在那儿!” 李凌问出这一点后,都不用再说什么,殷县令已立刻下令:“再去些人,把这侯三也给我带来!” 又是一批差役匆匆而去,不过现场却又陷入了沉默。虽然大家这时都已经知道了自己是被人欺骗利用了,但汉蛮双方的仇怨却并没有解开,现在又被官军包围着,这让他们都极其不安。 不过两边齐整队列,刀枪出鞘,还有弓弩在手的定西军还是给了他们极大压力,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是乖乖等着。 好在县衙的人这回的办事效率极佳,只半个多时辰,前一路去拿陈俭的人就赶了回来。见此,本来殷县令还有些高兴,可等人一进来,才发现他们居然是空手而回,根本没把嫌犯带回来,这让他面色一沉,问道:“人呢?” “大人恕罪,那陈典吏家中大门落锁,内里并无一人,听说昨日中午,他们一家就已出城去了。” 这一禀报让李凌的眉头都是一皱,这回背地里策划一切的家伙还真挺谨慎周到的,就连这一点可能存在的隐患都被他及时解决了吗? 在众人惊疑不定的当口,第二批人也回来了,这回他们倒是真把那侯三给带了来,不过却不是活人,而是他的尸体。这家伙的胸口要害处赫然有个触目惊心的伤口,鲜血更是把上半身都给染红了,却是死得不能再死。 殷泰北的面色已黑沉得能滴下水来:“这又是怎么回事?” “回大人的话,小的们到他家时却是房门紧闭,向周围邻居打听只说他有一日未曾露面了。于是,我们便翻墙进去一探究竟,结果就发现他居然早死在了自己屋内……” 重要的线索先后而断,这让殷泰北等人都是一阵恍惚,但更叫人揪心的,还是这突然出现的命案。即便是这西南边陲,命案也不是经常会有的,尤其是这等明显不是寻常仇怨殴斗而出的凶案,更是叫人心惊又不安。 这下就连那些蛮人都变色了,别看他们刚才喊打喊杀的,完全不把官府放在眼里,可真闹出了人命,终究不是他们希望看到的啊。 这时李凌又凑到了萧承志身旁,小声道:“小侯爷,咱们赶紧把城外的兵马叫进来,配合着镇守县城。”他们此番两边合起来共有五百左右兵马,当然不可能全带进县城,除了这边三五十人扈从外,其他人可都驻扎在县城外呢。 “嗯?”已然看得有些糊涂的萧承志闻言一愣,“你这是什么意思?是怕这些蛮子再乱来吗?” “他们当然不可能再乱来了,我只是担心那幕后之人会借机挑起更大的争端啊。要是我所料不差,这回死的必然不只侯三一人,那个不知其确切身份的蛮人,还有一早就逃出县城的陈俭,很可能也都成了对方阴谋中的一环。” 经他这一说,萧承志也明白了过来:“不错,事情闹这么大,当然不会只为了让他们双方斗上一场了!可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应该是冲官府来的。”说这话的却是孙璧,“只看他们故意选定的殴斗地点,就可看出一二了。这一回要是县衙不作应对,便会让衙门的威信大损,而若是真插手制止,并要往下查了,便会在短时间里找到这些人,发现他们的死亡。” “一个侯三不算问题,可要是死的是个蛮人,就完全不一样了。”殷泰北也跟着道出了自己的忧虑,这话一出,除开李凌,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这些蛮人在西南是一个很特殊的群体,他们有着与官府相抗衡的强大势力,而靠的,就是各寨之间的合作。放到个体上,这一点也是成立,那就是他们要远比一般汉民要团结,往往一人有难,就会有无数同族出手相助,惹了一个, 就是惹了一片。 事实上,今日这场乱子,便是这一想法的最好注解了。张航他们所以抵挡不住对方攻势,就是因为他们人更多,更团结啊。 而这还只是男女争风吃醋的小事,一旦闹出人命,并被有心人一煽动,谁知道这些家伙又会干出什么来呢? 明白过来的萧承志自是从善如流,当即转身对孙璧道:“表哥,你赶紧出城,去把其他人都带进城来,晋宁这儿可不能乱了。” 孙璧忙一点头:“我这就去做安排,殷县令……”他显然要比萧承志想得更周到些,又征询了一下殷泰北的意见。 殷县令这时早已着了慌,生怕真起什么大乱子,如何还敢阻止,当即道:“这么做最是稳妥,最是稳妥。” 孙璧这才动身而去,想必用不了多久,那几百精兵就能入城而守,确保城池万无一失。 到了这一步,殷泰北也就没了更多顾虑,再度一声令下,就让人把斗殴的双方全数拿下,然后关进大牢,等待处置。这回衙门是真雄起了一回,不光汉民束手就擒,就是那些目无王法的蛮人,这次也不敢反抗,乖乖被绑起后,押去大牢看守。毕竟,他们周围这时还有官军虎视眈眈呢,这可不是寻常蛮子所能应对的。 而在此期间,李凌又退到了一旁,不过他的神色却依旧严峻,即便很快定西军精锐就能入城,可他依然不敢有半点放松,因为他总觉着,那背后黑手做了这些准备后,必然有更厉害的手段,而且,更关键的是,这次的事情让他隐隐觉察到了一丝熟悉的感觉,好像就和前不久的勋阳之乱有些相似…… 第331章 破局之道 一夕之间,本来平静繁华的晋宁县城就换了一副模样,变得冷清惶恐,白天都跟夜里似的,街面看不到几个商贩行人,倒是总能瞧见有官兵巡弋而过,这自然愈发叫普通百姓感到寝食不安了。 昨日傍晚发生在县衙前的那场混战自然是被许多人看在眼里,一开始也没人太当回事儿,毕竟这样的汉蛮之间的争斗在西南各地多有发生,就是杀伤人命都不少见,与之相比,这场纷争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但事情随后的发展就叫人心惊了,县衙不但把人全部扣住,而且还动用了兵马,到最后更是将几百驻扎在城外的精兵都给调了进来,这让全城气氛陡然紧张,许多蛮人百姓都不敢踏出家门了。 要知道原本县城里就那么三四百兵,现在突然翻了一倍,将近千人驻守各处,那是不是意味着官府接下来会有什么举动啊?而谁都知道,这些年来蛮人没少让县衙吃瘪,自然就叫人担心会不会被秋后算账。 紧张的情绪随着时间推移,以及一些不知怎么传开的谣言流动就越发强烈起来。据说,接下来官府就要大肆捕捉城中蛮人,无论你是生蛮熟蛮,曾经有没有犯过事,只要查明你不是汉民,就要直接拿入大牢。 据说,就是汉民也未必安全,因为县衙接下来还会把曾经犯过事,或是帮过蛮人做事的汉民也全数捉拿,纵然不会要了你的性命,也会把你关入大牢,吃上一年半载的牢饭了。 谁也不知道这些说法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但就是这么在没多少人出门的小小县城里散播开来,顿时惹得人心惶惶,有想着逃出城去,也有想着索性孤注一掷就去县衙闹的,但更多的,却是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的…… 在如此山雨欲来的低压下,又发生了一件更叫人感到震惊的事情——一群由西边而来的商队在城外的密林里居然发现了五六具尸体! 当这些商人胆战心惊地将这一消息报入城中,而县衙方面赶紧派人前往查看后不久,答案便显现了。死者正是前两日就离开县城的陈俭一家五口,外加一个不明身份的蛮人。 而当县衙这边把张航几人叫出来辨认尸体后,终于得到最终结果,这死去的,正是前日以黑熊寨身份去和他们约战的蛮人! 这几个涉事的关键人物,居然全部被人灭口,让县衙这边即使想要再查都难以查出更多东西来,因为线索全断! 到底是什么人在暗地里收买这些身份各不同的小人物,做下了这么个汉蛮争斗之局?而他们的最终目的又是什么?这些问题,至少短时间里是没人能找到确切答案了。 这许多的问题摆在面前,别说殷泰北了,就是萧承志和蒋涵都感到了一阵为难,虽然此刻看着县城还在控制中,也没起什么乱子,但这种被人算计,时刻可能出乱子的局面,却不是这两个武官所能应对了。 李凌这时自然也感到阵阵心惊,对方的行动之快,手段之狠比他想的更甚,这让他也有措手不及的感觉。不过他至少没有真乱了分寸,知道只要找到一个关键突破口,就还有挽回的机会。 毕竟这儿不是勋阳,不可能有天网莫离这样的人来设计一切,也不可能有龙天翔这样手握重权的家伙突然来个里应外合。不过只是防御是不成的,必须主动出击,才有解开这一局的可能。 就在他心中有了想法,刚要开口时,凑到一起的几人中,蒋涵倒是先发话了:“这要是让城内城外的蛮子联起手来,咱们可就被动了,就城内这点守军,怕是很难应付啊。” “所以蒋将军的意思是?”殷泰北是几人中最紧张的那个,毕竟这晋宁可是以他为主,一旦真出了事,责任都是他的。 “为今之计,想要不出乱子,只能求援了。向昆州,向侯爷求援!”蒋涵也感受到了局势之紧张,居然提出了这么个对策来。 对此,殷泰北倒是颇为赞同的,但在他刚想说话前,却有一人先一步道:“求援怕是已经来不及了,以幕后凶手的细密手段,又岂会给我们这样的机会?”正是李凌。 现在大家都知道他是京城来的官员,所以倒也没把他当外人,不过这话还是叫人略有不满,蒋涵道:“李大人觉着我定西军解决不了这样的问题吗?” “不,我是说时间上不够了,此去昆州求援,再快也得在三日后才有援军到达,各位觉着我们还有这么多时间吗?从这次事情的发展来看,他们一步步都走得极快,环环相扣,我想到了明日,又会生出新的变故,更可能乱子都要起来了。” “可我城中已有上千兵马,压制几日还是做得到的。”萧承志却也有自己的想法,显然是和蒋涵的想法差不多,认为向昆州求援才是最好的对策。 李凌看看二人,轻轻叹道:“强压之下,自然有一定保证。可这么一来,却会激发汉蛮之间的矛盾,这真是大家希望看到的吗?殷县令,即便这回我们能帮你稳住局势,可之后呢?当我们离开后,危险依然存在,到那时,你县衙遇到暴起之乱,又当如何自处?” 这下是真把殷泰北给问住了,他脸上的疑虑更重,转看向萧承志:“小侯爷……”语气里带上了更重的恳求意味。 李凌语气诚恳道:“这次的事情就如泛滥起来的洪水,我们当然可以竖起堤坝严防死守,可这样终究只是一时之策,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们一松懈,洪水又会泛滥,会把整个堤坝都冲毁。所以堵不如疏,现在最稳妥的对策,就是解开眼下的矛盾,至少让汉蛮不至于因为这回的事情而互相怨恨,再起干戈。” “这却是谈何容易啊……”殷泰北顿时摆出了一脸苦相,他在此为官数年,勤勤恳恳,小心翼翼,能做的也就是尽量维持局面,却也无法让汉蛮抛开多年积怨和成见啊。 事实上,这不是一个晋宁县的事情,是整个滇南,乃至整个西南官员都面临的难题。这么多年来,两族之间的纷争从来都没有停歇过,官府夹在中间可太为难了。 李凌略作沉吟,他深知这一根本矛盾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决的,他也没打算献策解决。他现在最关心的,还是化解这一回的矛盾危局,而这一点,此刻他已经有了一些想法。 “殷县令,你觉着是什么才让如今城中百姓人人自危,汉蛮之间矛盾不断累积的?” “这个……自然是昨日这场混战,再加上死了数人。” “不,在我看来,是某种压抑和怀疑的氛围在作怪,在引导大家往对自己最不利的一面去想。其实这半日里,咱们官府方面从未传出过什么说法,可百姓却还是感受到了不安,这显然就是对官府的不信任甚至是怀疑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殷泰北还在品着李凌话中意思呢,一旁的孙璧已经目光一闪,开了口:“我明白,李大人是说关键在于百姓对官府不够信任,觉着官府接下来不会保护自己,甚至可能对自己下手,所以才会造成恐慌?” “正是,这不光是蛮人百姓这么想,就连我们汉家子民,也有相似的看法,也生出了一旦官府出手,吃亏的必然是自家!” 这话更是让殷泰北脸色一白,这是在说自己不得民心啊。可他们说的却又无法反驳,因为这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事实,谁也无法否认。 蛮人那边就不用说了,他们本就缺乏安全感,觉着和汉人官员不是一条心,现在出了事,自身安全自然没了保障。至于汉民呢,却是因为多年来官府在汉蛮双方争斗时老是和稀泥,有时为了所谓的大局让他们吃了亏,却又无处申诉,而渐渐也让他们失去了对官府的信赖与认同。 或许一般时候汉民们还是很听话的,让服役服役,让交税交税,可一旦真到了与蛮人起了争端时,他们便会绕开官府,自己抱团相抗。说到底,这次所以会有这场混战,就是因为当地汉人早就不指望官府了。 李凌看了殷泰北一眼,语气真诚道:“这一局是他们针对百姓不信官府而设,所以我们最好的破局之策,就是重新获取百姓的信任,让他们相信官府是公正的,在县衙这儿,只有对错,不论出身。只要做到这一点,他们的那点伎俩手段就乱不了晋宁了。” 孙璧听了这话后,更是眼中异彩连连,不禁又仔细地打量了李凌好一阵。其他人也都是一副恍然的模样,不过最终,殷泰北还是为难道:“只是如何能在短时间里取信于民呢?” “很简单,眼下就有一个机会,昨日在县衙前厮斗的双方可还在牢里关着呢,大人何不即刻升堂问案,明断是非?”李凌笑着说道。 第332章 开诚布公(上) 坐在紧闭院门的家里,看着愁眉不展的妻子和两个还在嬉戏打闹的儿子,余九忍不住又是一声叹息,这日子真是艰难啊,再这么下去几日,家里都要揭不开锅了。 余九是晋宁县城里一个普通的汉人小商贩,平日里靠着走街串巷,勤恳买卖倒也能养活一家四口,但也就此而已了,是不可能有多少积蓄的。 然后这回,县城里突然生出变故,据说汉人和那些蛮子起了争端,官府居然还站在蛮子那边,就要拿众多无辜的汉家百姓开刀,而城外还有多蛮子即将杀来,顿时就把所有人都给吓住了,也没人敢出门上街,全都缩在了家里。 如此一来,哪怕余九他有胆子再跑到外头去叫卖什么东西,却也是招揽不到生意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守着家人,紧闭门户,祈求不要真起什么乱子了。 可这么躲着也不是办法啊,家中粮食已经所余不多,难道要妻儿跟了自己挨饿,这是一个为人夫为人父的男人绝不愿接受的事情,那唯一的办法就是听从那些人的意思,大家联合起来,去和蛮子,去和官府斗上一斗了。但那么做又太危险,不是他一个小商贩敢冒险的。 “咣咣咣咣咣……”一阵突如其来的锣声打断了余九的愁绪,让他好奇地竖耳去听,然后那锣声就停住了,随之响起的便是一个不输铜锣响的大嗓门的喝叫:“诸位乡亲听好了,近日有那贼人进入晋宁欲挑起汉蛮两族间的争端,我两族虽小有摩擦,但素来关系和睦,绝不可因为一点小事就伤了和气,给了贼人可乘之机……” 听到这话,余九却是有些不以为然,这话怎么听着都过于空过于假,实在叫人难以信服,难道这是官府听到了某些风声,特地来稳住大家的吗? 但随后的宣讲却还是让他为之一怔:“此番事只因前日两族之人在县衙门前殴斗而起,县尊大人将于明日开堂公审,定当依法而办,绝无半点偏颇,若有心者,明日辰时之后,自可到县衙大堂听审!” 这样的话连续叫了两三遍,才又换作了铜锣的咣咣声,慢慢远去。显然这位是奉命走街串巷,把官府的这一决定传递到城中各处,让每一个百姓都知道县衙有此决定,这还真是极少见的一个做法了。 以往晋宁县里就不像中原地区那样,每过半来月就会来一次公审过堂,好对治下百姓起个教化的作用。在这儿,有时半年都未必有什么公审,即便真有,也没有如此大肆宣扬,叫百姓前来观看的意思,最多也就在衙门外张贴出一张绝大多数人都看不懂的告示而已。 可这回,县衙居然一改常态,实在叫人感到惊讶了。但不知怎的,听着那咣咣而去的锣声,回想着之前那段简单明了的话语,余九居然没有生出怀疑,愿意去相信这一说法,或许这正是他所希望看到的吧。 “明日吗,如果是真的,我倒真要过去看看呢……”他在沉吟后,口中喃喃念叨了一句。 同样的心思随着这一公审决定的不断传播迅速在县城各处蔓延开来,不光是汉人百姓想要去一观公审,就是那些蛮人,也有此意。在搬入城中,开始融入汉人生活后,其实这些人也早已拥有了和汉人群体一样的诉求,也想有个平静的生活环境,只是他们自己未必愿意承认而已。 …… 晋宁城外三十里,白石寨。 这是县城附近十多座蛮人寨子中人口最多,声望最隆的一处了,这里的头人白先和也是当地极有分量的一个人物,只要他登高一呼,多了不敢说,聚集个两三千人还真不是什么坏事。可以说论起势力来,他都在晋宁县令殷泰北之上了。 在常人看来,如此大人物,自然少有什么烦心事了,但事实正好相反,正因如此,他身上的担子比谁都重,因为他知道有时自己的一个想法,就可能影响到数以千计的同胞族人,尤其是当这边还有官府大军存在时。 而现在,一个极其严峻的问题就已摆在了他的面前,晋宁城中汉蛮已势头水火,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起一场大乱,而他是否该早一步召集人手,杀奔过去呢? 这一问题他自然还在犹豫考量着,但把这一问题送到他面前的这个自称柳旭的汉人就没有这许多的耐心了。只见他突然盯住了白先和的双眼,沉声道:“白头人,这都过去一整天了,你还没能拿定主意吗?这要再拖上一段,城中乱子一起,多少族人都将要命丧官军之手了。到那时,真论起来,他们就不是死在官军刀下,而是死在你的犹豫不决下了。” 这话说得委实有些重了,顿时就让白先和的面色一沉,而旁边那些蛮人首领见此便是一怒,纷纷呵斥道:“大胆,你竟敢这样对我们头人说话!” 柳旭却是全然无惧,依然是那副镇定的模样:“我有说错吗?当断不断,出了后果自然是由你白头人自己来担了。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你有没有想过,即便这次你们不动,那些官府中人就真会放过你们吗?你们寨子里的白竹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一消息想要传递回来而被官军所杀,现在都有上千昆州精兵进入晋宁了,只等他们铲除内部隐患,就会对你们下手,你真就愿意被动挨打吗?” 这一番话说得是又急又狠,传到在场众人耳中,更是让他们神色几变。眼见头人还未拿定主意,终于有人忍不住跳起来道:“头人,他说的倒是有些道理,我们还是赶紧调动兵马,准备作战为好。” 然后其他几人也纷纷跟进附和,他们都是好勇斗狠之徒,而且对汉人,尤其是对汉人官府素来带有敌意,此刻自然更是坚定地想要来个先下手为强了。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果然让白先和愈发动摇,而那柳旭也乘机又道:“难道白头人是对自己族人没有信心,还是怕昆州那边援军再来啊?你放心,我罗天教兄弟这回也有多番准备,只要你们动手,我们便会从旁协助,必让你们顺利拿下晋宁,打败官军。而且,族人之仇,总是要报的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即便白先和还有顾虑,也架不住其他首领的心动劝说,只能是沉吟着道:“那就派人联系各寨,准备起兵……” 听到这句最希望听到的话,柳旭顿时一喜,刚欲再说几句什么,门外一人却匆匆跑了进来,也不顾这边众头领还在商议事情呢,就朝白先和道:“头人,外头来了几个汉人,自称是奉了晋宁县令之命来和你说要事的,可要一见吗?” 这话让在场众人都是一怔,但随即,不等其他人反对,白先和已下令道:“叫他进来说话吧。” 柳旭闻言心中便是一紧,这事可凑得太巧了,怎么自己这边刚快要说服对方了,官府就派人过来了?就他所知,以往越朝官府可从不会如此客气,最多就是派个人来让这些蛮人首领去县衙见面啊。这事不对,很有问题! 虽然察觉出这回来者不善,但他毕竟是客,此刻自然不好替白先和做主不让县衙使者进来,只能是不安地扭动一下身子,又瞥了眼周围其他人。那些人这时也明显有些错愕,还带了几许敌意或怀疑,但也没说什么,白头人在寨子里的威信还是相当高的。 就在这有些诡异的沉寂里,四名男子就在几个蛮人的左右围绕下进到这间主厅,当先的青年目光只一扫,便先冲白先和微施一礼:“在下李凌,见过白头人。” 听他报出自己姓名,柳旭的眉头更是一皱,这个名字有些熟悉,自己好像在哪里听过,应该是教中提过的重要敌人吧? 那边的蛮人就没这样的想法了,但依旧保持着该有的警惕,仔细打量着他们几人:“你们这些官府的人来此做什么?你与我们能有什么要事可谈?” 李凌并未因为对方的敌对态度而生出半点不快或不安来,依旧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不知在白头人,还有各位心里,你们白石寨上下三千余人,以及周围各寨族人,外加晋宁县城内诸多族人合在一起的性命算不算得上是要紧之事呢?” “砰!砰!砰!……” 李凌这话音刚落,拍案声已此起彼落一片,诸多首领已猛然起身,恶狠狠地瞪了过来,有几人更是直接把随身的佩刀都抽了出来,似乎只要白先和不反对,他们就会立即扑将上去,把李凌几个乱刀分尸了。 见此情形,柳旭自然是一喜,恨不能吆喝一声,就让他们上前劈碎了这个李凌,但他的这个愿望终究还是落空了,因为白先和已当即叫了一声:“且慢!”让众人的动作为之一顿,而李凌则是半点不见怕的,依旧与众人对视着,好像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处在一个极度危险的环境里。 第333章 开诚布公(中) 全无惧色的李凌在与不少人对视片刻后,又把目光落回到了正主身上:“白头人不愧是本地众寨之首,眼光比一般人可要高出太多了,我想你应该能够明白在下所言绝非虚言恫吓吧?” “哼,你是想用定西军压我吗?”白先和脸上也带了几许怒意,哼声道。看出问题,不代表他就会认同对方的说法。 李凌却忙一摆手:“在下绝无此意,白头人也有些会错意了,我指的各寨安危,可不是定西军会对你们不利,而是另有其他敌人。” “嗯?你到底想说什么,直说便是,我们不是你们汉人,说话总喜欢绕着弯子!”白先和略感奇怪,但也不耐与之兜圈子,便直奔主题道。 李凌点点头:“那就恕在下直言了,不知白头人和各位可曾听说前段时日黔州生出一场乱子吗?” “你是指勋阳之乱?”白先和说着,目光就往柳旭这边一瞟,这事情他还是通过这位才知道的呢。 李凌立刻就捕捉到了这一眼,也瞥了这个明显与其他人不同的家伙一眼,口中则道:“正是。年前的勋阳之乱已让整个黔州都乱作一团,本来独占一地的龙家已因此损伤极大,至于参与其中的蛮人各寨子各族,就更是付出极其惨烈的代价。别的不说,光是他们攻入勋阳,攻打各州县,就是要付出不小伤亡的,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白先和还没回答呢,一旁已有人冷笑道:“那也是物有所值的,只这点牺牲就能换回整个黔州的控制权,就是让我来选也不会犹豫。” 李凌呵呵一笑:“是啊,要真这么算起来的话,这买卖确实不亏。不过各位可不要忘了,黔州也好,滇南也罢,说到底还是我大越的疆土,或许朝廷可以任龙家在黔州做一方土官,呼风唤雨,可真要是生出不臣之心来了,尤其是当他们和某些朝廷心腹之患搅和到一起时,就不可能再如以往般睁只眼闭只眼了。各位,可别只看当下,目光还是要放长远些的嘛。” 其他人只是低低冷哼,看似很不以为然,白先和的神色却已经有些变了,他明显明白了李凌话中提醒的含义,目光又再度瞟向柳旭。罗天教与官府间的那些纠葛,他当然是有所耳闻。 “现在再来看滇南这儿,别处就不说了,在这昆州境内,各位真觉着能再现勋阳的这场大变吗?只靠晋宁这儿区区几千族人,就想攻城略地,独霸一方?恐怕你们这边才刚一起事,定西军就已杀到跟前了吧。至于最终结果,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说来说去,你还不是想拿定西军吓唬咱们?”当下又有人有些恼火地一拍桌子喝道,只是语气却没有之前那般强硬了。 “不,我只是在陈述一个必然会发生的事实而已,绝无恫吓之意。”李凌却摇头道,“其实此番的选择权还是在各位手中,你们是愿意与官府和平共处,然后双方努力把日子过好,让族人有着更富足的生活,还是铤而走险,用无数族人的死来换一个其实根本不存在的机会呢? “我知道你们会说如今滇南终究只有一支定西军,而你们蛮人寨子却有几百,一旦真大动干戈,就是定西军倾巢而出,也不可能完全抵挡得住。但你们要明白一点,那都是今后事态扩大后的事情了,而到了那时,恐怕你们这些第一批起事之人早已被攻破山寨,脑袋都被悬挂于城池之上了。这,真是你们希望看到的结果吗? “更何况,即便定西军真无法控制全局,你们就能成功吗?西南对大越朝廷来说是绝不会放弃的国土,一旦你们真敢扯旗造反,朝廷的平乱大军必然会在短时间内集结杀入。 “别以为有黔州在那儿挡着,还有十万大山可为依托,足以让你们自守一方。事实上,相比于大越朝廷,西南终究只是一隅之地,等到泰山压顶,后果必然是玉石俱焚。不是我说话吓唬你们,真有那一日,就离你蛮人全族被灭不远了。 “所以说,现在你一族是生是死,是存是灭,就只在各位的一念之间,我想其中轻重,各位定然比我一个局外人看得更明白,也定能做出一个最明智的选择。” 这回李凌话说完,厅内众人已不再急着出言威胁或反驳,一个个都陷入了沉思中。他们或许有些鲁莽直率,但绝不是笨蛋,不然也不可能成为一寨首脑人物了,哪怕不识字,但权衡利弊什么的,照样不比大越官员要差。 白先和在一番沉吟后看向李凌:“所以你来此说这么多,就是劝我们不要受人唆摆乱来的?” “当然不止于此。”李凌听到这一问,心中已是一定,显然自己的话是起到效果了,“这只是在下自己的一点浅见而已,真正的来意,却是受晋宁殷县令之托,想请白头人入城一叙,顺便旁听一场公审。” 这突然的转折还真让众人有些跟不上节奏了,愣了一下后,才有人叫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想让我家头人随你去县城,然后好让你们把他拿下,威胁我们吗?” “不,在下和殷县令绝无对白头人不利的意思,正相反,这是官府想向各位表明一个态度,无论汉蛮,其实都是我大越子民,都是殷县令需要管治和照顾的治下之民。虽然最近县城里出了些状况,但那都是被别有用心之人于背后挑唆而起,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解开这些误会,让晋宁重归太平。” “哼,你说的好听,但谁知道你们到底怀着什么样的目的。”一人再度提出了质疑。而后,又有其他人跟进:“不错,汉人素来奸猾,尤其是那些当官的,更是不可信,头人,咱们可不能被他们骗了。” “头人,白竹可就是死在晋宁城,这仇岂能就算了?” 本来都已经有些意动的白先和这下又变得迟疑起来,再度看向李凌,等待着他的回话。而李凌则直视着他,一副坦然的样子:“白头人,若我们真包藏祸心,就不会由我这么个朝廷命官过来了,而是只派个寻常差役过来传话便是。 “至于白竹之死,他的尸体是在城外被人发现,而且被发现时还与县衙一名官吏及家属同在一起,这事本身就透着古怪,十有八九乃是那些幕后之人为了栽赃才做下的事情,却与官府全然无关。” “你是朝廷官员?”白先和略有些意外道,又上下仔细打量了他几眼。这个年轻人虽然看着气质不凡,可实在很难把他与官员扯上关系啊,毕竟他年纪太轻,而且胆子也太大了些,以往可没什么朝廷官员敢这么跑进自家寨子啊。 “如假包换,我这儿还有朝廷玉牌,以及相关文书可为证。”李凌也不含糊,当下就把怀里的玉牌和一份文书亮了出来,这些东西他一直都随身带着,哪怕来此都没有拿掉。 白先和让人接过李凌亮出的身份证明,仔细端详了一番,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毕竟他只是西南小县城外的蛮人寨子头人,见识终究不够,自然无法辨认这些官府文书的真伪。但只看李凌坦然印证的模样,真就信了八成,同时心中也隐隐有了决断。 柳旭在旁已迅速察觉到了这一点,顿时大急。谁能想到,自己眼看就要成功了,却突然跳出个程咬金来,居然要坏自己大事!他再无法坐视不理了,当即上前叫道:“慢着!白头人,各位首领,你们真就要受其蛊惑,不顾寨子和族人的尊严和生死了吗?那白竹之死还近在眼前呢,要是真信了他的鬼话,将来只会有更多族人被这些奸猾的汉人所害!” 他这一说还真起到了一点作用,不少人再度生出疑虑来,更有人小声道:“是啊,白竹被杀一事一定要查个明白,既然是在县城被杀,一定与官府托不了干系,就算不是他们干的,也定是某个汉人所为!” 眼见局势大好突然又是一转,李凌也不觉皱起眉来,看向挑事的柳旭:“阁下是?” “哼,我也不用瞒你,罗天教,柳旭!”报出自己身份后,他又看向白先和,“白头人,前日上山时我便告诉过你们,这些汉人官员最会花言巧语骗人了,你们可不能上他们的当啊。他现在说得好听,可只要你们信了,真去了县城,必然会被他们一网打尽!那白竹之死就是最好的证明,我可是一早知道消息后就赶紧跑来通知你们的,断不可能害你们!” 众头领闻言又是一阵窃窃私语,李凌见此更是感到一阵头疼,而就在这时,身后却传来了杨晨的声音:“你刚刚说什么?你是前日上的山寨,并告诉了白头人,白竹被杀?” 这次李凌来白石寨,杨晨他们三个自然是要跟随保护了,只是进来后,他们都没有开口,却在这时突然出声,显然是察觉到了什么关键! 第334章 开诚布公(下) 厅内众人这时也都把目光着落到了杨晨身上,这位皇城司出来的武官自然不会怯场,在和李凌交换了个眼神后,方才大声道:“你说自己是前日上山,并在那时提到了白竹之死,这实在不合常理!因为他们的尸体可是直到今日才被人发现在城外林子里,敢问你又是如何在更早时知其死讯呢?” 这一问顿时让众人脸色都是一变,李凌是一阵惊喜,原来对方早已露出了破绽来,自己这也太大意了些,好在有杨晨心细。而柳旭则明显露出了一丝不安来,脑子转得飞快,想要反驳,可又一时难有说法。 至于白先和等蛮人首领们,这时却已面露疑色,看向柳旭的眼神都有些不对了。生性耿直的他们只沉默了片刻,就直截了当问了出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柳旭心下更虚,张口却拿不出有力的解释,只看他这番模样,就足以让人更感怀疑了。而李凌又岂会放过这个机会,当即大声道:“我明白了,其实这次的一切都是你们在背地里捣鬼,挑拨汉蛮百姓矛盾,并在他们大打出手后又杀人灭口,将推动此一事的相关之人全部铲除! “白头人,你们或许还不知道,这白竹之前就曾代表城中蛮人去和当地汉人定下约战。而与他一样做着挑拨之事的一个名汉人百姓也在早前被发现被杀。另外,今日在林子里发现的不光只有白竹一人的尸体,还有县衙一名吏员及其家眷的尸体,那吏员也有嫌疑挑动双方矛盾。 “所以,说到底他们的死就是被想要推动这场乱子的人杀人灭口了。在发现尸体之前能知道白竹已死的,也只有那幕后凶手一人!” 这番推断一出,白石寨这些首领更是将充满了猜疑的目光锁定柳旭,后者则是彻底表现出了什么叫做贼心虚,居然下意识地往外退去,就连为自己申辩一句的话都说不出来。 这下算是真正的不打自招了,明白过来的众首领顿时大怒,都不用白先和开口的,已有人高声下令:“把他给我捉住了!” 随着这一声吼,厅外一直守着的几名蛮人壮汉已快速扑上,就要拿人。柳旭虽然口才远比不了李凌,但论身手倒是不俗,见此也不见慌乱的,只一个闪身就让过了迎面攻击,同时脚下发力,便想硬闯出厅去。 但他却明显低估了边上李凌几人的战力,就在他这一动间,除了李莫云依旧护在李凌身旁,杨家兄弟同步而上,分左右攻来。他虽然轻易避过蛮人的擒拿,却被从旁而来的杨震一拳打在肩头,带得他身子猛一个趔趄。 而杨晨也配合着一腿扫出,正中其下盘,使其身形更是一歪,狼狈地就往地上跌去。如此一来,那些扑空的蛮人战士自然抓住这一机会,火速扑上,狠狠按住了他的身体与四肢。 这些家伙论机变招数或许还不是柳旭对手,但纯比拼气力,而且是以众凌寡就自然大占上风了。再加上他们还不光是按住人,还趁机几拳挥下,正中其后脑,顿时就把个罗天教使者柳旭给生生打晕过去。 在这一片乱糟糟里,李凌他们又退到了一边,再未出手。直到人被彻底拿下,李凌方才笑看向白先和等人:“这下各位应该相信我所言非虚了吧?其实这一切都只是误会,或者说是被人阴谋算计。所以还请各位不要受人摆布,该与官府合作才是,那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本就已有些心动的白先和不觉点头,只是没等他有所承诺,一旁还是有人不放心道:“头人,这会不会还是汉人官府的一个阴谋,一切都是他们的计策,就是想引你去县城然后把你拿下……” “我想官府真要对你们白石寨不利根本不用做这许多手脚,直接派大军强攻便是。”李凌当即反驳道,“这可是关系到县衙信誉的大事,换了任何一人都不可能因小失大。白头人,官府这次是真有心开诚布公地与你们一见,这才特命我前来相邀的,我想你也不想让你们白石寨与周围其他各寨的族人卷入大乱,最后死伤无数吧?” 白先和轻轻点头,李凌最后一句确实说到了他心坎里,作为本县境内声望最高的蛮人头领,他确实有保存全族之心,但要说没有顾虑也不可能,毕竟对“汉人狡猾”的认识他们早已根深蒂固,事关自身安危,自然有所疑虑。 李凌一眼就瞧出了他的想法,只能叹了口气道:“白头人既然有此顾虑,那索性就由在下给你一个保障吧。这样,你去县城,我几个留在寨子里做为人质,保你安全,如何?” “就凭你?”旁边有人顿时怀疑道。 “我乃堂堂朝廷七品京官,地位不在县令之下,难道还换不得你一寨头人吗?” 李凌都把话说到这一步了,白先和纵然再有怀疑,也不好再提,不然就真显得太过胆小。当下里,他便把手一摆,制止了其他人的进一步怀疑:“我相信官府和你李大人的诚意,既如此,明日之事我应下便是。” 李凌见他答应,也是一喜,终不枉自己冒险来此一趟啊:“白头人能如此识得大局,实在是你我双方之大幸,更是整个滇南之大幸!” 说定此事,李凌他们自然就成了这白石寨中的座上宾,随着白先和一声招呼,便有人将寨子里的酒菜奉上,好生款待,末了,又把他们安顿在两间还算不错的屋子里歇息,只等次日头领他们安全回来后,才会将他们送走。 与他们相比,沦为阶下囚的柳旭就要惨多了,吃了不少苦头不说,最后更是被关进了一座滴着水,狭小潮湿的山洞里。据说,直等白先和他们几个从县城归来,就会将他送去县城。 这让柳旭既懊恼又慌张,他是真没想到本该掌握一切的自己竟会落得如此下场。明明稍早之前都已经说动了白先和,可一转眼间,对方居然就倒向了官府,这下全盘计划出了大疏漏,可该如何是好? 尤其是罗天教安排在本地的诸多棋子,必然会按之前计划行动,现在事情有变,说不定他们就会全部暴露,那损伤可就太大了。 不行,我必须离开这儿,不惜一切代价! 柳旭暗自下了决心,奈何身上已被五花大绑,连动弹一下都极其困难,更别说逃出这牢房了。就在他束手无策的当口,山洞前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这家伙可有反抗胡来吗?” “白枫头领,他被绑死了,根本动不了,别说反抗了。” “很好,不过我还得过去看看,你们都守住了。”说话者很快就来到了山洞前,正靠在山洞壁上的柳旭眯眼打量着他,很快就认出了对方正是白先和身边一名蛮人首领,只是自己之前并未多留心。 可现在他的突然到来,却让柳旭不得不多作思考了,这是来报复自己的吗?要真如此,自己可连自保都做不到了。 就在柳旭大感不安的时候,白枫却压低了声音道:“你怎如此无用,我本还打算配合着你鼓动白先和出兵呢。” “啊……”一愣后,柳旭当即就是一喜,“你是我教中人?快些放我出去……” 结果却未见对方有任何动作:“这时放开了你,你逃得出我白石寨吗?” “可是……” “你听我说,现在情势如此,我们必须用些非常手段冒险一试了。机会还是有的,只要能当面挑起他们两方的仇怨,汉蛮之间终究还会一战。”这位说着,手一抖间,一刀寒光已准确落到了柳旭身前,却是一口短刀插在了泥土中。 “待会儿你就先用这刀割开绳索,但不要脱困,等候明日白先和一走,再见机行事,把那李凌几个铲除掉。”白枫神情严肃地吩咐道。 “杀了他们……这倒是个办法!”柳旭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图,只要朝廷官员真死在这儿,那白石寨就没了后路,到时除了奋起造反,还有什么选择吗? “那你呢?”他随即又想到一点,看着对方道。 “我嘛,自然是随白先和去县城,然后趁机刺杀殷泰北了。”白枫又是一笑道。以他的身份,只要出手,无论成不成,都足以挑起官府对白石寨的敌意,只要到时那边再有人配合着行事,官府好不容易才把控住的局面就会彻底扭转。 柳旭眼中闪过热切的光芒来,到了这时,这确实已经是唯一的翻盘选择了。他当下也不再有顾虑,用力点头:“好,我听你的!”说着身子往前挪动了一下,一个转身,才勉强够到那把短刀,将之藏到了身后,慢慢割起了绳索来。 而白枫,在得到他的认可后,也不再多待,只冲柳旭一点头,便迅速离开。 谁也没料到,旧的算计还没完全解决,新的阴谋就已迎面而来!  第335章 以正破奇(上) 次日,天还没亮,白先和就已带人离开寨子,奔晋宁县城而去。在把这些人送走后,白石寨又重新恢复宁静,毕竟现在时间还早,没到起来劳作的时候呢。 在这个平静的黎明时分,变故却悄然而生。 关押人犯的山洞里,看似被五花大绑的柳旭已挣脱束缚,借着夜色掩护,摸将出来。而守在山洞前,本该小心在意的两名蛮人看守,此刻却靠在篝火旁,卷着毡毯正自呼呼大睡呢。 显然,他们可没有官府大牢里那些看守的耐心与责任,即便人在这儿,心却不在。见此,柳旭只是轻蔑一笑,倒也没有趁机要了这两人的性命,而是就这么悄悄离开,没惊动他们。 此时留一线,之后也好再与这里的人结盟嘛。 这白石寨内外的道路他都是走熟了的,虽在暗中倒也走得顺畅,很快就找准了方向,朝着目标而去——昨夜来见他时,白枫可是把李凌几个住处的具体位置也说了出来,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到那儿刺杀。 对此,他还是颇有些底气的,昨日动手帮着捉拿自己的两人固然不好对付,但那个叫李凌的一看就是文弱书生,想要杀他还不是轻而易举?怀着这样的心思,柳旭真就如一片柳絮般飘到了那一片连绵的木屋前,然后找到了那一间屋子。 直到此刻,一切都显得那么顺畅,路上都未见半个人影,这让柳旭信心大增,行动更快,几步已来到屋子后方,手中短刀当即就插入窗户间的缝隙,轻轻一挑,后头的窗栓便已被挑开,再拿手慢慢推去,窗户已被推开缝隙。 没有丝毫犹豫,就在窗户被无声开启到可容人缩身而过的当口,柳旭左手在窗台上用力一按,人已腾身往内翻入。在翻进窗子的同时,他的目光已扫向对面的那张床榻,以防目标闻声而起,逃跑或是叫嚷出声。 这么一来,他注意力一分,脚下自然不可能有更多留意。但这又有什么问题呢,难道以他柳旭的身手翻过这半人来高的窗户还能出事不成? “噗通!”结果真就出事了,就在柳旭刚一落地,想要一气呵成地扑将上去时,突然就发现脚下竟有绳索什么的一包一缠,然后一股向前的大力发出,带着他整个身子猛一个朝前倒去。 别说他此刻大半注意力都在前方床榻上,就是有着一些防备,也不可能在如此突变中稳住下盘,顿时凌空而起,然后头下脚上的,以一个嘴啃泥的狼狈姿态狠狠栽倒在地。 还没等柳旭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房中油灯骤然亮起,然后数人已凶狠扑来,稳稳地已将他按压在地,砰砰几下后,他手中短刀也因吃痛飞出,而他整个人在这一刻也是彻底懵了。 怎会如此……他心里只剩下这么一个强烈的疑问,直到被重新捆绑起来,又被拉起身后,他才看清楚面前是一番怎样的光景。 柳旭想象中只有李凌一人等着刺杀的屋子内,此刻赫然站着七八名蛮人汉子,他们个个怒目而视,手中握紧的棍棒随时都可能再狠狠地抽打下来。而他脚下的,则是一些简陋的猎网,那是山中猎户用绳索编制起来,用来捕捉小型野兽的工具。 而这一切都昭示了一个真相,那就是这所谓的目标住处,完全就是一个陷阱,他柳旭则是在逃出山洞后再次自投罗网! 可是怎会这样?这些头脑简单的蛮子怎就会猜到自己会有此一招,然后特意在此设下陷阱?他心中最强烈的念头不是懊恼和恐慌,反而是这么一个疑问。 这时房门也被人打开,被他视作目标的李凌几人才施施然地走进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阁下还真好手段,好胆量啊,真就敢在脱身之后再冒险来刺杀于我。可惜啊,这一切早就被我识破了。” “你怎么就知道我能逃出?”满心疑窦的柳旭也顾不上处境了,大声问道。 “因为你是罗天教的人。”李凌倒也作了回答,不过这个答案却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好在,他很快又作了进一步的解释:“我与你们罗天教也算是打过交道,你们的手段与布局我多少也有些了解了。选中白石寨这儿,恐怕不光是因为他们能号召附近所有蛮人寨子一起举事吧,更重要的应该就是这里头就有你们的人! “你不用一副惊讶的模样看着我,这是很顺理成章的一个推想罢了。白竹为何会突然帮着你们去县城干挑拨离间的勾当,还不是因为有人说服了他?而他既然很快就被你们灭口,便说明他并不是罗天教的人,而只是你们手中一枚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罢了。 “如此,也就可以推断出这个埋藏在白石寨的罗天教徒身份一定不会太低,当然,他绝不可能是白先和就是了,不然事情倒是简单了。所以我要做的,就只是将一切都告诉白头人,再将计就计地等你们自己现身。” 这时柳旭眼中的惊讶已变作了恐慌,他是真被李凌如此精妙,几如亲眼所见的推断给吓到了。他甚至都怀疑,只把自己胡乱关在一个可随时脱身的山洞里都是这家伙的一个算计,自以为高明的自己,一切都在其掌握! 李凌似是看出了他心中恐惧,又是一笑:“你们的这些阴谋算计确实有些厉害,但终究只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罢了,当我把其中道理堂堂正正地告诉白头人,这点阴谋自然再够不上任何威胁了。 “就如你们这次想在晋宁搞出一场大乱来一样,说到底只是想要扰乱人心,再趁火打劫。但阴谋就是阴谋,用得再奇,也只是旁门左道,只要官府把一切都摊开了,便可以正破奇,如烈阳融雪般,把你们的一切算计全部清除!” 这番宣言般的说话让柳旭先是一怔,继而就跟被抽去了骨头般,整个人都颓然而倒,却是半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至于周围那些寨子里的蛮人,却是听了个半懂不懂。不过看李凌的眼神里还是多了几分佩服,毕竟这里的陷阱布置还是他安排的,确实叫人心折啊。 等把彻底失去反抗之心的柳旭押下去后,李凌才呼出一口浊气,口中轻轻念道:“现在这边已经全部解决了,接下来就看县城那边能否稳定民心,并将那些别有用心者一网打尽了!” 说话间他的目光落到半开的窗户外,这时天色渐亮,那薄薄的一层云边似有金光闪起…… …… 县衙花费大量精力来宣传堂审的效果在天亮后就显现了出来。 本来这几日间晋宁县城都是冷冷清清的,但今日一大早,却又有些恢复往日的人气与热闹了,尤其是往县衙而来的几条街道上,更是人流不断,短短时间里,就有不下四五百人蜂拥而来。 等到临近辰时,太阳从东边云层间透出道道金光时,县衙前更是聚集起了不下千名百姓。这些人中,既有本分老实的汉人百姓,也有略显桀骜的熟蛮百姓。他们的脸上多少还带着几许忧虑,但除此之外,更多的却是期盼,谁都不希望看到真出什么汉蛮争端,谁都希望能平平静静地过好自家的日子。 于是,本该互相仇视的双方此刻竟出人意料的未起冲突,只是在站位上依旧显得那么泾渭分明,汉蛮两方百姓之间,终究隔着一条可容人通过的裂缝,就如两族间多年来的恩怨与隔阂似的。 当白先和一行赶到县衙前时,便看到了这番场景。即便如此,已让不少白石寨的头领们心下啧啧赞叹了,以往两族之人,尤其是大规模的人聚集时可少有如今日般和谐与太平啊。 “县衙不是说要了断之前的纷争吗?这都什么时候了,怎就连门都不见开的?”白枫见此,心里已经有些不安了,只能是大声指摘着县衙的不是,以求能挑起蛮人对官府的不满情绪。 而就在这时,跟听到他的说辞似的,本来紧闭的县衙大门居然应声而开。一名衣冠齐整的吏员则神情肃穆地走将出来,冲周围上千百姓团团一揖,这才道:“今日大老爷将当众审结前日蛮汉两族百姓当街殴斗一案,诸位要想看个明白的,就请进来吧。” 随着他说话的同时,县衙两扇大门更是彻底敞开到了极限,完全是一副恭迎所有人进入的模样。 见此,大家也没什么好犹豫的,当即就兴冲冲地直往里走,不少汉人百姓还一边走着,一边东张西望,观察着这县衙的格局摆设,毕竟这是他们首次进入县衙内部,总想长些见识。 直到大家来到威严的大堂前,看到那高坐其上,一身官服官帽,气度井然的大老爷时,百姓们才是心下一凛,不敢再有放肆之举动。就是那些蛮人,也不自觉地肃穆起来。 而这时,殷泰北也适时地拿起惊堂木砰的一下砸在大案上:“来人,将一干人犯通通带上堂来!” 第336章 以正破奇(中) 余九站在围观堂审的人群堆里,满怀期待地听着县令大人有条不紊地审讯两方嫌犯。因为昨日的大肆宣传,让他对这场公审充满了想法,很想见到一场不一样的审案,最好是当场就能定下那些总是无法无天的蛮人重罪。 可随着时间推移,他的这一期望却不断落空,因为他赫然发现今日的审案看着居然也和以往的没太多两样。这些年来,县衙里到底还是有过几次公审,其中一些余九也是到场观看过的。 今日的审案与那时也未有太多区别,一样的流程问询,一样的交代和申辩,或许唯一的不同,就是今日就连那些蛮人看着都比较老实,不像平日里嚣张放肆。可这与余九,以及其他汉人百姓所希望看到的场景终究差得太远。 是的,不光余九,今日特意一早赶来县衙听审的汉人百姓谁不希望县令大人能就此一扫多年颓势,狠狠地整治这些蛮子,为汉人们出一口恶气啊。可是没有,县令大人在问明案情因由后,也只是一番申斥,末了只是一拍惊堂木,喝声道:“你等两方之人皆因一时之气才干才做出如此无视法纪之举,实在罪过不小,该当受罚!然则,说到底尔等终究是受人蒙蔽,又有心改过,本官斟酌之下,觉着当减轻处罚……” 当殷县令最后提出只每人重责二十大板了事时,堂外本还静静听审的许多汉人百姓已忍不住嘘声大起,以实际行动来表明自己不满的情绪了。是的,他们很不满县衙的这一审断,这分明就是又一次的和稀泥的举动了。 表面看来,这次的惩罚力度要比以往重一些,因为以往出现这样的争斗时,多半只是申斥之后,放人了事,参与者连板子都不用挨的。但是,谁叫这次官府给了百姓们那么大一个期盼呢,今日大家可是想着能出口恶气,能压制蛮子而来。结果……就这? 在满脸不满的百姓中,已经有一些人开始蠢蠢欲动地向前走动了一些,他们的手已按在了稍有凸起的腰间,一双双眼睛也正机警而不怀好意地四下扫动着,随时都将暴起伤人。现在他们只在等一个机会,一个百姓们因为不满而突然乱起来的机会。 殷泰北仿佛没有察觉到大家的不满,见此只是脸色一沉,又用力一拍惊堂木喝道:“肃静!公堂之上不得喧哗!”连叫数声,总算是压住了百姓们的骚动,但这显然只是暂时的效果,一个处理不好,反弹只会更强。 不过随着他后面的话出口,众人刚想喊出的话语就又憋了回去:“当街殴斗一事,本官就审到这儿。但是,除此事外,你们双方还有冲撞县衙的重罪,尤其是蛮人一方,在冲入县衙见着差役和本官后不但不知收敛,还肆意动手,伤我衙门诸多人员,实在罪不可恕!” 顿一下,他的目光狠狠一扫那些低头认错的蛮人,才再度沉声道:“如此行径,是对官府,对朝廷的挑衅,实在罪不容赦,该当严惩。不过念在你们这回只是触犯,又不通王法,可以稍作减轻,故,只罚你们再受三十大板,并于县衙前枷号半月,不得赎买!” 这判决一出,本来还在表达不满的汉家百姓顿时没了声音,一愣后,不少人竟叫起好来。这判罚里再加三十大板已经足够让人感到痛快了,但更让他们喜闻乐见的,却是枷号半月的惩罚。 所谓枷号,就是把犯人用几十斤重的大木枷子锁在县衙门口示众,让他在这半月里受尽日晒风吹,并在人前丢人现眼,这等折磨可比直接关入大牢要难受得多了,自然让汉人百姓们感到一阵解气。 不过他们是高兴了,那些蛮人百姓却不干了,顿时就有人叫喊着,想要表示反对。可他们还没叫两声呢,殷县令又用力一拍惊堂木,再度喝道:“肃静,再有敢于公堂前随意咆哮者,都以同罪犯惩处!” 终于展露出官府威严来的殷县令还是挺有气势的,一下就压住了那些蛮人的喧闹。只有人群前方的白先和等人,眉头开始皱了起来,这自然也不是他们希望瞧见的结果,这让他不觉往前迈步,似要说些什么。 以白先和白石寨头人的身份还真能在公堂上表示自己的看法,所以这一动间,自然也就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而就在这时,跟在他身后的白枫便自觉机会到了,这正是他刺杀白先和,从而一举挑起汉蛮矛盾的最佳时机。这时,大家都没有留意自身,只要出手,必能成功! 他手微微一垂,一口短刀已落在掌中,就要上前出手。可突然余光却瞥见了有些意外的一幕,只见殷县令突然起身,从长案后转了出来。 他这一动,不光让白枫,也让堂里堂外许多人都露出了错愕之色来。因为这真是很罕见的变故,现在堂审都还没结束呢,作为主审官的县令大人怎么就突然出来了? 而已经将将要动手的白枫的动作更是因此一顿,心里已经生出一个更妙的主意来——自己刺杀白先和固然能引发一场骚乱,可相比起来,却远无法与刺杀县令相比。因为自己本就是白石寨的人,倘若对方够清醒,还能把过错全推到内部矛盾上,可要是杀的是县令,那就是彻底挑起汉蛮仇恨,无视朝廷权威的表现了,而且这将是谁都无法反驳的铁证。 所以,只要他上前,到了自己跟前,就能成功得手! 当下里,白枫的目标已火速换到了依旧上前的殷泰北身上,看着他的脚步径直来到高高的门槛处,才倏然停下,到此,离他只剩不到十步,中间也就隔了三五人而已。 虽然没到万无一失的地步,白枫却觉着自己可以放手一搏了!他的身子陡然一弓,刀已握紧,足尖一个发力,人便要扑上去。他有把握,在这一扑上去的同时,一刀就刺穿对方的咽喉,置其死地! 可就在他这一蹿将出的瞬间,左右肩头却同时被手搭上,随即两股大力猛然一个下压,这让他前冲的势头瞬间被抵消,人更是因此一个失衡,惊呼着就往前倒去。 这一下阻拦实在太过出乎白枫的意料了,他都完全不知道是什么人偷袭的自己,人就已狼狈倒地,脑袋更是直接磕在了地上。与此同时,另有几道劲风袭来,砰砰几下后,剧痛传来,竟让白枫连刀都握不住,惨哼着缩作一团。 直到这时,他才看清楚朝自己下手之人的模样,赫然正是他们白石寨的几名兄弟,而白先和,此刻正用冰冷的目光盯着他,这让白枫瞬间全身冰凉,绝望的情绪占满了整个心脏。 在这一刻,他已经明白过来,自己竟早被白先和给盯上了!也就是说对方早知道了自己的用心,却是挖了个陷阱,等着自己暴露呢! 可怎会如此,自己明明隐藏得很好,多年来都没有被人发现异样啊,怎么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却突然露馅了呢?白枫一时间又怎会想到这是李凌通过柳旭才确认了他的可疑。而事实上,打从离开寨子后,白先和几人可都一直留意着他的举动呢,直到见他要杀出,才迅速出手! 这突然的变故不但让刚想说什么的殷县令一个激灵,然后两边的差役赶紧向他靠拢,将县令大人团团保护起来,也吓得堂外听审的那些百姓们一阵惊慌失措,惊叫声里,有人已经要扭头跑路了。 同样混在人群里,蓄势待发的一些人见此虽略有错愕,但也顾不上太多了。当下里,他们一个个已把手搭上腰间,就要摸刀。虽然乱子不是太大,但想要浑水摸鱼却也是可行的。 但就在他们将动未动的同时,轰隆隆一阵齐整的脚步声已自外边响起,那几乎踩得地皮都开始颤抖的声势顿时让在场所有人都为之一凛,然后有那转身的百姓便有些惊恐地看到一支两百来人的军队开入县衙,分左右把人群给彻底包围起来。 未等大家做出什么反应,上百张弓箭已举起瞄准过来。那一排排已上弦的箭矢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慑人的光芒,叫人毫不怀疑其可怕的杀伤力! 而后,一个极具威严的肃杀声音跟着响起:“通通别动,有妄动者,杀无赦!” 无论汉人蛮人,这里上千围观者绝大多数都没有与真正的军队有过对峙或作战,更没有被这么多弓箭瞄准过。这一瞬间,所有人都面色惨白,站在那儿一动都不敢动。 就是白先和等人,这时身子也很是发僵,同时心中一阵后悔,这回自己真就是自投罗网了。原来汉人果然狡猾,却是要把自己等全部拿下了。 倒是堂内被人护在后头的县令大人,这时表现得颇为镇定,冲军队前发号施令的蒋涵微一点头,这才道:“来人,上前搜身!” 第337章 以正破奇(下) 搜身!? 当这一命令下达传入人群,藏于其中的十多人都齐整整一个激灵,顿知大事不妙。 他们这些人都是想要在县衙里闹出乱子来,从而使整个晋宁县城都陷入大乱的,所以身上自然是带了不少家伙的。有人带了火种,有人带了能撒地上伤人的铁蒺藜……但带更多的,却是短刀之类的兵刃,这一旦被搜出来…… 想到这儿,没一人能够淡定从容,在四周围都是普通百姓,两边又有官军盯梢的情况下,他们就算想要丢弃这些武器也没法做到掩人耳目啊,那样只会暴露自身身份。 而就在这一僵间,有两个心虚的已果断选择了逃跑。看准那些差役上前,众百姓走避的当口,二人不约而同地拧身就朝着后方奔去,一边撒腿奔跑,一边已亮出兵器,大声喊道:“闪开!”呼呼几下,倒把紧挨着他们的不少百姓吓得惊叫连声,急忙往旁边闪躲,从而为他们创造了突围的空间。 只片刻间,两人已冲出人群,并以更快的速度朝前狂奔。然后,就听到了两声弦响。 那利箭破空的声音才一起,就被入体的哧响和惨叫取代。边上的弓手几乎都不带犹豫的,在两人一离开人群的瞬间,已放出两箭,并精准命中二人腿脚,一中膝弯,一中大腿,让他们立马倒地惨嚎,却是再起不能。 与此同时,左右又有兵卒扑出,两个控制一个,几口刀已迅速架上他们的脖子,使这两个想要脱逃者再不敢有任何反抗。 这一变化当真如兔起鹘落,迅捷无比,但那两个血淋淋的教训已完全震慑全场,使所有百姓都不敢再有丝毫异动,就连小声的抱怨都消失了。如果刚刚他们还不信那些军卒敢出手,现在却已经有事实摆在眼前了。 不光是那些百姓,就是白先和他们也是被唬了一跳,如此狠辣果决,却也出乎了他们的意料啊。至于另一些也想尝试突围的家伙,在此刻却早不敢动了,如此凄惨的下场,可要比被搜出兵器更叫人无法忍受啊。 这一下,局势是彻底被控制住了,而县衙的差役捕快们也纷纷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继续上前,按照县令大人的意思开始搜身在场百姓,无论汉人蛮人,都没有放过的,唯一的例外,就是已被认出身份的白先和一行了。 在有弓手将士两边围观戒备下,剩下那些贼人到底没敢再做出什么反抗的举动来。很快的,他们就被一一揪出,在有随身搜出的兵器等物的证据面前,这些人却是连一句冤枉都喊不出来了。试问,只是来县衙听审,你带这等凶器做什么,除了想要伤人闹事,还会有第二个合理目的吗? 只半个多时辰,十多名混杂在普通百姓中,有汉有蛮的贼人就被悉数拿下,几乎没有对现场造成任何困扰。 看到这一结果的殷泰北在后怕之余,心中更是一阵感慨:“那位李大人端的是好策略啊,如此以正克奇,化被动为主动的办法,确实要比以往那些策略要顺当得多了!” 这一切正是得自李凌的献策,因为他很清楚对官府来说,如今最大的困扰是什么,那就是不知这城中百姓哪些是罗天教等叛逆的同党,这就叫他们无法防范了,毕竟城中绝大多数百姓并无反意。只有当被他们挑拨起来,再加上一些特定的诱因,比如城中突然起火大乱,以及汉人和蛮人突然敌视战斗,才会引起更大规模的乱子。 正因如此,让官府有种投鼠忌器的失措感,不知该如何找到捉拿这些不安定因素。然后李凌就说出了一个由被动为主动的策略来,开堂公审,吸引足够多的百姓来县衙。 因为他相信,那些叛逆贼子是断不会放过这么好一个机会的,毕竟只要趁此机会刺杀县令,或是搅乱县衙,必然能使晋宁县立刻陷入混乱,哪怕有官军驻扎于此都很难平定乱局。 但他们做梦都没想到,这居然是官府早就挖下的一个大坑,更是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引出这些叛逆后,要做的只是甄别捉拿。 敌弱我强,敌寡我众,那就完全可以堂堂正正地将之扫灭,根本就不必有太多的顾虑和担心。谋略适合,就可成功。 …… 县衙里头的局势已被官府彻底把握,而县衙之外,这一场乱子也已经来到了尾声。 这些别有用心的罗天教徒当然不止在县衙内安排人手,也已在城中纠集几乎所有可用之人,准备来一场混战了。 结果他们的动向很快就被一直游弋城中大街小巷的定西军精锐所察觉,随着他们突然大股集结,想要冲击城西仓库,纵火烧粮以乱人心时,就被将近八百兵马四面合围。 这边集结起来的罗天教徒也不过区区百来人,面对四面包抄上来的数倍之敌,他们是彻底没了咒念了。 可是怎会如此? 官府居然是把所有兵马都抽调来围杀自己了吗?他们就不怕各处城门空虚而被外头的某路蛮子攻破吗? 这些疑问的答案他们这时是不可能知晓的,他们并不知道这一回李凌早让县衙同时给附近诸多蛮人寨子送去了邀请,也请他们的头人前来听审。虽然这些寨子里的头人没跟白先和一样前来,但至少是稳住了他们。 于是晋宁四门虽然此刻并无几个兵卒守护,却是安稳得很,而他们这些妄图搅乱城池的百人众却已陷入绝地。 “杀,冲过去!”到了这一步,他们能做的就只有放手一搏,猛冲一阵,看能不能杀出包围了。 拿定主意的他们,果断朝着右手边,有名年轻将领领衔的位置杀去。他们自然知道这人是谁,他正是定西侯唯一的儿子,小侯爷萧承志,只要能生擒了他,所有人都能顺利离开。 几乎所有叛逆都是这样的念头,孤注一掷的他们全力对这一边发起了攻击,所有的攻势更是直冲萧承志而来,大有将他一口吞下的气概。 萧承志见此不惊反喜,看着冲杀过来的这些叛逆,他大笑着,已举起了手中兵器,那是一根极其粗大的短戟,此时被他双手握住了下方杆柄处,便如举着一口钢刀似的,以斩劈之势直迎大批敌人。 策马前冲的他在片刻后就已和麾下兵马拉开了距离,并在片刻后,与冲得最快的两名敌人迎面相遇。当下里,萧承志便是一声大喝,手中短戟迅猛挥下,带着呜呜的呼啸,直劈二人面门。 这戟的构造正是矛和刀的复合体,中间是矛尖,两边又有弯月刀刃,此刻被他当作快刀来使倒也不算是错。再加上他借马前冲所造成的巨大力量,当真是气势惊人。其中一人才刚一举刀,就被这一下劈中脖侧,惨叫倒下。 另一人动作倒是更快些,在让步闪躲的同时,也迅速举刀一架,当的一声,还真就挡下了这一击。但这一下的力道还是让他感到吃不消,身子顿时一个趔趄,就往边上扑去。 萧承志的动作却比他想象的更快,就在他以为能闪过攻击的瞬间,看似已经磕开的短戟随着萧承志的一声暴喝,竟硬生生止住去势,然后一个变招,由横劈为直刺,闪电般再取对方前胸。 这一下,已被一劈打得失去平衡的这位可就真没法再作闪避了,只能是仓促地举刀想要抵挡。但他的速度又怎比得了萧承志呢,又一声呜响间,短戟已擦着他的刀身没入胸口,再从后背突的一下穿出。 等萧承志抖手将其甩出时,这位也已断气,尸体如破麻袋般砸落在地。 只一个照面,冲在最前的两人已全数被杀,萧承志如此凶悍的杀法立马就吓住了那些冲杀过来的罗天教徒,让他们的前冲的势头顿时一止,不少人眼中更有恐慌。 本以为这样一个地位尊崇的年轻人到了战场上还不是手到擒来,却不料这一脚正踢在了铁板上,直接把脚骨都给踢折了。 他们的恐惧可没有让萧承志产生迟疑,他依然一往无前地向前猛冲,手中短戟带着血迹,凶悍挥舞,再取跟前一人,吓得对方尖叫着一个懒驴打滚就往边上退去,却是连抵挡一下的勇气都没有了。 有此一人的闪躲后,其他人更是不敢再撄其锋,看到他冲杀过来,个个都往边上闪躲,霎时间,这百来人的队伍阵势就被萧承志单人匹马给冲了个七零八落。 而随着这一乱,此番战斗就再没有了半点悬念。无论是随着萧承志一起杀奔过来的官军,还是从其他三面全力攻杀过来的兵马,这时都已气势大盛,在短短时间里就形成合围,再往前一突一杀,死去二三十人后,剩下那些罗天教徒就只有放弃抵抗,乖乖受缚这一条路可走了。 更远处,孙璧看着这势如破竹的一面,也不觉赞叹点头,但他口叹的却不是自己表弟冲杀时的威猛,而是:“李凌,倒是目光精准。这些贼子上不得台面,只能搞些阴谋诡计,所以只要果断出手,无有顾虑,确实能做到以正克奇,轻而易举就收拾了他们!”  第338章 功成再上路 当城中战斗就此告终时,县衙内的乱象也已彻底平息。那些混杂在汉蛮百姓中的可疑之人已被全数查出,控制住。在确凿的证据,也就是随身的各种兵器火种面前,他们无法喊冤申辩,最终只能束手就擒。 而这一变故在吓到诸多百姓的同时,也让他们明白了官府的一片苦心,心中的怨念和恐慌也就消散了许多。趁此机会,殷泰北又在众手下的保护下上前几步,真正踏出了大堂,然后满是诚恳地扫视面前上千治下百姓,开口说道: “诸位晋宁县的乡亲父老,本官知道这段日子里你们都受到了不小的困扰,担心两族之间会生出乱子来,也担心本官和县衙会因为某些缘故而干出昏聩的举动来。现在,本官要告诉大家的是,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若是之前他空口白牙地说出此番言论,大家还不怎么信,但现在,见识了他一视同仁,无有偏颇的定罪手段,外加轻易拿下这些图谋不轨的贼子后,殷县令在百姓心中的威信不觉又高了一个层次,说出的话也就够分量,能取信于人了。 感受到大家眼中透出的信任感,殷泰北更是精神一振,继续打铁趁热道:“而且在这一次的事情中,本官也吸取了教训,找到了其中关键。为何前段时日城中会生出诸多叫人不安的谣言,为何就连一些山寨头人都会有某些不好的想法,这其实皆是因为咱们两族之间不能真正信任对方,百姓们也不能真正信任官府所致。 “因为所有人都认定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说法,认为汉人和蛮人总是对立的,也不可能在官府面前达成真正的平等。这一看法完全就是错误的,或许论族群血缘,咱们两方确实有所区别,但除此之外,汉人也好,蛮人也罢其实是一样的,咱们都是大越子民,也是我晋宁县的百姓,这儿是咱们所有人的家园,谁都不希望咱们的家园因为我们而被战火所毁!” 殷泰北的嗓门不是太大,但在此刻,因为在场千多人都在静静听着,居然就能让他的声音传递到每个人的耳中,让不少人在深思之余,露出了恍然之色来。 是啊,虽有族群之别,可落到眼前,他们都是晋宁县人,谁都希望这里风调雨顺,太太平平的,谁都不希望看到这儿发生战乱,使自己和家人陷入危险。 殷泰北的话还在继续:“所以要做到这一切,只靠本官,只靠县衙内这百多名官吏是远远不够的,更需要城中两族百姓,城外各寨人等的同心协力。这里的同心协力并不是要你们交纳更多的税赋,而是让你们更清醒地去认识自己的身份,不要因为和他族不同就生出敌视蔑视之心,更不能因此就想着欺凌作对,那除了给自己带来更大的麻烦,没有半点好处。 “还有,本官在此也要立下规矩。自今日开始,一切律法都适用于两族百姓,但有再敢当街殴斗者,无论是何身份,都将严惩不贷。同样的,在我县城内,汉蛮两族百姓都是平等而一样的,汉人可做的事情蛮人亦可做,蛮人不可为之事,汉人也不可为。但有违反者,你们大可来县衙举告,只要所告是实,本官定会处置,绝不推脱! “今日晚些时候,本官还会叫人将此决策誊录为榜文,张贴本县各处,好叫县内所有百姓无分汉蛮尽皆周知!” 这一大段的言论下来,在场百姓先是一阵错愕冷场,但很快的,就迎来了他们的一阵欢呼叫好。片刻后,更有不少激动的百姓跪伏于地,大声称颂起“大人英明”来。因为他们已从这番话里感受到了殷县令的态度和决心,更可以看到汉蛮两族间化解矛盾的可能。 这是许多人,心里多次想到,却无法实现的愿望。这不光是汉人的心愿,也是蛮人的心愿,因为这些愿意从山林中走下进入城池的熟蛮们,也是怀着能过上更好生活才来的啊。 就是白先和,这一回也已经动容了。感受到县令大人的诚意后,他最后的一点担忧也为之消散,眼见殷县令不再说话,他便接着上前,大声道:“我乃白石寨头人白先和,今日殷县令所言,正说到了我的心坎里,我也是晋宁百姓,也希望这儿能平平安安的,无有纷争! “殷县令,我白先和别的不敢说,唯一能保证的,就是自今开始,我白石寨上下族人都会听从县衙之命行事,再有敢违反官府法令,不用你们县衙的人开口,我就自己动手把人绑送衙门,绝不姑息!” “好!白头人果然深明大义,本官相信你定能说到做到!”殷泰北完全不介意对方如此开口,笑着点头,“那本官就在此向你保证,你们寨子里的人想要入城做工的,绝无妨碍,再不会像以往般多有为难了。” 两人虽无事先约定,此刻一唱一和间却是颇为合拍,几句话下来,再次让现场百姓一阵欢呼,心生期待。 看着这等汉蛮百姓和乐融融的场面,殷泰北更是一阵阵的欢喜,这正是自己多年来最希望看到的事情了,可之前无论他如何努力,总有些困难,直到今日,却在一场危机之后,顺利实现了。 而这,正是那个叫李凌的年轻人教给他的办法,那就是对百姓以诚相待,不再藏着掖着,把自己想要的,全都放到明面上,全都说出来! 现在想想以往遇到两族纷争时的一些无措举动,殷泰北都有些汗颜了。本来挺简单的一些小案子,却总因为这样或那样的顾虑,却使事态恶化,让百姓对官府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可事实上,有些事情本没有那么复杂的。 “殷县令,其实汉人也好,蛮人也罢,那都是人,都是寻常百姓,他们的诉求又有什么不同呢?既然有着同样的诉求,那他们自然也会为了这一愿望而去遵守某些规则。咱们官府要做的,无非就是明确地告诉他们,哪些该做,哪些不该做,犯了错又将遭受什么样的惩罚。 “不能因为他们身份略有特殊就迟疑犹豫,轻罚甚至不作惩罚。那样的后果,只会让两族差别不断变大,矛盾也就随之而生了。只有一视同仁,才能让两族亲如一族,你压根就不用去担心蛮人会不会因此心存怨念。 “或许会有一些人因为这样的缘故而心存不满,背地里说一些怪话,做一些错事。但只要衙门能及时处置,并不断通过这一方式来强化两族乃是平等的这一事实,就能让更多的人接受,最后达到两族的真正融合!” 李凌的这番话再度在殷泰北的耳畔响起,之前他只觉着这一说法在理,此刻却是越感受到这是至理名言了——民不患寡而患不均,所以对汉人和这些熟蛮来说,最看重的还是被公平对待,公平看待啊。 明明只是这么简单的一个道理,自己以前,还有如今西南的诸多地方官员怎么就没能发现呢? 或许这就叫当局者迷了吧?不过这一论调并没有影响他对李凌的感激和敬佩,要不是接下来县城里将有太多琐碎之事等着他一一处置,殷泰北都想亲自去白石寨把李凌给迎回来了。 不过迎接李凌的人还是有的,却成了萧承志和孙璧这对表兄弟,他们随着白石寨众人返回,去接回那被所有人都承认的大功臣。 而当这一支汉蛮混杂的数百人的队伍来到山寨前时,还把白石寨众人给唬了一大跳,只道真是官府再次使诈,害了自家头人后还想来荡平山寨呢。当下,急躁的蛮人直接就冲到了李凌跟前,就要将他们全数拿下,以为人质了。 结果这边才把人包围困住,前头已传来消息,白先和已带人直入寨子,原来却是虚惊一场。 随后,在众蛮人有些惭愧的反应中,李凌见到了萧承志他们。这两兄弟一见了李凌,便挑指称赞道:“李大人当真厉害,只一番计议,就帮晋宁解除隐患,从此本县之内汉蛮一家,再不会有什么纷争了。” 李凌闻言却是谦虚一笑:“二位过誉了,在下这不过就是出个主意,能让事情成真,说到底还是各位和殷县令能力出众,当然,也多亏了白头人深明大义……” 这话说得好听,自然更赢得了所有人的欢喜。于是,白石寨中连忙设下丰盛的酒宴款待几人,直把几人全部灌醉才肯罢休。 然后到了次日,李凌他们才随军队返回县城,之后自然又免不了一番应酬,和县衙的官吏们好生相见喝酒庆贺一番了。 如此又在晋宁耽搁了两日,直到都过初十了,他们才正式再度启程,直往昆州而去。而这一回,路上倒是再没有了多少耽搁,五日之后,元宵佳节当天上午,这支队伍终于是抵达了最终的目的地,滇南首府,昆州! 第339章 昆州城 作为滇南一省首府,昆州与大越其他各省首府有着明显的不同,那就是历史积淀上的远远不同。 其他各省首府,无论中原的徐州、寿春,又或是江南的苏杭二州,乃至于北疆的幽州等地,都曾在过往的数千年历史里有着相当的分量,都算是沉淀多年的旧都名城了。 可是昆州却是直到大越吞并大理,得西南全境后才被朝廷重点选中并发展起来的一座新城。在大越朝之前,无论是大理,还是更早的南诏等国,都未真正重视这座位置更偏向东方的小城,最多也就在此设一州府而已。 但现在的昆州,历经百年发展,却早已成为西南境内首屈一指的大城池,这一点倒是和其同侪省城有了相似的地方,因为省城地位的建立,使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城迅速崛起,成为滇南,乃至于整个西南全境的文化、经济和政治中心。 能做到这一点固然有朝廷的不断帮助与推动缘故,在这百年里,中原可没少把各种物资运送到西南,帮着建起这么一座雄峻的城池,但更重要的,还是镇守于此的萧氏一门百年时间,数代努力经营而成。 要知道西南这边毕竟远离中原,朝廷就是想管也总是鞭长莫及,所以世代镇守于此的定西侯萧家就成了沟通中原朝廷和当地蛮人的枢纽所在。 刚开始时,定西侯一门所倚重的还是武力,也就是他们一手打造的定西军。但随着时间推移,通过通婚商贸等等手段,萧氏一族也就和当地诸多蛮族,尤其是蛮人中掌握着绝对话语权的几大家族都有了密切关系,从而使他们彻底在此扎根,也让昆州城成为远超当初大理国都鄯善府的超级大城,定居在此的人口足有三十多万之众,就算是放到中原去,都不算少了。 可要知道,这儿可是地广人稀的西南,龙家主城勋阳的居民都不满十万,与昆州一比,实在是太过渺小的存在。 而且这儿不光人口众多,城池也是足够宽广高大,当李凌随队来到离城还有十多里地,却看到这么一座大城矗立在前方时,也不觉心生惊叹:“昆州真可算得上是西南第一城了!” “那是当然!”萧承志笑看了他一眼,接着话道。这几日的同行,让年岁相近的三人关系倒是紧密了许多,尤其是他和李凌,更是无话不谈的好友。 此时的萧承志便是一脸与有荣焉地道:“不瞒你说,这座昆州城可是我萧家三代先祖花四十年时间才慢慢扩建而成,无论城防还是交通,都比别处城池要强出许多,我想就是中原那些名城,也不会比这儿强多少了。” 李凌一笑,对方这话却是有些大了,这昆州城别说和京师洛阳比了,就是比之徐州这样的中原大城都还要差了不少的。城池规模或许够大,但论气派庄重,后者却要远远超过。不过这也怨不得对方,毕竟他从未去过中原,自然不知那些名城大都是个什么光景了。 而他也没有点破,只是笑呵呵观察着眼前的城池,看着城头招展的旗帜,频频点头:“这城池之雄峻,怕是没有个几十上百万大军都别想轻易破城。” “那是当然,别说现在了,就是咱们萧家刚在此立城时,曾就有十多路蛮子合兵来攻,结果还不是被咱们守住城池,生生打退了?也就是从那一战开始,我萧家才彻底在此扎下了根,使滇南各族蛮人不敢小觑。”对自己家族的过往历史,萧承志自然是如数家珍了。 李凌又是一阵点头称是,随后又偏头看了眼没发什么话的孙璧,却见这位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前方,好像带了点揶揄的意味在其中,只不知他为何会有此等反应,是觉着萧承志吹嘘太过了吗? 说话间,队伍继续向前,终于来到了敞开的宽大城门前。 这么大一座城池,又住了这许多人口,每日进出城门的人流自然极多,此刻就有不少背包荷担的百姓排着队缓缓入城。所以行动缓慢,是因为城门守军需要验看每人的过所证明,确认无误才能放行。 不过叫李凌略感欣然的是,这昆州倒没有抽城门税的做法,只要不是有大宗货物出入城池者,都可以在验看过所,确认没有问题后顺利进城。只此一点,就能看出萧氏管制地方要比龙家靠谱许多了。 当然,特权还是存在的,当他们这一支队伍浩浩荡荡地上去时,那边守着城门的军卒已赶紧动手,把先前排队等着入城的百姓们驱赶到两旁,由着他们先一步入城了。而在瞧见为首的几位时,那些兵卒更是赶紧上前行礼参见:“小的见过小侯爷,蒋将军,你们可回来了。” “哈哈,荆老七,想不到今日竟是你在此盯着,怎么又犯了什么过错,被罚在此守门吗?”在转头看到某个军卒身后的将官时,萧承志突然颇为熟稔地与之打起了招呼,笑容里还带了几分促狭。 那个叫荆老七的军将本来还想躲避一下的,奈何他这一身衣甲实在过于鲜明,此刻只能苦笑着上前行礼:“参见小侯爷,末将前几日夜里出了点差错,所以侯爷才罚我在此守门半月。” “哈哈,又是夜间与人赌钱被捉了个正着吧?”见对方露出尴尬之色,萧承志又笑着道,“我早说过了,你得赶紧把自己的这一癖好给改了,不然总有你吃亏的时候。对了,这几日城里没什么变故吧?” 说笑了几句后,他才聊到了正事上。李凌已经看出来了,别看这个荆老七现在守着城门,其实在定西侯一门眼中却是个很值得信赖的存在呢。 “城中自然是一切太平,不过咱们昆州境内的其他府县却是接连出了些乱子,侯爷正为此头疼呢。” “哦?那我得赶紧回去,就不打搅你继续守门了。”丢下这句话后,萧承志一振缰绳,带了队伍提速向前,数百人的军队这才很快通过城门,使等在内外的百姓能继续进出。 在正式进入昆州城,沿着宽阔的街道行了一程后,李凌又觉察有些微妙的地方了。 要说起来这昆州城倒真是挺热闹的,长街之上便设了诸多商店,生意不绝,人来人往更是一眼都望不到头。但是,这等热闹景象却与他想象中的场景略有不同,因为少了一样东西——花灯。 要知道今日正是正月十五上元节,这可算是传统中最热闹的几个大节日了,都不在除夕和中秋之下的。若是放在中原,哪怕再小的城池,主要街道上也会早几日就安排诸多花灯灯山什么的,百姓们更是会一早就换上簇新漂亮的衣衫出门游玩赏灯。 可昆州城内,这一路走来,却几乎没瞧见有几盏花灯,就是一些店铺前立了花灯,那也是最简陋的那种,孤零零的,实在没个节日该有的氛围了。 本来李凌只道这是没到热闹的主要街道,所以未作更好的准备。可直到进入主要城区,都能看到一些官衙,人流也越发密集了,依旧不见多少花灯,这就让他有些按捺不住了:“萧兄,这昆州百姓和官府都是不过上元节的吗?”两人关系更进一步,称呼上也就随意了许多。 萧承志笑着也看了看左右,这才回道:“早些年还是过的,也比如今要热闹,不过自打咱们和各寨蛮人的关系越来越是融洽后,也就入乡随俗,对这上元节就不那么重视了。” 李凌有些困惑,入乡随俗还有这一说法吗,居然能把自家的风俗习惯都给随没了? “李兄你是有所不知了,因为这边当地百姓也有自己的节日,那就是正月二十八的拜春神,这两者都是大肆庆祝,又相隔极近,实在不好连着庆祝,所以我们便延迟了上元节。” 他这一解释,李凌才明白过来,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入乡随俗啊,这倒在情理之中了。毕竟如今萧家在此需要蛮人各族的支持配合,像这样过一过他们的节日,也算是对他们的尊重了。 “对了,你这么一说,过几日就是拜春神的日子,不知这回哪家又会来请父亲前往观礼了,可别有几家因此起了争端才好啊。” “哦?这些各族蛮人还有这等习惯吗?” “那是,按本地说法,败春神时邀请到观礼的人越是尊贵,春神来年保佑五谷丰登就越是灵验,各族为了自家好处,当然要花费大量心思在这上头了。而我父亲又是整个滇南地位最重之人,他们自然要争上一争了。” 两人一边闲聊着,一边往前,很快的,一座气势恢宏的府邸就出现在了面前,远远的,李凌就瞧见了“定西侯府”四个金字在黑底的匾额上闪闪发光,显然是正式来到目的地了。 到了此地,萧承志的面色也变得庄重起来:“到了。李兄,你且先在外侯上片刻,等我们入内禀报父亲后,再请你们进去一见。” “应该的。”李凌笑了下,忙答应道。 定西侯的身份可比自己这么个朝廷小官要尊贵得多了,在外后等候召见自然再正常不过了。 第340章 定西侯(上) 并没有在府外等太久,李凌几个就被侯府管事请进了门去。当然,以他们几个的身份是不可能由中门入侯府,那得是朝廷钦差,又或是蛮人中的重要首领如段高两家的族长才有的待遇,他们只能从边门进入这座府邸。 不过萧家也算给足了他这个朝廷官员的面子,不但有主管府中大事的大管家萧时钦亲自作迎,到了二进院落后,又有小侯爷再度迎接,把他们让到里边一间清静的客厅参见定西侯。 而这一路,李凌也算是又长了些见识,这侯府不光外边看着气派恢宏,内里也是大有乾坤,亭台楼阁,廊步花径那都是极有讲究的,尤其是那些点缀于各条通道上的花木,更是叫人目不暇接,美不胜收,红花绿叶,在这个中原还是隆冬的季节里正自怒放,花香袭人。 这自然也在情理之中,因为这儿是春城昆州,一年四季都如春日般温暖,花木自然也比别处要繁茂得多。再加上这侯府园子里自然有不少种花高手,所以此时才给人一种行于其中,如入画中的感觉来。 只从这一布置,李凌就可以想到要见到的定西侯绝非之前想象中的赳赳武夫了,说他是一名儒将那是半点都不会错的。 而事实上,真在厅中看到笑吟吟望来的定西侯时,李凌还是有些意外的,这位定西侯萧鼎长的可和他想的不是不相符,那是截然相反的形象了! 因为有萧承志的模样摆在那儿,李凌一直认为定西侯也必然长得五大三粗,最多是更具威严,模样是肯定与俊美这等形容词搭不上边的。可眼前这位呢,虽然已年过四旬,但却依旧面如冠玉,清雅俊秀,配上颔下的几绺长髯,那完全就是饱学儒师的模样了,哪有半点军中将帅该有的豪迈气概? 而且他这长得和自己儿子也太不一样了,萧承志虽不能说丑,却也很是普通,普通的黑脸膛,普通的塌鼻梁,反正就是普通的滇人模样,可他爹怎么就这么俊朗呢?李凌有一瞬间都在心里要喊出一句:“你们这不是亲生父子俩吧?” 好在很快的,他又迅速回神,老老实实按官场习惯拜见对方:“下官李凌参见定西侯。”杨晨几人也都纷纷随他一同见礼,几人顿时拜倒一片。 萧鼎当即笑呵呵地上前两步,一把就将李凌搀扶了起来:“李大人不必多礼,先起来说话。” 李凌乘势而起,口中则道:“不敢,侯爷叫我李凌或表字温衷便是。” “那温衷就先坐下吧,看茶。”萧鼎从善如流,立马改变了称呼,倒让两人间的关系拉近了一些,把人让到一旁座位,这才笑着道,“此番你到滇南后帮本侯稳固地方的事情我已知晓,温衷不愧是能被朝廷派来西南的官员,果然能力出众啊。” 在李凌他们一路来昆州的同时,萧承志已先一步把相关事情的前后传递回来,萧鼎自然早已知道了李凌他们在这些事情上所起的作用,这也是他对李凌颇为客气看重的原因了。不然,即便他是朝廷官员,能不能见到堂堂定西侯也未必呢。 李凌自然又是一阵谦虚,随即双方继续寒暄了两句,这才慢慢入了点正题:“温衷你现居何职?此番为何千里迢迢地来我滇南?”这一点,消息里没说,李凌看着也不像是朝廷钦差什么的。 李凌笑了下:“不瞒侯爷,下官忝为京城户部清吏司滇南主事,此番前来,却是和今年滇南应交付朝廷的税收有关了。” 李凌的这个答案略叫人意外,但仔细想想又在情理之中。萧鼎沉吟了一下:“去把文清叫过来。” 大越朝廷为了更好地管治地方,便会在许多关键省份设下巡抚这一总揽军政大权的封疆大吏。比如两淮,比如江南,那都是有巡抚当政的。不过也不是所有地方都设巡抚,滇南就是其中之一。 因为这儿的情势实在过于复杂,土官蛮人什么的势力要比汉人百姓大得多,即便真设了巡抚,也未必有多少权势,所以到最后,只能将这一部份权力也全交到了本该只是镇守地方,手握兵权的定西侯一脉手上。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滇南的军权财权那都是在萧鼎掌握的。不过,他作为当地军政长官,又要处理汉蛮两族的种种事务,哪怕再有本事,却也分身乏术,无法全部直管,于是就有了一些分权的举措。这其中,财政税赋这一块,就被他交到了手下一个叫周文清的官员手中。 和中原地方官府邸和衙门分离不同,定西侯府这边就是诸多手下官员办公的所在,所以萧鼎一声招呼,周文清很快就赶了过来,手里还拿了一份文书,显然已知道侯爷为何叫他前来了。 果然,在萧鼎稍作介绍解释后,周文清就看着李凌露出了为难之色:“李大人,下官也不敢瞒你,这回朝廷定下的税赋数字确实严重超过往年,只怕我滇南是不可能如数交付的。” “不过就三十多万两银子而已,偌大一个滇南怎可能连这点银子都拿不出来呢?”李凌试探着问道。 周文清又是一声苦笑:“若是滇南税收都由官府做主,自然不是问题了。别说三十万,就是五十万,也是能拿出来的。但奈何,西南各地的税收从来不是这么简单的,不光我们这些朝廷官府会向民间征收,还有各寨各族也会以各自名义收取税赋,而且因为一贯以来的成例,百姓是往往先把银子交到各寨土官之手,至于真正的朝廷税收,反而多以拖欠结束,能真正收上来的,却是少之又少。” 这也算是多行羁縻之策的西南的一大特色了,那就是当地百姓,无论汉蛮,都更把那些蛮人的要求当回子事儿,对于朝廷的诏令却多半是左耳进右耳出,能做到两三成已经算给足定西侯面子了。 周文清苦着脸把难处一一道明,末了还道:“就拿去年来说,朝廷给咱们定下的是十万两的税赋标准,可结果真正能收到的,却不过区区两万三千两,而这点银子就是我定西军的开支都远远不够用的,最后还得向朝廷求援……” 萧鼎这时也有些尴尬地补充道:“不怕温衷你们笑话啊,这几年来,我定西军的军饷什么的,有大半还得靠着朝廷接济,所以别说拿出这几十万银子交与朝廷了,就是只给个零头,怕也办不到啊。” 李凌这时的心也陡然一沉,他是真没想到事情会恶劣成这般模样。本来看着黔州那边的税收情况,他觉着无论怎样总能达成今年的期望,现在倒好,居然是这么个答案。 但其实仔细想想,倒也真是这么回事了。 黔州的情况,是因为本来做主的龙家就是蛮人身份,如此税收什么的两份可以合一,如果真要用到交付朝廷,还能稍微挤一挤。可是滇南这边却不同了,那些蛮人才不会顾及朝廷是个什么需求呢,叫他们把到嘴的肉吐出来,那就跟虎口拔牙没有区别了。 至于增加税赋,压榨百姓,别说萧鼎这边绝不会答应了,就是李凌也不敢提出这等无理的要求。因为一旦真这么做了,就是把百姓往那些蛮人部族身边推,到时候滇南这边的局势将越发混乱,甚至可能彻底打破眼下的微妙平衡。 萧鼎一脸惭愧地看着李凌:“温衷啊,此事上本侯确实是无能为力,还望你不要见怪啊。我想朝廷也不会因此小事就真惩罚于你吧?” 他最后一句倒也算是实话,朝中谁不知道税收什么的不能指望西南两省,这儿不是收钱的地方,而是花钱的所在,只为花钱买个太平。但是,懂得其中道理不等于就没人不会借此做出文章来了,李凌可以确信,只要到了今年十月后未能把如数银子交入国库,边学道便会以名正言顺地理由把自己给处置了。 见李凌一脸的失望,萧鼎只能陪着叹息:“温衷到底有何难处,不如说出来,看本侯能否在朝中帮你一把。” “这个……下官多谢侯爷好意,不过此事还是让下官多考虑之后再给侯爷一个答复吧。” “也罢,既如此,你来滇南一回也不容易,就且先在府中住下,等过两天,参加一下一年一度的拜春神的节日,这可是在中原极罕见的蛮人大节呢。”定西侯对自己身份的转换倒是极快,又迅速成为一个热情的主人了。 对此,李凌自然不会拒绝。事实上,他也并未完全绝望,总觉着事情还有转机,只是一时间自己未能找到某个突破口罢了。当下,便再度拜谢萧鼎,然后由萧时钦领着在府中某处跨院中住了下来。 而在把李凌打发走后,萧鼎的神色才变得严肃起来,看向了早已脸带忐忑的蒋涵:“蒋涵,你这是真要乱我西南大局吗?”语气森然,真正的威压也就上来了,完全就是杀伐决断的统帅气质。 第341章 定西侯(下) “卑职知罪,还请侯爷重责!”早就候立在侧的蒋涵闻声身子猛然一抖,旋即就跪地认罪。对这位上司侯爷,他自然是深知其秉性的,别看平日里文质彬彬很好说话,可一旦真动了怒,那是不讲半点情面的存在。 幽幽的目光落定在他身上半晌后,萧鼎才轻声道:“本侯问你,你这次可是打算入黔州寻仇吗?” “正是。” “那你可曾查到杀蒋游的凶手是谁了?” “未曾……卑职想着到了地方或许就可查到,只是还未到黔州,就听闻那边出了变故,这才又改变了主意。”在定西侯面前,蒋涵是不敢说半句谎话。 萧鼎的脸色这才稍微缓和了些,哼声道:“算你还没糊涂到不可救药的地步,你可知道,一旦你真在此时带兵入黔州,会给本侯,给朝廷带来多大的麻烦吗?你可知道,就在这短短半月时间里,我滇南各府县也相继发生了诸多叛乱,本侯已派出几路人马前往平乱,若是你再在黔州出了什么事,只怕整个西南都要乱作一团了!” “啊……父亲,还有别处生乱吗?”萧承志顿时一惊,忍不住出声问道。 “不错,就在这半月间,不光是你们刚压下的晋宁,其他地方也有多处生出乱子来,多半皆是因两族百姓矛盾而起,然后扩散到两族之争,其中还藏有浑天军余孽……”在这些亲信面前,萧鼎也没有隐瞒的意思,随口就把如今滇南不安的局势都给道了出来。 就如他所言,在这个新一年的正月里,滇南六府十九县,就先后有四府十县生乱,这些地方多半都由名义上的朝廷控制,倒是属于段高两姓的鄯善、安宁两府显得颇为平静…… 在听完他有些笼统的讲述后,厅内几名部下的面色是越发凝重了,半晌后,萧承志才关心道:“父亲,那咱们接下来该如何应对此一乱局?是全力用兵平叛吗?” 这时一直只听不说的孙璧开了口:“姨父,这次变乱的幕后到底以哪方势力为主可查明白可吗?” 萧鼎满意地看了眼孙璧,点头道:“璧儿这话才问到了点子上,事实上,这才是最叫人不安的地方,看着好像各地叛乱皆是自发,可实际上必然有人从中挑拨,但绝不是浑天军余孽,他们还没有这等本事。” “那应该就是罗天教了,我们在晋宁就拿下了一些罗天教的人,他们在城中可没少杀人挑拨……”萧承志给出了自己的看法,但萧鼎却不以为然:“确实有可能,但有一方势力却是我更在意的。” “那些被诸多蛮人还视作共主的段高两姓?”孙璧会意说道。 西南这儿的蛮人不光分为生熟两支,就是这两者间其实也细分了诸多寨落部族,他们之间的争斗这么多年来,其实也没有消停过,这也是大越朝廷能行羁縻之策,能让汉人在此扎根的一个关键。 但是,这些各部蛮人间也不是完全不能达成共识,或是真就彻底成一盘散沙了,若真如此,以定西侯的能耐和实力,早就将西南彻底统一了。关键就在于,他们其实是承认有主的,那就是百年前就被灭掉的大理段氏一族,以及曾辅政夺权多年,历经数百年都未曾衰亡的高氏一族。 其实真论起来,这两族也都有汉人血统,但在多年的民族融合之下,蛮人是早把这两姓认定为自家族人,而且是权势大族了,自然许多小部族就依附到了他们手下,就如黔州诸多熟蛮部族都以龙家马首是瞻一个道理。 而这两家在滇南的地位声望还高过龙家在黔州,因为他们还能影响到生蛮,如此一来,虽然是两家分了滇南,但实力却不在只有熟蛮归心的龙家之下。 而这两家多年来也比龙家要低调,虽然好处没少拿,但真要问起如今滇南是谁做主,十有八九,大家还是会推定西侯。可事实真如此吗?只从税收这一道上,其实就可以看出端倪来了,萧鼎也就得个虚名罢了。 “而就目前看来,这两家怕是已经不安于这点实惠了,虽然他们所在的两府尚未生出什么乱子来,但要是我所料不错,恐怕各地之乱却与他们脱不了干系。至少从时间上来看,也只有他们出手下令,才能让各地蛮子几乎同步起事。”萧鼎说着,看向蒋涵,“你之前巡视各地,可有发现异样吗?” 蒋涵茫然摇头,自己之前还真就没有察觉到各地有那么尖锐到不可调和的矛盾呢。虽然他去往各地多是为了巡视军务,可当地百姓的情况多少还是了解些的。 这么一来,在场众人就更明确一个看法了,这次接连在滇南爆发的乱象就是有人在背后挑动,哪怕晋宁的乱子被他们迅速压下,并未对整个昆州造成太大影响,可是别处的情况却已经深深伤害了整个滇南。 “父亲,那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只能分两步走了,第一就是派出兵马强行镇压。好在这些地方骚乱还不是太大,而且他们仓促而起,手中也没有太多兵器什么的,所以只要兵马调动及时,就能压住乱局。” 说着,萧鼎的眉头又皱了一下,“至于第二点,才是最关键的,那就是查明白段高两姓的具体态度,只有明白他们是怎么想的,才能有的放矢,把事态尽快控制下来。” 即便他已猜到此事与两家脱不了干系,但在获得确切证据前,终究是不好主动出手,更别提直接动用定西军了。 “不过好在,机会已到了眼前,再过几日,便是一年一度的拜春神的大日子,到时,依照去年定下的日程,滇南各主要官员都将齐聚楚雄府城,我们只要在那儿做好准备,把事情问个明白,就能以最小的代价解决眼下危局了。” 萧鼎的话却让众人各露惊疑之色,孙璧更是不安道:“姨父,您是打算以身犯险,去和他们一谈吗?”在看到对方点头后,他跟着就道,“这可太危险了。姨父,我知道咱们能有所布置,可那些蛮子若真有心作乱的话,也必然不会放过如此机会,恐怕那边早已埋下了他们的钉子,一旦此时过去,只怕……” “我当然知道去那边极其凶险,可已经无法回避了,因为就在昨日,高文仪已和段思羽联名来信,邀我于当日同在楚雄一聚,共商大事。你说,我还有拒绝的理由吗?” “啊?那他们是定然会有阴谋了!”萧承志顿时大惊,几乎是喊出了这么一句,而蒋涵更是进言道:“侯爷,这是他们的阴谋,我们绝不能上当了。” “可要是不去,就会被他们视作胆怯,被所有蛮人视作畏惧,到那时,姨父的威名受损,他们就越发无所忌惮了。”孙璧却看出了更进一步的问题来,一脸的忧心忡忡。 萧鼎点头:“是啊,他们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敢如此无所顾忌地请我去楚雄。” 这下,本来先后反对的两人没话说了,因为他们也知道这两个选择都不好做,都可能生出极坏的后果来。 终于,萧鼎又是一笑:“其实我早已有了决定,去是一定要去的,只不过是怎么个去法而已,以及到了那边后,又该做些什么。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其实此番去那边说不定还是我们的一个转机呢,毕竟当知道我到了楚雄后,有些人必然会放松戒备,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随着他目光一扫,这些最熟悉定西侯的心腹们已相继反应过来,一个个都面露沉思,片刻后,又都各自点头。 “所以我才这么急着要你们全都回来,如今定西军大部已被我派出去弹压各地之乱了,而能担负起接下来重任的,就只有你们了。”萧鼎说着,竟直接下起了命令来。 这一道道的命令下得飞快,显然都是他早在深思熟虑后定下的对策,确实是改变眼下困局的绝妙之策。几人各自抱拳领命,或是将随他去楚雄,或是会留守昆州,反正每人身上都有重任,谁都别想轻松就是了。 “好了,该说的我已全部说完,接下来就看你们了。只要这次之事能成,至少十年内,滇南将再生不出什么大乱子来,到那时,我们便可以再进一步地想着从段高两家手里夺取更多势力,甚至将他们彻底铲除!”话说到这儿,萧鼎更是杀气腾腾,眼中有精芒透出,“你们都各自准备一下,我过两日就出发。” “卑职遵命!”这些人齐齐领命,只是随后,萧承志又问了一句:“那李凌他们几个又该如何安顿?” “他们确实来的不是时候,只能委屈他们,先在我昆州住上几日吧。只要不出城,就由他们走动。”在眼下大事面前,几个朝廷来的小官和他们的那点小事,在定西侯萧鼎眼里就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李凌他们确实怎都没想到,自己才从黔州那场大乱中脱身出来,却又一头闯进了明显更为复杂混乱的滇南乱象之中。 第342章 明月之下 天黑之后,圆月高悬。 虽然昆州城内并没有大肆庆祝这一上元佳节,但入夜后的城内依然要比往日热闹许多,官府方面也破例没有实行宵禁,所以哪怕是处于深宅大院中,人们还是能时不时地听到外头的欢笑。 李凌他们并没有出去凑这热闹,毕竟这段时日又涉险又赶路的,他们早已疲惫不堪,都已在侯府里落脚,自然不想出门。好在侯府这边倒也有安排,不光准备了丰盛的酒席为他们接风洗尘,还有萧承志与孙璧作陪,中间甚至连萧鼎都特意过来敬了两杯酒,这才又到外头和手下人等团聚饮宴去了。 酒过数巡后,这几个已经算是朋友的年轻人间的距离是越发的近了,谈话也就更随意了些。于是杨晨就试探着问道:“看今日不断有人上门,应该是滇南这边又出了什么变故吧?” 萧承志苦笑了一下:“我也不瞒各位,咱们滇南这次确实也遇到了不小的麻烦,各地都有人在蠢蠢欲动,兵马调动频繁,这也是父亲他没法在此时答应李兄拿出那么一大笔银子交付朝廷的原因所在了。” “原来如此。”李凌一脸理解地点头,其实之前的见面就让他看出萧鼎似有心事,现在看来,果然是和眼下局势有关了,“可是与黔州那场乱子相关,是罗天教等贼子又在生事了吗?” “是啊,这些家伙最近很不安分,不但和浑天军余孽勾结在一处,甚至还和一些生熟蛮人大肆接触,显然是想与之合作,扰乱滇南。” 孙璧在他如实说出眼下情况后,又补充道:“不过姨父他们已经有了对策,想必过不多久,这场乱子就能被平定,滇南应该乱不起来。而只要滇南彻底安定下来,等咱们腾出了手,黔州之乱也就能尽快平息了。” 李凌笑着点头,心里则对这对表兄弟有了更进一步的认知。萧承志是个实诚爽快之人,至少在和朋友相处时没有太多的保留,是个能真心结交之人。至于孙璧,看着好像更低调,但却头脑清晰谨慎,哪怕放到官场里,都算个厉害人物了。 “那不知咱们有什么地方能帮上忙的?说实在的,之前在黔州眼看局势崩坏我们却无能为力,实在心中有愧。现在到了滇南,又是这么个局面,若再什么都不做,可太叫人无地自容了。”李凌突然又提出了这么个问题来。 “这个……”萧承志略有犹豫,而孙璧则抢先一步道:“各位好意我们自然能够明白,不过就目前来看,一切都在咱们的掌握中,实在不须各位冒险相助。不过你们放心,如果真有要用到你们的时候,我们是绝不会客气的。” 对于如此说法,李凌几个只能表示认同,然后又纷纷举杯敬酒。而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却从院子外响了起来:“啊,璧表哥你原来在这儿,可让纤儿好找呢。”说话间,一个穿着火红色衣裙,身材窈窕的少女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李凌几个忙抬眼观瞧,发现这来人长得颇为美貌,又带了几分中原女子所没有的野性活力,张扬的眉目此刻盯紧的孙璧,一脸的欢喜,却把其他人都给忽视了。 孙璧这时却有些尴尬地一咳嗽:“纤儿,你怎么跑过来了?” “还说呢,你之前可是答应过纤儿今晚要和我一起赏月的,你忘了?”少女来到他们跟前,语带幽怨道。 “有……有吗?”孙璧有些迷糊道,这让纤儿又是一阵埋怨:“你答应过的,居然忘了?承志哥,你可要为我作证啊,当时你可也是在场的……”说着,还用力跺了跺脚,看着还真有些可爱。 被点到名的萧承志也是呃了一下,显然对此一说法真没什么印象了。好在纤儿是个急性子,已经又自己补上了:“就是去年这时候啊,那时你说有事,然后答应我今年上元夜陪我赏月的,璧表哥你不会不认吧?” 好家伙,听她这么一说,别说孙璧两兄弟了,就是李凌他们也感到有些好笑,这等随意的说辞,居然就被这姑娘视作承诺,还一记整年,这是何等的执念啊。 这一下,孙璧也不好再作推脱了,只能笑着道:“我这不有朋友需要陪着吗,而且酒菜也没吃多少……” “我不管,你答应过我的……璧表哥,我已经在那边的望月阁里准备好酒菜了,咱们这就过去,好不好?”纤儿根本不听这等解释,当即上前一步扯着孙璧的袖子就是好一通摇晃。 这番表现,可把杨家兄弟和李莫云给看了个目瞪口呆。这个叫纤儿的姑娘对孙璧有意,那是相当明显了,可他们却怎都没想到她会表现得如此直白,这是中原那些含蓄内敛的姑娘们怎都做不出来的。 不过孙璧和萧承志对此却是表现淡定,因为他们早接受了西南姑娘的奔放热情,直接的求爱攻势。所以最后,孙璧还是挨不住纤儿的一再请求,只能告罪一声,随她而去。 直到他们离开,李凌几个才有些好奇道:“这位纤儿姑娘是你们的表妹?” “对,是我三姨的女儿。”萧承志笑着回道。 “那她和孙兄……” “他们俩其实也算不得表兄妹,只是因为和我有这层关系才这么叫的,所以纤儿才觉着自己能嫁给表哥。不过……”说到这儿,他神色稍稍一变,旋即又想到了什么,呵呵笑道:“算了,不提他们了,来,我敬你们一杯,过两日我可要随父亲去楚雄了,若是招待不周,还请各位多多担待啊。” 在陪着他喝下一杯酒后,李凌才好奇道:“去楚雄,做什么?” “自然是参加今年的春祭拜春神了。这一回,滇南蛮族数家大姓世家都将齐聚于此,我父亲身为定西侯自然也要到场了。” “那应该很热闹吧?不知咱们能不能去凑个热闹,长长见识?”李凌突然提出了这么个请求来。 这让萧承志顿时一愣:“这个……那边可能有什么变故危险,你们同去怕是不合适吧?其实要论春祭什么的,咱们昆州城也是有的,虽然比不了这次在楚雄的规模,但若参与其中倒也颇为有趣呢。” 李凌却在这时与其他几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纷纷道:“既然有凶险,咱们就更想随同进一点微薄之力了,还望萧兄能向侯爷提上一提,毕竟多几人,就多几分保险嘛。” “是啊萧兄,咱们的本事你也是见识过的,别的或许帮不上,但在旁出谋划策,总还有些用处。” 这几位你一句我一句的,顿时让萧承志有些招架不住了。他本就是个实心汉子,和李凌几人交情又很不错,一时还真不好狠心拒绝了。只能是沉默后道:“既然如此,那我到时去和父亲说一说,只要他首肯,就让你们同去。” 见他点头,大家才不再劝说,而接下来的酒宴也就越发的热烈,几人都喝得带了七八分的醉意,这才散去,各自睡下。 …… 在这同一片的月光下,有人在欢聚同饮,有人却是在做着筹谋算计。 一个模样普通的青年,看着面前略带疲态病容的男子:“莫军师,这次真辛苦你了,让你这么快就从黔州赶来滇南主持大局。” 这个连身上的风尘都没有洗去的男子正是天网莫离,不过在听到这话后,他还是强自振作了一下精神,回道:“少主不必这么说,我等所以隐忍十年,准备十年就是为了今日。别说只是这些许的辛劳了,就是再大的痛苦,我也能承受,只要能让我浑天军再度崛起,让天王的意志能得以伸张!” 这个青年,赫然就是浑天军少主,也就是浑天王常昊的后人! 本以为这浑天王之后只是莫离为李凌安排的一个假身份,为的只是取信龙天豪,却不想,他却真有其人,而且观其模样,还真和李凌差不多岁数。 莫离的话让他也是一阵振奋:“说得好,我们这次就是要让那些家伙知道,十年后的浑天军只会比十年前更加可怕!” 看着他有些兴奋的样子,叫嚣着口号一般的说辞,莫离也只是笑着称是。而后,才又正色道:“不过少主,这次咱们想要成功只靠我们自家这点人手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借助其他力量。” “我知道,这一切都由你来做出安排!”对莫离,这位常家后人还是极其信任的,一切都交由他来筹谋。 “再过十几日,就是春祭,到时滇南境内各方势力的首脑都会齐聚楚雄城,到时候,我们要做的是……”随着莫离压低声音把自己的计划一一道出,青年脸上的神色也开始变得有些变幻莫测,但最后他还是用力点头,表示了认同。 直到把自己的计划全数说完,莫离才缓缓呼出一口气来,这一回自己布下的罗网只会比在黔州更大更险,而只要能够成功,整个西南,都将掌握在他们手中!  第343章 途中之谈 不知是因为对之前婉拒李凌所求的愧疚,还是有着其他考虑,定西侯居然在儿子一说之下答应了李凌他们同往楚雄的请求。 于是,只在昆州待了不过区区三五日后,他们就随队再度往西,赶赴楚雄。而这一回,他们的队伍可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庞大,足足五千定西军精兵护着萧家父子,当真是旗帜飘扬,队伍浩荡,走在官道之上,都不用招呼的,就使百姓人等纷纷走避退让。 不过这回孙璧倒是没有与他们同行,而是受萧鼎的嘱托和蒋涵等一众心腹将领同留昆州。至于他们是守在城中以防不备,还是有其他安排,就不是李凌他们所能过问了。 若是在中原,如今这时候自然还处于寒冬,可是这滇南,却已春光融融,万物复苏。如此一路不紧不慢地赶着路,倒是让李凌他们能放开心怀,好生欣赏这西南的美丽春景,领略这大好河山了。 这样又行了两日,待到即将踏入楚雄府境内,一直对他们不闻不问的萧鼎才派人把李凌叫到了跟前。侯爷相召,李凌自然不敢怠慢,当即就打马上前,跟在了他侧后方,笑着问候:“侯爷这几日在外可辛苦吗?” “呵呵,自然是不辛苦的,想本侯自十三岁便随父亲入军伍,多年下来征战不下百回,纵然比不了镇守北疆的那些将军,却也算得身经百战,区区几日行程,又算得了什么?”说着,萧鼎侧身回头,“你们呢,可觉着辛苦?” “还好吧,至少追随侯爷走这一路比咱们自己从中原来此要轻松多了,至少不用像在黔州那般在崎岖陡峭的山路中赶行。” “本侯指的就是这个了,此番来西南,你们觉着辛苦吗?”萧鼎突然意味深长地来了一句,“尤其是在如今看来一无所获的情况下,心中可有后悔吗?” “没有!”李凌毫不犹豫地就回答道。 “哦?真心话?” “真心话,因为下官并没有放弃这一想法,我总觉着事情还有转机。” “所以这才是你想跟我同往楚雄的目的吧?想看看本侯是否会改变主意?” “这只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这次楚雄之行后,会否有什么变数。” 萧鼎深深看了这个年轻人片刻,这才哈哈一笑:“我像你这岁数时,那也是一样的不肯服输啊。” “我这可不是年轻气盛才有的不服输,而是根据眼下实情得出的推断。”李凌的回答不亢不卑,倒让定西侯更生兴趣:“说来听听。” “西南,毕竟是我大越国领土,西南百姓,无论汉蛮,也皆是我大越子民,这是任何人都不能更改的事实。朝廷是这样的看的,我想侯爷也必然是如此认为的吧?” 面对李凌突然提出的这一说法,萧鼎自然不可能否认,便轻轻嗯了一声。而李凌则抓住机会继续道:“这就是了,那无论是侯爷还是朝廷上的衮衮诸公,恐怕都不会任由西南眼下的局势不断继续下去,既为我大越国土,为我大越子民,哪有不交税赋,反而要朝廷供养的道理?” 萧鼎摇了下头:“你说的固然有些道理,但终究也只是个道理,而非实际。百年来,朝廷对西南奉行的就是羁縻之策,就是我萧家在此要威望有威望,有兵马有兵马,也不敢强来,使得这两省蛮人狗急跳墙啊……” “既然是理,为何就不能实施呢?”李凌却突然追问了一句,这让萧鼎明显愣了愣,但还是苦笑道:“因为西南终究有其特殊性……蛮人与汉人终究有着隔阂,一旦强自夺取他们的利益,只会让西南再生内乱。” “请恕下官无法接受侯爷的这一论点,事实上在我看来,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看法,才导致了汉蛮之间难以融合,然后才使西南百年来都无法真正被朝廷所辖管,就连赋税都成了一种奢望。” “嗯?”萧鼎更有些意外地看着李凌,都让马速都为之降了下来,显然是在琢磨这句话中所藏的道理。 李凌半点不虚地回看着他:“侯爷素来英明,不会不明白其中道理吧?如何让一个外人成为自家人,这不光是需要我们的付出,也需要他自身的付出与认可。而如何做到这一点呢,自然就是让这个外人为整个家庭尽自己的一份力了。这放到国家社稷也是同理,我们若是总想着不麻烦蛮人,顾忌他们会因此心存不满,那就说明其实一直都只把他们当外人看待,而不是我大越真正的子民。” 这话说得萧鼎有是好一阵的沉吟,而后才开口:“倒是有些道理,可是西南的蛮人终究不是一个外人,而是一个庞大的族群。即便是那些熟蛮,也都各怀心思,更别提还处于深山,不肯与我们有多少接触的生蛮了。这些人又该如何让他们认同我大越子民的身份呢?” “很简单,无非两点,怀德与威服。对于那些愿意为朝廷所用之人,自然该给予他们足够的尊重与好处,但同时,也得让他们承担相应的义务,比如税赋,比如兵役。至于那些到今日依旧不肯归顺朝廷的,羁縻之策怕只会让他们越发骄纵放肆,那就不如以更强硬的态度来对付他们。至于那些一面拿着朝廷好处,一面还想做一方土皇帝的家伙,就更该杀鸡儆猴,让他们付出沉重代价了。” “你说的倒是简单,可要是因此西南再起乱子,却该如何是好?” “侯爷,百年之前西南并非我大越国土,可到底还不是让我们给拿下了吗?当时的情况比现在更差,为何当时可以,现在反倒怯了呢?至少现在我们有定西军,有在西南威名远播的定西侯,难道却连当年的勇气都没有了? “我知道侯爷和西南诸多大人都在顾虑什么,你们怕担责,可你们想过没有,像这般无休止地拖下去,最后给朝廷带来的危害只会更大。就如这一回西南两省的乱子,便与一直以来的羁縻之策大有关联,因为那些蛮人自认为朝廷不敢拿他们如何,所以才敢如此放肆,杀官造反等闲事,地方税赋更是成了他们发展壮大自身实力的武器。 “而最叫人无法接受的是,这些蛮人首脑在获得大量钱粮税收时,却是打着朝廷的名义,如此百姓只怨朝廷,却少有怨到他们头上的,等到他们真把反旗一举时,从者无数,倒是侯爷和朝廷被他们当作了最大的敌人,这样正常吗?” 这番话可算是一针见血地把西南蛮人和朝廷间的纠结关系给道破了,也让定西侯的脸色愈发凝重:“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竟还有这等见识。”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旁观者清吧,毕竟下官没有侯爷这么多的顾虑。”李凌说着,语气又变得轻松了些,“其实从这次晋宁县乱局的圆满解决我倒也看出了些事情来,至少寻常熟蛮对官府还是有一定好感的,既然那边可以如此化解矛盾,为何就不能推行到整个滇南,整个西南呢? “我想,只要朝廷官府真做到了一视同仁,那些蛮人也总有会被感化的一天的。他们有功当赏,有过也该罚,而不是像如今般,做什么都是瞻前顾后,缩手缩脚的。 “另外,就如下官一早所言,想要真正掌握西南,黔州才是关键。只有把那边的道路开辟齐整了,中原大军能随时挺进,才是一劳永逸解决西南乱象的根本所在,不知侯爷以为如何?” 定西侯的目光灼灼地落定在李凌的脸上,好半晌后方才叹道:“看来你对西南确实有着深入了解,就是本侯也要甘拜下风了。不过,现在两地皆起乱子,只怕短时间里是不可能照你说的解决问题了。” 李凌却一摇头:“不,下官恰恰认为现在正是扭转一切的好时候,正所谓破而后立,这一乱,自然会有一番变化,侯爷要做的,就是顺势把那些不遵朝廷号令之人一一铲除,没有了这些后患,再想收拢权力,聚拢税赋,修筑道路也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唔,听你一席话,当真可抵十年书啊,本侯接下来会作仔细考虑的。不过在此之前,你想要的税赋怕是依旧难成了。”萧鼎再度把话题绕到了李凌真正需要解决的问题上来。 而面对这一说法,李凌也不见遗憾,只是叹了一声:“其实在我看来,西南两省本就有大量属于自己的优势,倘若利用好了,别的不敢说,如寻常各省般交上一份税赋给朝廷还是轻易能做到的,至于百姓,也必然能过上更好的日子。只可惜,因为各方势力都有自己的私心,朝廷又不敢大刀阔斧地加以改变,才使西南一直羁縻落后,难见起色啊。” 定西侯这回陷入了深思,心却是有些动了。他是真没想到,一次心血来潮的见面闲谈,居然会从李凌这儿得到如此指点,这都不下于此番一举拿下段高两家了。  第344章 聚首楚雄 带着些许异样的想法,萧鼎继续率军前行,并在正月二十六抵达楚雄。 很明显,他们这一路来得已有些迟了,因为如今的楚雄城内外早已驻扎了不下七八支队伍营盘,那都是应一年前的约定来此参加今年春祭拜春神的滇南势力。这其中既有段高两姓这样名为越臣实为地方土皇帝的存在,也有本就不怎么把大越官府放在眼里的生蛮族长。 只因为这场一年一度的春祭乃是滇南全境无论汉蛮都极其重视的盛大聚会,所以哪怕他们间存在着各种矛盾,这些手握一方兵权的势力还是在这座小小的府城聚会,而且看着并没有因此生出什么摩擦来。 随着定西军这一到,楚雄这边的人马数量再度提升一大截,这也让本地首领大感头疼。本来嘛,这楚雄府城上下也就不到区区四万人口,现在各方势力一下子涌来,顿时就让人口翻了一倍不止,哪怕他们都各自带了口粮呢,光是腾地方让他们歇息,再安排些招待,就让当地存粮捉襟见肘了。 不过这些东西显然不是萧鼎他们会去在意的,在抵达府城后,他便让麾下副将安营扎寨,自己则带了部分亲军直入城池,李凌他们几个自然跟随同往,也算是更进一步领略此地风土人情了。 不过说实在的,看这楚雄还真是乏善可陈,虽为府城,却比中原一般的县城也强不了多少,城墙比之昆州更是显得格外低矮,所以在看到这一路兵马靠上来时,城头守军还委实戒备了一番呢。 直到看清楚旗帜,然后报于城中,才有一路人马飞快迎了出来,正是这楚雄城之主,木坤。这倒是个看着颇为热情好客的人,远远的就在马上行礼笑道:“原来是定西侯到了,怪不得有如此声势呢,可把咱们木家儿郎都给吓得不轻啊。” “哈哈,木寨主言重了,我定西军还没强到能叫人望风披靡的程度呢,要不然这滇南早不是如今模样了。”萧鼎打着哈哈迎上,气势上倒是压住了对方,然后在与对方说话的同时,两方人马迅速并拢,朝着城内而去。 等他们进入城池后不久,前方又有一支人马迎来,不过这回来的却不是某一方,而是数位滇南蛮人势力的首脑,当先两人,正是段高两姓的族长段思羽和高文仪。 在萧承志的介绍下,李凌的目光也不断在这两位明显是如今滇南势力最大的蛮人首领的身上来回打量着,尤其是前者,他看得更为仔细。因为受后世武侠小说的影响,大理段氏总给人极其深刻的印象,什么一阳指,六脉神剑,段誉段智兴,那都是武侠世界的顶流般的存在啊。 不过这回近距离打量这位段家子孙,李凌却略觉失望,因为这位段思羽长得实在和想象中的高手宗师差太远了,不光是模样,更在于气质。这就是个黑矮胖,有着杂乱胡须,却又显得盛气凌人的家伙。倒是他旁边的高文仪,却是一表人才,更有宗师气度。 此时,他们几人也已和萧鼎见了礼,与之前的木坤略显卑微的态度不同,这两位对上定西侯却完全是平起平坐了,言辞间不带半点示弱,几句话说下来,反而想要压萧鼎一头。 而后在继续往内走时,两人也表现得一如既往,不光与萧鼎并行,而且并非分于左右,而是自顾一边。 只从这一见面的细节里,李凌就可看出双方关系有多微妙,这些蛮人首领是真没太把萧鼎的身份当回子事儿了。 不过萧鼎却显然没有受此影响,一路之上依旧是笑吟吟的,到最后入木家宅邸,进厅堂看座时,他甚至都没有与两人争抢个先后,直接就低调坐到了下首处。 这却让本来有心与他别别苗头的两人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不适,最后只能是悻悻地让段思羽坐了上首,高文仪坐了第二,然后才是萧鼎。 “父亲,他们如此也太无礼了,咱们代表的可是朝廷!”萧承志有些不能忍了,小声嘀咕了一句,就连李凌都不觉点头认同,有时候这争的不是什么颜面,而是一股气势啊。 萧鼎却在喝着茶水的同时淡淡一笑:“这有什么好争的,他们不也是我大越臣子?而且真论起来,他二人的身份还在我之上呢,段家是世袭的顺义公,高家则是二等南归侯,我这个定西侯可压不住他们啊。” 李凌这才明白过来,是啊,人家虽为蛮人,可其实也是曾得朝廷册封的,真要较起真来,萧鼎还真要低他们一头了,所以还不如不争这口气呢。 而萧鼎随后的表现,更让李凌心中一阵叹服。 就在一番寒暄后,他便突然转到了一个让所有人都颇为在意的话题上:“顺义公,南归侯,如今我滇南不断有地方出现叛乱,不知二位可有关注吗?” 两人都是怔了一下后,才反应过来这是称呼的自己,毕竟他们两人的这一爵位都是虚的,在各自封地里,还真没被人如此叫过呢。 当下,高文仪先笑着点头:“此事我自然是有所留意的,不过我鄯善府境内却是从未有过此等叛乱,朝廷只管放心就是。” “我安宁一带也是一样。”段思羽跟着说道。 而其他人,则多多少少表示了一下自己也是出于无奈才不能遏止此等叛乱的,不过这些小势力的说法却没多少人真放在心上。 萧鼎则在随即看着两人道:“二位,你们既为我大越勋贵臣子,又是这滇南要员,岂能一直坐视此等叛乱不断上演?本侯这次是决定要动用我定西军一半以上的兵力努力平叛的,却不知你们二家可否同样出兵吗?” 原来只称呼二人爵位的目的落到了此处,竟是让他们也为平叛出一把力气。这让段高两人脸上都露难色,滇南如今的乱子正是他们希望看到的,最好就是因此不断削减定西军实力,怎能在此刻出手帮忙呢? 但是,当了这么多人面,二人却又不好强硬推辞,只能是支吾道:“定西侯所言固然在理,但这出兵平乱毕竟不是小事,我两家实在实力有限,尤其是后勤保障上,更是捉襟见肘。出兵当然不是问题,但需要定西侯你鼎力相助啊,比如给咱们两方一些军粮和兵器上的援助。” “不错不错,我段家最近也缺粮得厉害,要是定西侯能拨出几万石军粮为我所用,咱们出个几千人马帮着平乱也不是做不到。” 两人这一开头,其他人也纷纷跟进,都张嘴冲萧鼎要钱要粮,当真说的是一个比一个惨,就好像这回他定西侯不给他们钱粮支持,这些滇南部族势力就要彻底完蛋了似的。 其实这样的情况萧鼎以前也是遇到过不少次的,所以虽然有些不快,但应付起来倒也顺手:“看来大家都有难处啊,说来这也和咱们滇南自身不足有关了,毕竟这儿没有太过肥沃的土地,粮食更是年年短缺,各家只能半饥不饱地过日子。既如此,我以为该从根子上解决这一问题了,那就是向朝廷求助,比如打通东去的道路,让朝廷能把更多粮食输送进来!” 这自然也是老生常谈的说法了,大家虽然没有正面反对,但也都打着哈哈含糊了过去。真要如其所言,恐怕滇南就彻底落入朝廷掌控,他们这些部族首领头人还如何做主? 所以一番对话下来,依旧是没个准主意。而后,大家又把话题转移到了后天的春祭上,这一回就比之前要更热烈了,各家都直言这回的“争春”仪式必然将由自家勇士拔得头筹,个个语气都肯定得不行。 不过这样的争论萧鼎却是没多少兴趣了,只能是在旁听着,随口又附和两句。直到大家说得差不多了,才各自而散。 楚雄城一下来了这么多人,住房也成了一个问题。不过像他们这样的大人物,总归还是有最好安排的,萧鼎这边二十多人,也就住进了一座还算像样的宅院里。 直到进门,萧鼎脸上的笑容才倏然不见,冷哼了一声:“这些叛乱人马里,果然有不少是受了在场几处寨子的头人指派,表面上生乱的是生蛮,其实中间却混杂了许多熟蛮,真当我看不出,听不出来吗?” 李凌虽没从这次的聚会中听出这一深意,但也深知这一结论有多麻烦:“那这一回侯爷还准备用强平乱吗?” “当然,我的兵马都已经安排出去了,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不过在此之前,还得让城外的人马做些事情,既然他们都到了楚雄,那正好切断这些首领与自家兵马的联系。”萧鼎眼中闪烁着森冷光芒道。 “这个……会不会太冒险了些?”李凌不觉有些担忧道。 萧鼎看了他一眼:“怎么,你之前不是一直在劝我更积极些吗?” “下官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既然他们明知道可能存在这样一个大漏洞,为何就敢都来楚雄呢?他们就不怕上下脱节,而使前方之乱被迅速平定吗?”李凌迅速提出了最关键的一个问题。  第345章 尽在掌握 问题明显摆在那儿,那些蛮人首领却视而不见,因为他们就没察觉到这一点吗?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那些人虽然被称作蛮人,却并不是真只知道蛮干而没头脑的主儿,要是如此,也不可能成为各寨头人了。那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知道自己到此后会有什么麻烦,但他们早有对策,至少是能让定西军也陷入相似的问题之中! 在想明白这一点后,萧鼎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看来今年的这场春祭要比以往每一次都更凶险了,说是鸿门宴都不为过!” “父亲,不如咱们这就回去?”萧承志也是一脸担忧,突然就提出这么个对策来。还别说,这对策看着有些示弱,却真可行,毕竟这楚雄离昆州不远,若日夜兼程,定可赶在那些人的举动前回去主持大局。 但萧鼎当即就否决了这一提议:“不成,如此一来,我便人心尽失,哪怕度过眼下之局,今后也会遭遇更大的麻烦,他们也必然越发不服。这春祭看着是一场欢聚祭祀,可事实上,却是蛮人各部之间的一场争斗,是显示自家实力的赛场,断没有逃走的可能!” 萧承志也知道自己这一说法有些太想当然了,只能讪讪点头:“那接下来……” “接下来我再与他们接触一番,这么多人,不可能所有人都和那些叛逆勾结的,只要拉拢到几路人马,此行就不虚了。今晚的酒宴就是一个机会,你到时也可和那些寨子的年轻人多说说话。” “是,孩儿知道了。”萧承志有些苦着脸道,“早知有这等事情,就该让表哥他随同前来了,这方面他可比我合适多了。” “他吗……这几年确实变化很大啊,想当初他刚来时……”心怀感叹的萧鼎刚说半句,才突然发现李凌几个就在边上,这让他收住了对孙璧的某些说法,转而问道:“温衷,你们有何打算?” “我们今日就不凑这热闹了,到时随便在城里转转,总能找些吃的。”李凌笑着回道。萧鼎也没做坚持,便冲他们一点头,认同下来。只是如此一来,却让萧承志一阵羡慕,若有的选,他显然更希望能和李凌他们一起在城里找吃的,而不是去参加这场各怀鬼胎的夜宴。 时间就这么一晃来到了夜间,萧家父子按时出门赴宴,而李凌几个也在天黑后外出随意游逛起来。 楚雄府城的繁华自然是远无法和昆州相比的,不过这边的店铺倒也不少,尤其在眼下这个外客极多,而且个个都出手阔绰的情况下,这里的店铺更是到了夜间也未有打烊的,一时让整座城池变得热闹许多。 他们四人一边走一边看,直过了半个时辰,才挑中一家还算不错的三层酒楼,然后在二层的大堂上点了一桌当地酒菜,慢悠悠地吃喝起来。 这一切看着是那么的正常,和周围那些食客也没任何的区别。可事实上,却是另有机杼了,四人在边吃边聊的同时,目光不时扫过周围那些走动之人的举动,无论是食客还是伙计,只要是从左右经过的,四人八只眼睛都会稍作留意。 直到这一桌子酒菜将将要吃喝完,才有一个看似有些酒醉,脚步踉跄的家伙在他们桌旁一靠。这看似挺寻常的事情,自然不可能引起周围其他人的注意了,只是杨晨手中,这时已经多了一张叠得齐整的纸条,这一入手,就被他不动声色地收入袖中。 然后又是一番吃喝,确认周围没有人刻意盯着自己几个,他们才又晃悠着起身,漫步回转。 回到住处,关上房门,杨晨才取出那张纸条,交到了李凌手里:“大人,这应该就是我皇城司能查到的相关线索了。” 是的,那人正是皇城司的密谍,作为大越朝中唯一存在的密谍机构,皇城司的势力不光在京城,更延伸到了天下各州府。而西南这边,更是他们极其重视的一处,仅次于北疆。 之前在黎平,他们就曾动用过一次皇城司的力量,也是经此一事,让李凌对这些密谍有了进一步的了解,知道他们在许多事上能给予自己不小的帮助。所以等他们进入滇南,并和定西侯有过接触后,他又再次动用了这方面的隐藏力量。 不过这回他的目标却不是定西侯萧家,而是那些与他为敌的人。在知道他们将来楚雄后,他更是让杨晨他们动用几乎半个滇南的皇城司力量在暗中进行了查探布置。而现在,就到了揭晓答案的时候了。 这一张叠了几下都还有巴掌大小,展开更是足有一尺余见方的纸上,赫然用蝇头小楷写满了内容:“城东谭家客栈,地字三号房,三人……城西王家客栈,大通铺丙字房,五人……城西左家粮铺,伙计三人皆可疑……三柳巷内第五家,一家五口,皆可疑……” 密密麻麻的,都是这些简短的话语,但意思却很明白,这些点到的地方和人员,都是存在一定可疑和危险性的人,很可能就会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对定西侯一行产生威胁。 皇城司的密谍不愧是盯梢探查等方面的高手,虽然时间紧迫,居然就能把城中隐藏的诸多隐患都给挖了出来。或许这其中存在着一些错漏,但在眼下这等紧要关头,已顾不上这等细节了。 李凌几个面色凝重地把上头的内容全部扫过,然后一个关键的问题就出现了:“这许多人,只靠咱们怕是难以将他们尽数拿下了。” “那就只有借助定西侯手下的兵马行事,我想他们应该不会拒绝。” “可是,这其中必然有某些寨子安排的人手,他们会不作干预吗?” “还是那句话,以正破奇,把话挑明,就不怕他们做出阻挠。”李凌笑着给出了方案。这份名单在手,让他有了足够的底气,这一回,楚雄这儿的局势已在掌握,萧鼎的安全也得到了极大保障。 等萧鼎父子赴宴归来,看到李凌送上的这份名单时,他们的酒意瞬间就消了个干净,萧承志更是失声道:“这个……这些名单你们是从哪儿搞来的?” 这回李凌却没有回答,只是淡淡一笑,看向了萧鼎。定西侯却是明白其中轻重,给儿子打了个眼色,让他不要再追问,然后皱眉道:“这些人都有可疑,那就得赶在明日将他们全部拿下了。” “正是,我想侯爷在此总能做到的吧?” “有些棘手,不过只要把话说明了,谅那木坤也不敢推脱。”萧鼎说着,又略作思忖,终于一拍桌案,“我这就去见他!” …… 楚雄郡守府中,刚刚从酒席宴中归家的木坤这时却是一脸的恐慌,看着面前之人,急声道:“你说什么?让我把人藏到自己的亲卫中间,这怎么能成,一旦事发,岂不是让我把所有罪名都担下来了?” “木头人,事到如今你觉着你还有选择吗?现在城里是个什么情况,你不会不知道吧?到时候真出了事,你觉着你能摆脱干系吗?”这位一副家中奴仆的打扮,但言辞间哪有半点奴仆对主人的意思,当真是咄咄逼人得很。 “你……”木坤因为恼怒和恐慌身子剧震:“你这是在逼我啊!” “正是,这不是商量。”这位倒是挺干脆的,笑呵呵点头,“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把一切都告诉定西侯,不过这么一来,你该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既然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我想你不会还想转换立场吧,就算你敢,只怕萧鼎也不敢信你啊。” 看木坤依然是那副惶恐不安的模样,他又再逼上一句:“你可别忘了,他们的生死可还在你一念间呢。” 这话让木坤刚起的一点抗拒心理冰消瓦解,人也跟泄了气的皮球般颓然瘫倒在座位上:“你……到底要安插几人进我的护卫队?” 见他终于做出了妥协,面前这位也是满意而笑:“三个,只要三人就够了!明日他们就会与你接触,然后你把人换进去,后天事成,我们一定会按约定的做。你放心,只要这次事成,就算所有人都知道你有问题,也没人会再找你麻烦了,因为萧鼎必死,滇南必乱!” 到这一步,木坤他还能说什么呢?他只能是苦笑着点头,然后有些畏怯地看着对方大摇大摆里离开。 还没等他缓过一口气来呢,半掩的房门又被人从外敲响,却是家中管事在外禀报:“主人,定西侯突然在外求见。” “啊……”这句话让木坤差点吓得从座位上弹起来,他都要以为这是对方知道自己的秘密,找上门来呢。不过很快的,他还是迅速稳下了心神,事情当不至于此,恐怕他是另有事情才找来的,所以必须一见。 与此同时,数百里外的昆州城内,一人从一座府邸走出,脸上也挂着一丝尽在掌握的得意笑容:“大网已成,滇南,不,是整个西南,都将彻底大乱!” 第346章 春祭 正月二十八,这个放在中原各地都不存在任何特殊意义的日子对如今的整个滇南来说却是全年里最重要的一天,因为这是他们祭拜春神,祈求今年风调雨顺,万事顺利的大日子,比之除夕、中秋等等节日更加的受人重视。 这既是滇南蛮人各族几百年来的习惯使然,也是受了滇南这边的地理影响。因为滇南这边多山岭,少平原,土地贫瘠,导致当地粮食产量一直不高,只有那些风调雨顺的年岁里才能让仓廪充实,百姓不用忍饥挨饿,这让他们对良好气候的需求远在别处百姓之上。 而在他们的传统中,春神就是掌管着一年风雨的存在,这位神祇可以掌管四季风雨,也就决定了所有人的生存,每年的这个时候,滇南各地自然是要大肆祭祀庆祝,哪怕是中原来的汉人官员,也必须全心参与,不敢有丝毫懈怠。 今日的楚雄府郊外十多里处的平原之上,更是聚集了数以万计的人马,等候着最后祭祀的开始。这让身处这支队伍前列的李凌等人不觉大开眼界,啧啧赞叹不已,这算是几乎把整城居民,连同几路兵马都搬到此处了,光是这等规模,就比中原许多节日的庆典更为隆重热闹啊。 而且,这还是在昨日城中发生了不少变故,兵马四出拿下不少可疑之人的情况下。百姓们的热情居然也未因此稍减,依旧在看到前方高处那座用彩土捏塑而成的巨大春神雕像时,发出了阵阵欢呼和祈祷,有不少人已经先一步跪拜了下去,那是何等的虔诚啊。 而在众百姓的不断叩拜祈祷中,前方人群却是一分,然后上百名穿着彩色衣裙,披头散发,难辨男女的人便快速前冲,来到那春神神像前时,骤然散开,手舞足蹈地跳起了颇具节奏的舞蹈,同时又吟唱起了节奏和发声都极其怪异的曲调,嘤嘤嗡嗡的如梵唱,似念咒。 见李凌几人都是一脸的茫然,旁边的萧承志便笑着做出了介绍:“这便是今日祭祀春神的开端了,这些人都是咱们各地最有名的巫师,他们正在舞的叫请神舞,唱的是召神调,如此才能把春神从天上请下来,进行下一步的沟通。” 他这一解释,李凌几个才明白过来,各露好奇之色,不觉更上前两步,想看清楚那些人的舞蹈动作,听出那怪异音节的变化。 奈何这歌舞实在过于诡异,舞蹈动作所有人都是不同的,看在李凌眼中,多半时候都跟发疯乱舞似的,而那吟唱声更是难有统一,高低音阶混作一片,仔细去听,更是叫人一阵头昏,最后只能作罢。 他们几个才来滇南的汉人对此当然有些不以为然,但周围那些人,无论官员还是首领,军中将士还是寻常百姓,这时却是个个虔诚跪拜,个个口中念念有词,就连萧承志,到了这时都是一脸的凝重,屈膝跪拜起来。 见此,几人也不好搞特殊,也纷纷跪伏下来,只是他们的目光除了扫过那边的神像,也不时往四周张探,总觉着这次出城祭拜春神有着一种叫人不安的情绪。 不过在此等万人同聚,又在如此重要的神像面前,李凌还真不认为那些家伙敢对萧鼎下手呢,毕竟真要在此地动手,那就是对春神的大不敬了,必然会挑起蛮人各族的怒火。 随着时间推移,这边叩拜祈祷的人群倒还算不得什么,但前方围着神像疯狂舞蹈的巫师祭祀却明显已经有些疲惫了。随着又一阵高亢的唱声转为低沉,他们的动作也渐渐缓慢下来,最后这一批人便同时一顿,又齐刷刷地跪倒在地,正好围着神像成了一圈。 可以说这一场乱舞中,也就这一下最是整齐划一了。不过他们口中的吟唱还在继续着,但声音已经没之前那么响亮了。 而这时候,位于神像中间的一名巫师身子陡然一震,然后快速一个回身,用蛮人土话大声喊了几句什么。就在李凌几人还有些疑惑的当口,周围众人却已经再度沸腾叩拜,官话土话不断喷薄出来,都是祈求春神保佑,今年风调雨顺,一切平安的愿望。 很显然,这位说的应该就是神祇已然降临,所以大家才会在这一刻显得格外亢奋和虔诚,连萧鼎也是郑重叩拜,不敢有半点马虎。 等到这一番叩拜祈祷结束后,大家起身,然后萧鼎和高段两名一族之长,再加上其他诸多地位尊崇的土官族长头人们便迈着步子不断上前。 本来大家都是在距神像一里多地外祭拜春神,只有那些巫师上前。到了这时,却是由这些代表各族的族长人等上前祭祀了,这显然是整个春祭中的一环,而且应该是最关键的那一环,不然这些身份尊贵的族长头人们也不会特意跑来了。 不过在看到萧鼎在众蛮族头人的簇拥下排众而出时,李凌的心却猛然揪紧,这是来到楚雄后最危险的时刻了!要是那些贼人真有心算计萧鼎,这显然是最好的一个机会,因为这时的他已经脱离了护卫队伍的保护,一旦遭遇刺杀,大家可来不及救援啊。 尤其是他左右附近的那些蛮人首领,一个个都看着那么魁梧凶悍,有人腰间还佩着兵器,这要反手出刀刺过去,萧鼎可就危险了。 “你们都看紧了,可别真在此地出了差错。”李凌赶紧小声作着叮嘱。 其实都不用他嘱咐的,杨家兄弟已经握紧了刀柄,目光一瞬不瞬地紧盯前方,真要有什么变故,他们必然会及时出手。 不过很快的,前方的情况又发生了一些变化。那些本来并排上前的队伍在行了几步后突然就脱节拉开,许多人都止步继续叩拜,只有中间几人继续向前。如此几拨人一番变化后,最后只剩下三人分立于神像之下,正是萧鼎和段思羽、高文仪。 显然在场这许多人里,他三人的地位是最高的,而且尤以代表朝廷的萧鼎为甚,所以他位于中间,正对着春神神像,再度跪倒叩拜,其他两人虽然同样如此,却成了陪衬一般的存在。 眼见两人和他间也拉开了一定距离,似乎难有威胁,李凌提起的心也慢慢落下。或许这真是自己多心了,那些人即便胆子再大,也不敢在如此重要的春祭上对萧鼎下手,毕竟这么一来,得罪的可就是整个滇南蛮族了。 已经在行祭祀的萧鼎看似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依旧是一板一眼地进行着该有的拜祭,口中念念有词,不时一叩拜,又微微抬头扫一眼高高矗立的神像。这春神的神像确实够高,其法神足有三丈多高,如此居高临下的态势,真就会给跪在面前的普通人带来不小的压力呢。 随着一番叩拜祷告做完,萧鼎三人依次而起,绕到神像旁边,这才转身冲前方还在虔诚祝祷的百姓们发话:“各位乡亲父老,春神已经接受了我们的祝祷,今年我们滇南必然风雨顺遂,五谷丰登……” “叩谢春神……”几乎所有人都在这一刻再度齐齐拜倒,口中大声感恩着春神的眷顾,上万人的声音汇聚在一起,直冲云霄,这气势都能把天上的飞鸟都给惊下来了。 而就在大家齐齐叩拜下去,将将要起身时,李凌就听到身旁的萧承志突然小声道:“要来了,李兄可得小心些啊。” “嗯?”李凌心头猛地一紧,他这是察觉到要生出什么变故了吗?杨家兄弟和李莫云更是再次握紧了刚松开的刀柄,以防突生变故。 “争春啊,每年春祭的最后,就是争春,可以让各族各城一年丰收的春泥……”萧承志说着,本来是跪拜在地的身子便是一弓,手足已充满了力量。 而李凌几人在这一怔间再看左右,才发现几乎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少,竟也都摆出了全力前冲的姿势,这是要做什么? 当他们还有些疑惑,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的当口,那边的萧鼎已把一条绑在自己腰间的彩绸突然抛向空中。那轻薄的绸布随风飘了几下后,便缓缓落地。 而随着彩绸刚一触地,一阵嚎叫就从人群中响起,嗖然之间,无数人影已全速朝前奔驰而去,其中就包括了萧承志。 他的速度那也是极快的,让李凌他们都来不及出声问一句,就只有一道残影还留在原地,本身却已在撞开前方两人后,一马当先地直朝那神像狠狠扑了过去。 其他人也是一般反应,所有人都拼尽了全力,朝着一里多地外的春神冲去,就好像那神像在这一刻化身成了真金白银,看他们奔跑间张手欲抓的模样,就知道这是完全冲着神像本身而去。 这……李凌几人在被身后众人的不断冲撞间一阵东倒西歪,这才有些明白过来,这显然也是春祭的一道重要仪式,只是自己等人不知,才会显得格格不入。 而这场春祭,也在此一刻进入了最后的高-潮!  第347章 刺杀.强杀(上) 前军并发,万马奔腾! 这是李凌眼中此刻上万军民齐冲向前,直扑那高耸的春神神像的场景,这等气势,都已经不弱于两军间的对垒了。只此也可看出这些滇南的民众们对这一代表一年丰收愿景的春泥有多么的向往。 真就是人人奋勇,个个争先。领先者还在冲刺,落后者拼命追赶,就好像只要慢上一步,那春泥就会被人抢光了似的。如此热烈的气氛,感染了在场所有人,就连李凌他们几个外来者,都不觉有些跃跃欲试起来,不过因为一开始就没跟上大众步伐,导致他们此刻已完全落在后方,显然是已经赶不上了。 不过终究还是有人没有参与到这场争逐中去,在全面前冲的散乱人群里,还是有人保持着齐整的队伍,在来到那些头人官员的身前时,这些人迅速从队伍中间分离,将这些官员人等齐齐护在中间,他们正是身担护卫要责的兵士,自然不能和寻常百姓一样只顾争抢春泥了。 这些地位稍低一些的人都有此安排,作为滇南一地最有权势的三人自然更不可能被人遗忘了。已在人群前冲的瞬间就已闪避到旁的萧鼎、段思羽和高文仪三人也在稍稍绕远后,朝着后方那些不断靠近过来的手下护卫走去。 三人一面走着,口中还不时交流着什么,看着是对今日这场春祭相当满意,或许已经在约定明年的春祭要在哪里举行了。 他们的如此闲适反倒让李凌的心再度一揪,这已是几人最后的空档,倘若真有什么刺客要对定西侯不利,就应该要选在这时了吧。 可随后事情的发展却让他觉着自己是多虑了,因为很快的,他们三人就和奔上来的各自的护卫相聚,并在这些护卫有序的保护下,完全往回走。 倒是前方春神神像前,此刻已经争抢做了一团。当先那几十人已经几乎同时扑到了神像脚前。不过他们压根就没有拿手去抓那神像距他们更近的下半身躯体,而是纷纷叫嚷着,高高跃起,攀着神像的身体,就往上走。他们的手几乎同时去抓丈许高处,那稍稍前探的春神手里的泥塑稻谷。 这才是整个神像身上最重要的东西,只要夺下这一捧春泥,就能让整个家族今年都获得春神庇佑,五谷丰登,无灾无难。如此重要的东西,冲在最前的这几十人如何肯放过,所有人都没有看其他位置一眼,便如一只只灵活的猿猴般向上攀登,几步间,已经有人到了与神像的手齐平的位置,就要探手可得了。 不料这时,一人却嗖的一下,从下方一跃而起,竟在这一瞬间,越过了所有竞争者,并随手往下一按,把两个刚想伸手去抓泥土稻谷的家伙给按得跌翻下去,自己则借势在空中一滞,然后另一只手已闪电般探出,一把就将那稻穗握在了手里。 这个从人群中杀出,直接抢到代表一年好运的人正是萧承志,他的身手明显要强过在场所有人。而在泥土入手的瞬间,他又迅速沉身往下而去,同时身子已在空中迅速扭转,往前方父亲所在的位置瞥去。他想要在第一时间把这一喜讯报与父亲。 可就这一眼,却让萧承志脸上的喜悦瞬间化作了极大的惊恐,一声尖锐到了极点的吼叫顿时喷涌了出来:“父亲,小心刺客!” 只可惜他的声音在那些拼命奔跑嘶吼的汉蛮百姓的声浪掩盖下,实在传不了多远,而且很显然,等他看到那骇人一幕时,刺杀已然出手,根本就迟了半步了。 事实上,还有人比他更早一步发现了这一突变——李凌几人。 他们这时自然不可能再去参加这样的争夺,也看到后面许多人扑上去不再如前边那几十人般只争抢最珍贵的泥土稻穗,而是直接伸手就往神像身上有抓又掏,只短短片刻间,本来还被人顶礼膜拜,宝相庄严的春神神像便已破损不堪,摇摇欲坠了。 这一幕的冲击力着实够大,不光是视觉上的,也有对他们心理上的,这实在和几人对神佛的观念有着太大冲突。在中原汉人中,虽然不是什么人都会信这些虚无缥缈的神佛之说,但无论信与不信,对这些神像的尊敬还是在的,不会有人刻意去做出破坏。 而这边的蛮人倒好,刚刚才对神像虔诚下拜,转眼间,却又将之抢了个粉碎,这等信仰实在叫人有些措手不及啊。 李凌唯一能说的,就是这是地方习俗,不好深究。他自然更没兴趣上前凑趣,便想着和萧鼎他们汇合,而这时那边诸多滇南要紧人物也已凑在了一块,如此队伍更为庞大,安全性看着也更高了。毕竟他们身边已有了好几百护卫,自然能确保万无一失——如果是外边那些百姓要做出攻击的话。 而突然的刺杀,却是发生在队伍的内部! 三名本来该拱卫在众人身侧的护卫,就在所有人关注着外边还在胡乱跑动的百姓的当口,同时发动,扫把快刀,同时而起,分左右和后方,同时急劈萧鼎。 这一下的变故实在太快,李凌的目光才落到那儿,就瞧见了此等刺杀,张大了嘴巴,却是一声惊呼都没能发出。而更远处还未落地的萧承志,更是大惊失色,吼叫的同时,已经不顾一切就要往自己父亲所在的位置扑过去了。 谁能想到,本该作为护卫的人会突然成为致命的刺客?那些跟随在萧鼎周围的官员头人们,也是各自有着不同的反应,有彻底呆住的,有惊叫闪躲的,只有少数几人想做援助,奈何他们的反应实在过慢,当他们叫着拔刀时,三道寒光已来到萧鼎身上,就要将之砍翻在地了。 可就在这一瞬间,就在这三把刀已经触及到他的衣袍,只要再进一分,便可将这位定西侯斩作数块的一瞬间里,本该最没有防备的他却是猝然而动。没有往左右或后方闪避,因为那三刀正是从这三个方向而来,而是身子猛然一个前冲,居然在刀光触体的那一个空隙里,闪到了安全位置。 这一下,不光是那三名刺客为之愣了一下, 就是周围那些官员头人什么的,也都愕然停顿,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前边不远处的定西侯,就跟看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一般。 定西侯萧鼎,多年来给大家的印象就是一个善用兵,懂谋略,低调温和的朝廷官员。这和他的长相也十分相配,所以在所有熟与不熟的人眼里,这就是个典型的世家之主,虽然有着将领的名分,但更多他展现的都是儒将的风采,至于动武厮杀,却和尊贵的侯爷没有半点关系了。 在所有人的印象里,就没有把他当作是一个武夫,所以只要能近得萧鼎之身,杀他便是一件极其容易,说是探囊取物都不为过的事情了。 所以这些刺客一直以来所筹谋的就是如何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靠近定西侯,为此,他们控制了木坤,并把最厉害的三人安插到护卫中间,并以这场春祭的百姓混乱为掩护,找到了这个最佳的机会! 即便如此,他们还是为保万无一失三人同时出手,封死了萧鼎的所有退路,只为瞬杀!可结果,千算万算,他们却漏算了最最关键的一点,他们的目标,定西侯萧鼎,竟不是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儒生,他居然也身具不俗的武艺! 是的,不俗的武艺,高强的武艺! 因为就在这一步前冲闪过致命刺杀后,萧鼎已急速扭头,手一扬间,一把短刀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了他的手上,然后没有丝毫的迟疑,他已合身前扑,在出刀疾刺正前的那名刺客的同时,他口中更是一声吆喝:“留活口!”他不光确保自身安全,还要留下刺客以查出幕后敌人的身份。 也是在这一句吼出的同时,周围众人终于是从刚刚的连环震惊中回神,先是定西侯的诸多护卫怒吼着杀上,然后是其他官员头人的护卫,也在保护着自家主子朝后退到安全位置的同时,举步向前,围堵那三个明显已落入罗网的刺客。 这三人这时已彻底绝望,萧鼎凶猛的攻势已立刻缠住一人,几刀下来,他身上已多了数道血淋淋的伤口。定西侯的武艺比他们想象中更加可怕,这还是在他留了力想要留下活口的情况下才施展出来的强大攻势。 而其他两人想要救援都已腾不出手来,因为两边数十护卫已经凶狠冲杀过来,把他们完全分割包围,要不是想留活口,他们会在短短片刻间被刀枪分尸。、 局势,已在这一瞬间彻底翻转,刚火急火燎想要赶来相救的萧承志总算松了口气,他这时才想起自己父亲那一身武艺可比他这个当儿子的还厉害啊。 而李凌四人,这时也才刚赶到战团边上,见此也是一定,不再急着上前了。 这场突然而起的刺杀还真就是有惊无险啊,而且这惊更多也是惊讶,惊讶于定西侯出人意料的一面。 就在李凌脸上挂上一丝笑,以为一切都将过去时,最可怕的变故陡生—— “呜呜呜——”侧方,数支利箭带着划破虚空的怪啸直飞而来,而在箭矢后方,一人已如狂掠姿态奔驰杀至。 一人,一刀,面对千万之人,却如入无人之境! 第348章 刺杀.强杀(下) 在这一片万众聚集的郊外平原的北侧,却是大片起伏不断的松林。即便是在冬春之交的此时,林中松树还是繁茂得很,这让外头的千万人压根就未曾察觉到那里居然早就隐藏了一些人马。 或许在此之前也有人提议过要查看四周,以防有什么变故,但显然作为楚雄一城之主的木坤并没有按这一建议做事,藏匿林中的刺客自然也就被所有人给忽略了。 而现在,伴随着人群因为争抢春泥而彻底散乱,诸多重要人物更因为突如其来的刺杀而慌乱四散的当口,林中真正的杀招终于显现。 五支利箭在劲弩的催发下犹如闪电般飞过两百步距离直取刚松了口气的萧鼎。但这却还只是个开始,真正的刺客居然在同一时间打马飞驰扑来,那速度冲得比箭矢犹快三分,而他手中的刀更是在阳光的照射下闪出一片耀人心魄的寒芒来,那决然的杀气,如有实质般,一下就把挡在他前进路上的诸多护卫兵卒给压得惶恐四散。 好像这冲杀过来的不是一人,而是一支铁甲骑兵,能把面前拦挡的一切都碾作尘埃的铁骑!只有区区数人鼓起了勇气想做阻拦,却被先他一步飞到的几根劲矢穿透了身体,惨叫着倒了下去。 原来,这几根随他同时飞出的利箭居然只是为他开路,而非针对的人群中的萧鼎。这一结果让刚刚冲上两步,死死拦在自家侯爷跟前的那些护卫一阵错愕,而动作这一缓间,刺客已驾马冲到了整支队伍跟前,唬得那些其他官员头人的护卫们急忙保着自家主人就往边上逃去,让他更为顺当地破开防御,直插萧鼎跟前。 这一切来得实在太快,别说其他人了,就是萧鼎跟前的那些护卫,都依然有些慌乱。但他们却还是在怒喝中,挥舞着兵器想要围杀这个正面袭来的刺客,数十把兵器已在这一瞬间同时递出,从各个角度,各个方向劈刺向刺客和他胯下的马匹,誓要将之留下。 但就在所有兵器将将要触及到他身体的刹那间,刺客突然又是一声长啸,人已猛然从马背脱离,高高跃起的他,赫然就从这一片刀枪猛攻的上方掠过。而他的目标并没有改变,借着离马后的惯性,以一个居高临下的态势直压萧鼎,刀身已绽出雪亮的光芒,犹如匹练般直斩而下,大有将萧鼎一劈两半的决然之气。 “刀气凝千秋,生死在一息!”伴随着这一声似歌非歌的长吟出口,刀光已凝出了比上方日头还亮的光芒,那气势之雄浑,当真是可夺天地之气息。哪怕萧鼎身边诸多护卫还在作着最后的掩护,哪怕他本身就是一个武艺不弱的高手,可在这一刀所笼罩的范围内,却是已无处可躲,而他手中现在却连佩刀都未能出鞘,又如何能做到招架呢? 不远处的李凌几个更是被这一刀可断天地的气势所慑,一时间竟也和在场许多人一样彻底凝滞住了。这个刺客实在太厉害,也太出人意料,这哪是刺客,分明就是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猛将了! 而李凌在看清楚来人模样后,心中更是回响起了一个巨大的声音:“邵秋息,竟是邵秋息!他居然强大到如此地步,竟能视千万人于无物,想以如此姿态强杀定西侯!” 是的,邵秋息! 这个突然杀奔而至的“刺客”,正是曾和李凌有过一次接触,却并没有深入了解的罗天教,邵秋息。这不光是从他藏尾的一句歌号中可以得到答案,更在于他的模样,就和当日衡州府中相遇时没有太大区别。唯一不同的,就是精气神上有着判若两人的变化,那时的邵秋息极其低调内敛,而此刻气势全开的他,真就比太阳更加耀眼,让人都不敢直视其模样和动作了。 唰——! 刀光第一次闪过,三名拼死守在萧鼎跟前的护卫的身形同时一窒,然后前胸鲜血如喷泉般飙射而出,身子则迅速萎顿,仰面就倒了下去。而还在半空中的邵秋息却连停顿都没有半下,手中刀再次挥出,这一回光芒已直扑萧鼎而来,并笼罩住了他四周所有退路,让他除了出招硬拼,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 只此两刀出手,就让李凌彻底呆住。这已经打破了他对这个世界高手的认知,原先的他以为那日太平渡上见识到的穆旦天已是天下绝无仅有的高手了,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自己完全就是井底之蛙,邵秋息此刻展现出来的武艺,已强过穆旦天许多,而论杀气,更是那位漕帮高手的数倍。 而他身边的其他三人,此刻脸上的震惊之色比他更甚。作为学武之人,作为自认已算高手的几人,在见识到邵秋息那神乎其技,凶狠霸道的刀招时,那受到的冲击可比李凌这个文弱书生要强太多了,那是彻底颠覆他们三观的事实啊,让他们在这一刻都完全忘记了救援,只是呆呆盯着前方,希望这位刺客能再多出几刀,让人看清楚他刀中所蕴藏的精妙与霸道。 无处可退,无地可闪,萧鼎能做的就是招架,刀既出不了鞘,那就不出。在这刀光临身的瞬间,他举起了连鞘之刀,居然正好迎在了这刀光的来势上。只此一手,就足以体现出定西侯一身武艺确实强过太多人,其他护卫在邵秋息的攻击下连反应都做不出来,他却能看准刀势,从而进行抵挡。 但是,这还不足以让他摆脱眼下的险境。伴随着两把兵器在空中相撞,当的一声爆响传突起,他手中刀的刀鞘已先一步碎裂,然后刀身,这口百炼而成的钢刀刀身也在眨眼间崩碎断裂。 或许在反应上,萧鼎足以应付邵秋息全力而来的一刀,但论自身修为,尤其是对刀劲的把握,他却和邵秋息有着极大的差距。 他的刀碎了,最后的一道防线已然被破开。而身边那些护卫呢,除了刚倒下的三人,其他几十人,这一刻都如被施了定身咒般,只是张大了嘴巴想叫什么,动作上却难以给出回应,别说挺身救主了,就连举起兵器这么个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出来。 而邵秋息的刀却只是稍稍一顿,便已再度加速,直劈下来,再取萧鼎脖颈,誓要将他一刀斩杀! 呼——!刀斩下,似已割裂了整个空间,再也没有任何人,任何物品能挡下他这一招,挡下他杀死萧鼎的一招了——不! 就在一切都将终结,萧鼎即将授首的瞬间,就在他的身后,一名一直看着和寻常护卫没有什么两样,也同样被邵秋息的杀气所慑,完全灵魂出窍的护卫突然就动了。 一个箭步前探的同时,他手中一道乌光已呼啸着直刺而出,从萧鼎的颈畔擦过,以恰到好处的角度狠狠撞在了快速劈斩下来的刀光之上,让本来已经变得虚化的一刀突然凝滞,然后露出了完整的刀身。 邵秋息的目光也在这一瞬间盯住了那道同样因为这一碰撞而显现真身的乌光,那正是一柄通体乌黑的短戟,而他的目光随着短戟现形而猛然一缩,口中喝出两字:“萧乾!” 这个装扮成贴身护卫,一直沉默着,恐慌着的护卫,赫然正是当日曾与邵秋息一见,最后又放他离去的萧乾。而与那日最大的不同,就是他手中所捧的那个木盒,此刻已换作了一柄不怎么起眼的短戟! 短戟虽不起眼,速度和攻势却是极其迅猛,就在邵秋息点破其身份的同时,萧乾已手一翻,短戟翻转,压制钢刀往一旁闪去,然后再是一旋,以化守为攻,前端矛尖如闪电般直刺对方前胸。 这一下老辣反击顿时杀得邵秋息刚刚落地的步伐往后一退,然后身子再起,居然没有半点停顿的,就拧身朝着侧方扑去。 一击不中,他居然就退了! 那来势凶猛,志在必得的几刀出尽却未能杀掉萧鼎后,这个罗天教中屈指可数的大高手竟选择了逃离。这一下顿时再让众人为之一惊,而后才终于在萧乾的一声断喝中纷纷回神:“拦住他!” 那些护卫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怒吼着,将兵器纷纷举起,朝他劈刺过去。但邵秋息的身法却不比他手中刀慢多少,而且闪展腾挪的步伐极其诡异,竟在这些人的扑杀中,生生蹿出包围,如游鱼般直朝侧方奔去。 当面前最后一人还想做出阻拦时,他手中刀再是一闪,已让那人惨嚎着腾身飞起,然后喷着鲜血地重重落地,再也没有了反应。只此一招,便吓住了周围那些还想阻挠的护卫兵将,让他从容脱出包围。 而身后的萧乾,却并没有紧跟着追上去,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任务在身,那就是保护萧鼎的周全。而没有这位与邵秋息同一高度的高手出招阻挠,即便周围兵马再多,怕也无法留下他啊。 不,就在所有人都只能眼睁睁看着邵秋息杀出重围,即将扬长而去时,三人已先一步抢到了他的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杨晨、杨震、李莫云! 第349章 再送我一程 邵秋息的突围并没有原路返回,他这一转向正是朝着李凌他们这边而来,如此便给了杨震三人以机会。 他们三人明显也被邵秋息如雷霆风暴般强大犀利的袭击给震慑了一下,导致一时间都忘记了上前支援。直到见其被萧乾挡下,并在转瞬间放弃刺杀,转身欲走,这才从那一丝惶恐中定神,毅然决然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三人此时很自然就形成配合站位,呈品字形压上,杨震在前,杨晨和李莫云分列左右,稳稳控住了对方想要突破的数个方向。或许心中还是有些打鼓,但三人却也相信凭自身武艺,必能挡下邵秋息的突围。而只要将其拖住一段时间,等周围将士全部回神,便足以将其拿下了。 这个刺客固然厉害,但终究只是一人,一旦彻底陷入到千百将士的围杀中,也是必死的结果。所以他们无惧,想的也不是杀敌,而是留敌。 杨震的出招最快,觑准了邵秋息掠身的一个落点,便已一刀劈去,角度极其刁钻,让其无法再作闪避挪移,只能停步招架。邵秋息也果然如他所想,落地的瞬间未能再起,而是身子滴溜一转,手中刀再度扬起,正好架住这来势汹汹的一刀。 当! 两刀相交的瞬间,杨震手腕已迅速一抖,刀身跟着一卷,反去对方前臂,用的正是贴身缠斗的招数,同时另一只手已握拳前轰,直攻对方面门,竟是要迫使对方再度后退了。 邵秋息遇到如此变招攻击,口中也不觉轻轻啧了一声,但手上动作却未有丝毫犹豫,同样手中刀已变招,就势一卷,在让开那刺向自己前臂刀招的同时,反割而上,而他刀身上所蕴藏的力量也跟着爆发,一震之间,竟带得杨震的脚步便是一个踉跄,直往侧方偏去,那轰出的一拳自然也就没了威胁。 倘若只是杨震一人与之交锋,只此一个照面就将彻底败北,接下来只怕非死即伤了。好在他身后还有同伴,杨晨在此时已一刀跟进,斜指邵秋息前胸,而李莫云更是前冲横劈,如奔雷般的一刀斩向对方的咽喉。 这两人的刀招既快且狠,逼得邵秋息不敢把攻向杨震的刀招落实了,便已迅速抽刀回防,同时脚步也再度往后一退。当当两声脆响,他二人的刀招也被他快速瓦解,但来自三人的攻势却并没有就此打住,因为杨震已再度攻上。 虽然在一个照面的攻防中已经让他清晰感受到了自己与对手之间的巨大差距,但杨震却并未恐惧气馁,依旧长驱直进,呼喝声中,刀再次直刺向前,同时脚下已然隐蔽的一下蹴出,直取对方小腹。 而杨晨和自己兄弟的配合更是极妙,同一时间卷刀反撩,再取敌人的面门,这一下伤敌还在其次,最关键的在于遮掩其眼目,给杨震的这一脚创造机会。李莫云虽然与他们之间的配合还不成样,却也跟着再度扑上,直直的一刀砍出,算是填补了一些漏洞。 当当当!一连三声急响连成一片,面对三人的连环猛攻,邵秋息的防御却是极稳极快,竟在眨眼间就挡下了攻击,随即,身子一晃,人已不退反进,倏然贴到了杨震跟前,突然缩短的距离,让杨震刚踢出的那一腿力顿时落在空处,身子更是一个趔趄。邵秋息岂会放过这个机会,右手刀刚架住三刀,空出的左手却是一掌推出,正按在全无防备的杨震胸口,把他整个人打得横抛起来,飞出了丈许,才扎手扎脚地落下,狼狈不堪。 同一时间,杨晨还想变招,却已经迟了,刀光再闪,骇人的杀招已到眼前,让他急忙仰面而倒,使一个铁板桥,方才避过。不料他这一动作才刚做出一半呢,脚下已被踢中,人平衡一失,便就地滚了出去。 李莫云显然又比他们兄弟要慢上一些,直到二人都被打倒,他才刚一收刀欲再出,但此时邵秋息的下一刀已经到了,寒光闪处,他才刚一举刀,却已被正面击中,人一声惨哼,已飞退开去,胸口一道血线清晰可见,片刻间,大片的血迹已浸染了衣衫。 只在兔起鹘落的短短片刻间,三个高手的拦截便落得个两倒一伤的结果,这让刚刚回神,想要围拢的众兵将的动作再次为之一顿。他们或许武艺不行,但眼力还是有一点的,这边三人的本事强过他们许多都败得这么快,自己等上前还不是送死吗? 他们是愣住了,邵秋息却没有半点迟疑的,身形再晃,人已快速前扑,居然是直朝还在重伤后退的李莫云扑来,竟大有将其斩杀的意思。 而此时的李莫云却已气息散乱,手足乏力,眼看就要受死。 “看刀!”伴随着一声断喝,一人却从旁扑上,一个人,一把刀毫不犹豫就拦在了李莫云身前,虽然刀已劈出,但无论力道还是角度,都是那么的微弱,微弱得比之寻常兵卒都有不如。 正是李凌,在眼见李莫云有了危险后,挺身而上,挥刀拦截。 “公子……” “大人……” 刚才从地上翻起的杨家兄弟见此尽皆大惊失色,顾不上自身情况,便已火速扑去。但他们心里明白,自己这一扑已经来不及了,以邵秋息的快刀,以李凌那点连三脚猫都算不上的武艺,一旦相遇,那就是个死的结果。 “不——”李莫云也在这一刻强自稳住身形,惊恐地一声大叫,身子挣扎着想要扑上去救援,奈何脚步却是一虚,人反倒往前一个踉跄,差点倒地,但还是被他强行稳出,但口中已夺出一蓬鲜血来。 只是这一耽搁间,他显然也救不到李凌了,因为就在这一扑间,邵秋息的刀已和李凌掌中刀一碰间将之挑飞,旋即寒芒已临其颈。 然后,这一刀却并没有顺势割下,而是突然停住,邵秋息的目光里还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左手已迅速探出,一把扣住了李凌的手腕,拖着已然愣住的他,便直朝前冲去,口中则轻声道:“李公子,时隔数年,我们又见面了。既如此,就请你再送我一程吧!” 他的话让李凌先是一愣,旋即就明白了其中道理。 对方显然还记得自己,记得当初在衡州府时,自己曾冒险把他从城中带出,所以才会在最后一刀上突然留手,没有真取了自己性命…… 不!在稍一定神,扭头看向四周后,李凌已明白了过来,对方并不是因为顾念旧情才没有下杀手的,正如其所言,这是要借自己脱身了。 因为就在这时,前后左右,数百将士已在各自主人大人的呼喝下围杀过来,尤其是定西军的那些将士,更是在惊怒之下,全力杀来,已经有不少弓弩手都把箭矢搭在了弦上,瞄向了邵秋息。 自邵秋息突然策马飞奔而出,到他刺杀萧鼎未果,只能选择夺路撤退,再与杨震三人动手一战,时间确实过得不长,但也足以让大多数人从一开始的恐慌和畏惧中定下神来了。 尤其是那些蛮人首领,这时更是怒火中烧。这算什么? 如此刺客的出现,那就是对他们的挑衅和侮辱了,倘若真让这家伙如此扬长而去,只怕他们在当地的威望将大打折扣,所以他们在确认自己安全后,便已大声喝令,手下全力追杀了。 至于定西军,就更不用说了。这刺客就是冲自家侯爷而来,还被他轻易杀到侯爷跟前,要不是有高手及时而出,只怕……只要想想刚才那叫人揪心的一幕,他们就无法忍受,就得全力拿下刺客。 于是都不用萧鼎下令的,他们已全力扑杀过来,誓要将人拿住。 还是那句话,邵秋息确实是高手中的高手,但真要面对如此多的,源源不绝的兵将的围杀,他也没有把握。刚才杀入重围只能是偷袭来上一下,再想杀出去,可就困难了。 所以在这一瞬间,他果断就改变了对策,在一把扣住李凌脉门的同时,他已再度向前冲去,口中则喊道:“想要留此人性命的,速速退开!” 不过很显然,周围那些兵卒们压根不把李凌当回子事儿,依旧猛冲围杀过来,就算是要把李凌一并杀了,也要留下这个可恶的刺客。 甚至有几把刀枪居然就是冲着李凌而来,要不是邵秋息出刀保护,光这几下,就可能要了他的小命了。 这让邵秋息的眉头陡然一皱,事情跟自己想的竟完全不同吗?这人不是朝廷官员吗?虽然有所怀疑,但他手上动作却不见缓,刀光罩住了两人,继续朝前奔袭,竟又一气让他杀出去了二三十步。 “给我放箭!”这时,一个叫人更为心惊的怒喝响起,左右不少弓弩手已即将放开拉满的弓弦。 而李凌这时也是一声苦笑:“邵兄,看来这次我是帮不了你了……” 正当这要命的当口,一个声音又从后方响起:“不得放箭,统统给我住手!” 在场众人在听到这一声喊后,都是一呆,手上的动作也就跟着一顿,只因他们看到说这话的,正是刚刚才遭受刺杀,差点死在刺客手上的定西侯,萧鼎! 第350章 挟持脱身 定西侯这一声吼效果还是立竿见影的,那些刚欲围扑上去的将士动作顿时一止,而诸多将要发出的箭矢也停在了弓弦上,只有少数反应不及的弓手已松开手指,射向还在往前的两人。 不过这区区七八根箭矢自然难不住邵秋息,只见他挥刀随意而扫,就把那几支临身的羽箭拨飞,不光自身,就是李凌也是安全得很。 但李凌却无半点喜悦,心里是从所未有的懊恼和惶恐,自己怎么就没防着有此一变呢,居然就让这家伙轻易近身拿住,现在半身酸麻,就连挣脱其控制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由着他半拖往前,成了邵秋息最大的护盾和保障。 “邵兄,这就是你对我当初相助一事的感谢吗?”身上动弹不了,李凌口中到底还能动上一动,便带着讽刺地说了一句。 脚步未停的邵秋息呵呵一笑:“你对我的情分我记着呢,他日总要报答的,今日就当你再帮我一回吧。你放心,只要他们不乱来,我定不会伤了你分毫!” 说话间,跟前又有三人急扑而来,正是杨家兄弟和李莫云,这三人脸上充满了愧悔和愤怒,虽未开口说什么,心思已经很清楚了。他们很后悔自己刚才的选择,就不该帮着对付刺客,致使李凌被对方抓住空档给拿下了,这让他们不惜一切只想救出李凌。 可就在三人将欲再扑上时,邵秋息却突然一个顿步,手中刀已唰的一下架在李凌的脖子上:“你们退开,不然我可不客气了!还有,这可是你们的大人,帮我守住两边,别叫人钻了孔子,否则伤的可就是他了。” 好嘛,他居然直接就使唤起了三人,这让他们几个更为迟疑,但想要杀上救人的动作终究是停了下来,一时却又不知该不该按此阻拦其他人。 而邵秋息却并未继续盯着他们的反应,而是拖着李凌不断往前,脚步再度提速,就在那数百兵卒的包围圈中从容转向,又朝着自己刚才杀出的树林而去。 见此,那些军将可就按捺不住了,有人纷纷把目光转向自家首领,定西侯固然身份尊贵,可在此处却远未到能一呼百应的份上,只要其他头人什么的发句话,这些将士就能再度合围杀上,把刺客留下。 这些头人也明白这一点,有人再看神色凝重的定西侯,有人则张口想要就此下令,一个不知具体来历之人的死活,于他们来说真算不得什么。 他们这一主意才定,还未出口呢,定西侯已再度叫道:“都不得胡来,被劫持的是朝廷命官李大人,若他出了什么事,我们谁都脱不了干系。邵秋息,你要走便走,不要伤了李大人!” 被他这一点破身份,那些头人到嘴边的命令还真就停住了,朝廷官员的身份,确实叫人有些不敢胡来,要是因为自己一声吆喝而出了事,朝廷追究起来,也是麻烦不是? 何况,今日遇刺的本就是萧鼎,连他都愿意放走刺客,众头人又怎会继续强留呢?于是,他们也不再作声,只随意摆了下手,示意众护卫人等让出道路。 看到面前围堵的众人散开,邵秋息脸上的笑容更浓,他看了眼身旁的李凌,轻声道:“这一回真又多亏你了……”说着,脚步更快,直往前走,很快就来到林子边缘,而后方,还有不少军卒不死心地跟着,最前面,杨家兄弟和李莫云也是紧跟不休,杨晨更是在此时突然叫道:“你已要脱身了,还不把大人放了!” “现在我还没有彻底安全呢,人当然还得留着。”说着,邵秋息的目光又往后方那大片的平原地带一扫,突然高声喝道,“还有,你们是不是忘了眼下处境了,居然只顾着追我,那边可都乱得不成样子了!” 众兵卒被他这一提醒,再迅速转头朝后方四周看去,顿时脸色也变了。果然此刻的那边真就乱作了一团,那些本来还在竞争春泥,全力前冲的当地百姓早已因为这场变故而乱了心神,大批人在那儿尖叫着四处乱跑,或推搡,或踩踏,或哭叫…… 上万人的大乱,即便是在这么个还算开阔的地带也足以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哪怕这时已经有头人们反应过来,派出人马前往弹压安抚,可这乱子却也一时无法平息,甚至有往定西侯等人所在处蔓延过去的意思。 这下发现,顿时就让诸多兵卒动作停顿,同时心里生出了动摇来,是继续跟随,还是退回去? 就在他们这一愣间,林子里突然就传出了利箭破空的嗖嗖声,数支羽箭已飞射而至,唬得他们急忙闪躲,而这些利箭真正的目标正是跟得最近的杨晨三人。直到这时,所有人才反应过来,因为邵秋息的缘故,居然让他们忘记了这林子里还有数名弓手埋伏。 要知道刚刚邵秋息杀出时,可是有冷箭开路的,结果却因为他的冲杀和带起的极大破坏,居然把些同伙全给掩盖了下去,被所有人都给忽略了。 好在,杨震三人的反应要比寻常军卒快上许多,一见箭矢飞来,就赶紧后退挥刀,险险地把那几箭全数挡下。而其他军卒也因此不安后退,这就让他们和邵秋息二人的距离拉得更大。 这一下全在邵秋息的估算之中,他自然不会放过机会,当下拉着李凌一个突步向前,再一转身,已闪进了树林。 “哪走!”杨震是众人中身手最好的那一个,见此便又是一声大喝,在磕飞最后一箭后,纵身便欲再追。却不料林子里又是两箭破空而至,正是卡在了他前冲的方向而来,这下又急又刁,使得他只能再度收步闪避,可这一慢间,他的目光已被黑压压的树木遮挡,彻底失去了李凌二人的踪迹。 “大人……”杨晨也在此刻再度冲前,可同样有箭矢飞出骚扰,一阵冷箭之下,三人的追赶全部被打断,最后只能在林子边沿徒呼奈何。 事实上,倘若他们身后那些兵卒配合着一同冲进林子,或许情况会有不同,毕竟那里头埋伏的弓手数量有限,是不可能阻挡所有人前进的。奈何,这时其他军卒都已没了继续追赶的动力,还在林子数丈外徘徊呢,三人又无法指挥他们行事,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李凌被劫走。 这时,身后又是一阵脚步响起,想不好该不该继续往里冲的三人下意识回头,就瞧见萧鼎已带人奔了过来。虽然才刚被行刺,又叫刺客从容脱身,但定西侯脸上倒是不见多少懊恼,只是目光在林子里快速扫动:“他早就安排好了脱身之法,再想追赶怕已不及。” “侯爷……”杨晨当即转身,刚想说什么,却被萧鼎挥手打断:“放心,事情还没坏到无可挽回的境地,李温衷我一定会想法去救回来!” 杨晨苦笑,只觉着对方这话只是随口一句安慰,毕竟人都深入林中不知去向了,再想救回来哪有那么简单?而只要一脱险,那刺客还会留李凌这个活口吗? “他未必能走得了,我已让人跟上去了。”好像能看出他心中所想,萧鼎又突然补充了一句。 杨晨再度一愣,随后就听到自己弟弟轻咦了一声:“那人不见了。” “什么人?”杨晨下意识问了一句。 “就那个出手救下定西侯的高手。”杨震的目光再度扫过萧鼎左右,确认之前那个看似普通,却在危急关头出戟退敌的护卫已不在其中。 杨晨恍然,目光也跟着一阵搜寻,果然,那人不见了。难道那个高手竟早一步受定西侯之命追上去了,而且此时竟已追进了林子?可刚才自己等人紧追不舍,也没见多出一人,或是有人脱离队伍钻入树林啊。 “我大哥萧乾素有天南第一戟之称,他已答应我会安全救回李温衷,就绝不会食言。”定西侯也适时又道。 “天南第一戟!” “萧乾是你兄长?” 杨家兄弟几乎同时喊出话来,一脸的不可思议。作为习武之人,他们二人对萧乾那也是久仰大名了,只是怎都没想到这位声名远播的西南高手竟是定西侯的兄长! 怪不得,他能在如此高手的刺杀下稳如泰山,却是有此保障啊。 而这一认识,也让两人的心情稍定,然后看向同样一脸焦虑的李莫云:“李兄莫慌,有此等高手出手,李大人必然能安然回来。” 李莫云只能是轻轻点头,但脸上的恐慌不安却并未稍减,但眼中更多的,却还是深深的自责。显然,对于自己之前没有选择留在李凌身旁护卫着他,而是冒险出击想要留下邵秋息的举动,那是相当的后悔啊。 而到了这一步,其他人马就更无心闯进这边的林子细搜了,毕竟以那刺客的脚程,哪怕带了一人,有这一阵时间,足以远离危险,躲藏到一个隐蔽的安全角落。 只有萧鼎,此时依旧若有所思地盯着树林,心里存着一个大大的疑窦,这次的刺杀,总给他一种雷声大雨点小的怪异感。 第351章 刀与戟(上) 奔行于昏暗的树林中,李凌的脚步既快且乱,不断被脚下的藤蔓树根拌蒜,步伐极其踉跄。但是每当他因此将要跌倒时,腰间总会有一只手及时搭上,让他的身形重新恢复平稳,同时一股力量由此传入,带得他以更快的速度向前而去。 这让李凌只觉身子都不怎么受自己控制了,眼中只见树木不断后退,自己就跟坐在奔马上似的,风驰电掣地不断穿行于林中小道,每一个转弯,每一次变速,都不由他一己决定,而是身边之人,邵秋息。 已经入林顿饭工夫,二人也已跑出去数里,此时再回头,根本看不到后方该有的亮光,只有点点阳光从树木的缝隙间透过,斑驳地落在厚厚的草叶之上,却让整个环境显得愈发幽暗难测,也让李凌心中越发不安,完全不知自己将往何方了。 终于,再又连续两个转弯后,邵秋息的脚步才突的一停,同时本来放在李凌腰间的手也改按在了他的肩头,使他最后前冲的那一步也随之顿住,然后大口大口的喘息由他大张的嘴里喷薄而出。 纵然是有这么个大高手带着,但一气奔出几里山路,还是让李凌感到一阵呼吸急促,现在只觉双脚都已酸软不堪,只想坐下休息。不过他到底还带着理性,知道自己的处境,所以在一阵呼呼大喘后,便扭头看向了身边之人:“邵兄,现在你已经安全了,动手吧。”说着,还把头一扬,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来。 邵秋息的目光不断在四周树木间扫动着,直到听见他这一句,方才收回落到李凌身上,然后笑了起来:“我说过,我邵秋息并不是恩将仇报之人,又岂会伤你。” “那你刚才还劫持我?” “非常之时只能行非常之事,多有得罪。”邵秋息说着,还冲李凌抱拳施了一礼,这让他也为之一愣。而后,又道:“不过咱们现在能脱出追击,就说明了我的选择是正确的,只有以你为质,才能从那些官军的包围中脱身。” “所以你接下来想做什么?就这么把我留在此地,然后离开吗?你不觉着自己这次的行动太失败了吗,想要刺杀定西侯,结果没能成事,反而暴露自身,恐怕接下来你们罗天教在滇南的日子会很不好过。”李凌颇有些幸灾乐祸地说道。 他说的确是实情,这次邵秋息如此冒险的刺杀终究是失败了。而这一败所引发的后果必然是严重的,接下来不光定西侯方面会给出反击,就是那些各寨蛮人,怕也不会放过这些扰乱自家春祭大事的家伙吧。 他这话一出,邵秋息的神色就是一紧,手更是再度搭上了腰间刀柄。这让李凌心中也是一慌,以为对方恼火之下又要改变主意了,自己是不是有些过于托大了? 不想邵秋息这时目光却并未落到李凌身上,而是向四周一扫,然后大声喝道:“天南一戟,既然来了就别再藏头露尾,这可不是你的风格,出来吧!” 他这是因为察觉有人追来才如此作态?李凌明白过来,也不觉随意扫视四周,然后就见一道黑影从右侧飞掠而来,呼的一下,一道乌光直取二人。 就在李凌有些诧异于此一招之快之猛,却又做不出任何反应时,邵秋息却已动了,手掌在李凌的肩头一按一推,就把他推得横抛出去,直倒出去三丈许,才踉跄落地。但在这一股柔和劲道的保护下,李凌这一落地居然并未摔倒,稳稳站住,脸上有些惊慌的神色都还没有消散呢。 而另一边的邵秋息也在这一按间,反向倒跃,从而避过那一道乌光的突袭,同时腰间佩刀已再度出鞘,正好和转向再此来的乌光相撞,发出一连串叮当乱响。 也是直到这时候,李凌才看清楚那乌光的主人,虽然这位依旧是一身普通军卒的打扮,但整个人的气势却如其手中那件未曾现形的兵器般凶悍犀利,步步强攻,让那乌光几乎笼罩了邵秋息周身,看着好像随时都能将之吞没。 李凌虽不会武,却也看出邵秋息所以会如此被动,全是为了先把自己送到安全处所致,所以他到现在也只能退避招架,却无法发动反击。这一认识让他心里颇不是滋味儿,就好像自己又欠了对方什么似的。 不过来人的抢攻终究无法持续太久,在邵秋息固若金汤的防御面前,他那又急又快的攻势终于到头,伴随着当的一声大响,两人已迅速分开,又各自退出了一段距离。 直到这时,李凌才看清楚来人模样,这是个身材高大,不修边幅,胡子拉碴,却依然无法掩盖其本身堂堂仪表的男子。而他手中所握,则是一杆半人来高,黑黝黝的短戟,看着不像是高手兵器,反倒是军中器械。 “天南一戟萧乾果然名不虚传。”持刀横于侧方的邵秋息不无感慨地道了一句。 “昆仑刀王邵秋息,也果然比想象中更为厉害。”萧乾的声音略带嘶哑,目光继续炯炯锁定目标,显然随时都可能再度杀上,他的斗志可要比邵秋息强多了。 邵秋息又是一笑:“所以你早一步就进入林子了吧?当那些人还想着围堵我时,你就猜到了我会重新转退回来。”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你有帮手在这边,这儿就是你最好的退路。只可惜,他们藏匿得很好,没让我找到,要不然……” 对方话中的杀意,让邵秋息眉毛轻轻一挑:“你的杀气竟如此之重?这可不像宗师该有的表现啊!” “你不也是江湖中有名的高手吗,还不是当起了刺客?” 面对萧乾的反唇相讥,邵秋息只能回以一声苦笑。但随即,他还是道:“可我想不通的是,你为何会在此保萧鼎?要是我教中消息无误,你们两人虽为兄弟,可一直以来的关系都很不好,他更是以次子的身份夺了你本该继承的定西侯位,你不该恨他更多吗?” 李凌此时只想捧个西瓜在手,边吃边听这两位高手间的对话,这回是真长了见识了。 天南一戟萧乾的大名,他在来此路上也曾听杨家兄弟提过几次,知道他是西南有名的厉害人物。不过因为他只是江湖中人,和官府一向没什么瓜葛,也就没有太过注意了。 却不料,这萧乾居然还有另一层身份,定西侯萧鼎的兄长?而且就邵秋息所言,这兄弟二人间还有什么涉及到侯爵传承的恩怨,这瓜也太大了些吧? 还没等李凌从这大瓜的冲击里回神呢,两人却再度交手,这回主动出击的却换成了邵秋息。趁着萧乾被他的话语说得心神微乱的机会,邵秋息前冲,出刀,一片刀光杂乱无章地朝着对方的周身劈斩过去。 这看似混乱的刀招落到萧乾眼里却明显充满了威胁,只见他一声长啸,身子已急速后退,手中短戟也快速掠起,同样化作一片乌云,迎向刀光。 两人这回的动作要比之前更快,而且不再如之前般只是站立不动地拼招,而是前进后退,左右摆动,以求找到更好的进击缺口。于是,那叮叮当当的交锋声就更快更急,而两人的身形更是起落不断,如两只飞鸟般不时从左到右,从前到后地掠起落下。 这般快速多变的对战可把李凌的眼睛都给看花了,只一会儿工夫,他就觉着胸口都是一阵烦闷,竟有了晕车的不适感,这让他赶紧转头不敢再看。这两大高手的动作实在太快,明显不是他这样的普通人所能捕捉。 当——! 伴随着又一声巨响,两人再度分开,各掠前后。这一回,萧乾看着就比邵秋息要狼狈一些了,脚落地后,身子又是一阵摇摆,肋下更是清晰可见多了一道伤口,显然是他没能完全防住对方那狂乱的快刀,中招了。 “狂风乱刀诀,果然厉害。”萧乾缓缓道出一句,“昆仑刀王也果然名下无虚。” “呵呵,过奖了。” “不过我还是不屑于你,明明可为一代宗师,却非要做出这等上不得台面的鬼祟事来。其实早在两月前,我就有一事想要问你了,你为何会甘心被罗天教所用?以你昆仑刀王的名头,天下哪里不可去,为何非要与这些狼子野心,图谋大乱之人搅和在一起?” 萧乾这话也让邵秋息的神色略有变化,他盯着这个旗鼓相当的对手,沉吟片刻,才轻轻道:“有些事情一早既已定下,就只能一直做下去了。” “这么说来,加入罗天教其实并非出自你本意了?”萧乾果断抓住了对方话中之意,继续逼问道。 这一回,邵秋息没有再回答他,伴随着一声清啸,他身形再起,直掠杀到。不过这一回,被打乱心思的成了他,倒是萧乾显得颇为沉稳,以守为攻,将他那一套狂风乱刀诀给稳稳地挡了下来。 第352章 刀与戟(下) 两大高手间的对决比拼的不只是自身武艺的高低,更有心理和谋略的博弈,所以两人在真正照面后,说的话就挺多,而且全是照着对方的要害点去,只为用言语刺激对手,让对手露出哪怕一丝的破绽来。 先是萧乾小露破绽,现在却换成了邵秋息。于是在他一轮急攻之下,萧乾不但稳稳守下,而且还寻隙反击,轻松将他再度逼退,两人也在又一轮交锋中再度分开。 但这一回,萧乾的攻势却没有因此停顿,居然在落地的瞬间再度弹起,短戟带着呜呜的破空声,又一次化作数道黑影,直袭对方。而邵秋息却似早有防备,也未曾闪避,在清啸中举刀上迎,两人又一次快速而持久地以招换招,不断挪移往来的步伐直卷得地上腐败的树叶都四散飞扬,又被刀气戟芒扯得粉碎。 李凌这时都已经不敢再仔细观瞧二人的这番厮杀了,因为此刻在他眼里的两人早已化作道道虚影,根本叫人把握不住,若是真要全力去捕捉,只会让他头晕眼花,那两人还没分出胜负呢,他就要因此倒下了。 可即便如此,李凌这回也算是大开眼界了,原来真正的高手竟强到如此地步,那等快速而迅猛的招数,恐怕自己是连一下都躲不过去吧。只不知他二人和那日太平渡所见的穆旦天相比又是谁强谁弱呢? 李凌还在胡乱想着东西,纠缠在一起的两人却在又一阵叮当乱响后再度左右弹开,居然又是一个平手。不过两人身上倒是多了几道伤口,呼吸也不像之前般平稳了,这一轮的强拼消耗确实极大。 只数下呼吸,两人又已恢复过来,不过依旧没有急于再攻,邵秋息嘿笑一声:“你技止于此了吗?如此看来,你这回是真算错了,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 李凌还有些不解呢,却见萧乾的嘴角突然就沁出了一缕鲜血来,竟是受了内伤,显然刚才那一轮火拼里,他确是受伤更重的那一个。不过他脸上却无半点惊慌,坦然对视:“那又如何?” “那就说明你真该接受我当日所言,不来冒险的,因为你来只是送死而已。” “送死?你以为真能轻松杀了我?还有,你以为我如此追击只是因为对自身武艺有绝对信心,想要凭一己之力留下你吗?你错了,我追来只是为了拖住你,只要等下面的将士四面合围,任你武艺再高,也别想再逃脱!” 萧乾这话再度点到了邵秋息的要害处,让他的眉头迅速就是一皱,这一点确实是他最大的隐患了,毕竟身为刺客的他势单力孤啊。 但很快的,他又笑了起来:“你有没有觉着有些奇怪,纵然一直以来大家都认定了萧鼎与你多有矛盾,可为何我们要刺杀萧鼎却还要先与你招呼一声呢?如此做法,可太多此一举了,还不如什么都不说,直接于今日刺杀他,那样说不定还能少个麻烦呢。” “嗯?”萧乾一愣,同样心中疑虑大起的,自然还有李凌了。他还真不知道之前竟有这么一变,若真有其事,萧乾所以会出现在萧鼎身后,正是因为罗天教早早通了消息给他,那就实在有些古怪了,说他们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都不为过。 可以罗天教这些家伙的狡猾,真会犯如此严重的错误吗?他们这么做,定然还有更深层次的阴谋吧? 萧乾也明显想到了这一点,目光猛然一缩:“你……是故意引我守护萧鼎的?” 邵秋息一笑:“若非如此,又怎能将你从昆州调出来呢?” 调虎离山! 两人心中同时生出了这么一个念头,心头更是猛然一揪,这些罗天教的人到底要在昆州做什么?现在的昆州确实最是空虚,不光作为主心骨的萧鼎和作为最大安全保障的萧乾都不在,就连平日守城的兵马,也因为各种原因被抽调一空,留守的人马连平日的三成都不到吧。 李凌明显是更感到惊慌的那一个,因为他想起了黔州那场乱子。勋阳城,龙家堡为何会在短短时间里沦陷,除了对方从内里大作文章,瓦解了整个龙家上下,更要命的,还是在于当那些生蛮军队从上方攻入时,龙家的防御力量都被安排在了别处,从而被其趁虚而入! 而眼下的昆州难道也要重蹈勋阳和龙家的覆辙了? 就在李凌一脸恐慌,又不知如何是好的当口,邵秋息已经动了,身子一晃间,已如疾风般扑出,刀光一展,再取萧乾胸口,他口中还喝了一声:“不过在此之前,让我先把你这个最大的隐患给铲除了吧!” “呼——”这一刀无论速度还是角度都是那么的无懈可击,而萧乾明显被他这番话所冲击到,一时竟有些反应不及,等刀已掠到身前,才急忙后退。只是这么一来,就完全落入到绝对的被动,一旦脚步稍有缓慢,就要被这一刀斩中了。 李凌在旁揪心地看着这一幕,有心想要出手相助,奈何他既没追赶的速度,手上也没有任何可以破坏邵秋息猛招的东西,唯一能做的,就是发出一声惊呼,然后眼睁睁看着两人一进一退,不断缩短距离,眼看这一刀就要中的。 就在他以为萧乾必败的当口,急退中的人影骤然就是一个停顿,然后刀已掠至,却是呼的一下,劈在了空处! 怎可能?李凌都要觉着自己这是眼花了,但随后却再度露出惊讶的表情来。刚才一切太快,他看不清,但这时,随着一刀落空,两人的身形略有停顿,就把眼前惊人的一幕给呈现了出来—— 萧乾居然在此等危急关头,身子一个杂耍般的颠倒,以手为足,在地上用力一撑,再是一拧,居然就这么极其凶险地躲开了夺命一刀。 邵秋息的这一刀本是奔着他胸口而来,但因为有一线距离,就给了他凌空倒转的机会。而这一倒转间,刺来的这一刀便变成攻向萧乾腿脚处了。而他要做的倒也简单,在倒转身的同时,双脚倏然张开,一个颠倒的一字马陡然而出。 这放在杂技场上颇为常见的技术动作,此刻却起到了极其关键的作用,也完全出乎了邵秋息的意料,所以让他都来不及收招变招,就这么诡异地一刀从其两腿间刺过,未伤萧乾分毫。 不,不光是这一刀未能伤敌,更严重的,是这一刀之下,两人攻守之势已彻底颠倒。在躲过如此狠招后,萧乾再一撑地,人已迅速拧回,再借势迎扑对手,手中短戟有如闪电般刺破空气,呜的一下,已直取邵秋息胸口。 一转攻势,变守为攻,靠的就是这极其诡异的闪躲招数! 李凌只觉着心脏都在别别乱跳了,半晌都没能从这等大起大落的变化中定下神来,然后就只见邵秋息在短戟刺来时果断后退,如刚才的萧乾一般,急速退让,不让短戟能触碰到自己。 只是这一回他的处境却比萧乾刚才更险,那戟尖离他的胸口也就六七寸的样子,似乎只要一慢,就会被这一戟穿胸。而后退中的他,脚步却无法超过全力追击的萧乾,甚至都不可能依样画葫芦地来一手躲避。 他只能退,不断地退,一退再退,然后退无可退! 因为此刻离着邵秋息后背不远的,便是一棵大树,他似乎并未察觉到这棵足有三人合抱粗细的大树已经把他可以避让的道路都给堵死了,再要用更大的转向来避开的话,只会让自己后退的速度减缓,如此,那几寸的差距就会被即刻赶上,后果也是一样的。 即便是李凌这样的普通人,也已看出了这一点,这让他也不禁要为邵秋息捏一把汗了,恐怕这一招,他是无法躲得过去了。虽然两人现在已成对立双方,但对这个旧相识,李凌还真就生不出什么仇恨之心来,对方刚才也确实没有对他下杀手啊。 可现在,恐怕就要看着他被萧乾一戟钉死了,李凌心里一时充满了复杂的感情,竟有些不知到底该怎么样才好了。 事实却不可能因为李凌的纠结而发生改变,转眼间,邵秋息已退到了大树前,后背都要撞到那树干了,可他的速度居然还不见缓的,好像他一直都没察觉背后有树,又或是觉着自己能一下撞穿大树似的,当然这后者是不可能的。 萧乾的攻击没有半点停缓,这一刺已是他蓄积多时的狠招,断不会因为任何变化而有改变,到了此时,只会更添一把力,让这一戟的速度更快。 “呜——嗤!” 一声怪响后,伴随着邵秋息撞树,短戟终于命中他的身躯…… 李凌都觉着自己能看出狂飙而出的鲜血了,可旋即,他的嘴巴却突然张大,大到能塞进一个鸭蛋了。因为他赫然发现,这一戟所中的,竟是一抹虚影,邵秋息竟在这千钧一发的瞬息之间,身子猛然一个晃动,几乎是擦着树干就往边上闪动开去。 因为这一下太快的缘故,原来位置居然还有一道虚影,从而给了李凌一个错觉,以为这一戟已刺穿了他的身体。但那嗤的一响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只是这一戟刺入的不是人体,而是树干!  第353章 刀与戟(下) 高手对决,比拼的不只是自身武艺的高低,还有心理谋略的博弈…… 很明显,在又一次的交锋中,邵秋息依然是占优的那一个,虽然他一开始看着好像处于被动下风,但随着这险到巅毫,也妙到巅毫的一避,顿时就让战局发生了根本性的大扭转。 萧乾这一戟可是势在必得,所以出手时几乎没留任何余地,这让他手中短戟有很长一段没入到了树干中,如此一来,已摆脱追击的邵秋息便抓住了反击的机会,没有丝毫停顿,刀光骤闪,斜斜的一刀已急掠而出,直袭对手前胸。 而此时的萧乾再想抽出短戟招架已然不及,两人出招之快,根本不可能给他时间把短戟从尺许的坑洞里抽出来,但要闪避的话,却得放弃手中兵器。可一旦真没了趁手的兵器,他又凭什么再与如此对手交战呢? 可以说,现在萧乾面临的便是一个死局,无论如何选择,都只有一败,甚至是一死了。 李凌在旁这时自然还做不出如此明确的判断,可也已经察觉到情况对萧乾极其不利了。谁能想到事情会起这样的翻转,邵秋息居然能在此绝境中利用身后的树木把对手给坑进去呢? 没有丝毫的犹豫,萧乾已做出了最终的选择,他弃戟,急退。以不比刚才追击邵秋息的速度,身子已如被投掷出去的石头般飞快后退,只眨眼间,就已退出丈许。而邵秋息的刀也在这时唰然从他身前一划而过,要不是他退得够坚决,够远,只怕这一下就得给他来个开膛破肚了。 可即便如此,萧乾的情势依然极其危险,失去兵器的他,再想与人周旋可就太难了。他固然是高手,可对手却还比他强上一线,赤手空拳,怎能抵挡住新一波的快刀? 邵秋息显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没有半点松懈,一刀落空,脚步再跟上,唰唰唰又是三刀劈斩出去,直取对方咽喉脖颈和胸口三处要害。他就是要用这绵绵不绝的攻势来彻底压制对手,直到把萧乾斩杀当场。 萧乾再度往后急退,有些狼狈地闪身躲避着那连环劈斩而来的刀招,同时他的手则虚晃了几下,好像想用并不存在的兵器来做招架似的,又或者是为了扰乱对方注意,给自己一个拉开距离的机会? 李凌见此第一反应就是这个,但随即,当他的目光顺着萧乾的动作落到邵秋息身后时,脸上却露出了惊讶到了极点的表情:“这怎么会……” 他看到的,是本该没在树干上,早已没了用处的短戟居然随着萧乾的动作一阵震动,旋即就从树干中摆脱出来,然后一个掉头,化作一道乌光,呼啸着直奔邵秋息后背射来! 李凌都要觉着这是自己眼花,这是绝不符合常理的事情啊,离着一丈多远,萧乾怎可能遥控自己的兵器做出如此攻击?这又不是什么玄幻世界,还有御剑之类的手段,要真有此等本事,他早该使出来击杀邵秋息了! 可是眼前发生的事情还是真真切切地映入李凌的眼中,那短戟呼啸着倒飞刺向还在咄咄进逼的邵秋息后背,而且这一下还防到了对方会在最后关头来一招铁板桥闪避,所以这一下的位置还很低,低得是从其尾椎处冲来,根本无法从容躲闪。而且这一下的速度太快,又太突然,当邵秋息惊觉后方攻击时,连闪步躲开都已不及。 战局在这一眨眼间,再度扭转,而这一回,处于绝地的邵秋息还有办法破解吗? 有的! 邵秋息突然就是一声尖啸,本来进逼飞劈的招数由向前变作向上,人已在短戟临背的瞬间高高而起,正好躲开了这致命的一招。显然,通过听声辨位,他已抓住了短戟射来的角度,所以没有用铁板桥闪躲,而是直接飞身躲开。 只是如此一来,他的攻势便是一顿,同时人到了半空,也就彻底暴露在了萧乾的攻击范围内。没有丝毫的迟疑,萧乾已一扑而上,手一摆间,那短戟已重新被他接住,然后呜呜几下,直取对方。 两人一在地,一在空,只交手数下,邵秋息胸前已有鲜血飞出,随即身上又中一掌,人已如断线风筝般抛飞了一段,直撞到一棵树后,才稳住步伐,但随即,又是一口鲜血夺腔而出。 “厉害!你的短戟尾部居然还有布置,是我大意了。”喷出一口血后,邵秋息又缓缓道出了这么一句来。 自己这点把戏自然不可能彻底瞒住对方,萧乾也就没有隐瞒的意思,嘿的一笑:“只在尾部绑了天蚕丝而已,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李凌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这短戟尾部有东西牵引,这才能起到如此骇人的效果。至于这天蚕丝,他倒也有所耳闻,乃是滇南这儿的特产,最是柔韧,却又色泽透明,本是专供皇家的贡品之一,却不想还能在兵器上产生如此奇妙的作用。 而随着两人暂时分开未动,李凌又看到了他们身上一些不一样的地方。 邵秋息不光前胸等处有破损伤口,后背也有隐隐的血迹渗透出来。显然,刚才他那一跃固然闪得巧妙,但终究没法完全避过这一下偷袭,导致后背也受了一击,显然也伤得不轻,才会吐血。 至于萧乾,也好不到哪儿去,胸前多道伤口清晰可见,已被身上的兵卒衣甲撕裂,从而露出了里头的血肉来。其中一道,更是深可见骨,还有泊泊鲜血不断透出,把衣服都浸染成黑红一片了。 很显然,两人这回都伤得不轻,所以此时才没有继续发动攻势,因为很可能,再照面时,就是分出生死的时刻了。 “我还是小瞧了你,天南一戟,果然厉害。”横刀胸前的邵秋息缓声说道。 “你也一样,昆仑刀王,刀法之快,招数之奇,实是我平生仅见。可惜啊……”萧乾也不禁叹息着来了一句。 “可惜什么?” “可惜你终究难逃一死,而且这回杀你的却不是我。”萧乾很有些遗憾地又道出这么一句。而就在他这话一出的当口,本来蓄势欲再出手的邵秋息的身子却倒掠而出,一个起落间,直扑入了后方一蓬高高的草丛,惨叫随之而生! 那边竟然已有人慢慢靠了过来,而李凌却是直到这时,听到惨叫,看到一人扑通一下倒了出来,才知道原来追兵竟已杀到。 不过他们还是小瞧了邵秋息,以为他在面对强敌,又身受重伤的情况下不会察觉自家位置,没有做过多的防范,于是被他果断一刀斩杀。而他的动作更是不见有丝毫放缓的,在撞开那蓬草后,身子又是一折,转而没入另一边的林子,然后又是两声惨叫响起。 “萧兄,你我之间这一战留待他日吧,到时你我找个没人的地方,再杀个痛快……”在丢下这一句话后,邵秋息已彻底消失在了这茂密的林子里。 李凌这时却再度呆怔当场,看看并没有任何追击意图的萧乾,一脸的疑惑。 这事确实够奇怪的,既然援军已到,他为何没有再上前与之纠缠,为其他人创造拿下敌人的机会呢?即便他碍于身份不好这么做,可特意点破这一点又是什么意图?说不定在此之前,邵秋息还不知自身处境有多危险,还会主动攻击,从而为其他人创造更好的包围机会呢。 这些疑惑,随着萧乾身子一摇,软软倒了下去后,李凌才明白过来。他不是不想捡这便宜,实在是做不到了,因为此刻的萧乾已到了强弩之末,身上的伤势已让他连再想多站一会儿都已不成。 李凌在急步上前扶住对方的同时,心里更是转过了念来——萧乾已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威胁到邵秋息,反倒是对方还可一战,这才点出已有后援杀到,从而虚张声势,吓跑了邵秋息。 这依然是对对手心理的把握,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萧乾在这次的对决中并没有输。 “萧……前辈,你怎么样?”李凌在搀扶住对方后,才知道萧乾的伤比自己想象的重得多,那不断从各处流出的鲜血,那苍白的脸色,都叫人感到阵阵心慌。 倒是即将昏迷的萧乾却只是淡然一笑:“死不了……小子,你和邵秋息的关系不浅啊,他居然没有伤你分毫。” “我……”李凌刚想做出一些解释,可面前的萧乾却在这话出口后头一歪,径自昏了过去。 好在只片刻后,一阵脚步声已从四边传来,无数军卒跑将过来,其中最前边的,正是杨家兄弟和李莫云。三人都是一脸的惶急,直到瞧见李凌安然无恙,方才松了口气:“大人,你没事可太好了……” 李凌勉强一笑,只想着萧乾昏迷前那句话,这事接下来可不好应付啊,想必等他醒来,是一定会跟定西侯把自己的问题说出来了,却该如何是好呢? 第354章 适得其反 临近黄昏,李凌等人重回楚雄府城。 不过此时城中情形却与早上举城共庆春祭这一当地重大节日时的热闹大不一样,街面上只见兵马不断往来,走在路上,更是不时能听到有哀哀的哭声自民居内传出,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而李凌更是在仔细观瞧后,发现这些巡街的兵马竟非本城守军,而是换作了连衣甲都不曾统一的各家蛮兵与定西军的混合体,这自然更让他感到有些不同寻常,脸上也带了疑惑。 见此,带着他往前赶的萧承志苦笑一声:“李兄你也瞧见了,这次乱子可真是不小,许多百姓都因为这一次刺杀而乱了分寸,因慌乱乱跑踩踏而伤亡者足有上百人之多,而且因此城中百姓还多有爆发冲突者,父亲这才让我们各自出兵,弹压全城,以防闹出更大的祸端来。” “那这城中本该有的兵马呢?”杨晨也瞧出了问题,此刻便追着问道。 “木坤存在问题,他手底下的人自然不好再信了,已被咱们几家一起下手夺了所有守军的兵器,把他们全部看押了起来。” 萧承志的回答倒也是够直接的,全没有中原当官的那些对表面和气的维持,但李凌对此倒是颇为认同,都这个时候了,还顾什么颜面?之前那场刺杀可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邵秋息的最后一刺固然凶险,但也不能忽略在他之前,吸引了众人注意的偷袭啊。 那第一批突然出手的刺客可都是扮作木坤的护卫才能靠近萧鼎的,要不是定西侯自身武艺出众,只怕那一下就能要他性命了。如此一来,这个木坤的罪过可就太大了,自然不可能再让任何一人相信他,从而将整个城池的控制权也从他手中剥夺。 而事实上,木坤此刻的情形可是更加恶劣,他已被五花大绑,押在萧鼎、段思羽面前。此时的他,面如土色,身子更是抖成了风中枯叶,口中只一个劲地说着饶命,却是连半句冤枉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饶命?本侯倒是想饶过你一命,可你也得给我们一个理由啊。你可知道,就因为你这一做法,导致了城中多少百姓受难,还有咱们几方手下的兄弟族人,也多有损伤,要是不能给我们一个交代,本侯饶得你,旁人可不会放过你!”萧鼎声色俱厉地盯着他说道。 “下官知罪,侯爷,下官知道自己与人勾结想要害你实在罪大恶极……可下官也是迫于无奈才不得不这么做啊,要是下官不与他们合作,不把那些刺客放到身边,只怕下官的一家老小,一家老小就要被他们给杀害了。”木坤这时再没有了隐瞒的意思,当即用力叩首,交代出了实情。 “嗯?”萧鼎略略一怔,而一旁的高文仪已靠近了压低声音道:“侯爷,他所言确实,我的人已经查问过了,这段日子他木家上下三十多人就没在人前露过面,而且据他几个亲信所言,这几日夜里,确有人暗中与他有过接触,那几个刺客也是昨夜被他临时安插进护卫队伍的。” 萧鼎冷哼了一声,继续盯着木坤:“既然出了这样的事情,你为何不一早说与我等知晓,却要受人挟制?” “下官……下官也是一时糊涂,只担心家人安危,这才干出如此事情来。侯爷,您真要杀我我也无话可说,只求侯爷能救出我家人……只要我家人平安,我就是死了,也对侯爷心怀感激……” “你以为自己一死就能一了百了了吗?”这时段思羽也森然开口,“你可知道这次因你而伤的都是些什么人?咱们各姓各寨都有人因这乱子而有伤亡,真要追究,你木家担待得起吗?我来问你,那些要挟你的人到底是谁,他们又藏于何处?” 这话里多了一分余地,不过更重要的还是想从其口中问出凶手的身份及下落。而到了这时,木坤当然也不敢再作隐瞒,只能如实道:“这些人自称是浑天军残部,具体有多少人下官也不敢问,至于他们的落脚点,之前是在城西一座院落中……”说着,报出一个地址来。 虽然大家都知道这时那些凶徒多半已经逃走,但还是即刻下令派人前往一查,好歹也找到些线索出来。而后,木坤这儿就问不出更多有价值的东西了,显然他只是个被利用的工具而已,自然不可能掌握更多有关对方的内情了。 而在命人将他带下去严加看守后,萧承志便带了李凌上前请见:“父亲,李大人已被我们顺利救回。” “温衷快些进来,这次却是让你受惊了,可有伤到吗?”萧鼎当即换了一副笑脸,关切地问候着。不光是他,就是段高等蛮人首领,这时也都表现得很是友善关心,询问起李凌的情况来。 虽然李凌身份不是太高,但好歹是朝廷官员。这要真在滇南出了什么好歹,尤其是在他们眼前被歹人所害,这些人还是挺麻烦的,现在自然要表现出一定的关心了。 “多谢诸位大人关心,下官并未受伤。”李凌说着,又冲萧鼎一拱手,“更要多谢侯爷当时出言维护,又让萧前辈出手相救。” 萧鼎笑了一下:“举手之劳,这都是咱该做了。对了,我兄长他人呢?”在这些知根知底的同僚对手面前,他倒没有隐瞒萧乾与自己关系的意思。 “萧前辈他……因受伤不轻,已被送往大夫处诊治了。”李凌如实作答。 “什么?”萧鼎这下却是再难淡定了,腾的一下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不光是他,在场多人也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来,那可是天南一戟,整个滇南,整个西南全境都难有对手的强大存在,怎会伤成这样? “父亲放心,大伯他只是失血过多,并无性命之忧。”萧承志赶紧出言解释了一句,这才让众人稍稍安定了些。 不过萧鼎心中的惊异依然存在,口中喃喃道:“怎会这样?一群浑天军余孽,居然有此能耐了吗?居然连我大哥也会被他们所伤……”关心则乱,他显然忘记了之前已经掌握的线索。 李凌忙解释了一句:“侯爷,使萧前辈受伤的并非浑天军余孽,而是罗天教的邵秋息。” 这话让他先一呆,继而便勃然动怒:“又是他们,这次我滇南接连发生几处乱子,都有罗天教的影子,这回更是把手伸到了本侯头上,是真与我整个滇南为敌了吗?”说这话时,他的目光又迅速扫过其他几人。 这些各族首领的脸色也不好看,罗天教以往固然只在中原闹事,但到了他们这个层次多少也是知道其性质的,自然会因此感到恼火和担忧了。段思羽更是一声冷哼:“罗天教,他们的胃口和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真当我西南各地不能奈何他们吗?” “各位,这件事本侯一早就想说了,如今实在已是我滇南各方最危险的时候了。内有浑天军余孽蠢蠢欲动,外有罗天教试图用阴险手段对咱们下手,若是我们再如之前般只是互相算计,成一团散沙而被他们各个击破,只怕用不了多久,滇南就完全要落到这些阴险小人的手上了! “各位,咱们之间多年来确实有过矛盾,但此时外敌当前,还是该团结起来,共除大敌为上!”萧鼎说着,目光再度从这些人面上一一扫过,神色已变得极其凝重。 其实这次他来楚雄就是怀着这一目的,之前也几次提过相似的说法,奈何都被他们打着哈哈给岔了开去。直到这一回,当他再提此事,这些各怀心思的家伙终于露出了深思来。 要光是一个浑天军余孽在那儿搅风搅雨,他们还是很乐于看着的。但是,当再加上一个罗天教,一个无所不用的罗天教,一个有能力当众刺杀定西侯的罗天教,大家就感到了威胁,不敢再随意作壁上观了。 定西侯这次能躲过刺杀,是因为他有所准备,自身武艺也够高。可他们呢,要是那些家伙用同样的手段对付自己,即便他们再自大,也只能承认一句自己多半是会被杀的。 “定西侯说的是,咱们不能再放任他们如此肆无忌惮了,必须还击!”率先开口的是一名小寨的头人,然后其他身份相当者也纷纷跟进,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份量最重的两人身上,段思羽和高文仪。 两人也下意识交换了一下眼神,最后由段思羽沉声道:“定西侯,还有各位担心的不错,咱们这回必须联手了。滇南再这么乱下去,只会让我们自身受损,白白便宜了那些阴险小人!那就联手一回,先把这些家伙全部挖出来,铲除掉!” “就这么定了!”高文仪也跟着一拍桌案,做了最后的确认。 李凌站在下首,心里也是一阵振奋,想来罗天教等人是做梦都不会料到,自己行险的这一刺,会带来如此后果吧,居然让本来各自为政的滇南各势力达成了合作! 这就叫适得其反了吧……  第355章 孙璧(上) 萧鼎并没有因为滇南各方达成合作意向而高兴太久,就在只剩下他们父子二人和李凌时,后者终于把一件萧乾都没来得及说的事情给道了出来。 “调虎离山……”萧鼎重复了一遍李凌最后的说法,面色再度凝重起来,“你是说他们这回不光是想刺杀我,更是为了把我大哥他从昆州调出来?” “那邵秋息在与萧前辈交手时这么说的,下官也觉着此说法不无道理。”李凌也斟酌着用词回答道,事关重大,他可不敢信口开河啊。 萧承志此时也是一脸的担忧:“父亲,昆州那边如今的守御确实要比以前弱了许多,要是他们真想趁虚而入的话……” 后面担心的话语却被萧鼎摆手打断,他当然很清楚如今的昆州守备力量大减这一事实了。不光是萧乾这么个大高手的缺失,更在于定西军也被调往各处平乱,甚至还有两支精锐一早就被他派去东边与黔州相邻的关隘,提防那边的滋扰呢。 八万定西军镇守滇南,一般情况下是绝对足够用了,昆州城内更是可以留下五万。可现在,几番变化后,留在昆州城的就不足万把人了。这点兵马守住四门自然还是绰绰有余的,哪怕真有敌军攻城也能守住十天半月不用担心。可要是城中生乱呢? 这时,萧鼎已经想到了之前就曾有过的一个疑问,罗天教的人为何会在刺杀自己前刻意警告萧乾?这么做不就是早一步通知了自己,让自己有所防备吗?事实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在今日做好了防备,更有萧乾在侧,使邵秋息的一击落空! 可罗天教为什么要多此一举,真要杀自己,何必如此大张旗鼓?他们在此之下到底掩盖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这些问题他们之前没有深思,可到了这时,却不得不作进一步的考虑了。 李凌更是一脸凝重,对手的缜密可怕早在黔州时他就已经领教过,这回自然更是往坏处想:“侯爷,你说他们会不会照搬黔州时的手段,煽动当地生蛮,趁虚进攻昆州?” “这个可能性并不大,无论浑天军余孽还是罗天教,都还没这个实力做到。”萧鼎却摇头否认起来。 “此话怎讲?他们在黔州不就轻易做到了?”李凌有些疑惑道。 “因为滇南不是黔州。”萧鼎当即回答道,而后才进一步解释,“黔州那些生蛮一直以来没有同属,那是受当地只有龙氏一家独大所造成。他们只要将愿意汉化的熟蛮都收拢于帐下听令,就足以统治整个黔州了,至于那些藏于山林不愿出来的生蛮,早被他们轻易放弃。 “可在滇南却不同,因为这儿的情势更为复杂,各方势力交错,就是我萧家,只要有机会也愿意多与那些生蛮接触,就更别提本就与他们关系不浅的段高之流了。 “也不怕告诉你实话,这段日子发生在我滇南的几场变乱,其中近半皆是生蛮为主,而他们会如此行事,有如此凝聚力,皆因背后有各族势力在推波助澜。 “所以说,我滇南的生蛮与熟蛮看似两分,其实却是一家。以今日这些人的态度来看,他们还没有和罗天教同流合污,自然不可能在此时调用他们手底下的人马对我昆州下手了。” “竟是这样吗?”李凌恍然点头,这滇南的情况确实和黔州多有不同,那边的招数确实不适用于此地啊。可是,他心中的疑虑却并未消散:“那他们行此调虎离山之计到底图的什么呢?只是为了趁此机会搅乱昆州安定局面吗?” 萧承志这时笑着说道:“这也很难做到,虽然如今昆州守备空虚,却也不是他们想要作乱就能作起来的,我表哥孙璧可还在那边主持大局呢。你可别小瞧他,虽然论武艺他远不如我,可在滇南这几年里,他在治军治民的手段上可是连父亲都交口称赞的呢。” “是啊,璧儿他确实能力出众,无论军民都对他极其服膺,这也是我能放心来此的一个原因,只要有他在城中,昆州就乱不了。何况还有蒋涵从旁协助……”话说到这儿,定西侯的眉头突然就是一皱,一个念头被他捕捉住了,心中随即生出了一丝强烈的不安来。 高手,调虎离山,孙璧……这些关键词在他的脑海中不住盘旋往复,最后,一个大胆的猜测已到了嘴边:“难道说,他们的目标从来就不是我,而是璧儿……”这话一出口,不光是他,就连萧承志也露出了恐慌之色,这是之前他们无论遇到任何问题都未曾有过的,哪怕是萧鼎面临邵秋息这样高手的刺杀时。 李凌看他们同时紧张变色的样子,反倒是有些疑惑了,差点一句“这怎可能?”都要出口了。是啊,在他看来,孙璧或许有一定才干,或许身份有些特殊,可真比不了萧鼎这个定西侯来得重要啊,对方怎可能花这么多心思,只为对付他呢? 可看这对父子的反应,很明显,这是他们最担心的事情。可到底这问题出在哪儿,是孙璧的身份有何特殊吗? 虽然如此直接询问对方孙璧的身份有些唐突,但如此紧要关头李凌也顾不上了,转念间,就问出了一句来:“侯爷,到底孙璧他有何特别处,他要真出了什么差错,会让整个滇南都生出变化来吗?” “不光是滇南,整个西南,甚至整个天下,都可能因为他落到罗天教手中而起大风波!”萧鼎这时也没有再作隐瞒,但语气已变得极其严峻,盯着李凌,压低了声音,道出了让他的心跳也骤然加速的话来:“璧儿他,是我的外甥不假,但同时,他也是当今七皇子,是陛下最小的儿子!” “什么?”李凌在这一刻几乎都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的,听完这话后,当时就惊呼出声。他真连做梦都想不到那孙璧,他居然就是皇子! 而在短短片刻后,他又反应了过来,他终于想起,孙璧这个名字自己为何会有些熟悉感了,因为就在一年前,自己就曾从杨轻侯的口中听过这位皇子的名字! 当今皇帝孙雍,共育有九子,其中三子早夭,如今成年的则有四子,分别是太子孙琮,敬王孙琦,永王孙璘,以及七皇子孙璧。 如今太子还在北疆,永王执掌刑部,被天下臣民称作一代贤王,声望极高,而敬王则因为好文体弱,一直陪伴皇帝左右,却无半点继位之心。只有孙璧,是这四个成年皇子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唯一流传在外的说法,就是说他为人暴躁无礼,不被父皇所喜,所以一直是被冷落的那个。 如此一来,朝野间对他也就没有更多的兴趣了。纵然他身为天家子孙,但一个连王都未被封,连皇帝都不待见的皇子,又有什么人会把心思花到他头上呢?所以这么多年来,孙璧一直都是被人所忽略掉的存在,自然也就包括李凌了。 可是就在此时,就在这滇南,定西侯萧鼎却突然告诉他一直与自己有着接触,能力出众,却又温文有礼的同龄朋友孙璧就是那个传说中的七皇子? 这冲击过于巨大,巨大到他生出了许多的问题,比如苏孙璧一个皇子怎么就跑到西南边陲来了?他和萧家到底是什么关系?传说那个无礼暴躁,被皇帝所冷落的皇子怎么看着就不像那样呢?……可这许多问题在一时间里,他却没一个能问出口的,唯一的表现就是大张了嘴巴,死死盯着萧鼎,好像在期盼着他说一句其实这是自己在说笑。 但这显然是绝无可能的事情,萧鼎再不着调也不可能拿这等事情说笑啊,何况现在还是如此紧张的时刻。 足足诧异了有半晌,失神了有半晌,直到萧鼎低低一声咳嗽,李凌才从这震惊中回过神来。不过他的心情却依旧很乱,所以很随意地就道:“所以侯爷你和陛下是?” “用民间的说法,当是连襟吧,我夫人与璧儿的母亲乃是姐妹。”说到这个时,定西侯的脸上略有些苦涩。不过这抹神情只是一晃即散,李凌都没有真正留意到,只听他继续道,“正因为有这一层关系在,四年前璧儿他来此时我才会将他留在身边,悉心教导,看着他一点点的成长。 “不过他的身份终究过于特殊,所以除了极少数人外,是没人知道的。在他人看来,璧儿就是我西南一个普通年轻人,不会有人怀疑他居然还与皇家有关。” 他这一说,李凌也赞同地点下头去,是啊,孙璧他看着确实和皇帝,和孙璘的长相差太多了,这也是李凌一直没有想到他身份的重要原因,那完全就是一副西南蛮人的长相啊。 他们并没有在这等琐事上说太多,很快的,萧鼎就神色严峻道:“虽然这只是我的一点猜测,但事关重大,绝不能真让璧儿出事,所以必须即刻回去。” “那这一边的后续?”李凌却有些顾虑道。随着这次变故,木坤一被拿下,楚雄一地就暂时没有当家人了,如何瓜分此地,自然就会成为滇南各势力关注的焦点。 “就让给他们吧,也当是我与他们合作的一份诚意。”萧鼎却不带丝毫迟疑的,当机立断道,“我们今夜就回去,以免夜长梦多。”  第356章 孙璧(中) 孙璧从一团黑沉中醒来,却发现自己依旧是在一片黑暗中。 自己这是还在梦魇里?不,他很快就确信自己是清醒的,虽然脑袋依旧昏沉,但却没有那种梦里该有的缥缈虚无的不真实感,自己的身子…… 孙璧这才猛然发现,自己的身子有些动弹不了,尤其是双手手脚被绳索之类的东西牢牢捆绑着,连挪动一下都极其费劲,而后,他又明白过来,眼前的漆黑只是因为双眼被蒙了起来。 自己这是被人掳劫绑架了!终于对自己处境有个清醒认识的孙璧不但没有半点松气反而越发的紧张起来,他再度用力挣扎了一下,却依旧难脱绑缚,同时嘴里想叫什么,却只能出口几声轻微的呜呜声。嘴里塞着的那一大团玩意儿让他欲呼无从,真正就封死了他一切求救自救的出路啊。 到了这时,孙璧反倒冷静了下来,没有再作徒劳的挣扎,而是沉下心回忆起了之前来。是啊,自己是什么时候被人绑架的,他明明记得在此之前,自己是在侯府处理着一些城中公务啊。 萧鼎和诸多将领的离开,让孙璧这个留守昆州的年轻人肩头多了许多事务。不过对此,他却甘之如饴,无论是军务还是政务,已在昆州历练过数年的他都能轻松拿起,一一解决。 之前也是一样,虽然事务繁忙,孙璧依旧能从容应对,只是这一忙起来,时间上却顾不得了,所以直到临近三更,他依旧在前边的厅堂内处理着事务,期间纤儿两此来看望自己,也被他随意打发了。 然后呢?然后就是有下面的仆从给自己送来了宵夜汤水,忙碌半夜已感到饥饿的他也就没任何防备地把这些食物都给吃了下去。本来嘛,身在昆州城,又是在最熟悉的,和自己家一样的定西侯府,他有什么好小心的? 再然后孙璧就没有了下一步的记忆,东西吃下后不久,他便失去了知觉,直到这时骤然醒来,发现已被人绑架。 到底是什么人绑架的自己,他们又是个什么目的?这些问题孙璧一时间事情没有头绪,他唯一知道的一点就是侯府内隐藏着敌人,那些平日最不起眼的下人奴仆,居然就对自己下了手! 不,不止是这些奴仆,就连侯府的守卫力量也有问题,不然自己是决不可能被人轻易掳出来的!想到这儿,孙璧才感到了一丝恐慌,这样藏于身边,却未被察觉的敌人才是最可怕的。因为谁也不知道他们下一次的攻击会发生在何时,何处。 当然,更大的问题还在于他们为何要绑架自己?是为了扰乱已无重要人物坐守的昆州,还是真就冲着自己而来。孙璧最担心的就是后者,毕竟他的身份摆在那儿,虽然一直被刻意隐藏着,可谁能保证就没有半点泄露,从而让罗天教之流找到机会呢? 就在他这一阵强过一阵的不安里,本来静悄悄的环境里响起了一声吱嘎的开门声,然后一个极其轻巧的脚步声由开门处靠拢过来,最后停到了离他很近的位置处。 还没等孙璧想好是否要装昏迷呢,一只手已把塞在他口中的东西取走,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随之响起:“你既然醒了,那咱们就好好谈谈吧。这儿四周都是我的人,所以你不用想着叫嚷求援,留下力气与我把话说明白了,才是最明智的选择,七皇子。” 本来已经接受现实的孙璧在听到对方最后这一句称呼时身子猛然就是一震,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对方真就知道自己的身份! 见他沉默不语,对方轻轻一笑:“你是打算继续装晕,还是想要否认身份啊?当今皇帝几个皇子的名字还是很好查的,而你又没有改名换姓,这一点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你还想狡辩吗?” “你是什么人?”孙璧终于是开了口,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就是最好的答案了,他已经承认了自己就是七皇子的身份。 面前这位啧了一下,轻快道:“不愧是皇家子弟,倒是挺沉稳的,倒是不负我们对你多有重视了。好,你痛快,我也不藏着,我们是罗天教的人。” “果然……你们绑我为了什么?若是想杀我,现在就可以动手了,我孙璧虽然没多少本事,但还不至于会向你们这样的宵小之辈求饶。” “有骨气,不过你放心,我们对你并无恶意,更不会想杀你了。要是真有心取你性命,我们有的是其他办法,而不是费如此多手脚把你带到这儿。” 孙璧捕捉到了他话语里的一些信息,自己确实被人掳劫离开了侯府,甚至都可能已出了昆州城。毕竟现在是什么时候,自己又昏迷了多久,这些时间观念他现在是半点都掌握不了啊。 不过他依旧不见半点恐慌的,只仰着头,好像能看到对方般面对着他:“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当然是想与七皇子你结交-合作了。” “结交-合作?”孙璧语气里带着浓浓的嘲讽,“把我突然绑出来,又不肯让我见你容貌,有这样的合作吗?” “事关大业,为防稳妥,也只能委屈七皇子了。”这位的语气倒是颇为诚恳。 “哈……你是不是没明白自己的身份啊,罗天教素来就是朝廷严厉打击的叛逆,你们居然说要与我合作?你不是刚刚已经说出我身份了吗?我是本朝七皇子,皇帝之子,我与你们合作?” “有何不可?”这位的回答又是如此的理所当然,好像这说法真不存在任何问题似的,“要是换了其他皇子,我们自然没有这个信心,但七皇子你嘛,就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我的身份,我的决心,和其他兄弟没有区别!” “呵呵,但在皇帝跟前,七皇子你可就与其他兄弟有太大区别了,这么多年下来,难道你还不看不出来吗?” 这位的话就像是一根刺,突然扎在了孙璧的心头,让他的身子又是一震,人也跟着沉默了。而他的话还没说完呢:“七皇子你在滇南已有三年了吧,长长三年,未曾返回中原,这意味着什么,不用我多说吧?就算是普通富贵人家,家中嫡子也是少有这么久不回家看望父母的,更别提你是皇子了。 “而奇怪的是,不光你一直待在滇南,朝廷那边居然也没人提一句让你回去,你的父皇好像压根不在意有没有你这么个儿子侍奉左右啊。这其中道理,我想七皇子你比我们要知道得更清楚些,不是吗? “还有,七皇子到今日还是七皇子,别无尊号,可比你年长的那几个却是个个都已封王,就连如今还未成年的九皇子孙匡都即将于明年封王,可你呢?被人遗弃在滇南边陲,自身自灭吗?这就是所谓的皇子龙孙吗?” 扎心的话一句连着一句袭来,让孙璧的面色也变得愈发铁青,最后只能是出言打断:“你说这么多,到底想表达什么?只是为了挑拨我与父皇的感情吗?” “不,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你或许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接受的事实。你,七皇子孙璧,在朝廷,在皇帝眼里,那就是个什么都不算的人,甚至就连你那皇家子弟的身份,他们都显然不想承认!” 顿了一下后,声音已变得有些高亢,带上了蛊惑的情绪:“所以你甘心吗?明明都是一样的身份,你甘心他们就在京城耀武扬威,就能呼风唤雨,而你七皇子孙璧,却只能在西南做一个默默无闻,无权无势也无名的小人物,就跟寻常百姓家的子孙似的。” “不甘心又如何?你以为我没有争取过吗?”像是被对方的话语给撩拨起来了,孙璧的声音也变得有些急切,“但结果……所以我已经想开了,其实做一个普通人,平平静静地过一生,比之皇子来说,反而更适合我吧。” “不,你错了!你之前努力并不得法,所以才会以失败告终。但现在不一样了,有我们帮着你,你就有机会夺取真正的权势,报复那些轻视你,把你当成累赘般丢弃的人!”这话中的鼓动性越发的强烈起来,语速也是极快,声声皆在挑动着孙璧的心。 “与你们合作?怎么个合作法?”孙璧,在这一刻,似乎是有些心动了。 虽然看不到,但他知道对方一定在笑,而事实也是如此,面前这位眼中闪着精芒,嘴角已高高扬起:“以你之名,为我们开创一个全新的时代!” 七皇子孙璧,放到朝中或许不被皇帝和许多朝臣所重视,但要是真把他投入地方,亮明他这一特殊身份,那吸引力和破坏力就远比任何人想象的更大了! 只要他登高而呼,再加上罗天教所擅长的鼓舞之道,民心军心,皆将大涨,到时不光是滇南,不光是西南,就是整个中原天下,都将因之大乱。 这,才是他们费尽心思将孙璧绑来的真正目的。 而现在,就只看他是个什么态度,什么选择了! 第357章 孙璧(下) “好,我答应你。”孙璧很是爽快明确地给出了自己的选择,直接到把对面这位给弄得有些恍惚了,不禁错愕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答应你的说法,和你们合作,让你们以我这个七皇子的名义举起造反的旗帜来,统一西南,然后趁势进军中原,进而将整个大越天下都彻底夺到手中。怎么样,这回我说的足够明白了吧?”孙璧这次的反应比之前还快,转眼间就把他们的那些目的没半点遮掩地都说了出来。 对面这位已经从一开始的惊愕中回过神来,目光沉沉地盯着孙璧:“这是你发自真心的决定?” “当然,你不也说了吗,我这些年来在父皇那儿从没有得到过一丝关心和重视,我心中有怨,现在终于有了报复的机会,又怎会放过呢?” “呵呵,倒也有些道理,你确实没理由帮着你的父皇。” “所以啊,你应该信我的,现在就该解开我身上的束缚,放我起来再与你谈更进一步的合作。说实在的,你们的想法其实还是太保守了,只说服我一个有什么用,这滇南不还有定西侯呢,不如也把他拉到你们这边啊。” “定西侯萧鼎,他能与我们合作?” “一般情况下或许不会,但有我就不一样了。我可是他的外甥,只要我去和他说,他有八成能答应,毕竟他萧家一门镇守西南多年,若说无怨无悔也是不可能的,西南再好,能比得了中原的繁华吗?所以只要我去说了,他就会帮着你们起兵,到那时,西南就是你们的天下,中原再一乱,整个社稷都将被你所得。” 孙璧为他勾勒出了一幅极其诱人的场景,让这位眼中都有兴奋之色闪过。但很快的,他又恢复了镇定:“所以你是想让我放你回去,去和萧鼎见面?” “对啊,不然我拿什么去说服他?” “哈哈哈……七皇子,你这是真把我当三岁小孩耍弄了呀……”这位笑着摇头,但那笑声有些发冷发硬,目光也重新变得阴冷了。 “哪有,我这不是在和你商量吗?难道我的态度还不够诚恳吗?”孙璧也是翘嘴一笑,反问了一句。 “态度……你这个态度转变得也太快了些,快到叫人无法相信啊。你所表现出来的合作,在我看来只是为了让我放了你吧?” “有吗?你想多了,我说的都是真话,但你要是连这一点都不信,那我也没办法,我们之间所谓的合作也就无从谈起了。” “呵呵,七皇子不要急,你若真有心,事情还是可以谈的。”这位的语气又重新恢复了之前的淡定,显然是心里已有对策,“我们现在最迫切想要的就是你的名义,至于定西侯那边,迟些再说也来得及。” “哦?我的名义,你们只管拿去就是,反正我人都在这儿了。”孙璧依旧是那副坦然的模样。 “七皇子说笑了,这东西不是你说拿就能拿的,总得有个见证不是?” “见证?是要我手写一封书文吗?” “倒不用这么复杂,毕竟书信笔迹什么的,大可以说被人仿造,当不得准。” “那我也没个印信什么的啊,你也说了,我到今日都没个爵位傍身,自然就没有官印可用了。” “拿不出印信来没关系,只要七皇子把你那枚团龙佩交给我们,就足够了!” 只此一句,本来还滔滔不绝,随口应对的孙璧顿时没了回应,脸色也倏然变得凝重起来,虽然他的眼上还蒙着黑布,目光无法真落到对方脸上,但此刻他就这么直直地“盯”着对方。 这位却笑了:“怎么样,七皇子,这一点对你来说并不难吧?只可惜啊,之前抓到你时,我们并没有从你身上搜到这枚团龙佩,要不然也不用如此为难了。” “你们是怎么知道有此团龙佩的?”孙璧终于开口,却问出了这么一句来,语气颇为僵硬。 “孙家子孙,得传团龙宝玉,纵然是再不得皇帝宠爱的皇子,这一点也是不会改变的。而且,这样的团龙佩是在皇子降生时便会赐予,而一旦身死,此佩又会被收回,一生一佩,一玉一身!”这位并没有给出答案,却用更详尽的语言把自己对这团龙佩的了解给道了出来。 孙璧了解了,这位,或者说罗天教中有人对皇家有着极其详尽的了解,连这样其实就连朝中官员都多半不知的事情给说了出来。 是的,正如其所言,孙家子孙都有这么一块团龙佩,而且上面的雕龙各异,算是真正可以证明其出身的标志了。哪怕他这个皇子再不得宠,出生时皇帝也赐下了这么一块宝玉,在他成长的这些年里,玉不离身。 而只要对方真能拿到这玉佩,然后在某道檄文里印上花色,又或是拿此玉佩跑到某座关隘或城池前亮明身份,不说能否赚开城门,势必将引发一场极大的骚乱,朝野也必然因为皇子的突然叛逆而震荡。 这一回,对方是真拿捏住了关键,让孙璧再不能信口应付了。 “七皇子,说出团龙佩所在,等我们拿到它,自然就会放你回去,再由你去和定西侯说,咱们几家联手,不愁翻不了这天地!如何?”依旧是心平气和的问话,即便已经看出之前只是敷衍欺骗,他都不带有丝毫愤怒的。 孙璧却在神色几番变化后笑了:“本来我是可以答应你的,但不巧啊,我也不知团龙佩现在何处。” “怎么可能?那可是你的东西,是证明你皇子身份的宝物!” “那又如何,你觉着我都到西南来了,还会在意这一皇子身份吗?不瞒你说,这玉佩早在我翻山越岭而来的路上就不知掉到哪儿去了。所以让你失望了,这恐怕我交不出来。” “你这是想要骗我,真当我是三岁孩童,如此好哄吗?” “我说的是实话,你不信我也没有办法。你也知道,团龙佩是我皇家子弟最重要的东西,总是随身而带,既然现在不在我身上,那就只有一个缘故,丢失了。” 他这话还真叫人不好反驳了,因为事实正如他所言,没一个皇子会把如此重要的一件宝物放到身外,而这些把孙璧抓来的人也确实把他全身上下都搜遍了,并没有找到这块团龙佩啊。 目光一阵闪烁后,这位终于不打算继续与孙璧兜圈子了,他是绝不相信身为皇子的他会把如此重要的宝物丢弃的,所以他之前的那些态度,说到底只是缓兵之计,只是在欺骗自己而已。 “七皇子,看来你是真冥顽不灵了,以为这样随便应承两句就能打发了我。你可知道,现在我们想要你性命,简直易如反掌。” 面对如此直接的威胁,孙璧根本不带怕的:“我知道,也相信你们绝对能说到做到,毕竟这些年来,被你们害死的人已经够多了,又岂会在乎多我一个?” “既然你知道,还敢如此消遣我?真以为我瞧不出你之前的表态有问题吗?你当我是笨蛋吗?” 孙璧笑了,他很没有风度的咧嘴大笑,片刻后才道:“你不是笨蛋,我也不是啊,你觉着我会相信你所谓的双方合作的说辞吗?要是我真与你们‘合作’,真给你们提供了名义上的支持,恐怕我也就真离死不远了吧?” “你……” 不等这位开口反驳,他又继续道:“而且你也说了,我是皇子,是天潢贵胄,试问这天底下还有比这出身更贵重的吗?哪怕你们真肯留我性命,真让你们夺取了天下,我孙璧的下场又是什么?难道你们会把皇位交还给我? “所以你省省吧,或许你那套受人冷落,壮志难酬,只有和你们合作才能得偿所愿的说辞可以让许多人被你们所用,成为你们手中的一枚枚棋子,可对我来说,这些说法根本不值一提。我,孙璧,从来就不是个自怨自艾,心怀怨恨,想着让父皇,让众兄弟后悔当日作为的人!” 这一番话他说得铿锵有力,不带半点迟疑的,也把面前这人说得目瞪口呆,足足半晌都回不过神来。直到这时,他才明白过来,原来打从一开始,自己就打错主意了,这些看似万试万灵的说辞,放到这位郁郁不得志的皇子的身上竟是半点用处都没有的! 最后他唯一能做的,只有赤果果的威胁:“你就不怕死吗?” “从我来到西南那一刻开始,我就没想过这个问题了。”孙璧的回答很是坦然,生死于他,似乎只是一件小事而已。 这下,他终于无话可说,沉默良久,才突然一探手,又把那东西塞进了孙璧的口中:“你再仔细考虑考虑吧,希望到时候,你能想明白,与我们合作,对你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孙璧虽然重新陷入了沉默,但从其露出的神色里,却还是叫人看出了不以为然的表情来,是的,不以为然! 第358章 一无所获 萧鼎是阴沉着脸进昆州,入侯府的,而随他同回的众人的神色也显得格外凝重。 就在他们放弃楚雄那儿可以争取的利益,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的途中,一个坏消息已传了过来,孙璧在二十八日夜间于侯府内失踪。 当他们重回昆州已是二月初三傍晚,也就是说距离孙璧的失踪已足足过去了五天时间,这等时间差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所以当侯爷回府,召集众留守部下时,所有人都低头跪在了他面前,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和疏忽,尤其是蒋涵,更是伏身在地,大声道:“侯爷,是末将办事不力,还请侯爷重罚,就是杀了末将,我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萧鼎却连眼尾都没有扫他半下,而是转看向了同样跪在下边的侯府内管事萧时钦:“把那晚的事情细细与我说清楚了,不得有半点遗漏。” 萧时钦在那儿微微一震,这才略抬着头道:“是,侯爷。当夜一切看着如往常没有两样,璧少爷在饭后便于前院侧厅处理相关事务,还召见了一些人呢。直到二更左右,小的还去问候了一声,然后又叫后厨给他送去了一些宵夜。结果,等到次日天明,璧少爷就不见了踪影……” 只听他略带疑惑的口吻,就可知即便过去了有几日了,他依旧未曾闹明白孙璧是如何失踪的。 “府中事后可有人离开吗?夜间守着各处府门的又是什么人,由谁负责?”萧鼎立刻把握住了几个关键点,迅速问道。 萧时钦的回答也很迅速:“那日后,府中缺了三人,其中两人是前一日就告了假的,还有一个是后厨老章,小的事后就即刻去查他下落,结果直到今日也未见其踪影。他本就是我昆州本地人,结果不光是他,他家中老小也都不见了,周围邻居也不知他们到底何时离开,去了何处。” “可下令缉拿了吗?”萧鼎再追问了一句。 “海捕文书已下发三日,可依旧无所获。”这次回答的却不是萧时钦,而是昆州知府郭明,虽然平日里存在感稀薄,但有些事情还是得有他来做。 “不过一个后厨是绝不可能掳走璧少爷的,可除了他,府中却再无缺人,小的事后还下令仔细搜索过侯府各处,也是一无所获。”萧时钦这时又禀报了一句,这才是让他最感到疑惑的地方了。 萧鼎微微皱眉,不是因为这事蹊跷,而是对方没有把自己后面几个问题的答案道出来。好在这时蒋涵补充上来了:“侯爷,守在侯府各处的守备都是咱们定西军的兄弟,人是末将安排的,也无一人短缺,所以这一切都是末将的错!” 萧鼎闻言哼了一声:“听说你事后还想大索全城?” “是的,只是随后被人给拦了下来,末将那时确实过于鲁莽了,没想到如此一来可能会搅乱昆州,给那些宵小以可趁之机。” “那城门处呢,这几日可都把严了?” “除了一早还未确认孙璧失踪时,后来各处城门皆加强了查问,应该不会让人蒙混出城。” 话说到这儿,萧鼎一时也问不出什么来,只能在沉默后一摆手:“继续给我盯死了,还有,府中奴仆护卫人等一个个问,看他们有什么发现。不过城里就别逼得太紧了,我进城时就看到街面上已有百姓不安,这必须安抚住,昆州不能乱!” “我等遵命。”众人齐声应命,萧鼎这一回来,大家就有了主心骨,一切听从他的调遣便是,虽然未作惩治,但没有哪个有丝毫放松,当下就领命退出,各自忙碌去了。 直到这些下属全都退下,萧鼎的脸上才露出疲惫之色,抬手用力揉起了自己的眉心来。他确实感到了累,身上心里都有。这几日来回奔波,又遭刺杀什么的,最后更是昼夜兼程赶回昆州,饶是他身体再好,也扛不住啊。 不过相比起身体上的疲累,心中的压力却更大。孙璧的失踪就如一把利剑悬在头顶,而事实上,他头顶的利剑何止这一把啊。那些行踪未明的罗天教徒和浑天军余孽,态度不清的各方蛮人,以及黔州那边的乱军,哪一个都是能让西南彻底大乱的大问题啊,可直到现在,他都没有个解决之策来。 这等压力要是放到一般人身上,早就不知所措,或是因为急怒而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但萧鼎却硬生生扛住了,至少在面对诸多部下时,他依然显得那么的沉稳,叫人瞧不出半点慌张来。 李凌在旁看着,心中都大为佩服,相比起这位侯爷,自己的抗压能力还是太小啊。其实何止是他,萧承志也有些焦急了:“父亲,表哥他恐怕已经被人送出城去了,现在再想找到他,还有机会吗?这么查应该没有半点效果了,不如咱们把兵马撒出去,仔细搜查全境……” 这或许是眼下最后,也是最无奈的一个选择了,但李凌却知道这么做跟大海捞针没有区别。若是中原地区,确实可以通过派出大量人手来搜找,可这儿是西南,多的是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只要出了城池范围,任何人往那山林深处那么一藏,就够成百上千人找上几天了。 哪怕这次他们能动用的兵马足有数万,但对这个巨大的范围来说,依旧是杯水车薪。而且萧鼎心里还有一个更感不安的想法,这时当了儿子的面也就说了出来:“若是找到的只是璧儿的尸体呢?” 萧承志瞬间呆住,似乎所有人都没有往这方面去想,要是孙璧被那些家伙杀了,却该如何是好?真要那样,找与不找又有什么区别? “这不可能!”沉默了许久的李凌在这时突然开口。随着那父子二人的目光看过来,他又上前一步:“侯爷,若是他们真是想取七……孙璧的性命,直接在府中杀他就是,何必多此一举呢?毕竟杀一人,可比把他带出侯府要容易太多了。既然他们这么做了,就必然是想在孙璧身上得到些什么,所以他至少短时间里是绝对安全的。” 这番推断倒是颇为在理,让萧鼎二人都下意识点头认同。他们之前也是太过关心,才会生出这样的念头来,现在却定了神。 “只可惜,现在我们手中除了那老章外,再无其他任何线索,真要派人出城寻找,哪怕把所有兵力都撒出去,怕也不够啊。”萧鼎苦笑着摇头,这点判断他也是有的,这绝非明智的选择。 “父亲,那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啊,要是表哥真落到那些家伙手里,再把他带回到中原干出什么来,那只怕……”萧承志说着猛打了个寒颤。中原会不会因此起什么乱子他不知道,可孙璧却必然会因此身败名裂,最后死都可能是轻的。 “所以当务之急是封锁滇南通往外部的各处关隘道路,只要孙璧他还在境内,我们就有找到他的希望。”李凌也立刻提出了一个对策,但进一步该如何行动,就实在非他所常了。 “那就先派出一部分人马,在城外搜索一番吧,看看到底有没有他们留下的什么蛛丝马迹。”到了这一步,萧鼎也暂时没有了更好的法子,只能随口道了一句,萧承志则赶紧领命,还自请道:“父亲,这事交给我吧。” “也好,你仔细着些,就带一千人马出城搜查。” 李凌听着他父子的这番安排,心里先是一叹,这或许就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吧,但随后,又生出了一丝怪怪感觉来,好像哪里存在着不对,但仔细去想,又找不出问题所在。 “温衷啊,这一路你也辛苦了,此事一时半会怕也不会有结果,你且先回去歇息吧。”萧鼎这时见到李凌有些恍惚,只当他是困顿了,便随口说道。毕竟相比起他们来,李凌只是一介书生,精力自然远远不如了。 李凌也没有拒绝对方的好意,这事上自己还真帮不上多少,便抱拳道:“那下官先告退了,若有发现,还请侯爷也叫人知会在下一声。” “唔,我会的。” 李凌又冲萧承志颔首示意,这才退出离开,很快就回到了自己原先的住处,和早到一步的杨震他们交代两句,就回房睡下了。 这一睡,便直到次日中午,要不是肚子实在太饿发出了连阵抗议,李凌说不定还起不来呢。不过如此长时间的猛睡效果还是很明显的,醒来的他只觉得神清气爽,身上的疲劳感也彻底消失了。 同样消失的,还有脑子的混沌,此时的他,头脑重新变得清醒而敏锐,这让刚吃着饭,听着早一步起来的杨晨禀报外间事的李凌很快就想到了什么,之前没被他及时捕捉到的东西此刻已被他捏住,神色也跟着急速变化。 他当下就把吃了一半的面碗往桌上一放,起身就往外走,倒把其他几人吓了一跳:“公子你这是……” “我有事要见侯爷,大事!”李凌在说这话时,脚步更快,直冲院外。 第359章 风云将变 二月初五,傍晚日落。 伴随着又一支千多人的军队隆隆开出昆州城北门,时间也已来到了闭城之时。 守在城门口的十多名老兵很是熟练地开始收拾局面,关门落锁,把城门两边的拒马搬到更远处,又把随身的刀枪全数交还进一旁的兵器库,这才和城头守夜的同袍打了声招呼,一起朝着城内而去。 他们这一天的活计已然做完,接下来就该好好歇息一下,或回家,或就近在某间小酒馆里喝上几杯酒解解乏了。 “你们说,刚出城的兵马已是最近几天来的第几批了,到今日,都快有两万来人被紧急调出城去了吧?”一名守卒随口问起其他人来。 其他几人先是一呆,继而也纷纷点头表示认可:“还真就是这么回事,老丁头,还是你心细啊,居然连这些都注意到了。” “呵呵,只是凑巧多看了两眼,算不得什么。”丁二虎笑着伸了个懒腰,神情显得颇为放松。 “今儿一起喝两杯去?”又有人招呼着他,却被他摆手婉拒:“今儿就算了,我那婆娘这几日身子不爽利,我还得回去照看着呢。” “要说还是你老丁头会过日子啊,不但有婆娘疼,还如此恩爱,咱们可比不了了,像兄弟我,到二十五了,还是个光棍一根呢。”在众人嘻嘻哈哈的打趣声里,丁二虎又和他们随意扯了两句,然后在一个街口分别,那一群拐去了那边的酒馆,他一人则继续直行,最后拐进了一条颇显冷清的小巷。 直到进入巷子,确信身边没有其他人,丁二虎脸上的笑容和放松才全数收敛,目光机警地四下踅摸了一下,这才叩响了某间院子的大门。 有节奏的叩门声才一停,门就被打开一道缝隙,见是他,门又被开大了一些,让其顺利闪身而入。两人没有说话,快步进入内进院落,最后来到了一间半闭了门户的堂屋前,靠近时,里头正好传出了一阵低沉的咳嗽声。 “莫叔,你这病……”一个略显担忧的年轻声音响起,却被那咳嗽声的主人给打断了:“没事,老毛病了,只要不会碍着少主的大事就好了。” 里头的对话随着轻轻拍门声起而停顿,然后莫叔的声音再起:“进来吧。” 丁二虎两人进入,便瞧见屋内有几人正各自坐着,有人在擦拭着兵器,也有人在闭目养神,而最显眼的那个,正低头看着桌上铺平了的一张羊皮地图。这张地图所画,正是眼下昆州城的全景城防图,各座城门,城墙高低,还有内里的诸多街道建筑,悉数都清晰地标注其上。 莫叔在喝了一口手中汤药后,方才抬头看向丁二虎,露出真容来,赫然正是“天网”莫离。他的目光落定在对方脸上:“怎么说?” “机会到了。”丁二虎此刻哪还有之前的懒散样子,精神抖擞道:“军师,机会到了,这两日里,城中已派出了不下两万人出城搜寻孙璧,就连平日里总会到城头巡视的人马今日都未曾见到,显然也被派出去了。” 莫离眼中光芒顿时一闪:“你的情报确切?” “错不了,这不光是小的在城门处亲眼所见,还有罗天教的朋友给我们的消息可以佐证。”说着,他又从怀里取出一张纸递给了对方。 以如今城中风声鹤唳般的防御,想要传递消息变得比往日难上许多,但是他们到底还是有法子做到的。比如借出城的名义让丁二虎搜身,然后趁机把情报交到他手里,这便是相当神不知鬼不觉的手段了。 这样的情报传递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莫离没有怀疑情报的真实性,当即打开来快速扫看,而后嘴角更是扬起了一个弧度:“他们也确认了这一点,短短两三日里,萧鼎已派出了十五六路人马出城,连他儿子萧承志都在昨日离城。” “毕竟被我们拿下的可是七皇子孙璧啊,就算他是定西侯,也不敢不尽力去找。” “呵呵,那就让他们尽力在城外翻找吧,最好是能把每座山每片林都给翻一遍。”莫离难得露出兴奋的表情来,目光又在眼前的地图上来回扫视了一遍,这才在落定于某一点上,“那就抓住这个机会,让滇南真正的乱起来吧!范老五,你明日一早就出城去,把消息传递给他们,就定在初七凌晨,我要拿下这座昆州城。” “军师放心,我一定把事情办妥了。”那名已把兵器擦拭得光可鉴人的汉子当即抬头,一脸凝重地说道。 “还有你……”莫离又抬眼看向丁二虎,“想法尽快与他们联络上,想要攻下城门,还是少不了罗天教内应的帮助。” “是,我今晚就做安排。” “夜间行事一定要小心,万不可被人拿到了,不然只怕功亏一篑。这可是我们蛰伏十年才等来的一个翻身机会,绝不能有失。” “是。”丁二虎应得越发郑重,身子也朝前挺了一挺。 “出去时走后门,那边已经有了安排,不会被人发现。”随着这一句叮嘱说出,丁二虎也不再逗留,当下又一抱拳,这才迅速转身离开。 他胸中一把火已开始熊熊燃烧起来,十年了,终于等到这一刻了。 十年蛰伏,说得简单,可那煎熬却是无法想象的。十年时间,让他从一个壮志满怀的青年变成了现在只知胡乱度日的中年,家里都有婆娘和两儿子了。但是,往日的志向,天王的大仇他却无一人或忘,所以哪怕早已不是孤家寡人,他依然要放手一搏! 很快地,丁二虎从后门离开院子,又转出了这一条巷子,在所有人都没可能留意的情况下,回到了自己的家,只等夜晚到来,再走那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 夜晚过去,便是天明。 虽然几日里派出了许多支兵马出城搜索线索,虽然城中气氛一日凝重过一日,但昆州城门还是和以往一样,按时开启。 丁二虎他们再度来到岗位上,或懒散,或随意地按照守门军官的意思一个个搜检进出城百姓的随身行李,尤其是那些有马车或板车同行的旅人,更是他们留意的对象。 不过这些天下来任怎么细搜都无半点收获,却已经让这些只知道混日子的军卒们有些疲惫了,今日的搜查自然也没那么用心,最多就是在虚应差事。 直到一人过来,丁二虎的神色才是一凝,下意识便上前一步:“这个我来搜吧……”说着便要对范老五动手搜身。 不想这时,一直在旁只是看着的军官却笑着走了上来:“这个我来。”说着一摆手,把丁二虎给驱赶了开去。这让他的心陡然就是一紧,这范老五可别出什么岔子,被这家伙给看出破绽来啊。 范老五显得颇为镇定,只是赔笑道:“军爷,小的只是出城一趟,晚些时候就会回来,可没有任何违法的行为啊……” “去做什么啊?”军官却不为所动,接过他手上的褡裢,随意翻看着。 “小的是个兽医,这次是去前边的寨子里给牛羊瞧病的。” “哦?倒是个手艺人啊,难得。”说着间,这位的手已从褡裢里脱出,一口短刀正在他掌握中,“这又是什么?” 见此,丁二虎的心都快从自己嘴里蹦出来了,这范老五也太托大了,居然把昨日擦拭过的那把短刀都给带出来了? “刀,是小的用来做事的刀。”他倒是依旧镇定,笑着直视军官的两眼,“小的就是靠这个赚钱的,无论是帮着牛羊剖腹,还是阉割一些小牲畜,可都少不了这把祖传的刀呢。” “哦?”军官将信将疑地抽出刀来,看了看,却未见什么特殊,就把它放了回去,才一把丢还给范老五,“拿好了,早些回来。” 到底是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军官便把手一摆,示意范老五可以离开。直到见到这个动作,丁二虎方才大大地松了口气,忙让到一边,小心地目送对方出城门,和其他百姓一道,消失在视线之外。 如此一来,所有一切计划都已落到实处。 现在,只等时间到来,待到明日凌晨,就是见分晓的时候了! 这一刻,丁二虎只觉着时间过得是那么的缓慢,比之自己之前所过的十年更慢,让他更感到煎熬,什么叫度日如年,他可算是真正感受到了。 而这样的情绪,随着时间推移,也出现在了其他人的身上。 城外,山林深处,临近傍晚时,已有一双双眼睛在注视着这座雄伟气派的城池,这是象征着大越朝廷统治滇南的一座标志,倘若他们真能将这座城池,还有城里那个代表朝廷威严的人一并拿下,那是不是就意味着滇南将彻底不一样了? 野完豁、疆末舀、海老丰……昆州境内,十二座生蛮寨子的头人,在此刻竟全都聚集在了昆州城外这一片林子里,同时聚集的还有他们寨子里的兄弟勇士,总数直达八千! 多年夙愿,多年蛰伏,只在今日! 第360章 趁虚而入 四更过半,弦月如钩挂西天。 这个时间点,正是每一个彻夜未眠者最疲惫的时刻,昆州城内的守军自然也是一样,本来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巡视一圈的队伍在此刻也突然有所停顿。 同时,随着月亮偏西,洒照大地的月光也形成偏转,从而让这个黎明前的黑暗变得越发深沉,出现了诸多死角。 所以此时,若有人想要做点偷鸡摸狗的事情就变得更不易被人察觉了。一支黑衣队伍就这样出现在了静悄悄的昆州街头,靠着阴影的遮蔽,朝北门一带快速摸去。 软底的快靴踩在青石板地面上几乎没起什么动静,或许只有真把耳朵贴上地面,才能在一段距离外察觉到这一队人马的行进,而真到了那时,说不定就是他们先发现你了。 在巧妙地避过两波巡逻队伍后,这支将近五十人的队伍已悄没声地来到北门之前。此刻上方城头还有火盆和火把照亮着一方区域,也有十多名军卒各自分散了站立在那儿,其中多半人显得那么的无精打采,即便是责任心重的,更多注意力也都放在了城墙外侧那一片区域,几乎没有往城内投入关注。 这是必然的事情,无论哪座城池的守军,真正在意的也是来自城外的威胁,至于城内,有无数同袍守护着,还有不曾停歇的巡逻队伍穿插巡视,又怎可能让敌人出现在自己身后呢? 但今夜,这一不可能的事情却已上演。 随着为首之人几个动作打出,这些黑衣人已快速分开,有绕想一边楼梯的,也有取出随身钩索,找准机会开始攀上城头的。很显然,这些人都是摸黑行事的高手,而且极有默契。 在这一番往城头攀进的过程中,都没发出多少动静,更没有惊动不远处的守军兵将。同时这些人的配合还相当精准,在顺着绳索上到高处之人刚停上高高的城墙边沿时,绕上楼梯的那些个也已出现在了攻击位上。 这一回都不用人在下令了,他们已果断瞄准了各自目标,随着呼的一声风响,二十多人几乎同时扑出,两个对一个,对城头的守军进行了刺杀。 这些守军真是连做梦都未曾想到会有攻击从自己的身后和身侧出现,听得动静才刚一回头,黑影已兜头罩下,有人脖颈一把被卡住,有人嘴巴被用力捂住,也有人干脆就是被一刀切开了咽喉。 利索的攻击来得快,停得更快,几乎没有半点拖拉的,城头这十多个守夜的兵卒便相继倒在了自己的血泊中。而更惊人的是,从头到尾,这些军卒都未能发出多少动静来,死前的惨叫都因为口鼻咽喉被人所伤所控而憋了回去,只有尸体倒下时才会发出几下沉闷的声响。 但这点动静却根本不可能惊到不远处箭楼内歇息的同袍,更不可能对下方的军民有任何的影响了。 在迅速解决掉这些守在城头的兵卒后,黑衣人们又迅速分作两队,其中一方再扑向那边的箭楼,里边还有十多个全无防备的家伙需要解决呢;而另一队则转身,熟门熟路地直往城门下方而去。 依旧是没有半点意外的刺杀,箭楼内正自熟睡的兵将更是连半点反应都未能做到,就被突然杀入的黑衣人轻松刺杀。 而城门这边,总算是发出了一点声响来,却是那巨大的门杠需要通过绞索来拉升,这工具在被绞动时还是会发出一阵让人牙酸的吱嘎声的。但这时的一点动静已不算什么,伴随着门杠升到高处,城门再无阻隔,立马就有黑衣人上手用力往外推去。 略有些沉闷的轰隆声中,昆州北门已一点点开启。不过这却还不算完,因为这边的城门之外尚有一道瓮城,只有通过瓮城,再往前去把最后一道最高的城墙开启,才意味着昆州彻底向外敞开通道,完完全全地失守。 不过以眼下的顺利来看,这最后一道门户对他们来说也只是小事一桩,毕竟城门这边的守军已被悉数杀死,再没有任何人能阻挡他们的去路。 没有半点迟疑,在看到城门已开启一道足可让三四人并行通过的缝隙后,这些黑衣人已放手闪身,直朝着城门外奔去,进入瓮城! …… 同一时间里,北门之外,无数人影已悄然摸上,这些生蛮战士眼都满满的都是热烈的杀意,简陋的刀枪等兵器更已出鞘握紧。一双双眼睛正死死盯着前方城池,等待着那激动人心的一刻到来。 昆州城,大越朝廷在滇南设下的最早,也是最大的一座城池,矗立在这儿已足有几十年光景了。在朝廷,在无数汉人军民眼里,这座城池便是荣耀的象征,象征着他们征服了这一块边陲之地。 但在这些土生土长的蛮人眼里,这座城池就是他们最大的屈辱和心病。因为有这座城池,以及城池主人的存在,让他们从这块土地的主人变成了附庸,变成了只能仰人鼻息过活的存在。 他们不甘心,可又没法儿反抗,因为就连这座城池的边,他们的人马都冲摸不到。那十丈的高墙,那湍急的护城河水,还有那城头数十年如一日严防死守的定西军,都是他们想要夺回荣光的最大障碍。 而今日,这一切都将彻底改变。因为城内有与他们志同道合的人马存在,他们会在今夜由内部动手,帮他们打开这一座城门。而且,今夜的昆州守御力量正处于数十年来最薄弱的时刻,据说不过区区三两千人,而现在聚集在此的十多处寨子的精锐青壮就达到了八千之数! 如此悬殊的兵力差距,再加上守军必然失去城池的庇护,他们有信心一战夺下城池,甚至就此把那个最叫人感到畏惧的定西侯萧鼎也一并解决了,只要他还在昆州城内。 伏身于队伍最前头的野完豁的耳朵突然就动了一下,面容也跟着发生了变化:“有动静!” 随着他这一声提醒,其他人也都听到了一里多地外,一墙之隔的昆州城内有几声厮打传出,然后又是惨叫,人临死前发出的最后一声不甘的呐喊。 守军都已被干掉了!这是所有听到这动静的蛮人心中生出的猜想,这些身在队伍最前方的头人们更是猛地身子一振,手中兵器已指向城门:“所有人都准备好了,一旦城门开启,就杀过去!” 低低的答应声已响成一片,无数蛮人都从趴伏于地变成了半蹲,全都跟一根根搭上拉满弓弦上的箭矢似的,蓄积起了足够强大的冲击,只等着那一刻的到来了。 突然间,伴随着嘎吱一声摩擦响起,城门,那道足有七丈来高,十多丈宽的城门,已缓缓朝两半开启,露出了黑洞洞的城门洞子。 昆州城,象征着朝廷威仪的昆州城,终于在这一个夜晚,向这片土地原来的主人们敞开了怀抱! “春神庇佑了我们!杀!”野完豁在高声呐喊出这一句后,已是一个挺身,人如猛虎下山般直朝着前方猛扑而出。 其实都不用他再下什么命令了,其他人,所有蛮人,无论身份高低,身材如何,这时全都全力朝前冲刺起来。 八千军队,如浪潮般朝前方城池奔涌过去。虽然他们的队列很是杂乱松散,几乎没有任何的阵势可言,但光那足以冲垮一切,吞没一切的气势,就足以让许多面对他们的对手感到恐惧了。 更何况,现在城中守备空虚,区区两三千人,再加上那一城百姓,又怎可能对他们这群如狼似虎,满怀复仇之愿的野兽般的勇士产生哪怕一点阻碍呢。 就如他们所想那样,城头没有半点阻挡,连一根箭矢都没有落下,就让他们迅速冲过了最后那一两里地的距离,冲到了护城河前。然后,那本该高高吊起的吊桥也砰然落下,是城中那些伙伴为他们把最后一点道路也给铺平了。 那还有什么可想的,杀吧,冲吧,去占领,去复仇,去夺取属于自己的一切! 荣耀、财富、土地、人口……这一切的一切,都将成为他们获得这次大胜的注脚,而这一战,也必然会成为整个西南局势彻底扭转的关键! 嗷嗷的嚎叫响彻夜空,所有蛮人战士都如野兽般踏过了那座平日颇为结实的吊桥,竟踩得它吱嘎作响,好像随时都要散架一般。但他们根本没有去在意这等小事,脚步不停,继续前冲,冲进了那黑沉沉的城门洞,争先恐后地朝着前方瓮城奔去,更多的人已经把目光瞄向了瓮城后方那扇依然敞开着的城门,杀过那里,才是最后的狂欢盛宴。 “杀!”头前的几十人已迅速冲出城门洞,杀到了宛若一条曲折回廊的瓮城内,他们的脚步并未稍止,还在继续,还在继续盯着前方城门,连左右是个什么情况,都没有人去在意一眼。 然后,就在这一瞬间,变故突生…… 第361章 天网有漏 突然的嚎叫声,喊杀声,瞬间就撕裂了昆州夜晚的宁静,让无数百姓从梦中惊醒,仓皇间都不知发生了什么。 短短时间里,许多百姓连衣裳都来不及穿好,便从房中跑到院里或是直上屋顶,看着外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奈何距离和黑暗却让他们一无所获,只有一阵阵的厮杀声,如浪潮般不断涌来,让他们心中的恐惧更深,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终于,在好一阵后,还是有人察觉到了这混乱的喊杀来自北门,那是有大股敌人杀入城里来了吗?这可是多少年都未曾出现过的情况啊,这让所有人更为恐惧,已经有人开始胡乱收拾着家中钱财,打算逃命了。 城中百姓几乎全部被突如其来的混乱给吓到,不过终究也有例外的,比如同样一夜未睡,静静等待着事情发生的莫离和他左右那些人。他们在听到如此杀声时,全都精神一振,更是抽出随身的兵器,完全是一副跃跃欲试,想要直接杀出去,把昆州搅得更乱的意思。 只是他们的这一动作很快就被同样面带振奋的莫离给制止了:“不忙,现在我们出去也不过稍添把火而已,就让那些蛮子自己出力吧。” “军师,这是让大家置身事外吗?”众人不禁有些不解道,这可太伤人士气了。 “不,这是为了万无一失,在昆州彻底陷落前,我们还是稳妥些为好,毕竟我们的对手可不简单啊,定西侯萧鼎,可不是龙家那些土包子能比的。”莫离这时神态已恢复过来,目光快速扫过众人,一下就压下了他们的气势。 今日这一场变故他虽然没法像当日在勋阳般居高临下,掌握一切,但其实这里的每一环,也都在他的掌控中。打从一开始的调虎离山,他就已经在布局今日,让这座昆州城彻底落到自己手中了。 不,不光是昆州,还有定西侯萧鼎,那也是他这次必须要拿下的目标。只有把这两者同时拿捏在手,西南局势才会彻底朝着他所希望的方向来走。这,才是他蛰伏十年,谋划十年的最终目标! 黔州,只是这场西南之乱的前奏,只是为了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只是为了把属于滇南,属于昆州的兵马更多调去的一着引子而已。滇南,才是整个西南全境的重中之重,是他让浑天军重新崛起的根本之地。 这不光是因为这儿曾是当年的浑天军崛起的旧地,更因为这儿有代表朝廷威严的定西侯萧鼎和定西军。倘若能就此彻底击败萧鼎与定西军,夺下昆州城,并杀死萧鼎,那对整个滇南,整个西南蛮人各族的影响是无可估量的。 所以,他才有了这一次的环环相扣的妙谋算计—— 第一步,早在去年时就已发动,通过罗天教传达给萧鼎他们一个将要于最近刺杀于他的预告。如此明目张胆的刺杀预告,可不是真没把他和萧乾间的关系查明白,分明就是特意泄露,只为把萧乾和萧鼎这样的重要人物彻底调离昆州。 第二步,便是趁此机会把身份最特殊的七皇子孙璧掳劫。这一步的安排其实比想要刺杀萧鼎更早,或许萧家父子等人自认为能把孙璧的身份保密下来,可事实上,无孔不入的罗天教徒和浑天军残余早就打听到了这一情报,并早准备着寻到机会将之拿下了。 但这还不是真正的杀招,无论是刺杀萧鼎,还是掳劫孙璧,依旧只是最后一击的铺垫而已。当然,倘若真能在早些时候,于楚雄刺杀萧鼎成功,莫离也是可以接受的,因为这位定西侯对整个滇南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 不过这一愿望终究没能实现,以邵秋息之强,居然还是以失手告终,因为萧鼎身旁有萧乾守护,还有数百精兵,所以他只能退走。 可这依然是在莫离的意料之中,因为这也在他算计中的一环。更因为,趁此机会,孙璧已被他们的人拿下,前奏已全部完成,就只等萧鼎在知道这个重要人物失踪后,惶急地赶回昆州,然后做出一系列更慌乱的应对了。 事实上,萧鼎回昆州还是比意料的要早了几日,这导致莫离他们一时无法撤出昆州,但这也无关大局。而随后的事实也证明了他这一判断,因为在知道孙璧被人掳走后,萧鼎果然就慌了,大量本该用来守护昆州城的兵马被悉数调离出城,导致现在的昆州只有区区两三千人守卫。 而在此期间,浑天军、罗天教,以及黔州龙家方面的人,却已经通过他们各自的渠道与办法联络了昆州左近十二处寨落的蛮人,说动他们集结兵马,今夜夺城! 多年忍耐,多重谋算,直到这一刻,才终于让他们露出了最锋利的獠牙,狠狠地一口就咬在了对手最脆弱的咽喉上。还有什么事情能比在夺下昆州的同时杀死定西侯萧鼎更鼓舞蛮人各族士气的呢? 只要过了今晚,西南便将彻底变天! 莫离深信自己的谋划和判断,不过他的心里却还存了一分戒备,战场之上,未虑胜而先虑败才是真正确保万无一失的根本。所以哪怕到了此刻,他依旧喝停了周围手下蠢蠢欲动的做法,只给了他们一个命令:等。 等城中彻底乱起来,等蛮人如潮水般杀入,等守军被彻底击溃! 周围各处民宅都已经乱了,他们就是在屋子里,都能听到各种恐惧的叫嚷哭喊,还有人即将冲出院子的动静。但这还不够,只有人们如无头苍蝇般冲上街道,涌向衙门或是城门,才意味着城中大乱。 莫离很想听到这些动静,可结果,等来的却是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以及伴随着阵阵锣鼓,火速压制百姓的高声喝叫:“城中乡亲听清楚了,城外有贼人骚扰,已被我定西军挡下!乡亲们各自回家安坐,天亮之后,自然一切如旧。 “若有敢在此时随意上街者,以叛逆者同谋论处,格杀勿论!” 前几句话只是安抚,效果自然不会太强,毕竟北门那边的杀声正一浪高过一浪地朝着城内各处传来呢,在大家的理解中,这就是强行安抚人心罢了,实在当不得准。 可最后一句的警告作用就相当强烈了,有人透过自家门缝朝外一看,就可看到这一支支队伍除了头前打着火把,扛着铜锣的人外,其他人皆都刀枪出鞘,还有弓手不时瞄着前方。显然,他们可不是说说而已,真要有那不听警告跑出家门乱走的,只要碰上了,就可能被他们当场格杀。 如此强压下,百姓心中的恐惧自然更重,但却不敢以身试法,跑到外头去了。毕竟北门那边的危险比之眼前的杀机却要远了不少。而且,很可能这些将军们说的都是实情呢,北门那边的战事真就不会影响城内呢? 当这样的想法在众人心中扩散开来,百姓吊起的心终于安定了许多,至少没有人敢随意跑出门去,让昆州城真起更大乱子了。 “怎会如此?军师,这……要不咱们这就杀出去,杀了这些狗爪子!”莫离这边自然也听明白了那些警告的话语,更看到附近百姓沉默的反应,心里自然愈发焦急,大有冒险一试的意思。 莫离的神色比他们更为凝重阴沉,城中守军的反应实在太过出乎他的意料了,明明北门那儿杀声如雷,八千蛮人已破门杀入,怎么城中守军却还会分出这么多兵马来维持各处安稳? 不对!莫离突然想到了更重要的一点,若只是自己所在这片区域有如此多兵马就算了,可事情不会这么巧的,这回守军动用的兵力一定比自己想象的更多,他们需要控制城中各块区域的稳定,那没个三五千人压根就做不到。 再加上分守各要紧位置比如官衙、城门、仓库等地的兵马……这个数字真就完全不对了,与自己之前估算的,如今昆州该有的守城兵马的数量的出入也太大了。 而且,更不能忽略的是,此时北门那边的厮杀还在继续着,无论那些蛮人冲杀的进程如何,至少是有一支兵力相当的军马在北门处阻截着他们的攻势! 那可是八千军马啊,再加上此刻他算出的维持城中安稳的官军数量,岂不一下就有一两万大军等候在昆州了。 这哪里还是莫离预料中守备空虚的昆州城啊,分明就是一座早有准备,蓄势以待的坚城了。 在算明白这笔账后莫离的心神已受到极大冲击,自己布局筹谋良久,织成的这么大一张网,居然就被人给破掉了吗?天网莫离的网,会被身在网中的目标给轻易悉破,反制? 心中强烈的不安,直到手下众人连声请战,才被莫离暂时压制,迅速定神的同时大声喝道:“不要乱来,此刻出去只会白白送死。现在一切关键只在北门,只要他们能杀进城来,那无论现在城中如何,昆州势必大乱!” 第362章 关门打狗,四面合围 莫离将成事的希望寄托到了北门一战,而此时昆州北门又是怎样一副场景呢? 十二寨蛮人联军争先恐后地杀入大开的城门,前锋队伍奔入瓮城,只觉胜利已在眼前,他们甚至都能看到那洞开的后方城门了,或许只要再一个全力冲锋,便可直入全无防范的滇南第一城。 然后,眼前的城门却突然轰隆闭拢,同时本来还静悄悄的城头之上,呼啦一下,亮起了一连串的火把来,霎时就把下方瓮城那一片区域都给照了个通明,和白昼也没什么区别了,所有涌杀进来的蛮人已全部暴露在火光之下。 “我们中计了!”许多头脑还算敏捷的蛮人在这一刻已迅速回过味来,顿知情况大大的不妙。但他们的动作却已跟不上头脑的反应,因为这不光是他们个人的事情,而是整个团体的反应,更多的蛮人在看到突然而起的火光,以及不断从城头冒起的兵将时,还在茫然着呢。 更别提他们后方,还有更多的蛮人战士正在不断往里冲了。这些人可完全不知城内已起变化,他们还在一心想着能杀进昆州,去抢夺属于自己的荣誉和财富呢。 结果这一冲间,却正好撞在了前方已然紧急停步的兵马身上,将自己的族人撞得一阵东倒西歪,让本就混乱的场面变得愈发走样,几乎没有任何阵势可言了。 然后,伴随着城头一声梆子脆响,数以百计的利箭已如雨点般抛洒下来,一轮又一轮,几乎没有停歇的,直朝着下方挤作一团,乱作一片的蛮人笼罩下来。 刹那间,惨叫声已在这座瓮城内响成一片,蛮人战士就如秋后被收割的庄稼似的,齐刷刷就倒了一批又是一批,惨叫声更是直冲天际。 伤亡数字打着滚地直往上走,恐慌迅速在这些蛮人中间弥漫着,让他们完全不知该做什么才好了。有人木然地站在那儿,有人仓皇朝着左右闪躲,也有人想要扭头逃出去…… 但是,这瓮城狭窄的区域,却成了阻碍他们一切自救行为的最大障碍。本就挤作一团的他们再这么一乱动-乱跑,不但没能释放出空间来,反而让他们更加混乱。而他们最大的问题也在这一刻呈现了出来,那就是号令不一。 这是一支由十多个寨子联合而成的军队,每一支队伍都有他们自己的首领,互相之间各不统属。倘若是在全力进攻,顺风顺水地杀入城里时,这一点问题就很容易被忽略掉,反正就这么一个目的,冲杀过去就是了。 但现在,他们是属于被动的一方,需要稳住阵势徐图后计,这就需要一个统一而有力的指挥来让他们做出相应安排了。哪方人马上前抵挡,哪些人左右分散敌人的攻击,哪些人又赶紧后退保存实力……这些放在一支完整军队里在此等情况下都有着一定难度的事情落到这么一支散沙般的蛮人联军身上就完全成为一项不可能的任务了。 于是呈现出来的情况就是所有人都跟没头苍蝇般乱走乱跑,有人高声喊叫着,想要聚拢兵马听从号令,奈何周围能听他命令的也只寥寥。反倒是这一聚集,更成了城头弓手的靶子,让箭雨朝着他们更为密集地飞射而至。 这些蛮人既然跑来攻城,自然也准备了大量兵器。但是,他们的弓箭射程却是远不如定西军的,而位于城下的他们更是在地利上都吃了大亏,纵然有人鼓起勇气放箭还击,那几根轻飘飘的箭矢射到城头也早已失去了该有的杀伤力,被上方军将轻易躲了开去。 如此一来,另一项双方间的巨大差距也就体现了出来——装备。这不光是弓箭之间对决上的稳压,更在于蛮人衣甲的脆弱。 这支拼凑起来的队伍表面上看着气势汹汹,可其实体现出来的只是他们的斗志,兵器衣甲却是远远不足的,尤其是后者,几乎只有一两成人才能穿着护体的皮甲作战,其他人只能穿着寻常衣裳就上了战场。 而即便是那些厚实的兽皮硝制而成的甲胄都难当攒射下来的劲矢,更别提那些普通衣服了。于是,城头箭矢的杀伤力被放到了最大,瓮城里的敌人这时完全就是一个个活靶,密集的箭雨对他们的收割不带任何麻烦的。 只短短盏茶工夫,城头弓手已射出数千支利箭,直射得弓手双手都已发酸,脱力。而城下,则是横尸无数,血流满地,那当先冲进城来的一两千人,八成都被射翻在地,剩下那些,倒是退进了城门洞里,但也伤者无数,军心大乱。 此时的蛮人,哪还有半点刚才的汹汹气势,现在他们只想赶紧逃出城去,逃离昆州城。这又是他们这支各寨联军的一大问题了,若是战事顺利,这支队伍自然能做到人人奋勇,个个无畏。可现在,战事不利,所有人想到的就只有保存自身,活命要紧了。 无数人争先恐后地掉头往外跑去,都已经顾不上背后还有敌人,敌人还可以衔尾追杀了。这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溃败,甚至连与敌人正面交锋都没有尝试一下,这支以夺下昆州,光复本族荣耀为己任的队伍就已经彻底溃败,再无半点斗志。 即便还有其他心思的,想的也只有一个念头,这分明就是一个陷阱,什么昆州守备空虚,什么调虎离山,只等他们轻易破城,原来这一切都是那些卑鄙狡猾的汉人给自家设下的陷阱圈套。 罗天教、浑天军,那都是汉人为主的家伙,本就与自家不是一心,他们说的一切都是假的,自己就不该信他们的鬼话! 除了深深的怨恨与后悔,其他的就只恨爹娘没给自己多生两条腿,能尽快从这危险的境地里跑出去了。因为他们已经听到了身后城门再度隆隆开启的声音,也听到了一阵杀声从后方滚滚而来,这是守军终于展开了追击。 跑!尽全力跑,拉开与敌人的距离,只要跑出城,钻入山林,就能保住性命!正是在如此心理的鼓舞下,他们才能不计一切地直往前冲,很快就冲出了城门,冲出了昆州,冲过了那狭窄的吊桥,冲到了外间开阔的平原地带。 可还没等他们稍松一口气呢,呜呜的号角却从前方的黑暗里响起,然后更多的火把已从左右前三个方向迅速亮起,更多的兵马呐喊着,迅速包抄压上。 他们的身后,居然早有官军伏兵,只是一直以来这些兵马都在做着隐忍藏匿,直到他们这时溃逃出城,几乎不成阵列,个个只想逃命,这些伏兵才突然杀出。没有半点留手,这些兵马直冲而来,到了一箭之地外,先就是一轮弓箭攒射,在又射翻大批蛮人战士,射得他们的队伍越发混乱后,三方才排着最齐整的队列,然后一面面铁墙般围拢挤压过来,断绝了蛮人的一切退路。 而他们的身后,城中守军也已呐喊着追杀过来,同样是箭矢开道,不同的是他们攻击的是蛮人后背,杀伤力看着更大。 这一瞬间,这支数千人的蛮人联军已彻底陷入到了四面合围之中,周围少说也有三万定西军进逼围拢,包围圈随着队伍的杀上不断缩小,最后形成围歼之势。 到了这一步,这些蛮人反倒不再感到恐慌了,他们骨子里好战的血性也被如此绝境彻底激发,于是,有人开始嚎叫:“杀,让这些狡猾的汉人知道我们的厉害!杀上去!冲出去!杀啊!” 所有人都跟野兽似的咆哮着,挑中了自己认为最好的方向,如一只只红了眼的公牛般奔驰冲杀。 但两军作战,比拼的从来不是谁更豪横,谁更放得开。面对蛮人的全力冲击,四面合围的定西军反倒停下了前进的脚步,采取了最稳妥的守势。弓箭,再次发挥出了它强大的杀伤力,当蛮人真个冲到他们战阵跟前时,路上已经倒下了太多族人,他们的每一步都是用血换来的。 可即便真冲到了军队面前,他们的威胁又能有几分?整齐的阵势,根本不给他们任何轻易近身的机会,反倒是不断攒刺出来的枪矛大阵,瞬间就能把这些莽撞扑来的蛮人扎翻倒地,然后刀手迅速上前,收割性命。 论战术,论兵器,论兵力……这些两军交锋可以决定胜负的关键点,蛮人没有一点是占优的,他们的激情冲击所换来的,也只是更多更快的死亡而已。 飞蛾扑火,不过如此! 当最英勇的那批蛮人战士全部倒在定西军的围杀之下后,剩下的两千许残余蛮人,已经完全失去了斗志。 随着天光大亮,旭日初升,这一场只持续了短短两个时辰的战斗也来到了尾声。 八千蛮人联军,五千当场战死,一千受伤被俘,还有两千则是直接缴械。或许因为夜色的影响有少数逃脱者,但整场战斗下来,却是前所未有的顺利,定西军的损伤微乎其微,这还包括了一开始作为弃子诱饵的城头守军…… 第363章 将计就计 天亮了,昆州北门的战斗也告终结。 叫人恐慌的厮杀声已然停息,也没有大批兵马沿着街道冲杀而来的动静。当城中百姓们察觉到这一点时,心中那一块块石头终于安然落地,不过他们心里终究还怀着忐忑,身在家里的他们可无法确知外部情况啊。 好在不一会儿,咣咣的锣声再起,之前警告百姓不得出门的声音再度从各家门前响起:“诸位乡亲不必惊慌,攻我昆州的叛逆蛮子已被我定西军彻底击溃,昆州已彻底安全……” 这几句大声的宣讲如一颗颗定心丸落入众人心中,这回是真个完全放心了。是啊,这儿可是昆州城,有定西侯率定西军镇守的滇南第一城,又岂是区区叛军蛮子能威胁到的? 这一刻的全城百姓都对定西军产生了极强的信任感,就好像之前的慌乱不是来自于他们一般。甚至有许多人都开始准备食物茶水,只等戒严一开,大家便出门犒劳守城有功的将士们了。 这时间,虽然城中百姓还是各自留在家中,但所有人的心情却是一样的,大家都在欢庆着这场大战胜利。唯一的例外,或许就要数莫离等人了,不安的等待,等到的却是这么一个结果,这等期待落空的感觉,对所有人的打击都是相当之重。 不过在感到失望之余,许多心里还是有所庆幸的,从结果看来,昆州城是果然早有准备,那就说明之前的警告也是真实的了,若他们当时不顾一切地杀出去,只怕要比攻击北门的蛮子死得更早更惨了。 所以仔细想来,他们的计划固然落空,但损失却降到了最低。而这一切,还得归功于处变不惊,强行按住他们的军师了。当这些浑天军残余有些佩服地看向莫离时,却发现他们的军师此刻却是一脸的怔忡,完全是失魂落魄的模样。 “军师……”有人察觉不对,赶紧唤了一声,这才让莫离迅速回神,摆了下手:“我没事,你们都安心留在此处,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危险。我……我先稍作歇息。”说着,脚步踉跄地朝外而去,出门转到了自己的住处。 直到进屋,关门,他的脸色才唰的一下变得惨白,身子更是阵阵颤抖,伴随而来的,便是撕心裂肺的咳嗽。这阵咳嗽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直咳得他最后整个人都瘫在了床榻上,嘴角更有丝丝鲜血淌下。 但莫离这时完全顾不上了,脑子里只不住地盘旋着一个问题——自己败了,败得极惨。 这次抢夺昆州,杀死萧鼎的全盘计划都是他一手布置。为了这最后的成功,他蛰伏十年,苦心设局,可以说方方面面都已经被他算到了,从黔州到滇南,从汉人到蛮人,所有人的反应都该在他的意料中才是。 事实上,之前一段日子所发生的一切也都印证了这一想法,黔州已在控制,滇南也已陷入到了大乱的边缘,只要昆州一战可下,那就大功告成! 可结果,却在这最后一步上,一切计划尽数落空! 不但昆州没能拿下,萧鼎好端端还在,反而还把自己方面的诸多实力都给暴露在了官府眼前。如此一来,他都可以想象接下来他们会遭遇多么可怕的反击了,而在一切的一切,都在于自己低估了对手,居然让人早一步看穿了自己的布置,从而将这一张“天网”一把撕碎,反过头来把那些可为自家助力的蛮人全部给陷了进去。 “我不能丧气,我必须尽快想法离开这儿,我必须振作起来……”倒在床上的莫离口中念念有词,不断给自己打着气。他想到了十年前的那场更为彻底的失败,那时自己都没有被可怕的绝望所打倒,今日就更不能倒下了! 可心里虽然是这么想的,但同时莫离也明白,这两次失败到底是有不同的。那时浑天军的败亡其实错不在自己,是天王他一意孤行,非要冒险强攻安宁所致,自己苦劝之下都没劝住。但这一回呢,一切都是由他主导,结果却还是败了,这打击岂是前次能比的? 而莫离心里更纠结的一点是,到底哪里出了错,自己的计划如此环环相扣,到底是哪里出了疏漏,才让他们察觉到问题,从而做出针对性的布置?还有,明明这城里的兵马都被派出去搜寻孙璧下落了,怎就还会有这么多兵马守住北门,甚至能一举歼灭数千蛮人? 对于这个疑问,莫离此刻是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的。但是对此番战局的主导者来说,这却是个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随着战事终结,各方军报汇聚到来,萧鼎的脸上总算是能看到几许笑容了:“好,各位将军,还有我定西军的将士们这回都辛苦了,这次大破蛮子叛逆,大家都立有大功,本侯到时自会论功行赏!” 这话传到周围众将耳中,让他们更感欢喜振奋,纷纷抱拳应道:“末将等不敢居功,皆是侯爷指挥有方,才让我们从头到尾都占据着绝对优势。” “呵呵,这些奉承的话你们就不必多说了,真要论功劳,本侯可不敢独占,首功自然是要属于李大人的!”萧鼎说着,看向了一旁颇显低调的李凌。要不是他强行拉着,恐怕对方都不会留在这儿了。 被这许多人如此盯着,倒叫李凌有些不好意思了,忙连连摆手:“侯爷言重,我也就是耍耍嘴皮子罢了,可不敢称什么功劳。” “哈哈,温衷你这可太过谦了,要是连你这样的功劳都被叫作耍嘴皮子,那让各军中参赞谋士如何自处,还哪有所谓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一说呢?”萧鼎说着走上前来,用力拍着李凌的肩膀,几乎把他拍了一个趔趄。 “下官……” “本侯这话可是没有半点夸张啊,要不是你及时察觉情况有异,特来见我劝我,只怕这回我昆州城真就危险了。毕竟那时,城中已没多少兵马守御,而那些蛮子来了多少大家也是有目共睹的,真要那样,昆州再城高池深,怕也守不住啊。”在打断了李凌的自谦话语后,萧鼎又动容道。 这下李凌倒是真不好太过否认自己的功劳了,因为事实确实如此。 两日前,当他一觉醒来,清醒之下,终于想明白了之前心里存在的疙瘩到底是什么。那就是这一切看着是那么的眼熟,好像什么地方曾经上演过。 再仔细回忆后,他才猛然惊觉,虽然各种变故细节结果什么的都不同,但趋势却和当日黔州勋阳的那一连串最后陷落前的变故有着极其相近的地方。 同样是那些叫人猝不及防的乱子一环接着一环的出现,叫人只能被动应付,从而累积问题,直到最后,最致命的一击到来,然后让整个城池为之陷落。 今日的昆州,就是昨日的勋阳! 当看明白这一点后,一个可怕的推测便呼之欲出了。李凌不敢有丝毫怠慢,当即就跑去见了萧鼎,并把自己的猜测和担忧和盘托出。其中心意思就一句话,无论刺杀还是掳劫,其实都不是那些贼人的最终目的,他们真正想要的,还是整座昆州的控制权! 当这个大胆的推测送到萧鼎面前时,他也有些愣怔,毕竟这么做来的风险可太大了,对方怎么就敢行此险招? 而李凌的回答则很干脆:“因为引导这一切的应该就是人称‘天网’的莫离了!这是一个有足够谋略和耐心,为他的目标编织出一张弥天大网的可怕人物!当初在黔州,他就把整个龙家都装进了自己的网中,而今日,昆州便是他眼中的猎物,侯爷和所有定西军将士就是他要一网打尽的目标!” 想到勋阳的那变变乱,以及随后引发的黔州大乱,萧鼎很快就接受了这一推想,然后放到他面前的,就是如何破网。 其实真要破掉对方的算计很简单,只需要留足够多的兵马守城即可。再多的谋略算计,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不存在任何胜算。 但是,无论萧鼎还是李凌,显然都无法接受这样被动的应付,这样治标不治本,纵然能让他们知难而退,可毕竟只是这一回,他日,那些家伙还会卷土重来。 所以接下来他们要做的,就是将计就计,让他们以为城中已无多少守备力量,从而使这些叛军的实力全部浮出水面! 而要做到这一点显然不容易,因为以莫离的心计,自然是会一直关注兵马调动的,甚至城门,或是军营里都可能存在着他们的眼线。 就在这个问题一时难以解决的当口,又是李凌,给出了自己的策略:“侯爷可知道当初董卓入洛阳时是如何震慑全城的吗?” 萧鼎也算熟读史书兵法了,当即就回答道:“用的是疑兵之计,白日让西凉军入城,晚上再悄悄出去,然后次日再进,如此便营造出了他麾下兵马源源不断入城的假象。” “我们可以反过来用!”李凌笑着说道,一语便点醒了对方。 第364章 身在何处 之前两日,表面上看,萧鼎确实把大量定西军往城外派遣,摆出一副不惜一切都要把孙璧给找出来的架势,这让每一个关注此事的人都能清晰地感受到昆州城的守备力量在不断削弱,再削弱。 可事实上呢?当白天过去,夜晚降临时,却会有相当的兵马回到昆州,然后藏身军营。也就是说,这几日里昆州的守备力量并没有什么变化,大张旗鼓出城的兵马到了夜晚就回来了。只是因为军营守卫严密,城中又有戒严,却把所有人都给瞒过了。 这就与当初董卓控制洛阳局势时的计策极其相似了,只是董卓兵少却示人以众,而萧鼎却是兵多示人以寡,从而引得藏于暗处的家伙孤注一掷,不管不顾地作乱攻城。 而事实证明,这一计是极其成功的,只此一战,不光把这些早成威胁的生蛮人一网打尽,重创外患,也同时解决了一部分内忧,拿下了那些想做里应外合之举的罗天教徒。 他们在顺利打开城门,进入瓮城想进一步将外间城门也彻底打开时,迎接他们的却是早已等候多时的数百伏兵。这些罗天教徒完全没防着有此一变,未做几下抵抗就被悉数杀死生擒。而城外的蛮人不知内情,所以一见城门开启就全力攻入,顿时就落入陷阱,一败涂地。 想着这种种安排及最后的结果,这些部下将领看向萧鼎和李凌的眼中就带上了敬畏来,到了这时候,大家自然已知道这一计却是来自李凌的献策,对这个从中原来的年轻文官是再不敢有丝毫小觑了。 庆祝吹捧的话说完,就该说一说正事了,当下就有人询问道:“侯爷,接下来咱们该如何行事?还有,那些俘虏又该如何处置?” 随着这两个问题一出,厅内气氛又由欢快变回到凝重,此战他们固然是取得了大胜,但问题却依然还未解决。来自外部的威胁是否缓解不说,至少孙璧可还没被找回来呢。另外,这一战固然胜得酣畅淋漓,但同时也后患无穷啊。 这一战可是杀了数千蛮人,还俘虏了两千多人,这些人该如何处置,那些寨子联合着闹将起来,又该如何应付? 要知道大越在灭掉大理国,夺得西南控制权后,百年来所奉行的就是怀柔羁縻之策,对当地各族蛮人的态度一向柔和,哪怕他们总会因为各种理由闹出乱子来,不听官府号令,还总是抢夺地方财物,让西南两省成为天下各地税赋最少的省份,朝廷也从来没有追究过责任。 如此百年的羁縻怀柔,早让这些蛮人变得越来越是骄狂自大,不把官府放在眼里,这才有了滇南的段高两姓能与定西侯分庭抗礼,才有了黔州龙王,一家一姓独霸一省,真正的土皇帝般的存在。 至于那些身处山林,不知王法为何物的生蛮们,就更无所忌惮了,劫杀来往商队旅人,因为一时愤怒强攻县城什么的,都是他们每年的保留曲目。而这,还是在官府没有太过招惹他们的情况下,这一回,定西军斩杀这许多生蛮战士,又俘虏了这么多人,这不是给他们把事情进一步闹大的借口吗? 想到这儿,不少将领都感到一阵头疼和为难,这是他们以往都没有碰到过的特殊场面啊,到底该如何应对? 此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萧鼎身上,就连李凌也在关注着他,等着他拿出一个妥当的对策来。 而萧鼎呢,这时却神色平静地喝着茶水,半晌后才突然点名道:“贺翔何在?” “末将在。”被点到名的将领虽然心中疑惑,却还是应声出列。 “我让你派人盯着城中各处,可有什么收获吗?” “回侯爷,城中百姓在这一夜里都没有什么异动,尤其是在我们的兵马赶往安抚后,更是无一人擅自出门的。倒是战后,知道我军大胜,才有百姓特意拿出食物酒水来,说是要犒劳退敌的将士们。” “他们真是有心了。”萧鼎虽然说着这样的话,但眉头却是轻轻一皱,显然对这样的结果有些不满意。只有少数几人知道他为何如此,其中就包括了李凌,因为这本就是他的建议。 就在向萧鼎献策守城破敌的同时,李凌还提出了一点关于孙璧被掳一事的看法:“侯爷,下官以为七皇子他很可能还在昆州城内。” 当时听到他这话时,萧鼎明显错愕了一下,随后才好奇道:“何以见得?” “侯爷请想,若那些贼人真是冲着对付你和夺下昆州而来,那七皇子在他们手里也就是一颗筹码而已,抓他的最终目的,应该就是让我们心乱出兵,削弱城中守备。而到那时,他们便可轻易拿下昆州,这城池就在他们的掌握中了。 “如此一来,保住七皇子最有利的地方就不是城外山林,而是城内了。而且,他们明知道我们会在随后派出大量兵马出城搜寻,又怎敢赌自己一定能藏好七皇子而不被我们查到呢?只有把人藏在城内,用所谓的灯下黑的手段,才能瞒天过海,让我们派出的人在外徒劳无功。” 萧鼎听完他的解释,先是一阵沉思,然后也深以为然地大点其头:“你所说的,确实在理。我还想到了一点,如此逆我们所想行事,更能将我定西军主力拖在城外,为他们夺下昆州创造更有利的条件。” 李凌笑着点头:“正是这个道理,所以下官这回有七八成的把握可以确信七皇子他还在昆州。” 萧鼎赞同点头,但随即又皱眉苦笑:“如此一来,问题依然存在,这城中有七八万户人家,数十万百姓,真要想找一个人还是如大海捞针,除非把整个城池搅得一团乱,真正来个大索全城,否则,怕是难有收获。” 李凌却已有了对策,当下就道:“或许未必需要如此麻烦,毕竟我们想要查到的不一定是七皇子的下落,而是那些贼人的藏身之所。” 那些贼人的藏身之所就可能是关押孙璧的位置,这一点判断萧鼎自然也是有的,所以他很快就双眼一亮:“你是说,直接趁此番之乱来寻找他们的藏匿之地?” “正是。我相信,到了那时,城中必然还有人会配合着叛逆在城中作乱,所以还请侯爷早做准备。只要能拿住他们,顺藤摸瓜,便有机会找到七皇子了。” 李凌的这一条建议很是合理,立刻就被萧鼎采纳,然后成了今日布置中的一环,由手下将领贺翔带人维持城中秩序的同时,寻找那可能存在的贼人巢穴。 这也正是早前城中兵马能及时分抵各条街巷,控制全局的原因所在。本来他们的意图就是为了在那些贼人出手后迅速反制,可结果嘛,却叫人失望了。 “没有任何地方生出异动?”萧鼎皱眉道。 “正是,城中各街巷,我们都有派人盯着,虽然北门那边的战事持续了有一个多时辰,但城中各地却无人趁乱而动,所有地方都是安安静静的。” 萧鼎的目光又转向了李凌,而他此刻也是一脸的茫然。这下真有些出乎他意料了,这些贼人竟如此沉得住气吗?就因为外头有兵马维持秩序,他们就不敢冒险在城内做出配合了?还是说他们也防着可能的失败,为了自身安全,所以就来了个以静制动? 又或者,真是自己想多了,其实并没有这一方人马,孙璧也并不在城中? 一时间李凌也好,萧鼎也罢,都拿不出个准主意来,只能先把此事放到一边,因为对后者来说,收拾眼下的局势才是最重要的。 …… 与此同时,在那一间密闭的屋子里,孙璧正在不断地扭动着身体,挣扎着想从绳索的捆绑中挣脱出来。 就在不久前,半睡半醒的他已经听到了阵阵杀声隐隐从远处传来,他以为这是自己姨父已经知道了自己下落,所以派人前来营救了。 可结果,那杀声在持续了一段后,却又迅速平息,再然后,就听不到任何动静了。 这让孙璧越发的心急,难道是定西军作战失利了?这怎么可能,滇南境内,怎可能有人能如此轻易就把定西军给击败? 在震惊后,他又迅速定神,又想到了另一个可能——谁说自己所在的地方就一定是那些贼人的地盘了?或许,自己压根就没有离开过昆州,所以刚才的杀声是有什么叛贼在攻打昆州,然后被定西军给轻易击溃了! 对,就是这样! 自己一定还在昆州,所以,想要获救并不是只祈祷姨父他带兵前来,而是该自己也出把力。 正是怀着这样的信念,孙璧开始挣扎。身上的绳索捆得极其结实,他自然是无法挣脱的,但身子却随着这番扭动而不断改变着方向,终于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头已顶在了一处墙壁上。 没有太多的考虑,孙璧撑起了身子,拿肩膀狠狠撞在了结实的墙壁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第365章 以杀定乱(上) “砰!砰!砰!……” 孙璧用肩膀,用额头,不断撞击着身前的墙壁,虽然这样的举动会让他感到阵阵疼痛,但他依然咬牙继续,一下又一下,未有停歇。 孙璧当然不是异想天开到认为这样的撞击可以把这堵厚厚的墙壁给撞破,他这么做,只为那点撞击后发出的动静。既然判断了自己还在昆州城内,那发出噪音,吸引这屋子附近其他人的注意就是很明智的一个自救之法了。 虽然这样的希望依旧渺茫,但总比什么都不干要好。而且,只要有一下响动能被人所知,引起某人的好奇,那脱身的机会就来了。 孙璧他虽然是皇子出身,但从不算养尊处优,他绝对的耐心和毅力来做到这一切…… “砰!”当又一下撞击声响起的同时,房门也被人突然打开,一人已快步进来,也让孙璧的动作为之一停。不过来的并不是他所希望的救兵,因为那声音很是耳熟,正是当日劝说他与罗天教合作的家伙,而今日他的语气要比之前森冷许多,显然带着深深的恼怒。 “七皇子,你就别再妄图能用这等拙劣的手段来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了,没用的。这周围都我们教中兄弟,不会有其他人再听到你闹出的响动的!你要有这工夫,还是考虑一下与我们合作吧,这还现实一些。” 一边说着,他已伸手将孙璧重新拖回到了一旁,随后又一根绳索绑了上来,把他直接缠绕到了屋中某根柱子上,让他连最后的一点自由都失去了。 而在任其做完这一切后,孙璧才呜呜连声,显然是在通知对方自己有什么话要说。这位倒也不错,当即又取下他口中布团:“你是想说改变主意,愿意与我们合作了吗?” “我还在昆州城内吧?”结果孙璧一张口说出的却是这么一句。 对方陡然一愣,但他的心思却已被孙璧捕捉到了:“果然就是如此,你们还真够胆大的,还是没办法把我安然送出去?我劝你还是把我放了,不然我姨父他们一定会找到这儿……” “闭嘴!”一声怒喝打断了孙璧后边的话语,然后重重一脚正中他胸口,彻底打散了后面的话,“即便真被你猜到了又如何?你还不是在我们的掌握里?要是那萧鼎真派人到来,找到的也只会是你的尸体!”说完,那布团又一次被塞进他嘴里,让吃痛下的呼吸都为之一窒。 随即,那声音又凑到了孙璧耳边,阴恻恻道:“不妨告诉你一句,我们的耐心已经快要消磨光了,最多只等两日,你要是再不肯配合,说出团龙佩下落,那只能让你永远带着这个秘密去和阎王爷说了。” 放下这一句威胁后,这位才起身离开,很快房门又吱嘎一声关拢,除了自己短促的呼吸,孙璧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不过他脸上的痛苦反倒渐渐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镇定。既然还在昆州城内,那自己获救的可能就要大得多了,他相信以姨父他们的能力一定可以在那之前找到自己,或许下一刻,他们就会出现了。 …… 不过事实显然是要让孙璧失望了,因为直到此刻,对于救他,萧鼎等人依然是一筹莫展,就是李凌,这时也感到束手无策。 这么大一座城池,光民居就有数万,再加上那些或在用,或废弃的仓库,还有山上的洞穴……实在有太多可以藏人的地方了,就算真发动定西军来个大索全城,都不是一两天内能查明白的。 而萧鼎也确实有顾虑,这一来,很可能导致全城大乱,而且真到了那一步,那些家伙又岂会束手待毙,说不定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直接就杀掉孙璧一了百了了! 这许多的顾虑摆在一起,让萧鼎根本无法下令,只能想着再寻他法。而如此一来,他心中的怒火也在不断累积着,随着部下再度询问该如何处置那些俘虏时,他的眼中已露出了骇人的杀意来。 “侯爷……”感受着他前所未有的强大杀气,众部将都慌了一下,纷纷抬目之后又垂眼,不敢与之对视。 “本侯已经有了决定,这些蛮子强攻我昆州城,分明就是谋逆造反,实在罪不容诛。若连这等大罪都不作严惩,只会让滇南各地所有人等都不把国法纲纪放在眼中! “这么多年来,朝廷也好,本侯也好,都对他们太过宽容了些。宽容和忍让,已经让那些家伙骄狂到以为朝廷只会容忍他们的错误,哪怕做再大的错事,也不会受到应有的惩治! “现在,本侯要告诉所有人,包容不等于纵容,既然他们犯下十恶不赦的大罪,就要有付出代价的觉悟。传我之命,此番俘虏蛮子不必审问,就定在明日午时,集体拉到城外,明正典刑,枭首示众!” “明正典刑,枭首示众”当这八字被他毫不犹豫地道出时,在场众将的神色却全都大变。虽然他们已经明显感受到了来自定西侯的杀意,但也只想着他会下令杀几个首脑人物,是为杀一儆百。却不料,这回侯爷要的竟是所有俘虏的性命,这可实在太过出人意料,太骇人听闻了。 “侯爷……”众将领身子一震后,便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被萧鼎用目光给制止了:“怎么,本侯还没把话说明白吗?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在定西侯强大的气场压迫下,这些部下最终没能把劝说的话语说出来。他们看得出来,这回他是真下了杀心了,这些俘虏必死。说实在的,就是他们,也巴不得杀光了这些胆敢攻打昆州的蛮子,要知道他们的家人也在城内,要是真被蛮人得逞破城,他们家人的下场也必然极其凄惨啊。 只是大家一时间里都没能转过弯来,因为大家都已经习惯了定西侯在应对蛮人事务时的妥协和包容。以往,哪怕是有蛮人触犯王法,官府多半也是从轻发落,即便他们杀了人,多半也是不用抵命的。 因为蛮人的身份就是他们最强有力的护身符,为了确保滇南的安定,哪怕官府知道他犯下重罪,也只能手下留情。久而久之,在所有人心里就认定了一个道理,蛮人犯法是和汉人不同的,他们会被惩罚,但只是轻惩而非重罚,至于杀了他们,就更是从所未见了。 不过这一成见,想必会在今日后彻底扭转,这一场杀戮,必然会透给所有人一个信号,蛮人再不可能为所欲为,再敢犯事,就得掂量一下自己承不承受得起了! 在惊讶之余,众人又有一种扬眉吐气的痛快感来。顿时间,再没有人出言劝阻,而是纷纷抱拳应命:“卑职遵命!” “很好,把本侯的这一决定传达下去,不光我昆州,附近城池也以快马传送,我要让滇南境内所有人,无论汉蛮,都知此事,都知王法不可轻犯,城池更不是他们这些蛮子能随意触碰的!”说着话间,萧鼎已唰地起身,重重一掌拍在帅案之上,让自己这番话语的气势来到了最盛处。 下方将士全都一个激灵,精神为之一振,再度齐齐叉手喝道:“谨遵侯爷钧令!”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用萧鼎这个侯爷再多操心了,自有下面的官员人等把这一命令落实下去。有人忙着将相关文书填写完毕,然后盖上侯府大印后,留为存档和证明,只等到时将之与其他一些公文一并送往京城。 像这样的死刑判决,若是放在中原当然没这么简单,必须先把判决文书送达上司衙门,最后转到朝廷,由刑部、大理寺等法司衙门审验之后,才会被准许执行。 但是滇南这边却没有这许多的繁文缛节了,一切事务都由定西侯说了算,只要到时知会朝廷便可。毕竟这儿说到底也算是边陲,跟北疆差不多,岂有事事转报朝廷定夺的道理? 而这一道杀气腾腾的钧令在被人张贴到城中各处,宣讲于每一个百姓所知后,便又迅速引得满城风雨。 城中百姓,无论汉蛮,在知道官府竟要如此大开杀戒后,都是大感震惊,有人认为这么做实在太惨无人道,有人为人这些蛮子就是咎由自取,当然,更多人则认为这不过是官府在虚张声势罢了。 这么多年下来,官府就没杀过几个蛮人,现在一气就要杀两千多俘虏,这事怎么听都不靠谱啊。有人甚至觉着这可能是侯爷的一条引蛇出洞的策略而已,想借此把那些蛮子还在城里的同党余孽都给挖出来。 各种看法都能拿出各自的依据来,就是官府内的人,都怀着各自不同的想法。 不过这样的想法随着时间推移,随着那些本来被看押在军营内的蛮人俘虏被尽数押出城,随着百姓们闻讯赶到城外,看到那些蛮人俘虏果然被一一捆绑了双手,按跪在刑场之上时,才彻底的烟消云散。 原来,这回侯爷是来真的,他真就一改往日的怀柔作风,要用强硬的杀戮来应对眼下的滇南乱象了! 第366章 以杀定乱(下) 时已正午,日正当空。 本该是昆州一日里最热闹的时候,此刻城中大街小巷却显得冷冷清清,即便有人,也正匆匆朝着西门那边赶去,而在西门内外一带,此刻早已人满为患,数以万计的百姓军将几乎齐聚于此。 无论是留在城门内的,靠着关系上到城头的,亦或是早一步跑出城去的,这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了城外那一片被数千定西军精锐隔出来的宽阔空地上,在那儿赫然押跪了密密麻麻数以千计的人犯,而他们,正是今日即将受斩刑的生蛮叛贼了。 这真是前所未见的行刑场面了,别说滇南,就是放到整个天下,大越立国百年以来,都未有过如此大批量的处斩犯人的行为。而现在,即将被一刀斩杀的还是蛮人,这轰动自然更大。大到满城人等都抛开了手头一切事务,只为赶来一看究竟,最近距离地一看这事会如何收场。 前日榜文张贴出来,并被官府中人不断宣讲后,城中许多百姓对此还是将信将疑的。虽然无论是汉人还是蛮人对这些叛贼都没有半点好感——因为他们确实威胁到了满城百姓的存亡,这要那晚真让叛军攻进了城,只怕满城人等,无论汉蛮都要遭逢大难,家破人亡那是必然的事情,叛军可不会因为与人同族就手下留情啊。 但是,绝大多数人依然不敢相信官府,或者说定西侯真就敢如此大开杀戒,把俘虏的数千叛军全部一杀了之。要知道这百年来,朝廷对西南一向奉行的就是羁縻怀柔,就是杀一两个蛮人都要作一番考虑讨论,更别提这么多生蛮了。他们就不怕如此一来引发更大的风暴吗? 大家都以为一切都可能存在转机,直到今日上午,所有人都瞧见了这些俘虏被强行押出城门,然后在城外早已安排好的刑场上一一排好了队伍,只等时间一到,便要开刀问斩。 直到这时,他们才觉察出这回官府是要来真的了,这让他们感到惊讶和好奇之余,也是一阵心惊,几乎所有人都带着满腔的疑惑跑来一看究竟。 于是在这片特殊而宽广的刑场之上,就显得尤其热闹,所有人都还在作着议论,猜测着此事还有没有变化发生。直到作为监斩官的定西侯带人大步而来,直到数以百计的刽子手一一到位。 说是刽子手,其实他们中只有三个是真正的职业人士,其他人都是从军中挑选出来胆大手稳的将士而已。因为天下间没有哪个州府能在短短几日内聚齐上百刽子手,就是整个西南,刽子手也就这么个数了。 不过这些临时的刽子手气势倒是十足,皆都怀抱大刀,端然立在一个个气息奄奄,瑟瑟发抖的俘虏身后,只等着上方签落,便可执行那最后一刀。 而他们跟前的犯人看着也早没有了之前的凶残,这不光是因为在被抓后他们全都被断水米,连站直走路的气力都没有,更在于心头的恐惧。 凶悍如这些不知王法为何物的生蛮,在面对死亡时,依旧和寻常人没有两样,那对死的畏惧,已经完全显露在了他们的表情上。有人涕泪交流,正用微弱的语调向身后的刽子手,向身旁的守卫求着饶,也有人瘫软在地,早已魂飞天外,还有人更是不堪,都还没到时候呢,却已屎尿齐流,吓得失了禁了。 于是,周围百姓都没能瞧见那种慷慨赴死,大喊着“十八年后老子还是一条好汉”之类口号的壮士,有的只是一群再普通不过的怕死者。 这一认识,让百姓,让军将们都对平日里心存恐惧的蛮人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原来这些家伙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可怕,那么强硬啊。 时间正在一点点往后挪,插在地上的竹竿倒影即将彻底与根部合拢,午时三刻将至,这让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大家都把目光落到了端然坐在长案后头的定西侯身上,看他最后的决断。 “侯爷,还再请三思啊。”终于,在时间即将到来时,还是有手下多嘴劝了一声,“这些人一旦杀了,就再难回头了。” “我意已决,不必多言。”萧鼎的脸上古井无波,目光却从四周迅速扫过,“叫所有军将都做好准备,若有人敢冲撞刑场,阻碍行刑的,格杀勿论。”他现在最担心的,还是那些依旧藏于城内的浑天军,罗天教的贼匪会闹出乱子来。 “侯爷放心,我们已经做好一切准备,他们敢来,就别再想走。”有部下立刻表态道。 定西侯满意点头,目光又扫了眼边上不远处的李凌,猜测着这位从京城而来的年轻官员会如何看待自己的这一决定。 李凌感受到了来自萧鼎的目光,便也回看过来,冲他颔首示意。 说实在的,这样的场面他是连做梦都想不到啊,居然就一气要杀几千人,这要放后世,那绝对是极其残忍,极不人道的做法了。后世政-府就是要定一个罪犯死刑,都要斟酌良久,然后还有那些圣母婊跳出来说三道四呢,这一气杀几千人,还不得被视作杀人狂魔,当成跟希特勒一样的存在啊。 但理性想想,李凌又表示可以接受这样的决定,因为时代不同,更因为眼下的局势需要。现在毕竟不是几百年后,生死的威慑力终究高于一切。而滇南的乱象也已经到了即将失控的边缘,只有用此等雷霆手段,以最强硬的杀戮方式,才能压住各地蠢蠢欲动的蛮人了。 杀死这些人,是为了让更多人活着,是为了滇南大局的稳定! 李凌能够明白萧鼎的苦心,但同时也明白,若换了是自己,怕是没有这等气魄的。因为杀人固然痛快,也能解决许多问题,但同时也必然会引出更多的麻烦,无论是内部还是外部…… 当李凌心里还在为萧鼎做着种种考量时,伴随着砰的一声响,他已开口:“时辰已到,准备行刑!” 他虽然运足了丹田之气来放声大喝,但在这个空旷的环境里,声音到底传不到每个人耳中。可就在这一刻,现场突然就陷入了绝对的安静,只有风声还在呼呼作响,周围数以十万计的军民,居然同时收声,别说聊天闲谈了,就连呼吸都似乎骤停了一下。 然后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萧鼎的手上,看到他从前方的签筒内取过一根写了“斩”字的火签,看着他拿起笔来,蘸上如鲜血般殷红的朱砂,再在“斩”字上用力一圈,一勾,手一抛间,火签已飞将出去:“众贼叛逆,罪在不赦,给我斩!” 干脆利落,没有半点迟疑的,就已勾决了他们的生死。 火签啪的一声落地,声音其实就连周围众官吏都没能听到,但就两三里外城内眺望的众人都只觉着耳边有轰的一声巨响传入。这一签真就如雷霆落下,震慑全城,因为这可关系到几千条人命啊! “斩!”那些早已准备妥当的刽子手们也齐齐呐喊了一声,似是在为自己壮行色。然后再无耽搁,迅然一脚踢出,把身前按着跪倒的犯人彻底踢倒,看准其脖颈位置,双手高举鬼头刀,悍然落下。 “噗哧——”上百把钢刀几乎同时而落,只半声惨叫,那一颗颗头颅已齐刷刷落地,鲜血夺腔而出,无头的尸体登时滚倒一片。 这样的杀头,恐怖而又壮观,顿时把所有人都给看得愣在那儿,片刻后,才有人反应过来,惊呼着掩目掉头,实有些受不了如此冲击啊。 之前还有人在想着可有什么变化,比如有人大喊着“刀下留人”跑来呢,结果,却是什么意外都没有,就是最直接的处斩。 就在所有人心惊胆战,惊叫连连的时候,刑场上的杀头还在继续着。一批人倒下了,很快就又另一批人被推将上来,然后刀再落,头也落,人又倒……如此循环往复,每个刽子手都得杀上二十几人才能把这两千多的俘虏尽数处斩呢。 后边的俘虏早已下破了胆,这时有人在大声求饶,有人在奋力挣扎,做着最后到底努力求生。奈何,定西军将士们却是早已做好了一切准备,很快就把他们按伏于地,终究是难逃一刀。 这一番处斩杀戮,直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溪,那从无头尸体的脖腔内淌出的鲜血真就汇聚成了一条小小的溪流,朝着后方护城河而去,很快就把护城河都给染红了。看到这一幕的城中百姓,更是大呼小叫一片,心中也对国法王法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而在此时,萧鼎再度开口:“这些叛逆罪当死,所以本侯杀之。但本侯要告诉大家的是,杀他们不是目的,让我滇南百姓知道这天下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才是官府如此做来的目的! “我滇南,虽处边陲,却也是朝廷管辖之地,你等无论汉蛮,皆是我大越子民。虽有族群之别,却是一样的子民,有着一样的权利,却也必须遵守一样的王法。本侯今日就在此,以这些人的鲜血起誓,从今而后,滇南百姓再无族群之分,人人皆同,但有违法者,皆以罪受罚!” 这番话虽然同样不响,但以眼前的杀戮为背景却是威慑力十足,即便再桀骜的蛮人,都感受到了深深恐惧与压力。 而就在这时,直通向西的官道之上,股股烟尘从远处而来,当大家察觉到这是有人狂奔而来时,头前几骑已冲到刑场边缘了…… 第367章 西南财神 这一刻,城里城外,无数看到此一幕烟尘的百姓心里都为之一紧,难道真有人胆大到敢直冲昆州营救战俘?虽然来迟一步,可真要做些什么,大家伙可就危险了……许多人如此想着,都有些要逃跑了。 可不对啊,法场这边的守卫可不光只这一圈,其实定西军已把十多里外都给封锁起来,即便真有哪个寨子的蛮人收到消息想来营救,也做不到如此无声无息,到了近前才被发现吧? 就在所有人心里打着鼓,混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时,那当先的几骑人马已冲到跟前,最头前一人更是边跑边吼:“侯爷还请刀下留人啊!”这到了刑场前那一条禁止入内的线上,他们也是赶紧提缰勒马,然后一头滚下马来,脚步踉跄地再往前。显然这一路奔驰已耗尽了他们几乎所有体力,现在身子都要走不稳了。 有兵卒即刻上前,倒没有阻拦,而是将那名风尘仆仆的男子搀扶了一把:“白寨主,你怎么来了?” 白寨主却压根没看他们一眼,目光已越过不少人,落到了刑场之内,只见刀光闪处,又是一批战俘人头落地,而这时还能存活的蛮人已只剩下区区四五百人,一个个都已破胆,连求饶的举动都做不出来了。 “侯爷……不要哇……”这位再奋力向前,几乎扑倒在地,口中撕心裂肺喊着,神情更是急到了极点。 “让他进来说话。”本还想要作妨碍的兵将听到里头萧鼎的命令后,赶紧就势扶着他穿过人群,直往里走。而说出这话的萧鼎面色依旧平静,面前的杀戮也还在继续着,刀起人头落,又有不少蛮人死在血泊之中。 看着如此惊心的一幕,白寨主的身子颤抖得越发厉害了,他此时看着定西侯,只觉着这人怎么如此陌生,和自己熟悉的萧鼎完全是判若两人啊。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萧鼎转头看向来人,随意地询问了一句。 “侯爷你糊涂啊,再怎么愤怒,也不该,不该如此大开杀戒,这是要把整个西南的蛮人都化为敌人吗?”情急之下,白寨主都顾不上什么身份尊卑了,当即就大声呵斥道。 这话让周围那些将士脸色齐齐一黑,有人都要跟着出声驳斥了,却见萧鼎手一按,制止了他们,然后笑了下道:“这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段高等蛮人各寨头人的意思?” “当……当然是大家的意思,他们在收到消息后,也极为焦急,只因我马快,才让我先行一步前来阻止。侯爷,这……”他想再行劝说,可在转头一看后,好嘛,这番对话间,那边又有一批蛮人被杀,人家压根就没有停手的意思啊。 这让他既惊且怒:“侯爷,怎能如此?他们纵然有错,可也不能如此赶尽杀绝啊……” “是否该赶尽杀绝,不是你们来定的,而是由王法来定!”萧鼎突然一句打断了他继续的纠缠,然后把手一挥,“有什么话,等回城再说不迟!今日这些犯人,本侯是杀定了!” 面对如此强硬的定西侯,白寨主再度一愣,后面劝阻的话终究说不出来了。是啊,人都已经快杀得差不多了,现在停下,留下这两三百人真还有意义吗? 其实这些人的生死,他压根就不放在心上,他真正在意的,是这些人被官府如此处死所将引发的各族蛮人的愤怒态度,以及随之而来的滇南大乱啊。可在瞧着萧鼎那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后,他终究把这些话忍住了,只能是木然地看着最后那些俘虏一一人头落地。 这一回,昆州百姓算是大开眼界了,见识过如此规模处决人犯的普通民众,只怕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忘记这血淋淋的可怕场面,并会由他们一次次地告诉他们的子孙,再由他们的子孙再传给下一代。 当然,有人会思考这一切可能带来的影响,会想着接下来各族蛮人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但这些却不是他们能说了算了。真正做主的,只能是定西侯,以及那些手握一定势力的各方蛮人寨主了。 黄昏时,尸体和头颅还堆积在城外,已成一座触目惊心的京观,而定西侯等人,却已回到城内,回到了侯府之中。那白寨主自然也跟着回来,此刻正立于堂下,神色紧张地看着他,半晌后才开口:“侯爷,你这次真是太性急了,这回大开杀戒,可把所有人都给得罪死了呀。” 萧鼎面对他再一次的责备,倒是没再露出什么不快来,本来嘛,他就不是个听不进劝谏的刚愎自用之人,而且两人间关系又非一般,即便厅内还有几名下属,李凌也在,他也只是一笑:“先坐下来说,看你这样子,跑的那是相当辛苦吧。” “辛苦点也算不得什么,以往贩货比这辛苦的日子也有不少……可是,那些辛苦好歹有收获,可这一遭……”白寨主说着,又是一叹,但还是按萧鼎的意思,在下手处坐了下来。 “温衷啊,这位白显扬白寨主你这是第一次见,他在我滇南那可是有赫赫大名的,被人称作滇南财神。同时,他还是我妻舅,还是纤儿的舅舅,你可要和他多多亲近些才是啊。”萧鼎突然就冲李凌笑呵呵地做起了介绍了。 李凌听了便是一愣,想不到这位身份竟如此特殊,只是这长相实在看不出来啊,此刻仔细观察着,就个寻常的蛮人男子没太大区别,塌鼻子,小眼睛,都看不出几分地方大豪的气势来。 是的,地方大豪,在李凌看来,这位白显扬便是名副其实的地方大豪,因为在滇南,这位的名声都不在定西侯之下。他的大名当然不是在手握兵权,执掌无数人的生死,也不靠在朝中有什么高官贵职,而是靠的他手中的真金白银,以及可以左右整个西南局势的商路控制。 即便是才到滇南没两个月,李凌也已经从各种渠道听说过这位,及他名下的白家产业的大名了。只拿昆州这儿来说,有半数铺子货栈什么的就挂着白家旗号,多少百姓就是靠着给他打工才能养家活口,整个城市所以能如此发达,也和白家的努力脱不了干系。 而事实上,白家的影响可不止于昆州一地,滇南五府,都有着他白家的丰厚产业,黔州、川蜀,他的商队每日里都会进处各座州县。西南三省,至少有五成百姓是离不了他白家商贸的,所以那一句“西南财神”的说法,真就半点都不夸张了。 “原来是白老板,在下真是失敬了。”李凌当即起身,很是郑重地拱手作揖,就是对上定西侯时,都没有如此恭敬。 白显扬有些奇怪地看看李凌,又看看萧鼎,不知定西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怎么会特意跟自己介绍这么个年轻人。 萧鼎也略有些诧异,李凌如此客气也出乎了他的意料,不过他还是很快笑着道:“显扬,你可别看他年轻,这位李温衷,可是京城来的朝廷官员,这回我等能从容守住昆州,也是多亏了有他从旁献策协助啊。” 白显扬这才稍有动容,赶紧抱拳回礼:“原来是李大人,真是失礼了。”不过他心中的疑惑更深,朝廷官员怎么会对自己一个商人如此客气,这与他以往接触的官员可大不一样啊。 萧鼎则又跟了一句:“温衷,你不是说想着能让我滇南向朝廷交更多税赋吗,此事本侯怕是帮不上多少忙,但显扬却可能有办法,你们确实该多亲近亲近。” 李凌的几次出手相助,自然是让萧鼎深为感激的,此刻便想到了在这上头帮上一把。这一点李凌自然也能明白,赶紧又笑着道:“多谢侯爷引荐,下官也确实有不少东西想与白老板一谈呢。” “李大人如此看得起我这一介商贾,白显扬自然不敢不从,只不过眼下……”说着,他又看向萧鼎,眼中满是不安,“侯爷,这次的事情你真做错了,这要是真闹得滇南各地的蛮人对你,对朝廷生出怨怼来,只怕一场大乱都将不可避免。就是段高两姓,到时都未必能压住众寨啊。” 白显扬看着是如此的忧心忡忡,可萧鼎却只是淡然而笑:“显扬,你多虑了,事情远不像你想的那么可怕。事实上,要我来说,若再如以往般一直姑息包容下去,才会让我滇南的局势彻底一发不可收拾呢。” “啊……这话是怎么说的?”白显扬明显有些接受不了这等说法了,神色也变得越发凝重。 “怎么你不信?还是担心滇南真要一乱,就会影响你的买卖啊?” “侯爷说笑了,我白显扬虽然是个逐利的商人,但也明白什么才是最重要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与滇南大局比起来,我家这点生意又算得了什么。” “说得好,既然显扬你如此以大局为重,那就该知道这一回滇南,不,是整个西南都已到了存亡的关键时刻,不用非常手段,怕是已经难有成效了!”萧鼎说着,神色变得无比郑重,目光一点不让地与之对视。 第368章 意外的转机 看着有些迟疑的白显扬,萧鼎神色愈发严肃:“你可知道这一次我昆州遭受的算计和攻击可不止那些心怀反意的生蛮,更有为祸多年的罗天教,以及十年来一直都未曾消停过的浑天军余孽! “他们处心积虑,先是想要刺杀于我,之后又在我昆州城内搅风搅雨,再加上更早时候滇南各处相继爆发的动-乱,而这一切的目的就在于前几日的一场突袭。他们想要里应外合夺下昆州,还想置我这个定西侯,这个朝廷在西南的主事官于死地! “这已不再是像以往那样的小打小闹,而是确确实实的谋反。他们要的是让整个西南都陷入彻底的混乱,就跟眼下的黔州一样。黔州前车可鉴,本侯绝不能容忍再让他们逍遥在外,再不能让那些蛮子还有侥幸心理,想着即便真落到官府之手也能跟以往一般只是受些惩戒便可脱罪。 “这一回,本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决心,朝廷的决心!再有人妄图乱我滇南,那他就要付出最沉重的代价,无论他是什么人!” 最后一句,他说得斩钉截铁,不留一点转圜余地,顿时让厅内的气氛都为之一紧,而白显扬的神情也终于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心思转动后,终于叹息着,认清了眼前事实。 李凌直到这时才完全明白萧鼎的良苦用心,在感慨之余,也不觉心生敬佩。真不愧是世守西南的定西侯,对眼下局面的把握,确实要强过许多人。正如他自己所说,杀人也好,怀柔也好,那都不是目的,只是让西南稳定的手段而已。 当此危机临头的时刻,一向以宽容示人的定西侯果断就亮出了前所未有的强硬和杀心。这,不光是对那些叛逆者的压制,更是对其他人的警告,告诉以段高之流为主的西南土著,不要首鼠两端,不要妄图乱中取利,只要他们敢有异动,定西军是不惜用最暴烈的手段让他们吃尽苦头的! “我……我明白了。”白显扬苦笑一声,终于表示了理解。虽然他其实也算蛮人,但终究已与定西侯一方势力脱不了干系,早就站在朝廷这一边了,所以即便之前有想阻拦处决俘虏,更多也是站在官府这边考虑问题,是担心这场杀戮会引发更大的反弹啊。 萧鼎听到这话,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容来:“我就知道显扬你最识得大体了,眼下人也杀完了,有些事情还真需要你帮手呢。” “可是让我去和段高两家挑明此事缘由?”白显扬立刻明白对方用意,开口说道。 萧鼎点头,李凌也在转念间明白了其中道理。 那些蛮人俘虏已全数被杀,这其中必然牵涉到以段高两家为首的滇南蛮人各族,萧鼎是必然要给他们一个说法。这理由萧鼎刚刚已跟白显扬说明白了,但怎么和那边沟通却成了关键。 因为若是表现得过于强硬,会让段高等蛮人心生怨恨,这不是萧鼎愿意看到的,也不利于滇南的整体团结;可要是表现得软弱了,又会弱了自身气势,把眼下好不容易稳住的局面重新弄乱。所以让一个合适的代言人出面去与之交涉,既不堕了朝廷威望,又不引起对方敌意,就成了眼下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而自身是蛮人,同时又和萧鼎关系极深,还最希望滇南安定的大商人白显扬就成了最适合的人选了。他自然也明白自己应下了多么要紧的一件差事,此刻脸色也显得颇为严肃:“我会尽全力去和他们把话说明白的。侯爷,可有什么嘱托吗?” “让他们也务必小心,难保那些叛贼在我这儿难有收获后不会把主意打到他们身上。还有,接下来我希望咱们各方能竭诚合作,尽快平息滇南之乱,如此才能共同对外,帮着黔州也把乱局给平了。这些意思,你斟酌着去和他们谈,只要事成,朝廷那边,我会为他们请赏,无论是想要官职也好,钱粮也好,都能满足他们!” 显然,萧鼎也是极重视这一次的接触,更是许下了大把好处。白显扬听后更觉肩头担子一沉,这才郑重起身抱拳:“侯爷放心,这回我定不负所托。明日一早,我便回去!” “如此,拜托了。”萧鼎也当即起身,同样抱拳。而厅内其他人,见此,也都跟着纷纷而起,口称拜托。如此气氛的感染下,就连李凌也觉心里沉甸甸的,看来这次滇南的治乱成败可就都在这白显扬身上了。 正事谈完,萧鼎便命人准备酒宴,既有庆功之意,也算是为白显扬接风并送行了。 而到可酒宴之上,话题就变得轻松了不少,随口说笑了一阵后,李凌看着不远处同样前来参加宴会的纤儿:“纤儿姑娘,你这是跟了白老板来的吗?之前都未见你在城中啊。” 纤儿却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左右看着,连酒菜都没吃几口,直到听到如此询问,她才有些异样点头:“嗯,之前舅舅他突然派人接我离开,说是这里有危险……” “嗯?”李凌眉头轻轻一挑,看了眼正在上方和萧鼎几人觥筹交错的白显扬,猜测着他到底是个什么立场。很显然,身在昆州以外的白显扬也早一步察觉到了此地会受到叛逆攻击,所以才会及时把纤儿带走,可问题是,这一点定西侯知道吗? 这时萧承志凑了过来,冲他一笑道:“那日咱们还没回来,不过这一消息还是早早就报到侯府了,还是表哥他记下的呢……”说到这儿,他突然想到孙璧如今还不知去向,心中又是一紧。 而纤儿却已经忍不住了:“表哥,璧表哥他人呢?我今日进城后就找了他,可侯府内外,还有军营那里都没见他啊。” “嗯?你不知道吗?”萧承志有些意外地看了自己表妹一眼,随口反问了一句。 “知道什么?”纤儿愈发感到事情有些不妙,神色都变了,急声问道,“璧表哥,他,他出什么事了吗?” 李凌在旁轻咳了一声,他这才想起来,纤儿离开那晚正好是孙璧被人掳走的同一夜。所以身在昆州以外的她还真就不知道孙璧遇到了大麻烦呢。 “李……李大哥,你快告诉我,璧表哥他怎么了?”纤儿更急,又问到了李凌这儿,眼睛都有些发红了。 李凌和萧承志交换了一下眼神,最后还是由他回答道:“纤儿你不要慌,那个,就在你离开昆州的当晚,孙璧他在侯府被人算计掳劫,现在还没找到下落呢。” “啊……这……怎么会这样的?”纤儿惊呼出声,顿时让现场众人都同时停嘴,看了过来,萧鼎和白显扬都是一脸的诧异。 而纤儿这时已完全顾不上其他了,当即起身看着自己舅舅和姨父:“璧表哥他被人掳走了?这……这是真的吗?” 白显扬也是一凛,以他的身份和头脑,早就猜到这个孙璧身份不简单了,只是一直都没有深究罢了。而现在,他竟被人掳劫,这事可真大了。 萧鼎脸色也是一黯,之前的那点喜色已荡然无存,但在对上纤儿的目光时,还是轻轻点头:“正是如此,我们还在四处搜寻他下落呢。不过,直到现在,依旧一无所获。” 纤儿一听更急了:“璧表哥他……他不会有危险吧?他之前还好好的……”口里念着,却是眼圈发红,真就要哭出来了。 “纤儿姑娘还请安心,孙璧他未必真有性命之忧,只是一时未找到他踪迹而已。而且就我们所料,他应该还在昆州,只是不知藏于哪个角落,哪户人家罢了。”李凌赶紧温言劝说,这宴会上这位真哭起来,可太不像样了。 纤儿倒还算坚强,吸了吸鼻子,没有真让眼泪流下,只是这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还是叫人看得心疼啊。 就在李凌还想再劝几句的时候,纤儿却又望向了萧鼎:“姨父,这是真的吗?你们确定他还在昆州城?” “八成把握吧。”萧鼎也不敢把话说满了,但随即,就想到了什么,盯着面前的少女:“怎么,纤儿你有什么办法可以找到孙璧吗?” 现场众人个个面露惊疑,这话可太惊人了。这几日里,哪怕是遭遇叛贼攻城时,大家都没有放松了对孙璧的搜寻,可结果还是一无所获。然后现在,这个才到的,看着娇滴滴的少女,她能有办法找到人,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李凌也心存疑虑,但在看到纤儿轻咬嘴唇的样子后,却也带出了一丝期盼来:“纤儿姑娘,你真有法子,那就说出来。只要有一点希望,我们就要一试!” “我……我是有法子的,只要,只要他心里有我……”纤儿说着,本来因为慌乱而苍白的俏脸又因为羞涩而现出了一层红晕来。 李凌等人皆是精神一振,这么多天搜寻无果,想不到转机在这儿吗?这是,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找人还要看有没有真情吗?  第369章 及时救援 双眼被蒙,四肢被绑,身子又被紧紧束缚在柱子上,就连嘴巴都被布团堵着,此时的孙璧当真是无助无力到了极点。 他试过挣扎,试过麻痹对方,可是一切手段都没有用处,而随着时间推移,他自己都已经开始绝望,已经不可能再有人来救自己,而那些罗天教的家伙的耐心也快到头了吧? 熟悉的开门声又起,还是那个声音,出现在了孙璧的耳畔:“怎么样,你可想好了吗?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机会,那团龙佩你藏在哪儿,说出来,我可留你性命,否则,没有七皇子,只有死皇子!”一边说着,他已把布团从孙璧口中取出,等待着回答。 孙璧呼呼地喘了两口气,然后平静道:“我早说过了,那玉佩早被我遗失在了悬崖峭壁间,你要,就去那边找就是了。” “你还真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是打定主意要做孝子忠臣了!”这位的言辞里已带上了丝丝杀意,“看来我们也已没有其他选择,只有杀你了,真是遗憾啊。” 到了这一刻,孙璧反倒是坦然了,虽然依旧看不见对方,他却抬起头来,面部朝着对方:“我是太祖子孙,一死而已,又有何惧?动手便是!” “你既然一心求死,那我就成全你!”伴随着这句话,一把短刀磨鞘而出,发出了叫人心悸的呛啷声,也让孙璧的心更是一揪,同时暗自一叹:“娘亲,孩儿对不住你,只有先走一步了……还有纤儿,你我缘分终究只能到这一步,希望你能忘了我,再找一个更好的男子吧!” 心里想着,他再度昂首,把咽喉彻底暴露在了对方面前。既然已难逃一死,那唯一能做的,就是死得更体面些,绝不能在这等贼人面前露了怯。 见他如此无畏,这位更是咬牙切齿,握紧手中短刀,低低一喝,一步向前,便要将刀刺入其咽喉。而就在这一刻,他隐约听到了一阵嗡嗡的虫声,就好像是有什么蚊子蜜蜂之类的昆虫从外靠近…… 这古怪的响动,让他略感奇怪,要知道眼下可是二月上旬,即便是四季如春的昆州城,各种昆虫也没从冬眠里出来呢,更别提突然跑进人家里来了。可这回嗡嗡的响动可实在太大了些,只一愣间,那翅膀扇动的声音是越发剧烈了,只眨眼工夫,一只小小的“蜜蜂”就从半开的房门处飞了进来,然后直撞已一心待死的孙璧。 “这是……”两人还没反应过来呢,砰砰几声闷响已从外间传来,然后是一声极其尖锐的大吼:“快动手,是官军!” 正是守在外间的同伙在做着最后的提醒,但很明显,这位的示警已经迟了些,吼声未毕又化作了一声惨叫,跟着一人已倒飞着直撞入屋来,在狠狠撞开房门的同时,正倒在了持刀者的身旁。 这突如其来的一变,让执刀者的动作便是一滞。不过旋即,他又反应过来,无论到底出了什么状况,有多少官军突然杀进来,先一步杀死面前的人质才是最要紧的。于是他急速挥刀,直刺孙璧咽喉。 孙璧这时也是大感惊讶,虽然他依旧看不到什么,但这动静,尤其是那一声吼,还是让他明白了这是希望来了。谁能想到,就在他已经放弃希望,觉着不可能再有人能救自己时,救兵却到了! 这一刻,求生的本能让他做出了最后的闪避。虽然人被绑着,四肢躯干都动弹不了,可他还是在奋力挣扎,感受着这一刀刺来的风声,缩头扭脖,极力往侧方让去。 “哧——!”这位在心急之下,下手确实快了些,也没防着已经等死的孙璧会做出极限闪躲,这一刀居然只在其脖子处刮出一条深深的伤口来,却并不致命。这让他心头更是惊怒,当即把刀从柱子上一拔,还欲再刺。 可这一耽搁间,机会已然错过,一声断喝已自其背后响起:“给我住手!”声刚起,寒光已如闪电般掠出,直取对方后脖颈。 听到这声断喝,已叫人感到心头发寒,再听到那紧随飞来的一招,这位的身子更是一僵。他倒是明白,自己这一刀下去确实可以杀死孙璧,可如此一来,后边飞来的这一下,自己却是挨定了,那就是以命换命的结果啊。 这显然不是他能接受的,当即就是一个转身,挥刀去架。只听得当的一声,这快速突上的一招真就被他挡了个正着。可这人也没来得及高兴,面前这个青年另一只空着的手已握拳直捣而来,砰一下,正中其胸腹,打得他身子直往后仰,更有一口鲜血应声而出。 “呼……”刚被架住的短戟再度一挑,一刺。这一回,对方在吃痛之下却已来不及做出招架格挡了,便被一戟刺中胸口,惨哼着,身子继续后退。两步后,已砰一声抵在了柱子上,正好和孙璧来了个并排。 这个当先杀入,解救孙璧于必死绝境的,正是萧承志。此时一见自己表哥如此危险,他更势如猛虎,手上力道再增,猛然一抽已随对手而抵于柱子上的短戟,这一下的速度既快,力道还猛,又是哧的一声,那戟从体内抽出,带着一股鲜血喷射而出的同时,还带得对方的身子也猛一个向前趔趄。 他要的就是这一下,没有放过半点机会,当即身子又往前一靠,左手铁拳已轰了上去。那位在剧烈的疼痛和重伤之下,压根没来得及闪躲,便被这一拳生生砸在面门上,连惨叫都没能来得及发出,人已仰面而倒,直接昏迷过去。 直到这时,后边才又有数名军将飞扑进门来,不过这边的战斗已用不着他们出手,数招打倒对手的萧承志已抢到孙璧跟前:“表哥,你没事吧?” 一面说着,他手上动作不停,短戟挥动间,已帮孙璧割断身上的绳索,又伸手取下了他脸上的黑布,让失去数日视觉的孙璧重开眼目。 这等大起大落的变化,饶是孙璧再镇定稳重,也有些反应不过来了。他怔怔地靠柱坐着,两眼眯成了两条缝隙——因为突然再见光明,让他都有些不习惯外头的火光了。 是的,现在外头的光亮并非阳光,而是由大量火把点起的火光,如今正是黑夜,萧承志他们是趁夜来袭,所以才能如此轻易就杀进这座被罗天教选定的宅子,及时救下孙璧。 在稍稍定神后,孙璧心里却更是犯起了诸多疑窦来,自己都已经绝望了,因为这么多天下来,姨父那边都未能找到自己,那显然就是他们完全没有头绪了。可怎么就在如此最后关头,他们却又杀到了呢? 这些疑问只在他脑海里迅速闪过,随后就被萧承志关切的喊声所打断:“表哥,表哥,孙璧,你怎么样?” 这才回神,孙璧由着对方将自己搀扶起来,嘶哑着声音道:“我……我没事。幸亏你们及时出现,要不然,要不然我可真就要死在他们手里了。这儿,可是昆州城吗?” “正是昆州城,离着侯府也就不过三条街距离而已。”见他能回答自己,萧承志更是大松了口气,但随即,他又一眼瞧见了对方脖子上还在不断流血的伤口,脸色又是一变:“你受伤了,快,来人!” 后方早有人做好了准备,不光带来了裹上的药物绷带什么的,就连担架都凑了过来。众人一阵七手八脚的忙活,就把依旧身子发软的孙璧抬上担架,然后又为他止血裹伤。 直到这时,外边的打斗才彻底停歇,更多人马汇聚到了这间屋子前,不少人都在打听着:“璧少爷怎么样?璧少爷无恙吧?” 感受着来自这些兵将们的真诚关心,孙璧心里一阵暖烘烘的,这就是自己喜欢留在西南,喜欢和他们在一起的原因啊。这里日子虽然比京城要苦,但这里人的感情却是真挚的,这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啊。 不过在感慨之余,他还是没有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和眼下的突变,于是在众人抬起担架,把他往外送时,孙璧便拉了身旁的萧承志一眼,口中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是纤儿,靠着她,我们才能找到你。”这时的萧承志因为安全救下孙璧而大感高兴,笑呵呵道。同时,表情里还带上了一丝暧昧,完全是一副“你懂的”的架势,冲孙璧一阵挤眉弄眼。 孙璧却是一阵发懵,这算是什么回答?自己问的是他们用什么办法找到的自己,可听萧承志的意思,好像只是在说自己和纤儿那段感情。是,他不否认自己和纤儿是有那么一点男女之情,可这与找到自己又有什么关联呢? 见他依旧是一脸疑惑,萧承志总算是明白了过来,呵呵一笑:“看来纤儿并没有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啊。那个,你知道情人蜂吗?” 第370章 情人蜂 “情人蜂?”孙璧怔了一下,他好像之前曾听过这么个东西,但具体有什么用,却是记不清了,只能拿疑惑的目光看向萧承志,想让他给自己做进一步的解释。 不想这一回萧承志却卖起了关子来,只是呵呵一笑:“其实我也只是听纤儿那么一说罢了,到底怎么回事,你还是待会儿问她吧。” “纤儿她回来了?”孙璧又好奇地问了一句,他记得清楚,应该就是自己出事那天早些时候,纤儿就被自己家人叫了回去。之后他还庆幸过呢,要是纤儿像以往那样一直缠着自己,只怕就连她都要受牵连。 “对,她刚回来。也得亏她回来了,咱们才能这么快就找到你,所以你可不能辜负了她呀,情人蜂呀……”萧承志一边啧啧了两声,一面冲自己兄弟抛了个“你懂的”的眼神,顿时让孙璧的脸上没来由一红,不再多说什么,闭目养起精神来。这两日被那些家伙捉拿恐吓折腾下来,他真是身心俱疲。 不过也没能休息多久,他们一行才刚出门上街,前方一骑快马已如旋风般疾驰而来。因为冲势过快,还把众军将都吓了一跳,有人下意识都亮出了兵器,直到看清楚那马背上的纤细身影,他们才赶紧收手,让开道路,让骑士能靠到孙璧已被搬上的马车边,因为来的正是纤儿。 “璧表哥,璧表哥……”纤儿完全不管不顾地靠到马车边上,满是关心地大声叫道,随即低垂的车帘一掀,露出了萧承志的一张脸来:“你这丫头,怎么只顾着关心璧表哥,却不关心关心我这真表哥?” “啊……”纤儿却压根没有理会对方的抱怨,她的一双眼睛已经迅速穿过缝隙,定在了躺在车厢内的孙璧身上,见他满脸苍白,显然遭了不少罪的模样,便是一声惊呼,一个纵身就跳下马来,然后一哈腰,就钻进了还未停稳当的车内,扑到孙璧跟前,关心问道:“璧表哥,你……你怎么样了?可有伤到哪里吗?” 孙璧这时才睁开眼里,看着这个对自己充满了关切和爱意的女子,心里一阵感动,也这么看着她:“我没事,让你担心了。纤儿,这次真多谢你了,要不是你,恐怕我就……”话没说完,就被纤儿一手捂住了嘴巴:“别乱说,你一定会没事的,你也不用谢我,我不会让你有事的,如果你真有了什么,我……我……” 少女对情郎的那点心思其实纤儿早就表露出来了,但有些话却没有正式说出来过,此刻因为这回的变故,让纤儿再没有了顾虑,当即就要直说出来。不想这时旁边却有人一声干咳:“那个,你们要说什么是不是也得等我出去呢?这样不把我放在眼里,我也不好受啊。” 萧承志打趣的一句话让孙璧的脸上又是一红,倒是纤儿,只是哼了一声,又冲他一点头,竟是真示意他可以下车去了。萧承志有些无奈地摸了下自己的鼻子,又干笑了一声,这才麻利地跳下车去,把车厢这个私密的空间让给了这一对男女。如此当面一大碗狗粮塞过来,就是小侯爷也招架不住啊。 随着萧承志下车一声招呼,队伍继续向前,与此同时,更多人马也从前方赶来,环绕在了这辆马车左右,守了个滴水不漏。这些后到的人马正是分散在城中各处搜寻孙璧下落的人,现在闻讯后自然全赶来护驾,以为万全。 车外,聚起了上千精锐,当真肃杀慑人,把街面上的百姓都吓得退避三舍,连目光都不敢往这边细瞧。车内,却是另一派场面,年轻男女正自四目相对着,虽未说什么话,但各自心意已清晰地传达了出去。 “璧表哥……我真怕你会出什么事情……” “纤儿,我也怕,怕要是被他们害了,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原来,我早已喜欢上了你!”经历了这场生死考验后,孙璧比以往更为坦然,也更清楚了自己的本心,这时再无忸怩,一把拉住了少女的手,把心中情感给直说了出来。 这话让纤儿更感甜蜜,脸也更红了:“璧表哥,璧哥哥……”这称呼虽只一字之差,但两人间的关系却猛进了一步。孙璧也在轻轻嗯应了一声后,手上微一发力,把纤儿直接拉进自己怀里。 两人就这么靠在一起,享受着劫后余生的温存。这让纤儿更为欢喜,只希望这样的时间能一直持续,直到地久天长。不过马车的一震,还是让他们很快恢复思考,随即孙璧就搂着她问道:“对了纤儿,我正想问你件事呢,那个情人蜂是怎么回事?承志他说就是靠着这个你们才能及时找到我,而且还让我问你。” “嗯,这次确实是靠着情人蜂才能找到你的,就是这个小东西了。”纤儿当即直了下身子,从腰间取下一只竹筒来。这只竹筒,一直都随在她身上,孙璧早看熟了,也知道里头经常会存了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这时自然更加注意,也隐隐猜到了些什么。 西南之地,多烟瘴虫蚁之害。但本地土著蛮人,却在千百年与大自然的争斗和相处中学会了许多自保自强的手段,这其中就包括养虫制蛊之术。 所谓的虫蛊之术听着好像挺神秘的,其实说穿了也和中原用药差不多,只是因为虫蚁毒蛇之类的东西毒性更重,更不好控制,再加上西南偏僻,才变得格外离奇,让许多外人听了只觉心惊,不敢多作深究。 同时也和中原那些药方一样,一个地区,甚至一家一姓都有其特殊的制蛊用蛊手段,于是西南各地蛮人的使蛊手段就越发的高深莫测,神秘古怪起来。而很显然的,这次寻找到孙璧下落的情人蜂,也算是蛊的一种了。 随着纤儿把竹筒上的小盖子一掀,两三只蜂虫就迅速飞出,在车厢内嗡嗡嗡地飞了起来,片刻后,又齐齐落到了孙璧身上。不过它们并没有对孙璧发起攻击,只是停在他的身上,不断发出嗡嗡响动,似乎是在召唤着更多同伴过来,他就跟一朵能吸引蜜蜂采蜜的鲜花似的。 见孙璧有些疑惑地盯着这些情人蜂,纤儿略作迟疑才道:“我这情人蜂其实是没害的,它们的作用只有一个,那就是找到我的情人。”说到情人二字时,少女的目光又落定在孙璧脸上,深情款款。 “就因为你我有情,所以它就能找到我?”孙璧更感好奇地问道,总觉着这事没这么简单。 “还因为你之前没有骗我,把我送给你吃的那些汤水和点心都吃下去了。”纤儿的声音突然小了些,有些心虚地低了头,都不敢看自己的情郎了。 孙璧这才想起来,前段时日,几乎每天,纤儿都会给自己准备些吃的东西,有时候是一瓦罐的汤水,有时候是一些糕点。其实这些东西的味道真不怎么样,但既然是纤儿给他的,他就全吃了,不带一点浪费的。 就是出事当天,纤儿来看他时,还给他送了一碟糕点呢。现在才明白,原来这些东西还有更深一层的用意,甚至可能还不止能让情人蜂精准找到自己这么简单,还有着其他用处呢。 不过此刻的孙璧心里却无半点不快,只有感动,又一次搂住了有些心虚的纤儿:“纤儿,你对我的情意我真是……真是不知该如何回报才好了,只能说,今后我一定会好好待你的。” “璧哥哥……”纤儿的身子也向他贴得更紧,“你,你不怪我吗?”她还真有些担心对方会怪自己在他身上用蛊呢,毕竟这东西就是西南蛮人都不是都接受的,更别提对方还是中原来的了。 “不怪,这都是你对我的爱意,我又怎会怪你呢?”孙璧的回答没有半点迟疑,同时目光与对方交错着,让人能轻易看到他的真诚。 纤儿这下是彻底放心了,再次甜甜而笑,两只眼睛都弯成了月牙状:“璧哥哥……”有些情动的她,都想与孙璧来点更亲近的举动了。 不想这时,马车却是一停,那个恼人的声音又从外头响起:“表哥,纤儿,到了,下车吧。”萧承志还算是稳当的,并没有立刻过去掀开车帘,而是先招呼了一声。 车内男女先是一呆,继而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这才分开,然后由纤儿搀扶着孙璧下车。 直到车帘掀开,他们才看到外间许多人正直勾勾盯着呢,这让两人脸上都有些发红,孙璧只能是干咳一声:“咱们这就去见姨父他们吧。”随后,又郑重地冲周围其他那些军将们拱手施礼,“多谢各位尽力营救孙璧,我在这儿拜谢了。” 这下举动让众人一阵手忙脚乱,赶紧纷纷弯腰抱拳回礼,正好李凌也在此刻从外头赶回来,见此一幕,看向孙璧的眼神里又多了些其他意味,这个七皇子,还真就与其他皇子很不一样啊。  第371章 不一样 顺利把孙璧救回,自然值得让所有人都感到高兴,但同时,每个人也知道这件事远未到结束的时候,因为那些藏于黑暗中的威胁尚未完全找出,尚未被一一清除。 靠着情人蜂这一奇招,萧承志这一队人马顺利找到了囚禁孙璧的那间院子,并在这个夜里发起突袭,一举突破他们的守卫,并在孙璧被他们伤害前拿人救人。同时那处不怎么起眼的院子里的其他一些贼人同伙也被全部拿下,没人逃脱,也没人死去,全部生擒。 活捉的,正是罗天教潜藏于昆州的伏子,这倒不曾让人感到有多意外。真正叫人心下一凛的,是那个刚要对孙璧下杀手的家伙,虽然这位看着不算太熟,却还是很快就确认了他的身份,定西军中一名副将韩文清,他甚至与孙璧都有过几次往来,算是昆州城军队中层了。 在知道这一事实后,孙璧也就明白过来,为何那些家伙能如此轻易把自己从侯府掳劫出来了,原来他们不光在侯府下人中藏有内应,就是军中居然也有他们的人。很显然,这样的人肯定不止一个,说不定那晚守在侯府各门的卫兵里就有他们的人,这才是他被药倒后能被迅速带走的关键。 正因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萧鼎是半点都不敢松懈,只问候了孙璧几句,并让人带他回房歇息,找来大夫诊治,就迅速带人去审讯那一干罗天教徒了。既然这些家伙现在落到手里,萧鼎自然是要用尽一切手段来撬开他们的嘴,把还藏在军中府中的同伙人等全部挖出来了。 对于这样的事情,李凌几个却有些帮不上忙了,毕竟他们身份特殊,总不好随意插手定西军内部的事务,所以到头来,只能跑来看望孙璧。 李凌几个因为和孙璧年岁相当,之前又有朋友间的相处,交情倒是不错。此刻再见,自然是好一阵的慰问,直到看着他有些困顿,杨晨几人才起身退出。倒是李凌,这回却没那么体贴了,居然硬是留了下来,还转身把房门给关上了。 孙璧不禁好奇地看了他一眼,直到见他郑重跟自己见礼:“臣户部清吏司滇南主事李凌见过七皇子。” 这才有些明白过来,苦笑了一下:“你也知道我身份了?” “正是,不过还请皇子放心,这事知道内情的并不多。” “是姨父他告诉你的?” 李凌点头,这时再仔细打量孙璧,便发现他眉宇间总是带着那一点愁绪,这是以往都被忽略掉的,显然这位天家子弟就算在滇南活得也不是太开心啊。 “你现在特意点破我身份,却是有什么话说吗?”孙璧也没兜圈子,直截了当就问了一句。 李凌看着他,片刻后才轻轻点头:“七皇子见谅,臣确实有一事想说。西南这边的局势如此混乱,想必你比我看得更透彻些,实在不是善地啊。” “你想劝我离开这儿,回京城去?”孙璧立刻把握住了他话中之意,回看着问道。 李凌点头:“虽然臣不知殿下你为何会从京城来到西南,但任何理由都比不了安全更重要。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更何况殿下乃是皇子,要是这回有个闪失,我等罪过可就大了。而且,现在你的身份怕是已经暴露,若继续留在西南,那些叛贼一定还会对你下手,总不能时时提防吧?所以为了稳妥起见,还请殿下这就返回京师。” 孙璧静静地听他说着个中理由,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回京师,回到父皇身边吗?或许在你看来,这是最安全的选择,可在眼里,回洛阳只怕要比待在这儿更加凶险啊。所以,这一事恕我不能答应。” 他说这话时,语气和神情都很是平静,但李凌却从其神色间看出了坚决,这让他大感意外,一时竟有些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了。 一个皇子,跑到滇南这样的边陲已经足够奇怪,现在,在经历了这样一场生死危难后,他居然依旧不见有丝毫畏惧离开的心思,那就更存在问题了。很显然,这一定与孙璧在京城时的遭遇有关,而这一点作为他姨父的定西侯萧鼎也是知道的,所以才会几年来一直留他在身边。 可问题是李凌不清楚其中因果啊,而这一回,他都不好再作细问了。天家之事,他一个做臣子的又怎好去过分打听呢,最多就是站在臣子的立场,以安全啊,孝道啊之类的理由再行劝说。但很显然,只看对方那坚决的样子,这样的劝说也必然是没什么用的。 无奈下,他只能是一声叹息,退而求其次:“既然殿下心意已决,臣也不敢强求。不过,臣还是希望殿下能以自己和社稷为重,答应臣两个要求。” “你说。” “臣希望殿下今后能多多注意自己的安全,不能再让歹人有机可趁;还有,若有什么难处,大可来找我,我虽不才,但有些事上总能帮到殿下的。”李凌神色严肃地说出了自己的请求来。 孙璧略有动容,随即便点下头去:“这是自然,这次的事情也让我明白了一些道理,今后自然不会再大意了。至于找你帮忙……答应也不难,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殿下请说,只要臣能做到,一定不会推辞。” “你我之前就是朋友,这一点我想以后也不会变,所以从此刻开始,就不要再称我为什么殿下,称自己是什么臣不臣的了,咱们只是朋友,所以就要互相帮助,如何?”说话间,孙璧的一双眼睛紧紧盯住了李凌,看着好像颇为紧张。 这话也让李凌为之一怔,随后嘴角就慢慢勾了起来:“好!那我今后还是叫你孙兄!”这个皇子,果然就和自己所知的那些皇子们大不一样啊,他这回算是彻底确认了。 李凌入朝虽然才一年多,也没真接触到几个皇子,但只从与永王的接触,以及一些同僚对太子,对其他皇子的描述中,他便对皇子们有了一个清晰的印象。这些皇子或贤明或庄重,对臣下的态度也都相当和蔼,但他们与生俱来的那种高高在上的气质却是一直存在的。 哪怕再显得礼贤下士,其他和他们相处还是君臣主仆间的关系。就比如说洛阳城里一直有传的太子和所谓的四友,他们的间的关系说着是朋友,其实也是尊卑分明,别说平日间的相处了,就是称呼上也不可能真直呼姓名,以兄弟相称。 可在孙璧这儿,李凌却能感受到真挚的感情,无论是之前和那些救了自己的兵将,还是现在对上自己,都完全看不出半点高高在上的气质,就好像他与大家完全是平等的存在。 这或许才是李凌之前一点都没有通过孙璧的名字想到他可能是皇子的缘故了,因为这个年轻人除了稳重有谋略外,真看不出半点皇家子弟高人一等的气质啊。 或许有人要说,孙璧是因为不得皇帝喜爱,又久久未能被封王,在皇子中成了边缘化的一人,才会如此。可要李凌看来,这其实还是个心态的问题,至少现在的孙璧,是从来不把自己真当皇子看待的,所以在西南他如鱼得水,能与所有人结交,所以他才不想回洛阳,哪怕这儿是那么的混乱危险。 而孙璧接下来的反应,也印证了李凌的这一看法,因为在听到这句称呼后,他由衷地笑了:“温衷,你我这回也算是生死之交了,我已经听承志说过了,这回幸亏有你早早提醒,才能及时赶回昆州,既救了城池,也救了我。既然如此,你我之间确实不用客气,我有难处,自会来找你。同样的,你有什么难题,也大可来找我,能帮的,我一定帮。” “那我就先多谢孙兄了。”李凌笑着抱拳,这时又见对方打了个哈欠,便不再打扰,又叮嘱了两句,便退了出去。 …… 与此同时,另一间屋子内,白显扬正面色发青地盯着纤儿:“你……你怎么能给他下这等情蛊呢?纤儿,你这也太胡闹了!” 纤儿却是一脸的不以为然:“舅舅,你发火做什么?我喜欢璧哥哥所有人都知道,既然喜欢一个人,我自然是要把一切都交给他,自然是要跟他一生一世永不分离啊。我给他下这相守蛊有什么问题?而且,要不是这次有这蛊和情人蜂,只怕璧哥哥都要,都要……” “你……你知道什么?他的身份……你俩是不可能真有个好结果的,你居然就不留任何余地地下了这蛊,将来,你一定会后悔!” “怎么会?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我们一定能在一起的,更不会后悔!”纤儿表现得极其肯定,这让白显扬一时间都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了,显然她是真不知道孙璧那一层身份啊。 到最后,做舅舅的只能叹道:“我也就不明白了,这孙璧到底哪里惹你如此痴迷了。” “因为他不一样,他对其他人,对我,都不一样。”纤儿在沉吟了一下后,却说出了这么个不知所指的理由来。 第372章 一切顺利 救出孙璧,确认他无恙后,白显扬终于可以安心离开昆州,为萧鼎去和段高等蛮人族长商谈进一步合作,解决滇南乱局。而这一回,他们的气势和把握明显要比之前更足,不过他心中还是存了一些疙瘩,那是关于纤儿和孙璧间关系。 至于昆州城内,救出孙璧后可没有放松对罗天教和浑天军余孽的进一步搜寻,而且因为抓到了一些活口,便有了更进一步的线索,由此在短短几日内,还真就连续突击了几处对方的落脚点,不过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那些地方早已人去屋空,而且并未留下任何线索,显然在孙璧被救,一处巢穴被破后,他们便已知道自己的危险处境,当机立断,先一步逃离了昆州。 官府方面虽然在不断搜寻贼人下落,但终究不能做到封闭四门,把所有人都困在这一座城池之内,所以当这些还未被查出确凿身份的家伙蒙混着出城时,守军也就不可能找出并捉拿他们。 此时,一支商队正快速行进在官道之上,其中一辆马车内,莫离正不时低声咳嗽着,脸色显得很不好看。突如其来的远行急行对他的身体确是一种伤害,但更叫他感到难受的,还是这回计策被人悉破,功亏一篑的打击。 想他莫离十年前就被人称作“天网”,他也素来自诩算计周密,无有遗漏。却不想此番在昆州却败得如此之惨,不但没能达成既定目标,还损失了大量人手,连带着把作为盟友的罗天教也被拖累到了。 “我到底错在哪里,漏算了哪个细节才使全盘计划彻底失败……”靠坐在车厢内的莫离依旧不甘心地不断转动着思绪,之前他可不认为自己有哪里出现遗漏破绽啊,那变故又出在何处呢? 对,是萧鼎他们的提早回到昆州,打乱了他一开始的部署,要不然能动用的生蛮人马只会更多,而不是区区十二寨。那样一来,即便城中有所防备,也可能因为兵力相当而使战事产生变化。 还有就是萧鼎那边怎么就会突然看出这一切都是自己引他分兵出城的计策,从而将计就计地来了一出伏兵?以他对这些人的了解,无论是萧鼎还是他麾下的将领,可都没这等眼力啊,到底是什么人提醒的这一点呢? 这一刻,莫离的神色变得极其凝重,心中已经有了决定,必须用尽手段把那个提醒萧鼎,导致自己计划全盘落空的家伙给找出来,并迅速铲除。要不然,只怕今后还可能折在对方手上。 至于这个人到底是谁……虽然自己这边的人手已被斩断,但好在还有罗天教这一盟友,让他们用些手段加以探听,总能知晓答案的。现在,一切就只能靠那个依旧深藏不露的那个罗天教眼线了! 主意既定,莫离一拍车厢壁,立刻就引来了护着车厢左右的卫士:“军师有何吩咐?” “发一只信鸽回去,让罗天教的人帮我查一个人……”莫离当即开口吩咐,这一刻,这个不知身份的家伙在他心里要比萧鼎的威胁更大,已成必先铲除的首要目标! …… 身在昆州的李凌可不知道自己已被莫离惦记上了,此时的他还在感到为难呢,为难着自己是不是该离开滇南了。 如今的滇南局势不稳,再想让这边拿出远超常年的几十万两税银可太不现实了。而他也自问在这等情况下,自己也帮不上太多,留着反而可能会被那些贼人盯上,给萧鼎他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既然如此,那还不如趁着现在局势稍有好转,就离开这是非之地,返回中原呢。 可在听了他的想法后,不光萧鼎,就是孙璧都提出了反对:“不成,温衷你这时离开昆州实在太危险了,即便现在好像我们占了上风,可城外的一切还不在我们的掌握之中。就算不提罗天教和浑天军,光是那些蠢蠢欲动的蛮子,都有可能在半道对你不利。” 萧鼎随后又笑道:“温衷,你不是有职责在身才不辞艰辛来我滇南的吗?现在事情都还没办妥呢,就要离开了,你甘心吗?” 李凌苦笑了一下:“不甘心又如何?眼下这局势,滇南还能拿出更多银子来吗?而且我在此也帮不上什么忙,反而会增加侯爷方面的风险,那还不如早走一步呢。” “谁说你帮不上忙?要不是有你几次的及时提醒,恐怕我昆州已然陷落,就是本侯也可能落到那些叛贼手中!说你此番居功至伟都不为过。”萧鼎却立刻反驳,“至于你所谓的风险,相比城内,城外的风险才更大,若他们真有心要对你下手,你觉着自己能安然离开滇南吗?” “还有,回中原又得进入黔州,那边已被贼人控制,你这一去不就是送羊入虎口吗?”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还真就劝阻住了李凌。见他意动,萧鼎又跟了道:“还有一点,在本侯看来,这次的乱局对朝廷来说还是一个机会呢,说不定就能压服滇南各方势力,从而让收缴到的税银比往年更充足。所以你只要耐心等下去,说不定连这一目的也能达到了。” “侯爷真觉着有机会?”李凌这下是真个心动了,毕竟吃这么多苦,冒这么大风险来到西南,不就是为了这一目的吗? “把握应该不小,只看接下来段高两家是个什么态度了。只要他们点头,我们几方合力平叛,那许多事情都有得谈了。我之前不就让你和白显扬多多亲近吗,这一点也可从他身上入手。” 李凌一只怔,便迅速反应过来:“侯爷是指商税?” “正是。之前多年,咱们滇南虽然也有不少人从商,却极少收取商税,因为朝廷没有要求,地方上更是鼓励他们把各种货物送往各处。但接下来,有些政策也该变一变了,只要他这个西南财神率先表态,其他人也只能跟上。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下官明白了,我再留一段时日,等着白老板回来,再和他谈一谈。”李凌精神陡然就是一振。作为一个穿越者,他可太清楚商税是一笔多大的款项了,哪怕是滇南这样的边陲之地,只要真落实下去,一年下来,几十万两银子也是轻而易举可以收到的。 之前只是因为西南这边从未有收过这笔银子,才让他没有这方面的想法。但现在嘛,机会已经到了眼前,他自然是要努力抓住了。 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完全可以用四字概括,那就是“一切顺利”! 先是昆州附近那些蛮人寨子方面的反应,本来不少人还担心此番大开杀戒后会惹来这些蛮人的强硬报复呢。可结果,等来的却是他们的服软认错,就在数日后,那些生蛮寨子便派来了族中老人,入城认错。 这些人的态度还是很诚恳的,不敢有丝毫怨怼,同时也把过错全推到了那些战死或被杀的族人身上,直言是他们一意孤行,才领了寨子里的精锐进犯昆州,现在他们已一死抵罪,只求官府能宽宥其他族人。 对此态度,就是萧鼎都感到有些意外,因为以往那些生蛮总是显得格外蛮横而不讲道理,极少有跟官府低头的时候。 不过仔细想想,也就明白了过来,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了。 这次各生蛮寨子青壮尽出,又死伤无数,哪怕有个别逃回去的,对整个寨子而言也是不值一提。可以说,现在的各生蛮寨子是最虚弱的时候,而官府方面的士气则正盛着呢。一旦官府真要追究,直接发兵攻打,恐怕这十二座寨子没一处能守得住的。 如此情势下,他们能做的,也就只有认输服软了,只求官府能不追究之前的过错。 如此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萧鼎又岂会轻易放过?他当下就做出了一系列的反应,一方面是安抚各寨剩下的蛮人,明着告诉他们不会把他们族人的过错加到无辜者身上。另一方面,则迅速派出人手,或软或硬地把这些还藏于山林深处的蛮人寨子迁出,安顿到官府能照看得到的位置。 这一做法的理由还是很合理的,那就是如今各寨内部青壮死伤殆尽,只靠老弱妇孺无论自保还是生产都极困难,所以为了他们的安全和生存考虑,官府便需要好生照顾了。 形势比人强,已经失去底气的各寨蛮人最终只能选择妥协,在官府的协助下,搬离世代居住的山寨,来到了更靠近城池的林子边沿。如此一来,用不了几年,这些生蛮就会被转化成熟蛮,一举解决了困扰昆州多年的隐患。 而后不久,另一个更让人感到振奋的好消息也被白显扬给带了回来。段高两家真就接受了萧鼎的提议,正式发出檄文,要与定西军联手共同镇压各地作乱的生蛮。 而随着这一消息扩散出去,滇南各处生乱的蛮子顿时有大半都偃旗息鼓,至于他们到底是感受到了威胁,还是本就受命于那两家才这么做的,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就是在短短的十多日间,滇南的乱局已彻底好转,内忧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平定,接下来真正要关注的,就只剩下黔州那边的乱象了。 第373章 商税之说 滇南各方之乱相继平定,接下来作为定西侯的萧鼎,自然就把目光对准了黔州。而他的这一想法自然也很快就被麾下将士所知,一时间昆州城中各营将士厉兵秣马,做着即将东进黔州的战前准备。 这让定西军中将士更感振奋,只想尽快出兵,一举荡平黔州之乱。因为他们这些年来,一直就与黔州当地的势力有着不小的摩擦,积怨已久。以往,因为各方面缘故,为了大局着想,萧鼎一直都压制着麾下将士不得乱来,而这回,总算有了正当理由,许多将士自然是摩拳擦掌,想着把新仇旧恨全给报了。 只是如此一来,各方面的准备工作可就多了,光是兵器军粮的调动,就是一项浩大的工程,这让才获救没几日的孙璧都迅速投入到了相关事情当中,也就李凌几个不是西南官员的,才显得没那么忙碌。 可事实上,他也并没有闲着,既然萧鼎都主动提了,李凌便没再客气,找了个机会,和白显扬单独一见。 此时,他就坐在白家位于昆州城南的气派府邸的客厅之中,看着厅内豪华的布置,都有种身在洛阳富贵人家的感觉了。不过白显扬并没有立刻来见他,直等了半个多时辰,茶都喝了两杯,这位西南财神才笑着进门。 一见着李凌和同行的杨晨,他便先抱拳施礼:“因为有些事情待办,怠慢了李大人,还望李大人不要见怪啊。” “好说好说。”李凌也笑着起身回礼,心里则有些怪怪的,要不看这位容貌,还真有种身在中原和人谈买卖的感觉呢。 五短身材,塌鼻小眼,皮肤黝黑,所有蛮人血统的特色都在白显扬身上展露出来,显示他血统之纯正,不过他的举止言行,却叫人很容易就忽略了他的出身,大有儒商的派头。 在与李凌先后落座,便又挥手叫人换茶,而后才笑道:“要说起来,本该是在下来见李大人才是,毕竟这次您可是屡次出谋划策,为我滇南太平尽了不少心力啊,我身为滇南人,于情于理都该表示感谢。” 说着,他又再度致歉:“不过侯爷那儿不断有差事吩咐下来,实在让在下分身乏术,所以只能先缓一缓此事了。” “呵呵,些许事情,不足挂齿。”李凌笑着摆手道,这位不愧是大商贾,待人接物真没话说,与之相处,让人如沐春风,就算真有看法的,怕也早消散了,“毕竟什么事情也没有公务来得重要。” “李大人说的是,这也正是我所重视的,生意什么的,与官府大事比起来,就不值一提了。我总和人说,银子是赚不完的,只有地方安定了,我们这些商人才有好日子过。” “呵呵,白老板果然眼光够长远,怪不得能赚下偌大的身家呢,实在叫人佩服。”李凌说到这儿,话锋便是一微微一转,“不过在我看来,真要把生意彻底做大,只靠着与官府结下善缘,却还是远远不够的。” “哦?李大人竟也懂得商场之道?”白显扬已隐隐猜到了对方说这话必然有着深层意思,但还是颇为配合地问了一句。 李凌笑看着他:“不瞒白老板,其实在下也算半个商人,就是如今,在洛阳城里还有一份书局的产业呢。当然,论起赚钱的本事,在下是远不能和白老板你这位西南财神相比的。” “原来如此,怪不得我觉着与李大人颇为投缘呢。”白显扬笑着道,“不过您也谬赞了,什么西南财神,那只是一些生意场上的朋友说笑而已,我白显扬何德何能,可不敢受此盛赞。” “白老板过谦了,就连侯爷都认同您的本事,比如这次将要出兵,首先想到的就是由你来提供相关后勤,不正是对白老板你的认可与看重吗?所以道一句西南商人以你为首,是断不会错的。” 他都把定西侯拿出来论证了,白显扬自然不好再作否认,只能是呵呵一声:“那都是侯爷错爱,白某实在惭愧啊。” “白老板不必妄自菲薄,无论是生意大小,还是在商人中的名望,在西南诸省,你都是首屈一指的存在。”在又给对方戴了一顶高帽后,李凌才正式提出了最重要的那个想法,“所以在下以为,正因如此,您才应该有更大担当才是。” “更大的担当?”白显扬突然笑了一下,“李大人是指商税一事吗?” 李凌也不感到意外,平视对方:“是侯爷已和白老板通过声气了?” “他确与我提过一回,这也正是李大人不辞辛劳来西南的原因所在吧?” “正是,不瞒白老板,我身为朝廷户部滇南主事,对本地税赋确有不小的责任啊。不过滇南如今的局面,却让人颇为难办,其实就算没有这次的乱象,真想让当地百姓交出几十万两银子的税款来,也是极其困难,侯爷也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以你就把主意打到了我们这些商人头上?”白显扬目光灼灼对着李凌,后者却无半点回避,回看着他,正色点头:“正是,这是解决眼下难题的最优之法,同时,也是对你们商人最好的帮衬了。” “你让我们多交商税,却说是对我们的帮衬?”白显扬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了,身为商人,对银子上的事情自然是格外重视的。 没有急着回应他这一问,李凌只是笑道:“不知白老板可知道西南与中原商税上的差别有多大吗?” “这个我自然是知晓的,不错,如今西南商税百不抽一,而中原商税却是二十税一,两者间的差距的确极大。不过,西南毕竟比不了中原,我等做买卖能赚到的银子,和中原那些大商人一比,就更是远远不如了,要是真突然提高商税,可就是要断咱们的生路了。” 见他对两地商税税率如此清楚,李凌也是一喜,至少省了自己不少口舌。但随即,他的脸色又是一凝:“白老板,你素来以目光长远为人称道,怎的这次却显得有些短视了?” “嗯?你这是何意?” “税者,可不光是官府收取,用来养官,而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手段而已。同样道理,这商税固然有一部分是会被朝廷用到别处,但同样的,剩下还是有不少会回馈商人。你只看到中原商业发达,却忽视了这其实也是中原商税远比以往要高,才造成的结果啊。” “此话怎讲?”李凌这几句话说得白显扬一怔,若有所思,下意识就问了一句。 “商贸往来,所靠的是什么?无非就是有足够大而安定的市场,以及顺畅的道路了,我想这一点白老板总是认同的吧?”李凌见对方点头,便又道,“中原安定,自然不用说了,这是西南百姓一直所向往的,至于道路之通畅,滇南这儿倒是不错,可黔州,却因为种种原因,多有不足。 “当然,眼下侯爷即将对黔州用兵,说不定困扰咱们多年的道路问题就要得到解决了。但真要解决道路问题,也不是说没人从旁作梗就能轻易做到的,还是需要人和钱的投入,那这钱又该从何而来呢?是伸手向朝廷要,还是加重地方税赋,强行于民间盘剥呢?我想这两者都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吧?” 白显扬顺着他的思路想着,也不禁点头认同,朝廷那边固然有这样的意愿,但各方势力牵扯着,真想拿出银子来,却要等到猴年马月了。至于加重百姓负担,就更不可能了,别说定西侯,就是他也不会答应,那很可能酿成更大的乱子。 随即,白显扬就明白了过来:“所以你所说的商税,就是用在这个地方的?” “正是,取之于商,用之于商嘛。不光是道路的开辟,还有沿路堡寨的建立,也大可从这些商税中提取,如此才能确保沿路安全嘛。尤其是由黔州进入中原那一片山岭地带,更是需要官府出人维持太平,不然光是那些满山的野兽,就足以给许多人带来困扰了。 “而只要这些道路真能完全开辟出来,西南与中原完全通畅,你们的生意也就能做到中原,把西南这边的特产贩卖中原,我想其中利润可比在此地小打小闹要强得太多了。这其中到底是赚是亏,以白老板之精明,还看不出来吗?” 这下,白显扬是真有些意动了,其实在他的生意做大到一定地步后,就已明显感觉到西南一隅已承载不下自己的雄心,只是碍于局势和地理才不得不忍耐而已。而现在,机会真就出现在了眼前,若真能如李凌所言,先出一些钱财,为将来开路,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你……真有把握让朝廷做到这一步?” “有侯爷上疏,还有我在朝中为呼应,西南又是如此重要,我想朝廷一定不会不答应。毕竟道路一通,官军也就能随时进入西南,那才是真正收复两省呢。”李凌当即表态,算是给对方吃了一颗定心丸。 第374章 最后的内应(上) 李凌的这一番劝说让白显扬心动不已,但到底还是没有立刻做出答复。 心动是因为他描述的前景和钱景都足够动人,若是真能把西南和中原的道路完全打通,那显然对他们这些商人来说是最有利的,尤其是像他白家这样的大商家。 虽然白显扬口中谦虚着,不敢称自己为西南财神,可事实上,他也早认定自己是西南商界之首了。而到了今时今日,囿于西南终究人少贫穷,他这个财神能获得的利润已不再有增长,这是近年来一直都困扰着他的一个问题。 而现在机会摆在面前,只要官府真能帮着打开通道,修筑起直通中原的官道,他相信以他的身份和能力,必然能把自家的产业迅速扩大,从而与中原那些大商人一争短长,获得远比以往多出数倍的好处来! 不过白显扬到底没有一口应下此事,因为他终究还有顾虑。对朝廷接下来的政策,他终究没有百分百信任,另外,商税之事可不是他一人能说了算的,即便他是西南商界首领,此事也需要与人商量了来。 所以只能先打发李凌回去,表示自己要作一阵考虑才能给出答复。对于这样的回答,李凌却已感到足够满意,因为这表示对方已然意动,而只要白显扬牵头和众商人商议,想必以这些人的眼光,此事还是有七八成能办成的。 最后,只要商税提升一成定局,朝廷从西南征到的税银必然大增,到时不光自己的差事能圆满完成,就是今后也将成定例,如此功劳自然也得算自己一份了。另外,只要事成,这边的商路也将彻底打开,到时自己还可以抢先而动,把生意做到西南,赚取大把好处呢。 如此想来,这实在是公私两便的大好事,如何能叫李凌不感到振奋呢?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还是在于定西军能尽快平息眼前的乱局,让滇黔二省尽快恢复平静,如此才能让大家把注意力投放到商业上来。 带着这样的心思,李凌在离开白家,走在街上时,便愈发留意起昆州城内的情况来。十多日下来,昆州已经恢复了原来模样,再没有之前兵马四出,到处查问搜捕嫌犯的乱象,百姓们也重新变得安定下来。 唯一有些不同的,就是巡城的军队数量比以往多了几支,不过他们并不影响百姓生活,若不仔细去留意,倒还未必能发现呢。 另外,就是那些仓库里的粮食兵甲多有调动,只这一路走来,李凌就见到了不下二三十辆大车由军队押送着从街上走过,这显然是要送往军营,只等时机一到,便随军出发的辎重了,定西军上下已经做好了随时出发的准备。 当回到侯府前时,他又瞧见不少将领进出此地,显然是奉了萧鼎之命前来,为接下来的反击做着一系列的准备工作。一切都紧张而又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直让李凌看得都有些憧憬起来,等着看到大军出发。 这等军务大事,李凌这个外人文官自不好多作打听,所以在回到侯府后也就径直回了自己住处。现在看起来,在白显扬做出决定前,自己真就没事可做了。至于杨家兄弟和李莫云他们,更是只能留在这边院子里,互相切磋着,打发时间了。 待到夜间,孙璧却突然过来看望,送来了一些酒菜。他是真把李凌当作了朋友,所以哪怕白天事务繁忙,夜里也是要来看望一番的。 对于这位皇子的如此态度,李凌自然也是大为感动,便也抛开了他身为皇子的顾虑,真就与之以朋友的关系相处起来,喝着酒,说着笑,倒也其乐融融。 等到几杯酒下肚,李凌越发放开,就随口提了一句:“我今日在城里走动时可看出来了,昆州城中,无论军民都差不多从此番之乱中走出来了,看来,这次的变故是真就彻底过去了,接下来就到了咱们反击的时候。” 孙璧笑着又为李凌满上一杯酒,这才道:“你说的对也不对。事情看似已经彻底解决,但其实姨父和我还是觉着犹有遗漏啊。” “此话怎讲?”李凌端杯小喝了一口,赶紧问道。 “表面上的敌人我们都已解决,可藏于暗处的呢?” “从之前的情报来看,那些一直躲藏城中的浑天军余孽不也已经跑了吗?” “我指的并非他们,他们或许在不断推动着叛乱发生,但对昆州,对我们来说,最大的隐患还是在身边。你且想,要掌握姨父的准确动向,并从这侯府里顺利把我偷出去,那只能是深得姨父信任之人才能做到。可是这段日子排查下来,人固然捉了不少,却一直没有真拿下这么个重要人物。” 李凌也因为他这话神色变得凝重:“你说的倒也在理,我也曾想过,要做到之前的那些事情,必然有一个及时通风报信的家伙在侯爷身边。这人的身份应该很不低,而且是在侯爷离城后,还留了下来的。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此人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了。 孙璧察觉到了李凌的想法,也跟着一点头:“就是这样了,但因为一直都没有找到确凿证据,所以我们都没有急着拿人。” “难道就这么拖着,他身在侯爷身边,又有统兵之权,若是在前方交锋时突然来一下,我们的损失可不小啊。”李凌诧然道,以定西侯的魄力,当不至于真如此犹豫吧。要知道现在可不是后世,可没说拿人什么的非要有证据啊。 “他身份特殊,在军中也素有不错的声望,姨父一直不动他,也是怕影响了军心士气。不过眼下已经容不得咱们慢慢再查了,所以今夜,说不定就能见个分晓了。” “你们已经有了计划?”李凌恍然,又看了看外头漆黑的天色,难道这时已经动手了? “计划今日下午已经实施,就只看鱼儿咬不咬钩了。”孙璧在笑了一下后,又是一叹,直到现在,他都不希望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那个与自己关系相当不错,被自己视作兄长的人会是那些叛贼的同谋。 不过从之前获取的间接线索,已经让他,让萧鼎有七成把握确认“他”就是那个埋得最深,威胁最大的叛军内应! …… 转眼已过三更,正是昆州城一天里最安静,也最寒冷的时候。 这时,一条身影却出现在了无人的街头,他身着灰色便服,腰间一口钢刀,脚步飞快。虽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身影,但也总是挑着一些角落阴影向前,很快就来到了城西一块最为偏僻的角落处。 这儿比之昆州城别处,建筑都要少了一半不止,因为此地是一大片的坟地,无论是哪个时代的人,都很忌讳这样的事情,于是这一片即便留有宅子,也多半是处于废置状态。 正因如此,平日里这边的巡弋人马便比别处更少,到了夜间,自然更看不到一名兵卒会特意过来此处巡哨了。正因为知道这一点,在转入此处后,身影变得更加大胆,速度也更快了。 半个时辰后,在临近四更时,他终于停在了一座围墙半倒,彻底荒废的院子前。只目光在四下里一扫后,他便果断靠上,一个翻身,就轻巧地越过院墙的豁口,入到院内。 一阵风从侧方吹过,直吹得前方那片小林子发出哗啦的怪响,又有惨白色的月光照下,更让整个环境添了几分森森鬼气。但这位却未见半点害怕的,脚步不停,已快步进入林子,同时目光不断前后左右地扫动着,口中轻轻发出几声如虫子般的怪叫。 声音才起不久,同样的怪叫也自前方响起,这让他精神一振,当即上前,在看到前方一道隐于阴影中的身影后,他才骤然停步。 前方之人背对着他,用有些沙哑的声音道:“你来晚了。” “之前有太多事情缠身,等我回去看到你留下的东西时,已是将近三更,我已立刻赶来。” 见对方轻轻点了下头,他又疑惑道:“你们的人不是已经都撤出昆州了吗?怎么还要与我联系,可是另有目的?” “正是,这次叫你出来,只为一事,除掉萧鼎!” “什么?这恐怕很难吧。” “所以才会再动用你啊,毕竟你可是萧鼎身边的亲信,有你出手,把握应该不小吧。” “可你知道,侯爷对我有恩,我不想害他。之前所以与你们合作,也是因为我想替我兄弟报仇而已。” “你真是这么想的?”对面这位的声音略有些变化,立刻就被他捕捉到了,让他的身子顿时一震:“你……到底是谁?” 一声叹息,伴随着啪的一下击掌同起,旋即,四周火把点亮,迅速朝着他包围上来,把此人完全围在了垓心。 而在这几乎把整片林子都照亮的火把映照下,这位深夜来此的人也终于把自己的面貌彻底暴露——蒋涵! 第375章 最后的内应(下) 看着这些从四面包抄上来的定西军兵将,蒋涵的面色只稍稍一紧,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只是当他看清楚面前这个挺直了腰杆,正用充满了失望的眼神盯着自己看的人时,才又露出了一丝异样,身子稍稍朝后退了一步,口中则道:“侯爷……” 刚与他见面说话,引蒋涵把自己是罗天教内应身份道出的,正是定西侯萧鼎。而此时的萧鼎脸上也未见半点因为揭破内奸而高兴的样子,反而是用充满了痛心的目光看着他:“果然是你……蒋涵,本侯多么希望这次是我错怪了你,多么希望今晚你没有出现在这儿啊!” 随着他这话出口,众将士已果断扑上,几下就把全无半点反抗之意的蒋涵按倒于地,就要将之绑缚起来,不少人口中更斥责喝骂,显然他们对蒋涵的这一身份怎都无法接受。 其实何止是这些袍泽,萧鼎也没法接受这么一个结果,蒋涵,那可是他最器重的几个将领之一,说一句将之视作自己的子弟都不为过。可现在呢,这个眼中的亲信却背叛了自己,哪怕沉稳如他,依然无法隐藏心中痛楚。 等把人押送回侯府,天已有了一丝鱼肚白,萧鼎却无半点睡意,当下就让人把蒋涵带到自己面前,在又盯了他一阵后,才缓声问道:“为什么?” 虽然这一问只三个字,蒋涵却明白其中所包含的诸多问题,他低着头,沉默半晌才道:“侯爷对我一向恩重,若非没的选,我也不想这么做的。但杀弟之仇我蒋涵不能不报,侯爷你应该知道,我弟蒋游当年曾拼死救我,可以说我的命就是他拼下来的,而现在,他却被人所害……” “我知道你俩兄弟情深,本侯也因此给了他机会,在黔州自领一军,总比一直受你我约束要好。只是没想到,他却还是在黔州出了事,被人所害。”提起前事,萧鼎也是好一阵的感慨,“所以本侯从没怪过你当初得知消息后不顾一切想要去黔州找人报仇,只是当时黔州局势有变,才会派承志他们前往阻拦。” 蒋涵眼中闪过一丝感激,定西侯对自己的恩情,他心知肚明。但很快,这抹感激又被仇恨所代替:“那侯爷可知道,我弟弟蒋游到底是被什么人所杀吗?” 这回萧鼎却有些茫然摇头了,接连不断的变故让他穷于应付,又怎可能再去追究蒋游在黔州是被谁所杀呢:“难道不是被龙家所害?” “要是如此,我怎会和罗天教勾结?害死我兄弟的,正是侯爷您的座上宾,自京城而来的朝中官员,李凌他们一行啊!”蒋涵咬着牙,道出了这一真相,却让萧鼎当场一愣,随即喝道:“这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事实就是如此。这是龙家的龙天豪所交代的实情,当时那李凌一行曾在当地冒充浑天军余孽,并想借此身份在龙家闹出些动静来……” 伴随着蒋涵的慢慢叙述,当初在黎平所发生的事情便呈现了出来,直听得萧鼎神色几番变化。从李凌几人的身份和能力,以及他们出现在西南的时间对照,这一说法还真叫人信了七八分呢。 但此刻,萧鼎还是忍不住提出了心中疑问:“就这么一番一面之词,你就信了他们,从而背叛了本侯?” “这不是一面之词,而是另有旁证!” “什么旁证?” “藏于黎平府城内的几个朝廷皇城司密探的口供,虽然那一次动手刺杀蒋游的只有几人,但他们联络了那些密探,知道此事的却不止。而在后来的变故里,一些内情被揭发,龙家那边也顺藤摸瓜找到了藏于黎平的皇城司密探,这才从他们口中问出了一切。” 倘若李凌在此听了这话,也必然会大惊失色,自己终究还是着了人家的道啊! 他本以为当时龙天豪方面只是想借刀杀人而已,所以在有了一定办法后,就果断采用,也没想太多。可事实上,他虽然事情做得隐秘,黎平终究是人家的地头,只要龙家有心去查,总是能把与他暗中有过接触的那些皇城司密探给找出来。 而这一手,居然就成了让蒋涵背叛倒戈的关键……此一着布局之深,谋划之妙,若不是由当事人道出,任谁都难以想到啊。 看着一脸错愕的萧鼎,蒋涵有些痛苦地一笑:“侯爷对我,恩重如山,但我这条命却是蒋游他拼回来的,无论如何,他的仇,我都不能不报!而李凌他们几个,却又是朝廷官员,我想即便我真说出真相,侯爷也不会真为我杀了他们吧?我不想让侯爷为难,既然有人说了可以帮我报仇,我自然就要与他们合作了。” “你……所以,你就背叛了我?”萧鼎盯着自己的这名心腹属下,既觉愤怒,又有些心寒。 “卑职不想的,但我没的选。而且当时他们曾答应我,只要我把一些情报提供出来,到时必不会真伤了侯爷……”顿了一下,他眼中也流露出了后悔来,“当时我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居然就信了他们的话。而随着一些消息传递出去,他们的胃口越来越大,最后更是以此为把柄,让我帮着把孙璧送出侯府,还让我怂恿侯爷,将城中兵马调出去搜寻他下落……” “果然,孙璧被人轻易掳走,带离出侯府,我就觉着此事没那么简单了。若没有一个相当分量之人从中安排,即便真有几个混入我定西军中的内应,也绝不可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做到此事。原来,这一切都是你在暗中主导,你还想把我整个昆州,把我都送给他们!”萧鼎眼中的痛苦渐渐被愤怒所代替,盯着蒋涵的目光里已多了几分森然的杀意。 蒋涵的目光迅速垂落,不敢于之相对,口中却继续道:“我不想伤害侯爷,当之后的局势却逼着我不得不这么做。因为当时,我和我家人,还有蒋游的妻儿的性命也都存于他们一念间。我没得选择,只能对不住侯爷了。” 萧鼎看着他,神色又是一番变化,但到底还是缓和了下来。他看得出来,蒋涵所言是实,他内心的挣扎与痛苦也是真的。他对自己素来恭敬,如父如兄,这只从之前自己试探着提出要他杀自己,而他却大有反应,就能看出些端倪来了。 即便早已背叛,但蒋涵依然守着最后的底线。只是那又如何呢?错就是错,背叛就是背叛,既然已走到了这一步,就断没有回头的可能。 “侯爷,其实今日在我看到那张让我去城西见面的纸条时,我就隐约猜到这可能是一个陷阱了。因为多次接触下来,他们都没有用过这样的手段,多是在街头突然与我一见,或是直接于夜里进入我家中。” “那你还……”萧鼎刚想问出这一句,却忽地明白了过来,蒋涵这是故意的啊,他这是在故意自投罗网啊。因为他内心的矛盾与纠结,让他一刻都不得安宁,所以到最后,甚至选择了自爆,以求能彻底摆脱来自敌人的控制。 这下,萧鼎是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只是痛心地看着这个背叛自己的部下:“你这又何苦?” “罪将这么做并不是想求得侯爷的宽宥,我自知这次铸成大错,实在罪不可赦。我只求侯爷能看在昔日情分上,不要牵连我家人,还有蒋游的妻儿,他们是无辜的!”说到这儿,他突然跪地,重重的一头磕在了地上。 若有所思地又盯看了他半晌后,萧鼎才是一声长叹:“这是你此生最后一个心愿了吧?你我相识相处一场,本侯现在唯一能为你做的,也就只有这么一件事了。你放心吧,他们今后的生活我都会安排妥当了,绝不会因为你的一些事情而牵连了他们,也不会有人去找他们的麻烦。” “多谢侯爷!”蒋涵再度又砰砰连磕两个响头,这才在萧鼎的一声招呼下,被亲卫个押将出去,等待他的,必然是一死。 直到这个背叛自己的心腹彻底不见,萧鼎才幽幽地叹了口气,有些无力地坐在椅子上,久久地陷入沉思…… …… 李凌是在中午之后才知道的这一事实,随后还面对了萧承志的追问:“所以,蒋游真是被你们所杀?” 到了这时,也没否认的必要了,李凌便把事情的经过细细说来,这让萧承志和孙璧两个都啧啧称奇,最后又是一声长叹:“所以说到底,我们还是被那些叛贼给算计了。” “是啊,天网莫离,我一直都没有从他的网中完全挣脱出来。”李凌眼中闪着火焰,仇恨的火焰,“这笔账,总有一天我要与他好好清算!” 顿一下后,他才又道:“现在既然连这最后一个内应都我们挖了出来,那想必该可以回击他们了吧?” “正是如此,不过在此之前,我父亲还有一个想法,希望能与温衷你一谈。”萧承志点头后说道。  第376章 最适当的人选 “不知侯爷叫下官过来有何吩咐?”李凌在见到萧鼎后随口问道,同时心里却猜测着,对方会不会细问自己关于蒋游被杀一事,若借此发难,自己又当如何应对。 可结果萧鼎全无这方面的打算,甚至都未提蒋涵,只是肃然道:“温衷,本侯这次确实是有事想请你帮忙,我想让你再去一次黔州。” “去黔州?”李凌的双眉微微一挑,如今黔州可已落到那些叛贼手上,也没听中原有出兵,自己这时回去,不是送羊入虎口吗? 萧鼎笑了下,这才起身,引李凌来到一旁悬挂着硕大地图的墙壁前,后者仔细一看,才发现这回的地图竟不是一直以来的滇南地形图,而是换成了黔州的。不过那上头的山川地理走势,还有各城池关隘依旧标注得极其清晰,显然萧鼎平日里没少派人掌握当地情况。 而在仔细观察后,李凌还发现那地图上还有诸多修改过的标注,显然是黔州大乱后-进行的改动了,只看这一份地图,就可知道定西侯在西南一事上花费了多少的心力人力。 直到李凌收回目光,萧鼎才说道:“如今黔州局势越发混乱,汉人、生蛮、熟蛮,亲近龙家的势力,和罗天教勾结的势力……几乎每一城,每一处关隘,都有着各自不同的立场,即便是本侯多年来皆有布置,此刻能探查清楚的各自态度也不过十之二三而已。” “黔州竟乱成这般模样吗?”就是李凌都未想到那边会是这么个结果,他都以为如今黔州已彻底落入到那些叛贼的掌握中了。 “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黔州本身各方势力就错综复杂,只是以前龙家势大,足以压制其他各方,才显得要比我滇南更稳定,好像只有他一家能做主。可事实上,这一切都需要龙家足够强大为基础,一旦龙家力量被虚弱,控制力一降,各方势力就会趁机冒头了。 “其实我滇南何尝不是如此?只是因为各方力量如今达到了一个平衡,才会显得更安定些。可一旦真起乱子,比如那次般真叫那些贼人攻入昆州,那后果也不堪设想啊。” 李凌略作思索,便深以为然地点头认同,但又与让他去黔州有什么联系呢? 看出他心中疑惑,萧鼎又是一笑:“黔州如此混乱,绝非我大越朝廷之福,也不是本侯所希望看到的,不过也终究有些好处,那就是让我们能从中找出平定叛乱的方法来。” “却是什么机会?”李凌不禁好奇问道。 “一是人心,无论汉人还是蛮人,在经历了此番动-乱后,只要是想安稳过日子的,就会想念当初,这就给了我们将来收拾局面的机会。二是对付那些叛贼的方法,表面看来,龙天翔等人大有取代龙四海的可能,但事实上,他离自己父亲的威望可太远了,有太多人不服,纵然能暂时压制各方势力,但也难以叫人真心奉其为主。”李凌深以为然地点头,这一点其实很好理解。龙四海在黔州的威望是怎么来的?那可是经过多年的打拼得来的,在他的带领下,龙家在黔州经历了诸多考验,打败了无数敌人,才确立了这一家对黔州的绝对统治。 虽然他已经老了,但虎老威存,只要有他一天,龙家在黔州的统治地位就不会动摇。而龙天翔之辈呢,却把自己父亲多年积累下来的威望完全视作了是家族的威望,以为只要自己夺取了家族控制权,就能让其他各方势力乖乖听话,这却太小瞧黔州诸多势力的首领人物的野心了。 想明白这一层,李凌已有些明白萧鼎想让自己去做什么了:“侯爷是让我去黔州说动那些势力与朝廷合作,一起对抗龙家吗?这倒是一着妙招,既能削弱敌人力量,又能增加自身实力……”不过怎么就让我去呢? 李凌心里依然存在着疑虑,倒不是他妄自菲薄,但自己对西南终究陌生得很,与这些势力之间也没有半点交情,即便是有官身吧,去了真能让他们信服吗? 萧鼎却立刻打消了他的疑虑:“不,与这些人交涉本侯自会另派其人,都是和黔州各方有着一定交情的人物,由他们出面,效果应该比你去更好。” “那我去黔州做什么?”李凌这下是越发感到疑惑了。 “自然是进一步削减龙家自身的实力了,你或许还不知道吧,其实就是龙家内部,眼下也不是一条心。” “这是当然,龙家本就分了各宗,各宗之间又多有矛盾争斗……” “不光如此,还因为此番龙天翔猝然发难手段过于阴狠,三宗四宗因为龙天豪龙天彪两人被其所制,只能选择合作,但二宗却不同了。” 定西侯身在滇南,却对黔州龙家内部的事情都了如指掌,让李凌心里又是一阵叹服。说实在的,当时变故发生时,他虽然就在勋阳,可具体如何,却是直到现在才由萧鼎口中才有所了解。 “二宗龙天德龙天霸二人皆战死于勋阳,本来龙天翔等人都以为群龙无首的二宗再无威胁,所以之后只拉拢了三四两宗,忽略了二宗。等他腾出手来,再想对付二宗时,那边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因为二宗此时早不是群龙无首的状态,龙天德之子龙文舟已在事发后果断接替宗主之位,并做好了相应准备。结果,龙天翔派出前往招降的人马反被二宗所破,死伤惨重。也是由那时开始,黔州才彻底陷入混乱。” “竟还有此等变化吗?这个龙文舟行事倒是足够果断啊……”李凌也不禁赞叹道。 “何止是果断,这个本侯也是新近才听说的龙家年轻一辈的能力确实远比他父辈要强得多。你可知道,他是如何在父亲和叔叔两大靠山猝死的情况下顺利坐稳宗主之位的吗?” “无外乎靠的是手中实力吧?”“不,他靠的是刚柔并用,打拉结合,而不是一味用强。在对上自己的对手时,他下手最快,几乎就在收到来自勋阳的噩耗当天夜里,他就亲率手下兵马接连把都匀城里一直与他竞争的兄弟三人全数拿下,而他们手底下的人马更是被他一扫而空,死者数百。 “然后他又果断打开本宗库房,把屯于库中的大量金银财物取出,分与保持中立的那些二宗部下。只这一招,就把本来还在观望的相关人等都给拉拢到了自家麾下。 “这还不算什么,就在稳住都匀城的局势后,他又再度集中所有银钱,粮食和布匹等,去往他二宗辖地的各处蛮人寨子,与他们结盟合作,并从这些寨子里一下就拉起了一支将近万人的军队,用以守护城池。 “从收到噩耗到掌握都匀全境,他只用了不到十天时间。此等手段,别说一个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了,就是本侯处在他的位置上,最多也就能做到这一步了。” 李凌这回是真有些动容了,他自问有着不俗的能力,可真换自己处于龙文舟的位置,真能如此快速而清晰地把事情都办妥吗?光是大开仓库,把本就属于他的财富全拿出来用以拉拢收买手下个蛮人,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若果光是这样,本侯只会承认他是个人才,但随后,他又在龙家其他人马的三次征讨中守住二宗地盘,就不得不让人刮目相看了!很显然,他在用兵用人上也颇有能耐,而且在短短时日里,已经获得了境内所有人的支持,虽未必能与整个龙家抗衡,却是自保有余,彻底拖住了龙天翔他们的脚步! “所以在我看来,他的能力不在龙四海之下,以往只是有龙天德他们压着,才未有表现机会,现在却展露锋芒。说不定这次后,龙家反而会因他而再度崛起呢。” 萧鼎这般评价够高,但李凌也必须承认这等夸赞并不夸张,与此同时,他也已经猜到了对方让自己去黔州的真正目的了。 果然,就见萧鼎神色又是一肃,看着他道:“如此人物,若是能与我们一心,西南很快就能恢复安定,反之,那就是最大的阻碍了。而就本侯所知,在接连三次都已失败告终后,龙天翔已有了拉拢之意,他打算派出重要人物去和龙文舟一见,试图让二宗也和三宗四宗一样,与他结为一体。 “本侯不想真出现这样的结果,所以,就要派人也去都匀。而这个人选,一者需要有一定的口才与随机应变的能力,二来必须绝对值得信赖,最后则要是黔州那边所不熟悉的人。但以龙家、浑天军余孽等人对我滇南的重视,我麾下人等怕是很难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黔州,唯有温衷你,是会被他们忽略的。而你的才干又确实高过我手下人等,所以……你是此行的最适当的人选,当然,你要是有所顾虑,真不想冒险,本侯也不好强逼。” 第377章 再向黔州行 “大人竟要再冒险去黔州?”在李凌回来,把自己和萧鼎的一番定计说出来后,杨家兄弟同时变色,杨晨更是一脸担心地说道。 李凌坦然看着二人,点头:“是的,我已经答应定西侯,帮他去黔州都匀,和龙家二宗的人商议合作一事。” “可是大人,这是否过于冒险了?如今黔州可已大乱,而且多半是在那些叛逆的控制之下,一旦让他们知道了你的目的和行踪,必然会有人前来阻拦截杀……”就是强硬胆大如杨震,这时也不禁深感担心,提出了自己的担忧。 李凌则是一笑:“危险自然是有的,但也不是全无应对,只要我们乔装成寻常商人,自然就能平安入黔州。” “商人?”杨晨皱起了眉头来,“如今黔州到处有兵乱,就是寻常百姓都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商人还能幸免不成?”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如今黔州寻常百姓确实日子艰难,时刻要提防乱兵滋扰,可唯独商人,或者说商队是例外。无论是叛逆一方,还是龙家二宗,又或是其他蛮人,因为需要商队为他们提供必须的物资,所以都未曾真对商队下过手。这一点,是白显扬白老板告诉我的,他手底下的几支商队在这段日子里也没少往黔州贩运货物,还赚了不少呢。” “啊……”杨家兄弟再次露出诧异的表情来,实在有些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李凌又解释道:“其实这也是西南当地环境所造成的结果,因为本地物产不丰,黔州和滇南都需要互相流通物资,所以无论任何时候,商队都能做到通行无阻,唯一比中原不便的,就是道路艰难而已。 “这一习惯,早已保存数百年,自然不是区区一场动-乱就会改变的。就拿都匀来说,那边固然有银矿,可以让二宗获得比别处更多的钱财,但他们也存有自身缺陷,比如马匹、兵器等等,那都是需要从他处购买。这些年来,二宗可没少自滇南购入大量马匹,这才有了银马道这条便捷山道。而我这次也打算以商人的身份从银马道前往都匀!” 听他如此道来,杨家兄弟也拿不出更有力的反对理由了,而且他们也看出来了,李凌这回是下定决心要跑这一趟,冒这一回险了。 “既然大人已决定了,我兄弟自当跟随,护你周全。”终于,二人在对视了一眼后,不再劝说,而是迅速表明了立场。 而后,一直没开口的李莫云也点头:“公子想去,我自然要跟随。无论遇到什么危险,我都会尽我所能地保护公子!” 听着三人的说话,李凌的神色变得愈发郑重,当即起身,朝着三人拱手作揖:“多谢你们愿意体谅陪同我再次冒险,我李凌现在无法报答,只会将这份情谊深记于心!” 三人见此,赶紧起身回礼,连说不敢当。 就此,这一冒险的举动算是彻底决定了,接下来就是临行前的相应准备工作。 对此,自然是不需要李凌过多费心的,自有白显扬帮着解决。 比如商队,就直接用的他手下一支多年来就行走在两省之间,最近两年更是一直贩货都匀的队伍。这支百来人的队伍,个个都是穿山越岭的好手,除了为首之人四十有余,其他人皆都在二三十间,精明干练,一看就不比定西军精锐要差。 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人的忠诚度更超过定西军,因为他们都是世代跟着白家跑商,自己父母妻儿什么的都还由白家供养着呢,所以真要是路上出了什么危险,他们是真愿意豁出命去保护李凌的。 再比如用来掩盖身份的货物准备,那也是相当丰厚真实,哪怕真被那些叛逆军队在半道上拦截盘问了,也是看不出半点异样来的。这些马匹、药材什么的都是货真价实,到了黔州是定能卖出高价来的。 另外,这支队伍的装备配置也是绝对高端,都要超过定西军了。不光人人皆内穿甲衣,手中兵器都是纯钢所制,而且还都有弓箭傍身,其中一小部分,更是得到了就是定西军中都极少用到的连发弩机。所以别看此番上路也就百二十人,真论战斗力,想要留住他们,没个一两千的精兵都做不到。 而更关键的是,这支队伍还是纯骑兵的配备,几乎能做到一人双马,因为不光他们人人皆有马匹,还有用来充作货物的骏马和运货的马匹,一旦真有战事,以此等马匹配备,机动力已超过西南各路军队,想走是绝不可能被人拦下的。 如此周到的安排,便是杨晨都挑不出半点问题来,李凌甚至都觉着有些过分稳妥了。不过既然是定西侯的一番苦心好意,他自然不会推辞。毕竟这命是自己的,能保险些总是好事。 当然,要是一路上都太太平平的,不曾遇到任何敌人的袭扰,那就更好了。而以他们的这层商队的掩护身份,似乎这一点也不是太难,毕竟随着蒋涵这个最后的叛贼内奸被抓出来,照道理来说,像这样的重要情报,远在黔州的一干逆贼是不可能知道了。既然不知道定西侯有此一招,对方自然不可能做出相应安排了。 于是,到了三月初五这天,乔装打扮了一番,看着要比原来老了十来岁,相貌也有大变的李凌终于随队伍离开昆州,将再度踏上前往黔州的道路。 而在临行之前,萧承志和孙璧还特来送行,几番叮嘱后,孙璧又有些不解地看着李凌:“温衷,其实你大可不必冒这等风险的,只为了一场功劳,真有必要吗?” 李凌笑了一下:“既然来了西南,这场变乱又是在我眼前一点点发生的,我自然想尽我所能来平息它了。何况……”说到这儿,他的声音突然一低,“此去黔州,我也有一个目的,想要验证我之前的一个猜想。” “什么猜想?”萧承志顿时一愣,有些好奇问道。 李凌却并未作答,只是轻轻道了一声:“我只希望我所猜想的是错误的……”这话更是让萧承志生出兴趣来,刚想再追问,却被孙璧摇头制止,然后几句祝福后,三人分别,李凌转身进入了那支还在等着出发的商队。 随着商队正式前行,已经改头换面又换了穿着的李凌就变得极不显眼,但孙璧他们知道,这支队伍看似由头前的白聪为首,可真正决定队伍行止的,却是身在队伍中,已难分辨的李凌。 …… 三月初十,勋阳城。 龙天翔神色郁郁地从飞龙楼中走下,事情原比他之前所想的要艰难得多啊。 在猝然发难,夺下对勋阳,乃至大半个黔州的控制时,龙天翔那是多么的踌躇满志,只觉着自己很快就能实现多年抱负,将整个西南都握于掌中,到那时,说不定真就能以此为根基,让龙家的触手伸向更为富饶的中原,从而建立自己父亲都从未有过的辉煌。 可之后的一连串变故却让他的诸般期望都落了空。滇南那边的计划一开始固然极其顺利,可是很快的,随着定西侯的突然反应,那些看似可以成功的布置就不断失败,最后导致全盘计划功败垂成,许多他一早安插在定西军中的棋子也被对方一一找出铲除,现在他几乎已经失去了对滇南情势的掌握,更不可能再威胁到萧鼎对滇南的控制。 而对滇南的失败还不是最大的问题,更大的麻烦在于黔州,这个他本以为能迅速控制的地区,如今也起了反复。不提那些本就各有私心的蛮子,光是二宗那边,就让他损兵折将,颜面大损。 龙文舟,一个他以前都未曾在意过的晚辈,居然能让二宗上下团结起来,爆发出了惊人的能量,连续击败自己派出的兵马,致使他的威信急速下降,现在连三宗四宗都有些蠢蠢欲动了。 正因如此,龙天翔才想到求助自己阿爸龙四海,希望由他出面来拉拢各方。但结果,几日下来,被软禁在飞龙楼内的阿爸还是一如既往的不肯合作,今日更是直言自己只用阴谋诡计窃夺大权必然会招来杀身之祸。 “不,我绝不会失败!多年的隐忍,多年的布置,绝不会让他们再坏我大事!阿爸,你就看好了,就算你不肯帮我,我也一样可以把黔州稳稳控制在我手里,然后再拿下滇南,兵出中原!”在回头看着飞龙楼的时候,龙天翔在心里暗自发誓,他绝不能再叫人看不起了! 这时,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从后方靠近,打断了龙天翔的思路。而当他回头看时,就见才回来没多久的莫离神色极其凝重地到了近前,两人一个对视,他便低声道:“滇南那儿由罗天教最后的眼线传来消息,那李凌又要回来黔州了,而且这一回他的目标是,都匀的二宗!” “什么?”龙天翔的身子猛然一震,心中那些纷繁的杂念顿时被他抛到了一旁,这回事情可是相当不妙啊。 第378章 银马道 二宗那边因为久攻不下,早成龙天翔的一块心病,现在一听说滇南竟有与之联手的意思,更是叫他感到一阵不安。不过随即,他又想到了一点:“此话当真?” 就他所知,如今滇南应该没有他们的眼线了吧,那什么李凌将往都匀的说法确实吗? 莫离的神色颇为严肃:“之前我也以为这消息未必可靠,但就罗天教的人所说,他们还有最后一个关键眼线埋在黔州,就在那李凌身边。所以现在,他的行程举动都在我掌握之中,是断不会有错的。” 龙天翔这才理解地点头,对于罗天教的这等手段,他已经见识太多,别说区区一个李凌身旁有他们的人了,就是他们说在当今皇帝身边有罗天教的人,他都不会有太多怀疑,因为人家就是专门做这个的。 “他们也是冲二宗而去,想要离间我龙家吗?”龙天翔很快就把注意力放到了这上头,面色凝重,“能否派出兵马半道阻截?” 莫离斟酌着道:“阻截是一定要的,但却无法大动干戈,派出太多人马。咱们不是还在想着能与龙文舟他们消弭仇怨,拉他一起吗?要是这时突然派出兵马,难说他不会生出疑心来,到时反而会对我们不利。” “不错!”龙天翔也立刻明白了其中道理,蹙眉思考着,“那就只能派出少量精锐去截杀了,他们有多少人?” “也不多,就百来人吧,而且他们可不知道自己的行踪已彻底暴露,所以只要咱们的人安排得当,找一处险要位置,只一场偷袭就能杀光他们!”莫离说着,又看了他一眼,“其实人手安排上,罗天教的薛林靖已经接了过去,现在他们缺的是几个对都匀和银马道一带地理位置非常熟悉的向导,如此才可确保万无一失。” “由罗天教的人出手吗?” “是的,他们与那李凌本就有仇怨,这次正好趁机做个了结。” 只略作沉吟,龙天翔便认同了这一安排,他龙家固然也有不少好手,但此刻都需要防着四周可能出现的麻烦,所以让罗天教出手是最妥当的办法,更何况,罗天教还有那一个大高手坐镇,如此小规模的战斗中,这样的高手是绝对有着压倒一切的实力的。 “好,就按你说的办,向导方面不是问题,晚些时候我就让人过去与他们汇合,务必要尽快除掉他们!”龙天翔最后叮嘱了一句。 …… 三月十八,已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无论是在中原还是西南。 经历了数月的秋冬之寒,春光之下,万物已彻底复苏,山林之中,草木繁茂,更是各类鸟儿在天上轻快地飞过,在枝头唱着动人的歌声,让整片山林都鲜活了起来。 不过在这一片生机勃勃中,也隐藏着某些冬天时所没有危险。那些郁郁葱葱,红绿交映的花草间,很可能就躲藏着已从冬眠中醒来的某些剧毒蛇虫,一个不小心,被这些毒物咬中,那就会在短短片刻间丧命。 这一威胁在连接滇黔两地的官道上便时有出现,更别提那些更为荒僻,行人更少的山林小道了。而银马道,就是这么一条不属于官道范畴的山间道路。 黔州因为受地理环境的约束,这儿能出产马匹的地方确实不多,所以多年来,龙家需要马匹都是从滇南购入。而除了作为统治者的龙家主宗外,其他各宗也有在私底下跟黔州购买马匹的交易,尤其是坐拥银矿,身家丰厚的二宗,更是经常会从滇南购入自己想要的马匹兵器等物。 但这等事情是绝不能让主宗抓到的,所以一直以来,他们与滇南的交易都在暗地里进行,也不敢从主要官道往来贸易,那就只能另辟小路了。这条绕山而行,比官道狭窄崎岖又凶险了许多的道路就被他们走了出来,因为双方是以银子和马匹做的交易,所以便被当地人称之为银马道。 这是一条几乎贯穿两省间数座高山的道路,有的地方平坦,可容队伍从容而过,但有些凶险难行的地段,却只能容一马小心翼翼地过去,真就是在悬崖峭壁间走出的一条通道了。而这,也就制约了商品货物的流量,也正因如此,其实早已知晓银马道存在的主宗才对此睁只眼闭只眼,并没有真强硬地进行阻挠。 不过今日,随着龙家剧变,这条银马道反而可能成为拯救主宗的关键道路,在这上头赶路的队伍,或许将成为左右这一场变故的最重要的一块砝码。 正是因为知道自己身上责任重大,所以这一路这支商队的上下人等皆都保持着绝对的谨慎与小心。不光是行踪于山中时刻提防着可能存在的危险,到了夜间宿营时,他们也是会留下三成人守夜防御,不给任何外敌以可趁之机。 如此十多天路赶下来,整支队伍都是平平安安的,照着速度推算,再过个五七日,就能抵达都匀地界。这让大家的精神更感振作,只觉胜利已在眼前。 作为这支商队名义上首领的白聪这时刻意放缓了速度,退到乔装的李凌身旁,笑着说道:“李公子,这一路可真辛苦你了。好在,这些辛苦都是值得的,只要再穿过前方的鹰嘴口,接下来一路便再无任何险阻了。” “我可算不得辛苦,还是白兄你和诸多头前探路的兄弟们更艰辛些。”李凌策马缓行着,口中客气道。随后,神色又是一肃:“不过还没安全抵达都匀,我们就绝不能放松了,那鹰嘴口可是相当凶险吗?” “正是,那边算是整条银马道上最凶险的三处关口之一了,须得直上直下地往前,身边就是悬崖峭壁,马是绝对骑不了了,只能牵了缓缓而过。而且整支队伍到了那边也必然要拉长,所以以往有山匪作乱时,那边就是最容易遇敌的关口。”白聪说着又是一笑:“不过李公子你们放心,走了这多年的银马道,咱们别的本事不敢说,防着鹰嘴口的手段还是有些的。” 见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李凌也笑了起来:“那就全靠白兄你带人趟出个安全来了。” “好说,那我先走一步,你们再跟上。照速度推算,今日天黑前,咱们整支队伍都能走过鹰嘴口,明日开始就能提速了。”说完,他一策缰绳,就又来到前方。 李凌几个目送他一马当先向前,又走了有一个多时辰后,本来就不甚宽阔的山道已急速收缩,同时地势开始不断提升。但因为前方是一个接近九十度的大弯的关系,却让还在这边的李凌等人无法看到前方道路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不过有一点李凌却是清楚的,那就是他们已来到鹰嘴口前,必须要提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因为要是真有敌人想要阻拦袭击,这儿便是他们最后,也是最好的一个机会! 身边三人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在到了前方转弯处时,他们便抢先一步,挡在李凌身前,同时周围那些商队汉子已都齐齐下马,这儿收窄的道路已无法顺利策马而行,还是牵马步行更稳妥些,李凌他们也没例外,纷纷下马转向。 而这一道弯还只是个开始,曲折之下,前方地势再高,完全是一道陡峭的上坡,再连着一个转折,这让他们都看不到跑在最前边的白聪等人的具体位置了。 突然,咻的一声响就从前方传来,正是利箭破空的动静,这让杨家兄弟都是一个激灵,手已搭上了腰畔刀柄。 “不要担心,这是咱们白老大在做试探!”身旁商队老手见此忙解释了一句,这才让几人稍稍安心,然后继续牵马向前。 小心靠着一侧山壁盘转向上又走了一段后,他们终于来到了一条狭窄直冲上方的绝险山道入口。那是一条足有二里多长,却只有一人来宽的羊肠小道,一边是直插天际的陡峭山壁,一边则是一眼都望不到底的悬崖,曲折反转的这一道路,看着就真像只有所弯曲的鹰嘴一般。 这时的白聪正带几人凑到入口处,他们手里都有弓箭,在看着四边环境和风速后,又是几根箭矢飞出,射向斜上方的几处位置。 李凌自然看不出那几个地方有什么讲究,倒是杨震,不禁轻轻点头:“若是我带人设伏于此,那几处便是最好的藏人之所了,这要几箭射过去,只要藏了人,保管会被伤到。” 结果接连七八箭飞出,那边却无半点动静,这让周围众人都松了口气,就是白聪也笑呵呵道:“应该是安全的,我就说嘛,咱们此行几乎没人查知,又怎会被人于半道设伏呢?这就过去吧!” 随着他把手一挥,已有数名汉子大步上前,沿着狭窄陡峭的山道向上而去,其他人也跟着纷纷向前,有人看顾着马匹,驱赶着它们往前,也有人熟练地背起包裹,倒是李凌他们,只消跟在队伍后面,稳稳而行便可。 就在踏上险道,小心走了几步后,李凌的心里突然就转到了一个念头:“不对,有问题……” 心思转动间他口中已喊出声:“小心,有埋伏!” 话音一出,前方众人的行动也是一慢,与此同时,一声梆子响起,前方峭壁之上,已冒出许多人影来…… 第379章 险道之战 几箭飞射山林,却未见任何动静。 在白聪等人看来,这显然传递出了一切安全的信号,一开始李凌也是这么看的,但随即,他就隐隐察觉到了问题所在,没有其他动静,才是最大的危机! 山林之中当有虫鸟,箭矢飞掠,怎都该惊动鸟飞虫鸣。可结果呢,刚才几箭下来,整片林子里却是静悄悄的,这绝不正常,唯一的解释,就只有附近林中藏有伏兵,那些飞鸟虫豸早被他们吓得逃遁远走。 就在那一瞬,李凌便是一个激灵,立刻大叫示警。但此时已经有些晚了,因为白聪等十多人已沿着鹰嘴口陡峭的山道走出去二三十步,就是他自己也已经踏上了这最险峻的道路。 而这一声示警,反倒成了提醒上方伏兵的命令,他们不再有丝毫的犹豫,果断下达了出击的命令!是的,这一回的伏兵并没有如白聪之前所提防那样位于前方更安全的所在,而是就在他们头顶,那陡峭危险,同时又有繁茂草木可为掩护的峭壁之上。 更可怕的是他们的攻击,并非想象中的居高临下的冲杀,也不是一阵密集的箭雨撒下,而是将他们的位置优势发挥到了极点。 伴随着人影骤现的同时,还有刀光闪烁,却非扑斩向下方商队,而是狠狠斫在了他们身前的草木筋藤上。几刀挥下,那些韧性十足,指头粗细的树藤草筋快速断裂散开,然后在一阵几不可闻的簌簌声里,先是泥沙滑落,旋即就是数十块大如磨盘的石头轰隆隆带着冲势从上方直落而下,砸向这一片山道。 “快闪!”白聪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一见着有伏兵杀出,已经高喊着停步,再往后闪去。但他身后这些汉子们反应终究是慢了半拍,再加上心中惊慌,而道路又是如此狭窄拥挤,顿时互相碰撞在了一块,直接就有人被石头砸中头部,惨叫着翻倒,脚步一移间,人竟直接掉下了悬崖。 众人更如炸开了锅般拼命躲闪以求自保,但在如此危险的境地里,能留给他们躲避的余地却是太少了。在数十块石头无情的碰撞之下,这当先的十多人转眼便有一大半直接打下山崖,一声声凄厉的惨叫,不断响起,而剩下那些,也是个个中石,倒在了山道上,即便不死,一时也失去了自保能力。 只有白聪一人身手足够敏捷,居然幸运地躲开了那些压顶而来的石头,但他为此也付出了与后方队伍彻底拉开距离的代价,变得孤零零一人冲在了最前方。因为在眼见不断有石头飞下的瞬间,他喊出快闪的时候,选择的是向前,而不是跟其他人一样,下意识后退以求后方同伴的接应。 所以到最后,白聪暂时脱离危险,而其他人则非死即伤。至于更后头的李凌等人,倒是能退出这轮石头的攻击范围,虽然还是有人受了伤,但却并不重,同时他们所有人都已拔刀在手,那些放在包裹中的弓弩却是来不及取出了。 “杀啊!”上方那些伏兵见着偷袭得手,更是士气大振,暴喝声中,再度出手,这回却是弓箭攒射了,而目标也正是已经退开一段距离的李凌等人。 “快,再退,退回到那边的弯道!”李凌这时当仁不让地就大声下令,同时在杨家兄弟和李莫云的守护下,急速朝着后方退去。 三人三口刀,此刻舞得如三口大盾,稳稳地挡在他面前,使那些二三十步高处射下的箭矢根本就伤不了他们。但其他人就没有他这么好的运气了,众汉子本就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心都未定下呢,又被一波又一波的乱箭攒射,手上动作略有一慢,就会被箭矢趁虚而入,惨叫翻倒。 也有人因为把更多的精神都投放到了招架闪避箭矢上,一时忘记了自己脚下是个什么情况,就在强行一闪间,步子直接踏出了山道,从而掉落山崖。 只短短一会儿工夫,这边也倒下了十几二十人,这让所有人心中愈发惶恐,只剩下逃一个念头,不断后退,都顾不上细看四周情况了。 而就在这时,后方山崖处竟再次有梆子声起,等他们回头看时,心更是沉到了谷底。那边,赫然有一队人马直接吊着绳索跳下,人在半空,刀已扬起,如捕猎羊群的饿狼般,凶狠地扑将上来。 这些敌人居然在后方也还布有伏兵,而且还很有耐心地等候着最佳机会的到来,才突然杀出,一举截断了他们的退路。 而前方,在箭矢已无法再对退避到后方转角外的目标后,山上的敌人也果断顺着陡峭的山壁一冲而下,呐喊着抽刀追杀上来,一下就与后方的兵马组成了前后夹击之势。 其实真论两方人马数量,伤亡近半的商队这边也就比他们略少些而已,但此刻面对伏兵猛杀,他们的斗志却已彻底涣散,早无心再战,只想着逃亡,都快要直接丢弃兵器,跪地求饶了。 李凌身在其中,更是清晰地把握住了这一点,心情更是紧张到了极点。他终究只是一介文官,指挥作战什么的,根本没这个念头啊,以往最多就是纸上谈兵罢了。而且,就算他有心想要指挥,人家也未必肯听啊。 就在他心已沉到谷底,不知该否直接叫人突围时,身旁一人却是一声大喝:“怕什么?我们再杀上去,人数上可是占优的!”却是杨震突然开了口,在说话的同时,他手中刀还猛摆了一下,刀背正砍在身侧一个惊呼不断的家伙脸上,“鬼叫什么,等了死了再叫不迟!” 杨晨这时也跟着喝叫:“还有机会,上下一心冲上去,我们就还能反败为胜!想要活命的,就跟我冲。莫云,保护好公子!”随着交代给李莫云这么一句后,他们兄弟两个再无半点犹豫,齐齐抢步杀上,直冲正奔袭而来的那些敌人。 他们两人很清楚眼下是个什么情况,敌人已抢得了绝对的先机,己方人马更是慌乱无比,还失去了白聪这个头领。若是他们再瞻前顾后,只想守着李凌苦撑,最后结果必然是全军覆没,他们几个也难逃敌手。 倒是抛开顾虑,带头反冲,鼓起全军士气,说不定还能打个翻身仗呢! 两兄弟心有灵犀,又配合默契,几乎同时闪身反扑,正好和刚奔到跟前的三名敌人迎面相撞。没有半点迟疑,两口刀已化作光影飞斩而出,直取三人要害。 这三人也没料到已经败退的人群里会反身杀出两个煞星来,心下一慌间,手上动作更是一慢,便被两兄弟迅速解决,惨叫倒下。 而这一幕落到众人眼中,却让这些汉子心中的恐慌为之一减,眼中也重新迸发出了斗志来。他们毕竟是跟随白家经历过诸多风浪之人,或许以往的遭遇没有今日般凶险,但在有主心骨带头的情况下,他们还是愿意拼一把的。 于是,就有人也跟着高声呐喊:“我们冲上去,为兄弟们报仇!”然后举刀跟随着二人脚步就直往上杀。在一声连着一声的呐喊中,就算真有胆怯的,也被激起了心中勇气,纷纷怪叫着,举刀反冲。 如此一来,倒是让后方那些本已摆开阵势,想要趁机捡个便宜的贼人们有些始料未及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猛扑上前,与自家拉开了一定的距离。 而前方杀来的敌人则正好与如猛虎般冲来的杨家兄弟战作一团。他们这些罗天教徒固然个个凶狠,但论武艺却显然远不是皇城司高手的对手,尤其是在这等地形险峻的所在,他们身手上的劣势更是被无限放大,只几个回合间,就又有两人被扫下山崖,惨叫声直让所有人都心中打鼓。 因为直到这时,他们才猛然看清了一个事实,原来这边凶险的地理不光会给商队带来麻烦,也是自己需要克服的难题啊。本来身在高处放箭放石,他们自然没有这方面的忧虑,可现在正面搏杀,地理环境对两方来说就完全平等了。 “杀!”杨震又是一声断喝,一刀斩出,将两名敌人都迫得退到了山壁边缘。而他的动作并未停止,趁势,一脚蹴出,砰砰两下,正中两人肩头,竟有把这两人给踢出悬崖。 “着!”杨晨的冲杀不如弟弟凶狠,但刀法却足够刁钻,以一敌众全不落半点下风,反而杀得对手只能招架,无法反攻,自然也是连伤数人,为后方冲杀过来的商队汉子打下了坚实基础。 于是,当重新凝聚起斗志的汉子们高吼着反杀过来时,战局已彻底扭转,就连背后那些想要夹击的伏兵们,心中都开始打起鼓来,甚至有人都在这刻心生退意了。 这些人虽也是罗天教徒,却非真正的铁杆,还无法做到抛弃一切,只为圣教的地步啊。 李凌也裹身在这场混战中,虽然手中有刀,却并没什么用处,因为一切攻击都有李莫云细心照顾着,他一把刀在手,竟能轻易把李凌护得周全,刚有两人看准机会扑杀过来,也被他随手一刀砍翻。 见他如此举重若轻,李凌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 而就在这时,前方一声刀响,犹如龙吟,而正一往无前,驱赶着敌人不断后退的杨家兄弟,在随着一道刀光袭来后,身形便是一顿,然后急速退却…… 第380章 居然是你(上) 这场战斗虽然是发生在鹰嘴口外,但此处地形却依然险峻,不利于大队人马的搏杀。也正因如此,杨家兄弟并肩在前,才能稳稳压住不断迫上的敌人。 双刀起落间,即便面对四五名敌人,依旧是攻多守少,只要敌人稍露破绽,那就会被他们乘虚所伤,更有两名敌人因此被直接扫下山崖。这一刻,无论是他们,还是后方那些商队人马,都觉着大局已定,胜利将属于自身了。 可还没等他们真个高兴起来呢,前方人群突然就是一分,一人一刀已迅猛扑出,速度其实并没有比之前的攻击快多少,但给两人的压力却是猛增数倍,让他们脸色骤变,几乎同时抽步后退,不敢直撄其锋芒。 所谓高手,不光是武艺高强,眼力也比常人高出许多,只消一眼看到,杨震二人就察觉来者极不简单,那一刀而来的光华,绝非等闲能绽放。但他们的动作却还是比杀来之人慢了一拍,才刚退两步,一道豪光已带了呼啸飞掠跟前,逼得二人只能急速横刀相架! “当……”这一刀同时与他二人的兵器相撞,却只作一声,而后一股压迫和锋芒卷杀而来,直推得二人脚步一虚,竟再度铲地倒退,正撞在了刚跑上来,想跟了他们一道反推敌人的商队精锐的身上,登时撞翻了三五人,这才让他们的身形回稳。 可只这一退显然是不足以拉开与对手距离的,那一道刀光只一闪间,已再度斜掠而来。不过这回两人已经有所准备,觑准刀势,不敢硬拼,立刻分开往左右掠起躲过,同时也试图着抢攻埋身。只是他们的步子才刚一起,那刀光又是一分,左右同时劈向二人,再度逼得他们动作一缓,急步后退。 杨震身手够灵活,出刀也够快,在刀光袭来的瞬间数刀劈斩,总算是把这惊人的一刀给化解开去。可杨晨却没弟弟这么强了,虽然也在极力闪避招架,但还是露出破绽,被刀光掠过前胸,闷哼着再度狼狈后退,胸前已留下一道鲜明的刀痕,鲜血淋漓。 也是直到此刻,刀光才倏然一收,持刀者的步子正停在两人身前丈许处,从容地看着他们,以及背后那几十个早已慌乱到不知所措的商队精锐。 “邵秋息……”看清楚来人模样,在场有三人异口同声叫破其身份,正是杨家兄弟和李凌,前两人的脸色更是一白,知道这下是遇到大麻烦了! 对这位罗天教第一高手,他们在中原时就有所耳闻,不过那时却未太放在心上,只觉那是江湖上的以讹传讹,夸大其词罢了,所以从未有过一丝胆怯。直到前番在楚雄,见识到这位罗天教高手的可怕。 在千军万马中,邵秋息敢孤身一人当众行刺,要不是最后有萧乾出手,恐怕真就让他刺杀定西侯得手了。然后,即便是在如此大军包围中,他依然能从容脱身。 那一次,杨家兄弟连同李莫云一起与之交手,也并未占到半点便宜,这让他们完全看清了双方间的差距有多大,对邵秋息都有了忌惮之心。 而现在,他们却再度与之相遇,并在一个照面后,杨晨已被其所伤,这下局势真就相当不妙了。两人一面想着,一面已快步退到了李凌身前,想要保护他脱离对方的攻击,可这真能做到吗? 倒是李凌,虽然神色也颇为凝重,但却不见慌乱,只是凝视着对方:“邵兄,想不到这么快我们又见面了。” “是啊,只两月不到,你我又一次相见。”邵秋息并未急着动手,还把手一举,示意前后那些罗天教徒也先不急着进攻,然后看着李凌,“上一次你的选择就很正确,并没有想要反抗,所以我也没有伤你。这一回,也是一样,只要你肯跟我走,我保证,这里不会再有人死!” 要是别人这么说,在场众人都将高声反驳,誓死一战。可在见识了他的可怕后,包括杨家兄弟在内,所有人都生不出半点反抗之心来。因为他们很清楚,在此等地理环境下,他邵秋息对上大家就是碾压的存在,他们出手,或许连拖住他一阵都做不到。 李凌眯眼,苦笑:“所以你们是一早就掌握了我的行程,特意在此设伏,想要除掉我了?” “不,我并不想伤你,只是希望你能跟我走,还有他们,只要他们回头不再去都匀,我也可以放他们离开。”邵秋息说着,目光又扫过其他人,“现在他们的 生死,只在你一念间,李公子,还请你做出选择吧。” 李凌注视着对方,微微上前一步:“看来,我是没的选了?” 邵秋息没有回答,只轻轻点头,只凭他一人之气势,就压住了面前数十人,这让前后那些罗天教徒心中都是一阵激动,甚至有人放声叫了起来:“护法,何必与他们废话,我们直接杀光了他们便是!” “李公子,你也听到了,你们已没有其他机会,还是快下决定吧。我实在不想多造杀伤……”邵秋息还在苦口婆心地劝说着,这等态度却与他在实力上的强势多少有些不搭。 显然已经没有办法,李凌只能是一声叹息:“好吧,不过在此之前,你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你说。” “你们是如何精确掌握我们动向的,是不是我队伍里还有你们的眼线,他是谁?”李凌说这话时,目光紧紧锁在对方脸上。 可邵秋息却是不动声色,笑看着他:“事到如今,还有这必要吗?你只要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其实一直都被我们掌握就足够了。好了,我的耐心也已不多,要是再不作决定,就别怪我不念当初旧情了!”说着,一摆手中刀,步子微微一探,摆出随时可以攻上的架势。 李凌苦笑:“看来确实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你我之间,终究成不了朋友!”说话间,他的身子却是向后一退,与此同时,杨家兄弟齐齐向前,而他周围的几名商队精英也跟着往前一步,一下就把李凌挡在了大家身后。 “何苦呢?”见李凌他们到这一步依旧不肯退让,邵秋息无奈地一声叹息,话才出口,人已电射而出,那掠起的刀光,就如闪电般,几乎把面前的空气都要劈成两半了。 这一刀别说寻常商队精锐了,就是杨家兄弟,在感受到此刀锋芒后也不敢硬挡,只能在分开闪躲的同时,尝试着从侧面抢攻,阻其攻势。但这一招显然对邵秋息是没有用的,因为他的动作实在太快,两人这一分闪开,露出空档的同时,刀光已一掠而过,直取后方的李凌。 “大人……”杨震见此更是一惊,叫了一声,想要强行扭身回防,却已来不及了。 此时,留在李凌身边的只有李莫云一人,可他比之杨晨还差了不少,又怎可能挡下邵秋息的突击呢? 杨家兄弟仓皇扭头去看,一眼就瞧见李莫云似欲抢到李凌身前抵挡,奈何他的反应更慢,这一步都没能跨出去呢,刀光却已到了李凌身前,只有最后一个商队精锐还在头前,但显然他是不可能救下李凌的……吗? 就在两兄弟大急,却又鞭长莫及,后悔不迭的当口,异变陡生! 那个早被他们忽略掉的商队精英却在这时真就挺身上前,稳稳守在了李凌跟前,随着刀光近前,他手一动间,一道乌光竟直掠而上,正好截住了邵秋息这志在必得的一刀。 伴随着当的一声撞响,邵秋息快到叫人捕捉不到的身形陡然一僵,停在了距离李凌只有六七尺外,身子一震间,目光已落定在那汉子的脸上:“居然是你!” 对方全未作答,只把手一抖,那乌光如活过来的怪蠎般猛然一转一弹,反守为攻,直取邵秋息面门。这一下当真是又急又快又刁,饶是邵秋息,也只能急速抽刀回防,身子也跟着直往后退去。 如此一个不起眼的商队汉子,不但挡下了天下少有的高手邵秋息,还掌握了主动?在场所有人在这一刻都呆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有眼尖的杨晨看出了端倪来:“是他,是萧乾前辈!” 随着他一声道破,众人才看清楚这个衣着与自身差不多,相貌平平的汉子手中所握正是一杆短戟,也就是萧乾的独门兵器了! 可这么一来,别说那些罗天教徒了,就是白家商队这边众人,都觉着很是不可思议。 怎可能? 萧乾,那可是定西侯萧鼎的兄长,地位何其尊崇?即便不提这层身份,光说他“天南一戟”的赫赫威名,那也是西南当地少有人能比的存在。可现在,他居然就乔装改扮,藏于这么一支队伍中间,这实在太过大材小用,委屈于他了吧? 杨家兄弟,这时也是一脸的疑惑,因为这一切,他们也完全被蒙在鼓里啊,或许李凌是唯一知道内情的一个吧? “还愣着做什么,速速破敌,弓弩手!”李凌果然是没有被这一变所惊,突然大声下令! 第381章 居然是你(下) 这些商队精锐说到底终究不是真正的军中将士,无论心志还是应变都要差上许多,尤其是当面对强敌时,他们更是心理打鼓,反应迟钝,直到李凌这一声大喝,方才如梦初醒,赶紧把随身的弓弩给亮了出来。 不过这一声大喝也同样提醒了两端的罗天教徒,他们本来还在关注着自家护法与敌交锋呢,赶紧亮弓举刀,急吼吼扑上来。但同样不是军队出身的他们却也慢了不止一拍,因为此时商队这边已有十多人亮出弩来,瞄向他们。 到了这时候,都用不着李凌再下达命令了,看着张牙舞爪扑杀过来的敌人,那些弓弩手立刻扣下悬刀,放出利箭,直取近在二三十步外的敌人。 这弩机作为民间禁用的兵器,其便用性可就要比弓强出太多了,只消定准目标,然后拿手一扣,机械的动力便能推动箭矢以最快的速度飞出。而要是用上弓箭,光是瞄准拉弓什么的就要花费不少时间,更别提手上还要有一定的准确性了。于是,随着咻咻几声破空锐响,十多根箭矢已迅速没入刚起步冲来的敌人,射得他们惨叫着翻倒一片。 这还没完,因为这一批弩机还是更为精巧的连弩。在眼见敌人被自己一下射倒后,弩手心中更是大定,当下再度瞄准下一个目标,再度扣下悬刀,然后又是一阵咻咻怪响,在射翻数人后,其他罗天教徒已吓得不敢再上前,反而挥舞着兵器,直往后退了。 可这一退,却让他们陷于更为不利的境地,因为随之而来的,就不只是十多支弩箭了,而是数十由弓放出的乱箭,也如雨点般朝着他们覆盖过去。 本来嘛,这支商队的装备配置就不比定西军精锐要弱,刚刚只是猝然受袭,方才在慌乱中忘记了回击。可现在,局面好转,又有李凌出声下令,他们便迅速稳住阵脚,开始利用自身远程打击的优势反击敌人。 在接连几阵乱箭攒射之下,位于他们后方的敌人已倒下近半,剩下那些也早仓皇逃远,再无法对商队构成威胁。而前方的敌人,在看到邵秋息被人挡下,对方又有如此犀利的反击手段后,也不敢再靠近,赶忙也后退拉开距离。 一场处心积虑的伏击,到了这一刻,却成了两军正面对垒,而且兵器更占优的商队方面还占着主动。 不过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回真正主导成败的,却非人数更多的他们,而是正捉对厮杀,直杀得难解难分的邵萧二人,若是邵秋息能击败萧乾,哪怕这边弓弩在手,也未必能挡得住他的倾力一击啊。 两人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此刻已没有丝毫保留,刀出如风,不断照着萧乾的一处处要害劈斩削刺,而短戟,则化作一条条分身无数的黑龙,总能在各个角度挡住每一下刀斩,有时还能看准一个机会直刺邵秋息胸口要害,逼着他只能收招防御,为自己的变招争取下一个机会。 两人斗得实在太快,两条身影在这狭窄陡峭,一边临着万丈悬崖的山道上都是不住地变化进退,直看得人眼花缭乱,心惊胆战。而且两人间的换位还是如此之突兀与迅速,有时候,明明上一眼邵秋息身在崖边,可眨眼间,却变成萧乾将将要从崖上掉落了。 可还没等人为他捏把汗呢,他又是一个转身,人已靠在了另一边的崖壁处,发动了更为凶狠的猛攻,从而迫使对手只能稍作避让。 正因为两人的动作实在太快,变化实在太大,才让双方其他人都不好插手。李凌倒是很想下令放箭,给予邵秋息迎头痛击,哪怕伤不到他,也能让他分心,从而为萧乾创造机会。但此等情况,这一箭真射过去了,真不知到底吃亏的会是哪个了。 所以到最后,所有人只能忍着冲动,作起了旁观者。 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甘心只在一旁观战的,杨震的目光就一直锁死在邵秋息的身上,感受体悟着对方的身法运用,刀法进退。因为他很清楚,萧乾固然能与之一战,但真论实力,却还有差距,一旦战得久了,败的必然是萧乾。 既然如此,那就需要从旁协助。不过却不是莽撞地杀上相助,而是得找准了机会。而以杨震的一身武艺和眼力,真要寻找机会,倒也不是完全做不到,至少这一段间,他已经捕捉到了三个机会。 只是这机会来得突然,去得也快,往往是一闪即逝,叫他一阵无奈。 “有机会的,他刀法虽然多变,却也有迹可循,向左三刀之后,会有一个变向后的虚晃,这时他必然会收刀略作调整,这便是最大的一个空档了!”心中做着盘算,杨震的脚步用力一踏,身子已然暗中蓄力。 只要自己看得不错,再有七招,这一连贯的变化就会出现! “唰,唰唰唰……”刀光展处,正如他所预料,邵秋息又是快如迅雷的连环三刀尽出,直劈得萧乾只能退后闪躲,而这一下,也就让他有了调整的空间,身子微微一顿,便稍稍后退了半步。 “机会!”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的同时,杨震已果断前扑,刀光一闪,急冲对方身后而去。 这一下,出乎了许多人的意料,杨震的这一招抓住了最好的那一个机会,刀是直往邵秋息后背而来,要是他还按之前的招数来的话,这一下却是要吃大亏了。明白此点的罗天教众人顿时发出连声惊叫,想要提醒自家护法,但显然是有些迟了。 而跟着他们一起惊叫出声的,还有刚与邵秋息拉开距离的萧乾,他的脸色在这一刻已然一变,喝道:“小心有诈!” “什么……”杨震心头顿时一个激灵,陡然察觉自己中计了。面前的可是能在千万人中刺杀定西侯的可怕高手,他怎可能在与人搏杀中露出这么大个破绽来呢?而且还是一连多次露出破绽,这不是在引诱对手抓住这个机会吗? 另外,他对上的可是萧乾,同样是天下间宗师一级的高手,这么明显的破绽,他面对面的会捕捉不到,会总是错过? 自己错的,这是个陷阱,是邵秋息刀法中的一个诱敌之招! 但明白这一点的杨震却已经来不及收招变招,这是蓄势而出的一刀,把全身力量都用了出来,又岂是轻易能停下的。而面前看似被动的邵秋息却在这一刻身子突然一顿,侧身的同时,手腕一抖间,刀已自自己胁下穿过,竟后发先至,直刺杨震胸口。 这一变如羚羊挂角,叫人根本猜不透其来势,杨震这一下又是招数使老,压根无法变招自救,只能是眼睁睁看着刀尖临身,即将要了自己性命。 “休伤我弟!”伴随着一声暴喝,一人却从旁以更快的速度扑撞而来,却是杨晨竟在这一刻迸发出了更大的力量,以更快的速度扑将过来。他再想出刀招架已是不成,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身体来挡这一刀。 “噗哧——”伴随着刀身入体,鲜血也随之飞溅,这一刀直接就没入杨晨肩头!靠着这一完全不管不顾地扑救,他居然真就帮杨震挡下这致命一刀,只是自身也已重伤。 但这一下的效果还是极其明显的,一是救下了杨震,二是带得邵秋息的这一刀一窒一偏,竟使他未能在瞬间拔刀回转。 已惊觉不妙的萧乾又岂会放过这等大好机会,身子在后退间已果断又是一个前冲,短戟化作一道黑色闪电,急刺邵秋息后背。 邵秋息想要转身闪躲,却又看到一道刀光直飞而来,正是红了眼的杨震那一刀不停,化刺为斩,誓要劈中自己。同时,他手中刀却被杨晨的肩胛骨夹住,一时竟抽不出来,再想挥刀防御都有些难了。 这便是杨晨舍身一挡的最后一大好处了。他中刀的位置可比胸口要有用得多了,一旦忍痛发力,居然阻住了“昆仑刀王”的这一刀。 一抽不动,两边的刀和戟已电射而至。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邵秋息突然弃刀,腾身,同时左手一动间,又一抹寒芒闪起,叮叮两声,正落在从身下掠过的两把兵器上,使这一刀一戟一震之后,迅速荡开,让他们无法继续追击,而自身则再在空中借势一拧,落到了靠着崖壁的一端,暂时稳住了身形。 这一切的变化实在来得太快,从杨震的突然出击,到杨晨的舍身相救,再到邵秋息的绝境自救,那都是在短短瞬息间就已完成,把敌我双方所有人都给看得目瞪口呆,一时全忘了该做何反应了。 只有萧乾,在一招落空后,目光一闪,身子已迅速扭转,短戟再度飞刺而出:“袖中刀!奈何刀短戟长,我看你如何再战!”在点破对方招数后,他果断冲上,正要借此优势,一举杀敌。 杨震也迅速反应过来,顾不上查看已经软倒在地的兄长伤势,也果断扑上,配合着萧乾杀向目标。这个敌人太可怕,必须要借此机会将他留下。 可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侧方响起:“住手!不然我要他的命!”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再偏眼一扫,萧乾和杨震的动作都为之一停,脸上更是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来。因为他们赫然发现,李凌的脖子上,此刻正架着一把雪亮的钢刀。 而他,这时也在惊愕之下,露出了古怪的表情来,似笑非笑:“居然是你……” 第382章 前尘旧事 这一刻,山道前后,敌我双方,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李凌这边,就连尚未分出胜负的萧乾和邵秋息,也暂且罢斗,目光转了过来。 杨家兄弟自然也不例外,不过他们的神色却比任何一人更为惊诧,他们的目光从那口架在李凌脖子上的雪亮钢刀转到握着刀柄的手的主人,即便到了此时,他们依旧无法相信这会是真的:“李莫云,你……” 是的,这口挟持了李凌的刀正握在一直都对他很是亲近,几如手足一般的李莫云的手上。此时的他面无表情,只握紧了刀柄,让刀锋紧贴李凌的脖子,并未理会这些人的强烈反应。 与其他人的惊讶不同,李凌脸上有着失落,但也藏着几许释然:“所以,你也是罗天教的人?”问出这话时,他的神色都是挺平静的,好像一早就猜到了会有这么一场突变似的。 李莫云脸上的肌肉快速抽搐了一下,但还是平静作答:“我并非罗天教中人,但他却是我的师父,我只是奉师命行事。”说到最后,他的目光落到了前方邵秋息的身上。 杨家兄弟闻言既有恍然,又是满满的惊诧。因为他们很清楚李凌和李莫云间的主仆关系有多久,据查当李凌还只是一介考生时,这个年轻人就已经随在他左右了,一直保护着他的安全了。也正因如此,就连皇城司都没有太过在意这个叫李莫云的男人的确切身份,因为在他们看来,这就是李凌家的奴仆或是兄弟,又能有什么问题呢? 即便是这一路而来,李莫云也从来没有露出任何破绽,看着就是和他们一条心的。从出京后和罗天教的人斗法,到进入黔州后的危中求存,再到滇南的一系列变化,他都做到了自己的本分,虽然论实力远不如自己兄弟,可也一直兢兢业业,努力尽责,从未有过帮倒忙的表现啊。 谁能想到,他们最感放心的一个人——要不是对李莫云有着足够的放心,他们兄弟又怎会留他守在李凌身旁,导致这样的情况出现呢——现在却成了彻底决定整个局势的敌人,他控制了李凌的生死。 倒是李凌,这时依旧保持着镇定,嘴角一撇:“你和邵秋息是师徒吗?所以早在几年前,你借通叔接近于我,就是奉了他的命令了。”他想到了当初在江北县的遭遇,原来打从那时候开始,对方就在布局了。 可不对啊,那时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一步,邵秋息,或是罗天教怎么就会把主意打到自己头上了?他们是会未卜先知,还是看出了自己是穿越者的身份,认定自己必然会在短短时日里进入朝堂,有一番作为?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李莫云沉默着,事实上,自从他把刀架上李凌的脖子,眼中就带着几许愧疚。倒是邵秋息,这时开了口:“他是奉我之命特意想法儿接近你的,但一开始并不是为了害你,恰恰相反,是为了报恩,为了保护你。”“报恩?”李凌皱了下眉头,实在想不起自己与李莫云在更早之前有什么恩情。 “是你对我的恩情,那日在衡州府城,要不是你帮我脱身,我的处境会相当不妙。我邵秋息快意恩仇,有恩必报,你帮了我这么一个大忙,我岂会不做表示?其实那段日子里,我一直都在关注着你,也知道了你的一些遭遇。 “你在江北遇到了麻烦,我便让弟子李莫云接近你的家人,然后再通过他来和你搭上关系,如此一来,他就能随你左右,帮你接回姐姐,并保护你们一家周全了。” 李凌又是一怔,怎都想不到当初的江北之行居然还藏着这么大一个真相,原来自己一早就被人算计,落到了对方的掌握之中。而这一番说法,也让他再次想起了已阴阳两隔的姐姐,心中更是一阵发疼,神色更见黯然。 片刻后,他才问道:“所以,你这李莫云的名字和身份也是假的了?” “名字是真,身份是假。”李莫云倒也够坦诚,当下回答道,“我确实就叫李莫云,但那个丧门星的身份,却是另有其人,只因通叔也才到码头没几日,和众人不熟,才没有觉察有什么问题。而且这一身份也有好处,即便你真在之后有所怀疑,想要细查,在江北也是查不出更多线索来的,毕竟丧门星嘛,早没了亲友了。” “而我那时却压根没有深思,更不会去费心思细查你身份的真伪。”李凌苦笑一声,那时的自己又怎会想到会有人伪造身份,特意接近自己呢? “本来,我只是奉了师命护你周全,但随着与你,和月儿他们相处得久了,我也渐渐真把你们当作了朋友和家人……”李莫云突然说出了一些自己的真实想法,“我打小就是孤儿,一直是师父养我教我,还真没感受过家人间相处的滋味儿呢。 “可在你身边,我却感受到了那种温馨的滋味,我是真想把你当作亲人,当作兄弟来保护的,若是没有那层欺骗该有多好。但师命难违,我纵然再不想害你,可既然你与我师父为敌,我也只能出手!” 听着他最后那几句决然,却又带着无奈的话语,李凌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只能是一声叹息。 邵秋息这时看着也满是痛苦,他就李莫云一个徒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是将其当作儿子看待的。但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些事情即便再不情愿,为了目的,也只能做了。 “李公子,我知道你这时很是怨恨莫云,怪他对你的诸多欺骗,更怪我当初的那个决定。是啊,我开始时想的明明是让他来护着你,可结果却变成了这般,所以说我邵秋息这是在恩将仇报也不为过。 “但是,我要让你知道的是,这些年来,他是真一心在保护着你,像对亲人一样护着你的。比如说早前,你去徐州参加乡试时,就有人在暗地里欲对你不利,却被莫云他及时察觉,于是,他便先一步下手,杀光了他们。” “徐州……”李凌仔细一想,突然身子就是一震,一些前事真就被他想到了,“你是说当初我在考场时,发生在徐州城里的数人被杀一案?那就是莫云做下的?”因为这起凶案与他自身前程大事息息相关,李凌还真就有着深刻印象呢。 而且据他所记,这案子直到今日尚未告破,不光凶手未被查到,就连那些死者的身份,到如今也还是个谜呢。想不到,这一切居然是自己身边人所为,而且还跟自己有着如此联系,被杀者竟是冲自己来的! “那些人是什么来头?他们为何要对我下手?”随即,李凌就先到了关键所在,大声问道。而在话一出口后,心思转动间,他又明白了过来。这些年来,他固然是得罪了不少人,但真有实力,有胆子在徐州这样的省城要地杀一个考生的,也就只有无法无天的罗天教了! 邵秋息的沉默,让李凌更确信了这一推断,毕竟现在周围可还有诸多罗天教的人呢,总不能当了他们的面承认自己徒弟曾为了保护自己而杀了教中兄弟吧?而由此,李凌也就相信李莫云关于自己身份的描述,他确实并非罗天教中人,只是正好拜了一个罗天教护法的师父罢了。 但还是有人从中看出了一些问题来,一个看着颇为精明的汉子眉头一皱,怀疑的目光便在李凌、李莫云和邵秋息的身上来回扫视,而后突然开口:“邵护法,还跟他啰嗦这么多做什么?赶紧把人带走!” “薛舵主你急什么,有些事情现在说明白了,才能对大家都有一个交代。”邵秋息却有自己的想法,只摆手应付道。而后,又看向李凌:“李公子,说实在的,无论是我还是莫云,其实一直都挺欣赏你的,从不想与你为敌。可你怎么就非跑来西南呢?而且这一来还坏了我们的大事,到了这一步,哪怕我们想顾念旧情,也不得不对你下手了。 “不过念在你曾救过我,念在你和莫云有着手足之情,我也不想真伤你性命。这样,你让他们回去,然后跟我们走,等到黔州这边事了,我再放你回去。如何?” “邵护法……”眼见他居然提出这么个解决之法,薛舵主顿时变色,寒声道,“我想你应该早就知道我教对他是个什么态度吧?此乃我教之大敌,格杀勿论,你居然还要放他生路。你是想要叛教吗?” 邵秋息却压根没理会对方,只是看向李凌:“李公子,你意下如何?” 李凌看着他,突然笑了:“邵兄你对我当真有情有义,倒让我心生好感了。不过你的好意,我却心领了。” “你……”邵秋息是真没想到对方会是这么一个态度,便是一愕,随即心生警兆,立马叫道:“莫云,小心……” 话音未落,身旁一道乌光伴随着呜的一声怪响电射而至! 第383章 破绽何在 这一下来得极之突兀,而且无论速度还是角度,都无可挑剔,正是觑准了李莫云分神的瞬间而发,直取其面门,让他只能在这一瞬间采取后退闪躲,同时一只手迅速前探,欲将李凌也一并拉过。 不料就在这时,李凌也跟着动了。虽然他并不会什么武艺,但一直保持着锻炼的身体到底还是有着一定爆发力的,随着头一偏,脖子一缩,人已快速朝边上闪去。而那道黑影也在此刻骤然变向,不再攻向李莫云,而是一转间,拦在了他的身前,当的一声,正好与他顺势掠出的一刀相撞,让其身形猛然一窒,李凌却已退到几名商队汉子身后,由他们保护起来。 这一切变化极快,就连邵秋息都没来得及出手相助,当他反应过来,刚欲纵身上去时,身旁的萧乾已一戟刺到,阻住他去路,两人又迅速刀来戟去,连续交锋数招,未分上下。 也是直到这时,李莫云才看清楚偷袭自己的兵器是一杆和萧乾手中兵器差不多式样的短戟,而那人……虽然表面看着是一副极不起眼的壮汉模样,但他却已能猜出其身份了:“小侯爷!” 萧承志握戟收于胸前,不敢有丝毫怠慢,只轻轻点头,表露自己身份。适才他只和李莫云交锋两招,却已看出此人武艺当在自己之上。要不是他没有伤人之意,只怕自己和李凌此时都可能带伤了。 即便现在救回了李凌,他也不敢大意,死死盯住了对方的一切举动,做好了与之决战的准备。可出乎他意料的是,李莫云竟没有出手的意思,只是颇有些疑惑地看看他,又看看李凌,开口道:“这是公子你一早做好的防备吗?你早猜到我会对你下手了?”即便到了这时候,他对李凌的称呼都不带变的。 李凌同样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我是防着有变,所以才会让萧兄乔装后藏于队伍之中,只是没想到,最终背叛的是你……”说着,又是一叹,“其实之前我怀疑过不少人,我怀疑过侯爷身边的人,怀疑过我们接触过的皇城司的人,甚至怀疑过杨晨和杨震,唯独你……我一直都不曾有过怀疑。” 听他这么说来,李莫云脸上的惭愧之色更重,只是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而除了惭愧外,他心中更多的却是疑惑,到底是哪里出现了问题,竟让李凌早早就猜忌身边有敌人的内应? 随即,李莫云又想到了一点,其实李凌早就露出过破绽了,当萧乾突然出现时,就表明他有很重要的安排没有和大家说明了。要知道,就是白聪等人,都不曾知晓队伍里居然隐藏了这么个大高手呢,可笑自己当时还以为一切尽在掌握,想着能一举拿下李凌,从而控制场面呢。 却不想,真正掌握一切的,竟是李凌,原来他早有后招,连自身会被挟持,都已被他算到了! 这时,两大高手在几招后又迅速分开,然后邵秋息苦笑道:“所以你早就已经知道会有这一场偷袭,早就对我们有了防备?我们到底是在哪儿露出了破绽?”说实在的,直到现在,他都没想明白哪里出了纰漏呢,导致刚刚与萧乾交手都未能定神。 李凌扫了他一眼,缓声道:“你让莫云一早就潜伏到我身边,我自然是不可能察觉有异样的。至于到了西南之后,虽然他的表现中多有不妥,可那也只是事后才能看出,若非知其身份,我是真没怀疑过他。” “他哪里有表现不妥?”邵秋息更感好奇,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问题还是不少的。其一,他过于沉默与低调了。莫云,虽然打从你我相识以来你就不是个多话之人,但在来到西南后,你实在过于沉默,就好像是在努力让我不去多留意你,这可与你我间的关系太不相符了。虽然在外人看来你我是主仆,其实我们是朋友,是手足,有什么事是不能说的呢?如此,你的沉默事后想来就显得格外奇怪了。” 李莫云又沉默了,他心里清楚,所以会在来西南后变得沉默,就是因为自己心里很纠结啊。因为他一早就知道师父要在西南做大事,现在李凌跑来,岂不是会让两人产生冲突,自己又该如何选择? “其二,是你换了兵器后的表现。”李凌的话还在继续着,“自来了西南后,你就把一直惯用的棍棒换成了钢刀。我虽然不懂武功,但你和人交手时的强弱还是能看出来的,奇怪的是,当初你用棍棒有多强,现在换了兵器居然还与那时差不多。这是因为你本就同样擅用这两种兵器呢,还是其中有一样你是在作保留?要是后者,你到底保留了什么?” 李莫云一愣,自己为了安全起见,所以之后直接用上了刀,却不料这一点细节也被李凌这个不通武艺的给看出问题来了。而且他抓问题竟还如此精准,一下就瞧出了自己在隐藏实力。 是的,作为邵秋息唯一的弟子,他一身刀法也是当世一流,之前的战斗都在隐藏实力,直到适才与萧承志略过两招,才有所展露。不过对方也是得宗师高手点拨后的高手,所以倒也未占便宜。 而李凌的话还没完呢,只见他又竖起三根指头来:“其三,楚雄那次刺杀,杨震他们兄弟出手阻拦邵兄,短暂的倒是能与之周旋两招,结果随着你加入战团,却被他轻易突破,还让他直接杀到我面前,拿我做了人质,这才让他得以脱身。 “之前,我还不觉什么。但此时再想,当时分明就是你在暗中帮自己师父了,你一出手,反而让他们兄弟的呼应配合出现破绽,同时也是给了邵兄一个提醒,让他拿下无人保护的我来作为人质!”说着,他又看向邵秋息,“当时之事,应该就是这样没错吧?” 要不是场合不对,邵秋息这时都要鼓掌叫好了:“李公子,你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啊,想不到这样的细节,都没能逃过你的眼睛。不错,当时就是如此。不过,这些终究只是你到了此时才看出的种种破绽,那我倒要问问你了,莫云他到底在之前露出了什么破绽,竟能让你怀疑身边还有内应,从而布下这一局?” 这个问题正是其他人心中所想,霎时间,无分敌我,几乎所有人都看向李凌,包括萧承志和萧乾叔侄。他二人虽然受命而来,也在这场战斗中发挥了举足轻重的关键作用,可其实他们心里也还充满了疑虑呢。 李凌笑了一下,痛快作答:“这说起来就要多谢蒋涵了。” “不可能!他虽然已被定西侯识破捉拿,但他非我教中人,压根不知道这等机密之事,怎会告诉你此事。”邵秋息当即摇头表示不信。 “谁说这是他告诉我的,我的意思,是他的一些话,给了我一个提醒,让我想到身边可能存在隐患。” “什么话?” “他之前有交代,莫离那边就是通过抓住我皇城司的眼线,并让他们交代一切,才说服他背叛定西侯的。这话听着倒没什么问题,可关键是,莫离他们是如何能确认我皇城司眼线的?”李凌的目光又落到了李莫云的脸上,这回再没有了无奈,而是鄙夷,也让他的目光一垂,不敢对视。 杨晨这时已迅速明白过来:“不错,我们在黎平虽然找了皇城司的人出手,但行动极其小心,除了我们自己几个,压根不会有人知道到底和谁见了面!” “是啊,只有我们四个才知道黎平那边皇城司有几个眼线,可结果,蒋涵后来却告诉我那边皇城司的人都已被龙家拿下!当时我就知道事情有变,知道我身边几个最值得信赖的人里,也存在着罗天教的内应了。 “只是当时你们三个都有嫌疑,我实在猜不透到底谁才是那个罗天教最后的眼线和内应。既然如此,我只有冒险一试,把这最后一人给挖出来了。所以我在出发前向侯爷提出了一个请求,表面上,我们这支队伍是去都匀说服龙文舟的,可事实上,我们最大的目标,还是把这最大的隐患给引诱出来!” 散在周围的罗天教徒,邵秋息和李莫云师徒,诸多人等在这一刻都感到一阵寒意涌上心头。他们是真没想到,李凌居然有此谋划,这一局布的,都不在天网莫离之下了,而他们,明显已经是落入网中的鱼鸟了。 不好!在这一瞬间里,邵秋息心头一震,已经想到了另一个关键处,当即一声大喝:“还有阴谋,兄弟们,扯呼!”吼声一出,手中刀已快速掠起,十多道刀芒竟同时飞散劈斩四周敌人,把杨家兄弟和萧乾都给囊括了进去。 其他罗天教的人还有些茫然呢,完全不知哪里不妙了。倒是李莫云,也在这时脸色突变,不再理会李凌,身形一展,已朝前方电射而去,却是要和自己师父汇合。 第384章 逼敌入绝境 之前还未曾觉察,但随着局势扭转,李凌依旧不紧不慢地跟自家做着交流,不断提出疑问,拿出答案,这事就实在透着古怪了。 邵秋息与李凌虽然正式打交道也就这么两回,却也知道他并不是一个得意忘形,因为占据了上风就会滔滔不绝说话,非把自己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都要让对手全部想明白的人。所以,他这么做,必然有其目的! 拖延时间,还有后手按排!这便是邵秋息在这一瞬里想到的可能,顿时,他再没有了继续与李凌多费唇舌之意,既然已不可能再捉他伤他,为防局势进一步恶化,那就只有选择速速离开,保存实力了! 明白这一点的邵秋息果断选择突围,在一声招呼的同时,手中刀已分攻面前几大强敌,同时却也看准了空档,便欲向前突围。可他的心思却全在萧乾的意料中,如此突兀的一刀,居然被他轻松避开,同时手中短戟已急速探出,阻其去路:“想走,哪这么容易!” 同样受阻的,还有李莫云,他身子才刚一起,面前已多了一人一戟,萧承志已同时抬步抢攻,誓要将之拦阻住。 而随着这两对对手的突然缠斗,那些原还有些茫然的罗天教众也全都醒悟过来,纷纷呼喝着,便欲突围离开。到了这一步,他们也清楚自家计划已然失败,自然不敢再在此处逗留了。 而他们所处的位置却是大有好处,因为之前他们是分前后把商队给堵在山道上的,此刻想要撤离,分头走就是了。这时几声呼哨后,便各自扭头便向两端奔去,迅速拉开了与商队之间的距离。 这下反倒让商队众人有些猝不及防,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本来嘛,他们就不习惯主动发起攻击,有时作战也是以防御为主,现在见敌人突然撤离,还真没法做到即刻追击呢。 直到李凌高声喊着:“你们的弓弩都是摆设吗?”他们才反应过来,纷纷端起弓弩,朝着前后两方的敌人放箭阻挠。 但在地形如此复杂,不是有树木妨碍,就是有山崖阻隔的山道上,一旦拉开了距离,这些攒射出去的箭矢的准头就极其堪忧了。而且对方在听到箭矢飞来后,更是迅速伏身转向,这一轮乱箭过去,还真没起到伤敌的效果。 倒是最先欲走的邵秋息,却在被萧乾一拦,又有杨震及时补位一阻的情况下,被迫留了下来,他只能全力出招,想凭自身实力杀出围困。但此时他所要面对的已不再是区区两三个敌人了,随着那大队敌人的脱逃,更多商队精英得以解放,开始把武器,把箭矢往他身上招呼。 这下,邵秋息可就危险了,不但要应付武艺只比自己弱上一线的萧乾,还要提防杨震从旁的偷袭,现在还得防着抽冷子而来的箭矢,饶是他武艺再高,也有顾不到的时候,十多招下来,终于一着不慎被一箭擦中肩头,带得他身子一个趔趄,然后又被萧乾抓住机会,一戟在腰间划开了一道口子。“萧乾,你卑鄙!”李莫云还在和萧承志作着纠缠,但同样关心着自己师父的安危,见此,顿时一急,急声怒喝。 “你先顾好自己吧!”萧承志趁着他分神的瞬间立马加强攻势,杀得他一阵手忙脚乱,口中更是嘲讽道,“你我之间本就不是什么江湖对决,只要能留下你们,用再多人也是理所当然!” 就像是为了印证他这话似的,旁边突然也是三四根冷箭飞来。好在李莫云有所防备,急忙快刀掠拨,才将之挡下,但处境已变得越发不妙,被趁势猛攻的萧承志杀得都快退到悬崖边上了。 那一边,邵秋息更是身上带伤,脚步都有些散乱了,且战且退下,居然也被逼到了崖边,两师徒在这一刻的处境那是相当危险,或许只要一个不慎,两人都将齐齐掉落山崖。 而这,只是发生在罗天教众分散逃亡的短短片刻间,这时他们都还没能从人们的视线中转出去呢,前方鹰嘴口处,之前被滞留在那儿的白聪都还在尽力想要做着阻挠呢。 可就在这时,两端山道之上,突然就是一阵号角声起,然后旌旗招摇而出,赫然是斗大的一个“萧”字!伴随着号角声同时响起的,还有更为浩大奔腾的杀声,两端道路上,加起来足有上千兵将奔腾杀上,彻底堵死了那些罗天教徒脱逃的道路。 这一下,不光是正面遇敌的罗天教众,就是已被逼入绝境的邵秋息身子都是剧烈一震:“你们……早有准备!”他终于明白过来,自己最担心的事情果然成了事实! 李凌不光在商队内有所安排,就连队伍之外,都早安排好了天罗地网。可以说,只要罗天教这边敢在半道发起袭击,等待他们的,就会是一网打尽的结局。 李莫云的心更是在这一刻沉到了谷底,他这才知道自己是有多失败,竟是完全没有察觉到李凌还有如此周密的安排。 是的,他的确一直都随在李凌身旁,可以看到他的一切举动。可事实上,某些时候,比如他与定西侯萧鼎见面谈正事时,李莫云也只能等在外头,而不知两人到底谈了些什么。 当然,现在他是知道了,在离开昆州的前夕,李凌和萧鼎又谈了些什么。不是关于如何说服龙文舟等人,而是设下了这么个引蛇出洞,关门打狗的绝户之计! 很显然,早在李凌他们出发前,定西军就已有一部离开了昆州,先一步做着各种准备了。而因为那时属于罗天教、浑天军和龙家在昆州的眼线已被一网打尽的缘故,这一关键信息居然就没人知晓——唯一的眼线,他李莫云因为在李凌身旁,自然也无法做到事事皆知。 所以在茫然无知中,他们自以为找到了对方的破绽,在此设伏,却不料定西军早在更前端等着他们了。至于从后路杀来的定西军就更好解释了,显然是一直有一路兵马远远缀在商队后头了。只是因为李凌白聪他们刻意不作深究,才让所有人都蒙在了鼓里! 所以,李凌才会在事情翻转后继续解释一切来龙去脉,他完全就是在拖延时间,等着两端的兵马到位,来个彻底围杀!即便邵秋息在最后关头察觉不妙,示警欲走,但还是晚了,罗网已成。 想明白一切的李莫云下意识地看向已与他拉开相当距离,又有十多名商队精英守卫的李凌:“公子,想不到你竟深谋远虑到如此地步吗?现在,成为你的敌人,我才知道你有多么的可怕……” “嚓!”这一分神间,他的肩头又被一戟刺中,虽然及时避开要害,但还是被留下一道伤口,也带得他身子一个趔趄,半只脚已落到了悬崖外头。 李凌也看到了这一幕,双眉猛然一挑:“莫云,你投降吧,我真不想伤你……” 李莫云回应他的,却只是惨然一笑,都到这一步了,他已不可能回头。 “杀!冲过去!” 山道上,这些罗天教徒已红了眼,面对如此周详的布置,他们唯一能做的就只用强攻猛冲了。于是,在为首几人的高声呐喊后,所有人都跟被激怒的公牛般挥舞着兵器直往上撞。 但这等冲杀又怎吓得住身经百战的定西军精锐呢,伴随着几声号令,他们迅速布开一个严密的防御阵势,稳稳就守住了这一条道路,对方这一冲,便如浪花拍在坚实的堤坝之上,立马粉碎,倒下了一批人而已。 “邵兄,莫云,别再作无谓反抗了,都是徒劳!”李凌看着眼前一切,显得颇为淡定,又大声招呼道,“只要此时放下兵器,我可保证你们的安全。” “哈哈,我邵秋息再没出息,也不会束手就擒,不就是一死吗?”伴随着这一声大喝,他的身形突然一顿,而后手中刀再度绽放出耀眼的光华,朝着身前诸多敌人飞散射出。 “小心!”如此强悍刀招一出,就是萧乾也不敢硬拼,只能在抽身而退的同时提醒其他人。杨震自然也看出了这一下有多厉害,赶紧避让躲开,如此一来,就让邵秋息找到了一个空档,身形突然一转,径直冲向李莫云这边。 “承志后退!”萧乾一见此,也是一声惊叫,他是真没想到对方不但没有趁机往前方突围,而是转向了自己的徒弟所在处。 萧承志闻声赶紧也直往后让去,口中则大喝道:“放箭!” “嗖嗖嗖……”早等在后方的弓弩手在看到自家小侯爷与敌人拉开距离后,便毫不犹豫地直朝李莫云放出数十利箭,一下就把李莫云给完全笼罩住了。 李凌见此,啊了一声,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很清楚,这一下,李莫云怕是真要殒命于此了。 可随之而起的,却不是李莫云临死前的惨叫,而是一声呼啸,那是空气都被割裂的尖锐啸声,然后又是一阵叮当乱响,当他睁眼时,正瞧见邵秋息稳稳挡在了李莫云身前,那几十支箭矢,竟被他以不可思议的手法全给挡下了! 第385章 功败垂成 这阵乱箭是被邵秋息挡下了,但他的招式却也已用老,从而露出了偌大个破绽。而此时,刚被他摆脱的萧乾却也纵身扑到,手中短戟一下刺出,呜呜怪响,直夺其面门,这下,纵是以邵秋息之强,也来不及再变招招架。 当此之时,李莫云已及时出刀,斜斩而出,正挡在了这一戟攻来的路线上,当的一声,帮师父挡下了这致命一击。但他也就能挡下这一击而已,就在刀戟相交的同时,萧乾业已变招,手腕翻动间,短戟突然一旋一扭,带得那刀也在空中一翻,从而让李莫云瞬间露出破绽。 “砰!”萧乾紧跟着曲肘再出,直入中路,重重一下轰在了对方胸口,直轰得他一声惨哼,脚步一虚,竟已倒飞了出去。 若是一般地方如此被动,李莫云或许也挺危险的,但还不至真有性命之忧。可眼下,他师徒二人可是在悬崖边上,退无可退,被这一肘打飞,整个身子便彻底脱离了崖边,在空中略一顿间,就已直堕而下。 “莫云——”邵秋息神色剧变,一见弟子飞出,他再无丝毫犹豫,不等其他人攻来,竟也直接腾身跃起,直冲崖外的李莫云扑去。 这一下,也是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李凌眼睁睁看着他们师徒先后掉出悬崖,张大了眼睛,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而其他人,则全都呆愣看着,都忘了自己可以继续攻击了。 萧乾也在这一刻停在了崖边,神色异样地看着这师徒二人飞快落崖,转眼就只剩下了两颗黑影,然后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何必呢?”像他这样的高手,想要找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可不容易,本来邵秋息就是个不错的选择,可现在他却……这让他心里一阵堵得慌,竟不知自己该高兴还是该难过了。 不过李凌倒是知道自己心情的,那就是悲伤。因为李莫云身份的揭露,更因为他和邵秋息的猝然而死。 邵秋息与他虽然只见过三面,但印象却并不算差。第一面在衡州,虽是自己救了他,但他所表现出来的高手气度,还是叫人心折的。第二面是刺杀定西侯后,他挟持自己进入树林,结果不但没有伤自己分毫,还多有照顾,这让李凌对他更难有敌意。第三面,就是今日了…… 在李凌看来,邵秋息虽和自己立场不同,却不失为一个人物,一个高手。而现在,他却被自己生生逼杀,这么高的悬崖落下,又不是武侠小说的绝对主角,纵然武功再高,怕也只有一死了。 不过更叫李凌感到心痛的,是李莫云的死。在这短短的片刻间,他脑海里不断闪现出了李莫云和自己相处以来的种种——从开始时帮着自己带姐姐回家,到后来自己科举路上他的一路相随相护,再到自己为官后,他一直无有任何要求地陪伴左右……虽然现在看来他一直无所求地追随自己是另有目的,但李凌也看得出来,他对自己的感情是真实的,他二人间的情义早超过了朋友,而接近亲人。 而今日,因为各自的立场,因为种种缘故,到底还是兵戎相见,还是你死我活,还是亲眼看着李莫云堕入万丈悬崖……这一刻,李凌的心真的是一阵阵的抽痛,痛到停止了其他思考,痛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痛到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都已没有了知觉。 直到耳畔响起接连的几声,还有人晃荡他的肩膀,才让李凌从这心痛的恍惚中回过神来。 “大人,你可还好吗?”终于听明白了,这是杨震关切的问候。 “温衷,你快醒醒!”这则是萧承志的大叫。 李凌猛然一个激灵,总算醒转,晃动了一下脑袋,苦涩道:“我,我没事。只是,只是看着莫云的下场,心中很不舒服。” “我们明白。”杨震也点点头,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和他也是朋友,也不想看到这样的结局。” 李凌冲他微一点头,这才想起眼下的情况,赶紧看向另一边,就见杨晨正在由人包扎着伤口,见他看来,便也笑着一颔首:“大人,我没事,只是点皮肉伤。” “那就好,你们呢?”李凌这回问的是萧乾萧承志叔侄,两人笑着摇头,他二人身上几乎没受什么损伤,只是神色看着有些疲惫罢了。 “对了,那两边的战斗呢?人可都被拿下了?”李凌这才发现前后两边已没有了厮杀声,忙迈步转头,往两端看去。 正好,这时已有兵将从那儿奔将过来,见着萧承志,便赶紧行礼禀报:“小侯爷,贼人多半已被我们拿下,只有其中两个最狡猾的,居然佯装投降,突然偷袭我们兄弟,然后沿着陡峭山壁逃了上去。有兄弟还在追击……” “可有人受伤吗?”萧承志忙上前一步问道。 “有三个弟兄不曾防备,被他们偷袭得手,不过伤得都不重。还有,刚刚的拦截作战,还是损了咱们十多个兄弟。” 萧承志点点头,困兽之斗,对方自然会迸发出最强的战力,自家有所伤亡也在情理之中。最关键的,是这次的布置算是圆满成功,只让两人脱身,其他人全都非死即擒,就连最厉害的邵秋息都落崖而死,说这回是全胜都不为过了。 想到这儿,他又看向了还有些恍惚的李凌:“温衷,这次是真多亏你了,要不是你向父亲献策做此安排,想要铲除这么多罗天教贼人,我们怕是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了。” 李凌勉强笑了下,谦虚道:“我只是拿个主意,真正做到这一切,还是诸位定西军将士,还有萧前辈和萧兄你。说实在的,要不是有你们,恐怕我这回真就要落到他们手里,连性命都保不住了。所以什么功劳的,我可不敢认啊。” “哎,功就是功,父亲也好,朝廷也好,那是一定会认的。”萧承志笑着又一拍他的肩膀,“对了,接下来你是何打算?继续与咱们去都匀吗?” 原来,这次想要去都匀见龙文舟,尝试着说服他与定西军合作的正主,并非李凌,而是萧承志这个小侯爷。 本来嘛,李凌虽为朝廷命官,可在西南终究没什么说服力,由他出面去见龙文舟,对方还真未必肯信呢。只可惜,这一点关键却被草莽出身的罗天教和浑天军众人给忽略了,错把李凌这个诱饵当了正主,这才有了今日的结果。 李凌低头沉吟了片刻,这才道:“有你出马,此事八成能谈妥,我就不去了。” “也好,那你这就回昆州吗?” “不,我想去一个地方……”已经冷静下来的李凌心思重新变得周密起来,很快就有了自己的想法,道出了自己想要去见的人。 听他道出自己的意图后,萧承志稍稍一愣,随即就点头道:“还是你想得周到。若真能说服了他,我们的胜算必然能再高数成。不过,你这么去见他会不会有所冒险?毕竟,你现在的身份已然被所有人所知……”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为了最终的胜利,冒些险也是值得的!”李凌正色道,“这场变乱已经让太多人死去了,我只想尽快结束了他。” 听出李凌的坚持,萧承志脸色也变得愈发郑重,眼中更带了几分敬意:“既如此,那我就让定西军护送你过去?” “不,还是让商队随我去那边吧,军队则与你去都匀。”李凌却有自己的想法,“商队去往滇南中心,看着才更不起眼些嘛。” 仔细一想,萧承志到底还是接受了他的这一说法,便点头应下。 于是,只在这险峻的山道上稍作休整,整支队伍就再度出发。这一回,翻过前方的鹰嘴口就变得轻松许多了,毕竟这儿已不会再有敌人埋伏了嘛。 而等过了鹰嘴口,又歇上一整晚后,这支队伍又分作两路,一路继续沿着银马道,直往都匀方向而去,另一路则转道向东,直朝着滇南中心而去…… 当两路人马各奔目标,银马道上,也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而到了这天夜里,有两人跌跌撞撞地从山林深处仓皇而下,他们的身上都带着大大小小的伤口,每走一步,都显得格外吃力,正是之前从定西军手中脱逃的两名罗天教徒。 说他们是罗天教徒倒也不是太准确,因为从身份上说,他们是教中头目,一个是黔州分坛的坛主郝豹,另一人,则是一路从中原追杀李凌入西南,又参与到这一场场阴谋动-乱中来的薛林靖。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却发现自己的一切算计布局却都已失败告终,尤其是这一回,要不是他们够机灵,只怕都已经要落到定西军手中了。 “薛兄,你说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回去后,该如何跟教中兄弟们交代啊?还有诸位长老那儿……”郝豹一脸茫然地问道,没有半点死里逃生的喜悦。 薛林靖同样神色黯然,但很快,他就眼珠一转,嘿声道:“说道还是有的,比如说这次我们所以会败,全是因为我教中有叛徒!” 第386章 局势再变(上) 居然失手了?不,居然失败了! 当莫离听回来的二人说出如此结果后,整个人都懵在了那儿,足足半晌没能回过神来,这等失败的结果也太出人意料,太叫人难以接受了! 即便随后薛林靖他们强调说是教中出了叛徒,是那邵秋息师徒突然阵前倒戈,才导致了全盘皆输,还提到说不定这一早双方就有密谋,完全就是李凌他们布下的陷阱,这才导致罗天教此番伤亡惨重,莫离却已经没有心思去作深究了。 因为在他看来,如此一来,那就是大败,纵有千般理由,也无法改变自家已陷入极其不利境地的事实。 “如此一来,他们便会和二宗人等接上头,一旦龙文舟真个吃里爬外,与他们同流,我们可就要面对两面之敌了!”龙天翔这时也是一脸的忧心忡忡,随后更是肃声道,“这样的结果我们绝不能坐视的,必须尽快想个对策出来。” 莫离稍稍定神,这才附和道:“不错,如今黔州局势未稳,要是真让他们两方配合起来与我们为敌,说不定还会有其他墙头草冒出来,到那时好容易才夺取的黔州各处就将再乱,我们必须主动出击了。” 他到底是深具谋略之辈,当下就找到了一个关键点:“滇南的定西军我们已对付不了,那就只能先把都匀的那路人马给攻灭了。龙族长,这回你总不能再因为他们乃是自己家人就手下留情了吧?” “我也正有此意,再不能有所姑息了!”龙天翔也立马表态,事实上他们也确实只剩下了这么一个对策,“必须尽快举大兵攻入都匀,把二宗给灭了!郝舵主,你们罗天教的人在那儿可有布置了吗?” 郝豹当即点头:“你放心,一切都已有了安排,只要对方稍有松懈,破关破城都不会太难。” 这话让在场几人的精神稍稍一振,之前因为截杀李凌他们不成的挫败感才消散了些。 龙家二宗所在的都匀一府所以让他们三方势力都感到头疼,龙文舟的能力是一方面,二宗自身兵精粮足也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却还是在于都匀当地城池关隘的易守难攻。 都匀城就不用说了,那是黔州境内仅次于勋阳的坚城,二宗又在那儿经营多年,如今上下一心,道一句固若金汤也不为过。而这还不算,真正叫人感到头疼的,还是座落在都匀城必经之路上的一道关隘,石城关。 别看这关隘名字朴实无华,却是一处真正易守难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关口。它座落于本就狭窄难行的山道之上,又高又险,而且全关内外皆以石头垒筑而成,若是在兵力粮草足够的情况下,就是十万大军压上来,都未必能轻易破关,正是二宗最可依仗的一道门户了。 之前龙天翔派出的兵马就是在这石城关下几次折戟沉沙,最后只能无奈退兵,并用上了怀柔招揽之策。而现在,招揽的策略还未起作用呢,定西侯方面已经去和龙文舟联络了,这不是逼着他们一条道走到底吗? 好在,在一段时间的缓冲后,情况又有所不同,强攻不成,那就只有智取了。不过龙天翔也明白,即便是智取,想要连破这两座雄关坚城,那也是要消耗无数人马性命的,他可真有些舍不得啊,毕竟现在真正归心于他的龙家子弟兵人马数量可不是太多啊。 莫离也看出了他心中顾虑,当即说道:“龙族长,事到如今,也该让其他人立些功劳了。要不然,等咱们真个整个西南都拿下后,让他们如何自处呢?” 龙天翔立马会意:“你是指让三宗四宗去打都匀?” 但随即,他又皱眉不安道:“他们真会尽力吗?虽然天豪和天彪他们确实愿意与我合作,但我实在不敢放心让他们再掌兵马啊。” “在下以为龙族长这就有些过虑了,事到如今,他们早和我们同坐一船,还能再反复不成?倒是一直不给他们这等机会,才会让他们感到心中不安呢。而且,让这两宗兵马去打都匀还有一桩好处,那就是消耗他们的实力,如此等到一切落定,你龙族长才能掌控一切嘛。 “当然,你要是真不放心,也大可派出心腹从旁盯着嘛。还有,只要把后勤供给拿捏在手,就不怕他们敢阳奉阴违!” 莫离这一番献策倒是颇为在理,也确实有为龙天翔解决眼下难题的意思,这让他在一番踌躇后,不觉点头:“你说的不错,这已是眼下最稳妥的对策了。这样,我还是信不过龙天彪,倒是天豪,这段时日相处下来我觉着他是真心肯与我合作的,这次的事情就交他来办。只要他三宗兵马真能夺下都匀,今后我们便又增一路人马了!” 这等事情自然是以龙天翔为主,他都这么决定了,其他人自然不会质疑。随后,他便让人将龙天豪叫了来。话说自打勋阳之变后,龙天豪和龙天彪就一直被他留在身边,算是半软禁状态,只为让三四两宗人马不敢乱动,这还是龙天翔第一次与之商量正事呢。 很快,神色有些不善的龙天豪就来到了龙天翔跟前,没心思与之兜圈子的他当下就把自己的意图给道了出来,然后看着对方:“天豪,你我相交多年,你的能耐我也心知肚明,若是这次你能帮我拿下都匀,拿下二宗,今后我龙家的一切咱们就兄弟平分,再无你我。如何?” 龙天豪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这个兄弟,片刻后才笑了一下:“到了这时,你才愿意信我用我?我还以为你会一直把我软禁在身旁,直到做成一切呢。” 不等对方解释,他又继续道:“我可以答应你,不过我也有一个条件。我习惯了用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兵马,所以你想要我帮你拿下都匀,就得让我指挥我三宗的子弟兵。” “这个没有问题。” 见龙天翔应得如此痛快,龙天豪又是一笑:“你就不怕到时我来个阵前倒戈?” “到了这一步,我真不觉着定西侯或朝廷还敢信我们龙家的人了。天豪你也是聪明人,这其中的利弊我能看到,你也必能看到。” “是啊,被你这么一闹腾,咱们龙家早已和造反无异了,哪怕今后有人跳出来再帮朝廷平定这场乱子,他们也不会再信了。”龙天豪颇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声,这才道,“所以我何时出发?” “两日后,你就由我主宗五百精锐护送下出发,我还会让龙骧从旁协助你。至于你三宗这次会动用多少人马,就由你自己说了算了。” 龙天豪在听了对方的安排后,不禁意味深长地一笑,他自然明白龙骧和那五百主宗精锐到底是做什么的,但事到如今,他也不好反对,只仔细思忖了一下后道,“那按行军速度,十日之后,两路人马便能汇合,十二日上,当可对石城关发起攻击。” “你放心,石城关和都匀城内都有我们的内应,所以此番破关入城远比你想的要容易,只要全力以赴,这场功劳就是你的。”龙天翔又鼓励了一句,换来的,是对方的一声轻笑。 …… 战场之上,讲究的就是一个兵贵神速,主意既定,龙天豪也就没有再作耽搁,当日就带兵离开了勋阳。同时离开的,还有快马前往黎平调遣三宗兵马的信使,有龙天豪的亲笔书信,以及随身信物,自然能让三宗数千精锐听命行事。 时间就这样在几方人马不断奔行的过程里快速划过,正如龙天豪所料,等到三月下旬,他终于在离石城关还有五十多里地处与本宗兵马顺利汇合,带兵前来的,正是他的二子龙元,这是时隔数月,他们父子再次相见。 不过这对父子重逢却没有想象中的温馨热烈,龙天豪只和自己儿子点点头,就把军队的指挥权给接了过来。不过龙骧这边却也没有放松,继续留在龙天豪左右,明着是说要保他周全,其实却是大有监视之意。 对此,龙元自然大为不满,但在龙天豪的示意下,却还是隐忍了下来。 在有些古怪的气氛中,三宗兵马继续向前压进,终于,在三月二十五这天下午,正式杀到了石城关前。 此时,关上守军已严阵以待,做好了死守关城的准备。 不过大军压进的三宗兵马却并没有急着发起攻击,而是在离关城只有五里处安营扎寨,摆出一副养精蓄锐,择日再战的架势来。这让努起一口气想要血战一场的关中守军大感别扭,却又不敢轻易出关反击,那就只能耐心等待。 可就在他们以为明日将有一场大战时,半夜里,石城关内突然火起大乱,然后一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兵马突然杀出,直冲关门,在把守夜的兵马杀散后,径直开启了那两扇沉重的关门。 而城外三宗兵马也是早有准备,关门一开,便立刻发动冲击,只一战间,这座挡住龙天翔所派兵马足有三次之多的石城关就彻底沦陷,守关兵马在无力抵挡后,只能选择归降。 都匀就此门户大开,在极其不利的境地下,龙家似要再度翻身。  第387章 局势再变(中) 两日后,石城关的溃兵逃回都匀城,也带回了要关失守,敌军逼近的噩耗。 顿时间,都匀城内无论军民,皆人心惶惶,不少二宗掌权者更是联名要见龙文舟,想向他提出自己的看法。 不过还是等又过一日后,龙文舟才将这些其实算自己长辈的城中要人请进了府中,而在一见了他后,最急切的两人,龙天繁和龙天星便直接道明了那个迫切的愿望:“文舟贤侄,如今局势危急,我们二宗上下若还想自保,就只剩下开城投降一条路可选了。” “是啊文舟,这次可是主宗连同三宗合兵杀来,连石城关都挡不下他们的攻势,那以我区区一座都匀城,怕也是不可能守得住的。当即之际,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开城投降了,毕竟咱们还是一家人,无论天豪还是天翔,终究会留有情面的。” 龙文舟是一个看着颇显文气的年轻人,与长相豪横的龙家子弟还真有着极大的对比,此刻他的面色似也因为大敌当前和要关被破而显得有些苍白,叫人觉着他是越发无助了。面对两名叔伯的不断劝谏,他依旧保持着沉默,没有作声,只是目光在所有人的面上来回扫视,像是在征询其他人的意见似的。 “不可!”果然,很快又有一人站了出来,大声反对道,“二位伯伯,你们可别忘了,咱们老宗主和我阿爸可就是死在他们手上的,这时开城投降,只怕下场也会一样!” “龙文渊,你这是只想着报私仇,却要拿满城军民的性命来赌气吗?”面对这个晚辈,两个长辈就没那么客气了,当即出声呵斥道,“眼下局面如何,所有人都瞧在眼里了,石城关,那是咱们最要紧的一道门户,却连他们进攻的脚步都未能挡下,试问我们还凭什么守住都匀?” “就是,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娃娃懂得什么?眼下开城投降才是最保险的做法,本来嘛,我们就是一家,难道到了这时候他们还会为难我们不成?” “各位以为该当如何?”龙文舟终于开口,问的却不是已经说过话的三人,而是其他众人。 这些人虽未表态,却也个个面露愁色,被他这么一问,便有人踟躇着道:“宗主,天繁天星二老说的倒也有些道理,咱们守不住的。” “未战先怯才会守不住,你们怕他三宗,我可不怕!”龙文渊当即嘲讽道,“我看你们是受了他们好处了,特意来乱我人心的吧?” “你简直放屁!我们好歹也是你长辈,更为咱们二宗辛苦多年,岂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那可难说……”龙文渊还想反唇相讥,却被龙文舟摆手打断,在这城里,除了死去的阿爸和老宗主,他最服气的就是这个堂兄弟了,此时便住口看着他,等他给出自己的想法。 龙文舟眯眼扫过众人,轻轻道:“其实你们的顾虑也不无道理,他们能轻易攻下石城关,也就能如法炮制,再打下我都匀城。不过你们想过没有,如今这都匀的存亡可不只我二宗一家之事,可还关系到定西军的使者呢。” 众人一怔,这才想起,前些日子到来的定西军使者可还在城里呆着呢。他们来此的目的早已满城皆知,是来想要寻求双方合作,共抗龙家叛逆和罗天教、浑天军乱贼的。现在一想起来,不少人便露出了异样来,这要一旦开城投降,就是把他们也给一并送出去了。 龙天繁当即呵地一笑:“这个好办,正好将他们拿下了,交给咱们龙家自己人处置,如此反倒能显出我们的诚意来。” “不错就该如此,要我说,这本就是他们害的咱们。文舟你想,本来主宗那边在几次攻不下我石城关后都有意和谈了,如此一来,我们就有了筹码获取好处。可他们这一来,却让我们陷于如此不利的境地,既然如此,就不必再留什么情面,不杀了他们,已经仁至义尽!”龙天星也跟着说道。 然后其他几人也纷纷跟进,完全是一副要对定西军使者喊打喊杀的架势。 龙文舟继续听着,同时用眼神制止了龙文渊愤怒的表现,最后才似笑非笑道:“是啊,各位叔伯考虑的确实挺周到的,你们也确实是出于实际出发,觉着什么仇恨,都没有眼下咱们自身的存亡更重要,对吧?” 见他似已意动,众人更是一阵欢喜,纷纷点头:“是啊文舟,小不忍则乱大谋,过去的仇恨就让他过去,现在最要紧的,还是保住咱们自己的性命。” “有道理,不过我还是要问你们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你们怎么就确信我都匀会守不住呢?”龙文舟突然笑容一敛,抛出了这么个问题来。 “这个……城中人心动摇,皆无斗志,如何还能守得住?” “而且连石城关都被破了,咱们这边论地利远不如,自然更守不住了。” 龙天星二人虽然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给出了自己的理由。但龙文舟显然不觉满意,轻轻摇头:“二位所说虽然有些道理,却非关键。其实石城关也好,我们都匀城也好,能不能守住的关键还是在人,在于我们二宗人马中是否隐藏着敌人的内应!”话到最后,一股凌然的杀气已自他脸上浮现。 素来文质彬彬的龙文舟这一刻锋芒突露,澎湃而出的杀气,顿时压住了面前一干长辈,目光扫动间,竟让他们一个个都迅速低头,再不敢与之对视。 这一瞬间,这些倚老卖老的家伙立刻就想到了数月前,城中惊闻宗主及龙天霸在勋阳遇害后的那场血雨腥风。那一日,诸多觊觎宗主之位,想要趁机夺取大权的龙氏人等尽皆被守城精兵破门捉拿,然后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呢,这些人的头颅就全被悬挂在城墙上了。 所以最后,还是由龙文舟继任了自己父亲龙天德的宗主之位,掌握城中诸般大权。不过在许多人看来,做到这一切的却是龙文渊,是他带人突袭了那些本宗长辈的府邸,下令把这些连龙天德在时都不曾慢待的掌权者一一诛杀,至于龙文舟,大家都觉着他是坐享其成的那一个,虽然也有相当的治政能力,但却远未到叫人心服的地步。 正因如此,以龙天繁龙天星兄弟为首的这一干长辈才敢在这个时候上门来强劝他投降啊。 但现在,随着他气场突变,众人才猛然醒觉,这个族中小辈远非表面看着那么的人畜无害啊。这让他们在心头一阵打鼓的同时,又有些后悔这次的决定了。 只有龙天繁,还在作着最后的努力,勉强笑道:“文舟,你……你多虑了。咱们可都是一家人,岂会做出里通外敌的事情来?” “是吗?”龙文舟冲他一笑,“可你刚刚不是也说了吗,那边的三宗主宗也和你们是一家人啊,所以与他们勾结,帮着他们开城,就算不得吃里爬外了?” “没……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这也只是关心你而已……”压力之下,龙天繁是真个心慌了,连话都有些说不利索,坐着的身子都开始微微有些打颤。 “你们可知道,石城关是如何失守的吗?就是有人在夜间突然率军叛乱,从内部打开关门,这才让那些逆贼长驱直入,破关杀来。”龙文舟的目光再度扫过这些人,这回,他们却是连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因为他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就是在怀疑现在都匀城内也有这样的内应,会在关键时刻来一招开门揖盗啊。再加上那浓浓的杀意,所有人都不怀疑,只要自己一句话不对,可能就要步那些死去的本宗兄弟的后尘了。 见自己已彻底压制全场,龙文舟又是嘿地一笑:“你们以为咱们只有投降一条路,我倒认为,事情到了这时却有了转机。我们越是在此时坚持与他们一战,胜利就越会是属于我们的。不过,你们是肯定不会认同我这等冒险决定了,为防你们在关键时刻做出什么昏聩的举动来,我只有委屈你们,就一直留在这儿,直到我们取得胜利吧。” 说着,他已起身往外走去,边走边对同样起身的龙文渊道:“文渊,带人守在这儿,看好了他们。要是他们肯听话,就是我们二宗长辈,要好好照看着;可要是他们不肯配合,非要逃出去生事……”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只是冷冷回瞥了众人一眼,让他们一个个都神色大变,连起身都做不到了。 龙文渊忙答应一声,随着他一声号令,外头呼啦一下,就涌上数十刀枪出鞘的军中精锐,把个厅堂围了个严实。只看这等安排,就可知龙文舟是早有准备,只等他们自投罗网了。 这让众人更感恐慌,有一人更是忍不住叫道:“文舟,你不能这样对我们,我们可是你长辈……” 正往外走的龙文舟的脚步突然一停,人也跟着半回过身来:“我是二宗之主,你们皆是我下属,自当遵从我的意思行事。还有,上下尊卑的道理,你们不会不知道吧?再敢直呼我姓名,就以图谋不轨论处!” 这最后一句,顿时击碎了所有人心中那点倚仗,他们这才知道,龙文舟并不比其父龙天德要好应付。 第388章 局势再变(下) “五哥,只把他们软禁在这儿真妥当吗?”出厅走了一阵后,龙文渊开口问道。 龙文舟脚步不停,口中道:“暂时只能这么扣着他们,现在还不到清洗他们的时候。不过只要咱们兄弟过了这一关,这些人今后就再难与我们为敌了。” “可是……如今三宗和主宗两方合兵而来,连石城关都被他们所破,我们真能守得住?”只剩下他二人时,龙文渊也就把自己顾虑道了出来。 出乎他意料的是,龙文舟的回答却是:“恐怕很难,何况我们都匀城里必然还有他们的内应,一旦这些家伙在某个夜里突然生起乱子,夺我城门,恐怕我都匀十有八九将被攻破,就跟石城关一样下场。” “那……我们还怎么取胜?” “既然死守不成,那就不如以攻代守!”龙文舟早有打算,回答得颇为痛快,倒把身边兄弟说得一愣:“这能行?” “他们想不到我到了这时还敢主动攻出去,反倒能杀他们个措手不及。何况,论战力,我二宗上下也不在其他各宗之下,而且你更是勇冠三军,放手一搏,必能取胜!怎么,你怕了?” 龙文渊呵呵笑了起来:“既然是五哥你的意思,我自然听命行事。你打算何时出兵,我这就去做准备!”说话间,完全是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确实,这段时日一直只是死守可让他憋屈坏了。 “按时间推算,明日,最迟后日,他们就会率军到我城下。到时,你便直接率军冲杀,不必顾及两边,只要杀进中军,断其大纛,我们就能一战破敌!” “这正是我所擅长的,你就看好吧!”这一刻的龙文渊斗志满满,只希望敌人即刻出现在面前,却未曾察觉在说这番话时,龙文舟眼中有着一道异芒一闪而过。 …… 正如龙文舟所料,只过一日,一支军队已浩浩荡荡朝着都匀城开来。 旌旗蔽日月,刀枪耀天穹,那滚滚的杀气,便是离着还有十来里地呢,已直扑城上守军,让不少人神色间都带上了一丝惧意。 石城关的失守对这边守军的打击还是相当大的,现在又看到敌军杀到,这些兵马便开始担心起自己最后的下场了。 而这时,龙文渊已在几名同样甲胄在身,刀枪在手的年轻将领簇拥下登到了高处,大声朝着四周吼道:“我二宗军中兄弟们都听好了,现在来到我们城下的,是我龙家叛逆,他们在年前杀我二宗宗主和诸多兄弟,更窃取龙家大权,把我们家主也给软禁起来。 “如此数典忘祖的家伙实在是我龙家最大的耻辱,而现在他们居然还敢跑到我们面前撒野,妄想用这点人马就迫使咱们投降,那简直是做梦。现在,就让我们告诉这些叛逆,什么才是真正的龙家男儿,我们,绝不轻易低头,我们,一定会取得这场战斗的最终胜利,为龙家清理门户!”“杀叛徒,除奸佞!”在他话音一落的当口,身前那些将领已放声高叫起来,然后更多的人被他们的情绪挑动着,吼出了同样的口号。一时间,“杀叛徒,除奸佞!”的叫声在整座都匀城上空不断回荡,传送,远远地朝着前方的敌军阵前扩散过去。 而在感受到军心大振后,龙文渊再不作迟疑,只把刀一举,直指前方,怒吼道:“开城,出战!” 轰隆隆一声响,本来紧闭的城门应声而开,然后龙文渊已一马当先,举着手中钢刀便直冲出门去。其他将领和兵卒看到身为主将的他都身先士卒了,如何还敢怠慢,也都纷纷怪叫着,拍马向着前方疾驰而出,迎着那边的敌军大营,便冲杀过去。 此时,刚刚抵达都匀城前的两宗合兵还在商议着如何攻城,是否需要先礼后兵,劝说他们开城投降呢。 结果这样的话语没说两句,阵阵杀声已伴随着马蹄踏地的隆隆冲击而来,这让众将急忙从大帐中一冲而出,看到这一幕时,就连龙骧都有些发愣:“他们怎么就敢……” “现在不是想这些细节的时候,赶紧布阵防御,只要挡住这第一波攻势,我们就可立于不败之地!”一旁的龙天豪明显比他要显得镇定多了,当即大声吼着。 龙骧立马回神:“对,所有人马,布阵防御,挡下他们的冲击。弓弩手,准备,刀盾手,上前!”做为深得龙天翔信赖的一名将领,他在作战指挥上自然有其过人之处,哪怕是猝然遇到如此变故,依旧能迅速做出最稳妥的安排。 龙天豪只把手一摆,就示意手下兵马按对方的意思行事,只是与此同时,他又冲那些已经调兵遣将,各作应对的麾下将领微微颔首,似是传达了一个不一样的命令。 一直关注着前方敌情的龙骧自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事实上,即便他见了,也不会知道这一点头意味着什么。他只见到兵马迅速前移调动,后军一部分降兵也得以上前,守在了他们所在的中军位置,这是要和二宗兵马正面一战决胜的意思了。 这让他心中更喜,自家兵力占优,眼前又是一块黔州地界罕见的大平原,如此两军正面交锋,自然是合两宗精锐于一军的自己这边胜算更大了。 在他期待的注视下,敌军已飞快冲到了阵前,可让他有些奇怪的是,直到此刻,已经移动到前方的弓弩手竟还没有放箭,对方都已经突入到射程之内了,再不放箭,真就能只贴身肉搏了。 还没等他想着该不该主动上前指挥作战呢,两军却已迅速接战。不,不是接战,而是接触,双方在接近后,居然并未展开想象中的生死搏杀,而是当二宗兵马快速冲到后,本该阻挡他们去路的三宗人马竟迅速分开,把前冲的道路都给让了出来。 这下别说龙骧了,就是还在全力冲击着的二宗人等也都有些错愕。他们以前确实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有些敌人被自己的气势所夺,一冲即溃,然后就是摧枯拉朽的一场大胜。可问题是,这些眼前的敌人也不像是溃散的样子啊,即便迅速分开两端,可队伍还齐整着呢。 为首带队的龙文渊也感到极不习惯,但很快的,他又抛开了其他念头,口中只是大喊:“杀上去,夺下大纛,斩杀敌军主将,此战必胜!”无论对方打的是什么主意,只管杀上去,直冲中军就对了。 有他这一声号令,整支军队也就没有了顾虑,纷纷呐喊着,以比之前更快更猛的势头朝着前方中军大帐猛冲,片刻后,都已能看到那大帐前呆立的诸人相貌了。 “怎……怎会如此?龙天豪,你三宗的兵马在做什么?”龙骧已知情况不妙,转头还想责问龙天豪呢,可一眼扫过去,却没找着对方,再往远处一看,才见着对方正由一队人马的护卫下,迅速朝着边上退去。 到了这时候,要还看不出其中有问题,龙骧真就是傻子了。他顿时大怒,吼道:“龙天豪,你要造反!” “造反的是你们才对吧……”龙天豪大声回了一句,脸上已满是一切皆已得逞的笑容。 龙骧闻声更为恼火,当即叫道:“拦住他,不,杀了他!”惊觉情势大大不妙的他已经恼羞成怒,只想杀了欺骗自己的龙天豪泄愤,虽然到现在,他都没闹明白这其中到底藏了些什么阴谋。 三宗的兵马在前放了二宗人马进来,可属于他控制下的主宗精兵可还留在中军一带呢,闻得命令,这些人已迅速喊杀直,直冲过去。 但就在这时,他们的两侧和身后也有杀声突起,那些本来已不存在任何用处的降军,就在这一刻猛然冲杀过来,配合着二宗同袍对主宗这一两千人发动了猛烈攻杀。 与此同时,三宗那已分于左右两翼的兵马也果断向中间压杀而来,一边接应靠上来的自家宗主,一边配合着其他兵马合围主宗那本就人数不多的队伍。 这下,主宗这一两千人瞬间就成为了群狼环伺之下的小股羊群,别说抗衡了,就连自保都远远不足,随着箭雨落下,骑兵一个突击,他们便已彻底崩溃。 龙骧而下,诸多将领人等,一个没能逃了,全被生擒活捉。 一场本该战得轰轰烈烈,你死我活的战事居然以如此诡异的结果告终,都把留在城上的诸多二宗将士看得傻了眼,直到队伍重新回城,大家还都没能回过神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不光是敌人有,就连糊里糊涂取得这场大胜的二宗和三宗上下将士人等,心里也是存在着相同疑问的。龙文渊虽然也同样心存疑虑,但有一点他已经想到了,这次带兵而来的龙天豪明显不是自家敌人,而且他们应该是一早就和龙文舟有过接触和约定,这才有了这一场阵前剧变,从而引得整个黔州的局势再度发生根本性的转变! 第389章 李凌的局(上) 龙文渊在回城的第一时间,看到出迎的龙文舟时,便已大声问出了心中疑惑:“五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怎么就自己内讧起来?” 龙文舟这时也是一脸的欢笑,上前一步,让出身后几人,说道:“这一切自然全是李大人他们的功劳了!” 龙文渊跟着看向那几人,微微皱眉:“你们……你们几个不是之前从石城关逃回来的溃兵吗,怎么成我五哥亲军了?”说到这儿,他才猛地反应过来,龙文舟称呼对方一人是什么李大人,这就说明他们身份大有文章了。 而此时,周围的军民也都用诧异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这三名男子,一时都忘了欢呼了。直到龙天豪只带了几个亲卫也来到城门前,看到其中那个青年男子,方才感叹道:“李大人果然好谋划,好手段,我龙天豪可算是长了见识了。” “呵呵,各位谬赞了,我李凌不过是动动嘴皮子而已,真正让黔州,让整个西南局势转换过来的,还是各位将士啊。” 这个看着颇为普通,极不惹眼的青年,正是已消失多日的李凌,而随在他左右的两人,自然就是杨晨和杨震这对兄弟了。今日这一切结果,都是由转入暗处的李凌一点点布局筹谋而成,现在终于到了揭晓一切答案,品尝胜利果实的时候 了。 虽然龙文渊又追着问了一阵,但因说来话长,龙文舟他们到底没有在城门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部告诉他,直到众人入城,参加这一场庆功宴,事情的经过才由李凌和龙文舟细细告诉了所有人—— 二十多天前,萧承志终于率队伍来到都匀,见到了如今的龙家二宗之主龙文舟,提出了双方合作的想法。 对此,龙文舟自然是有些心动的,毕竟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是绝不可能和龙天翔他们同流合污的。不过在真说到合作之事时,他还是提出了自己的疑虑:“你们定西军如今还在滇南,离我黔州尚有数百里之遥,一旦我们双方合作的消息传出,只怕龙天翔那边必然会出兵来攻,只凭我一宗之力,可无法守得住啊。” 萧承志深以为然地点头:“龙宗主的顾虑不无道理,但事情也没有你想的那么艰难,眼下局势,龙天翔是不敢把自家主力拿来攻打都匀的,他还得提防黔州境内的其他势力呢。所以来的必然是其他两宗,如此就能做出文章了。” “什么文章?他们纵然战力不如主宗,可也不是轻易能应付的。” “你觉着三四两宗真就与龙天翔一心吗?当初归顺不过是为势所迫,可现在时移势易,他们的态度也必然会大不同。而且,不瞒你说,我们已经有人于暗中去和三宗的龙天豪接触了,只要抓住这个机会,说不定就可让你们两宗联合,共抗龙天翔及罗天教等叛逆!” “你们派了人去联络龙天豪反了龙天翔,能成吗?” “当然,因为他了解龙天豪,而且他有这个能力与胆魄!” …… 十八日前,乔装成商人的李凌一行顺利混入勋阳城。 虽然黔州局势不稳,但无论军民,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所以勋阳城不可能做到闭城自守,以白家在西南的行商实力,想让他们蒙混入城简直易如反掌。 而在进城后,李凌就把目标定在了找到龙天豪,因为其他人他还真不熟,只有曾打过交代的龙家三宗宗主,他觉着自己可以试着说服。 于是,靠着白家的力量,在入城后第二天,李凌终于见到了郁郁不快的龙天豪,在他表露自己身份的一刻,即便是龙天豪都很是吓了一跳。 “你还敢回来?你可知道,如今你已被莫离等人视作只在定西侯萧鼎之下的目标了。”龙天豪皱眉道。 “因为银马道上的事情吗?那不过是牛刀小试而已,之前我总是被人算计,现在,轮到我还回给他们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龙宗主可有想过拨乱反正吗?我想以你之聪明睿智,总不会认为他们真能在黔州这方寸之地成其大事吧?而只要他们最终失败,等待你龙家的,就极可能是灭顶之灾,这想必也不是你所希望看到的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很简单,何不为你自己,和整个龙家谋一条后路呢?只要你与我合作,那就是与定西侯合作,是和朝廷合作,如此事成后,你就是有功之臣,到时清算起来,有你这份功劳,好歹能保住龙家一脉!” “在此等情况下,你居然妄图说服我与你们合作?凭什么?” “就凭如今局势已有变化,一者,你们到现在都还没能将黔州各方势力统一起来,至少还有二宗字继续坚持;二者,就是定西军很快就会从滇南杀来,你真觉着以如今龙家的力量可与之抗衡吗?” 直白的说法让龙天豪无法再自欺欺人,因为他很清楚,即便是以前,龙家上下一体都不是全力出击的定西军的对手,更别提四分五裂的现在了。 见他沉默,李凌又趁机道:“而且接下来,我们还会与二宗联手,只怕到时,你们更将面对内忧外患,龙天翔的覆亡已近在眼前,至于龙家的存亡,就看你龙宗主是个什么态度了。” “你就不怕消息泄露后,我们来个先下手为强,早一步灭掉二宗吗?” “龙家二宗要这么容易被灭,也不会有今日了。而且,我想这事已经被他们所知,很快就要对其用兵,这对咱们来说,不,应该是对你龙家三宗来说,正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一个摆脱龙天翔控制的绝好机会!” “你的意思,是让我率三宗子弟去二宗,然后趁机阵前反戈?”龙天豪立刻闻弦歌而知雅意,说出李凌用意后,突然又皱眉,“他们会给我这么个脱离掌控的机会?” “事急从权,我想他们接下来已经没有更好选择了。龙天翔的亲信兵马他是不敢动的,因为还需要他们来守住勋阳要地,其他人马,那些生蛮他敢信敢用吗?那就只剩下你们龙家的三宗和四宗两路兵马了,而相比起与他关系一般的龙天彪,你这个多年朋友显然更可信些,而且论起用兵来,你的本事他也是清楚的。” “你也说了我与他是多年好友,你就信我会帮你们对付他?” “公理和私谊我想龙宗主是分得清两者轻重的。何况当日他突然反叛时,可也没顾虑过你们之间的情谊啊。” 龙天豪再度沉默,而李凌则趁机继续给出压力:“龙宗主,事到如今,你已经没得选,与我们合作,可保你一宗平安,不然,覆巢之下,三宗也必然被灭。当然,你也可以选择这时就把我拿下,交给龙天翔表你的忠心,不过这依然无法解决眼下的危局,只会加重你自身的罪孽。” “呵呵,你还真是一张利嘴啊,怪不得朝廷会把你派来西南呢。”龙天豪虽然在笑着说话,可眼中却无半点笑意,不断有异样的光芒闪烁,显然是极力在做着权衡了。 看出此点来的李凌只是笑笑,然后好整以暇地等着他做出决断,他相信,以对方的明智,是定会选择对自身最有利的一面的。 果然,半晌后,龙天豪开口:“你真不是在诈我?” “当然!”简单回话的李凌笑了,因为他知道,对方已经接受了自己的提议。 说来也巧,就在李凌说服龙天豪的次日,龙天翔就把他叫了去,把进攻二宗的这一任务交给了他和他的三宗。 当时的龙天豪还真有些错愕了,他是真没想到以龙天翔和莫离等精明算计之人,居然也会落得被人算计的一天,而且他们竟还连半点异样都没有看出来。 只是随后,对方的安排才让他略感担心,原来不只三宗子弟随他出征,还有主宗的一部精锐随行,说是联合并确保他安全,说到底还是为了监视看守,防他突然反水。 对于此等防备,李凌在知道后却只是一笑:“意料之中,小事而已。如此安排,只会增添他们的伤亡罢了,你不必担心。” …… 三日前,石城关破,三宗兵马长驱而入,龙天豪表面欢欣鼓舞,其实却是一阵惶恐难安:“他们居然在二宗多埋内应,如此一来,恐怕连都匀城都不那么稳妥了。你,真有办法解决此事吗?” 面对他急切的询问,李凌只是淡笑道:“他们也就这么一点手段了,之前几次,用的都是这一招,都不腻的吗?你放心,要是真连这点隐患都解决不了,那个二宗的龙文舟就太没用了。 “而且这么一来,倒是让我看到了一个更好的机会,这样,我先去都匀,和龙文舟他们见面商定一个里应外合的策略来。” “你怎么去?” “当然是装成石城关的败军回去啊,这样,城中奸细自然不知我们还有如此妙招!” 自如西南以来,李凌就一直被人算计,主动或被动地进入局中,从而处处受制。直到这一回,随着他由明入暗,他才终于展现出了他作为会计师更精于算计的一面,他也同样为龙天翔和莫离布下了这么一局! 第390章 李凌的局(下) 在听完这番讲解后,龙文渊不禁啧啧赞叹,而后又仔细打量了李凌一番:“你这手段果然厉害啊。以前我听人说汉人阴险狡猾还不怎么信呢,这回却是真见识到了!” “呃……”他这话说的,李凌都没法儿接了。好在有龙文舟在旁打起了圆场:“又道是兵不厌诈,只要能让我们取得最终胜利,李大人用任何手段那都是正确的。” “对对对,我也是这个意思。”龙文渊这才反应过来,忙跟着找补道,“李大人,那你接下来还有什么后招吗?可是需要我们趁着这次机会主动发兵攻打勋阳?” “这还真是个机会,现在勋阳那边一定不知此处情况,只要合我两宗之力迅速出兵,必能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龙天豪也深以为然地附和道,不过说这话时,他还是带着征询地看向李凌,显然他已经用自己的谋略征服了这位龙家宗主。 李凌却立刻摇头否决了他们这一打算:“不,现在出兵已经不可能达到奇兵的效果了,我想可能连过半的胜算都未必能有。” “这怎可能?”龙文渊有些不服地道,“即便我们二宗论兵力什么的都不如主宗,可加上三宗之助,即便正面与主宗兵马对上也未必会败了。更何况,他们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完全不知眼下局势呢。” “现在可能不知,可过两日,不等我们两宗兵马赶到勋阳附近,他们便会收到风声了。你们可别忘了,如今城中还有他们眼线和内应呢,他们的确无法再在两军交战时来个里应外合,但至少却能做到及时将此间消息传回去。” 李凌这一提醒终于让因为胜利而显得有些兴奋的三人迅速冷静下来,在互相对视之后,都点头表示了认同:“你考虑的是,是我们有些轻敌了。” 李凌又冲他们一笑:“所以若这时再急着发兵,反而可能会让对手抓住机会。另外,你们可别忘了,咱们接下来要面对的,可不只是龙天翔手下一路兵马。” “还有什么?你是指我们还得防着四宗吗?”龙文渊皱眉道。 龙天豪却当即摇头:“这个应该不必过于担心,天翔的为人我很清楚,他行事素来谨慎,就是对我,都时有提防,更别提天彪了。而且,现在又有了我阵前反水一事,我不认为他还敢放手让四宗与自家联合。” 李凌看了他们一眼:“四宗确实不是我们需要提防的对手,可你们不要忘了,龙天翔可还有其他同谋呢。” “罗天教和浑天军?这两股势力前者主力不在我西南,也就小打小闹,耍些阴谋诡计而已,不足为虑。至于后者,浑天军更是一群残余,死灰终究难以复燃,根本不可能左右一场战斗的胜负。”龙天豪信心十足地给出了自己的看法。 在其他几人也认同点头后,李凌又道:“我指的并非他们,你们怎就把最大的一股对手势力都给忽略了?那些生蛮,才是我们接下来要面对的强敌啊!” 此话一出,几人才醒悟过来,全都面色一凝,深以为然地连连点头,随后又都露出了赧然来,作为黔州土著,他们居然把这关键的一点给忽略掉了,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其实真说起来,也不能怪他们忽视这股势力,实在是因为这些生蛮在以往的绝大多数时候,都算不得西南的一股势力,而是分散于各处,各自为战的小股力量罢了。 因为各自的习俗、利益等等方面的不同和冲突,西南各地的生蛮其实是很难完全捏合在一起的。倒是开始接受汉人那一套的熟蛮才会有意识地不断接触,然后慢慢融合,最后成为这片土地上足以和汉人官府一争短长,甚至控制整片区域的大势力。 正因有着这样的习惯和认识,便让龙家众子弟在心里都会忽视掉来自生蛮的威胁。这才有了之前的勋阳之失,才有了现在,直到李凌出言提醒,几人才察觉其实还有大敌在前,在黔州这一地的争斗里,自家依旧处于下风的现实。 见几人已醒悟过来,李凌又道:“之前龙天翔就曾借生蛮之力拿下勋阳,这就说明他一定有着能与他们合作的基础。所以当局势有变,而身边又无人可用时,他必然就会再度想起利用这一股力量。而无论人马数量还是野外战力,你们两宗真能强过这些生蛮吗?” 几人迟疑之后,还是老实选择了摇头。要是只有生蛮,又有地利可借,他们倒是不怕生蛮。可现在还有龙天翔的兵马,而且是在自己放弃城池守护去攻打对方地盘的情况下,以己之短攻敌之长,他们就真没什么胜算了。 “所以现在主动出击绝不明智,最好的办法,就是按兵不动。”李凌最后给出了自己的结论,然后又看向龙天豪:“当然,龙宗主你得尽快带人返回黎平,守住自己三宗的地盘,并和二宗形成守望互助之势,如此,便能将眼下的局面彻底稳下来,拖下去了。” “然后呢?”龙文舟隐隐已经猜到了后面的步骤,但还是问了一句。 果然,就听李凌笑道:“然后就是等朝廷,等定西军前来平叛了。以定西军之战力,区区生蛮就不足为虑了,他们说到底只是一群未曾开化的乌合之众罢了,哪怕在野外作战有着一定的本事,可真与军中精锐,与身经百战的将领比起来,还是差得太远!” 几人对视一眼,然后各自点头,都认同了这一有些长他人志气的说法,龙家说到底还是没有培养出一支百战精兵来啊。而以往几十年里他们能在黔州与定西侯抗衡,说到底还是占了地理优势,再加上滇南那儿也有段高等大族拖着后腿,这才有了西南这么个微妙的平衡之势。 可现在,随着接连不断的变故发生,这一平衡早被打破。而在段高两家都已经愿意帮着定西侯安定后方后,定西军再要东来平叛就变得极其轻松了。 只是如此一来,他们就不得不担心起平叛之后自家处境了,要是定西军之后又对自己二宗下手又该如何是好? 不过这个念头也就一闪而已,几人终究没有真道出来,毕竟现在他们的敌人还是龙天翔一伙,还是那些与他们有着观念冲突的生蛮。 李凌自然也瞧出了他们心头的顾虑,却也没多说什么,这等事情就不是他能解决了,就留给定西侯,或是朝中大人们去头疼吧。他只要这两方人马都按自己的布局,静候着定西军杀到,再从旁协助即可。 如此,他苦心设下的这一局就算是圆满成功了。 是的,光是让龙天豪脱离龙天翔掌握,让三宗重新独立只是他这一局中的一环,现在二三两宗能否按兵不动,才是关键所在。 一阵沉吟后,龙天豪终于点头:“你说的不错,现在正是我返回黎平的最好时机,我想龙天翔和莫离他们只会防着我们趁势而攻,不会想到我会率军回黎平。而只要我一回去,三宗二宗便可互为犄角,使龙天翔他们不敢轻动,也就能等到定西军到来了。” 龙文舟也在随后点头认可,就此双方定下了攻守同盟,将在接下来的一段时日里互相倚靠,共抗龙家叛逆。 李凌这回是彻底安心了,笑着冲二人拱手道:“你二位能以大局出发,做此决定,实在是天下之幸,黔州之幸,也会是龙家之幸!我相信,只要事成,朝廷一定会论功行赏,你们也必能保住龙家在黔州的一切权势。而且只要你们肯与朝廷合作,将来的龙家只会比现在更兴盛,龙家,黔州将来的日子,也只会比现在更好!” 李凌发自肺腑的几句话让几人心中的疑虑瞬间烟消云散,纷纷大笑称是,气氛比之前更为融洽。 计议既定,就进入到了实施的步骤。 只在都匀休整了两天,龙天豪就率自家兵马返回黎平,而二宗这边,则迅速分出兵马,继续守住石城关,摆出了一副坚守到底的架势来。 而当这些消息一一传回到勋阳时,本来都已经做好要与两宗兵马正面交锋打算的龙天翔等人却有些发懵了。这一招以守为攻,确实彻底打乱了他们的节奏,本来,他们都已经许给生蛮各寨诸多好处,想要联合数万生蛮战士,迎头痛击这些叛徒了。 可结果,却是这一番光景,就如龙天翔他们全力打出一拳,却打在了空处,那个难受劲儿,就不用提了。 不过他们的难受才刚刚开始,随后黎平方面传来消息,三宗已重新与他们划清界限…… 还没等龙天翔他们拿出个主意,是否该发兵逐一击破这两宗叛徒时,一个更为可怕的消息却从滇黔两地的交界处传来,四月初十,坐镇滇南多年未曾有什么动静的定西军,终于踏入黔州境内,打出了安黔州,平叛逆的旗号! 第391章 定西军威 呜呜的号角声混合着杀声充斥了整片天地,无数蛮人自山林里猛扑杀出,如平日狩猎扑向他们的猎物般直冲向前方官道上的军队,很快就把这离着勋阳还有数十里的一片起伏不断的丘陵地带给铺满了。那势头之盛,杀声之大,足以撼动天地! 只是如此声势却未能吓到作为目标的这支军队,就在这些蛮人突然现身,如浪潮般自上方俯冲杀下时,这一支还在行进中的军队已稳稳停下,然后一座以守为主的军阵已摆列齐整,弓弩手,刀盾手,长矛手……所有军将都随着一道道号令各就其位,做好了迎击准备。 显然,这是一支训练有素,且早有遇袭准备的精锐之师!他们正是打从滇南快速行军,跋涉而来的定西军主力,如今正在中军不断把一个个明明传达发下的,则是他们的主帅,定西侯萧鼎。 此时的他面上看不出半点喜悲,目光不断从正朝着己方大军压迫上来的敌军身上扫过,似是在计算着双方距离,随口间,却已把一道道军令轻描淡写地发布下去。而那些在他面前听令的将领也个个表现得极其镇定,得令之后,方才各自归于本阵本队,再把更细的军令传于部下,让整支军队有条不紊地开始运作起来。 定西军此刻就如一台精密咬合的机器,每一营间,每一队间,甚至每一人间,都有着清晰而明确的配合,都在按照上司的指示做着相应的变化和准备。当看到敌人不断逼近,都不见有丝毫慌乱的,甚至都眼见闯到射程之内了,弓弩手都未有发箭阻敌。 这一切,正在猛冲的蛮人是不会察觉到的,他们只看到了眼前的敌人已停了下来,正茫然无措地让自己不断靠近,再靠近,就快进入到自家的攻击范围了。 伴随着声声呼喝,奔跑中的蛮人们已经举起了手中简陋的竹制弓箭,瞄向了前方目标,他们判断着双方距离,终于,第一根箭矢已呼啸飞出,然后是一片片箭矢真就如雨点般抛射而出,把前方军队都给覆盖住了。 “退!盾!”简单短促的喝令同时在军中响起,后方军队应声而退,而即便是在后退中,整支队伍的阵列依旧齐整,不露半点破绽。而一面面盾牌也在这时候被人高高举平在头顶,把更多的军卒护在了下方。 几乎在同一时间里,漫天的乱箭已急落而下,正好被高举过顶的盾牌稳稳挡住。一阵笃笃的声响后,多半箭矢都射在了盾牌上,或反弹落地,或直接就留在了厚实的盾牌面上,只有极少数能射入队伍,对一些军卒造成损伤。 可即便真有人中箭受伤,队伍也依然稳健,继续微微后退的同时,连那些弓弩手的行动都没有受到多少影响。 也就是在这一时刻,又一声简短的号令响起:“弓弩手,放箭!平射,杀敌!” 简短却又精确的命令一旦下达,众弓弩手便即刻而动,数以千计的弓手立刻半蹲身子,平举手中弓弩,瞄向前方来敌。 先是位于前面两排的弓手放箭,近两百支利箭立刻就呼啸飞出,直扑敌军。那些蛮子倒也算有所准备,赶紧转向闪避,躲开了迎面而来的箭矢。只是这么一来,他们前冲的势头却为之一缓,同时本来就不甚齐整的队伍就越发混乱了,参差不齐,相互间的呼应也少了。 可还没等他们重新凝聚成阵形呢,第二波箭矢又一次迎面飞来。这是位于队伍中间的那一批弓弩手放出的箭矢,卡的正是他们刚刚避过前箭,尚未来得及做出调整的空档。 而这一回,蛮人的损失可就大了。刚想重新回位的一部分人马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便纷纷应声中箭,倒了下去。而其他一些人,为了躲避箭矢,再度闪躲,就很容易和左右的族人互相碰撞了,如此谁都没法躲过密集的箭雨,又有不少人因此中箭。 如此连番打击,已经让蛮人前军的冲击势头大减,但这还不算,因为位于最后的那几百弓弩手的箭矢也已在这时射出。而且这一拨箭矢是由弩机发出,无论速度还是力道都要强过普通弓箭不止一筹,而蛮人们因为距离的关系,这时甚至就连闪躲都做不到了。 “嗤嗤嗤……” “咻咻咻……” 漫天箭雨破空飞至,已然乱作一团的蛮人顿时成了一个个活靶子,箭矢过处,又是一片倒地,刚刚雄浑可怕的嚎叫,这时已换成了声声惨叫。 如此轻描淡写间就把这第一轮的攻势打得溃散,这让那些悍不畏死的蛮人都感到了一阵恐慌,本来该紧跟着冲杀过来的后续队伍的速度陡然就是一慢,直到有各自头领在后大声催逼,他们才忐忑地继续前冲。 可战场之上,局势瞬息即变,又岂会给他们发呆变化的机会?他们再冲上时,又是一轮箭矢已迎面射来,却是弓弩手前阵已经再次顺利弯弓搭箭,尽情地表现着自己的杀伤力了,再然后,就是第二组,第三组…… 倘若李凌在此战场中,就能一眼认出这等战法正是后世大名鼎鼎的三段击之术了,虽然这时是把火枪换成了弓弩,可它所制造的威胁与杀伤却依然可怕,足以让只知道一味猛冲的蛮子们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了。 显然很快地,这些蛮子首领也瞧出了官军弓弩阵势的恐怖杀伤,不敢再拿人命去冲填无底洞,果断下达了分兵左右,两方夹击的战术。 他们的想法固然是相当不错的,只是放到实际的战斗里,却很快就出了问题,这些蛮子论骁勇无畏自然是没得说的,可要他们临阵变化,跟上指挥的节奏,却显然有些难为他们了。 在接到命令后,这些从未经过系统训练的战士们都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一阵乱吼乱叫后,倒是分作了两路,但兵马却是一多一少,而且前冲出去,配合也是几乎没有,双方扑上的速度都有先后。 而此时,定西军这边已经向他们展示出了什么才是一支精锐军队该有的分兵的样子。因为就在蛮人开始仓促分兵的同时,号角声中,军旗挥舞,定西军也已迅速分出两路骑兵,果断从旁环绕,直冲对方侧翼,发动了反击。 同样发动反击的,还有定西军的中军,萧鼎已亲自策马前冲,手中佩刀高高举着,口中高喊着:“破敌平乱正在此时,将士们,随我冲啊!” 有侯爷身先士卒冲杀在前,这比任何军令布置都更管用十倍,在听到号令,看到这一举动后,几乎所有定西军将士都嗷嗷嚎叫着,迈开大步,如猛虎下山,似饿狼抢食般发起了最为凶狠的冲击。 数万定西军,在这一刻迅速分作三队,如一把大大的三叉戟般狠狠刺出,袭向同样冲杀过来的蛮人队伍,然后双方就在这一片还算平坦的丘陵地带展开了正面对决。 在众蛮子想来,刚才自己所以会处于下风只是因为官军太卑鄙,他们的兵器太好,只要真就展开近身搏杀,更为强悍的自己必然能迅速占据上风,然后一鼓作气,大破官军。 可结果,真到了两军接战,展开决战时,情况却完全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正面两军对冲,靠着一股子血勇,他们还真抵住了来自定西军的第一波攻势,只是他们的队形也早被军队迅速割裂,只能各自为战,很难形成呼应。 而左右两侧的战事,却在一触之下,就迅速分出了胜负来。先是人更少的左翼,他们刚与定西军接触,就被快马冲散,然后就是一面倒的屠杀与收割。 而右翼,蛮人固然兵力更众,却也完全不是有快马冲击的骑兵的对手,只一阵抵挡后,就被骑兵透阵而过,然后再一个回头,就是前后夹击的下场。而到了战场上,一旦面临前后夹攻,除非军纪森严,军心如铁,否则压根不可能再有反败为胜的可能。 于是只在接战半个时辰后,蛮人的左右两翼已同时溃败。一旦兵败,这些溃兵所能想到的,就只有寻求主力保护了,所以都不用骑兵驱赶的,他们自己就掉头直朝着自己的中路大军所在奔逃而去,直冲好容易才形成的本军大阵。 让所有蛮人首领感到恐惧的一幕也就在随后发生,在自家溃军的冲击下,本就不甚牢靠的战阵瞬间崩塌,而定西军则趁势发起了最凶狠的一次猛攻。于是,就是摧枯拉朽,一败涂地。 一场在他们认为本该趁地形而胜,最差也该势均力敌,从而拖住官军的战斗,就以这样一种出乎所有蛮人意料的方式走向终结。数万蛮人,在丢下近半族人后,方才得以从战场脱身,死者过万,剩下的,都成了定西军的俘虏。 有此一战,彻底打响了定西军在黔州的威名,当他们再度踏上征程,朝着勋阳压进时,再没有哪怕一寨蛮人敢出现挑战阻挠…… 第392章 大难临头各自飞 生蛮大军居然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惨,这实在太过出乎龙天翔等人意料,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眼下的危局了。 在此之前,他们可是打得好如意算盘,是想让各寨生蛮凭借着地理之利拖住并消耗定西军,然后再由龙家出主力从侧方偷袭,从而一举击败敌军,奠定整个胜势。 可最后的结果却是他们都没来得及出兵呢,前方已传来生蛮大军溃败逃散的消息。然后,还没等他们从这一震惊中回神呢,又有接连的噩耗传来,前方诸多城池也相继失守,步步紧逼紧,定西军离着勋阳城也就不过一两日路程了。 着了慌了龙天翔一面聚拢城中兵马决定死守到底,一面又想到了自己的父亲,此等情况下,或许只有龙四海这个让家族兴盛的一代枭雄才能挽救龙家了。 于是这天午后,他再度进入飞龙楼,见到了正悠闲看着书册的父亲。而龙四海在见他到来后,也只当不见,继续翻着手中书册。 “阿爸……”龙天翔到底还是按捺不住,率先开了口。 龙四海只略抬眼看了他一下,慢悠悠道:“怎么,你们遇到麻烦了?可是定西侯已经率军杀来了吗?” “你……已经知道了?”龙天翔颇感惊讶地道,怀疑着是不是有这边的看守在给他传递消息。 知子莫若父,他这点心思龙四海一下就看穿了,便是一笑:“要不是遇到了大麻烦,你今日也不会特意跑来了,毕竟你当日可是跟老夫说过就算没我,也能让龙家真正崛起的啊。而你今日这样子,可没有半点龙家已经崛起的喜悦。” 龙天翔苦笑,这时他已经顾不上与自己父亲斗嘴了,只能是老实道:“阿爸,我确实有些小看了定西侯,如今他已率军扑向我勋阳城,连我好不容易才请动的各寨联军都被他们轻易击溃,我勋阳城已危在旦夕,所以……” “所以你就想到了由我出面鼓舞军心,希望能借此坚城来挡下他们的攻势?”龙四海当即抢声道出了他的想法,在龙天翔点头承认的同时,他却轻轻摇头,“晚了,到这时候,就算我肯不计前嫌地出面帮你,也不可能再守住我勋阳城,用不了几日,我龙家这座经营百年的城池就将毁于你手!” “这不可能!我城中还有五万精兵,还有十数万龙家百姓,就算阿爸你不肯帮手,我也有信心守住城池!”龙天翔这时脸色剧变,大声叫嚷了起来,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是吗?那你为何还会想着来见我呢?还不是因为其实你心里也早有答案了?”做父亲的轻描淡写一句话,就让龙天翔的气势一泄,整个人都颓然坐在了椅子上,张张嘴,却又无法反驳。 沉默良久,他才红着眼睛盯着龙四海:“阿爸,这可是我龙家基业,你真想眼睁睁看着它毁掉吗?” “不是我想看着我龙家多年基业被毁,是你,是你毁掉了我龙家的百年基业!”龙四海的脸色终于变得严肃,定定看着自己儿子,“打从你因为自己的野心干出那些事情后,就意味着你已把龙家送上了败亡的不归路。 “和罗天教,浑天军这样的叛逆勾结,煽动黔州境内的生蛮与官府对抗,还妄想吞并滇南,刺杀定西侯……你的野心还真是大到没边了,你是不是还曾想过让我龙家进入中原,成为这天下之主啊? “一个人有野心不是问题,问题是你是否拥有承载你野心的才智能力,若有,那就是一世之雄,若没有,就只会连累身边人,让整个家族都被你拖着走向覆灭了。而你,明显就是后者,虽有些阴谋手段,但终究志大才疏,野心越大,给我龙家带来的危害也越大!” 这一番毫不留情的批评,让龙天翔心里又燃起了怒火,可再印证眼下局势,这股火他终究没法喷薄出来,只能是死死盯着自己父亲。就见他叹息着又道:“你可知道这些年来我为何总是压着你,不让你真正插手家中大事吗? “不是因为我真对你的长相有什么偏见,而是因为我一早就察觉到了你有着不切实际的野心。你打小就不甘平庸,想着能掌握更多的实权,为此甚至不惜与兄弟们争斗,这是我龙家所不能出现的事情。所以我才一直冷落你,打压你,就是想磨去你身上的戾气,让你接受平凡。 “只可惜啊,你终究没有被改变。反倒是我,因为你最近几年的刻意低调而放松了对你的关注,这才有了几月前的那一场剧变。或许这就是命运吧,从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一切都无可挽回,龙家很可能将毁在你的手里!” 龙天翔脸上的肥肉又在不断震颤,双手已紧握成拳 ,他是真没想到多年来自己的遭遇还有这一重缘故。只是父亲现在所言是真的吗,还只是一个借口? 不过无论是因为什么,现在都无关紧要了,他只是死死盯着父亲:“所以阿爸,你这是宁可我龙家彻底毁掉,也不肯帮我了?” “第一,就算我帮你,眼下这一局也无可挽回了。你以为我龙家在黔州称霸多年,真就是因为在军事上能与定西军抗衡吗?不,是因为西南局势如此,更在于朝廷对我西南一贯以来的羁縻之策才给了我们这样的机会。真要是与定西军正面开战,我们黔州全无一战之力。 “第二,龙家不会就此毁掉,不是还有二宗在吗?只要朝廷还需要有人约束黔州各方势力,我龙家就是最好的选择,而二宗就会取代我们,成为新的黔州之主!” 龙四海虽然年迈,但人未昏,眼未花,一下就命中了关键处,直说得龙天翔一阵错愕,最后却又无力反驳。因为他很清楚这是事实,而且现在,可不光只有二宗了,还有三宗,可以说龙家的一半已倒向朝廷,如此哪怕勋阳城破,龙家在黔州也依然还存在着相当影响和实力。他愤怒,他无奈,他最终只能有些黯然地起身,走出房间。虽然不满于父亲的见死不救,可他终究还是不想真干出天理不容的事情来。 龙四海见此,面上也是一惨,突然叫了一声:“天翔……” 龙天翔身子一震,迅速回头,难道父亲改主意了? 结果迎来的却是龙四海的一句劝说:“放弃吧,现在开城投降,还能留你和家人一条生路,不然……” “哈哈哈哈……”龙天翔突然仰面而笑,“我既然都走到这一步了,不成便死,就从未想过降。我也不认为自己就输定了,我还有勋阳坚城,还有数万大军,还有两路同盟!谁胜谁败,还不一定呢!” 在丢下这一句话后,龙天翔大踏步地向前走去,再未回头。而守在门前的护卫虽然眼中也有忐忑,但还是遵从着之前的命令,迅速关上了龙四海的房门,将他继续软禁在这斗室之中。 看着房门切断了自己和儿子的最后联系,龙四海又是一声长叹,然后缓缓闭上眼睛,却有两行浊泪从中流出。纵然刚刚表现得有多么淡然,当知道龙家最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时,那绝望和心痛,还是让老人痛苦万分。 龙天翔匆匆出了飞龙楼,强行让自己重新振作,不断告诉自己仗都没打,岂能绝望,然后才决定再和莫离他们商议一番,看看还有什么破敌的对策。他相信,以自己和莫离的头脑,说不定还能再出奇谋,破此危局呢。 结果,当他回到专门商议事务的厅堂时,两人却不再其中,龙天翔便叫人去他们的住处,把几个重要盟友给请来。 然后不久,手下人却带来了更叫他感到不安的结果:“莫先生,郝坛主他们都不在院中,小的们已经去别处军中搜寻他们下落了。” 难道是……一个极其可怕的猜想迅速从龙天翔心中升起,但随即又被他强行压下:“不会的,事情远未到那一步,他们又岂会干出临阵脱逃的事情来?” 强行说服自己的龙天翔心里却是愈发的不安,都开始在厅堂内不断踱步,希望通过如此做来分散自己的想法了,但显然效果却几乎没有,反而越走,越让他感到焦躁不安。 然后又半个时辰,下边的人不断来报,未曾找到几人下落,最后更是传来了那个最可怕的结果:“两个时辰前,莫先生他们数人突然出城,当时说的是要在附近查看一下地形,好为接下来的战事早做准备。城门处守军未曾有怀疑,就放了他们出去,然后到现在他们也未曾回来。” 听完这话,龙天翔的身子猛然一僵,然后一软,颓然跌坐在了椅子上,最可怕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当大难临头,当大势已去,那些之前与他一心,喊着共创大业的同盟者们,却在第一时间抽身逃离,抛弃了他和整个龙家! 这一刻,他龙天翔众叛亲离,已成孤家寡人。 第393章 四月一轮回 鼓号连天,旌旗蔽日,在定西军雄壮的呐喊声中,又一轮对勋阳城的冲击开始了。 这已是定西军攻打这座龙家主城的第四日,相比于前三天,这次萧鼎投入的军力更多,更是从三面同时对城墙发动猛攻,其军威之盛,更是之前的数倍。 而城上守军此刻却已心生怯意,无论将领还是兵卒,都无拼死也要守住城墙之心,虽然在一些督战军将的催逼下还是把一阵阵的箭雨直往下射,但却无法威胁到早有盾牌遮身,不断前进的定西军前锋部队。 在阵阵笃笃的箭矢射中盾牌的声响里,定西军已来到城下,迅速从早已被填平的护城河上通过,架起一座座云梯,对城上守军发动了最为凶猛的仰攻。 而且这一回的仰攻还不是对一面城墙,还能让城中守军抽调精锐应对,这回定西军三面齐攻,完全就是打的兵力上的绝对优势,让城中守军越发捉襟见肘,在又一阵慌乱的抵抗中,西门一带已有兵将得以登上城头。 “再擂鼓!让我先锋军把全部兵力都投到西门处,我要在一个时辰内看到城头插上我定西军的旗帜!”处于战场中的萧鼎再看不到以往的儒雅随和,此时的他面目如铁,目光如箭,声如长剑出鞘,一令既出,周围将士只有奉命行事的份儿,大声应和后,便果断挥舞旗帜,调动兵马按主帅的意思行事。 于是西门那边的攻势越发凶狠,更有数以千计的定西军精锐飞快朝前奔驰,在后方弓弩手的掩护下,他们很快就冲到了城墙下端,并踩着早已搭上的云梯,如猿猴般朝城墙攀去。 “咻咻咻咻咻……”箭矢如雨点般从上方射下。 “轰隆隆隆……”数十块磨盘大小的擂石也被守军倾尽全力地朝着这边推抛下来。 “哗啦啦啦……”还有火油,金汁等等守城利器,也在这一刻跟不要钱似的朝着这些不断逼上的敌军泼洒着。 守军明显感受到了压力,这时都顾不上屯留守城兵器了,就是一股脑地全用出来,只为能打退这一轮最凶悍的攻击。但这支定西军先锋呢? 他们在面对如此密集的攻击时,却是连半点退缩和犹豫都没有,只见他们迅速支起了一面面的小盾挡在头前,然后身子不避,脚步不停,依旧快速地朝着上方冲去。 有人中箭落下,有人被金汁火油淋身后惨叫着堕城,但他们的身后,却有更多的将士红着眼,咬着牙,依旧如猿猴般灵活,如恶狼般凶狠地朝着上方猛冲,誓要用这许多人的死伤来趟出一条直通城头的坦途。 身在中军,和萧鼎一起远眺着前方战事的李凌都看得一阵阵的揪心,说实在的,这还是他第一次真正现场观看攻城战呢,这等惨烈场面,实在出乎他的意料,是后世多少影视剧里,投入多少群演,用了多少特效都无法呈现出来的。 那一个个本来还鲜活英勇的将士,居然就在眨眼间掉落云梯,化作一坨坨没有生机的血肉。一个个或陌生或熟悉的生命就这样彻底消失,这等冲击,是李凌这个穿越者一时间都无法接受的。 所以此时的他,都有些不敢再细细观瞧了,低着头,听着前方依旧不断的杀声,心里则盼望着这场战事能尽快结束。 “怎么,不忍看了?”萧鼎这时居然还能留意李凌的反应,似笑非笑地问了一句。 “这攻城战确实残忍,其实咱们可以用更温和的法子破城的。”李凌小声说道,却是怕被其他将士听了后影响军心士气。 萧鼎却不以为然地一摆头:“不,非如此不能尽快平定西南之乱。只有我定西军展现出足够的强大,才能震慑敌人……” “可他们看着还能再坚持啊。”李凌再度抬头远眺,就见城头守军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箭矢等兵器落得比之前更为密集猛烈,将更多将士打下城去。好在,那一片的缺口也在不断打开,已经有数支队伍攻上城头,并开始向两边拓展,打算连成一片了。 只要这些上城的定西军可以互相勾连在一起,形成一片,则他们将彻底在城头立稳脚跟,只等后续兵马一上,夺下西城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明白这一点的李凌精神更是一振,拳头都握了起来:“机会啊,可别错过了。” “我指的并非守军,而是黔州的其他敌人,说不定他们还在不远处偷偷看着这一战呢,一旦我们攻城失利而成拉锯之势,他们就可能从侧后方给我们诸多麻烦,使这场平乱之战陷入泥淖。”萧鼎目光锁死在西城之上,眼中光芒随着战事的不断变化而愈发闪亮了。 李凌这才明白过来,表面上这一战是定西军对龙家,可实际上,他们的敌人还有黔州的诸多蛮人。虽然早前他们已经大败过数万蛮人,可各地蛮人的数字却是数倍,他们可未必真就认输啊。 而且,这样隐藏着的敌人还不止黔州有,滇南也存在着。段高两家虽说现在是绝对支持定西军平黔的,可一旦在此受挫,就难保他们不会落井下石了。所以只有在此取得一场大胜,而且是在短时日里夺取胜利,才能压住所有潜在的敌人,彻底平定这一乱局。 李凌由衷叹道:“还是侯爷眼光长远,下官真心佩服。那些蛮人,确实畏威而不怀德,须得以绝对强势的攻杀才能压服他们!” 萧鼎笑了下,又正色道:“其实也不光只是蛮人,我担心的,还有西南二省之外的那些宵小之徒啊。” “嗯?”李凌又是一怔,不过很快也反应了过来,“您是指罗天教?” “不错,本侯仔细查过,到如今罗天教在我西南两省投入的人马数量依旧不过区区两三百,这可远不是他们的实力所在。所以我担心他们另有图谋,说不定就是在等着西南大乱,然后引朝廷军马过来,找到空隙后,再在中原闹出乱子来啊。” “原来如此,所以必须速战速决,哪怕为此将付出惨重代价!”李凌这回彻底理解了对方的良苦用心,再看萧鼎时的眼中更多了敬意。 萧鼎却未再与他多言,只大声喝道:“吹号,全军压上,分攻东南两面城墙,我要让他们首尾难顾,彻底失守!” “呜呜呜呜——”苍劲的号角声再度响起,激发着战士们的斗志和决心。这一刻,就连那些本还在后方督促的将领们也全部拔腿向前冲着,口中不断呼喊着:“弟兄们,胜利就在前方,建功立业正当时,杀啊!” 有了这些将领身先士卒的感召,寻常军卒更是如被马刺中股的骏马般,不再留任何的力气,不顾自身安危生死,就这么嚎叫着,奋力前冲,再沿着长长的云梯,继续向上。 大半日的猛烈攻杀,不间断的持续攀城,终于让城头守军的军心出现崩溃。 先是西城这边,终于让定西军占据一片区域,然后随着军马上城,占领的范围不断扩大,已经有兵马开始朝着下方杀去,竟是要直夺城门控制权了。 然后,就是南门,这边的守军明显战力不如别处,在被定西军强攻了一阵后,也终于抵受不住,居然只在短短时间里就被杀得直接退下城墙。 如此一来,这边的定西军就得以更为顺当地攀上城头,再快速往下,居然就比西门更快占领城门。 随着吱嘎一声大响,那紧闭多日的勋阳南门已从内部被人打开,这也意味着这座龙家主城已然陷落。 在城门轰然开启的瞬间,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无论敌我,在那一刻都转头看向南门,然后双方的神情就各走两个极端。 激动的定西军嗷嗷叫喊着,高举着兵器,全力朝着城门处冲去。而城内守军这时却是如丧考妣,再无力继续苦战,有人掉头就跑,有人呆立当场,也有人在看到有敌人靠上来时,直接就丢下了兵器,跪伏在地。他们,已经随着城门的沦陷而崩溃,再无心一战了。 双方士气此消彼长,定西军将士一个个都如出柙猛虎般攻杀过去,然后是西门,南门也一一沦陷开启,整座城池已再无抵挡定西军攻占的可能,就跟被剥光了衣裳的美人般,防线尽失! “杀啊!”在又一阵的呐喊声里,定西军从三门同时杀入,沿着宽阔的街道直往里冲,所到之处,都是跪地乞降的龙家子弟兵,还有恐慌到了极点的城中百姓。 不过军纪严明的定西军并没有烧杀抢掠,而是分出一部分人马收拢看押俘虏,其他人继续向前,直扑城池北边,那儿靠崖的所在,便是这座城池最重要的所在,龙家堡了! 龙家堡城头,龙天翔带着一干亲信面如土色地看着那沿路杀来的无数军马,勋阳城终究没能守住,还是在定西军兵锋之下沦陷了呀。 这一刻,他不禁想到了数月前的那一幕,那时也有一支兵马从城外杀来,直奔堡下。不过,那是自己大计的开始,却不料只四月时间,就是结束了。 第394章 兴亡勃忽 十多载的隐忍,多年的筹谋,最后换来的却只是区区四个月的大权在手。 龙天翔实在无法接受这样一个结果,可事实却已无法改变,随着堡外定西军滚滚而来,城头龙家最后防线的兵马也呈现出了崩溃的迹象,所有兵卒都不自觉地垂下兵器,眼中已无斗志。 “宗主,咱们还是赶紧离开吧,趁着他们还没有杀进来……”有心腹部下在他耳边急声劝说着。 “离开?我还能去哪儿?”龙天翔惨然而笑,问了这么一句。 “去城外,入山中,定西军兵马再多,也不可能真从茫茫群山中找到宗主的。”这位倒也有个想法,立刻回道。 “即便真能做到,那然后呢?”龙天翔依旧不为所动,不带半点感情地又问了一句,却让对方一愣,张嘴后,却说不出话来了。 是啊,逃出勋阳的确不难,可之后呢?到那时,他龙天翔已失去了一切,成了败军之将,丧家之犬,成为整个黔州的公敌,纵然活着,也不可能再有任何作为了,而且还得时时刻刻担惊受怕,应付随时可能出现的敌人,这样的逃亡真就比留在城里死战到最后一刻要好吗? 当想明白这一层后,那下属终于不再劝说,只是神情已更为绝望,因为他们已看不到半点希望。而周围的龙家子弟兵这时也是一样的绝望,哪怕定西军已在堡前集结成队,即将对堡门发动总攻,他们也都愣愣地看着,未有半点抵抗之意思。 这时,下方更是有一名将领排众而出,冲上头城上人等作着最后通牒:“城上的龙家人等听着,我家侯爷此番是为平乱而来,并不想多伤人命。如今你们已身陷绝地,不要再作无谓反抗,放下兵器,打开城门,我家侯爷可保证不伤你等和你等家人性命,若还冥顽不灵,负隅顽抗,一旦攻破堡门,那就是玉石俱焚,绝不留情!” 同样的话语吼了三回,同时身后的兵马已重新列阵周全,更有撞木云梯等攻城器械被推到了前方,定西军上下已蓄势待发,只等主将一声令下,便可发动最后的攻击了。 感受到城下上万大军的声势压力,堡内守军更是连最后一丝顽抗死守的心思都没有了,随着当啷几声响起,却是有军士丢下了手中兵器。而一旦有开头的,那引起的连锁反应就再也止不住了,成片的守军在此时丢下了兵器,还有人竟壮起胆子,真想要去打开堡门。 见此,龙天翔身边十多个亲信是真个出离愤怒了:“你们敢!”怒吼声里,他们已抽刀便欲扑上杀一儆百。可这动作才一出,就听身后龙天翔用绝望而疲惫的声音喝道:“住手!” “宗主……”几人立刻停手,然后有些疑惑地看了过来,龙天翔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就不要再逼迫我龙家子弟陪着我一起去死了。你们,你们也都放下兵器,随他们一同开门投降吧,如此才有活命的机会。” “可是,宗主……” “这是我龙天翔最后能为你们做的一点事情了,去吧!”龙天翔说着将手一摆,自己个儿却已转身,朝着堡内而去,却是连最后这一道防线都不想守了。 众龙家子弟面面相觑,有人喜,有人悲,也有人手足无措,但这时候,却没机会让他们产生更多念头了。因为外头又传来了催逼的叫声:“我们最后再给你们一次机会,我们数十个数,再不肯开城投降,那就攻城。一!” 听着对方如此威胁,堡内人等更为恐慌,所以当对方飞快地数到三时,已经有人大声喊了起来:“我们愿意开门投降,我们这就打开堡门!” 大叫声里,堡门很快就在众人七手八脚的努力中轰然洞开。定西军也不客气,当即就有两支队伍快速抢入门来,迅速把守住了堡门两端,以防守军诈降什么的。 不过事实证明他们的这一顾虑有些多余了,因为在堡门开启后,内里几千守军已悉数放下手中兵器,随着他们的呼喝,乖乖跪伏于地,不敢再有任何反抗了。 直到此刻,率军而来的几名将领才真正地松了口气,此番平定龙家之乱,算是完成大半了。虽然说这龙家堡的城墙远比不了勋阳的高墙厚壁,但敌人真要是死守到底,不惜一切的话,自身伤亡也必然不小,这就不是定西军众人所愿意看到了。 现在,对方就此放弃,再未顽抗,对双方都是大有好处,战斗也终于结束。 随后,更多的兵马进入龙家堡,占领一处处要紧位置,然后在外间指挥一切的萧鼎也终于带人赶到,并在上千精锐的随护下,直奔飞龙楼而去。那儿正是龙家的整个中心,有太多文书财富需要他在第一时间掌握住了,同时他也相信,龙天翔这样的重要人物,此刻也必然身在其中,必须尽快将人控制在手。 李凌自然也是一路跟随,看着这一条熟悉的,直通龙家堡各处的街道,他心中也是感慨万千。依稀还能记得去年时自己就曾沿着这条街道进入龙家堡,然后经历了那一场突兀而惨烈的剧变。 却不想时隔四月,自己居然又能如此大摇大摆地回来了,真应了那一句话——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了。那些阴谋家,靠着他们的阴谋诡计虽能一时得势,但最终还是将以失败告终。 这便是天下间成败的真理了,绝无捷径可走,必须稳稳的一步步经营,才能有最后的成功。 往日里守卫森严的飞龙楼前,如今却是门可罗雀,冷清异常,那些忠心的守卫,有三人自刎楼前,其他人早不见踪影。而气派的雕花楼门这时则是大大的敞开着,好像就是在等待着他们的到来,跟他们诉说自己的失败。 听不到半点动静的李凌都不禁皱起了眉头来,难道那些家伙眼见守不住,就全都弃城逃走了?要真是如此,之后还真有不少手尾呢,城外就是连绵的群山,一旦少数几十人遁入其中,真就是大海捞针一般的情况了。 倒是萧鼎,此刻全不见半点迟疑的,只管大步向前,很快就入门登楼,然后随着他的一声声号令,分出诸多兵马逐层搜索楼中情况,至于他自己,则很是熟悉地直上三楼,朝着龙四海平日起居的房间而去。 作为滇南和黔州两地最有权势的两人,平日里萧鼎和龙四海倒也有不少往来,对方的住处他倒也很是熟悉。 此刻,这一间房门却是紧闭着,不等定西侯下令,已有护卫迅速上前,一脚就蹬开了门户,抢身进入前,还先大喝一声:“有敢反抗者格杀勿论!” 只是他这一抽刀扑入后,却呆在了门口处,同时呆住的,还有已经看清楚内里情况的其他人,包括李凌和萧鼎。因为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坐一卧两具尸体,坐着的是个须发皆白,老态龙钟的老人,跪卧在他身前的,则是个体态痴肥的中年男子,正是龙四海和龙天翔父子。 而在他们身前的桌子上,正摆着一只酒壶,两只酒杯,只看这样子,还有他们死时面上泛黑,七窍流血的样子,就可知道他们是饮毒酒而死。 想不到龙天翔倒也干脆,在自知再无反抗余地后,果断就一死了之了。不过叫许多人感到意外的是,居然就连龙四海都在这时自杀了,这实在很不合理啊。 因为谁都知道,这次黔州之乱,说到底他也是受害者,是他儿子连同外人突然下手,才夺了他对龙家的控制权。怎么现在叛乱已被平息,他这个本该顺理成章重新拿回一切的龙家之主也自杀了呢? 萧鼎见此,只略略皱了下眉头,随后轻声一叹:“把他们都好生安葬了吧。”没有过多提到龙四海的死,显然,对此,他是早有预料。 而李凌则在这一刻多思忖了一阵,而后,才有些明白了其中道理。 这应该就是龙四海最后的结局了,除死之外,他不可能有更好的选择,哪怕他现在不自杀,用不了多久,他也会“被-自-杀”。 因为随着这场叛乱,黔州的局势已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朝廷势力将随着定西军的进入而真正掌握当地大权,从而抢夺属于龙家的权利。而此时已不同于往日,朝廷在此将有着压倒性的优势,那势必不会让龙家再有翻身夺回主导权的可能。 他龙四海却会成为朝廷控制黔州的最大障碍,毕竟他有着多年的声望,哪怕他已经不再有夺权之心,朝廷也是容不下他的。所以,与其等到将来被朝廷用手段除掉,还不如现在就一死了之呢,如此还能留个体面,也算是与朝廷方面结个善缘,至少能让龙家在黔州还能保留一席之地。 这,已是龙四海能为整个家族做出的最后一点贡献了。 想明白这一点的李凌心里又是一阵感慨,其实从整个天下来看,龙家在黔州的起伏,也可以用兴亡勃忽来形容了,他们终将走向消亡。  第395章 托付重任(上) 勋阳城以北八十里,苍茫的群山中,有着一座并不起眼的生蛮寨落,这儿正是罗天教在黔州,乃至整个西南都最重要的一处据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儿才是它黔州分坛所在。 在此地的三百多生蛮族人,其实都已加入罗天教,成为他们在黔州当地最好的眼线和耳目,也让这座寨落成为了他们在事败后最好的藏匿之所。 此时,从勋阳脱出的罗天教和浑天军众人都藏在寨子里,等候着那边进一步消息传来。虽然他们早在逃离前就想到龙天翔必败,勋阳城也肯定守不住了,但到底还是存了个万一的心思,等着奇迹的发生。 不过在又一次的推演后,莫离得出的还是同样失败的结论,这让在场几人的脸色都变得很是阴郁。与龙天翔一样,他们这些人在此事上也倾注了太多的时间和心血,哪怕是才来西南不久的薛林靖,也不想看到这样失败的结果啊,毕竟他们之前离着成功是那么的近,近到触手可及。 “莫叔,真没有反转可能了吗?”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依旧满脸不忿地问道,他正是这支浑天军残部真正的首领,浑天王常昊之子,常复。当日莫离给李凌所起的名字,正是属于他的。 莫离满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定西军的战力远比我们推想的更强,连几寨联合的生蛮都挡不住他们的兵锋,更别提本就不齐心的龙家上下了。我想,一旦战事不妙,勋阳守军里就有许多会当场投降,他们是坚持不了多久的。 “也就是说,这次咱们的全盘计划将告失败。而且此战之后,西南的局势将大为不同,官府方面的势力将得到大增,说不定萧鼎就能真正掌控住两地大权,使我们更难找到机会为天王复仇了!” 这话让常复的神色愈发阴沉,想要驳斥,但又知道这位军师所言绝对在理,最终也只能换得一声叹息:“那咱们接下来可如何是好?” “是啊莫先生,你们接下来是何打算?还是跟以前以前一样,再次隐姓埋名,等着下一个机会到来吗?”郝豹也是一脸颓唐地问道,两方间终究有过一段合作,此时自然是要关心一句了。 不过接话的却非浑天军的人,而是薛林靖:“这怕是不妥吧?莫先生,你之前为了这次的起事已筹谋等待了十年,那下一次呢,又将花费你多少年月?而且你也说了,接下来西南局势将彻底改变,再也不可能有这样的好机会了。” “是啊,再想让浑天军扬名滇黔已比这次更难,恐怕我是看不到这样的一天了。不过好在,我们还有少主,还有很多依旧忠于天王的兄弟。”莫离说着,满怀以往地看了眼身旁的青年。 不过罗天教几人却并不看好这个青年,这段时日相处下来,常复还真就没有展现过自己的能力,所有一切都是莫离在做着主导,他更多只是起着旗帜的象征意义而已。 薛林靖随后又道:“其实莫先生倒也不必太过沮丧,机会还是有的,就看你愿不愿意抓住了。” 莫离看了他一眼,心中已经隐隐猜到了他的意思,倒是常复,闻言一喜:“却是什么机会?” “很简单,咱们再次合作,去中原闹出一番更大的事业来。以莫先生的才学谋略,我相信再配上咱们罗天教众兄弟的实力,足以在中原各地造成一系列的烽烟。而只要中原一乱,咱们就大有可为,取孙家代之也用不了多久。 “到了那时候,西南两省还不是你们的囊中之物。不,不光是西南,就是你们想要更多的地盘,我们也好商量嘛。莫先生,你以为如何,可愿意加入我罗天教吗?只要你肯点头,我相信很快就会成为我教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护法长老之位任你挑选!” 这薛林靖的口气也的确够大,他自己都只是一个舵主而已,居然就敢给人许以只在教主之下的护法和长老这样的教中高位了。对此,莫离倒是没有出言点破,只是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扫了眼常复道:“那我家少主呢?你们又将做何安排?” “常公子那也是人中龙凤,只要去了中原,也是能得教中重用的。”这回薛林靖的回答就有些敷衍了,显然他看中的只是莫离,至于这个浑天军少主,能加入也好,不来也罢,无关大局。 明白其态度的莫离只是一笑:“中原我们肯定是要去的,不过并不是现在。如今我们都已成为官府重点搜捕的目标,至少要等到风头过去,才好进入中原,到时再与你们联系便是。” “既如此,在下也不好勉强。”见对方态度冷漠,薛林靖也没有继续劝说,此事还是得由赵长老来做最后的定夺,“那接下来你们就继续留在此地吗?” “嗯,看看勋阳到底是个什么结果再作决定吧。” 就在莫离说出这话时,紧闭的房门被人敲响,随着门开,一名守在外头的罗天教徒便神色严肃地走了进来,手里还捧了一张纸条:“勋阳的飞鸽传书,两日前,城池已被定西军所破,龙家子弟多半都已归降,龙天翔、龙四海尽皆自尽!” 当听完这禀报,又看过纸上内容后,在场诸人面容都阴沉发黑,虽然有所准备,可当这个坏消息传来落实,他们还是感到一阵恼火失落,因为这意味着他们多年的努力已彻底失败。 “李凌……说到底一切都因为他的存在,才导致了我们全盘计划出现漏洞,最终失败!”莫离咬着牙道,一些内情,他在出逃时已经彻底掌握,从而知道了这个年轻人在此番变故里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是啊,要不是他从黔州去往滇南,就不可能让定西侯有所提防,及时赶回昆州,那样,早在几月前,昆州便已陷落,整个滇南都将按他们既定的谋划而乱成一锅粥了。 然后,还是他,先是引出罗天教的大量人马,再以定西军围歼;然后,还让定西军和龙家二宗勾结在了一起,并在随后策反了三宗,使龙家分崩离析。 在莫离看来,这个曾经被自己利用,耍得团团转的年轻人在短短时日里有了极其可怕的成长,现在反倒是自己处处被其克制,走向失败了。 早知如此,当初在蓝溪镇上,自己就该出手杀了他的,明明那时候有的是机会,真是追悔莫及啊。 同样感到恼火的还有薛林靖,相比于莫离是在此刻才想着要杀李凌,他是真从一开始就存了杀心,毕竟他此来西南本身就是领了杀掉李凌这一任务的。 可结果呢,却是一次次都让目标脱身,反倒是教中兄弟却因为他而不断伤亡,现在更是被逼着只能躲到这深山老林中,连面都不敢露了。这让他越发不安,不知这次返回中原后,等待着自己的将是什么样的严惩,赵长老是肯定饶不了自己了…… 就在两人同时想着这个可恶的对手时,又一名罗天教徒来到房前。不过这回他倒没有像前一人般把消息大声道出,而是紧走两步,凑到了薛林靖的耳畔,小声嘀咕了起来。 而在听完这禀报后,薛林靖的双眉陡然一挑,满眼的难以置信:“他还活着,是有人确实瞧见他们了吗?” “是的,是我们教中兄弟看到的他们,不过他们都伤得不轻……” “那是当然的事情,能活着已经是奇迹了,哪可能不伤呢?”薛林靖感叹了一句后,突然起身,“莫先生,我还有要事去做,暂且告辞。若是今后你改变了主意,自可来中原找我们教中兄弟……”说着,又道出一个可以联络到罗天教在各地暗桩的方法后,便匆匆而走。 莫离则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离开,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就是一声冷笑。 常复则是一脸疑惑:“莫叔,他们这是急着去做什么?” “应该是去杀某人吧,因为在他们眼中,有些人要比萧鼎和李凌对他们的威胁更大啊。”莫离给出的答案里明显充满了讥诮。 …… 勋阳城中,已被这些漏网之鱼视作生死大敌的李凌可不知其事,当然,即便知道了,他也未必会放在心上,毕竟他和这两方早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倒是萧鼎突然叫人将他喊到跟前,然后郑重其事的一番托付,却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侯爷,你竟让我来统筹管治这黔州一省的财务粮草大事?” “怎么,你觉着自己不能胜任?”面对李凌满是惊讶的问话,萧鼎却是笑吟吟的反问了一句。 “可下官……下官以往从未任过这样的职位啊,而且我还不是这西南的官员,岂能越俎代庖?” “事急从权嘛,而且本侯可不能在此久留,又没有太多可托付大事之人能留在这儿,所以只能让你,还有璧儿和承志勉为其难,留守黔州了。” 这话更是让李凌张大了嘴巴,久久都没能说出话来,这定西侯的决定也太突然,太随意了吧!  第396章 托付重任(下) 正如萧鼎所说,他确实不可能在黔州逗留太久了,毕竟他的根基还是在滇南,可得确保后方安定啊。所以在拿下勋阳,使龙家剩余人等尽皆归顺后,他就要挟此胜势而归滇南,然后再通过这番势头来真正掌握两省大权,成为名副其实的定西侯! 不过这终究还是需要一个过程的,哪怕朝廷也必然会在接到捷报后迅速派出相关人等接手黔州事务,那也得花上几个月的时间。而这一段真空期,就显得极其关键,必须是有能力,又可靠之人为他分忧了。 而萧鼎这次点的三人,却都是年轻人,这让李凌在细想后都有些惊讶了,这是何等的信任啊。不过其他两人到底身份不一般,萧承志就不用说了,那是小侯爷,他的儿子,在军中又有相当声望,由他掌握留守黔州的兵马大事自然不会有问题。 而孙璧,从身份上说就更没问题了,他可是皇子,又是萧鼎的外甥,黔州谁都可能被人策反,唯独他不会。至于他治政的水平如何,李凌觉着以其稳重踏实的行事风格,应该也不算问题。 只有萧鼎对自己的安排实在出人意表,论身份,自己只是一个朝中小官,而且并非西南本地官员,与萧家更是相识不久,难言完全的信任,他怎就把这么一大重任交托过来了呢? 印把子,枪杆子,钱袋子,这三样是一方大员掌握境内大权的关键,缺一不可。自己何德何能,居然能被他委以如此重担啊? 见李凌久久沉默着,萧鼎又笑了:“怎么,你这是对自己没信心吗?还是不想为本侯,为朝廷分忧啊?” 面对这个问题,李凌只能摇头否认了:“下官只是觉着有些突兀与惶恐,我终究未曾担过如此重任。” “这天下间的许多事情都是从无而有,官员做事也是一样。谁还不是从完全的陌生慢慢熟悉的?本侯看得出来,你在财政一事上有着远超他人的头脑与敏锐,只要你能用心,黔州钱粮可保万无一失。温衷啊,这可是关系到整个西南局势能否太平的关键啊,还望你莫要让我失望才好。” 被萧鼎如此重视地盯着劝说,李凌心头更是一振,终于,神色变得愈发凝重:“既然侯爷如此信得过我,那下官自当尽我所能,守好本地钱粮之事,定不会让某些家伙钻了空子去。” “好,如此本侯就放心了。”定西侯满意而笑,随即便拍了下手,“你们也进来吧。” 话落,门开,萧承志和孙璧并肩进来,都冲李凌笑着点头:“这回咱们三人可得好生合作一把了。” “说得好,我相信只要你们三人配合默契,黔州这儿就不会再起乱子。对了,还有一点你们得记住了,对龙天豪和龙天彪,不必太紧,也不要太松,一切以地方稳定为主。”萧鼎见他们三人如此默契,便满意笑道。 “是,我们记下了!”三人异口同声地答应道。把黔州这里的一切都托付给三人后,萧鼎也就不再久留,当日下午,便随军出城,同时离开勋阳的,还有数万定西军,只留下万把人交给萧承志用以镇守黔州一省。 这点人马,拿来镇守偌大一个黔州显然是远远不够的,别的不说,光是勋阳城里,投降归顺的龙家兵马就足有三四万之数,再加上其他几宗手下的兵马,以及还未归服的生蛮各寨,潜藏的敌人十倍都不止,说他们是被留在了火山口上都不为过了。 但是,三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却无半点惧色,他们果断抓住了这次定西军大胜后形成的声势,开始为真正掌握黔州各项大权展开了行动。 率先而动的是萧承志,他本就是西南人氏,又长了张与蛮人没什么区别的脸庞,行事自然少了诸多顾忌。只隔一日,便以自己名义,把还在城中的诸多龙家降将都给召集在了一起。 对这些人,他并没有拿腔拿调地威吓或是劝说他们效忠自己,而是直接摆开宴席,和他们喝酒喝了个痛快。等到酒过数巡,众人都有些醺醺然时,他才与这些将领一阵称兄道弟,迅速拉近了与他们间的关系,最后又询问他们最近有何难处。 对此一问,这些龙家中低层的将领们可有话说了:“不瞒小侯爷,咱们各营兄弟已有三月未曾拿到军饷了,不少兄弟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 “这个好办,”萧承志当即一拍胸脯跟他们保证道,“我兄弟李凌现在就管着城中钱粮,明日我就去跟他说,定能在三五日内把亏欠你们的军饷补上。” “要是小侯爷真能让弟兄们拿到饷银,咱们今后就以您马首是瞻,绝无二话!”他说得痛快,众将也投桃报李,纷纷表明立场。 就此,只一场宴席,萧承志已和这些归顺过来的将领套上了关系,接下来,就只等李凌拿出钱来,为他的承诺买单了。 与此同时,孙璧也开始着手掌握城中政权,这事说着笼统,其实却是琐碎无比,他纵然有着一定才干,可也无法事事都抓,那就需要从原来的勋阳官吏中挑选人才来协助自己。 这些人自然是愿意出力的,不过他们也提出了自家的困难,和军中将士一样,他们也有很就没拿到俸禄了。这还不算,更叫人感到头痛的,是如今城中各处需要修缮,毕竟勋阳经历了几次变故,城墙、民居……有着太多地方受到破坏。 最后,则是城中百姓也因此受到波及,度日艰难,为防有百姓出逃或是作奸犯科,总得先稳定人心,让百姓过上踏实的日子。 反正无论大小,所有事情汇聚起来就一个意思,要钱! 于是,等各自把手上的事情整理过一遍后,萧承志和孙璧都找上了李凌,跟他伸手要起钱来,而且这个数字还相当之大,没个三四十万两银子压根不够用的。 当听完两人报出了这些账目后,李凌在感受到压力山大的同时又不觉有些好笑,这真算得上是缘分了。自己是为了三十万两银子的税款来的西南,结果现在,摆在自己面前的,又是一个三四十万两银子的难题。 “这个有难度吗?”萧承志他们也看出了李凌的为难,便问了一句。 “你查过银库没有,现在还留有多少存银?”孙璧则更是一针见血地提出了关键问题。 李凌看着二人,神色肃然道:“这两日我带人在龙家各处库房里仔细盘点,却发现现存的银子只有区区五万三千二百两。” “什么?” “这不可能!” 两人同时惊讶出声,一脸的不可置信。黔州虽然不富裕,但那指的是寻常百姓,可龙家却是地方一霸,还有收税的特权,怎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哪怕是经历了两场变故吧,也不会让他们原来的库银不翼而飞啊。 “我也觉着此事大有蹊跷,所以还在查着呢。”李凌说着,也想到了自己当时看到库中那空荡荡的样子时的惊讶表现,甚至都要怀疑是不是定西军在离城前把库房给搬空了。 不过他相信萧鼎是绝不可能干出此等事来的,毕竟他儿子和外甥还在这儿呢,毕竟定西侯才不会如此目光短浅,真让人夺了黔州的银子来富滇南。 “那个,可查出什么端倪了吗?是不是有人趁此机会中饱私囊,把库房里的银子搬自己家去了?”萧承志又急声问道。 “现在还不好说,但就我推断,那些库房看守还没这么大胆子。因为他们并非龙家子弟,而且还是汉人出身。” 其他两人闻言点头表示认可,汉人终究要比蛮人更规矩些,胆子也更小,岂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来? “而就他所说,之前库房里的银子还是有不少的,只是不知怎的,等我去盘查时,却剩下这寥寥数万了。”李凌说着,又皱紧了眉头,“所以我得先翻看那些账目,从中找出破绽来,看是不是真有人钻了空子,监守自盗。” “那需要多久?我可是答应了那些将领,三五日内就会把欠发的饷银交给他们啊。”萧承志忍不住叫了一声,要没银子支持,他接下来可就有麻烦了。 孙璧虽未如此急吼吼地叫嚷,却也看着李凌:“城里百废待兴,百姓日子也不好过,也是亟需用钱啊。若真一时拿不出银子来,那就只能让滇南先送一批银子应急了。” “只怕远水难救近渴,而且滇南的银子也不富余啊。”李凌摇头道,“我会尽快去查,只要这些银子真曾在库中,我就一定能把它们的下落查出来!” 本以为留在黔州的三人是各管一摊,却不料到头来,压力全落到了李凌一人头上。他对钱粮的掌控,才是黔州是否能完全被定西军掌握的关键。这一刻,他只觉肩头担子更重,但依然有着信心,毕竟他可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注会啊。 第397章 银子何在 李凌坐于案后,正自埋头翻看着那一摞账册,间或用笔在纸上写画着些什么,面前三名男子束手低头立在那儿,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正是这银库的大使苏帆和两名副手。 三人心中一片恐慌,皆因银库中本该存在的大量银子竟不翼而飞。虽然他们也未必能报出一个确切的数字,但显然真要追究,失银之罪杀他们满门却是足够了。 如此一来,随着李凌不断翻查账册,几人的心头压力愈重,房中的气氛也每况而升,让三人额头都不断有涔涔汗水淌下,却又不敢动手去擦,当真是狼狈到了极点。 在仿若一个世纪般的等待后,李凌终于搁笔抬头,看向面前三人,只这一眼,就让三人又是一个激灵:“苏大使。” “下官在。”苏帆忙答应一声,目光却依旧不敢与李凌接触。 “不必心慌,本官问你,这银库你是什么时候全权看顾打理的?” “下官是去年中秋之后被族长任为库使的。” “那在此之前呢?可也是在库中任职?” “正是,不过只是听命行事,未曾接触过那些重要账册。”苏帆的意思很明确,在此之前账目上有什么问题自然不是他的责任了。 其他两人这时倒也配合,当即跟着道:“小的们可以作证,确实如此。” “唔,那有一件事情你就没察觉过不对?”李凌拍了拍写满了东西的纸张,看着三人道,“两年前,这边银库都是入银多,出银少。” “有……有吗?”苏帆努力回忆了一下,但一时却有些记忆不清了,“下官只记得这一年来,银库的出入确实不多。” “可要是按照这些账目上记载的数字来算,你可知道如今这库中该有多少银两存留吗?”不等对方发问,李凌已自己给出了答案:“五十二万三千六百余两!也就是说,这库中此番缺少的是将近五十万两白银!” 这数字一出,在场三人脸色唰的一下变得雪白,身子都软了,差点就要跪到地上,苏帆更是语带哭腔:“这……这怎么可能……” “你之前接手库使位置时就没清查过账册吗?”李凌忍不住问道。 “没有,小的只是听命行事,而且这库房内外都有龙家族兵严密把守,又岂会出什么差错?” 苏帆的话倒是在理,他这样的汉人官员说到底是不可能在龙家内部掌握实权的,所以他名为银库大使,可其实只是个仓库保管员和出纳的身份,无权,也根本不敢去细查库中账目细节。 “那真正管着此事的又是什么人?”李凌觉着应该是抓到重点了,赶紧问道。 “之前是龙天翔,之后则是他的亲信龙跃,这里的兵马皆是听从他们的节制行事。” “龙天翔……”李凌不禁啧了一声,说实在的,对于库房和军中缺银一事,他就一直觉着很是奇怪,如果是在他夺权之前出现这样的情况还能说是龙天翔在中饱私囊,蓄积自己的势力;可是等他夺取大权之后,却还是一般模样,事情就实在太不合常理了。 不过,现在却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很显然,早在两年前,银库这儿就已经出了大问题,只是龙家上下全都不知而已。 看着面前三个无比慌张,满脸委屈的手下,李凌又把语气一缓:“只要你们没有做过,我自不会把罪名强加到你们头上。走,咱们先去几间库房看看,总能找到些蛛丝马迹的。” “是。多谢大人……”三人听他这么一说,高高悬起的心才稍微放了一下,然后赶紧引了他就直奔前方库房。 这边的银库占地自然不小,还有数十精兵持弓弩钢刀把守,以前是龙家精锐,现在则换成了定西军,所以安全是绝对不成问题的。 而甲乙丙丁四坐银库分别建在整个库房的左右,李凌也没作细选,转身就进了离他最近的乙字号银库,自有兵将为他打起火把照亮,瞬间就让本来还有些黑黢黢的仓库变得亮堂起来。 李凌走上前去,拿手摸过最靠前的几个巨大的银箱,这里头还放着一个个银锭,不过数量却并不多,四座库房的存银加一起,也就区区五万多而已。不过这回他的注意力并没有在这些装了银子的箱子上逗留太久,很快就沿着还算宽阔的走道往库房深处走去,然后随意停在两排银箱前:“这边的箱子都是空的?” “正……正是。” “打开看看。” 当下就有军卒上前,用力一掀,便把箱盖打开,带着还掀起了一阵灰尘,直让左右人等一阵挥手躲闪,还有人因此咳嗽了两声。李凌则是默然看着这一切,又让人接连开了几个箱子,不过结果都一样,五六只箱子开启后,里面都是空空如也,连一两银子都找不见。 “大人,前两日小的们就已经在甲字库里查看过了,多半箱子都是空着的……”虽然心下不安,苏帆还是如实说道。 李凌点点头,突然用力跺了下脚,口中道:“你们说,这里会不会存在密室暗道之类的东西,其实银子一直在那里藏着,或是被人从那里偷运出去了?” 几人面面相觑,却还真不好说不可能。而随着李凌这一说,有将士已经拿手在各处墙壁和地面上敲击起来,想找出可能存在的暗道密室。不过结果却让他们大为失望,一番忙碌下来,别说密室暗道了,就连个值得怀疑的缝隙都没找出来。很显然,这库房建得极其牢固,压根不会留下这样的隐患。 “撬一块砖石上来看看。”李凌随后又想到了什么,下令道。在他的记忆里,曾有过一个故事,说的是有人监守自盗,把银子砌到了仓库石板底下。 不过这个异想天开般的手法到底也没能出现在现实里,撬起两三块青石地砖后,下面并没有什么银灿灿的银锭,只是夯实的泥土。 接连几招使出来,却是一无所获,这让李凌的眉头皱得更紧,也让苏帆三人愈发惶恐。照这样下去,自己真就脱不了干系了。哪怕李凌说了不会让他们负责,但依旧难让他们安心啊。 这时,又有个兵卒随意打开个空箱,见里面没有发现,又重重关上,让上头的浮尘再度漂起,正好飞到李凌面前,惹得他一阵咳嗽。见此,那兵卒赶紧跪地请罪:“小的鲁莽,还请大人恕罪……” 李凌却是必以为然地一摆手:“你不必如此,我不会……不对……”说到这儿,他脸色突然就是一变,把那兵卒给吓了一跳,以为真要惩处自己了。结果就见李凌突然举步上来,仔细端详着那只箱子,随后目光又在其他箱子上看了半晌,一拍掌道:“果然有问题,差点就被我给忽略了!” 众人这时还有些茫然呢,见他这么说来,便忍不住问道:“大人这到底有何蹊跷?” “这箱子上的浮尘就是最大的蹊跷了,看着灰尘堆积的,怕是已有数年都没人洒扫过了,这符合常理吗?” 苏帆摇头,这点他还真没留意过呢,毕竟这些银库,他进的也少,也就是个挂名的大使而已。 “这些箱子已有多年没被人碰了,那就是说其实早在两年,甚至更早之前,他们就没有再往库中运送银子,所以留在账面上的那些数字,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而事实上,那些本该送入库房的银子,却被他们运去了别处,也就是另有银库。”李凌继续做着解释,而这回,苏帆几人算是明白了过来,他们的神色又是一变,都有些后怕了。 因为他们想到了一点,要是没有这连场的变故,当某日银库里只有一个零头的事情被人发现,那偷银的罪名可就要落到他们头上了。而那时可不会有李凌出面帮他们查出真相。 这等后怕让他们当即双膝一软,又给李凌跪了下来:“大人……大人您既能看出问题,想必总是能找到那些银子下落的。” “当然。”李凌此刻眼中自有光芒闪烁,“既然知道了其实他们从未把大批银子送入这座库房,事情就好办了。很显然,龙天翔一直都有另一座库房存放银两,只要它是在这勋阳城,我就能将它找出来!” 当李凌将自己的这一推断告诉孙璧他们时,两人也露出了诧异之色来:“他为何要冒险干出这样的事情来?” “是啊,这对他有何好处?” “我们不是一直都想不通他是如何轻易获得勋阳诸多将士拥戴,从而一举夺下城池控制权的吗?我想现在已经有答案了,靠的就是这笔被他偷偷藏起来的银子了。” 两人点头,认可了这一推断。但随即,孙璧又皱起眉来:“要真是如此,且不说他到底还留了多少银子在库房里,只那隐蔽银库的位置就很不好找,毕竟,他得在当时瞒过许多人啊。” “再难也要找,大不了就全城搜索,总能找到银库下落的!”萧承志却精神振奋,大手一挥道,就好像这勋阳只是一座几千户人家的小县城似的。 第398章 意外收获 勋阳作为龙家主城,可不是什么小县城。光是在册的百姓,就足有五万户,人口更是超过三十万,哪怕放到中原去,都算是人口众多了,而在西南,更是只在昆州之下而已。 如此一来,城中建筑自然也是极密极多,要真按萧承志说的来个全城大索,地毯式地寻找银库下落,且不提会不会扰得全城人心惶惶,光是要投入的时间人力都是相当骇人的,而且如此一来,事情泄露,又可能出现诸多变数,实在不是明智之选。 所以萧承志也就这么一说,李凌和孙璧自然不会依照他的提议来找出银库,而是根据眼下的线索,推导其可能存在的位置。 此时,一张勋阳城的详细地图便铺在了三人面前的桌上,这张地图画得极其精细,几乎把每一处建筑在现实中的具体位置都给标注出来了,算是城中最要紧的一份图纸了。这也是孙璧他们在飞龙楼中搜出的极重要的物件,寻常将领官员都是看不着的。 “咱们来想一想,如果我们是龙天翔,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孙璧说着,手指在地图上不断移动,“这儿是银库所在,这儿是龙家堡,这两处是军营……” 李凌的目光随着他指头的移动在地图上缓慢打量着,口中则道:“若我是他,这些银子不光关系着自己能否夺权,还关系着身家性命,自然是越隐蔽越好。但同时,却也必须足够方便,能在任何时候把银子取出来用。” “不错,这些银子更早之前可不是由他说了算的,当龙四海等人想要用到时,他就得及时支取出来,不得有半点延阻。若是小笔的倒是可以直接从银库里拿,毕竟那里还有好几万备着呢,可要是数字大了,就不一样了。” 萧承志也跟着道:“而且,当各地税银收缴运到勋阳时,他还得瞒过所有人,明着送去银库,其实却将它们藏到了自己的库房——至少这两年来就是这样的——可他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如此来看,这秘库位置其实已经很好判断了。”李凌的指头先是在龙家堡那一片一划,“这边是全城焦点,龙家众多实权人物都会把注意力放到这儿,所以他是绝不会冒险藏银于此的。” “北边不是,西边一片全是民居,人多眼杂,他更不可能冒险在此设秘库了。而且,据银库那边的人所说,一般运送银两入库,他们也从不曾自西边入。” “西北两边都可以排除,那就只剩下东南两边……”萧承志话刚出口,却被孙璧和李凌同时打断:“不,你还忘了城中这一片,也就是银库附近这一片区域。” “这一带多半都是商贾富户的住处,难道是藏到了他们的私库之中?”萧承志立刻来了精神。 “应该也不太可能,城中富户谁会胆大到在龙家的眼皮底下帮着龙天翔私藏银子?要知道那时候龙四海可依旧掌握着城中一切呢。”李凌立刻反对道。 萧承志皱起了眉头来:“那还有哪里可以藏这么多银子?难道还是在银库内有什么密室吗?” 孙璧一边听着他们的对话,目光则在地图上不断逡巡着,此时突然双眉一挑,双眼锁定在了其中一点:“我想到了,八成是在这儿!”说着指头已点了过去,同时,李凌的一指也已点出,说道:“就是在这儿!” 两根指头同时落到一点,看得萧承志一愣,这才轻呼道:“你是说城中军营?” 是的,他们此刻所指之处,正是位于城中,离着银库只有区区两街之隔军营。在这勋阳城里,总共有四处军营,分别位于城南、城东、城北的龙家堡内,以及城中位置处。 其中东南两边是用来守护城墙安全的,龙家堡内的自然是为了守住最后一道堡垒,至于城中这一座军营,其用处就是管制城中治安,顺带着守护粮仓银库等重要场所。 而更关键的是,这城中军营其实一直以来就在龙天翔的管辖之下,因为他在家族里素来就是打杂,像粮食银库,以及城中平日的治安事宜,都由他一手包办,如此这一营其实战斗力并不算强的军士自然也由其统属了。 “把银子藏在军营里?那不是愈发的人多眼杂,容易泄露真相吗?”萧承志却有些疑惑问道。 “那却未必,军营内可是有军纪的,只要约束得好,绝大多数人未必知道营中到底藏了什么。”孙璧当即说道。 李凌也跟着道:“孙兄说的是(因为孙璧的坚持,也是为了他的安全考虑,即便已知其身份,李凌平日里依旧和他以朋友相称,而不是称呼为七皇子),而且有一点我们也不能疏忽了,这军营里其实是有一处绝好的收藏银子的库房的。” 萧承志这回反应倒是极快,毕竟他总在军营里待着,眼中光芒一闪,脱口而出:“军械库!” “就是军械库!那儿除了一些重要将领,寻常军卒根本不得靠近,而且地方足够大,别说几十万两银子了,就是再翻一倍,放那儿也是绰绰有余!”李凌点头,“要我是龙天翔,也会选择把秘库选在这儿!” “还有,运送银子的人都是从这营中出来,包括车辆箱子,所以无论是把银子从外往里运,还是从里往外拿,在此都是相当方便。因为谁都不会知道当这些银车箱子从军营里进出时,里头到底有没有装满银两。”孙璧做了最后的补充。 随后,他和李凌二人对视一眼,皆都笑了起来。不知不觉间,本就互有好感的二人关系又近了一步,这是因为这次难得的默契,如此合拍,当真可算是知己了。 而这番默契,都把萧承志给看得有些羡慕了,不觉嘀咕了一声:“到底你们俩是兄弟,还是我和表哥是兄弟啊……” 这话引得其他两人一愣,继而又同时哈哈笑了起来,而后萧承志也笑了。三个年轻人的关系由此更近,所谓交情,就是由着一次次互相合作而产生,加重。 既然已做出了推断,李凌他们自然不会再作拖延,当即就由萧承志亲自带人,和李凌一道前往城中军营。 这座军营到今天依旧还有大量龙家兵马驻扎,他们也依旧在定西军的监控下维持着城中治安,不过比之以往自然是要低调得多了。所以当他们看到一支定西军突然到来时,自将领到军卒都是一阵惶恐,生怕人家是来责难拿人的。 萧承志却没和他们多说什么,只是叫过营中指挥,让他带自己等前往军械库,那指挥自然不敢怠慢,赶紧亲自带路,把他们引到了门户紧闭,外间还有军卒守着的一座大库房。 “这几日里,可有人进入其中吗?”李凌在他们想要开门前问道。 那指挥赶紧回话:“回大人的话,没有。其实这边的军械库小的等人也是极少靠近的,因为上头早有严令,只有少数几人可以进入……” “哦?”李凌一听这话,心中把握更大,显然这其中另有缘故啊。 萧承志却没了耐心,当即一挥手:“开门进去看看,你们,就守在这儿。” 随着几声吆喝,紧闭的库门被人推开,只往里一望,就可看得出这库房内部的空间极大,要比银库那边都大上许多。 随后,萧承志和李凌便率一队人马进入其中,后头的军卒已经熟练地点起火把照明,把个黑咕隆咚的库房瞬间照得一片通明。如此,内中存放的物件也就全部暴露在了大家眼前,这里确实囤放了不少兵器,但无论甲胄还是刀枪弓箭什么的数量与如此大的空间相比还是有些稀疏了。 倒是前方整齐堆码而成的几百个大木箱子,占据了库房过半的区域。见此,众人的神色都是一阵振奋,萧承志更是动作飞快,当即上前,一把就掀起了其中一个箱子的盖子,然后便是一声欢呼:“果然有银子!” 随着他这一声叫,众将士越发欢喜,也急忙冲上去,一一打开箱盖查看。然后便是各自欢叫不断:“这儿也是银子……” 不一会儿,箱子悉数被开,在火光照耀下,整个仓库都是银晃晃的一片,足见这库房内所藏银子之多,正是把本来该存放在银库内的银两全偷藏到了这边。 在之后一番清点后,具体银子数量也就出来了,赫然是八十七万九千二百多两之巨,比银库账面上的还多了三十余万。显然,多出来的那些,一定是龙天翔通过其他手段所得,现在却白白便宜了定西军。 有了这一大笔银子入手,之前的军政民政也就再无难处,李凌更是可以放松下来,实在算得上大有意外收获。 不过在李凌眼中,更大的收获还是在于和孙璧,和萧承志他们关系的进一步加深,这样一来,无论是接下来自己的一些差事,还是今后发展,那都是大有裨益的。因为他现在的目光已经落到了即将到来的西南大变化上来了。 第399章 绝好良机 手中有银,万事不难。 勋阳城里的各种问题,随着银子到位便都得到了顺利解决。 军将们得了饷银,自然乖乖听话,再加上还有正面打败他们的定西军在一边看着,就更是规矩,完全是萧承志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修缮城墙什么的重活累活都不用征发民夫的,这些龙家私兵就可办妥了。 如此一来,本来还因为连续变故而人心惶惶的勋阳民间也就渐渐安定了下来。尤其是当孙璧带人挨家挨户地给诸多受难的百姓人家送衣送粮后,无论汉蛮,都对这个年轻的公子生出了信赖与拥戴,冲他叩首告谢的都有许多。 至于官府内的那些官吏人等,既然俸禄发到手上,又想保着自己的职位,自然也得听命行事了。不过这也才是开始,接下来,才是对他们的考验。 因为李凌在随后把自己曾在江城县中制定并推行的诸多规章重新拿了出来,根据当地具体情况稍作修改后,便让孙璧在各处衙门中推广开来。 其实这些东西也没什么复杂的,就是一些后世公司里颇为常见的考核制度,从每日的早晚考勤,到有没有完成差事,再到完成差事的质量如何,再到有无下属或百姓的投诉…… 所有一切,都与官吏的当月俸禄以及今后的升降紧密挂钩,并且根据其中优劣分作数等,最后汇聚成表,每过十天,就会在城中各处衙门内张贴出来,真正做到了透明公平,让人完全挑不出任何错处来。 有此一招在手,孙璧再要控制勋阳上下衙门就真轻松许多,道一句如臂使指都不为过了。这让他对李凌是越发的佩服,无论当面背后,都曾直言其有宰相之才,只在勋阳做些财政上的事情实在是大材小用了。 官府和军队都已理顺后,就该安排民间可能存在的争端了,那就是汉蛮双方间一直未能化解的各种仇怨。 事实上,因为龙家自身就是蛮人的关系,黔州汉蛮之间的关系要比滇南更为紧张,蛮人欺压汉人,汉人奋起反抗那是多有发生的,哪怕是刚刚有过几次兵祸,这样的事情依然避免不了。 不过这回孙璧可不会再如以往那些当官掌权者那样和稀泥,多有偏袒了。直接就事论事,只要查明白是哪方的过错,便直接严惩于他,无论是汉人还是蛮人,在他这儿都是一视同仁,有错就罚。 本来一些习惯了高高在上的蛮人还不想要纠缠反抗,结果在军队一动后,他们就迅速老实了。直到此刻,他们才真正明白过来,如今勋阳城的情况已经完全不同了,蛮人再不是当家作主的那个,倘若犯事,那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忍下这口气,五月底时,就曾有一支生蛮军队受邀来袭勋阳,却被萧承志带了定西军直接迎面击破,就在城下,斩杀数百蛮子。 这一场杀戮,立马震慑全城,别说那些蛮人了,就是汉人,都被吓得不轻。如此,总算是让其他生蛮彻底偃旗息鼓,再不敢轻视守城的兵马,全都老老实实,只在自己寨落附近活动了。 也是经过这场风波,让孙璧和萧承志愈发肯定李凌之前说的那句话——对蛮人压根不用太客气,只要将他们当作寻常百姓看待便可。汉人蛮人皆是我大越子民,又何必做出区分呢? 认可了这一点的孙璧都已开始打起城池之外那一座座蛮人寨子的主意,想着什么时候前往招揽,或软或硬地将他们从山林深处拉出来了。 不过这一点显然要比管治这一城百姓要困难得多,毕竟那些生蛮可比熟蛮要不听教化得多了,非得有绝对的实力和耐心,还有充足的时间才能一点点改变他们。 而再此之前,孙璧还要面对的问题,是龙家其他各宗。 虽然勋阳已被顺利控制,但龙家二三四三宗却依然有着自己的地盘,无论龙天豪、龙文舟还是龙天彪,那都不是寻常之人,且手握一府之力,依旧对勋阳有着一定的威胁。 对他们,代表朝廷的他们自然不好直接用武力威胁了,只能是以稳住双方关系为主,再找机会一点点削弱他们对黔州的影响。可是真想要稳住他们却也不容易,因为他们的胃口可是相当不小。 就拿眼下来说,三宗龙天豪就派了人前来求粮,因为之前的几场乱子,让黔州商路不通,导致黎平一带缺粮严重,要是不能在六月中时送去足够的粮食,只怕当地又将再起干戈。 当这份文书被孙璧看过后,他的脸色也变得极其凝重,随后就将此交给了李凌再看:“温衷,如今我城中还有多少存粮?” 李凌看过后也是一阵苦笑:“粮仓那边倒是未出什么猫腻,但这点存粮也仅够咱们自己消耗的,绝不可能填补三宗的空缺。” “那可如何是好?真让我带兵去和他说道说道,让他们三宗乖乖听话吗?”萧承志倒是一副摩拳擦掌,想要大展身手的样子,却被孙璧摆手劝阻:“你可不要乱来啊,黔州可不能再乱了。” “呵呵,我也就一说而已。” 李凌则继续思忖着什么,半晌才道:“如果这勋阳城中的粮食储备一向如此,那就说明其他各宗需要粮食时是跟别处借调的。而在我看来,这应该就是白家在西南的一桩大买卖了。” “唔,你这一提我还真想起来了,之前我就曾听人说过,白家靠着向黔州卖粮每年都有好几万两银子的收入。”孙璧点头,而萧承志却有些不解了:“既然如此,他们照以往的旧例购粮便是,何必找咱们呢?” “这就是他龙天豪聪明的地方了,他看准了我们不想黔州再出乱子,所以就想省笔买粮的钱。他应该很清楚白家与咱们间的关系,自然不会放过。” “娘的,这蛮子还挺会乘火打劫啊。”萧承志有些恼火地骂了一句,“那咱们真去和白叔叔说情,让他先接济一些粮食给龙家三宗吗?” “不成,且不说人白家本来就是做买卖的,怎肯如此亏本出粮。哪怕他们真愿意,有了这第一次,以后怎么说?有了三宗这一事,接下来龙家二宗四宗也跑来要粮要物,咱们给是不给?所以此例断不可开!”孙璧当即反对道。 萧承志也知道他所言在理,一听后也就不再多言,转而看向李凌,想看他有没有更妥当的法子。而后,孙璧也看向了李凌,不知不觉间,这两兄弟居然都习惯了在遇到问题时求助于李凌。 李凌则是在沉吟着,片刻后才笑道:“这说不定还真是一个机会呢,让朝廷真正掌控西南的大好机会!” “此话怎讲?”孙璧顿时来了兴趣,赶紧问道。 “他们不是要粮吗,咱们手里没有,也变不出来,可中原有啊。黔州以东,便是盛产粮食的湖广大地,只要道路顺畅,他三宗要多少粮食,朝廷都能给他们送进来,只是现在的问题是道路未必畅通,所以是时候发生改变,把那些陡峭难行的山道整治出来,成为坦途了。” 孙璧眼中也有光芒闪烁着:“而只要道路开拓出来,则朝廷便能派出大军入西南,到时别说区区龙家三宗了,就是西南各地的蛮子们想要作乱,也只有被迅速平定的份儿!” “就是这个道理,我们完全可以把咱们的这一想法大张旗鼓地传回去,让黎平每一个人都知道。到那时,龙天豪就再无选择,除非他想成为黎平所有人的仇人,看着他们因为饥饿而生出大乱子来!”李凌最后又补充了一句。 “妙啊!”萧承志也不禁拍案叫绝,由衷看着李凌:“温衷,你真不愧是考中过探花的人,这心眼就是多,这招一出,保准能让龙天豪吃不了兜着走!” “呃,你这算是在夸我吗?怎么听着像是在损我啊?”李凌笑着问了一句。 “这不是重点,咱们赶紧按你说的来才是正经。”萧承志却把手一摆,完全是一副迫不及待要实施这一计划的样子了。 “那就烦请孙兄你给他回执一封了,然后再让军中嗓门够大的兄弟跑一趟黎平,把事情传遍全城!” “好说,我这就准备。”这点事情自然难不住孙璧,他当即提笔蘸墨,便在纸上笔走龙蛇,片刻间一封书信回执便写好了。 随着这一封书信被人以快马急送黎平,李凌相信,黔州,乃至于整个西南的大变即将到来。只要在群山中开辟出一条宽阔的道路来,不光中原朝廷能更有力有效地管辖西南两省,同时,对西南两省的数十万百姓来说,也必然会展开全新的一页。 当然,这一切都不是短时间里就能做成的,可能需要几年时间来完成,但只要开始了,此事就将得到贯彻,如此也不枉自己辛苦来西南,历经这诸多凶险 。 第400章 一悲一喜 在龙家一事上,孙璧终究还是要比李凌更谨慎些的,所以他不但按商量定的派人去黎平,同时也修书一封,把这里的一切禀报定西侯萧鼎,最终如何安排还得由他来作决定。 不过在他们看来,真要决定下来怎么着也得等到一两月后,所以接下来他们需要在意的还是勋阳城及附近的一些大小事务,必须保持此地的太平。 时间就这么又过去了一段,转眼已是六月底,勋阳城这边倒是一直挺太平的,李凌三人也完全熟悉了手上的差事,将城中一切事务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有时都让李凌产生错觉,自己这是真成了这黔州地方官了。 直到这日傍晚,滇南终于有人赶来。 这来的人还真不少,既有在萧鼎手下听用的官员,还有他们都不认识,据说是从中原来的官儿,还有一人则是大家都熟悉的白显扬。 经为首的官员一说后,李凌他们才明白这些身份不同者的来意,正主却是这些中原来的官员,他们正是奉命来勋阳接手相关官职的,也就是孙璧、李凌和萧承志现在的职权。 原来就在这段时日里,朝廷那边已经收到了萧鼎的急报,在欢喜之余,赶紧做出了安排,从各地方抽调出精干可靠的官员前来西南赴任,务必想要把勋阳,甚至整个黔州真个掌控在朝廷手中。 无论皇帝还是朝中那些大人们都很清楚西南对整个大越朝廷意味着什么,也知道这么多年来西南名为皇土,其实却一直有着极大自主权的问题。现在好容易看到了一个机会,自然不可能放过了。 至于这些奉旨而来的官员到底对此有没有抱怨,皇帝和朝中大人物们是不会太在意的。不过就李凌来看,这些个即将接任勋阳要职的官员们都只是在强颜欢笑,显然很不希望真就在此为官,毕竟这在大家看来,跟发配也没什么区别了。 至于从滇南赶来的官员,他们的责任却是在于协助与配合了。这些官员也都是滇南各处衙门内能力出众者,深得萧鼎的信任,所以才会让他们来勋阳当差,这既是对朝廷政策的服从配合,也是对这些下属官员的提携,因为只要他们真在勋阳这儿办好差事,也是一桩功劳,今后自然少不了封赏。 倒是白显扬的到来显得有些奇怪,他终究不是官府中人,这次特意跑来又为什么?难道是萧鼎觉着应该在粮食上支援黎平,所以特让他做相应准备吗? 结果还没等他们发问呢,白显扬已先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书信来郑重交到孙璧手上:“这是侯爷让我一定要亲手交你的书信,说是从京城而来。” “京城……”孙璧只觉这个地方自己听来是那么的陌生,但还是接过书信,有些意外地打开看起了里头内容。而只一眼扫下去,他的脸色唰的一下就变得一片雪白,随即身子都剧烈地震颤起来,就连这封信都快要捧不住了:“这不可能……”见他如此失态,萧承志也是一惊:“表哥,这是出什么事了?” “我……”孙璧张开嘴想说什么,可一时喉咙却被什么堵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下却是让李凌都感到有些担心了,其他几人虽不知孙璧身份,也知道事情一定很严重,既然之前已经把事情交代清楚,便没有留着打听消息,纷纷起身告辞。 李凌见孙璧已乱了分寸,便代他将这些官员礼送出门,等他回到房中,却见孙璧的眼睛都红了,口中还在不断念叨着:“这不可能!不可能!” 他还从未见孙璧如此慌乱呢,哪怕当日曾被罗天教的人拿住,性命都将不保,人都显得很镇定,却是什么消息竟让他失措到如此境地? 萧承志在旁也很是关切,但这时也不好去抢那书信细看,只能出声安慰:“表哥,你有什么难处只管说出来,我们兄弟一定会帮你应对的。” “不错,咱们朋友间相识一场,只要我能帮你的,一定不会袖手。”李凌也当即表态,哪怕是皇家内部的一些纷争,此刻他都不会躲闪。 两个兄弟的话语让孙璧总算是镇定了些,却见他眼中突然有泪流下:“我……我娘亲她……她去了……”说完这一句,他再也守不住心神,呜呜地痛哭起来,就像是一个孩子似的。 而这句话,也彻底打懵了李凌二人,本以为是出了什么大麻烦呢,结果得到的却是这么个噩耗,让二人除了说句“节哀”外,都拿不出更好的话语来安慰孙璧。 而一旁递信后就沉默不语的白显扬这时也是沉重地叹了口气,他显然是知道信中内容的,只是之前不好先孙璧一步道出来。而相比于李凌,他显然更清楚这位大越七皇子和自己母亲间的感情有多深,自然愈发为其感到黯然了。 就在李凌他们还想劝慰孙璧时,他却突然一个起身,直往外走:“我……我想先一个人静静,有什么事等之后再说吧。”说完,不等其他人做出反应,已径直出门而去。 李凌二人又对视一眼,终究没有跟随。丧母这样的悲痛之事,确实不是外人劝说几句就能平复的,现在他也确实需要安静地做着自我调节,其他人压根帮不上忙。 唯一叫人放心的,是李凌知道孙璧绝对是个聪明而理智之人,所以哪怕一时悲恸,也绝不会做出什么傻事来。不过有一点他却可以想象,恐怕孙璧不会在西南留太久了。生身母亲病逝,做儿子的接到消息,自然是要回去奔丧了。 而同样的,自己是不是也到了离开西南的时候了? 毕竟,自己并不是真正的西南官员,而朝廷户部的主事。本来到西南就是为了今年的税款,却陷入了一连串的变故中,现在事情几乎完美解决,也到了功成身退,返回中原的时候了。 唯一的遗憾,就是关于滇南商税,以及今后税款之事终究没能敲定下来啊。 就在李凌心中有所感慨时,白显扬又看向了李凌:“李大人,在下这次来黔州,除了送信之外,也是为了和你商量一些事情。” “嗯?不知白老板有何见教?”李凌心中一动,顿时来了精神。 “当日你所提到的关于提高商税,同时让我们商队在西南更为安全的说法,我这段时日也和诸多贸易伙伴们讨论过,他们中不少人对此也颇感兴趣呢。” “此话当真?”李凌这下是越发兴奋了,当即双眼放光地盯着对方。 白显扬用力点头:“如此大事,我怎会乱说呢?尤其是在如今黔州局势已变,朝廷对西南有了进一步的控制之下,我觉着提高商税,从而开拓出更大商路,甚至进一步迈出西南一隅,乃是我等商人更进一步的绝佳机会。 “对此,我们也和侯爷商议过几次,他也是相当支持的。虽然从短期来看,咱们会付出更多的税款,但长远看,这些付出都是值得的。而且如此一来,对西南各地也大有裨益,于人于己于国皆有大把的好处,我们又如何能拒绝呢?” 听他用如此肯定的语气说着这一结论,李凌更为兴奋,都坐不住了,当下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太好了!”说着,他又在房中迅速走了几步:“白老板,还有其他商人能有此眼光,实在是西南数十万百姓之幸,也是我大越之幸。白老板,我代表朝廷和西南百姓,多谢你们了!”说完,他郑重朝着对方深深行下一礼。 白显扬赶紧起身微微避让,然后又上前一把扶住了李凌:“李大人不必如此,真要说谢,也是我这个西南土著多谢你为西南做的一切才是。是你的一番说法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更好的将来,更是你在此尽心用力,才让黔州迅速从几场变乱中恢复过来,所以你才是我们西南的恩人啊。” 直到这时,萧承志才跟着插嘴:“说的是,温衷你这些日子为我滇南和黔州做的事情大家都看在眼里,你再跟我们说什么感谢可就让我等汗颜了。” “哈哈……好,这些虚套的客气就不说了,我只说一句,白老板你们这次所下的决定一定是正确的,他日必能收获数十上百倍的利润。”李凌立刻就改变了说辞,哈哈笑着道。 其他两人闻言也是哈哈大笑,总算是把孙璧那事的愁云给冲淡了许多。 接下来,李凌又和白显扬谈到了关于逼迫龙家三宗开辟直通中原道路一事,直听得对方又是频频点头,这也正是他看好今后西南商业的关键处。只靠区区西南两省,当然不足以让他们这些商人做出如此大的让步了,但要是再加上整个中原的商路,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而有此商税,再加上今年滇南各项收成还算不错,又有李凌和定西侯的这层关系,说不定今年他们还真能把那三十万两的税银如数交上朝廷呢,这着实算得上是一大喜事了。 第401章 回京去 接下来几日,李凌却是忙得不可开交。 因为朝廷委派官员的到来,李凌便需要将手头上的诸多事务一一交接到他们手上,除了相关的明细账目外,更关键的还是他那一整套行之有效的规章制度,这东西只有全盘了解掌握了,才能准确而顺畅地运行下去,而现在勋阳的稳定,靠的正是这一套管理系统。 于是李凌就得花上许多心思和口舌来教会那些官员掌握规章系统。总算这些人都很聪明,而且也愿意接受李凌的指点,才在七八日后把东西全给掌握,算是让李凌把担子给卸了下来。只是仔细算起来,这几日李凌的忙碌却比之前两月更甚,几乎都没空管其他事情了。 直到七夕之后,李凌才终于放松下来,然后才想起孙璧的情况,赶紧就找了过去。却发现他已经打理好了行囊,竟是打算就此返回京城。 “你……走得这么急,都不打算跟侯爷道个别吗?”在知道对方竟打算明日便启程后,李凌更感惊讶,关心问道。 孙璧没有了之前的洒脱样子,神色间总带着一丝阴郁,此时只勉强一笑,摇头道:“我娘亲去世时我不能陪在身边已很是不孝,实在不想再作耽搁了。要不是手头上有诸多事务需要处理交接,我那天就该启程的。” 这几日里他也和李凌一样,忙着处理手上政务,交给那些继任的官员,所以才会拖到现在。而如今,事情都交托出去了,他是一刻都不想等了。 李凌倒也能明白他的心思,便陪着叹了一声:“那不如我随你一同回去吧,这样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你也打算这就返回京城?” “我本就只在衙门里告了半年假,算起来到今日早已超期,现在差事什么的都已交接完毕,也是时候回去了。”李凌笑着说道,“何况咱们还能一路同行,互相间有个照应呢。” 孙璧知道他是担心自己路上有什么危险,毕竟黔州这边乱子才歇,而自己的身份又摆在这儿……于是便有些感激地冲他一点头:“既如此,咱们就一起回去。姨父那儿我会留一封书信,让白显扬交给他。而且我相信姨父既然让他送信给我,就已经有所准备了。” 李凌点头:“那就这么定了,明日一早,咱们就启程。” “启程去哪儿?”他这话才一出,门便被人推开,萧承志好奇地问了过来。 “我们打算这就回京,这里的事情都办妥了,也没必要继续留着了。”李凌也不见意外的,毕竟三人关系够好,也就随口回答了。 “哦。”萧承志也很是随意地一点头,就好像早知道有这回事似的,“那正好,我也和你们一起回京。” “你……和我们同回京城?”李凌这下却有些不淡定了,惊讶问道。孙璧虽未开口,也是一脸诧异地看着萧承志,显然他也不知自己表弟会有此一决定。 萧承志却是一脸正色:“有什么奇怪的?我小姨过逝,我身为晚辈总要过去祭奠一番吧?要不是父亲他身份特殊,他都打算亲自跑这一趟了。” 李凌立刻抓住了他话中隐藏的意思:“所以这也是侯爷的意思?” “是啊,他也给我来了封信,里面写着如果表哥这回决定回去,就让我跟着同行。” 这话又让孙璧心头一暖,由衷道了声:“姨父……”显然,萧鼎也猜到了他会在知道噩耗后做何决定,为了他的安全考虑,居然就让萧承志一路作陪。 如此安排正是萧鼎的一片好意和苦心,孙璧自然不会拒绝,他脸上又露出了笑来:“既如此,咱们三个还能同行,一起回京呢。” “不光同行,还能同心去应对可能存在的危险呢。”李凌跟着笑道。 “但只要咱们三个同心协力,就不怕任何危险!”萧承志也跟着说了一句,“咱们可是好兄弟啊,和一家人没有分别!”说着便伸出一只手来。 “不,我们就是一家人!”孙璧精神一振,脸上悲伤之色一敛,终于有了真心的笑容,立马伸手,和自己表弟紧紧相握,然后两人都把目光对准了李凌。 李凌也是用力一点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更别提区区危险了!”说完,也伸手与他们两只手握到一起。 三只只紧紧握住,三个年轻人的脸上,洋溢着干劲和对未来的憧憬! 三个年轻人做事就是干脆,今日既已说定,就没任何拖延的,次日一大早,便在白显扬等人有些错愕的注视下迅速离开勋阳,踏上了往北而去的道路。 虽然照道理来说,以一个皇子,一个小侯爷的身份既然要自西南赴京,走这千里之遥怎么也得要数百上千人马保驾护航才是。可事实上,真到了启程时,随行者却不过区区十数,即便加上一路护着李凌来去的杨家兄弟,合一起也不到二十,这当然是萧承志和孙璧的意思。 因为在他们看来,人少反而更安全,毕竟人多就暴露自己身份了,可这区区十多人,却跟寻常旅人商队没什么区别了,如此自然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少了许多麻烦。 …… 京师洛阳,皇宫之中。 当今皇帝孙雍沉默地站在一副棺椁前,眼中带着几许悲戚,那棺中所躺着的女子,正是这么多年来都不被他所宠爱,甚至连个妃子称号都未能得到的容嫔白月秀,虽然她也为皇家添了一子孙璧。 已过四旬,且是因病而亡的女子这时看着依然美丽动人,依稀能让皇帝想起当初,她初入宫,自己初见她时的光景。那时的自己还真被她美丽而野性的一面所打动,对她宠爱有加。 可是…… “你还是没有哪怕一点变化啊,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了,依旧从不认为我这个皇帝就是你的天,所以你肆无忌惮,所以你总是惹我,惹太后生气,让我不得不把你打入冷宫,把你和你儿子一齐遗忘……”皇帝的手抚摩着面前的棺椁,就像是在抚摸里边的女子,这一刻,他想到了似乎早就该被遗忘的曾经。 “所以你到死也不肯服软,甚至都没有求过我,让你的儿子来见你最后一面……你太倔强,太不把我这个皇帝当回事了。而现在,我也再无法让你向我低头服软了。 “可你儿子呢?孙璧他离京多年,这次知道了你的消息后,会回来吗?而要是他回来了,还会跟以前一样强硬而胡闹吗,就跟你似的,从不把我皇家该有的规矩放在眼里。 “不过朕可不会纵容了他,把他留在西南已是朕作为父亲给他最后的一点照顾。倘若他这次回来还没有长进,那就别怪朕不顾亲情了!” 他的自称从“我”到“朕”,语气也从软到硬,由追思过往变成直面眼前。孙雍,此刻重新变回了高高在上的皇帝,哪怕他面前棺椁里还躺着那个自己曾深爱过的女子。 “你要真死后有灵,就托梦告诉你的儿子,让他不要再昏头胡闹,既为皇家子,就当遵守那些规矩,做天下臣民的表率!” 皇帝有些絮叨的说话被轻轻的叩门声打断,他连头都没回,就说道:“韦棠,进来吧。” 这时敢过来打搅皇帝的,也只有跟随他几十年的老总管韦棠了。只见这老内侍轻手轻脚地进得这间停灵的偏殿,小声道:“还请圣人节哀,莫要因为容嫔的事伤了龙体,这也不是容嫔希望看到的。” “呵呵,她可未必能如此体贴啊……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多年主仆,皇帝自然也熟悉韦棠的言行,一下就瞧出他另有话说了。 “是陆相他有事禀奏,说是西南定西侯有急报送来。” “嗯?之前黔州之乱已平的捷报不是早送到了,朝廷派出官员前往勋阳,难道是有出了什么差错不成?”皇帝的眉头略略一皱,到底还是要以大事为重,便转身朝外走去,“明日之后便过了七七,让人把容嫔安葬了吧,就葬在朕选定的陵寝西边,以……贵妃之礼安排。” “奴婢领旨,待会儿就叫人安排下去。”韦棠自然知道皇帝和容嫔之间的那些过往,更清楚要不是这位主儿的性子,恐怕今日真就是一个贵妃了。 在踏出这间偏殿,走往前宫见臣子的路上,孙雍脸上已看不到半点之前的伤感,依旧是精神奕奕,一副明君模样。 片刻后,他见到了陆缜,后者在大礼参拜后,便笑吟吟道:“陛下,大喜事啊,西南局势再有好转。据报,黔州那边已答应修缮道路,如此中原到西南的官道就能在一两年内彻底打通!还有,滇南那边更是有诸多商人联名要求加重商税,从此滇南税赋将比以往翻上数倍!” 当听陆缜报喜时,皇帝都有些恍惚,以为自己这是在做梦了,西南局势真就能突然好转到如此地步? 可是等他接过奏报,仔细看下来后,便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了。这让他大为欢喜,连道了几个好字,最后,目光才落定在那个于奏报中多次提到的名字——李凌。 “李凌,想不到此去西南,他就给朕带来了这么大一个喜讯,真是少有的人才啊!”皇帝满意地称赞了一句,入耳的陆缜神色也是一动,知道这个年轻人真要青云直上,飞黄腾达了。 第402章 死镇.夜空下 第402章 死镇.夜空下 和当初入西南时一样,在离开勋阳这样黔州最繁华的地界后,道路就变得难行起来,尤其是过了黎平府城后,更是需要翻山越岭,有时候几天都望不到一处人烟。 不过这等道路倒是没有延缓了李凌他们的行程,小半月走下来,等到进入七月下旬时,队伍也已经来到了黔州最靠近中原的那一片区域,也就是再度来到了蓝溪镇那一带。 虽然龙天豪已因眼下局势而答应了开拓连接中原的道路,但这事毕竟不是短时间里就能做到的,此时的山道与一年前并没有什么差别,就连蓝溪镇看着都和那时没有太大的变化——除了越发冷清,冷清到成了一座死镇! 是的,眼下的这座蓝溪镇已变得空空荡荡,不见半个活人,成了名副其实的一座死镇。因为镇上的居民早已被人屠戮殆尽,据说逃生出去的不过两三人。 在当地的传说,是镇子里有什么宝贝,然后被某些盗匪知道了消息,于是就遭遇了灭顶之灾。可李凌所打听到的真相却非如此,把整个镇子灭掉的罪魁祸首,正是莫离及听从其命令杀戮的浑天军残部。 早在当初李凌他们以浑天军残余去和龙家虚与委蛇时,就存在着一个不小的漏洞——蓝溪镇上的那些居民可是知道李凌几人来历的,一旦让龙家察觉了这一点,势必会给他们带来威胁。而当时李凌却没法弥补这个破绽,只能是寄希望于龙家的人疏忽这一点了。 而后事情的发展还真就如他希望的那样,龙家并没有深究这一点。之前他以为这真是龙家大意了,可事实却非如此,他们确实派人去了蓝溪镇查问,结果整个镇子却早在李凌他们离开后不久就遭到了一支扮作强盗的队伍的屠杀。 一夕之间,整个镇子数十户,两百多口就被杀了个干干净净,真正做到了万无一失。也是直到后来勋阳剧变,龙天豪才从莫离口中得知了这一切竟是由他和手下的浑天军残部所为,然后龙天豪又在归顺朝廷后将此事告知了李凌。 李凌在知道这事后,委实愣怔了好一阵子,既有震怒,同时也生出了愧疚和自责。因为在他看来,蓝溪镇的这场劫难自己也是难逃责任的,正是因为自己的出现,引出了莫离,然后才有了那一系列的变化,将这个镇上的所有人都送上了绝路。 其实他的责任到底有多好还真不好说,因为就算没有他,莫离也一直在谋划再起,到时为了灭口,恐怕这镇子依旧会被灭。但李凌却没想这些,他已把这份责任完完全全揽到了自己头上。 今日,再回蓝溪镇,看着这座熟悉的小镇,想到当日他们热情招待自己的场景,李凌的脸色是越发凝重。 和他有着同样经历的杨家兄弟神情也不轻松,此时便随他一道站在镇前那一个埋葬了全镇数百人的巨大土包前,双手合什,轻声祝祷着什么。 “山老伯,还有镇子上诸位乡亲,我李凌对不住你们。要不是我,你们便不会遭遇如此劫难了……我知道,就算我做再多,也无法再对你做出任何弥补,唯一能做的,就是除掉戕害你们的凶手,让那莫离血债血偿!” 顿了一下后,李凌又放缓了语气:“还有一点,据说镇子上还有人逃了出去,要真是如此,还望你们能保佑他平平安安的,要是能让他来找我就更好了,我一定会帮你们照顾他……” 祭祀了一番后,众人才正式在这座小镇里落脚歇下,因为眼下已是黄昏,再摸黑赶山路显然不安全,这儿就是最好的歇脚点了。 倘若是一般旅人,在知道这镇子发生如此大的惨事后定然不敢留此过夜的,但李凌他们显然没这么多顾虑,就挑了几间还算牢靠的屋子,打算就此过上一夜。 夜渐深,蓝溪小镇重新归于宁静,几乎连点火光都看不到,只有天上的一弯月牙和点点繁星还在照着整片山林,照着崎岖蜿蜒的小小山道。 而就在这一片星空夜色之下,几条灰黑色身影正在急速奔跑着,从黑魆魆的林子深处不断往前收缩,赫然是形成了一个包围圈。 而在这合围的中间,也有两条身影正在跌跌撞撞地不断向前。却见一人脚步踉跄,好像是身受重伤,另一人虽然好一些,但因为要搀扶前者继续躲避奔走,所以行动速度也不快。 如此一来,虽是在天时地利都更对人少的两人有利的情况下,却依旧无法摆脱来自敌人的追击,甚至已经叫人抄到了前方,形成致命的合围。 许是因为察觉到了自身处境,就连那未受重伤之人的步伐也变得有些蹒跚,竟被地上的藤蔓一勾,差点倒地。幸亏他反应够快,才用手撑住了身子,同时也护住了身旁之人:“师父,你还成吧?” 这一句关切的问候换来的却是几声嘶哑的低咳,显然伤者的情况很不乐观。而此时,他们所在的位置正好树叶有些稀疏,让月光漏了几缕下来,照在了他们的脸上,赫然正是邵秋息和李莫云师徒! 这一对本该掉下山崖,死去多时的师徒居然都还活着,不过他们的情况却很不妙,不但身前身后皆有敌人追杀,而且还都带了伤。尤其是邵秋息,这位天下间数得着的大高手这时面如金纸,连呼吸都很是困难,咳嗽间,更有丝丝鲜血从嘴角流出,显然内伤极重。 而李莫云身上则多是外伤,左手软软垂在身侧,看着是完全做不出半点力了,胸前和腰腹等处也是血迹斑斑,虽被草草包扎过,却依旧能见着有血水渗透出来。只看他停下时还在微微颤抖的身躯,就可知其实此时的他已快到强弩之末了,所以才怎都无法把那些追杀者甩脱开去。 现在更是因为自身情况而不得不停下脚步,从而连向前方突围的最后一丝机会都白白浪费了。因为就这一停顿间,前方的合围已成,同时身后追兵也快速接近,更有直接从两边抄过来的,这让他们彻底陷入了罗网之中。 在又呕出一口鲜血后,邵秋息的呼吸才稍稍顺畅了些,口中也能说话了,只是声音依旧微弱:“莫云,你还是别管我了,自己突围吧。以你现在的身手,或许还有脱困的可能,再拖一下,恐怕就是两人一起死了。” “不!”李莫云当即摇头,“我不会丢下师父独自偷生的。之前师父为了救我身受重伤,要是我现在丢下你独活,我还有什么颜面立在这天地间。不就是一死吗,我李莫云整条命都是师父给的,陪着你就是!”说着,他还挺起了胸膛,握紧了手中刀,气势竟比之前还盛了几分。 “你……你要是这么一死,我可真就死得憋屈了,恐怕天下人都要认为我邵秋息真是坏了教中大事,然后羞愧自尽的。真要如此,我就是死了也不得瞑目,你想让我就这样身败名裂吗?”邵秋息更为焦急,大声喝道,这一吼间,又勾得他一阵剧烈咳嗽,气息又乱了。 “可是……”李莫云不觉有些动摇了,作为江湖人,作为邵秋息的弟子,他自然很清楚一个人的声名有多重要,有时候,名声比性命更重。 “你要还是我的徒弟就给我突围出去,将来好为我正名!”邵秋息突然又推了他一把,催促着他赶紧走。李莫云终于是把牙一咬,便欲放弃师父离开,可就在这时,一声喝叫已从身侧响起:“你们谁都别想逃走!”却是追兵终于赶到了。 伴随着这一声喝叫,一道寒光也跟着飞来,直取刚欲拔步离开的李莫云。他因脚上也有伤,闪避不便,只能迅速收步,举刀招架。虽然一下挡住攻势,但人也被他留了下来。 这位当即就抖擞起了精神来,连环数刀劈斩过去,口中还大声招呼了起来:“他们在这边,快来人!”却是要引同伴过来一起围杀。 李莫云几次猛攻想要先人一步杀了他,奈何对方却是铁了心要作缠斗,身法又比伤了腿的他更灵活,居然就让他几下狠招尽皆落空,如此,局势就越发不妙了。因为这声招呼间,更多人影已快速扑来,只要随意扫上一眼,就可知有不下七八人杀来,而且是几个方向都有,再过片刻,两人就真完了。 见此,李莫云心头更急,出手更狠更快,但依旧奈何不了对手的纠缠打法,反倒有两招差点被对方所伤。他也知道,这是自己心态不稳所导致的后果,但此时根本无法定神出招应对,急得都快要喷出火来了。 “左三步,回风快刀第三式,向后半步,第六式……”突然,一个声音从旁响起,却是靠着树才能让自己不倒下去的邵秋息突然开口指点起自己弟子来。 对自己师父的话,李莫云是绝对信服的,当下脑子里都不带转的,就赶紧照他的话语变招,居然真就轻松化解了眼前的危局,而随着又一句:“右上两步,举火裂天!”他手中刀一划而过,竟正好一刀劈在对方刚刚掠起的身子上,将这个不俗的对手给斩杀当场。 邵秋息虽重伤动不了手,可身为一代宗师级高手的眼力和判断还是在的,几句话间,就帮着弟子斩杀强敌。 第403章 死镇.再相见 “啊——!”临死前的惨叫伴随着大股的鲜血飞洒空中,让刚闻声扑来的几名追杀者的身形为之一顿,眼中不自觉就露出了一丝怯意来。 李莫云却是迅速捕捉到了这一迟疑,不等那尸体落地,人已再度如猎豹般快速扑上,手中刀更是急夺最近两人的要害,逼得这两人一阵手忙脚乱,只能接连后退,以求能稳住阵脚。 与此同时,邵秋息指点的声音再起:“前突四步,转身,大江东去,乱花飞渡,顾镜自怜,左右开弓,向后三步,反舞天罗……” 这一刻,师徒二人间的配合那是相当默契,一人说得快,一人动得更快,几乎是话语出口的瞬间,李莫云已把招数施展出来,让对手根本来不及作出反应,便做到了以一敌三,完全压制住了他们。 而随着最后这一手反舞天罗施展出来,自下而上团团刀光掠起,更是让他们措手不及,寒光掠起处,面前三人齐齐中刀,两人小腹中刀,直直倒下,第三人倒是闪了开去,却还是被反起的一刀划过胸口,闷哼着倒撞而出,暂时失去了再上的能力。 李莫云则在这时迅速回退,重新搀扶起邵秋息就直往前方冲去:“师父,我们还有机会,前面不远就是蓝溪镇,或许能让咱们躲一躲。”因为这凶狠的杀法,终于让他们从边上破开一个缺口,也让定神的他看出了所处位置,决定再带了师父赌上一把。 邵秋息苦笑,不过这回却再没有拒绝弟子的好意了,因为他也看出来了,以现在李莫云的状态,即便没有自己为累赘,怕也很难从这层层罗网中杀出去,还不如两人联手,做更多的尝试呢。 当下里,他也打叠起精神来,尝试着迈步向前,以求能让李莫云少费些气力,虽然用处不大,但好歹又让他们突围的速度快了些。而这一快间,还真让他们暂时又摆脱了对方的合围,并来到了林子边缘。 “他们这是想逃去哪儿?”追击者依旧在后头追赶着,本来前头都摆好阵势了,结果李莫云他们居然调头往侧方而去,使得他们也不得不转换方向,再度落到了后方,看着有些被动。 “那边应该是个镇子……”有熟悉周围环境的赶紧说道。 “他们以为到了镇子里就能让我们放弃吗?太天真了!” “不,那是个死镇,人早死光了,就是我们放把火,都不会惹来麻烦。”随后又有人道出了蓝溪镇此时的情况,这让其他人更为笃定,放心大胆地就继续追赶。在他们看来,出了林子只会让自己更加方便,毕竟树林的遮拦可比镇子更多,地形也更加复杂。 李莫云可不知蓝溪镇的剧变,此时鼓起最后的气力,半拖着邵秋息脚步纷乱地朝着那隐隐已可见轮廓的镇子跑去,顿饭工夫后,镇子前那条还算平坦的道路都已在月光下清晰可见了。 “师父,进了镇子后咱们随便先找一间屋子藏起来,然后由我引开他们……”李莫云奋力向前的同时,还把自己的想法道了出来,可是话出口,却不闻邵秋息的回应。 这让他略感奇怪,赶紧低头一看,方才发现自己师父竟已陷入昏迷。连续的奔逃,再加上刚刚费尽心力为弟子找出敌人破绽,让本就重伤的邵秋息情况更不乐观,此时伤势更重,都快要死了。 这下李莫云更是慌张,当下一把扛起师父,以最快的速度朝镇子冲去。现在他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想着先把师父藏起来,然后引开追兵,确保他的安全。 可就在他刚一踏进蓝溪镇内,心头就唰的一凛,感受到了一股极强的危机,这让李莫云下意识就侧身抽刀,摆出了防御的架势来。 但迟了,因为就在这一瞬间,呼的一下,数条敏捷的身影已自黑暗中直扑上来。他手中刀还没来得及挥出呢,几件泛着寒意的兵器已直接抵在了他和邵秋息的咽喉。 自己居然自投罗网,一头栽进了敌人的陷阱中……李莫云这时的第一反应就是后悔。还以为这儿是脱身的活路呢,到头来却成了绝路! 这一刻,他是彻底绝望了,甚至连反抗的意识都不再有,浑身的疲乏和伤痛让他的手都握不住刀,一松间,当啷一声,那刀已落地。除了绝望,还有深深的无奈,自己终究没能带了师父活下来,自己终究还是没能再见公子一面,跟他说一声抱歉…… 嗯? 正要闭目待死的李莫云突然觉着自己是真精神崩溃出现幻觉了,怎么才一想到公子,公子就出现在眼前了?不光是公子,那杨家兄弟也跟在他左右出现了…… 不,不是幻觉,是真的!因为随着公子几个动作,本来围在自己身前的那些家伙竟迅速让出路来,从而让一别数月的两人来了个四目相对。嘴唇一颤间,李莫云更是轻轻地道了一声:“公子……” 李凌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以及他身旁已倒在地上的邵秋息,眉头便是一皱:“你们……刚在林子里厮杀的是你们?你们是正被人追杀吗?” 在如此静夜,周围又没有其他动静,十来里外林子里的一场厮杀所造成的声响自然很容易就被歇在镇上的众人所察觉了。 本就担心出什么状况的众护卫自然不敢大意,赶紧纷纷起来,守在了几个要紧人物身边,同时也有人藏于暗处,一旦真有人闯进来,便迅速拿下。 结果,还真就有人一头撞进了镇子,不过看着却是受伤逃亡之人,威胁应该不大。就在这些定西军护卫打算拿下来人,细细拷问时,李凌也闻声而出,正好瞧见了被拿住的李莫云,当下就上前问话。 李莫云虽然另有身份,并在银马道上背叛了自己,但李凌其实并不曾恨过他。因为仔细算起来,他不但没有做过什么对不住自己的事,反倒救过帮过自己多次。而在亲眼看着他和邵秋息一起堕入山崖时,李凌心里还是有些痛心和后悔的,更曾真心想过,要是他们能跟某些故事里的主角般落崖不死反而得获奇遇就好了。 结果,李凌的这一愿望居然就达成了一半,更重要的一半。他们虽然在落崖后未得什么奇遇,而且还被人追杀,但至少命是保住了。 不过喜悦的情绪并没有真个显露出来,李凌依旧是谨慎地看着李莫云,问他眼下到底是怎么回事。而李莫云在一阵恍惚后,也老实作出了回答:“是罗天教的人在追杀我们,这次足有二三十名教中在西南的高手倾巢而出,公子……” 李凌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语:“你们带他们去那边屋子里治伤……其他人,做好一战的准备!” 事态紧急,来的又显然是高手,他们自然不敢再有耽搁,迅速退入边上的民居,同时已有不少人端起了弓弩,再次把注意力投到了外边。 后方正自追赶的那些罗天教高手们这时脚步反倒慢了下来。因为他们还有些忌惮邵秋息,又亲眼见着他们进入镇子,既如此,那就不如把所有人手都聚集起来,以绝对的人数优势压过去,这样既保险,把握也更大不是? 正因如此,本该紧紧追击的他们速度放缓,足足在镇外又等了有顿饭工夫,方才正式朝着镇内杀来。 当先两人更是在踏入镇子的同时高声喝道:“邵秋息,还不快快出来受死!你不是素来以高手自诩吗,现在成了缩头乌龟了,就不怕坏了你一世英名!”口中说着嘲讽的话,手上却未见放松,钢刀横于胸前,时刻做好了迎敌的准备。 其他人也随后跟入,一个个目光都在那些矮小破旧的民居上扫视着,寻思着哪里藏了人,自己又该如何发动进攻。 这一下子,就涌进了二十多人,还有十来人则分头守在镇子两端路口,确保不让任何一人漏网。 身在队伍中间的郝豹很满意自己的这番安排,如此包抄搜查,就算邵秋息在这儿还有同伙接应都别想翻身,更别提在这西南他是不可能有什么朋友的,有的也只是敌人。 所以在又扫过一圈后,他也高声喝道:“邵护法,我劝你还是出来吧,只要你出来受死,我答应可以留你徒弟一条性命。我们要的也只是你的命,他并非我教中人……” 他说这些,倒不是真有网开一面的心思,只是为了用言语来测试对方藏在哪儿。结果这话还没说完呢,反应却已来了,却不是李莫云他们跳将出来,或是发出什么动响,而是,令人心头一紧的破空嗖响! 一根箭矢,就在他还在说着话时,突然从侧方电射而来。 这一下可真大出众人意料,郝豹连忙一个侧身,同时长刀掠起,才勉强挡下了这支冷箭偷袭。可还没等他缓过一口气来呢,前方两侧竟同时又有十多根劲矢怒射而来,把他和周围十来个教众全给笼罩了进去…… 第404章 死镇.死斗 这一干罗天教众进得小镇倒也是有所防备的,但他们防范的是先一步进入镇子的李莫云的突然偷袭,却从未想到这里头居然有一支伏兵,更想不到的是招呼他们的还是弓弩冷箭。 于是,在利箭破空飞来时,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只来得及一声惊呼,连兵器都未能挥舞起来,便被箭矢穿身,惨叫着倒了下去。只有郝豹等几个高手,及时闪身,挥起刀剑招架,总算是挡下了临身的几根冷箭。 但这只是第一轮而已,都未带停的,又有第二轮乱箭飞射而来,而且这回因为倒下数人,目标更为集中,有几人需要应付数支劲矢,顿时又有人被射翻倒下,也让其他人在恐慌之下乱了阵脚,掉头就朝镇外跑去。 郝豹也是一阵惊慌,完全闹不明白这到底是出了什么变故。明明对方师徒也就两人,之前的追杀堵截都未见有帮手解救,怎么到了这最后一步,眼看就能把人铲除了,却横生出如此枝节来?心里带着疑问,脚下却是不敢有歇,急速朝外冲去,只有先出镇稳住,再组织手下有准备地攻入了。 可他们这点心思却早被萧承志一眼看穿,眼见敌退,他都不带半点犹豫的,就一个箭步从藏身处跃出,短戟一摆间,人更是如苍鹰般掠起,直夺敌人后背:“贼子哪里走!” 有他这一带头,杨家兄弟也好,其他护卫也好,自然也都不甘落后,纷纷喝叫着,各自从暗处跃起,全如猛兽捕猎般扑杀过去。有那几个弩手身在半途又再次放箭,这回却不为伤敌,只为把人留下。 果然这抽冷子又放出的几箭威胁极大,唬得郝豹等人的脚步一停,赶忙左右分散闪躲,而这一停间,便被从后扑杀过来的萧承志几个给赶上了。没有任何废话,短戟便已呜的一声急刺而出,那目标勉强转身举兵欲挡,却不防这一下里藏着变数,突的一沉,使他挡了个空,短戟却从空处直接没入其小腹,使他在一声惨哼后便倒了下去。 而萧承志手上的动作并没有丝毫停顿,一招伤敌,左脚已快速蹴出,正中那人胸口,把因为重伤疼痛而缩成一团的敌人给踢飞出去,又撞在了两人身上,撞得他们也是一个趔趄,他则趁势扑到二人身后,呜呜两下,短戟再出。 紧随其后的杨家兄弟论凶悍也不遑多让,两口刀上下翻飞,配合无间,竟在与敌人接触的瞬间就伤了三人,刀光再闪时,已分左右劈刺向还想转身脱逃的郝豹,迫使他只能回身招架。 直到这时,郝豹他们才终于确信一点,自己这回是真遇上强敌了,再想着转身逃跑只会白白死伤,那还不如转身拼命呢。于是他们纷纷鼓起勇气,回神杀去,正好和同样奔杀过来的定西军精锐迎面相撞,杀作一团。 本来,照实力上来说,罗天教众还是要占着些上风的,因为他们终究在人数上更多,奈何为了稳妥有了分兵,现在镇外还有二十来人呢,再加上一开始被偷袭又伤了十多人,心里又有些打鼓,所以此刻真一正面交锋,人多的他们反倒更为被动,被只有区区十二三人的定西军杀得节节后退。 尤其是郝豹,更需要应付杨家兄弟的凶悍猛攻,纵然身旁也有兄弟相助,但两人大部分的攻势还是由他来接。那一刀快过一刀,一刀刁过一刀的招数让他疲于招架,不一会儿身上已多了数道伤口,形势是越发危急。 好在这时,镇外那些教众也终于赶了过来,自后方给予他们帮助,其中有几人更是扑杀向杨家兄弟,这才让郝豹暂时从他们的猛攻中脱身出来。 也是直到这时候,他才有余暇查看眼下局势,却看得心头一紧,这伙敌人的攻势实在太凶太猛,完全就是压着自己方面猛打啊,人都已经快被杀得退出镇子了,而且已有五人在这一轮攻杀中倒下…… “哧——”就在郝豹这一分神间,边上又是一道乌光袭来,他赶紧举刀相架,却在一挡之下发觉这一下的力量极沉,竟撞得他手中刀都往边上偏去,胸口露出了好大一个破绽。 不好,这也是个高手!醒悟过来的郝豹赶紧偏身后退,正好躲过了萧承志随之刺来的一戟,但这一下在落空的同时,又是一个变招,由刺变扫,呼的一下再度攻向他的面门,逼着他只能跳步再退,可短戟这时却如附骨之蛆般再度刺来。 短短片刻间,萧承志已对郝豹连出七八招,因为一开始就抢了先手的关系,他是完全占据了主动,当真是一招快过一招,逼得对方只能狼狈退后,以求自保,却在不知不觉间被带得往侧方而去,与自己人的队伍都分了开来。 那些罗天教徒自然是想要接应自家舵主的,奈何杨家兄弟这时却和萧承志达成了默契,此刻抓住机会,带了其他将士全力抢攻,挡住了罗天教徒的脚步,分开了这两边。 这一战略很快就取得了成果,没了郝豹的带领,这些罗天教徒本来还算有些章法的配合迅速出现破绽,被杨家兄弟果断把握住后,刀光每一闪处,都有人惨叫着倒下去。而在倒下数人后,他们更是心慌,居然有人掉头想跑,陷入崩溃边缘。 如此机会,身经百战的定西军将士又岂会错过,当即也是全力猛攻,刀枪冲杀下,生生斩杀十来人,使原来还算平衡的战局彻底分出了胜负来。 而另一边郝豹的情况也不乐观,他之前就带了伤,又对上萧承志这个攻势绵绵不绝的主,自然只能以守为主,希望能在对方攻势用尽时抓住某个机会反击。奈何萧承志这一手猛攻却不见断的,反倒是边上不断传来教徒死伤的惨叫,让他分心,从而使局势越发不妙,几次都差点被短戟所伤,只能是步步后退,与自己手下的距离是越发的远了。 终于,他退到了一间屋子前,身子再往后时,背部却已靠在了房门之上,彻底没了后路。就在郝豹心下一紧,以为自己要完时,刚刚还攻势不绝的萧承志突然神色微变,手上的动作也为之一顿。 这让郝豹的心中一喜,完全没有细想的,身子已猛一个前扑,手中刀更是急速劈出,直取对方咽喉,这是自己反败为胜的绝佳时机,他是一定要把握住的。 而更让他感到惊喜的是,萧承志这时居然有些愣怔的并未闪躲招架,就这么直直站在那儿,脸带异样地看着自己这一刀劈出。 要翻身了! 就在郝豹心中生出这么个念头的同时,后心突然一凉,哧的一声,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进入了他的身体。这让他有些愕然地一低头,便瞧见了一截带血的刀尖正穿体出现在自己的胸前,几滴鲜血还在此时缓慢落下。 这是……郝豹又是一呆,旋即才有剧烈的疼痛从体内生起,让他猛然惨叫出口。与此同时,呼的一声,那刀尖又被急速抽离他的身体,自后背而出,并带出了大量鲜血喷溅。 同时被这一下带出的,还有郝豹的精气神和全身气力,也是直到这时,他才恍然过来,自己居然被人一刀透穿! 原来,面前强敌所以突然住手,是因为发现有了帮手从后偷袭,而自己竟是完全没有察觉,直到被这一下穿体…… 在身子软软倒下的瞬间,郝豹用最后一点意识朝后看去,却正对上了李莫云那张不带半点表情的脸,在背后偷,给他致命一击的,正是之前还被他追杀,眼看就要丧命的李莫云! “卑鄙……”郝豹唯一能说的就是这两个字,但李莫云根本不以为然,不等他话说完,刀光再起,唰的一下从其咽喉一划而过,彻底截断了他的性命。 郝豹砰的一下倒地身亡,这一结果自然就被另一端的罗天教徒看在眼里。这让本就处于下风的他们士气更是一泄,再也无法继续坚持,又是数人被杀后,其他人已弃械求降。 伴随着萧承志的一声大喝:“弃械跪地者不杀!”这场突然而起的战斗终于结束,剩下的那二十几个罗天教徒已全数跪倒,身旁则是持刀防备的定西军。 即便一直都占着上风,这些将士的伤亡也自不小,三人当场战死,其他人也是个个带伤,只有杨家兄弟和萧承志几乎无损。 也是直到这时,李凌才从李莫云出手的那间屋子内走出来,看了眼有些愣怔的李莫云,目光里带着几许温暖和欢喜。因为他很清楚,刚刚李莫云所以会突然出门偷袭,很大程度是为了确保门内的自己和昏迷的邵秋息的安全。 这,应该足以说明他其实对自己还有情义,之前种种并非完全为了算计。 而李莫云这时却有些发愣,自己还是主动对罗天教的人下杀手了,多年来,师父一直都告诫自己不要伤罗天教的人——虽然自己不曾入教——这一步终究是踏出去了。而那时,自己心中所想,却是:“公子绝不能有危险!” 第405章 来龙去脉(上) 这一场混战结束,黑夜也已过去,东方见白。 将士们开始收拾残局,处理掩埋敌我双方的尸体,同时将那些俘虏捆绑起来,关入其中一些民居,而李凌他们几个,则正式把注意力放到了还在昏迷的邵秋息和李莫云师徒身上。 李莫云倒也没有任何反抗逃跑的意思,让交兵器交兵器,让进屋进屋,只是依旧有些担心了看了眼还躺在床上的邵秋息,问了句:“我师父他……” “重伤失血过多,但应该还不致命。”有个对跌打损伤有着一定经验的军将回道,“只要能尽快找来大夫为他诊治用药,不久后便能醒来。不过脏腑等处有没有内伤,就不好说了。” 李莫云这才稍稍放心,又再度冲李凌等人抱拳称谢:“多谢公子,多谢各位出手相救……” “不提这个。”萧承志倒是快人快语,当即一摆手道,“你们不也是罗天教的人吗?他们为何会对你们下此杀手,还一路追杀?” 这话一出,房中几人同时盯住了李莫云,等着他给出回答,他也稍稍迟疑了一下,方才苦笑道:“其实我并非罗天教的人,只有师父才是罗天教护法。” “哦?为何?”李凌也好奇问道,他看得出来,这对师徒的关系可是极为亲密,不下于父子之情,既如此,身为弟子的李莫云怎就不曾加入罗天教?他也相信李莫云此时的说话,这应该没有撒谎。 “因为师父他说了加入罗天教争斗太多,他不希望我有这样的人生。”顿一下,他又看了眼李凌,“所以自从我跟随公子左右,除了前一次受师父之命,就从未想过害你。”到了今时今日,他依旧对之前的事情感到心中不安,依旧想要给出解释。 李凌看着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真心,便也轻轻叹了一声:“所以说到底,他们是冲邵前辈而来了?可他好歹也是罗天教护法,身份尊贵,他们怎会对他下此毒手?” “还有一点,你们当日不是掉下了山崖吗,怎就活了下来,还出现在了这儿?”孙璧随即也问了一句,却是点中了又一关键。 “我只知道一直以来师父与教中一些掌权者都有矛盾,似乎是和多年前的一场风波有关,但具体是什么,师父却从未告诉过我。”李莫云垂目说道,“至于我们为何在此,其实很简单,当日我们虽然堕崖,但师父却在最后关头用刀插入山壁,从而救下了我和他自己。” 虽然只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李凌他们却能想象出当时之危急凶险。从数百丈的山崖落下,说着有一大段距离,可真正留给邵秋息自救的时间一定很短,他能做到这一点,同时还救下李莫云,足见其实力之强。 李莫云的神色则越发黯然:“也正因如此,师父他受到大力冲击,脏腑受损,受了重伤。而我更是没用,受震之下陷入昏迷。是师父不顾自己伤势加重,一步步带我爬上了山崖,结果等我醒来时固然无恙,他却重伤昏迷。” 这番讲述,又叫几人为之动容。邵秋息真不愧是天下间有数的高手,重伤之下居然还能带人从崖底攀上,足见其功力之深了。 既然打开了话匣子,李莫云也就不作保留,把一切前后都说了出来:“我本以为从崖底上来后我和师父总算是逃出生天了,结果却还是高估了那些家伙的狠毒。 “那时我与师父都身上有伤,为了安全考虑,便打算去找罗天教的人栖身疗伤。当时,在我们亮出身份时,那些家伙倒也愿意收留,还帮着请来大夫诊治。可不料只过了两日,情况却出了变数,他们居然在我们的饭食中下毒。 “好在师父经验丰富,一下看出问题,然后就受到了他们的围攻。本来师父的伤势已渐渐稳定,正是因为与他们一场厮杀,才使伤口崩裂,情况愈发严重。在几十高手的围攻下,他又要护着我,所以更是伤上加伤。 “不过终究还是被我们杀出重围,并借着当地的山林与他们周旋逃遁。接下来一段时日,我们就与他们在山林间追逐厮杀,几乎片刻都不得安宁。要不是师父他几次冒死救我,恐怕我早就死在这黔州山水间了。 “可也正因如此,师父他的伤势不但没能得到救治反而越来越重,以至于到最后连一战之力都没有,我也只能拼死把他带到这儿……本打算拼一个是一个,结果却遇到了公子和你们……” 说到这儿,他突然起身下跪,砰的一个头磕了下去:“公子,我知道之前隐瞒自己身份,算计于你是我的过错,你要打要杀,我李莫云没有半点怨言。我只求你能救我师父,求你了!”说着,又砰砰叩首,很快额头都见了血了。 李凌几人先是一愣,直到见其额头有血,方才赶紧上前一把扶起他来:“你不必如此,我们真要是见死不救,也就不会出手了。” 萧承志也赞叹道:“你师徒两个倒也算是一对英雄,既是英雄,岂能这样被他们所害?放心,只要你们愿意跟我们同行,我自会请人来为你们诊治,好歹是要医好他的。” “多谢,多谢小侯爷。”李莫云再度拱手拜谢,这回因为有李凌搀扶着,倒没有再跪下来磕头。 孙璧却在这时又加了一句:“不过你们之前所为终究有违国法,此事我们也还是要作追究。” “我……我知道,只要能救回师父,就是要我性命,我也不敢有丝毫反抗。” 见他如此配合,众人的戒备更松了些,便把他们师徒安顿在这间屋子里,其他人则在镇子里另找屋子歇脚。晚上这一场大战,让所有人都大感疲惫,此刻除了守卫之人,其他人自然是要好好歇上一阵了。 李凌却在想回到昨夜的住处时被孙璧叫住了:“温衷,刚刚从那些俘虏口中已问到一些线索,据他们交代,被杀的首领名叫郝豹,乃是罗天教在黔州的舵主,而除他之外,这次想要追杀李莫云师徒的还有个叫薛林靖的教中高手,他却是从中原而来。” “薛林靖……”李凌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中光芒一闪:“我知道他,据龙天豪所说,他和当初勋阳之乱也大有关联,而且他所以来西南,就是为了杀我!” “嗯?你与他有什么仇怨吗?” 李凌摇头:“我连他的姓名都是才知道不久,之前都未曾见过此人。其实论起来,罗天教想要杀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之前来西南的路上,他们就曾派出人马欲在半道截杀,却被我反杀。还有,更早时候,那时我还在徐州考乡试呢,也曾被他们盯上,要不是莫云……”说到这儿,他不觉想到了这些年来李莫云对自己的维护协助,神色又是一黯,谁能想到,这个一心帮着自己,自己也最信任,几如家人一般的同伴居然会另有身份和目的呢。 不过很快,他又回神:“所以若我所料不错,想要弄明白一切,这个薛林靖便是关键,拿住了他,就可知道到底是谁几次三番想要害我。对了,他不在这些俘虏中间吗?” 孙璧轻轻摇头,倒让李凌又是一慌:“别是刚刚被杀了,或是一早被李莫云他们给杀了吧?” “放心,线索没断,他还活着。”孙璧呵呵笑道,“只是因为之前李莫云他们故布疑阵,让追杀自己的罗天教众不得不兵分两路,才不见有他。也就是说,他还另领了一支人马在各处搜寻李莫云师徒下落呢。” 李凌点头,同时心中一阵庆幸,要真是如此,这回也算是赢得侥幸了。因为倘若不是罗天教众人兵分两路,这一战说不定败的就是自己这边了。 不过随即,他就又明白了孙璧说这些的意图所在:“所以你是想说我们还有机会拿下这个薛林靖,从他口中问出更多东西来?” “不错,你觉着可以一试吗?” “以逸待劳,在此设伏,胜算倒是不小。”李凌看了眼这座蓝溪小镇,眼中也有光芒闪过,“只是该如何联系他,引他前来呢?” “其实都不用引,这两支追兵间一直都有互相留下记号,只要我们在附近把记号留好了,找不到人的情况下,他们自然会送上门来。”孙璧一脸自信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当然,这中间还是有些危险的,就看你敢不敢冒一冒险了?” “有何不敢?而且这事本就是为了我,倒是让将士们为我冒险了。” “哈哈,这也算是一桩功劳嘛,咱们定西军的兄弟们只会嫌这样的机会不够多呢。”这时萧承志也凑了过来,放声笑道,显然他更早一步知道了有此一事,而且是举双手赞同在此等着薛林靖他们自投罗网的。 李凌也笑了,但随即又想到一点,看向孙璧:“可如此一来,咱们的行程可就要耽搁在此了,你……” 孙璧微笑回看着他:“几日而已,还耽搁得起,总比要担心背后有人偷袭好。” 主意既定,只等薛林靖等送上门来。  第406章 来龙去脉(下) 倒在地上,被人拿刀架上脖子,却已无力挣扎的薛林靖心里那一个后悔啊。 他后悔自己怎么就如此急于立功,居然没有提防那些家伙的埋伏,结果就一头撞进了官军布下的陷阱,不但搭上了几十个教中弟兄的性命,自己更是落到了他们手中。 不过真要扪心自问的话,薛林靖也不得不承认一点,再来一次,自己怕也是会做出相同的选择——在得知郝豹他们已追上邵秋息他们后赶来分功,在看到他们留下的记号后,直接就带人杀入小镇,然后再一次的全军覆没。 这倒不是他真不顾一切地贪功抢功,实在是他必须要将功折罪啊。因为他到现在还没完成赵长老交给他的任务,那李凌还活得好好的呢,这要不拿点其他功劳回去了可不好在长老面前交代啊。 可要是趁此机会把长老视作眼中钉的邵秋息给铲除了,那不但能功过相抵,反而能得到长老赏识。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会中计,然后带着手下人等死在这座小镇之中。 而当薛林靖被人押着起身,来到一间屋子里,看到那里头端坐的其中一人时,他整个人更是愣了足有半晌:“你……”却是一眼认出了那正是自己一直都想杀死的目标,李凌。 李凌也正仔细打量着他:“薛林靖,咱们又见面了。前日在银马道上还真没仔细看清楚你的样子呢,我是李凌,我想你应该很清楚我的身份,而且对我的其他一切细节都颇为了解吧?” 对上这么个一直想要自己性命的家伙,李凌说话也就变得很直接了,语气也带着掩藏不住的杀意:“说吧,你是想受尽折磨,死得凄惨无比,还是想跟其他人一样,最后被明正典刑。” 薛林靖更是一阵发懵,这话不对啊,别人在要威逼某人交代事情时不都是以留你性命和被杀间给人选择的吗,怎么到他嘴里却都是死了? 但随即他又明白了李凌狠辣的地方,都到这时候了,谁还不清楚双方的态度啊,哪有可能再留人性命?尤其是他薛林靖,几次三番都想杀掉李凌,若对方现在说可以留自己一命,他都未必能信呢。所以还是这样的选择更叫人信服,只是都是一死,自己凭什么就范? 见他神色几番变化,却未开口,李凌又微笑地看着他:“看来你还没想明白我这话里的意思啊,虽说好死不如赖活,但真要是尝过我们皇城司的手段,你就只会求一速死了,因为那才是解脱。哦对了,还没跟你介绍呢,这两位便是皇城司中有名的用刑好手,杨晨,杨震,在他们手下,你就是想速死都不可得,说要杀你一个月,就绝不可能在二十九天上让你死去!” 四道阴冷的目光配合着李凌的说法落到了薛林靖的身上,让他的皮肤一阵颤栗,就好像那四道目光化作四把小刀在一点点割着自己的血肉一般,这种感觉可实在太可怕了。 这时杨晨先嘿笑着开口:“大人过奖了,我们兄弟虽有些手段,却也没能强到能把一人杀足一月,最多一次,也就杀了二十三天,然后那人交代出了一切,我也就如他所愿,了结了他。”说着,还舔了下嘴唇,好像在回味当初折磨人的感觉似的。 杨震也跟着一笑:“我手艺更差些,最多杀人二十天,不过活剥人皮却是我的拿手功夫,只要大人开口,我保准能把他整张皮都剥下来,人却是活蹦乱跳的。”一面说着,他手里已多了一柄小巧的柳叶刀,寒光闪闪,就在指尖盘旋,完全是一副跃跃欲试,要在李凌面前展现自家实力的样子。 “活剥人皮太血腥了些,大人应该不爱看。我这儿有一招,倒挂金钟,只要把钩子插入其下体,把人倒挂起来,每过一日,他的肠子就会被钩子拉出几寸,如此滋味才是最享受的。”杨晨又提出了一个新的方案。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不断提出一些薛林靖闻所未闻,却想想都觉恐怖的酷刑手法,这让他的衣衫被冷汗浸透,双脚发软,却是连站都站不住了。 既然加入了罗天教,干着造反谋逆的事情,他自然是早把性命不当回事了。可被人杀是一回事,被人折磨几十天,最终成血葫芦般人不人鬼不鬼就是另一回事了。他薛林靖或许不怕死,可这样被人折磨几十天惨死,他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 薛林靖的面皮一阵扭曲,心中做着最后的挣扎,他唯一的指望,就是对方这些话是假的,完全就是在吓唬他,可他敢赌吗? 李凌迅速把握住了他心中的犹豫和恐惧,依旧微笑地看着他:“好了,我的耐心也很有限,你还是赶紧挑一个死法吧。想要死个痛快,就老实交代一切。” “你说他会上当吗?”房外,萧承志一脸好奇地问身边的孙璧,此事他们只作壁上观,自问可没有李凌他们这样的演技,怕在关键时刻露出破绽来。 孙璧则颇有信心地道:“应该能成,看他都吓傻了。说真的,要换了你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怕也会被吓到吧,毕竟他们说的那些手段可不像是假的。” “是啊,活剥人皮,倒挂金钟……这些酷刑以往都是闻所未闻,也不知他是怎么想出来的,真要用到人身上了……”想到那个可怖场景,萧承志都打了个寒噤,只觉后背发凉。 相比起他们,薛林靖承受到的压力就更大了,终于,随着杨震有些不耐烦地上前一步,看着那薄如柳叶的刀在自己面前闪过,就好像真要剥了自己皮似的,他再忍受不住,尖声大叫起来:“我……我愿意交代,只求速死!” “很好,那我问你,你叫什么,什么身份?”李凌心下一定,当即发问,由浅入深。 “薛林靖,罗天教淮北舵主。” “既是淮北舵主,为何会出现在西南?” “因为我是奉命而来……” “奉谁之命,做什么?” “杀……杀你……我是奉了咱们赵长老之命才会带人追杀你的。” “赵长老?他又是什么人?”李凌说着,神色变得郑重,因为问题已经来到了关键处,那个一直想要置自己于死地的幕后之人终于要现身了。 “赵长老他叫……赵成晃,现在淮北衡州府平江县中……”薛林靖迟疑着作出回答,既然决定交代一切,自然不敢撒谎。 李凌的眉头轻轻一皱,赵成晃,平江县,这一人名地名好像有些印象,可一时又有些想不起什么时候与自己有过交集了。若是江北县还能扯点关系,可平江,自己都从未去过啊。 不过他还是顺着问道:“那这个赵成晃在平江县公开的身份又是什么?”像这样的罗天教重要人物在平时自然是有一层可以见人的公开身份的。 “他是当地大富之家,姬家的管事。” “姬家……”又一个隐隐叫人感到有些熟悉的名词,可一时间,他又想不起有什么关联了,只能继续问道,“我可真不记得自己之前又得罪你们罗天教的地方,更未与那什么赵成晃结下过怨仇,他为何会几次三番要杀我?而且是如此不惜大动干戈,派出这许多人。” 面对这个问题,薛景林明显是有所犹豫了,但在对上一旁杨家兄弟那阴冷的目光后,他终于还是没能顶住压力,开口道:“是因为姬家少爷,你之前得罪了姬家少爷,所以赵长老才会不惜一切要杀了你!” “姬家少爷……”李凌的眉头皱得更深,同时脑子里不断回想着过去的经历,终于,一个早被他忽略掉的记忆中的细节如闪电般划过。他脱口而出:“衡州府试,姬无忧?” “姬家少爷就叫姬无忧了……”薛林靖老实回答,却见李凌整个人都有些愣怔,半晌未能回过神来。 当这个困扰自己多时的问题答案终于揭晓时,李凌在震惊之余,只觉荒谬。 是的,荒谬!自己和姬无忧也就那一面之缘,细细想来,甚至就连矛盾都算不上,不就是自己当时让他有些落了面子吗,都没有与之针锋相对地说过什么话。 可结果呢?他们居然就非要置自己于死地,甚至不惜动用罗天教的人马。要不是有李莫云他们出手相护,恐怕早在几年前,自己就已死在对方的暗杀之下了。 而后,李凌对那时的记忆越发清晰,想起了当时陪同姬无忧在客栈的还有个叫“晃叔”的中年男子,赵成晃,那人就是罗天教长老赵成晃! 虽然已记不清对方的确切长相,但李凌已能确信当初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家伙就是让朝廷都颇感头疼的罗天教重要人物。这一刻,除了愤怒,他更多的是后怕,要不是运气够好,自己真可能还在府试时就死在这些家伙手上了。 一个疑问的答案揭晓,可随即另一疑问也就出现了,这个姬无忧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何赵成晃会为了他不断动用罗天教的力量?  第407章 功成身退离西南 对于李凌的这一疑问,薛林靖也无法给出准确答案了,虽然他是赵成晃的心腹,但此等机密之事,他也不曾得知。 李凌看得出来他说的也是实话,毕竟现在他心防已破,也不可能再在这等事情做着隐瞒了。当然,即便没法从其口中问出更进一步的答案,他们也是可以猜想的,显然这个姬家大少姬无忧也有着一个隐藏身份,是罗天教中的重要人物。 而除了这方面的疑问外,李凌他们随后又从薛林靖口中问出了更多罗天教内幕,比如他教中的一些构架问题—— 据他交代,罗天教虽然触角遍及天下,可教中上下人等却不知教主到底是谁,甚至有没有教主其人都不曾知晓,而真正指挥教中事务的,却只有三长老,二护法五名重要人物。 赵成晃就是掌管中原诸事的地长老,另外则还有两名长老,分别被教众们称为风长老和火长老,不过他们的身份也和赵成晃一样,非心腹之人压根是个谜,只知道一个在江南,一个在北疆。 至于护法,除了如今重伤昏迷的邵秋息外,还有一人也是神出鬼没,连薛林靖都未曾见过,只知其有个外号叫“鬼踪”,乃是教中诸多刺客首领,不少朝廷官员就曾死在其手下。 除了这些教中大架构外,李凌还从薛林靖口中问出了一些淮北罗天教徒分布情况,以及他们的明面身份。让人感到吃惊的是,这些罗天教徒居然有不少都是各地的头面人物,甚至有几人还在官府任职。 这些关键情报自然早被记录下来,只等李凌他们返回中原就会上报朝廷,然后由官府出手,将这些隐藏在官家眼皮底下的贼人全部挖出铲除,也算是大功一件了。 至于西南这边,经历了银马道和勋阳两场大败后,本就不算昌盛的罗天教在此已是元气大伤,这次又被李凌他们设伏杀败,几乎都被断根,即便真有个别残留也难成气候。可以说经此一役,罗天教在西南的势力几乎被连根拔起,连郝豹这样的一地舵主都被杀身亡。 “那浑天军余孽呢?他们又躲在了哪里?”李凌倒还没有忘记有这么个敌人,在罗天教方面已问不出更多内容后突然转到了他们的盟友身上。 薛林靖略一迟疑,还是把实情交代了出来:“之前他们虽然与我们一起躲在勋阳以北的某座蛮人寨子里,但自从我们把寨子里的教众都带走追杀邵秋息后,就和他们断了联系。据他们所说,这次将进入中原,另寻机会。” “这样嘛……”李凌眉头轻皱,一时却也无可奈何,毕竟就连定西侯都没法做到封锁一切道路搜查浑天军余孽下落,更别提他了。此事也只能放到一旁,看将来有没有机会找莫离他们算账了。 就这样,李凌把该问的话都问完,这才让人绑了薛林靖出去,把他和其他活捉的罗天教徒关押在一起,只等定西军方面派出人马接手,然后再将他们明正典刑。像这样的乱臣贼子,萧鼎那边自然不会手软,等待他们的只有一死。 就在薛林靖被人带出屋子,往前走时,一人突然直愣愣上前挡住了他的去路:“姓薛的,我来问你,你们为何非要置我师父于死地?”却是李莫云带着最大的疑问,质问起他来。 这话却问得薛林靖有愣,这才道:“我也只是奉长老之命行事而已。” “那他为何要杀我师父?他们不都是罗天教的人吗?” “这个……我只知道他二人素来就有恩怨,而且是多年前的事情,那时我还只是个寻常教众,所以不知道内情。” “不是因为教中权力争夺吗?”李凌也过来问了一句,说实在的,他对此事也颇为好奇,毕竟邵秋息这样的高手,换了任何一方势力都会竭力拉拢以为己用,哪有像他们这样想不惜一切杀了他的。 薛林靖却还是摇头,表示自己真不知道这些教中高层的真实想法,他说到底依旧只是个奉命行事的下属而已。 到最后,人被押入房中,李莫云却还是一脸的疑惑和愤慨,直到李凌拍了拍他的肩头:“放心吧,此事因果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的,就跟一直困扰我的这些疑问似的。而且我以为这回的变故对你,对邵前辈来说还算是好事呢。” “嗯?公子为何这么说?” “你想啊,本来以我朝廷官员的身份,和邵前辈罗天教护法的身份终归是敌非友。可现在呢,有了这番变故,我们倒是可以化敌为友了,你也不用再纠结真到了那一天该帮谁。” 李莫云神色微动,而后也认同地点头:“公子说的是,其实这些日子里,我一直都很矛盾,生怕哪一天会出现这样两难的抉择,就跟当日在银马道上那般…… “不过我依然为师父感到不值。这么多年来,他都对罗天教忠心耿耿,为了他们的事情可以连命都不要,可结果却换来了如此对待,最后想要他性命的,却是罗天教的人!” 李凌感受到他心中的怨愤,只能是再度拍了拍他的肩头以为安抚:“事情都过去了,接下来我们要做的就是接受改变,然后再想着报仇。” “嗯,我听公子的!”李莫云用力点头,然后又有些不安地扫了眼身前的杨家兄弟和孙璧他们,“可是我和师父的身份,会不会给公子你带来麻烦?” 李凌也看向了他们几个,杨家兄弟对视一眼后,齐齐道:“我们自然是听从大人的意思行事。” 孙璧也呵呵笑道:“你都决定弃暗投明了,我们自然要给你这个机会了。” 萧承志也跟着道:“不过你可别辜负了温衷的一片苦心,不然我可饶不了你!” “不会,今后我李莫云的性命就是公子的,再不会做出对不起他的事来了!”李莫云当即就斩钉截铁地表态道。 “我不要你的性命,只要你能做个堂堂正正的人,为这天下,为百姓尽一份心力就可以了。”李凌微笑道,“至于邵前辈,我也会尽我所能救他保他,希望他可以平安度过这一次劫难吧。” …… 之后,他们一行又在蓝溪镇中待了两天,才有定西军匆匆赶到,这还是刚刚入驻五溪县的兵马,要是真从滇南调兵过来,怕是要等到一个多月后了。 而在这些兵马一到,李凌他们总算可以把罗天教一众俘虏交给他们,自己则是重新上路,出黔州,入中原。 自去年十月间入西南,到今年七月出黔州,李凌这次的西南之行,其实也就短短十个月左右而已,但是他带给西南的变化和影响却是时分巨大的。 要不是他的出现,或许由罗天教、浑天军残余和龙家叛逆组成的这股势力就能在黔州和滇南接连得逞,把整个西南都搅成一团乱。说不定这时候这支乱军都能打出七皇子孙璧的旗号引发中原的乱象频发了。 而现在,却是西南一片太平,并在削弱龙家在黔州的势力后,让定西侯插手黔州之事,还开拓商路,增加上缴朝廷的税银……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李凌这个看似并未握有多少权势之人走一趟西南而成。 现如今,大功已成,他却功成身退,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他做的这一切。 或许多少年后,当西南军民知道了他为滇黔二地所做的一切贡献后,会将他奉若神明,塑起金身来日夜祭祀吧。 不过现在嘛,那些知情者对李凌却是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现在就找到了他,将之碎尸万段。 看着下方的山寨被定西军团团包围,莫离等人着实是出了一身冷汗,要不是自己够谨慎,早一步躲入山中,只怕这回真要落到官府手中了。 “也就是说,连薛林靖他们也落到官府手里,并从他们口中问出了一切机密了!”只眼前这一幕,就让莫离推断出了罗天教的败局。 这让他身边几名浑天军下属都显得有些惶恐起来:“怎会这样?他们居然败得如此之快吗?之前不是去追杀邵秋息吗?怎么就落到官府手上了?” “这不明摆着的吗,邵秋息已经背叛了罗天教,以身为饵,倒是将这些猎人带进了陷阱之中。”莫离嘿地一声冷笑,“如此一来,西南的机会是彻底完了,想不到就因为我看错了一人,竟给我们的大业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李凌!”最后两字,他几乎是从牙齿缝里迸出来的。 其他人这时也是面目狰狞,因为他们想到了之前或死或被擒的手足兄弟,要知道他们浑天军兄弟本就不多,现在更是死得只剩下区区十几人了。 “军师,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终于,有人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去中原,西南已没有我们立足之地,倒是中原,官府并不知我们身份,以我们的实力,还可能有一番作为!”莫离抬头看向东方,眼中有火燃烧,“李凌,今日你坏我大事,来日,我必会连本带利让你还回来的!” (本卷终) 第408章 深夜促心谈(上) 洛水汤汤,日夜奔流,载着水上的大小船只,进出京师洛阳。 自本朝定都于此,洛水上的船只就比前朝时更是密集,尤其是到了每年九十月间秋季上缴钱粮税款时,行于洛河之上的船只更是密如穿梭,往来不绝,就是在夜里都能看到不时有船只迎风破浪。 此时明月高悬中天,便有几艘商客船只稳稳地行驶在往洛阳而去的河面之上,船头点起照亮的灯笼随着水流风吹轻轻摇摆着,倒与天上的繁星交相辉映,有着别样的美来。 在这些夜行船中,其中有一艘双桅客船,虽然看着不那么起眼,并无多少花哨装扮,船速不快,乘客也不多,但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知道这船是如今大越各条江河上行驶的船只中最安全和稳妥的,就是打着官府旗号的那些大船都不能与此船相比。 这条客船的安全与稳妥可不光体现在它的船身用料皆是最考究最坚固的木头,更在于操舟的船老大和在各个控船位置上的人,他们可都是在漕河、长江、大河中走船数十年的水上老手,也是漕帮中最最精锐的那一批。 像这样的行船高手,某艘商船上能有一人就足以应付任何危险,而现在这条船上却足有十数人之多。再加上虽为乘客,却一眼看着就可知其有强大战力的十多条军汉,就更给这条商船上了一道最后的保险。 而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为船上真正的三个乘客所准备的——孙璧,萧承志,以及李凌。 自打黔州进入湖广,又决定走水路回洛阳后,李凌就联络了当地的漕帮兄弟。而在他亮明身份后,这一势力遍布大越境内的江湖帮派就迅速安排好了一切,先是由湖广当地的帮中高手为他们保驾护航,等进入漕河后,更是出动了帮中第一流的高手来为他们操舟,就只剩杨轻侯这个帮主亲自跑来相送了。 对此,萧承志和孙璧还挺觉意外呢,直到李凌与他们讲述了自己和漕帮的一些因缘后,他们才接受了如此特殊的招待。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他们所有人都不必担心再有罗天教或浑天军的人阴魂不散,再搞个突然袭击了。 如此一路平安而行,在九月中旬时,他们的船只终于进入洛河,离着京师也就只有数日路程。一入京畿之地,大家就更不用为安全担心,所以之前大家一番欢饮,各自半醉回了舱房,李凌却并未安稳入睡,到了这夜半时分,反倒头脑越发清醒,索性披起外衣,走出船舱,去上层甲板吹风醒酒。 不想这一上到那儿,就瞧见船头处还站着一人,正自凝目远眺着前方江面,直到听见李凌脚步声响起,他才回过头来,居然是孙璧。 “温衷,你也无法入睡吗?”孙璧先一步问道。 李凌冲他一笑:“是啊,想到很快就能和我妹妹他们再见,心里总有些兴奋的。你呢,也是因为能重回洛阳而睡不着吗?” 这回孙璧却没有立刻作答,而是神色一黯:“再见亲人的兴奋吗……” 李凌一愣,立刻就想起了他是因为母亲新丧才从西南回洛阳的,顿知失言,歉然一笑:“抱歉,我没顾及你的心思。” “无妨。”孙璧笑着摇头,“说实在的,我是真有些不知这次回京后该如何面对我那些亲人了。”提到“亲人”二字时,他的语气总带了些怪异。 这下李凌还真有些不知该如何说话了,只能有些尴尬地陪着他站在船头,看着前方黑暗的天空与江面。不过片刻后,倒是孙璧又开了口:“我想你应该很好奇我这个皇子为何会不好好待在更繁华舒适的京城,非要跑到西南那等穷乡僻壤去吃苦吧?还有,我明明都已成年,为何直到今日依旧未被封王……” 他突然提出的话题让李凌的双眉轻轻一挑,说实在,这两个疑惑李凌确实存在心里,只是知道这是对方的隐私,才从未跟任何人打听过。却不料今日在临近洛阳的船上,被他自己道了出来。 可好奇归好奇,这话李凌还真不好接,总不能真就顺势问对方一句这是为何,那可就曾探听皇家隐秘了。 好在孙璧也没有让他发问的意思,顿了一下后,便又道:“这些事情我一直都藏在心里,从未跟任何人提过,包括表弟和姨父。不过有些心事藏得久了,总需要有个宣泄口的,你,想听吗?” 李凌看着郑重其事的孙璧笑了下:“所谓朋友,便是用来分享快乐和忧愁的,你有心事,大可和我这个朋友说。而且你也知道,我不是个多嘴的人。” “朋友……”孙璧似是咀嚼了一下这个名词,脸上的笑容温和了些,“是啊,咱们是朋友,共经患难的朋友,有什么是不能对你说的呢?” 说着,他的目光再度看向前方的黑暗,口中却继续说道:“我娘亲是西南出身,我想你已经知道了吧。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娘亲因貌美而被选入京,然后在宫中被父皇看中……本以为,这是一场爱情的开始,可结果却是一场错误的悲剧的起始,因为娘亲她毕竟不是中原那些大家闺秀,并不像她们那样愿意放弃自己的尊严而去迎合父皇。 “开始时,父皇对这样特别的女子还颇有兴趣,但随着时间推移,两人间难免就生出矛盾来,最后娘亲更是被父皇所厌弃,更因不懂宫中那些死板规矩而犯下错误,被打入冷宫。而我,就是在冷宫中出生,长大的。” 李凌一边听着,心里也是一阵感慨,那些后世写滥了的霸总爱上刁蛮女的故事终究只是故事,在现实里,着要出现这样性格不合的双方,刁蛮女的下场就是这样了吧,同时还会连累自己的骨肉。 不过孙璧无论怎么说也是皇子,日子应该不会太煎熬吧? 就在他生出这个念头的当口,孙璧又转头看着他道:“你一定会想即便如此,我身为皇子在宫里应该也不至于吃苦。是啊,我幼年时确实还算不错,父皇也曾像对其他皇子一样对我悉心教导,更曾让陆相做我的老师…… “不过这一切在到了八九岁时就彻底变了,因为我的眉眼已彻底长开,今后的相貌如何也已见端倪。” 李凌闻言看向孙璧,然后就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最近相处得久了,所以也就习惯了他的长相,可实际上,他记得自己在初得知孙璧皇子身份时,也曾感到过惊讶,也曾在心里奇怪过他的长相。 孙璧的模样实在太有辨识度了,完全就是西南蛮人的典型容貌,塌鼻细眼又阔口,却和皇帝和永王孙璘的英俊儒雅走的是两个极端,实在叫人很难相信这是父子兄弟…… “很奇怪吧?我也觉着很奇怪,为何同样是父皇的儿子,我和皇兄他们有着这么大的不同,小时我甚至问过老师,问过娘亲,问过我那些皇兄们。当然,他们给我的答案都是不同的,老师告诉我,身为男子,长相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学识和人品;不过我那些皇兄可不这么认为,他们只会认为我是怪物,是野种,是娘亲她在宫外怀了的野种……” 虽然孙璧说这些时语气和神色都很是平静,但李凌却依旧能感受到他心中的创伤和愤怒,这是典型的打小被人霸凌了啊。 “倒是娘亲,她搂着我,告诉我,其实我这长相是随了她这一族的,因为她这一族,女子固然个个貌美如花,可一旦生出的是男子,就会变得如我般有些丑陋。我的外公,舅舅……他们其实也是这一副尊容。当初,我还对此将信将疑,以为娘亲是在说谎安慰我,直到我到了西南,见到了他们,我才知道这是真的。” “呃……”李凌都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了,倘若是放在后世,这事倒是可以给出科学的解释了,都是基因在作祟了。显然,这是孙璧母族一系的基因过于强大,所以才会出现这样古怪的男女长相截然相反的情况,不过这理由是没法跟他解释的,只能点头:“我相信这一说法。” “是啊,除此之外,实在叫人拿不出个更合理的理由来了。但是,你能接受,我能接受,却不代表我那些皇兄他们能接受这样的解释啊,哪怕我之后已经多次和他们提到了这一说法,他们却依然在污蔑着我,污蔑着我娘亲,说她是不洁之人,是……贱人。” 在彻底打开心防,打开话匣后,孙璧真就没有了任何顾忌,把这些对自己母亲极其不敬的话语都如实道了出来,而且说这些时,都未见其神色间有多少变化。 李凌却是有些担心地皱起了眉头,有心想要劝阻一下,但到底没有说话,有时候,淤积在内心的各种情绪,确实需要说出来,才能得到发泄啊。自己就专心做一个最好的聆听者吧。  第409章 深夜促心谈(下) 夜风突起,虽不算寒冷,却也吹得船头的灯笼一阵摇晃,把两人投在后方的影子也是一阵晃动。同时,天上的云层也被风吹得往前飘动,正好遮住了朦胧的月光,让洛河河道更显黑沉,也使站在船头的两人的面上一阵晦暗难辨,愈发看不出喜怒来了。 孙璧就在这样的情况下继续述说着自己的过去:“那时的我想告诉他们所有,不是的,我和娘亲都是清白的,绝不是像他们所说的那样。但他们有三四人,而我只得一个人,一张嘴,又怎可能辩得过他们呢?所以到了最后,气疯了的我只能斥诸武力。” “你与他们动手打架了?”李凌顿感有些不真实了,那些可都是天潢贵胄,堂堂皇子啊,居然也会像寻常少年般一言不合就直接动手吗? 孙璧点头:“是动了手,不过很快就又被旁边的侍卫们给拦了下来,毕竟我们不是普通少年,又怎可能真放手大打呢?不过,在此期间,我还是挨了不少打,因为那些侍卫也是站在他们那边的。” 李凌沉默,心里却是一叹。想也能够明白,以孙璧母子那时在皇宫里的处境,被人欺负自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何况还是在他先动手的情况下。 果然就听他又道:“而此事也很快就被父皇知晓,然后就是惩处,他们几个只是被罚抄书卷,而我,作为挑事之人,却被关进了一座黑魆魆的偏殿里,足有半月……后来我才知道,本来我是要被关足一整月的,是娘亲她几次跪求父皇、皇后还有贵妃,把自己的头都磕破了,才让他们‘开恩’,提早放了我出来。” 提及此事,孙璧的语气终于没有之前那么平静,而是带上了浓浓的恨意。虽然他没有细说自己母亲受了哪些委屈才把他从幽禁中解救出来,但李凌也能想见,那时的她吃的苦头一定不在自己儿子之下,甚至犹有过之。 “那之后呢?”李凌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到一个聆听者的本分,配合着让他把故事往下说。 “之后……事情自然就过去了,我依然是被他们嘲笑和奚落的对象,但我却已经不敢再与他们争辩,只要娘亲不被欺负,我受些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呢?”孙璧又恢复了原先平静的语调,“不过真要论起来的话,那几年我其实是很开心的,因为可以和娘亲待在一起,看着她因为我的一点进步而喜悦,欢笑…… “可是,身为皇子又怎可能一直待在皇宫里呢?一年后,我到了十岁,就被强行带出了皇宫,入住诸王府中,从此再想见到娘亲,那就只能等到节庆日子,或是得到父皇的恩准了。 “而事实上,那几年里,除了过年、中秋、上元,以及十月初六,我娘亲的生辰,我都不能入宫见到娘亲。也就是说,那几年里,我一年也就只能见娘亲四次,而且每次见面也只能待上不到两个时辰。 “虽然到了诸王府中要比在皇宫自在得多,可我就是不喜欢,只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只能默默忍受,忍受繁重的课业,忍受那些皇子们的奚落和欺凌,唯一支撑我的,就是娘亲经常跟我说的话,只要我足够优秀,总有一天,父皇是会重新正视我这个儿子,让娘亲和我都过上更好日子,让我们能经常见面的。 “所以那几年里我很是用功,无论读书还是习武,都不敢有丝毫懈怠。你知道吗,其实在十五岁之前,我是众皇子中课业最出色的那一个,这一点是老师,也就是陆相他亲口所说。 “只是那又有什么用呢?我和娘亲的处境并没有因此稍变,我一年里依旧只能见她四次,而每次见到娘亲,她虽然都在笑,可我却看得出来她其实很不开心,而且娘亲身边的人也在不断减少…… “我记得那是我十六岁的生辰,父皇居然把我叫到了跟前,说我在学业上大有长进,深得几位老师的赞许,所以就问我想要什么赏赐。当时我很高兴,就提出了想接娘亲出皇宫,让我和她住在一起。然后你可知道父皇他是怎么回应我的吗?” 李凌虽然在摇头,心里却已经有了答案,这等有悖皇家礼法之事又怎可能成真呢? “父皇他立刻就转笑为怒,当时就怒斥我荒唐无礼,然后就罚我闭门思过三日,还顺带着不准我在当年中秋去见娘亲。也是从那时开始,我才明白过来,原来所谓的只要我努力了就改变处境一说根本就是我一厢情愿罢了,那其实都是自欺欺人,无论我有何成绩,在父皇那儿,依旧是那个模样丑陋,根本不被他所看重的儿子罢了…… “所以,我不再像以往那样尽心读书,而是变得任意妄为,什么课业,与我何干?倒是这洛阳城中有着诸多有趣的地方,正是我所感兴趣的。之后的几年里,我成了标准的纨绔,什么赌狗斗鸡,什么争风吃醋,只要找到机会,我都会去参加。反正我身为皇子每月的俸银都有大把,为何非要委屈自己,做一个只知闭门苦读的笨蛋呢?毕竟我就算真能考出个状元来,也是不可能真进考场的。何况,我还长了这么一张叫父皇厌憎的丑脸…… “凭着我的身份和钱财,果然就在洛阳城里闯下了些名气,当然,那都是恶名,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有我这么个不成器的皇子。对此,父皇一开始还有所责备,但后来也就不闻不问了,到了最后,更是什么大事都不再让我参与,包括每年的祭祖。他或许是当自己就没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吧。 “不过这样也好,如此一来,我倒是可以按规矩每年见娘亲四回了。她虽然也担心我在外做的一切,但却从未劝过我做出改变,只跟我说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平平安安才是最要紧的。” 李凌又是一声叹息,这分明就是一个有志有为青年堕落的全过程啊,所以传说中那个不着调,被无数百姓都轻视的七皇子孙璧是这么个来历啊。 “正因如此,所以哪怕我已成年,父皇也没有按规矩赐予我爵位,他应该是怕我得了爵位后做出更荒唐的事情来吧?我也不求这些,无论王侯还是皇子,与我又有什么区别呢?反正我又不可能去争那皇帝宝座,父皇也不可能把这么重要的位置交到我的手上。 “本来,事情要是这么下来,我或许现在依旧一直在洛阳荒唐着。可偏偏六年前的上元节,让我在宫里又遇到了他们!”说到这儿,孙璧眼中骤然闪过一丝寒芒来。 李凌知道真正的关键处来了,也打起精神,等着下文。 “能又进宫见娘亲,那时我是很欢喜的,所以早早就到了宫门前等候。结果真到了开宫门时,我却被侍卫给阻拦了,却是有太子等皇子也要入宫,我自然是要排到他们身后了,哪怕我比他们更早等候,但这就是规矩,谁叫他们身份比我尊贵呢?我无意与他们争个先后,也不想与他们有什么交集。 “可没想到他们却反倒找上了我,开始是拿言辞来奚落我,说我是孙家之耻,给整个皇家都丢了脸。对此,我自然也能明白,所以并未反驳,更想尽快离开。不想就在这时,三皇子,敬王孙琦突然就道了一句:‘这便是贱人生贱种了,有其母必有其子!’ “当他说出那句话时,他,还有其他那些皇子脸上的表情,我到今日都还记得清楚,那种得意,轻鄙,全无半点遮掩…… “他们可以侮辱我,可以把我看成一个笑话,可他们不能当着其他人的面如此辱骂我的娘亲!在那一刻,我整个身心都被愤怒所控制,再也顾不了其他,不顾后果,不顾身在何处,便直接回头,冲向孙琦,朝他下手。 “那几年里,我一直都在市井中厮混,早不是年幼时没什么打斗经验的我了。倒是那孙琦,虽然比我年长,却只知道读书写诗,倒是跟个弱不禁风的娘们儿似的。所以当他连挨了我几下后,当场便吐血昏迷,要不是附近那些侍卫及时上前,只怕我能当场要了他的性命!” 李凌轻轻啊了一声,这才知道传言中身体孱弱,总是在生病的敬王孙琦所以会是这么个情况,居然是被孙璧给打的。 孙璧瞥了他一眼,也没作深究,又道:“直到被人拉开,我才醒悟过来,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错。我有些担心,倒不是怕自己会被严惩,而是担心会连累娘亲,所以我就不顾其他人阻拦,径直去了娘亲那儿,把事情告诉了她。 “而娘亲在埋怨了我一阵后,便提议我当时就离京去西南,投靠她的亲族,以求得庇护。当时我也没细想,真就迅速出宫,然后离京去了西南。其实现在想起来,这应该是父皇放了我一马,要不然我怎可能轻易出宫离京,还让我安安稳稳地在滇南一待数年?” 第410章 利诱威逼 进入九月后,洛阳要比之前更为繁忙。尤其是各处朝廷衙门,随着这一年中最重要日子的到来而需要处理各种大小事务,叫诸多官吏往往一忙起来就连饭都顾不上吃了。 作为新近被提拔到户部清吏司郎中位置上的陆佑自然也是繁忙大军中的一员,而且因为户部的特殊性与才刚升上梦寐以求的郎中之位,使他更是尽心竭力当差,不敢有半分懈怠。 九十及之后的十一月,都是天下各地往朝廷交送本年钱粮税款的日子,这自然就是户部的差事了,而作为清吏司郎中,陆佑几乎每日一早就要面对繁杂的诸多账目,还要对照入仓的具体钱粮数字,以及年初时定下的数字,这等差事可不光是要尽心,更要细心和耐心,实在是不能有半点失误啊。 今日也是一样,他自一早到部后就没有歇息哪怕半会儿,连新泡的茶冷了都没顾上喝一口,只一心扑在账目数字上,直到有下属前来禀报,说是边侍郎请他过去仪式,才让陆佑放下手中账册,揉着眉心缓缓起身。 这时候边侍郎有何要事会特意让自己过去说话呢?心里犯着嘀咕,陆佑到底不敢怠慢,赶紧一整衣冠,就匆匆出门,转往后方那一排更为气派的公厅。只是走在抄手游廊上时,突然一阵寒风袭来,却让他打了个冷战,这秋意却是更浓了呀,说不定过两天就会有今年第一场雪落下呢。 “下官参见侍郎大人。”站在半掩门的公厅前,陆佑规规矩矩地行礼,冲里头正自埋首公务的边侍郎招呼道。作为本部二把手,边学道此时自然也颇为忙碌,光案头堆叠起来的各种文书账册就有数十份之多。 听到这招呼,边学道却是头也未抬,只说道:“进来说话吧。”自己却继续忙着手上之事,直到将一份文书批复完毕,这才抬眼打量了陆佑几眼,“这几陆郎中你也挺忙碌吧?” “与大人一比,下官就算不得忙了。” “呵呵,都忙。对了,除了中原各省的钱粮外,南北各远离京城之地的钱粮税款可有先到的吗?” “没有,就连湖广的钱粮都还在路上,据说要到下月初才能入京呢,更别提江南或是北疆等地了。”陆佑老实作答,同时在心里判断着对方这时把自己叫来的目的是什么,看样子应该不是钱粮税款方面的事情了。 边学道做了个让他落座的手势,这才感叹地道:“是啊,每年这时候,咱们户部就是京城诸衙中最为忙碌的一个,就是有秋决重任在身的刑部都无法与咱们相比啊。可以说这三月,乃是我户部一年差事的重中之重,几乎每个官吏都必须全力以赴,战战兢兢,才能不辜负陛下和朝廷对咱们的信重。” 陆佑点头称是,但更多的却在等着对方入正题。果然,很快地,边侍郎又把神色一变,肃然道:“大家都在疲于奔命,不过就本官所知,却还是有人虽为我户部官员,却一直置身事外,别说功劳了,就连苦劳都没有啊。” “有……有这样的人吗?”陆佑颇为疑惑地问了一句,他想想左右,这段日子人人尽心,哪有不曾努力做事的同僚下属了? “怎么没有?这位不但今年如此,去年也是一样,怎么,你还没想到本官说的是哪个吗?”边学道目光一闪,盯着对方道。 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陆佑终于也就明白了过来,心头一动:“大人莫不是指的李温衷?” “就是他了。”边学道满意点头,“我还记得清楚呢,去年入九月后,他就借故离了京城,然后直到今日还未见回来。身为我户部官员,不在本部最忙碌时出力也就罢了,居然还足有一年未曾露面,可实在太不把我户部的章程当回事了!” 陆佑很想问他一句,这不是去年时您批准他去的滇南吗,怎么到这时候又要挑这错处了?但这话到底是不敢直面说出的,只能是唯唯称是,然后道:“所以侍郎大人的意思是?” “不是本官一人的意思,而是我户部上下当是一个想法,像他这样挂在我户部却未曾尽心办差的官员,自当弹劾问责,甚至夺其官职,交有司查处!”边学道肃着一张脸道,“你陆郎中既为他顶头上司,此事自然要交你牵头,由你发动清吏司诸官员联名弹劾,再交由本官,便可名正言顺将他革职法办了。” “啊……”陆佑顿时身子一震,有些为难道:“此事下官……下官怕是无法胜任啊。而且侍郎大人,当初李凌所以前往滇南也是得了您和部堂大人首肯的,还有朝廷开具的文书,现在要治他的罪是不是……” 边学道眼中闪过一丝不满,扫了这下属一眼:“陆郎中,话可不是这么说的,为官办差当然不该受指责,可问题是他这一去西南便是长长一年,连点音信都没有,难道还要我等上司一直等着不成?还有一点,当初本官准他的可是半年时间,办成此事,可他倒好,一去经年,这还不能定他个玩忽职守,办事不力吗?” 陆佑苦笑,这真是欲加之罪了,谁都知道西南那边离京城又远,又是乱糟糟的,李凌就是再有能耐,想在当地把事情办成也得花上不少时间,哪可能真在短短半年内就回来呢? “陆郎中,你也是我户部的老人了,本官一直也都颇看好你的才能,还有永王殿下,平日里也没少夸赞于你。你就没有想过更进一步,比如过上一两年,去京外任一地知府知州吗?” 边侍郎突然转换的话题让陆佑先是一愣,随即心跳就加速了。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落到自己面前了啊,对方的意思很清楚了,只要这回自己顺了他们的心意,那说不定过两年,他们就会保举自己外放知府知州,那当真就是前程一片光明了。 要是放在其他朝代,如此官职调动可算得上是贬谪了,毕竟在地方任官哪比得了在京城有机会。可偏偏如今的大越朝却与前朝各代大不相同,因为有着一个成例——不经州府,不入中枢。 也就是说一个官员只有当过了地方主政官员,再被提拔起来后才能入朝廷中枢衙门担任要职。尤其是一些重要地方的知府知州,更是让无数有志向的官员念念不忘的香饽饽,别说他陆佑只是个五品郎中了,就是正四品的高官,只要有机会,也是愿意稍降个一级半级去任地方知府的。 而陆佑更清楚以自己的出身和背景、年龄,正常来说这样的好处是怎都不会轮到自己的,他也接受了这一事实,自觉能在郎中位上干到致仕也算不错了。可现在,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摆在眼前,这诱惑力可实在太大了。 见他目光闪烁,边学道又是呵呵一笑:“官场之上有些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有些机会,把握住了,便是青云直上,不知你陆郎中能否明白啊?你也不必急着回复我,这几日都可以做出决定,还有,明年二月就是京察,吏部那边虽然为主,但真要细查京师各衙官员良莠,还是得征询各主官看法的。” 陆佑的身子再度一震,眼中更带上了几分担忧来,原来除了许以好处外,侍郎大人还有威胁,一手软,一手硬,全是冲着自己的要害而来啊。 所谓京察,乃是大越官场中的一场惯例考核,只要是在京四品及以下官员,那都是在这考核范围内的。考核的内容包括了这些官员平日的为人品性,以及办差时是否尽心,有没有出什么差错。然后再按这些标准给在京官员分出上中下各九等来。 其中被定为下等者,不光会被严责申斥,严重的说不定连官职都保不住。可以说每三年一次的京察,就是整个京城官场的大清洗,必然会有不少官员落马,而且一个官员到底落马不落,有时候还不是看的平日表现,而是你有没有强大的靠山,又或是有没有得罪什么大人物想要报复你。 而现在,明摆着,陆佑就面对了一个并不艰难的抉择,若顺着他们弹劾李凌,自然前途一片光明,可要是还想保着李凌,那等待他的,必然是京察时的麻烦重重了。 即便永王殿下在吏部并无什么势力,可有边学道这个户部侍郎出手,也照样可以把他一个才升任的陆佑给玩得翻不过身来。 怀揣着这样的判断和想法,陆佑一脸凝重地走出公厅,对方固然是给了他时间考虑,但显然不会有太长时间。毕竟户部也好,清吏司也好,也不止他陆佑一个能做到带头弹劾李凌啊,只要侍郎大人知会一声,有的是人愿意抓住这个大好机会。 “温衷啊温衷,你若再不回来,为自己找到应对之策,恐怕我也帮不了你,只能自保了啊。”陆佑在心里念叨这话时,显然就意味着他其实已经动摇,有出卖李凌的意思了。 第411章 回归京师 九月二十三,中午时分,李凌等人乘坐的客船终于抵达洛阳城外水门码头,与他们同路入京的还有不下十来艘商客货船也先后靠岸入港,这让本来还有些安静的码头立马就变得鲜活而热闹起来,不少等在岸边的人都靠上前来。 身在船头眺看前方岸上的李凌只在人群间一扫,便已看到了那几个熟悉的身影——妹妹李月儿与杨轻绡并肩而立,正自翘首朝河上看来,在她们身边,还有通叔李通,再后面,则是几个腰间鼓囊,明显佩了兵刃在身的汉子,应该就是漕帮负责保护李家安全的人了。 月儿他们能及时出现在码头这一点李凌是半点都不会奇怪的,显然这是漕帮的人早一步传回了消息,得知他一年后终于归来的家人们自然会在第一时间赶来迎接了。这让李凌心中暖烘烘的,脸上更是露出了最最欢喜的笑容来。 “怎么,是看到有家人来接你了吗?”这时孙璧也来到了他的身旁,笑着问道。自那晚跟李凌述说了自己的身世遭遇后,他又恢复了原来那宠辱不惊,彬彬有礼的模样,就好像那晚的痛苦与不甘都与他无关似的。 当然,李凌是不可能主动提及这些事情的,那可是皇家秘闻,一旦真传将出去,他有几颗脑袋都不够掉的。此时只是点头笑道:“是啊,舍妹和家里人已在岸上等我了,你们呢?有否想过先去我家中盘桓歇息吗?” “不必,定西侯在京城也有府邸,我和承志就住那儿,你若有空可往北城仁兴坊那边找咱们。”孙璧笑着回道。 接下来,他和萧承志将入宫处理母亲病丧之事,而李凌身为朝臣则有自己的事情需要处理,自然不可能和之前一样待在一块儿了。李凌了然地一点头:“既如此,那咱们过两日再见,节哀。” 孙璧略带苦涩地一笑:“事情过了这些天,再伤心也会慢慢习惯的,我能怪谁呢?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这个做儿子的不孝,未能一直陪伴娘亲左右,甚至连她最后一面都未能见着……” 说话间,脚下的船只突的一震,却是正式靠岸,下锚绑起缆绳,然后又有船工把长长的踏板往岸上铺去。当下里,几人便鱼贯着从踏板踩过,朝着岸边而去,还没等李凌登岸呢,那边几人已匆匆赶了过来,月儿跑在了最前边,一双眼睛早锁定在了自己哥哥身上,远远的就开始在那儿挥手大叫了:“哥……哥……” 李凌笑着迎上,两人才一接近,小丫头便一声欢叫着直扑进了他的怀里,口中叫着:“哥,你可回来了,我都想你,担心你好久了……呜呜……”说着话间,月儿又突然哭了出来,因为扑在李凌怀中的缘故,眼泪立刻就抹在了他的前襟,着实让人措手不及。 李凌心里也是一阵感慨,是啊,一整年了,自己此番西南之行,一走就是整年,把月儿一人留在京城这个陌生的地方确实是让她担惊受怕了。所以便是伸手搂住了她,用力在她的肩背处拍了拍:“月儿别哭,哥哥不回来了吗?你现在都成大姑娘了,这个样子可会让人看笑话哟。” 正所谓女大十八变,虽只相隔一年,可月儿无论长相还是身材都与当日分别时有了不小的变化,亭亭玉立,容貌姣好,真有几分待字闺中的小家碧玉的风采了。尤其是搭配上她现在所穿的那一身荷绿色的衣裙,更显得她整个人娇俏婀娜,少女感十足。 已经有些爱美的小丫头在听到这话后果然停止了哭声,泪汪汪地看了自己兄长一眼,吸吸鼻子:“我……我这样会叫人笑话吗?” “是啊,你看,这么多人都在看你呢。”李凌说着目光往四周一扫,月儿跟着扫了一圈,果然有见不少行人什么的都在看着自己,这让她俏脸立马就是一红,这下倒是不哭了,而是拿小拳拳砸了哥哥几下:“臭哥哥,都怪你……” “是是是,都怪我,都怪我。”李凌笑着点头,又从怀里取出一块帕子来,宠溺地把月儿脸上的泪水什么的都给擦去。月儿也没有躲避,就这么在众人的围观下任由自己哥哥帮自己擦泪,这时心里没有半点羞涩,有的只是欢喜。 虽然哥哥和自己分别了一年,可对自己的感情那是半点都没有减少啊。 直到这时,后方几人才走上前来,萧承志的声音跟着响起:“温衷,这两位就是你的妹妹吗?”说着一双小眼就在月儿和杨轻绡的身上来回扫视着,后者正微笑看着他兄妹重逢的感人一幕呢。 “呃,这是舍妹李月儿,这位是杨姑娘,是我的好朋友。”李凌忙为他们作起了引荐,又把萧承志和孙璧他们介绍给了杨轻绡认识,末了才看着她问道:“这一年你还好吧?” 他和杨轻绡的关系现在其实挺微妙的,用后世某种说法就是“友达以上,恋人未满”,所以和她相处用什么态度都觉着不那么舒服。 杨轻绡倒是显得颇为从容,笑吟吟地与几人见过,然后才说道:“我一直和月儿在京城住着,到处闲逛着,自然还算不错了。对了,你的纵横书局如今生意可是相当不错,都快成为京师首屈一指的大书局了,真要恭喜你了。” 李凌呵呵一笑:“轻绡你也是纵横书局的老板之一,所以我也要同时恭喜你啊。” 这儿终归不是说话的地方,李凌也就没有多问关于书局的发展情况,只打了个哈哈,就算过去了。然后几人一起往外走,这队伍虽然人不多,但男的精悍,女的娇美,倒也颇为惹人注意,引了一片目光。 直到离开码头,众人才各自分散。孙璧和萧承志带人去定西侯在京师的府邸落脚,杨家兄弟自顾回皇城司交差,李凌他们则一起回家去。 也是直到这时,杨轻绡才发现其中两人有些奇怪,一个是很熟悉的李莫云,但他与一年前相比明显有些生分,都没有上前和自己等人说话。而更奇怪的,是他一直守着的一个昏迷的男子,看那苍白的脸色,显然是重伤后出的状况了。 有着充足江湖经验的杨轻绡立刻留了心,没到自家马车前,就看向了被月儿紧紧挽住胳膊的李凌,一个眼神递过去,后者便明白了过来。略作思忖后,便道:“这位邵前辈受了重伤,沿路虽然请了大夫诊治,可是用尽办法都没能让他醒转,只能带来京城看看有没有其他法子。而且他身份有些敏感,最好不住家里,你们可有什么隐秘而安全的住处吗?” “他是?”杨轻绡仔细端详了邵秋息几眼,已经发现这位当也是江湖中人,而且一定极不简单。 李凌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们三人能听到的声音道:“邵秋息,你可有听说过吗?” “昆仑刀王邵秋息……”杨轻绡差点就惊呼出来,可脸上的表情已然大变,她是真没想到这个重伤昏迷的家伙竟是江湖中声名卓著,不在自己穆叔叔之下的绝世高手。 李凌点头:“他也曾是罗天教的人,因为种种原因,现在我必须救他。” 虽然他这话并没有说清楚了,但杨轻绡却是没有任何的犹豫就点头道:“嗯,城南那边还有一处仓库,可以暂且把他安置在那儿,绝对不会被人打扰到的。” “嗯,多谢了,那就把他直接送过去吧。莫云,你也随着一起过去,有个照应。”李凌也不客气,当即转头跟李莫云道。 李莫云感激地看了他们一眼,只用力点头。 随后,队伍再度分成两部分,其中一辆马车就载了还处于昏迷的邵秋息转道前往南城,而李凌他们则继续沿着既定的道路往家而去。 直到这时候,月儿才有些好奇地问起李凌:“哥,莫云哥怎么怪怪的,还有那个昏睡的大叔和他什么关系啊?” “他们是师徒啊,师父有伤,莫云他自然是要好生看顾了。”李凌一面回答着,一面在心里又做着计较,把邵秋息带来京城到底是对是错? 因为一路延请的大夫都未能将他治醒,李凌便觉着自当将人送来京城,找手段更高明的大夫甚至御医为其治伤。可他的身份又是那么敏感,这人到了京师,会不会送羊入虎口,甚至威胁到自身,这就是个问题了。 而更让他在意的,是其身份有可能泄露。他相信孙璧和萧承志应该不会跟人透露这个秘密,倒是杨家兄弟,虽然他们这一年帮了自己许多,而且也承诺不将此事报于上峰,可难保他们最后为了邀功将内情透于皇城司啊。 有时候,这天底下就是怕什么来什么,就在李凌纠结担忧着回到家门前时,却赫然发现门前居然一辆马车和数骑兵将。还没等他醒过味来,就瞧见吕振从车中钻出,冲他笑着一拱手:“李大人,你可算回来了。” 第412章 纷至沓来(上) 虽说有些“做贼心虚”,李凌还是迅速下车,上前见礼:“吕大人当真是消息灵通啊,我这还没到家呢,你就已在此等候了。” “哈哈,咱们皇城司做的就是这个,眼线遍布京师各地,早些收到李大人归来的消息自然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嘛。”吕振笑呵呵地说道,态度上倒是颇见亲近,看不出想要拿他问罪的意思。 李凌这才稍稍放心,把人引进家门,本打算先回后院换身衣裳再出来见客,却被对方给劝住了:“李大人不必如此麻烦,下官此来也只是有要事相告,这才冒昧等在门外,说完就要告辞的。” “哦?不知有何指教?”李凌神色一肃,直接与他进了前厅落座,自有下人把茶水端送上来。 “指教可不敢当,就是来给你提个醒,须得早作准备,以防被人告了刁状去。”吕振微微一顿后,又压低了些声音道,“李大人有所不知,就在你离京的这段时日里,朝中时有御史言官弹劾你此行有悖规则,之后又有你户部一些同僚多有表示不满。当然,这些还不是最关键的,最重要的,是就在前日,我皇城司坐探得到消息,户部已有人在纠集众人,联名弹劾你玩忽职守,行事不端了。而这为首之人,正是侍郎边学道。” 李凌的脸色顿时一沉,心情变得有些糟糕。想不到自己出京避祸,那些家伙还是不肯放过。而且,他们明明知道自己都是走正常流程告过假的,又是去西南公干,怎么就非要挑出错处来呢,如此不依不饶,实在可恶! 吕振看着他又道:“此事已然发动,就在这几天里,说不定就会有联名弹章送入银台司,若是你再迟来两日,只怕一到京师就要被御史台先拿去讯问了。所以,你可得早作打算,以为应对啊。” 李凌神色略作变幻,这才又看着他道:“不知除了那边学道外,其他要联名弹劾我的还有什么人?”这时也没什么好客气了,对上司那也是直呼其名。想着自己之前的退让隐忍,想着这一年为了不被对方挑错自己在西南的种种经历风险,他对边学道自然恨得牙根发痒,都不想留什么余地了。 “这个嘛,你所在的清吏司诸多官吏都在那名单上,只有少数几人不在其列。对了,有两个人你应该会感兴趣,一个是你的上司陆佑,他现在还没在那联名奏疏中签字,但据我所查,那首告之位是要留给他的。还有一人便是项大幸了,他也未曾签字,并因此被停了职。” 李凌闻得此话脸上怒意不觉一缓,口中慢慢念叨了两人的名字:“陆佑,项大幸……”心中更是一阵暖烘烘的,自己终究还是交到了两个好朋友啊。 片刻后,他才郑重起身,冲对方一抱拳道:“多谢吕大人示警于我,这份人情我记下了。” “哈哈,我也是最看不惯这些读书人的卑劣手段,所以才会想着给你提醒的。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担心,毕竟这次你在西南可是立了大功的,别人不知,我皇城司却是一早就知道了,陛下和政事堂中那些位大人也是早早知道你为朝廷立有大功,所以即便有人想要冤枉你,当也伤不了你分毫。” “是啊,他们确实不可能以这等莫须有的罪名让我被朝廷惩治,但是此等做法实在卑鄙,我李凌可不想总与他们玩这些低劣的游戏了。”李凌的眼中又有光芒闪烁,直让吕振看得都有些心惊了:“怎么,李大人这是打算另寻出路,不与之同流合污吗?要真如此,我皇城司的大门可永远为你敞开啊。” “这个……去皇城司任公开官职还是留待将来吧。”李凌忙推辞道,他倒不是对这些密探衙门有什么成见,实在是不觉着入皇城司能比在户部更有发展前途。毕竟在户部,自己可以一步一个脚印地向上攀登,到时位列三公九卿也未必是梦,可进了皇城司,即便做到头,也就是一个密探头子罢了,身份自然差多了。而且,他可不想为此成了残缺之人,成了李公公呢…… 随即,他又道:“不过在下倒是真有一事想请吕大人出手相助。” “哦,却是何事?” 在李凌把自己希望对方协助的事情说出来后,吕振的神色也变得有些怪异起来,看他的眼神里都多了几许畏惧了:“你真想让我们做这些?” “我想这对皇城司来说应该不算什么难事吧?”李凌只是冲他一笑道,“他做初一,我做十五,很公平嘛。” “此事终究非同一般,我也不好现在就应你,你也该知道他背后是谁。” “当然,你可以回去请示韦公公,不过我想,韦公公若忠于陛下,是定会答应此事的。” 吕振点点头,不再多言,很快就起身告辞。不知怎的,他总有一种感觉,虽只是一年未见,这个李凌整个人的气质却与之前有了极大的变化,那种锋芒与决然,就是他都会感到一丝畏惧,那是他只有在少数几名高官身上才能感受到的强大气场啊。 直到将吕振礼送出门,李凌才长长舒出一口气,这个消息把他回家的心情都破坏了。不过为防妹妹她们担心,他还是很快就调整了心态,笑呵呵地回到后院,那边月儿她们已经准备好了酒菜,只等他一起享用,为他接风了。 久别重逢,他们几人自然有着许多话要说,便在这丰盛的酒宴中,互相敬着酒,说着分别以来,自己所经历的种种之事。 留在京城的二女其实日子过得挺丰富而又平淡的,无非就是今天去了龙门赏景,明日又去了白马寺上香之类的游玩琐事,又或者是随口提一些如今纵横书局,纵横月报——不,现在该称其为纵横半月报了,因为销量实在太好,收到的稿件也多,在万浪的运作下,便由一月一期变为一月两期——的种种变化成功故事。 而在提到这半月刊时,月儿都因为稍稍饮了点酒而带着醉意咯咯笑着道:“哥,我的小说也在报纸上刊登了,还有不少人喜欢呢……我都没想到会有人喜欢我写的那些小说,她们还特意写了信送到书局里来……” “我早说过月儿你只要用心去写,你的才华一定会被人赏识的。”李凌也为妹妹的成功感到欢喜,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把她的头发都给打乱了。 月儿却没有像以往般躲闪逃避,而是很享受地靠近李凌,用力点头:“嗯嗯,我以后一定会写出更多更好的小说来的。” “是啊,我们的月儿可是一个小才女呢。”李凌又夸赞了她几句,直让小丫头更为开怀,不觉把杯中酒都给喝了,然后就醉了过去。 如此一来,这房中就只剩下李凌和杨轻绡两人还清醒着了,李凌端起酒杯,凑到她面前:“轻绡,这一年来多亏了你陪着月儿了,我就用这杯酒聊表谢意吧。” 杨轻绡微笑了下,虽然也举杯与他轻碰了下,但口中却道:“你不必如此说,我和月儿一见如故,照顾她自然是理所当然的。” 就在她凑杯小喝了一口时,就听李凌笑了下道:“就只因为这个?”这话让杨轻绡的手轻轻一颤,俏脸上升起了几许红晕来,就好像也有了醉意:“你什么意思?” “就没觉着你们俩很有姐妹的情分吗?”李凌又笑吟吟地问了句,杨轻绡的脸色又是一变:“你……”这显然不是她想听的话。 但随即,李凌的后半句也来了,却让她的脸色又重新变红:“毕竟月儿可是我的妹妹,说不定她也会成你的妹妹呢。” “你……什么你的妹妹,我的妹妹的……”杨轻绡有些羞了,口中却是半嗔了一句。 李凌见她如此娇羞,比之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美,都有些看呆了。片刻后才又靠近了些:“我是想说,咱们能不能不只做朋友,而是,而是由我去江南跟杨帮主提个亲?” “你……谁说喜欢你,想要嫁你了,真不知羞……”杨轻绡愈发脸红,只是口中虽然是这么说着,但只看她眉梢眼角的那种喜意,就是瞎子也能瞧出她的心意来了。 李凌自然也看明白了,心中更是一阵欢喜,突然就伸手去搂她:“轻绡,我是说真的,你我相识也有两年了,你对我,我对你的感情……” 就在他要把这最后一层窗户纸都捅破的当口,李通却在外头拍响了房门:“公子,外间有人送来一张名刺,说是请你明晚过府一叙。” 这一打岔,终于是让杨轻绡清醒过来,赶紧一把推开了都把自己搂住的李凌,俏脸已红得比醉酒睡着的月儿更甚了。而李凌则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怎么自己才刚一回来,就接连有人上门呢,这是又有人来送什么坏消息了吗? 只是当他开门,从李通手里接过那张名刺,看到上头的主人名字时,神色才变得郑重起来——陆缜! 第413章 纷至沓来(下) 大越官场,甚至民间的绝大多数人,有谁不知当今左相陆缜的大名呢? 作为大越百年来在宰相位上坐得第二长,足有十五年之久的陆缜,那是真正的大人物,是眼下的李凌只能仰望,却无法接近的存在。 可现在,就在他刚从西南返回京师的第一时间,陆相居然就让人给自己送来了名刺,邀自己过府一见,这是不是代表了自己其实早已入了他法眼,还另有说道? 在看到名刺上的陆缜姓名后,李凌的心中一下就生出了诸多念头来,脸上的表情也是几番变化,把个李通都给吓了一跳:“公子,这是有什么差错吗?” 李凌这才定了定神,笑着摇头:“没事,只是有些受宠若惊而已,想不到陆相居然会对我感兴趣,而且还掌握了我的行踪。”这后一句才是他最在意的。 之前皇城司能掌握他的行踪并不奇怪,毕竟人家就是干这个的,而且他身边还有属于皇城司的杨家兄弟呢;可陆缜呢?他又是怎么做到对自己行踪了如指掌,只比皇城司晚上个把时辰就送信来的? 只要想想其实自己身边,一直就隐藏着这些大人物们的耳目,李凌只觉着浑身都不自在,现在看来,这京城待着可真不舒服啊。 杨轻绡这时也已从适才的羞涩中走了出来,见此便关心问道:“可需要我再查查家中上下众人的底细吗?”有着丰富江湖经验的她已迅速把握住了关键,提出了应对之策。 李凌却在思忖后摇头:“即便查出来把人逐走又如何?走了一批,就没下一批了?他们既然有心看着我,就一定有办法做到,人在官场,也是身不由己啊。” 杨轻绡哼了一声:“这要是换了我,定要让他们知道厉害!” “那也要等到我有了一定实力才成啊,现在嘛,我在官场中终究过于弱小,连自保都做不到啊。”想到边学道对自己的步步紧逼,李凌更是一阵烦躁。不过很快地,他又调整了心态,笑道:“算了,不提他们了,咱们好不容易再见,还是说些开心的事情,比如说……” “啊……月儿她醉了,可不能让她就这么睡在这儿,我这就带她回房去。”杨轻绡却压根没再理会的,说着便上前搀扶起了睡得口水横流的小丫头,逃也似地就要出门。 李凌也是没想到她一个闯南走北,杀过不少人的江湖儿女竟会如此胆怯,一时都有些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了。直到她走到门口,才突然回身冲他一笑:“要是你真有心,我自然是不好阻拦的……”说完这话,不等李凌回应,已真个“逃走”了。 李凌一愣,随即便明白了过来,脸上挂上了欢喜的笑容,其实杨轻绡这就是认可两人关系了,只是少女心思,又面嫩害羞,这才不想当面把话说明白了。只是这一来,又多了几分情趣,倒是让李凌觉着挺享受的,甚至都想着再跟过去,好好逗逗这个面嫩的姑娘了。 不过他才一动,外间就响起了熟悉的笑声:“哈哈,温衷你果然回来了,这一年可真想死我了。”转眼看时,正瞧见万浪大踏步而来,身后还跟着有些无奈的李通,直到见李凌冲他打个眼色,方才止步退下。 “你也太不把我当朋友了吧,之前只跟我说去西南几月,结果一待就是一年,这次回来又不早作通知,不然我也该去码头迎你才是啊。”万浪说着埋怨的话,脸上却满是再见后的欢喜,来到李凌跟前,便拉着他手,上下一阵打量,然后又啧啧赞叹道,“别说,除了黑了些,真就全须全尾地回来了,我可真担心你在那边有个好歹啊。” 李凌没好气地给了他一拳:“你就不能盼我点好,去了西南怎么就会有危险了?” “不是吗?那儿地势险,人心更险,还有蛮子和蛇虫鼠蚁,多少商人都不敢往那儿去呢。” “那是因为以前那边赚不到钱,不过今后可能就不同了。”李凌笑着和他转去一旁的偏厅就座,这才问起他为何如此及时上门。这事确实就怪了,怎么自己才一回来,好像所有人都知道了似的。 “这还不简单,咱店里就有人在宅子里啊,今早他们几个出门后,他就把消息带回店里了。” 如此轻松的回答让李凌只能一笑:“原来如此,那你这时来见我又为何事?” “当然是来为你接风啊,咱们兄弟一年不见,可有不少话要说呢。”万浪笑呵呵道,“你这一走倒是轻松,却是把个书局重担都压到了我一个人头上,你都不知道这一年我是怎么过来的,那个忙啊……” 他看着像是在抱怨,可其实完全是在夸耀,跟李凌显摆自己的功劳来了:“咱们纵横月报这一年可不容易,书市里一下就涌现出了七八家相似的报纸和咱们争抢顾客,你是不知道我有多难才把他们一一摆平,至少威胁不到咱们的买卖。还有,为了开拓更多市场,我可是许给了漕帮和一些车马行更多好处呢,就是为了让他们把咱们的报纸送到京城以外去。” “哦?市场已经开拓出来了?”李凌闻言也是一喜,赶紧问道。 “马马虎虎吧,中原几省都有不少地方购入咱们的报纸了,还有江南,北方也在开拓中。不过咱们的重点还是在京师这儿,每月报纸都能卖出去十二三万份左右,对了,现在咱们的报纸是半月一期。”说这些时,万浪才显得正经起来,显然为了这些成绩,一年里他可没少花心思。 李凌也是由衷赞叹:“万兄你果然是做买卖的高手,即便是我,只用一年时间怕也做不到这般地步啊。” “你也不必拿这些话哄我,我能把买卖做大了说到底还是沾了你的光。”万浪却有自己的看法,当下就肃然道。 他说的自然不错,即便不提这报纸的创意,光是一开始的底子,就是李凌给打下的。那明显是别家书局三四成的墨水专利,就足以在价格战上领先对手不只一步了,还有那两本小说的优秀内容,以及与红袖招等娱乐产业间的良好关系,这些东西看似无形,可真计较起来,自然不在他这一年的辛苦之下。 李凌笑了下,也就不再坚持。而万浪却还在继续着:“不过要说我最服你的,还是你临走时提醒我让我去和归海居合作一事,这才是咱们纵横书局在京城真正站稳做大的关键啊。” “哦?他们答应与咱们合作,提供辩论文章了?”李凌顿时也来了兴趣问道。 归海居,乃是洛阳城内有名的高档酒楼,里头不光卖酒,还每月都会设下辩题,让城中有识之士坐而论道,对天下各种事情点评辩论,也算是京城仕林中的一道风景了。 当然,一座酒楼敢于如此明目张胆地臧否朝野大事自然也有其底气,因为他们的东家正是京中有名的闲散富贵王爷,当今天子的胞弟怀王孙普。话说李凌几年前进京参加科举时,还曾在这归海居中一辩出彩,这才让他入了皇帝之眼,成为了该科探花…… 而为了让纵横月报显得更高大上些,李凌便跟万浪提议,买下那些辩论者的内容,刊载报纸之上,如此一来,就形成了三赢的结果。 纵横月报由此名声更大,销量更多自不用说,归海居也由此扩大了自己的名望,如今不光是京城士子知道有此一辩论酒店的存在,但凡是报纸畅销处,都有人听说了归海居的大名,于是这段日子来,有不少人都是闻名后特意跑来京城,去归海居一听辩题的。 第三个因此而获得好处的,自然就是那些辩论的读书人了。那些刊载在报纸上的文章可都署了他们的名字,自然就让他们扬名更快更广,就是民间也多有称赞他们才学的。与之一比,那点稿费实在不值一提了。 当万浪笑呵呵地把事情都说明白后,李凌都露出了惊喜之色:“真想不到,那怀王居然还有如此眼光,实在难得啊。” “更难得的还在后头呢,就在今年二月间,怀王突然就跟我提出自己出银入股咱们书局的提议,我和杨姑娘做了商议后,觉着这对咱们有百利而无一害,所以就应了下来。所以现在咱们书局的东家又多了一个,不过他占的不多,也就两成而已。”说完这话,他又小心地看了李凌一眼,生怕他对自己擅作主张会感到不快。 李凌倒真是愣了下,而后却笑了起来:“这是好事,他这一入股,咱们书局在京师可就有了大靠山了,别说能给钱给内容了,就是什么都不给,那也是值得的。” “谁说不是呢?就因为有这一靠山,之后那几家书局联手的那些肮脏手段就全被我给轻易化解了,要不然咱们书局哪能发展得这么快,说不定翻过年来都能变半月报为旬报了……” 第414章 正面交锋(上) 看着对方那兴奋的样子,李凌心里也是一阵高兴,为自己,也是为书局。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为书局选了个极其合适的经理人啊,是的,在他看来,万浪现在就是纵横书局的ceo了。 而且他这个ceo比自己这个创始人更加有能力管好书局,至少李凌自认真由自己来打理书局,是不可能在短短时日里让书局有如此长足发展的,万浪真是天生的商人了。 如此喜事,再加上万浪进门就说是来为他接风的,李凌自然不会辜负,赶紧就叫人又准备了一桌酒席,算是庆祝两人重逢,以及书局的重大发展。 而光只他们两人喝酒还是显得有些孤单了,于是在看着即将暗下的天色后,李凌索性就让人去把徐沧也给请了来,三个衡州好友共聚一堂,欢饮庆贺。 徐沧很快就赶了来,他算是今日第一个不知李凌回京的人了,对此那是相当高兴,也着实和他们喝了几杯。 只是在恭贺了书局和报纸的喜事一番后,徐沧终于把脸上的笑容一敛,颇有些担心地看向李凌:“温衷,你这一年不在京师,所以不知道如今朝中可是有不少人都想对你不利啊。即便我身在翰林院中,都听说有不少同僚在联名弹劾你了。” “还有这等事情?你们这些当官的还讲不讲理了?人在西南办事,你们还要弹劾他?”万浪顿时就为李凌打起了抱不平来。 李凌只呵呵一笑:“此事我已经有所耳闻了,是因为有人想要报复我,欲把我赶出朝堂,才会干出这许多事情来的。” “你……不担心吗?”徐沧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自己在知道这事后都担心得几日没能睡好觉了,可作为当事人的李凌怎么就如此淡定呢? “担心有什么用,能帮我解决这一麻烦吗?我要做的,就是积极应对,顺带着让那些想要对付我的家伙付出代价!”李凌笑着回道,还顺带着举杯敬了两人一轮。 “你这是有法子对付他们了?”万浪明白过来,顿时有些兴奋地问道。而徐沧也看了过来,只是眼中明显带着疑虑,生出李凌是在虚张声势,安慰自己的想法来,毕竟自己这位好友无论身份靠山都不比自己强多少啊,若是自己遇到了这样的针对,那是半点法子都没有的。 李凌的回答都不带犹豫的:“当然。就跟万兄提到的,市面上那些书局想用阴谋诡计对付咱们纵横结果却把自己坑了一样,这回朝中那些家伙到头来也必然会以失败告终,至于那些挑头之人……嘿嘿。” 徐沧再度皱眉仔细打量着这个好友,不知怎的,他感觉到眼下的李凌与自己熟悉的那一个有了一些变化,可具体哪里变了,又有些说不上来,或许是气质和心态上的改变吧。 对此,万浪就洒脱得多了,当下就举杯道:“那就让咱们先干一杯,为这回你反击顺利。” “为了胜利,干一杯!”李凌也举杯响应,然后是徐沧,他虽然心有疑虑,但还是希望能看到李凌安然无恙的,至于还击什么的,他真不觉着能成。 这一场酒宴吃了足有一个多时辰,直到二更左右,三人才算喝痛快了,同时也都醉得有些东倒西歪。再加上如今城中还有宵禁,两人索性就在这边住下,而李凌则在李通几人的搀扶下,回房歇息。 这酒醉外加奔波归来后的一觉李凌足足睡了近五个时辰,直到次日都快临近中午,方才醒来。 不过这充足的一场酣睡倒让他的身体得到了极大的恢复,不光昨晚的醉意尽消,连多日坐船的疲惫感都消失了,于是李凌便决定今日就回户部衙门,先把手上的差事交办了再说其他。 沿着熟悉的道路,李凌终于在时隔近一年后又一次来到了户部衙门,此时刚过中午,可衙门里却不见外部百姓午后的悠闲,入眼的皆是或忙于案头公务,或奔走传递文书的官员书吏。而这些人在看到有人大剌剌进来时还有些奇怪呢,但在仔细一看,认出李凌身份后,又各自露出了古怪的神色来。 李凌笑吟吟地跟这些同僚们打起了招呼:“各位大人忙着呢,李凌不负朝廷所托,总算是从西南回来了。” 这些同僚下属们方才回神,各自打着哈哈与他见礼,只是都说了没两句,就纷纷走开,显然是不想与他有太多的交集,李凌也没有太过在意,就这么一面与招呼着,一面往他任职的清吏司一带行去,很快就瞧见一人正自一间公房里走出来,与他来了个四目相对。 “下官见过陆大人,听说陆大人已升作我司郎中,实在是让下官深为大人感到高兴啊。”李凌当即上前见礼。 陆佑神色变化了一下,才又伸手搀扶住了他:“温衷不必多礼,你这是刚回京师吗?怎么也不早让人带个消息回来,也好让本官有个准备?” “呵呵,下官回衙门交差须有什么准备?我这是昨日回的京城,不敢多歇,今日这就赶来交差了,不知这些差事是交给陆郎中你呢,还是交侍郎大人?”李凌说着,拍了下手里所捧的那些公文账册,那都是定西侯帮他厘定的,上边写得明白,至少今年上缴朝廷的税款是定能超过三十五万两银子了。 这当然不只是为了回报李凌这一年在西南所做的贡献,更在于就在李凌真正离开西南前,定西侯为代表的当地官府已从滇南诸多商人手上收到了远超往年数十倍的商税,而这一笔税款也将成为将来的定例,如此才让萧鼎能拿出这么一大笔银子上缴朝廷啊。 看着李凌这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陆佑又是一愣:“你……真把差事办妥了?”见李凌点头,他又跟着问了一句,“滇南真答应上缴三十多万两银子的税款?” 即便又看到李凌点头,依然让陆佑有种不真切的感觉来,这可是以贫穷著称的滇南啊,他居然真把这等事情办妥了?随后,他才回神:“既如此,那你随我去见侍郎大人吧,正好,我也刚受他之召,说是有事相问。” 李凌感受着他这话中隐藏的深意,笑了下:“下官遵命。”便随了陆佑继续往里走,转过几道弯后,终于来到了侍郎独占的那间大大的公厅前。 和之前一样,边学道依旧埋首于案牍之间,刚听到陆佑自报身份,便随口应道:“进来说话吧。”竟让李凌都没来得及开口,而他居然也顺势跟进了屋子,还特意放轻了脚步,使低头写着什么的边侍郎压根不知多了一人。 虽然厅内还有几个其他官吏,但在侍郎面前他们也不敢多嘴,只是拿异样的目光看着李凌,觉着这家伙的胆子也忒大了些,居然就敢直接闯进来。 “你们出去吧,我有话要和陆郎中谈。”边学道还是没有抬头,却已随口吩咐了下属一句。这些人只能乖乖称是退了出去,还顺带着把门帮他掩上了。 “你可想好了没有,本官或还有耐心,可永王殿下那儿却未必了。要是你还不肯落笔签字,那就是要与我,与永王为敌了……”在文书上用着印,边学道再次开口给陆佑施加压力,话说到这儿,终于抬头,然后他的整个人都怔住了。 因为眼前可不光陆佑一人,还有一个他完全没想到,更不想见到的家伙居然也正笑吟吟看着自己:“你……” “下官李凌见过侍郎大人,是侍郎大人叫我进来说话的,下官可不敢抗命啊。”李凌一开口就先撇清自己,然后问道,“只不知大人这是让陆郎中在什么东西上签字啊?” “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边侍郎还在错愕中,都没顾得上李凌的问题,只是盯着他问道。 “哦,我昨日回京,刚刚才来衙门交差。”李凌说着,又把手中文书往上一递:“下官幸不辱命,此番西南之行终于让滇南地方答应交与朝廷三十五万两银子的税款了,还请侍郎大人验看。” 边学道下意识接过那文书,随意翻看了下,却连一字都没有看进去,心里却是乱糟糟的,这李凌的出现实在太过出人意料,让他都有些反应不过来了。 一个自己正在想着法子对付的目标,突然就这么轻轻巧巧地跑到跟前来了,而且听了自己交代的话去,这跟被人捉奸在床都差不太多了,实在叫人心中不安啊。 这一下,他自然不好再逼迫陆佑应下此事了,目光更是在两人身上来回游移着,猜测着他们的目的所在。半晌后才道:“此事本官待会自会细看,不过李凌,你此番西南之行就算成功了,依然犯下了不可轻饶的罪过,你可知罪吗?” 事到如今,再作躲避也没什么用了,反而会弱了自家声势,那还不如直接正面指出呢,好歹自己是他顶头上司,完全能压住了他。 边侍郎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只是这效果嘛…… 第415章 正面交锋(下) 李凌脸上的笑容都不见太多波动,依旧是那副稳稳的样子:“请大人恕下官愚钝,我实在不知自己犯了什么过错。” “哼,本官问你,当初你在部中告假也就半年,可这一去西南却用了多久?如此玩忽职守,随性而为,还不算错?”边学道当即问道。 “这个,此去西南下官经历了诸多意料之外的变故,所以才会在时间上有所耽搁,但真论起来,我可并没有耽搁了今年的税收,并且是如数让滇南官府上交朝廷,所以这罪过下官实在无法认下。”李凌不见半点退让地与之对视着,说得还是理直气壮。 “你还真是能言善辩啊,你到底在西南做过些什么,京城这边可不会有人知道,我们只知道因你这一去西南,导致户部不少差事都被耽搁了。还有,你这等做法更是为百官所不齿,已有不少言官御史上疏弹劾,更使我户部颜面受损,这些还不是罪吗?” 李凌有些讥诮地笑了下:“下官在西南到底做过些什么,或许现在京中还没几人知晓,但用不了多久,大家还是会知道的,所以大人指责我之种种罪名还恕我无法接受。 “而且,您所谓因为我不在户部而使本部本司其他官员忙于应付,就更是无稽之谈了。请问大人,下官现为何职?”不等对方说话,他又自己说了,“我是清吏司滇南主事,所执掌的就是滇南一省的财税事务而已,却不知在如今滇南税款都未被运送到京时,我哪来的差事需要由同僚分担?要说是安排明年的税款数字,那离着上报朝廷还有些时日,我自会及时做完上交,自然更算不上什么罪过了。” 见他侃侃而谈,完全不把自己这个顶头上司放在眼里,边学道气得脸都青了,只能是一拍桌案喝道:“大胆,竟敢如此放肆!” “我有说错吗?下官所言句句属实,实在不知大人为何要道我有罪,莫不是因为当初我不肯为你利用之事,导致你想要挟私报复吗?”李凌却压根不怕他的恼怒,反而愈发嚣张地回看着他,点出了问题所在。 他这番表现可把陆佑看傻眼了,他在户部也有十多年了,可还从未见过哪个下属敢如此直接与上司反目争辩的,不,应该说是争吵,而且还占据着绝对上风,这家伙去了趟西南回来后,胆子竟变这么大了吗? 他都感到意外,边学道所受到的冲击自然更大了,再按捺不住心头怒火,让他用力一拍桌案:“反了你了……” “还请大人慎言,我只是不认同大人强加于我的罪名而已,可远算不得什么反不反的。何况,我就算与你不和,也不是造反,你也没这个资格断我造反!”李凌突然跟他玩起了文字游戏,更是堵得边侍郎一阵怒火中烧,可一时间里,又不知该怎么批驳教训才好了,这样嚣张大胆的下属,他是真从未见过,就是他,有着足够的资历,又有永王这座靠山,也不敢在尚书叶宽面前如此放肆啊。 重重喘息了几下后,边侍郎才喝道:“李凌,你真是巧舌如簧,但错就是错,不是你如此狡辩就能变成无罪的!我衙门中自八月而来便有诸多公务繁忙,可你呢,却因故不在,那就只有把差事分到其他同僚身上。若京城官员个个都如你一般,那这许多差事将由谁来做?所以言官弹劾,本官怪责都是有理有据,你还不认罪?” 李凌面对他的指责,又是一声叹息:“大人所言依旧是欲加之罪了,我刚刚就说得明白,我为清吏司滇南主事,所需要负担的差事就这一些,其他那些与我何干?上司吩咐下来,我做自然该受赏,可不做却也理所当然,难道你们还能因为我做这其他差事给我更多俸禄,或是把那官职一并与我不成?” 这反问可算彻底把对方给问倒了,一旁的陆佑更是张大了嘴巴,心里翻起了一场大风浪来。这话听着可太对了,自己的差事当做自然不错,可其他人加派过来的差事,真就也要尽心去做,不能有所推脱吗? 以往,他从未生出过这样的念头,只要是上司交下的差事,就会尽心去做,做不完还会感到不安……可现在,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真错了,从头到尾都错了。 有些道理,它就摆在那儿,但因为一些约定俗成的错误而使人们对其视而不见,现在,李凌就这么扯碎了那些错误,把道理直接糊在了边学道的脸上,竟使他都拿不出反驳的说辞来。 李凌继续挑衅似地看着他:“这些莫须有的罪名根本不值一辩,若某些人真想拿此来弹劾打击我,我得劝他还是省省吧。莫说我这次在西南立了不少功劳,就是没有,也动不了我!” 顿一下,他又笑着道:“不知大人可还有什么吩咐吗?要没有,下官就告辞了。” “慢着!”边学道这时烦躁至极,这要让人走了,自己的面子还往哪儿搁?面前可还有个陆佑看着呢,必须压住这家伙的嚣张气焰! “你说你是昨日回的京城?”他突然抛出了这么个问题。 “是啊。”李凌点头应道。 “那为何直到现在才回部中交差,我朝素来就有规矩,奉命公干出京的官员必须第一时间回衙门交差,而不是回家歇息。你这又是破坏规矩……” “有律法写明这一条吗?”李凌不等他把话说完,又打断问了一句。话说这规矩他还真不知道呢,毕竟他任官也就那么几月,然后就去了西南,京官那些道道又能了解多少? 边学道再愣,他是真记不清了,好像所有官场中人都深知这一条规矩,几乎没人敢犯,可真要说哪部律令里有所记载,却又没有。说到底,这还是官场里约定俗成的一些东西罢了,只因为人人都看重,去遵守,才被人奉为金科玉律,好像谁要是触犯了就跟犯了大错似的。 可结果,当他真要拿此条作文章时,才发现又有些一厢情愿了,没有书面的东西,真要弹劾告上去,效果真有吗? 李凌突然打了个哈欠,一副欠揍的样子:“既然大人没什么说的了,那下官就先告辞了。今晚还得去陆相府中见他呢,实在不能太过耽搁啊。” “你说什么?”见李凌惫懒地转身欲走,边学道却是彻底惊住了,大声吼道。他说……他今晚要去见陆相?陆缜?他什么时候和这位大人扯上了关系? “嗯,就是左相啊,他昨日叫人给我下了一封请柬和名刺,让我今晚过府一叙。”李凌说着,还把放在袖筒里的那张烫金的名刺取出来,在对方面前一晃。 这等材质上乘,做工考究的名刺明显就是朝中几个大佬才有,即便他没有打开让人看到里头内容,也叫人可以想见其所言非虚了。 这一下,边侍郎是彻底没脾气了,也总算“明白”了,李凌今日的态度为何会如此嚣张,再不把自己和永王放在眼里。原来他居然找到了陆相做他的靠山,这下自己真就踢在铁板上了。 陆佑更是惊得目瞪口呆,这变化也太快了吧?这个从没有任何背景靠山的小年轻怎么出去晃荡了一年,突然就变得被陆相赏识了呢?在疑惑之余,他又满是庆幸,得亏自己因为旧事老友和几月同僚的关系没有做出帮着对付李凌的决定,不然……边侍郎或许不用怕,自己可就真完蛋了。他可是见识过李凌是如何对付自己敌人的,那戴宵戴万春叔侄的事情还被不少同僚提到呢。 在两人的愣怔中,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李凌已施施然出门而去。其实他心里也有些含糊啊,这事终究只能骗人一时,真要到之后被人发现自己和陆缜没什么关系,后患可是不小。不过他也从未提过自己和陆相有什么交情,反正就是人家自己脑补嘛。 然后,在门出来后,他又瞧见门前也有几名官吏正用惊诧的目光看着自己,显然,里头那番针锋相对的说话他们也是听到了,这时个个有些僵硬地跟李凌作揖问好,显然是被他“深厚的背景”给吓到了。 直到李凌走后好一阵,两人才恢复过来,边学道刚想跟陆佑说什么,却见他弯腰拱手:“大人,下官已经想明白了,李温衷是我同僚,而且素来做事勤勉,无有错漏,下官绝不会与某些人同流合污地诬告于他。” 边学道脸色又是一黑,但终究没有再说出什么重话来。因为他已明白对方为何会做出如此决定了。之前他所倚仗的,就是接下来的京察,那是可以断一个官员前途的大杀器。 但现在用不了了,因为谁都知道陆相控制着吏部,而京察本就是由吏部牵头做主的。以前或许还要担心永王那边的势力影响,可现在嘛,他能和陆相的影响相比吗? 第416章 拜见陆相(上) 日落黄昏,洛阳城因宵禁之故街面上的行人渐渐稀少下来,但也并不绝对,有些地方去的人反而多了,而这其中就包括了一些权贵家的府邸门前。 作为当朝宰执,又是在位时间最长的左相,陆缜的相府门前更是人流涌动,每日这时候都有许多人拿着礼单,捧着名刺只想能进得相府大门,与左相大人见上一面,说几句话也是好的。 而作为敢登门相府的访客,他们的身份自然都极不普通,要不就是朝中掌握实权的高官,要么就是声名远播,著作等身的大儒,至不济也得是名噪一方的巨商大贾,这让相府外这一片还算宽敞的广场很早就被各种宝马华车给挤了个满满当当,可真能如愿进门者,却每日只得区区三两人而已,有时大家都能看着某人把厚厚一份礼单送进去,片刻又被退了出来呢。 为见左相一面而等在门前的众人早习惯了这样的情况,不少经常来此求见的官员大儒们甚至还因此能说上话了,可今日发生的事情却显然完全颠覆了他们的认识。 天刚擦黑,一辆单马所驾的小巧马车就从前方街道而来,然后径直就停靠在了紧闭的相府门前。当众人好奇打量,猜测着这等简陋马车里会下来什么人时,就看到个年轻的绿袍小官敏捷地下车,然后就拾级而上,自顾朝大门走去。 这一人的举动可把所有人都给看呆了,想想等在外间的众人只要是有官身的,哪个不是红袍加身,这么个六七品的小吏都敢登相府大门求见了,这是哪来的底气啊?有人甚至都生出要派出手下把这个胆大的家伙直接拿下来好生教训一番了,相府岂是他这样的人能冒犯的? 不过在看到周围那些手持长矛的府邸护卫后,他们又都忍耐了下来,就指望着他们拦人了。结果就见这年轻人说了句什么,那些护卫居然真就让开了道路,让他从容来到门前,敲门应声,递进去一张东西后,就这么被迎了进去。 这一刻,许多等了不知多久却不得门入的官员和大儒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半晌后才纷纷扭头和其他人打听起这个年轻人的身份来历,奈何谁也说不上来,就连载他而来的那辆小马车都不知去了哪里。 在门外众人还在怀疑嫉妒的当口,李凌却在一名管事的陪同下穿行在宛如花园迷宫般的相府内,朝着深处而去。 要说起来,他李凌也算是有些见识了,皇帝的绿杨别院,永王的府邸,定西侯在滇南的府邸,这些权贵的住所他不是去过,就是住过,但从来没有哪一座府邸让他如此刻般惊叹连连。 因为这相府的建筑构造可太与众不同了,外间看着气象万千,跟寻常贵人府邸没有差别,可深入其中,才发现少了亭台楼阁,却有诸多大树花木,只有几条石子小道点缀其中,让人有种走进郊外树丛的错觉了。 可真当走在其中,回头看看外间的高墙碧瓦时,又让人觉着这一切是那么的理所当然,结合得极其巧妙而不见怪异。这让李凌心中连连感叹,甚至都忘了认路,直到引他进来的管事终于在一间精舍前止步,他才反应过来,陆相应该就在这里头了。 “老爷,李凌大人已前来相见了。”这位管事小声禀报道,随即就听里头响起一个温和的声音:“李大人进来说话吧。” “是。”李凌不敢怠慢,忙整理了下衣冠,这才推门进入,正看到屋内一个老者穿一件宽松的道服,花白的头发挽成一个道髻,颇为悠闲地烹着茶汤,见他进来,便往跟前的座位一点:“李大人请坐。” 李凌和陆缜倒不是完全没见过面,但以往见这位左相那都是远远瞧上一眼,还真没仔细看过他的模样呢。现在近距离再看,才发现这位虽然年纪老迈,可论相貌却依旧清俊,瘦长脸膛,细长的双眼,笔挺的鼻梁配上那张略有些大的嘴巴和齐整的须髯,便给人一种气度井然,威严中又略带亲和的感觉来。 李凌只看了两眼,就赶紧收回目光,低头称谢,然后依照他的意思坐到了对面:“下官可不敢被陆相称作大人,若不嫌弃,称我表字温衷即可。” “温衷,唔,不错。”陆缜点点头,目光却一直都在那壶已然沸腾的茶汤上,也不知是在称赞李凌的表字还是这壶好茶。片刻后,他才将壶从炭炉上取下,将那碧绿的茶汤倒在两个同样色泽的茶碗里,又将其中一碗推到了李凌面前,“你尝尝这茶,这可是江南名茶啊。” 李凌谢过也不客气,举碗吹了吹,就小喝了一口。 “如何?”陆缜笑看着他问道。 “唔,不错,挺解渴的。”李凌说出了自己的感受,却让陆缜为之一愣,继而便哈哈笑了起来:“有趣,当真是有趣。怪不得能写出那样的故事,那样的文章来,你李温衷果然与常人不同啊。” “呃,左相看过下官写的文章?” “不错,那《封神演义》的作者逍遥子就是你吧,还有那只出了两卷就未再有新书出来的《包公案》的作者……” “正是下官。”李凌老实点头,这事太好查了,他自然不可能否认。 “不瞒你说,老夫这些年闲暇时也看了不少话本小说,就数这两本最是有趣了,尤其是那包公案,真看得人欲罢不能,要没有一定的在衙门办案的经验,怕是写不出此等案子来啊。” “陆相过誉了,下官只是一时游戏之作,难入方家法眼。” “呵呵,对了,为何到今日只有两卷,后面的内容呢?” “这个……”李凌是彻底有些傻眼了,这算什么?当场催更吗,堂堂国家二把手是我书迷,完了还现场催更怎么破,挺急的,在线等…… 迟疑了一下,才又苦笑道:“之前不是有闲暇吗,下官才写了这些,后来又要科举,又要办差,还有书局里的一些事务,就让下官没时间再往下写了。不过接下来应该能抽出些空闲来,总能再写个几卷的。” “哈哈,那就好,那就说定了,老夫可等着你的新书呢。”陆缜对他的这一回答很是满意,笑着点头,又一指茶碗,“喝茶,这茶要是凉了滋味就差了许多。” “是是,陆相也请。”李凌端碗喝着,心里又犯起了嘀咕,这陆相平白无故把自己叫来总不至于真为了催更吧,可到底他想说的是什么呢? 直到这时,他才感受到了这些官场大佬的厉害,不知不觉间,就让自己感到了一丝压力。而就在他猜测着对方用意时,陆缜才又开口:“你是昨日入京,今日便回了户部,然后还和边侍郎起了争执?” “正……正是。”李凌又是一凛,这位的耳目当真灵通得很啊,半日前的事情他居然就知道了?当然,更叫他感到惊讶的,是边学道身边人嘴巴也太大了,怎么就把事情给泄露了出去。 “却是为何?你一个小小的主事,居然就敢和侍郎起了争执!”陆缜似笑非笑地问道。 “下官只是无法认同边侍郎对我的指控而已,我自问无论在京城还是在西南都行得端做得正,并未犯什么过错,可他却硬要我认下一些莫须有的罪过,我自然不会如他所愿了。”李凌把碗轻轻一放,神色严肃道。 “原来如此,这倒不算是错了,因为就老夫所知,你这一年来,确实为朝廷立下了不少功劳,倒是未见有什么过错。不过,你今日还是有错,他是上官,你一个下属如此触怒于他,便是不对。” “陆相所言请恕下官无法苟同,对与错,并不在争执双方的身份地位,只在事情本身!若不然,还要言官御史做什么,还要刑部大理寺做什么,只要出了事便去比一比双方地位高低不就能分出对错了?” “你……”陆缜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你所言或许在理,但未必是最明智的,朝廷中事也不是总能因对错分出曲直的。有时候,暂时的退却服软,或许对你更为有利,毕竟那可是你的顶头上司,一言便可定你前程啊。” “陆相教训得是,下官记下了。”李凌自然不会和他多作分辩,就顺势点头答应。 陆缜似乎是看出了他藏着什么,但此时也没多作细问,只是看着李凌道:“这些暂且不提,本官问你,你可知道今日为何叫你前来吗?” 终于是要入正题了吗?转过这个念头的李凌更是提起了小心来,面上则带着一丝茫然:“下官愚钝,倒真不清楚。” “你不是才从西南归来吗,老夫要问的,自然与之有关了。”这回陆缜倒也没再兜什么圈子,直接入正题道,“我来问你,你对眼下西南局势是个什么看法?” 对这个问题,李凌倒还真有想过,可事情真如表面这么简单吗?这让他又是一愣,稍稍陷入了沉吟。 第417章 拜见陆相(下) “怎么,不好说吗,还是有什么顾虑?你放心,在此时此地,所说之话,出得你口,入得我耳,是不会被第三人所听去的。”陆缜依然是那副从容微笑的样子,语气也很是平和。 但李凌却明显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面前这个看着弱不禁风的老人在这一刻比之邵秋息这样的高手都要有气势,让他都不敢与之平视了。不过他终究非寻常人可比,只一恍惚间,又迅速定神,笑着道:“这个……该从何说起呢?”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必拘谨。” “那下官可说了。下官以为说西南是穷山恶水出刁民那是半点也不错的,当地蛮人日子确实过得辛苦,但对官府也确实没有半点敬畏。所以这百年来,当地名为我大越之土地,可其实却依旧是化外之地,化外之民。只从此番黔州之乱,便可看出其中有着诸多问题,朝廷必须要有所举措了。 “至于用何种举措,下官之前也曾有过考虑,当以刚柔并用,恩威并施。用我煌煌朝廷天军震之以威,再帮着他们把日子过好了,比如开拓商路,运送更多当地百姓所需要的物资,再加上孔孟教化之道,则十年二十年后,西南将大有改观,与中原江南无异。” 陆缜静静听着他说出自己的见解,直到他停嘴,才微笑问道:“完了?” “完了,下官毕竟才疏学浅,又为官时日不多,终究不能提出更细的章程来。不过我想以陛下之圣明,以陆相之贤明,还有满朝官员群策群力,此等问题自然是能迎刃而解的。” “这就是你这次西南归来的看法吗?”陆缜继续看着他,“就没有别的想法了?” “别的?”李凌皱了下眉头,“还请陆相明示。” “比如说这次西南之乱为何会在一开始时如此顺利,势头如此之快,居然只短短一两月间,就让叛贼几乎占领了整个黔州?” “这自然是因为他们早已蓄谋已久,而且龙家本就统治当地,无论汉人还是蛮人,早习惯了听从龙家号令行事,即便龙家内部出了争端,也不影响下边军民。” “是吗?那他们又为何败得如此之快呢?自叛而被灭也就区区四个多月,而且还不是在我朝廷大军出动的情况下,只定西军一路人马,就能迅速将之平定了。” “这就是下官要说的西南,尤其是黔州的另一处特点了,当地百姓无论汉蛮其实对龙家只有畏而无敬意,所以真遇到麻烦时,他们很难做到全心维护。所以当时定西军一到,他们只稍作抵抗,就纷纷归降了。” “那定西军呢?你觉着这支朝廷军队又如何?” “定西军……下官虽然与之相处也不甚长,却也看得出来这是一支军纪严明,战力可观的精锐之师,放到西南两省,应是找不到敌手的。” “是吗?”陆缜笑了一下,“那老夫就有一点不解了,既如此,为何定西侯多年来一直都未曾想过为朝廷分忧,出兵黔州,镇压龙家呢?哪怕是上一道密奏请示一下呢?” 李凌顿时愣住,如果说之前他只是心中隐隐有了某个猜想的话,那现在,他可算是确信了,原来陆缜今日特意将自己请来是为了问此一事。 他这是,不,是皇帝已经开始怀疑定西侯的忠诚了。是啊,明明定西军有着如此战力,能轻而易举就平定黔州之乱,那为何之前这么多年里却任由黔州被龙家把持,让他们攫夺属于朝廷的土地、人口和财富呢? 陆缜的话还在继续着:“定西侯,定西军……其实打从当年太宗皇帝设此爵位和军队,就可看出朝廷对他们是寄以何等期望了。朝廷要的是西南平定,是将滇南和黔州二地尽收于官府管辖! “可这么多年来,他们又都做了些什么?一直以来,都只拿捏着曾经所谓到底羁縻之策,任由龙家这样的蛮人族群窃据大权,却让朝廷所派官员在当地受尽凌辱,更使这些不臣之徒日渐坐大,让他们的野心也不断膨胀,这才有了今次之乱。李凌,你告诉老夫,在这事上,他定西侯到底是何居心,又该当何责?” 李凌再度沉默,君主猜疑边境手握兵权的将领本就是极其常见的一件事情,而定西侯的情况更比一般边将为甚。因为他的身份更特殊,因为他萧家在滇南已镇守数十年,可以说整支定西军就是萧家军,这如何能让皇帝,能让朝廷感到放心呢? 以往,因为觉着西南局势复杂,有黔州和滇南的蛮人牵扯,即便朝廷真出兵也未必有更好的成效,皇帝才没有生出其他想法,任萧家在当地继续糊弄着。 可现在,看到如此顺利地平定乱事后,皇帝明显对西南的局势有了新的看法,对定西侯也正式生出了猜忌。他到底是真忠于朝廷,还是一直都在养寇自重,只为积蓄自家力量,等哪天机会一到,便突然在西南起兵呢? 李凌在想明白这一层后,心中更是一阵紧张,因为可能他一句话说出来,就会决定整个西南,甚至整个中原的未来。 足足愣了半晌,脑子快速转动着,嗫嚅了一阵后,他才终于有些沙哑地开口:“陆相,下官真不以为定西侯会有不臣之心,他对朝廷应是一直以来都忠心耿耿,以前如此,现在也不会变。” “哦?”陆缜看着他,虽未有多少询问,但意思已很清楚了,光这一句可不够,还得有些更靠谱的解释才行啊。李凌这时心里也已有了说法,便缓声道:“其实西南局势确实复杂,各方势力互相牵扯,哪怕定西军战力最强,可也无法以区区数万而镇压两省数百万人。 “是,这次定西军确实以摧枯拉朽之势平定了黔州之乱,看着好像有一扫两地所有势力的意思,可实际上,却另有缘由。从内部来说,这次是在滇南段高两姓愿意配合朝廷平乱的前提下,定西军才能全力出击,要不然,需要留下部分兵马镇守滇南,此战就未必能胜得如此轻易了。 “还有,粮草供应也是一样道理,若无滇南各方及时把粮草辎重输送前方,只靠定西军一己之力,怕是连勋阳都打不下来呢。 “另一方面,则在于叛军自身的不足。那龙天翔之辈乃是靠的阴谋诡计才窃据高位,篡夺大权,其实并未真正服众。哪怕是在龙家内部,也有二宗三宗人等心中不服,多有抵抗。所以等到定西军杀入黔州,他们便会配合出兵,里应外合。正所谓失道寡助,这才是龙家之乱被迅速平定的原因所在。还望陆相明鉴!” 陆缜仔细听着李凌的解释,目光中不时闪烁着一些异样的光芒,似是在考虑,又好像是在赞许李凌的看法。而后才笑着道:“如此说来,你是认为萧鼎是忠于朝廷,不必怀疑的了?” “下官不敢完全断言,但至少目前看来定西侯对朝廷还是忠心耿耿,未有二心的。而且,陆相可不要忘了,这次事后,定西侯可是已经上表朝廷,将要开拓由黔州进出中原的官道了,倘若他真有其他用心,又岂会做出这样有损自己发展的事情来?” “唔,你这一说倒也不无道理啊。” “还有,就在这一次,随下官一同入京的,还有定西侯世子萧承志,他如今已在京城住下,这也足以证明定西侯并无半点异心了。”说到这儿,李凌心里又忽地一动,萧承志来京城难道是萧鼎知道有这等猜疑而刻意推动的? 这个念头一起,就更让他生出想法来了——当时得知孙璧母亲病逝后,萧承志的反应其实挺平淡的,毕竟那是个他完全不认识的人啊,哪怕因为孙璧的关系有些情分,但也犯不上陪着走这一趟,特意来吊唁才是。 对了,他是之后才突然提出要随自己二人来京城的,是不是在此之前得了父亲的书信指点,才明白来此的真实目的?也就是说,吊唁小姨什么的是假,以质子身份入朝,好让朝廷放心才是真啊。 这一刻,李凌在震惊之余,都不得不佩服萧鼎的远见了,原来他早就预料到了会有此一日,所以做好了准备。 陆缜身上的气势在这一刻已然慢慢消散,脸上的笑容也重新变得温和:“你说的倒也不无道理,所以只要官道重新开辟,朝廷便不必再担心西南不在掌握了?” “正是,下官以为这次黔州之乱对朝廷来说反而是利大于弊的,不光把潜藏在西南的隐患一举拔除,也为将来完全控制西南两省创造了条件。” “说得好!那这次论功行赏,除了定西侯和定西军诸军将外,你李温衷也是立下大功,朝廷自当好生封赏了。”陆缜突然笑吟吟地来了这么一句,却让李凌一时又不好接了,只能笑着谦虚了两句,只说论功还是在西南诸将士,以及一路保他安全的皇城司杨家兄弟。 第418章 帝王心 夜已深,因为宵禁的缘故,洛阳城内各条主要街道除了一些装饰华贵,前呼后拥的车马外,也就剩下巡夜的兵丁队伍了。 而李凌所乘的这辆单马小车在此时就显得格外扎眼了,不过有户部官员的凭证在手,这一路行来倒也未遇什么麻烦。 李凌闭目靠坐在车厢内,看着好像是在休息,可其实他的脑子在此时却转得飞快,正是在思索着刚刚和陆相见面时两人所说的话,看自己有没有哪里说错了话,可能给对方留下坏印象或是把柄。 应该没有,半晌后,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倒是有一点,他依然颇感在意,日理万机的陆相为何会突然把自己叫去说话,就因为自己刚从西南归来,能了解到当地的第一手情报吗? 可不对啊,以他所知,即便朝廷并没有花太多精力在西南,可埋在那边的眼线耳目依旧不少,比如皇城司那些密探,所以真要想掌握定西侯的动向什么的应该比问自己更直接才是。 想到这一层,李凌心中更是一动,隐隐察觉到一丝异样来了——我是什么人?只不过是个小小的七品主事而已,可陆相问的却是关系到西南安定与否的大事,那可是定西侯啊,居然会因为我的一些说法就影响到如此大事和大人物吗? 不对,这事实在说不通! 刚才还不觉着什么,因为他完全被陆缜的气场所慑,被他引导了一切,都没能往深了多想一层。可现在,冷静下来自作深思,此事不合理的地方就不断显现了,自己人微言轻,一些说法真有用吗,陆相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如果真像自己现在所想,那他的真正目的又是什么? 这下,李凌又陷入到了新的疑问中,只是一时间却猜不透,哪怕回到家中,睡在床上又思索了半夜,依旧全无头绪。到最后,李凌只能将这些问题抛到一旁,反正这事看着和自己关系不大,现在最需要在意的,还是如何对付边学道啊! 想到这个家伙,李凌眼中又有寒光闪过,此人着实可恶,咄咄相逼,真就不给自己活路了。 不就是当初不肯牺牲自己,为他和永王所用吗,用得着如此不饶人吗?之前自己都已经做出让步,特意跑到西南解决他抛出的难题了,结果他尤不肯放过,还想用手中权势置自己于死地。 既如此,那就别怪我也用上非常手段了! 到最后,李凌握了下拳头,看来得尽快行事,赶在对方发难前将之搞倒搞臭了。他就不信了,一个坐在户部侍郎位置上的投机者会不犯要命的错误! …… 深夜过尽,便是天明。 从规模上来说,每月只在朔望,也就是初一十五才会举办的大朝会是朝廷平日里最隆重的君臣奏对,因为那一日,京中六品及以上官员都将入宫参加,君臣加一起足有数百之众。 然后才是不定期就会举办的小朝会,与会者多半时部堂一级的高官,再然后才是某些要紧官员的专门奏对。 但其实真论对朝政大事的影响,规模更大的大朝会反而比不了规模小,但参与者地位足够高的小朝会,而小朝会又不如单独奏对。可以说,人越少的君臣奏对,才是真正能决定某项大事或政策的关键。 而今日一早,在没有任何大小朝会的情况下,左相陆缜就来到了皇帝跟前,进行了一场君臣间单独的奏对,如今这殿内只有他二人,外加一个韦棠而已。 此时陆缜所说的,却不是什么边关或税务这样的要紧事,而是关于昨夜自己与李凌见面后的双方对话。他不但把这样的事情转过天来就报呈天子,而且是事无巨细,几乎把两人间的每一句对话都重复了出来。 只此,便可看出陆相虽然年迈,但头脑依然清灵敏捷,远超这天底下绝大多数盛年之人了。 皇帝则是静静地听着,直到他把话说完,才微挑了下眉头:“就这么多?” “正是!臣已按陛下的意思,用西南诸事试问过他了,那李凌就回了这么些话。” “你以为他这些话是发自真心吗?” “应该错不了。” “那可是因为他和萧家父子有了一定交情,所以才会特意为他们说话,从而有所偏袒?” “看他样子,听他的语气,应该不至于。臣虽不敢称其有多公正,但这应该就是他的看法了,而且,臣也以为他所言在理,定西侯确实是忠于陛下,忠于朝廷的。” “唔,朕其实对他也不是太过怀疑,西南局势远比你我想象的更为复杂,这些年来他有所保守,也是为了大局嘛。” “陛下圣明。” “那就说说李凌吧,你这次与他有了当面接触,觉着他如何?” 皇帝突然转换话题,陆缜却也不见意外的,没有多想,就道:“这确实是年轻一代中不可多得的人才。只从他在西南所做的那些事情,就可看出端倪来了。换了任何人遇到与他一样的事情,别说因势利导,助朝廷平定叛乱了,能自保的就已是难得。恐怕有一多半人会选择在勋阳乱起后便逃回中原,而剩下那些,也可能在一场场的变故中丧命。” 这实在算得上是极高的评价了,但皇帝居然也深以为然地点头:“这个李凌确实有些能耐,无论心性胆魄还是手段,都要远在朝中寻常官员之上。而这次看来,他对朝廷的忠心也应该没有太大问题了。” “陛下说的是,臣也是这么看的。”陆缜附和了一句后,才又道,“所以,陛下那差事……” “不忙,此事非同小可,关系到我大越今后钱粮之稳定,必须要让朕完全相信他的能力,再考校他一回吧。”皇帝却把手一摆,依旧有着自己的坚持。 陆缜微微一愣:“陛下还要考他?这次却是拿什么试?” “最近不是正好有人要对付他吗?那就让朕看看他到底会作何应付。这一场斗下来,他若能胜得漂亮,就值得朕托付重担了,若不然,他就还需要在朝中多作磨练,多经风浪。” 陆缜一听,不禁咧了下嘴,他可是知道李凌目前面对的是户部侍郎边学道。好家伙,居然拿一个侍郎来作李凌的试金石,也就皇帝才有如此奢侈的手段了,而且一旦李凌真要成事了,这侍郎可就完了。 不过转念间,他又明白了过来,这显然也是皇帝希望看到的。户部侍郎边学道,那可是永王的人,而近两年来,永王的势力冒起得实在太快些,显然皇帝这是打算打压一下这个儿子了。 所以说到底,李凌依旧只是皇帝手里的一枚棋子,或是一把好用的刀而已。眼下是如此,今后当他被委以重任时,也差不多吧。 这,便是真正的帝王手段了! 即便陆缜对皇帝的一些心思已极熟悉,这时依旧感到一阵寒意袭来。不过他掩盖得很好,很快就点头称是,然后便退了出去。 直到他走后,皇帝的神色才微微一变:“韦棠,你是不是也觉着朕这么算计安排有些寒了臣子心了?” “圣人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大越江山稳固,只要臣下们能明白这一点,便只会称颂陛下英明。”韦棠轻声回答道。 “那他们要是不能明白呢?” “那就是他们做臣子的错了。” “呵呵,就你最会哄朕开心了。”皇帝笑了下,这才起身,在殿中缓步走着,让有些发僵的身子得到放松,“对了,李凌要对付那边学道应该会想到借用皇城司的力量吧?” “正是,他已经找吕振帮忙了,不知陛下可有什么旨意吗?要是陛下不想让他借到皇城司之力,此事就压下去。” “那多不好,他好歹也帮了你们皇城司一些忙,而且还特意跟陆缜提了皇城司那两个校尉在西南的功劳呢,你们怎也该有所表示才行。”说到这儿,皇帝的脚步一停,笑了下道,“有查到什么,都交给他,朕倒要看看,有了这些把柄在手,他会如何行事。 “嘿,一个七品主事,一个三品侍郎,这双方可实在悬殊得紧啊。你觉着,最后谁能赢?” “圣人让谁赢,谁便能赢。” “你这老货……着实滑溜得紧啊。李凌,有点意思了。”皇帝再度一笑,看着今日的心情确实不错。 见此,韦棠心下便是一动,壮起胆子小声道:“陛下,昨日七皇子又到了宫门求见,不知您……” 他这话一说,皇帝脸上的笑容顿时就是一敛,只回扫一眼,就让这位大内总管太监的老脸也是一白,差点就跪了下去。 不过很快的,皇帝的脸色又缓和了:“你说他只是想在自己母亲坟前尽孝?” “七皇子确实是这么说的。” “既然他是这一片孝心,那朕就成全他。民间就有父母去世后在灵前守孝三年的做法,他身为皇子自当为表率。你去安排,今日就让他去守灵,守够三年!” 这话让韦棠都是一呆,随即才反应过来,忙低声遵旨,心中却难免叹息。 第419章 唯一的选择 “你说什么?陛下直接就下旨让孙兄……七皇子去他母亲灵前守孝,而且是守三年?”李凌在听完萧承志的话后,满脸的惊讶,说这话时都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了。 萧承志苦笑:“就今日中午时,宫里突然就传下旨意,然后不等我们做出回应,表哥他就被带走了。我是真有些担心接下来又有什么变故,这才来找你商量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对策。” 李凌回以苦笑:“大哥,你这也太高看我了吧?我就一小小的户部主事而已,要人没人,要权没权,皇家的事情,哪是我能过问的?” 顿一下后,他又宽慰苦着脸的对方道:“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担心,既然是陛下直接下旨,七皇子的安全应该不成问题。” “可这是被留在城外陵寝啊,而且是长达三年,这跟坐牢有什么区别?” “那他自己又是什么反应?” “他……你也知道,他是个沉稳性子的人,有什么心事都喜欢藏起来,从不跟我们多说,今日自然也是一样,只是谢了我之前的照顾,然后就跟着他们去了,看不出喜怒来。”萧承志苦恼地挠了挠头。 李凌再度苦笑,这就是孙璧的性子了,确实叫人不好作出判断啊。不过他既然愿意跟去,显然是接受这等安排的,所以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他的安全问题。不过这也不是他一个七品官能过问的,所以还得着落在萧承志的身上。 “萧兄,你这次入京总也要做些什么吧,比如觐见陛下,比如也去坟前祭祷一番,如此或可旁敲侧击地打听出些消息来了。” “不错,你还真提醒我了,两日后,我就能进宫见陛下,只希望一切能来得及吧。”萧承志这才定了定神,像是在安慰自己般说了这么一句。 李凌只能再度正色看着他:“现在京城真肯帮,能帮到七皇子的,也就萧兄你一人了,你可不要出了什么差错啊。” 萧承志也肃然地一拍自己的胸膛:“你放心,他可是我表哥,我自然是要尽全力帮他的。大不了,我就暂且在京城住下了,反正西南有父亲!” 李凌笑着点头,两人又说了一阵后,萧承志才告辞离去。而就在他走后不久,又有客人找了来,却是吕振再度登门。 在把吕振请进客厅看茶,又寒暄了两句后,李凌才试探着问道:“吕大人今日前来,可是已有什么发现了吗?”心里也犯着嘀咕,皇城司这效率也太高了吧,这才两日工夫,一个侍郎的把柄就被查出来了? 吕振一眼就瞧出他的想法,呵呵笑道:“李大人与咱们皇城司交情如此之深,既然托到了咱们这儿,自然要尽全力把事情办好了。所以这两日里,咱们动用了上百密探,从民间和官场仔细搜寻,总算是找到了一些内情,你且看看,这些到底合不合用。”说着,他已把几张纸取出,交到了李凌手中。 轻飘飘的几张纸上新鲜的墨迹刚干不久,那上的内容正是皇城司通过他们独有的密探渠道收集到的关于户部侍郎边学道的诸多问题和把柄。 真不愧是在京城植根经营多年的密探衙门了,只要他们想要查人,就能轻轻松松将其自为官以来的诸多事情都给挖出来,而且能具体到事发的时间和地点。 李凌一眼扫下来,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敛去,真想不到啊,道貌岸然的边侍郎在这些年里居然干了这么多见不得人的勾当,虽说有不少早已时过境迁,无法针对,但有些问题,还是可以一用的。 在看完几张纸上的内容,将其往桌上一放后,李凌又看向了吕振:“吕大人,这上头的内容都准确无误吗?” “当然,一些事情还能找到确凿的人证呢。” “那好,我要在几日内找到这件,这件,还有这件……与此相关的人证,能做到吗?”李凌点着纸上内容,问道。 吕振跟着他手指看过内容,片刻后点头:“没问题,给我三日时间,到时就把人给你送来。” “不,人就留在皇城司。”李凌微笑着道,“识破这衣冠禽兽的最大功劳还是属于皇城司的,我想这也应该是陛下和韦公公希望看到的情况。” 吕振只一愣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脸上的笑容里又多了些其他意味:“那就依李大人所言,到时就先看大人的手段了。” “呵呵,小事而已。”李凌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就好像他接下来要对付的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寻常小吏,而非堂堂朝廷三品侍郎,自己的顶头上司。 …… 既然已回京师,又因交差在户部露过面,李凌也不好一直无故不回衙门。 于是在家中又歇养了一日后,他便又跟以往一样,一大早就去了户部应差。而这回在入衙门,却让李凌有种时光倒流,好像回到了当初刚成为户部观政官时的日子,他再度被全衙上下给排挤冷落了。 打从进入衙门起,李凌一路走来与人打着招呼,这些同僚却都没什么回应,而且不少人还避得远远的,就好像他身上带了什么疫病,离近了就会被传染似的。而且这一态度不光是那些官员如此,就是以往和他关系很不错的书吏杂役人等,这回也与他保持了一定距离。 这还不算,等他进入自己所在的公房,与那几个还算熟悉的同僚见面时,这几位更是迅速抽身,逃也似地离开了公房,然后一段时间都不见他们回来的。如此行为,意思就更清楚了,他们是真不敢和李凌有任何接触,生怕自己被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给牵连到啊。 这就让李凌感到有些无奈了,不是无奈于他们的态度,而是在于他们这一走,他都不知自己能做什么了。 毕竟他这是刚从外头回到工作岗位,对手上差事自然没什么头绪。本来是该跟身边的同僚进行交接,或是由他们建议再去找某位上司拿取相关文书什么的。可现在倒好,所有人见他就跟碰上瘟神似的,一句话都不跟他说,让他如何接手差事呢? 在等了一阵依旧不见人来后,李凌只得起身,主动去见陆佑,如今已升为郎中的陆佑算是他的直属上司了。 陆佑这边居然也是冷冷清清的,不过左右听用的书吏人等终究还是在的,只是在见到李凌到来后,这些人还是避了出去,都不用上司示意的。然后,李凌就瞧见陆佑也是一脸苦笑地看向自己:“我本以为你会借口西南之行颇为辛苦,暂时不会回户部当差了呢。” “大人说笑了,下官还没娇气到这般地步,歇上三两日也就够了。”李凌笑着回道。 “呵呵,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李凌又是一笑:“对了,下官还没恭喜大人高升郎中一职呢。”说着又冲对方拱手施礼。 这本来的确是能让陆佑感到高兴的事情,但此刻他却提不起太大兴致来,只摆了下手:“你我之间就不必这么虚套了,而且我能坐到这位置,至少有一多半是你的功劳,要不是当日你查出戴宵的罪过,也轮不到我顶了他的官职。”说到这儿,他不觉又有些失神,怎么眼下的情况和当初有些相似啊。 当初自己也是这么在一旁看着李凌一个观政官与戴宵叔侄争斗,然后在他们的运作下,李凌看着处处被动,最后却一举将人定罪……那这一回,他还能复刻奇迹,以下克上,把堂堂侍郎也拉下马吗? 这个念头一起,把陆佑都吓了一跳,自己这是疯了,居然会觉着李凌能做到这一步,那可是侍郎大人啊,岂是戴宵之流能比的? “大人言重了,下官可不敢居功。对了,今日下官回来,手上却无什么差事,不知大人可有什么差事交与我处理吗?”李凌这才入了正题,问了一句。 陆佑一愣,摇头道:“暂时当无什么紧要差事交你,不如你再歇息几日吧。” “可我看如今咱们衙门里所有人都忙得很,现在正是收各地钱粮税款时,怎么可能无差事交我呢?” “别说你了,就是我都清闲有两日了,这都是侍郎大人的意思。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说到这一步,陆佑只能将实话说出来了。 李凌点点头,却又皱眉道:“可即便我们得罪了他边侍郎,也不至此吧?咱们不是还有叶尚书吗?” “叶尚书年迈,最近又抱恙在身,所以咱们户部这段时日都由两位侍郎大人全权做主。而咱们清吏司,更是由边侍郎一人说了算,所以……” 这还真就直接撞人枪口上了,李凌听得连连皱眉,看来自己之前的决定是对的,必须尽快解决这个家伙了,要不然再拖上几日,自己的处境只会越发艰难。 边学道啊边学道,这一切可都是你自找的,既然你不留余地,也别怪我自保拿你开刀了! 因为这是我唯一的选择! 第420章 各逞手段 既然留在衙门里无事可做,李凌也就没再装模作样地继续待着,不到中午,就当了所有人的面,大摇大摆地出门而去,留下身后一排怪异的目光。 不过从户部出来的他倒也并未直接回家,而是顺着熟悉的道路,跑去了书局那边一看。话说他的事业可不光只有官场,商场也是呢,而且那边的同伴可比衙门里的同僚要热心和靠谱多了。 果然,当李凌来到书局时,立刻就引得诸多老伙计和掌柜们的热烈欢迎。这些人对李凌自然是心怀尊敬和感激的,在知道他去了西南后,不少人还为此担心过一阵呢,现在见他平安归来,自然是好一番的嘘寒问暖,外加打听关于他西南之行的种种细节。 李凌也没什么架子,就把自己此番西南之行的经过拣有趣或惊险地跟他们说了,直听得众人一阵惊呼感慨,还有人说道:“这要是将东家此次西南之行的经历都写出来,倒也不失为一部吸引人关注的话本小说呢。” 这话引得众人一阵欢笑,就是李凌都不禁拍了拍这位的肩头:“不错,能有此等想法,就证明你确实已经入我书局之门了。等我有空了,就把东西写出来,再印到报上刊发。” “东家,这个倒是不急,现在咱们最急的,还是您之前答应要往下写的包公案,这一年多里,都有好几百人跑来询问包公案后边的内容了,催着咱们往下发呢。” “是啊是啊,别说他们了,就是咱们这些人,也等着看东家你的包公案呢。对了东家,之前咱们书局也把封神和包公案都印成书册卖了,都卖得很不错,尤其是包公案,更是足足卖了上万卷……”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居然都催你自己老板更新来了,这让李凌一阵哭笑不得。再想到前晚和陆缜见面时对方也曾有过催更的做法,如此看来,这套包公案还真挺有市场,自己真该找个空闲把后面的内容写出来了。 打定主意的李凌笑着应下此一要求,然后才问这些人道:“对了,怎不见万兄,他不是要在此照看铺子吗?还有,咱们这半月一期的报纸下一期却要等到什么时候出街,内容可都安排妥当了吗?” “我可不像某些人,一年多了才回书局看一眼。”随着声音,万浪佯作不快地走到了他们跟前,“你还知道回书局看看啊?” “呵呵,这不是来了吗?你这是刚打外头回来?”李凌陪着笑问道。 万浪也就开个玩笑,这时便笑着回道:“也算是吧,我刚和左右两边的店铺东家商量着,想把他们的铺子盘下来,好让我们纵横书局的门面扩大一些呢。” “哦?这可是好事啊!”李凌立马叹道,“想不到咱们书局这一年竟发展得如此快速吗,竟已经到要扩张的地步了。” “报纸销量不断走高,再加上你那几本小说,还有月儿的小说都卖得不错,店里赚了不少钱,所以我就想着扩大店面,也好让咱们纵横书局的名头响些不是?” 李凌深以为然地点头,赚了银子藏起来,或是买地买房什么的确实不是他的经商理念,这样重新投入生产,以谋求更进一步的发展才是经商的正确途径。他当下就欣然看着万浪:“不错,看来我让你管着书局是真走对了。这次有机会,就把左右店铺都盘下来,要是钱不够,我那儿还有。” “那是当然,我岂会放过你?”万浪又笑了一句,这才声色一肃,“对了,你适才问新报纸又是什么打算?” “新报内容可定下开刻了吗?”李凌先反问了一句。 “内容刚刚定下,应该刻了有一半了吧,你有内容要加进来?” “正是。”李凌说着,却站起身来,“你随我到里头屋子里细说。” 万浪会意,这事不能让太多人知晓,便跟了上去,其他人也没多问,自顾散去,各自忙碌。 片刻后,后边的屋子里,万浪皱着眉头看向李凌:“你想借报纸舆论来对付政敌?可我记得当初你可是说过,不希望咱们的纵横报沾染太多官家之事的。” “此一时彼一时,当初咱们不是没靠山,没底气吗?可现在不一样了,有了怀王在后照看着,京城里等闲没人会对咱们下手,此时闹出点动静来,一是帮我张目,二来,也算是让咱们纵横报名头更响亮些!” 万浪又是一阵深思,末了才看向李凌:“你这些东西真靠谱吗?可别到时候被人说咱们报纸胡编乱造,反而坏了名声。” 李凌再度欣赏地看了这个朋友兼合伙人一眼,没想到他都已经掌握到办报人的专业素养了,那就是文章内容的真实性。当下便郑重点头:“应该出不了差错,这可是皇城司的人收集到的情报。” “既如此,我就信你,至于内容……” “我来写。”李凌忙接下差事道,毕竟这事还是自己动手更踏实些。 “那你还得答应我一件事,这次事后,你可得赶紧把包公案后面的内容写下去,至少得再出两卷。”万浪突然又提出一个要求来,使李凌为之一愣。好家伙,人家趁人之危,他是趁机邀稿啊。 对此,李凌也只能委曲求全,答应他了:“成交,新卷我会在今年内交给你。” “嘿嘿,那就好。”万浪当即露出一副阴谋得逞的笑容来,直让李凌连翻白眼,这家伙真是把商人的嘴脸完全展露了出来,什么事情都得变成一场交易和买卖啊。 了解了书局情况,又作出重要安排后,李凌便趁着天还早着回家。接下来,他就要抓紧时间把关于边学道的诸项罪状罗列后写作有着足够爆点和可读性的文章,再由纵横报发出去,从而形成真正的舆论攻击。 …… 同一时间,户部衙门内。 边学道刚从一名下属的口中得知李凌今日到衙,然后又很快离开的消息,这让他的神情愈发变得不好看了:“他还真是不把本官,把我户部衙门放在眼里啊。本官是该说他够胆呢,还是愚蠢呢?” “自然是愚蠢,他简直不知死活!”下属自然立马讨好似地接道,“大人,那联名弹章已经准备妥当,是否今日就转入银台司,如此,不消两日,御史台方面便可拿人讯问了。” 边学道刚想点头答应,突然心中又闪过了前日李凌在自己面前说出的话来,他居然得了陆相的邀约!难道这小子真就好运到被陆相看重,并有提拔他的意思?要真如此,对付他可就比想象中的要难多了。 陆相,别说自己了,就是永王殿下对上他时都得恭恭敬敬,绝不敢与之为敌。自己要是因为李凌一事而得罪了陆相,可就太得不偿失了。 但随即他又想到了之前李凌那嚣张的模样,以及最近两日衙门上下人等看自己时眼中那些异样的反应,显然,他们是已经知道那天发生在公厅内的事情了,这要不把这个不分尊卑,胆大妄为的下属拿下,他还如何让衙门上下两百多人敬畏心服啊。 是的,如今边学道已经将整个户部视作自己的囊中物了。 尚书叶宽虽然还在任上,但随着年岁增大,显然已无力再统揽全局,最近更是因病多日未曾出现,或许用不了多久,他就要上表乞骸骨,然后就离京回乡去了。 至于另一位侍郎沈卓辉,那是个不喜争斗,只知道管钱管账的好好先生,而且无论资历能力,还是在朝廷,在下属心中的地位都不如自己。更何况,自己还有永王这么一座大靠山呢。 可以说,只要叶宽一走,这户部尚书之位就非他边学道莫属了! 正因如此,边学道更不能容忍李凌和陆佑这样敢于挑战自己权威的下属继续留在眼前。后者因为资历什么的还能晚些再动,可李凌,却必须立刻铲除,绝不能等太久。 在转动了这么多心思后,边学道方才看向那个明显有些心慌,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的下属:“你说的不错,此事确实该办了。那联名弹章今日就送入银台司,由你亲自去送,不得有任何差错!” “卑职遵命,我这就去!”这位忙打叠起精神,大声回道。 “唔。”边学道点头挥手,示意对方可以退下了。 而在等他离开后,边侍郎的脸上又露出了几许思索的表情来,半晌后,他便又起身,对外叫道:“来人,伺候本官更衣。” 等亲信仆人为他换上一件普通宽袍后,他便径直出门,很快就登上马车,离开了户部衙门。而后不久,看着如寻常士人的边学道就出现在了洛阳城有名的酒楼醉仙居中。 在他点了一桌上等酒菜的同时,他跟前的心腹奴仆却已离开了酒楼,最后则来到了御史台,凭自己主人的名刺见到了两名与边学道交情深厚的御史言官,并将他们邀请到了醉仙居…… 第421章 一文惊全城 又是一日清晨,太阳尚未升起,叶清已早早出门,顺着走了快十年的道路往自己教课的族学行去。 十月初的清晨已见凉意,这让他在紧了紧自己衣襟的同时,也让脚步更快,想着尽快到族学,不受这风吹。不想在路过本坊那家熟悉的小书铺时,他却一眼瞧见了放在醒目处的那一叠报纸,这让他毫不犹豫就把步子一转,直奔过去:“老陈,新一期的纵横报今日到了吗?” 那书铺老板与他也是老相识了,此时便笑着拿起一份递了过来:“叶教授倒是来得巧,这报纸是小半个时辰前送来的,正是纵横报。”教授是对此时在各官学私学中那些先生们的尊称。 “那就来一份,还是老价钱吧?”叶清说着已接过报纸,同时递过去十文大钱,这才继续转身走人。 这都过去一年多了,自打这纵横报出现,他几乎是每期都看,每期都买。想着当初一开始时人家还是沿街白送的,然后就变成三文、五文,八文,到如今更是达到了十文,报纸的价格当真涨得飞快啊。 但是,洛阳城里依然有许多人和他一样,居然就肯省下一些钱来每月买上两份报纸。这当然是因为纵横报的内容够精彩了,对许多百姓来说,光是那最后两版的小说就足够回价了,更别提前面还有相当精彩的本地新闻轶事了。 叶清一开始却是被报上那关于“红袖招”美人的轶事,以及那首“人生若只如初见”的诗句给吸引的,再然后就是小说和城中趣闻了,看成了习惯后,即便纵横报变成一月两期,他也愿意从荷包里省出那么二十文钱来买报,不过也只限于纵横报,其他那些内容明显更低下的报纸他是看都不看一眼的。 在拿着报纸来到族学,忙活了一上午后,叶清才重新回到自己歇息的堂屋里,捧一杯热茶,拿出报纸,优哉游哉地享受起闲暇时光来。 他有个习惯,看报总喜欢从后往前看,今日也是一样,先看那还在连载的《仙侣情缘》,这小说自然没有之前的封神和包公案来得精彩,但对男女感情的描写却还很不错,看着那些能御剑飞行,翻江倒海的修仙者也如凡人般爱得死去活来的,倒也颇觉有趣,反正当他把这内容讲给自己浑家听时,她可是挺为男女主角感到揪心的。 还没等叶清把这次的小说内容看完呢,一旁已有其他先生凑了过来,冲他说道:“看前面,第一版的,那才精彩呢。” “嗯,有什么精彩的?难道是这次归海居又有人辩出好说辞来了?”叶清随口问着,还是依着对方的意思,把报纸翻转过来,对这个今年才新出现的栏目,他倒也颇为欣赏,有时都恨不能自己也去归海居里与人辩论一番呢。 结果这一看之下,他的目光却完全被第一版最醒目处的那个标题给吸引了去,其他内容全被忽视——《惊!朝廷高官竟曾犯下累累罪行!》 这等哗众取宠,只为博人眼球的题目放到后世都被某些标题党给用滥了,再有人用,一般人都会嗤之以鼻,然后直接避过不看。可这放在几百年前,却是那样的新鲜,那样的夺人眼球,即便是自诩清高的叶清,也在看到题目一怔后迅速往下看去,只想知道这文章到底说的什么。 “今有户部侍郎边某,虽平日道貌岸然,实则多年以来已犯下了累累罪行,称其为衣冠禽兽都不为过。今笔者以天下正道,本朝律法为己任,特此披露: “显隆九年,边某尚未考中进士,在家中已有妻儿,却因贪慕朝中某位高官的权势而抛妻弃子,另攀高枝,由此方才得以高中二甲第三,进入朝堂。而当其妻儿寻到洛阳时,竟被他指使无赖人等多处阻挠,最终不知所踪。直到两年后,才有人发现这一对苦命母子竟已陈尸荒郊。 “显隆十五年,时边某刚自外放回京,任户部员外郎,却因其一时疏忽,导致江南账目出现极大谬误。当时,是其上司,郎中李巍保下了他,认为他年轻不足,才有此疏漏。不料,其人不但不思感激,反倒趁机将罪过推到了李巍头上,致使李郎中被贬出京,最终病死岭南。而边某却趁机得以高升,顶替郎中一职。 “显隆二十二年,边某又有兄弟在家乡犯事,殴伤人命。其人不但不思大义灭亲,反倒以权相压,迫使地方官员不得不将案子重审,断了其弟边有道一个自卫伤人……” 曝光在报纸上关于边侍郎的罪行可不止区区三条,后面还有他仗势侵吞他人田宅,强行把几个女子娶进家门之类的事情。每一桩事情都有着确切的时间,以及受害者的身份甚至姓名什么的,直把叶清给看了个目瞪口呆,只觉自己这一年多看下来的报纸内容都远没有今日这一篇文章来得刺激啊。 而到了最后,文中则点明了发表此文的用意所在: “凡此种种,边某所犯之罪委实骇人听闻,然其每次皆能靠着有人相助而得以脱身,实在是我大越法司之过失。本人虽无力为那些受其侵害之无辜主持公道,然则亦有一腔热血,誓要披露户部侍郎边某之种种罪行,使天下人共唾弃之!” 这是真敢写啊,虽然这篇文章并没有把边侍郎的大名写出来,但任谁都知道这是完全指着如今的户部侍郎边学道的鼻子在叫骂了啊。而且,那些个被害者的名字,还有他弟弟边有道的名字也写得明明白白,这就完全的欲盖弥彰了。 再看这文章作者的名字,又让叶清身子一震——逍遥子!这不正是那个写了一部半小说,然后就突然不见的“死太监”吗?他怎么就突然又蹦出来写这么份几同于宣战檄文般的文章了? 而且,这纵横报的人是疯了吧,居然真就敢把这样把一个朝廷高官往死里得罪的文章给发了出来?他们是真不想在洛阳继续赚钱了吗? 不过很快地,叶清又明白了过来,这个逍遥子显然就是纵横报的幕后东家了,而他所以这么做,自是为了对付边侍郎啊。想来以如今纵横报的影响力,用不了半日,京城就会有数以万计的百姓知道边侍郎曾做下这许多的恶事,民间议论一起,即便他是高高在上的侍郎高官,怕也顶不住啊。 事实证明,叶清的这一判断还是相当准确的,因为就在这时,洛阳已是满城风雨,几乎每个读过此报的人都在传播着这篇堪称石破天惊的文章,议论着报上内容的真实性,猜测着后面会发生什么。 虽然有人对此提出了质疑,认为几十年前的事情早已死无对证,写这文章的家伙就是在诬陷朝廷命官。但更多的人则认为这些指控是确有其事的,因为这等欺上瞒下,欺男霸女的举动其实在所有人身边都有发生,这些当官的家伙是个什么德性,大家也是瞧在眼里的。 于是短短半日后,城中民间的舆论已对边侍郎极其不利,甚至有一些士子学生们都尝试着要拿着报纸去洛阳府告上一状了。任何时代都少不了热血上涌后,只为正义不顾一切的年轻书生啊。 与此同时,这份报纸也终于传到了当事人的面前,在看到上头的内容后,边学道的面色由红转青,由青变黑,最后又从黑转到一片雪白,身子更是气得剧烈颤抖,半晌才怒吼一声:“简直……简直就是血口喷人,这是完完全全的诬陷!是什么人,竟敢如此诬陷朝廷命官,实在该杀,不,该当灭其三族!” 愤怒中的边侍郎已然口不择言,甚至都觉着灭人三族都不过瘾了,又大声喝道:“快让洛阳府的人去把那纵横书局给我彻底封了,他们如此行径,与造反何异?” “大……大人息怒,小的听说那边已经派人去纵横书局了,上下人等也被彻底看住,定不可能让任何一人走漏了。”有下属赶紧上前说道,不过这话却没起到太大的安慰作用,只见边侍郎依旧呼哧带喘的,咬牙切齿地盯着这份报纸,最后唰唰几下将之扯得粉碎:“赶紧派人把城中散播这些惑众谣言的报纸全搜回来,一份都不能在外留着……” 不过这一回,手底下众人却不敢遵命了。这事有多难谁都知道,那可是一期要卖出去一两万份的热销报纸啊,而且这事也不是他们户部的职责啊,真要敢这么做了,他们也得吃挂落。 所以最终,他们只能跪了一地,求着侍郎大人暂息雷霆之怒,把解决这麻烦的职责交到相关衙门和官员手中。想必这时候,洛阳府等衙门已经派出人马在做善后处理了。 足足过了半个多时辰,边学道才终于定下心神,在把下属人等都赶出公厅后,他便无力地瘫坐在了椅子上,他知道,这下事情是真相当不妙了。 对方这一手真狠啊,正打在了他的要害处,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指控都是事实,是他以为只有自己和身边最亲信的几人才知道的事实!  第422章 拿人不容易 边学道此时的情绪说是愤怒其实并不准确,更精确的应该是恐惧,来自于自己最大的秘密居然被人揭穿,而且公之于众的恐惧。 那报上文章中罗列出来的诸项罪状只有他自己最清楚,那都是真的,当初的他确实因为各种原因干出了见不得人的勾当。但他从不后悔自己做出的选择,因为既然走上了官场之路,就该把那些虚伪的仁善统统丢弃,如此才能一步步向上攀登,直到人臣的顶峰。 而且他也一向觉着自己不曾留下任何手尾,随着自己的官职一步步坐大,又有永王殿下这样的大靠山,这些被掩盖的真相自然更不可能被人重新挖出来了。这也正是边学道成为户部侍郎后还愿意投到永王手下听用的重要原因,手握刑部大权的永王自然是可以保他万无一失的。 可今日,这些他本都已经忘记的事情居然被人全部挖出,还以这么个离谱而轰动的方式传遍全城,这对他的冲击可实在太大了。尤其是当怒火渐渐压下后,边侍郎心中更多的却成了恐慌。 倒不是害怕这些事情被揭发后会被追究到底,边学道相信以朝廷一贯以来的作风,为了官家颜面必然是会把事情给压下,来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问题在于,此事对自己的前程影响可太大了,哪怕他矢口否认一切,也必然会成为他一生的污点,而现在正处于他夺取尚书之位的关键时刻,这一下的破坏力可太大了,恐怕朝廷是不可能再顺势将自己提拔上尚书之位了。 到底是什么人,如此处心积虑,如此不顾一切地要害自己? 真正冷静下来后,边学道又想到了这最关键的一点,必须找出幕后之人,才能为自己开脱了。从目前来说,最值得怀疑的自然就是与自己公然反目的李凌了,可他有这样的本事吗?他一个无权无势无靠山的年轻小吏怎可能查到多年前的种种案件? 可除李凌外还有什么人会这么做,有能力做到这一步呢? 沈卓辉! 又一个人的名字从边学道的心中跳出,难道是他?这个素来看着颇为谨慎,人畜无害的家伙会为了尚书之位的竞争而查出往日之事,然后闹出这么大的一场风波来? 又或者是这两个自己的对头这次联手了? 各种想法猜测走马灯似的在边侍郎的脑海中来回盘旋,让他越想越是烦躁,越想越是不安,甚至都想要直接跑去洛阳府问个明白了。 而事实上,现在的洛阳府上下也早惊作一团,忙作一团了。 当这报上的内容散播开来,并传到府尹大人面前时,他先是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然后才是大惊失色,知道这下必然会引发舆论滔天。而多年的为官经验让他迅速做出一个决定,派出手底下的人马直奔纵横书局,拿人封店,必须将这中伤朝廷大员的“谣言”源头给掐死了。 于是,才刚过中午,一支五十多人的衙差队伍就来到纵横书局前,将这间店铺给围了个水泄不通,然后带队的荆推官才在周围百姓诧异惊吓的围观中走进店铺,高声喝道:“你家东家呢,叫他出来见本官!” 今日坐镇书局的是个五十来岁的老掌柜,姓周。他一见这架势,就知道了官府来处理事情了,虽然心中打鼓,但还是勉强带笑地上前见礼:“不知官爷突然前来所为何事啊?我们东家因有些事情一早就出城去了。” “你说什么?”荆推官闻言先是有些恼火,但随即就冷笑道:“我看他是畏罪潜逃吧!既如此,你店中人等就全随本官回衙门吧。来人,把所有人都带回去,还有店中新出的报纸,一张不留!” 随着他一声令下,诸多衙差便冲将上来,不管那老掌柜的连声喊冤,就将他,还有其他一些伙计人等尽皆拿住,反剪双手后绑了起来。 “大人,冤枉啊,草民只是个商人,从未干过任何违法之事,你们洛阳府岂能随意拿人,这还有王法吗?”周掌柜虽然被捆,推搡着要带出去,却也不见恐慌的,反倒大声叫嚷起来。 而他这一叫,更是带得其他店中伙计人等也是一阵大吼大叫,喊着自己是冤枉的,如此还真就吸引了更多百姓凑上,顿时里三层外三层地将个书局围了起来,连那些府衙差役都给包了进去。 见此,荆推官也是一阵头疼,这便是他们洛阳府上下官吏最无力的地方了。 都说京官难当,可其实大部分洛阳城内的官员日子还是不错的,唯有作为地方亲民衙门的洛阳府,那是真个难做事。 有道是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他们洛阳府上下官吏就是那前世“恶贯满盈”的人了。在这天子脚下,高官满地走,权贵多如狗,让他们很难真正做到秉公持正也就罢了,关键是就算是寻常斗升小民,都不像别处地方一样对府衙官吏怀有敬畏之心,真遇到了府衙上门,无论有理没理,都是敢争上一争的。 因为洛阳百姓天生就会觉着高人一头,都会觉着自己见过的,认识的官儿有的是比洛阳府尹要大的,更别说这些小官吏了。所以想要公然拿人,没点确凿的证据还真不容易。 今日要不是报上的内容实在过于劲爆,都已经有损朝廷威严了,洛阳府都不敢如此强横出击,直接拿人的。只是没料到这书局上下竟也如此大胆硬气,完全没有半点心虚的,即便被拿下了,还在奋力叫嚷着,引得百姓围观。 荆推官在头疼之后就是恼火,更知道今日绝不能有任何的退让,便立刻虎着一张脸排众而出,冲周围百姓高声喝道:“你们做什么?这是想要妨碍我府衙办案吗?这些人犯了大案,本官是奉命拿人,再有敢阻挠者,以同谋论处,一并带去衙门法办!” 伴随着他这一阵斥责,不少官差也亮出了手中兵器,气势一起,还真把周围百姓给镇住了。但人群中还是有那胆大的,高声喝道:“那这书局里的人到底犯了什么罪过,竟要把所有人都给押走?” “是啊,这书局里的人咱们大家都熟悉,看着都挺本分的……”又有人附和起来,也不知是不是早受人指使,等的就是这一刻。 周掌柜也在这时再度大声叫起屈来:“大人,各位乡亲,咱们冤枉啊!” “冤枉?”眼见一时无法离开,荆推官也急了,当即喝道,“这报上的内容可是你们所发?居然敢如此造谣污蔑一名朝廷高官,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就是将你们全部拿下,送入大牢也是理所当然!” 这话一说,终于是让周围百姓明白了事情原委,有人好奇地跟身边人打听起今日新出的纵横报上有什么污蔑官员的内容,也有人索性从旁人手中拿过报纸,迅速看了起来。 如此一来,街上的轰动就更大的,本来许多人都还不知有这么回事呢,现在嘛,就连平时不看报,或是不识字的人都知道有个户部边侍郎做出许多丧天良的事情。而这么一来,大家就更不干了,纷纷叫嚷着这是官官相护,是府衙在维护边侍郎这样的衣冠禽兽。 听着周围不断响起的喊叫声,荆推官等府衙人等都呆住了,他们是真没想到自己竟起到了个推波助澜的反效果,让更多人知道了有这么回事。 而在知道自己犯了错后,荆推官是真个怒了,当即唰的一下拔出随身佩剑,往周围百姓面前一指,喝道:“本官说过了,我是奉命拿人,你们要有觉着不公的,大可到时去我洛阳府为他们鸣冤,现在再有敢阻挠我等离开者,皆以图谋不轨论处,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众衙差也是憋了一肚子气,听上司这么一吼,也是个个举起了长矛等兵器,威胁似地冲人群一扬,似要发起攻击。 这一手还真起到了威吓作用,吓得众百姓一阵惊呼,呼啦一下就让出了通道来,任由他们带人离开。 直到这时,荆推官才松了口气,把手一挥,便要带了众人犯离开。 不想就在这时,又一队人马迎面而来,再度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这些人穿着灰衣长靴,全都腰佩长刀,一个个看着剽悍精干,虽只三十来人,气势却比五六十人的洛阳府差役们要强出太多了。 “你们是什么人?”荆推官顿时一凛,喝声问道。 “我们是皇城司的,奉命前来提拿扰乱京师秩序的纵横书局一干人等,你们可是洛阳府的?”那为首的汉子亮出自家腰牌,大剌剌地道,“要是你们也是来拿人的,就把人交给我皇城司处置。” 这一下,周围百姓更感到惊讶了,居然连皇城司都被惊动了,这纵横书局的人闹出的动静可真是大啊。当然,大家更感兴趣的,是洛阳府的人会把已拿到手的人犯交出去吗? 第423章 案入皇城司 洛阳城内衙门众多,自然免不了有令出多门,办差冲突的情况。而遇到这样的事情,一般来说双方会有个协商,或根据各自身份高低,或根据案情轻重来做出协调,但今天这样同一件事情由不同衙门出动拿人还撞上了,那就相当少见了。 而在瞧见这些皇城司的校尉人等个个趾高气扬,大有要直接把人从自己手上抢走后,洛阳府衙的众官差立马就恼了,有人一挽袖子,便欲上前理论,却被荆推官一个眼神给制止了。 相比于下属众人的气恼,荆推官却显得颇为淡定,只笑呵呵道:“这位大人如何称呼?照道理来说,洛阳城中的治安之事皆当由我洛阳府处理才是啊。” “本官皇城司提举肖明,荆大人这话还是有些欠妥的,此事与朝廷官员大有牵连,正是我皇城司职责所在,所以就不劳你们洛阳府操心了。还是把人交给我等,带回去问话吧。”肖明的气势也颇为沉稳,甚至都稳稳压过了荆推官一头。 众府衙人等见此更感不快,想着在如此众目睽睽之下真要把人交出去了,自家大人,还有洛阳府的颜面何存,便又想出头争上一争。不想他们的首领却在略作沉吟后把头一点:“既如此,那这些人犯就交你们皇城司了。把人交给他们。” “大人……”这下众衙差可有些闹不明白,无法接受了,可在对上荆推官那双神色严肃的眼睛后,他们到底不敢违命,只能有些不情愿地把周掌柜等人交给对方,然后悻悻地看着押着人,大摇大摆而去。 周围看戏的百姓里这时有不少都发出了一阵哄笑来,显然是在嘲笑洛阳府官吏们的软弱退让,直到众差役恶狠狠地瞪过来,他们才一哄而散,但各种议论他们胆怯无能的说法还是随风飘了过来。 这让众衙役心里更觉憋闷,却又不敢怨怪上司,一个个脸色铁青。洛阳府在京城本就没多少威信可言,现在又来这么一出,在民间的口碑可就愈发不堪了。 只有荆推官对此并不以为然,口碑威望什么的,真重要吗?以如今洛阳城内多方势力交错的态势,他小小一个洛阳府确实没有与人相争的底气啊。而且,这次的案子明显带着朝中官员明争暗斗的迹象,真要把人带回府衙查问才会让府尹大人和自己被动呢,皇城司这一夺人,倒是将洛阳府从这次的事情来摘出去了。这正是他和府尹大人都希望看到的啊,面子什么的,哪有里子重要? 接下来的事情也正如荆推官所料,当他空着手把事情报与府尹大人时,对方果然没有半点怪罪的意思,反倒觉着大松了口气。而当边侍郎再派人过来查问时,带回去的就只是这么个答案了。 “你说什么?那书局上下人等全被皇城司拿去了?”边学道在听到这一回报时,脸色又是一沉,人到了皇城司,可比在洛阳府要棘手得多了。要在洛阳府,他还能施加压力,可皇城司……这衙门与文官集团本就没什么关联,而近年来的势力却是不断扩张,任哪个京官沾上了他们都是一场大-麻烦啊。 可现在那些人已被他们夺了去,自己不可能不闻不问的。在一番权衡后,边侍郎便决定找永王求助,皇城司这样的衙门可不是自己能应付的。毕竟,当初自己所以会投到永王麾下,就是因为他能护得自己周全嘛。 事情紧急,边学道也不敢多作耽搁,当日傍晚散衙后,就直接前往永王府上,当面求助于孙璘。 对于他的登门求助,消息灵通的永王自然也是有所准备的,听完讲述后,只是一笑道:“边侍郎不必如此紧张,那报上的内容本王也曾看过,不过是些查无实证的污蔑而已,就算真有人想拿这些罪状来对付你,他们也拿不出确凿证据,自然就伤不了你分毫了。” “可是……”边学道依然心中不安,“这次的事情实在过于蹊跷了,那些事情怎会被一家书局随意登出,还有,这等小事又怎会被皇城司看上从而插手,下官总觉着此事暗藏阴谋。 “殿下,下官名誉受损还在其次,就只怕那些人还有更深层次的目的,想着通过下官来打击殿下您啊。” 这说法自然是有些过了,但永王也没有点破,知道他是担心自己真被人给算计了,想要自己这个当朝王爷出手给皇城司施加压力呢。再转念一想,永王也觉着他说的不无道理,自己这时出面确实能掌握主动,同时也好试探一下素来低调,但明显实力不凡的皇城司对自己的态度。 心意一定,永王便笑着应道:“那本王明日就去一趟皇城司,看看他们到底如何审理此案吧。你就把心放肚子里,那些指控小事而已,就是皇城司,也不可能在五确凿证据时对你出手的。” “多谢殿下维护之情。”边学道赶紧拱手称谢,不安的情绪总算是平静了些。 …… 皇城司算是洛阳城里最冷清的几个衙门之一了,实在是这儿没什么具体的差事需要与其他衙门发生接触,再加上其特殊的存在目的,导致无论官民,都极少跑来此处。 久而久之,这座位于皇城一角的衙门所在就显得格外幽静,让每个从这儿经过的人都会感到一阵寒意。 今日上门来的永王孙璘在来到敞开的大门前时也感到了比别处更深的秋寒之意,不禁轻咳了一声,然后才有手下上前亮明自家身份。 堂堂王爷突然驾临,自然让皇城司上下好一通惊讶,片刻后,一名四十来岁的瘦削汉子就带了一众下属匆匆迎将出来,远远的就已弯腰施礼:“不知永王殿下驾临,下官许临有失远迎,还请殿下恕罪。” “许司丞不必多礼,快快请起。”孙璘自然是知道这位的,这许临名义上只是皇城司的二把手司丞,可实际上衙门里的大小事务几乎由他一人而决,真正的大权独揽,毕竟皇城司司正可是一直随在皇帝身边的韦棠,平日里哪有时间处理皇城司内的那些差事啊。 许临顺势而起,这才把永王请进到了里头奉茶,然后询问起他的来意。 孙璘倒也没有绕什么圈子,当即就说道:“本王是听说昨日你们皇城司从洛阳府手中讨要了一些人犯,因事关重大,我又任着刑部尚书一职,这才特来看一看,问一问。” 他给出的理由倒也正当得很,身为刑部尚书,永王关注京师任何一起案子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哪怕真报到了他父皇跟前,也不能说他有私心。 许临则稍稍一愣,显然没想到永王会来得如此直接,不过很快,又恢复了镇定,笑着说道:“原来如此,因为此事涉及朝中高官,所以下官才会命人将相关人等带回来问个明白。 “殿下来得正好,此时正有都司吕振在审问这些嫌犯呢,要是殿下不介意的话,可随下官前往偏厅听审。” “也好,烦请许司丞带路了。”孙璘说着立刻起身,不给对方任何反悔的机会,许临则跟着站起,把他引出厅堂,然后转向后方,另一座周围有佩刀校尉人等守着的偏厅,靠近时,还能听到里头不断有话语传出呢。 几人很快就来到了厅门前,孙璘目光一扫,就见下边跪了十来个满面惶恐,簌簌发抖的寻常百姓,而前方长案后,一名长相精悍的男子正问着话呢:“……既然明知道这文章中已在直指朝廷官员,大有污蔑之意,你们为何还敢让此等文章刊印出来,还敢卖与城中百姓?说,你们到底是何居心,可是想要搅乱我洛阳治安吗?” 这等气势汹汹的质问确实不是寻常百姓所能承受的,跪在下面的几人更是吓得面色发白,瑟瑟发抖,好半晌都未能说出句完整的话来。直到审问的官员猛一拍桌案,大声喝道:“再敢吞吞吐吐不肯将话说明,本官就要对你们用刑了!” 他们才终于在恐慌下有人颤抖着交代原委:“大人……大人小的冤枉啊。小的们也只是奉命行事,这都是咱们东家交代咱们做的事情啊,文章也是咱们东家亲笔所写,我们又怎敢不从呢?” “那你们东家何在?”吕振把脸一板,再度迫问道。 “昨……昨日我们东家一早就因事出京了……” “他是畏罪潜逃吗?” “不,不,万东家他是确实有事,而且那文章也不是他所写。” “什么乱七八糟的,刚刚还说那文章是你们东家所写,现在又说不是他写的了?你是当本官好欺吗?”吕振一脸恼火,似要发作,顿时吓得回他话的周掌柜又是一阵颤抖,随后又赶紧说道:“大人明鉴,我纵横书局其实是有数名东家,平日管事的万东家昨日走了,但写这篇文章的却并非是他,而是另一个东家。” “那他是谁,现在可在洛阳城中吗?” “应……应该是在的,这个东家也是当官的,叫,叫李凌,也在户部任官。” 随着周掌柜把李凌的名字报出,永王的脸色唰的一下就变了…… 第424章 李凌在哪里 虽然时隔一年,对李凌,永王还是印象深刻,因为这是第一个摆了自己一道的朝廷官员,而且还是这么个不起眼的七品小吏。 与边学道一样,永王也很想铲除这个可恶的家伙,只是碍于自己的身份,他才没有亲自想法动手报复,但还是把自己的意思转达给了边学道,这也是后者如此不断针对李凌的其中一个重要原因。 只是让人没想到的是,李凌在去年居然借口公干离开了洛阳,从而躲过了各种可能的迫害,而这一年的时间,也让永王都快把这家伙抛到脑后了。直到今日,在皇城司的审问现场,李凌这个名字再度出现,而且还让他惊讶地发现,他居然还主动反击了。 这个年纪轻轻,既无权势,又无背景的家伙到底哪来的胆子敢如此行事?还有,他是怎么掌握这些案子内情的?在转到这些问题时,永王心里莫名就是一紧,真正对李凌生出了一丝忌惮来。 而当他陷入沉吟的时候,厅内的审讯却还在继续着,吕振再度问道:“你是说他现在还在洛阳城中了?他住在何处,你可知道?” “知道,知道,李东家他住在城东修仁坊……”周掌柜倒也老实,很快就把李凌的地址给道了出来。吕振都不带丝毫犹豫的,便即刻下令:“来人,你们这就赶去他家中,将人给我带来问话。” 身前几名校尉齐声答应,然后迅速出门,在冲听审的许临和永王稍施一礼后,便如一阵风般刮了出去,这等雷厉风行的模样倒是看得永王眼前一亮:“皇城司的人马果然威武,非我刑部手下能比啊。” “殿下过誉了,下官等愧不敢当。”许临笑着谦虚了一句,然后看了看沉默下来的厅内众人,问道,“殿下,这人再带来恐怕得到中午之后了,不知您……” “事关重大,本王就在此等着。我倒要看看,这李凌哪来的胆子,居然敢如此污蔑自己上司,又或是背后还有什么人指使着他!” “是,那还请殿下先去厅内少坐,等人带来,再进内听审也不迟。”许临忙赔笑着说,把人请到了边上喝茶。 对于他的这一安排,永王自然颇为满意,便笑着随其往另一边走去,只是他并未察觉到,看似恭恭敬敬的许司丞眼中却带着一丝讥诮和嘲讽的笑意,因为他做梦都不会想到,这场风波的始作俑者不光只有李凌,还有皇城司这一众人呢。 尤其是正在里头高坐审案的吕振,那更是整件事情的策划者之一,李凌文章中所指边学道的诸项罪状,可都是由他亲手交出去的。换言之,这就是在自己审自己啊,用后世某句流行的梗来说,那就是吕振在那儿高声问着:“你有何事要告本官啊?” 因为不知真相,永王倒是等得坦然,如此直过了正午后,派出去的手下才赶了回来,可也是两手空空,李凌并没有被带来。 当此结果报到许临他们这边时,两人都变了脸色:“这李凌真就畏罪潜逃出京了吗?” “大人息怒,并非如此。属下前往他家中拿人时才知道,原来早在两日前,李凌便已被御史台的缇骑上门拿了去,现在还在御史台的牢里关着呢。” 听到这回答的两人都瞬间呆住了,当然,永王是真吃了一惊,而许临则是假装的,因为他早就知道有这么回事了。 是的,两日前,本想算计边学道一把的李凌就先一步被人针对,然后被御史台缇骑从家中缉拿,来了个二进宫。 “二进宫”的李凌这回可比之前更为从容镇定,因为相比前一次,这回他是早有准备,在知道边学道已经着手让户部同僚联名弹劾自己时,他就知道早晚得再进一次的御史台了。 好在御史台那边拿人也不是太快,直到他把那篇文章写完,交到书局,并交代了后续之事后,他们才上门捉人。不过即便如此,还是让家里人吃了些惊吓,尤其是月儿,当时看着缇骑进门时,都吓得要哭了。 “李凌,本官再问你,你可知罪?”一声断喝让李凌迅速回神,看向上首端坐,面色黝黑的御史台审讯自己的官员,然后还是那副从容的模样:“下官无罪,那些指控都是欲加之罪!” “哼,你真是铁了心不肯认错了。本官问你,若你真未曾有过,那为何你户部诸多同僚会联名上表弹劾?还有,据他们所言,你这一年间玩忽职守,从未到衙门应差,又做何解释?” “那些人为何联名上表弹劾下官,大人该去问他们,又或是边侍郎才是。就我所知,这些人都是受边侍郎之意才会在那弹章中署名的,而且也不是所有我清吏司的同僚都在上签名,至少我的直属上司郎中陆佑,以及另一个同僚项大幸并未在上头签名。” 李凌极其淡然地作着回应:“所以大人你就不怀疑这是有人在排除异己吗?若说对我的了解,恐怕整个户部衙门都未有比得上陆郎中的了,可为何他并未弹劾,数我之罪,反倒是其他与我没有太大干系的同僚纷纷联起手来弹劾我呢? “所以事实已经摆在眼前,分明就是边侍郎以势压人,迫使我户部同僚诬陷于我,还望大人明鉴,还我一个公道!” 那审案的官员明显没料到李凌会如此回应,一时间都有些不好应对了,半晌后才哼声道:“即便如此,你犯下的过错也是有据可查的。明明之前只告假半年,结果却是时隔一年才回来,还有,入京之后不先交差,更且当户部上下忙于诸多公务时,你却只在家中歇息,如此目无纲纪,岂能为朝廷官员?” 李凌撇了下嘴,还是这一套说辞,就没个更新鲜些的罪名给到自己吗?他都有些懒得反驳了。 他却不知这正是这些自诩公正的家伙们厉害的地方了,先是以各种不起眼的小罪把你框住,然后再经过一场场的审讯,外加查抄家中产业来寻找到更重的罪过,直到把一个他们要拿下的官员钉死。 因为只有这样,才更难翻案,就如温水煮青蛙,等你发现情况不妙时,为时已晚,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了。多年来,不知有多少朝廷官员就是这样葬送在他们的问案技巧之下。 不过这回,李凌却显然不想给他们继续留难自己的机会,便又把当日在边学道面前说过的反驳言辞说了一遍,末了还强调道:“我等身为朝廷命官,所要做的就是把自己的差事办好不留差错,而不是衙门里的其他差事都要争着去做,真要这样,那你却置其他同僚于何地? “我既为清吏司滇南主事,自然只管这一省的财税大事,之前去西南也是为此。既然现在那边的钱粮税款尚未送达,我自然不必忙于其他人的公务。何况,我还是刚从西南归来,正需要歇养的时候,在家中呆上几日又何错之有? “若你们御史台非要拿这些事情把罪名强加于我,我李凌是定然不会心服的,就是到了陛下那儿,我也会大声喊冤。还有,我乃是前科探花,刚拜见过陆相,一旦你们真要用上非常手段,后果自负!” 知道御史台有着一些刑讯逼供的肮脏手段,李凌为防万一,索性就把丑话说在了前头,还把自己并不算大的背景都拿了出来。当然,与皇帝有些交情,以及皇城司提司的身份,他现在是不敢说的,除非到了真有性命之忧的危急关头。 他的这番说法还真就让这些御史们感到棘手了,像这样被拿进御史台还能侃侃而谈的犯官可真不多见,而且听他话中之意,与陆相都有交情,他们自然更不敢用强了。 就在这一场审讯又要告一段落,打算暂且把犯官押回牢中再说时,外头响起一阵吵闹,随即就见到御史台一些缇骑公差被数人硬逼着往堂前退来,显然闯进来的这些人在气势上压过了他们。 “大胆,我御史台重地岂是你等能随意闯入的!”外头终于有官员赶到,大声呵斥起来。 但面前这些着武官袍服,腰悬刀剑的汉子却不为所动,依旧大步朝着大堂而来,当先一人更是大声喝道:“皇城司奉命拿要犯李凌回去受审,闲杂人等不得阻拦!” 此言一出,更是惹得周围一众御史愤怒呵斥,直呼他们大胆放肆,要不是自知不是对手,这些脾气耿直的御史言官们都要直接动手了。 御史台与皇城司,本来是两个八竿子都打不着,几乎不可能存在恩怨的衙门。但是,自打去年出了江和那回子事后,御史台就受到了削弱,而其部分职责却被皇城司分了去。 于是这一年多来,双方间就成了对头,平日里还有些口角什么的。 而今日,皇城司的人居然就敢直闯入御史台,张口就要他们交人,这是任何一个御史台官员都无法接受的事情。 第425章 唯一的遗憾 身在堂上的李凌在听到外头闯入者熟悉的声音后,嘴角便是一翘,露出了欣然的笑意来。皇城司这次却是派了杨晨带人前来,那自己是一定可以从御史台出来了,至于原因,他自然是可以想见的。 必然是那报上的内容在城中引发轩然大波,然后皇城司按自己之前说定的果断出手,把调查此事的主动权揽在手中。如此看来,自己还真是有先见之明啊,要不是有此番安排,这回真就要在御史台内吃些苦头了。 不过御史台内诸多血气方刚的御史言官们可不会轻易退让,片刻间,就聚起了数十人,挡在了大堂和杨晨等皇城司将校之间,拦住了他们去路。 有人振臂高呼道:“你们皇城司有何权力跑到我御史台随意拿人?你们只有部分监察京城官员之责,什么时候连弹劾一事都要你们过问了?” 这话自然引得周围同僚一阵附和,众多言官们更是如打了鸡血般高叫着,恶狠狠盯着这些素来被他们轻鄙的皇城司探子,大有将他们直接赶出门去的架势。 杨晨这时倒是表现得颇为冷静,一面制止手下人可能做出的举动,一面冲里头喝道:“不知江总宪可在吗,下官有事相询?” “放肆,御史台内岂容你等高叫喧哗!江总宪岂会随意见你?”有人立刻大声斥责,但话一出口,一旁诸多官员就纷纷躬身行礼:“见过总宪大人!”却是江和真就因为这一阵吵嚷而出来了。 不光江和,就连还在审问着李凌的那名佥都御史都起身迎了出来,一见着自家上司,便为难道:“总宪大人,你看这……” 江和比起一年多前可要清减苍老了不少,显然这段日子对他来说可很不好过。作为一个素来声望卓著,以公正严明被人所尊敬的高官,去年那场风波对他的影响和打击可是极大,直到今日都没能缓过来呢。 不过他的表现倒还是挺正常的,看着杨晨也没有咄咄逼人的意思,只是上下打量了他一阵后道:“你想见本官,到底所为何事啊?” 即便只是这么随意与之对立,杨晨还是感受到了不小的压力,但他依旧无所畏惧,回望对方:“回江总宪的话,下官只是想请大人准许我们将人犯李凌带回皇城司受审。” 要不是江和在此,众人只怕又要大声嚷嚷了,但他目光一扫处,大家却迅速闭嘴,只是看向杨晨的目光依旧充满了敌意。江和又是一笑:“任何事情都有个先来后到,拿人也是一样道理,既然这李凌是我们先一步拿到的,你们强行来要,怕是有所不妥吧?” “江总宪有所不知,李凌此番可是和一个大案有了牵连,事关户部侍郎边学道的清白。天下事固然要讲个先来后到,但也要讲轻重缓急啊,我想以江总宪之英明,必不会做出错误选择,一错再错吧?”杨晨挑明原委后,隐晦地提醒了对方一句。 这最后一句看似错误的说话,却让江和的心跳陡然一变,他不禁想到了去年那场风波,也是和李凌,和户部有关,然后……同样的一道沟,自己这回还会踩下去吗? 心思转动间,他口中却又问道:“这到底是个什么案子,怎又和户部侍郎扯上关系了?” “大人有所不知,就在昨日一早……”杨晨未作隐瞒,就把其实满城皆知,就连江和都有所耳闻的报上文章指摘,以及皇城司已拿下相关之人,只少一个关键人物,文章作者李凌的事情给道了出来。 他这一说,就连身边那些一直想要阻挠他带走李凌的御史言官们都一个个变了脸色,这才知道事情果然很复杂了。想不到时隔一年,户部衙门内居然再起争端,而且这一回互相攻讦的双方地位更见悬殊,而手段也更为激进了。 一方纠集衙门内上下人等直接弹劾,把“我要铲除异己”六个字都刻到了脑门上;而另一方则更绝,索性写出了讨伐檄文来——这直接登报,传得满城皆知的手段,甚至都比一般檄文更有传播性了。 在想明白这一切后,这些本来还一心想要留下李凌的言官们也动摇了,开始不安地看着自家总宪,看他到底会有个什么决定。 而江和,也短暂地陷入沉默,片刻后才转头扫了眼内里还站在堂下的李凌,对这个年轻人,他自然有着极深的印象,自己去年就是栽在他手里啊,这是个胆大心细,手段高明的家伙。 想到这儿,他心里更是猛打了个突,这次会不会又有个坑等着自己一脚踩下去?自己当初已走错一步,要是再来这么一出,那一世英名真就彻底毁了! 这一刻,一向公正无畏的江和居然生出了害怕的情绪来,即便这只是一转念的心思,但已足够让他知道了内心的选择。所以未作太多迟疑,江和便点头道:“你说的不错,事分轻重,与区区一份弹劾相比,边侍郎的声名自然更为要紧。那本官就准你带走李凌。不过,在你们把事情审结后,还得将人送回御史台!” “多谢总宪大人成全,下官遵命。”杨晨赶紧答应了一声,同时心里也是长出了一口气,他是真怕对方不肯放人啊,对上这么个朝中高官,他可不敢用强抢人,何况御史台的缇骑也不是好惹的。 同样感到心头一宽的还有李凌,他也担心江和因为去年的事情而故意留难自己,那自己的处境可就危险了。好在,江和终究是个理智之人,知道进退。而他也相信,这次离开,即便真要回来,那些罪名也定然不复存在了。 都不用人招呼的,李凌已主动一掸衣袍,转身而出,冲杨晨微一颔首后,后者便会意摆手:“带人犯回去!”在人家地盘上,戏还是得做足了,多少得给他们一些尊重嘛。 不过当他们出了御史台,双方身份就迅速调换,杨晨赶紧关心问道:“大人在御史台内可有受什么委屈吗?他们没对您用刑吧?” 李凌笑着一摇头:“没有,除了推了我几下,就没人真敢对我动手。毕竟,现在的御史台早不像一年前那样肆无忌惮了。而且,也得亏你及时带人过来相救,要是再拖上一段,我就不敢说他们会不会对我下手了。” “大人是吉人自有天相,我可不敢居功。” “呵呵,吉人自有天相吗?在我看来,与其说天佑,不如说是你们保护了我啊,西南之行要不是有你们左右相随,恐怕我早就非死即伤了。” “大人实在言重了,这都是我和杨震应该做的,何况大人对咱们兄弟也是不薄啊,您分了这么一大块功劳给我们兄弟,可算让我们在衙门里大进了一步啊,现在都已升作提举了。”杨晨忙称了声谢。 要说起来也确实如此,皇城司内当差的人想要受到提拔可不容易,他们两兄弟年纪轻轻地能迅速从中低层的都巡升作中层的提举,李凌分出功劳的作用可是极大,不然没个十来年绝无可能。 正因如此,杨晨对李凌自然极其感激与尊敬,这才会提出由自己来御史台救人,甚至打定了主意,就是用强,也要把李大人带回去。 说话间,两人已出了御史台范围,那边已经有马车等候着了。杨晨先请李凌进入,自己才迅速钻入,看着就好像是他在押送犯人,可其实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 当马车再度启动时,李凌已问起了对方眼下局势来,毕竟前日他就被拿进了御史台中,还真不知道报纸出街后是个什么情况呢。 “你既然到了,就说明案子真如我们所愿,已由你们皇城司过问了吧?” “正是,现在纵横书局内的人也都被我们掌握在手中,一定能护他们周全。” “那就好。”李凌松了口气,他最担心的就是可能连累到这些无辜,现在可算放心了,“那边学道呢?” “现在还不好拿他,不过我们的人已经一直盯着他了,只要他有任何异动,我们就会先下手拿人。不过大人,这次文章引起的反响可是极大,京城内大街小巷都是议论那些罪孽的百姓,事情似乎要比咱们预想的更大啊。” “是吗?那真有些可惜了,我居然没能亲眼看到这场舆论风暴。”李凌有些遗憾地叹了一声,这或许是他被拿进御史台唯一的遗憾了吧。 这话说得杨晨都有些不知该如何接了,别人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你怎么就自己挑起大事,然后期待着事情越闹越大呢? 不过很快地,他又神色一肃:“大人,正因事情闹大了,所以今日就连永王都跑来咱们皇城司了。所以接下来的审讯,还得走个过场。” “哦?”李凌闻言不但没有一点担心,反倒露出了饶有兴趣的表情来,“既然多了这么个观众,那就更好了,正好把边学道的罪名都给坐实了。对了,那些人证物证都安排妥当了吧?” “都安排好了,那些证人都由杨震看着呢。” 第426章 当堂对质(上) 又是一天清晨,边学道早早就来到了户部衙门。 虽只短短两日,对他来说却不啻于两年一样的漫长,即便没有叫人去刻意打听,外间对自己的议论却还是止不住地传入耳中,让他寝食难安,精神不济,整个人都是恍惚着的。 这一路走向公厅,边学道遇到了数名下属官僚,他们自然是一一与之见礼,可不知怎的,在看到他们与往日没什么区别的笑容时,边侍郎总觉着其中另有深意,好像是在笑话自己,怀疑自己…… 可问题是,他还没法揪住某人问他到底在想什么,那不是做贼心虚了吗?于是进入房中的边学道变得愈发烦躁,虽早早落座,可直到日上三竿了,也没处理掉一件公务,更多时候都只在发呆。 手下人等自然也知道近日上司心态如何,不敢前往打扰,只能偷偷在门外观察,直到巳时前后,才因故不得不上前禀报:“大人,皇城司差人前来,说是请您往那边说话。” 正自胡思乱想的边学道猛一个激灵:“皇城司?他们来找我做什么?”话一出口才想起昨日洛阳府送来的消息,那与报纸相关的纵横书局的家伙都被皇城司的人拿了去,显然这案子就落到他们手里了。可在想明白这一点后,他的神情更是一紧,这皇城司可比洛阳府更难打交道,恐怕就连永王殿下都难以向他们施加压力啊,如此这案子可不好办了。 虽然心存顾虑,但这事终究避不过,边学道只能是一咬牙道:“备车,本官这就过去。”即便如此,他依然相信这次的事情自己还是能掌握主动的,终究那些所谓的罪过都过去多年了,无论人证物证都不好找,大可以咬定对方是在诬陷! 更衣出门,小半个时辰后,边学道终于来到皇城司,并被他们的人很快就请到里头,来到一处厅堂前,然后他就瞧见坐在堂侧的永王孙璘,这让他在一愣,心头更是一稳,靠山在此,自己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昨日永王在皇城司里逗留了许久,终究没能等到李凌到来。但他却并不气馁,还留下了话,若是今日开审,必须给自己传话,自己将前来听审。于是个把时辰前,皇城司就真派人去刑部传了话,而他也果然应约而至,还比作为当事人的边学道都早了一些呢。 作为身份尊贵的亲王和朝中要员,在这堂上自然要为他开辟出一个符合其身份的位置来,就选在了主审官旁边,宽大的椅子跟前还有一张茶几,摆着干果茶点,算是服侍周到了。 不过孙璘对这样的安排并不是太在意,他在意的只是这场堂审会是个什么走向和结果。也没让他等太久,随着边学道赶到,作为主审的吕振便迅速宣布开审,并立刻叫人将相关人犯全部带上堂来。 没有如一般审案般的惊堂木乱拍,吕振只是大声喝问着书局众人的身份,而后随着他们的讲述,确定了那篇文章的作者是谁。当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时,同样有座位等在堂下的边学道的脸色就是一变,他还是刚刚知道这篇给自己带来巨大麻烦的作者身份竟是李凌呢。 他是真没想到啊,这个年轻下属的胆子竟会大到这般地步,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写文攻击自己。而更叫他感到不安的是,这家伙是怎么掌握这许多往事内情的?难道他为了对付自己,早就在做安排,甚至之前那一年里,有许多时候都在忙于此事吗? 直到这一刻,边侍郎终于是感到了一阵惶恐,觉着处境要比本以为的要危险多了。 李凌很快就被带上了堂,吕振只看了他一眼,就大声问道:“李凌,你可是纵横书局的东家,曾以逍遥子之名在其纵横报上写下那篇名为《惊!朝廷高官竟曾犯下累累罪行!》的文章吗?” 李凌略一拱手,就直认不讳:“不错,那文章正是由我亲笔所写。” “大胆,你可知道自己都写了些什么,竟敢如此诽谤污蔑朝廷命官!”吕振登时把脸一沉,拍案呵斥道,“可是因为你与边侍郎有私仇,所以才编出此等事情来坏他声名吗?” 李凌一脸的正义凛然:“非也,虽然我与边侍郎之前确有些矛盾,但还不至于干出此等诽谤污蔑的举动来,我文中所写,那都是确有其事的。” “简直一派胡言!”永王终于是听不下去了,一拍茶几打断道,“李凌,事到如今,你还敢巧言令色地为自己开脱!本王问你,你才几岁,才入朝为官几年时间,怎会对十多年前的事情都了如指掌,这些岂不是你随口胡编?” 对于永王的打岔,吕振自然不敢表现出不满,只能是低咳一声,说道:“殿下所言不无道理,边侍郎,你又有何话说?” 边学道已定下心神,此时也是哼声道:“那文中内容本官也草草扫过一遍,实在是无耻得很,这上头所写,连道听途说都算不上,全是他一人编造,就是为了坏本官声名,实在可恶得很。” “也就是说侍郎大人并不认他所写文中罪状了?”吕振趁机追问了一句。 “我没做过,凭什么认下?”边学道恨恨地盯了一眼李凌,“这都是因为他李凌与我有着私仇,所以才胡乱编造出来害我的,如此做法,实在不知所谓,该当反坐严惩!” 永王也随之开口:“吕都司,这下案情已经很明显了,这一切都是李凌伙同他名下的书局人等为了报复边侍郎作假骗人,此等手段之前从未有闻,但此风绝不可长,必须严惩以儆效尤!” 永王的这一表态,也算是在给吕振施以压力,让他可以定案了,边学道也又附和道:“不错,若此事不作严惩,他日朝中其他官员也因某些恩怨而做出相似的事情来,混淆视听,那朝廷的威严将被置于何地?所以本官以为,这个李凌必须重惩,该当把人交于刑部大理寺严判,再报于陛下……” 好嘛,他这建议更是要把李凌往死路上逼了,毕竟刑部可是永王的地盘,只要真被关入其中,只消一夜,就够取他小命了。而永王更是深以为然地点头:“本王也是这么看的,吕都司,不如现在就把人犯交于我刑部处置吧。” 这两人一唱一和,居然就想当堂把人都给带走,甚至堂外永王那些个侍卫都上前连步,想要直接拿人了。 若是放在其他衙门内,他们如此声势还真就可能得逞,毕竟一个侍郎,一个亲王,朝中可没几个官员敢直面他们的压力。但眼下嘛…… 吕振却把头一摇:“且慢,殿下还请先稍安勿躁,等下官把事情问明白了再作决定也不迟嘛。”随着他这一句话出口,堂上两边驻守的皇城司力士们就突然身子微转,目光落定在了那些侍卫身上,气势一起,一下就制住了他们,让他们不敢放肆真就跑进堂来。 而这一下落到永王眼中,也让他心中一凛,轻轻嗯了一声,感觉到情况有些不对了。这事情显然远不像自己之前所想象的那般轻松啊,而皇城司的立场,更有些不对! 边学道在这一刻也感受到了这一点,神色更是一变:“吕都司,你这是什么意思?事情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吗,一切都是这李凌怀恨在心,想要报复本官,才弄出这么一篇文章来污蔑于我,闹出一场风波……” “边侍郎还请稍安勿躁,虽然你所言不无道理,但既然是问案,也总得给被告一个说话的机会吧?”吕振说着,看了眼同样平静的李凌,“李凌,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李凌看着神色已经生出变化来的边侍郎,口中缓声道:“不错,我确实因故和边侍郎有些恩怨,但我李凌就算再怀恨在心,也不可能用如此愚蠢的手段来污蔑一名堂堂朝廷侍郎!大人,我所以写此文章,只是因为这些事情都实有发生,他边学道真就如文中所写,干出了此等禽兽不如的事情!” “大胆,到了这时你居然还敢信口雌黄,真道我大越没有王法了吗?”永王顿时大怒斥责。 而后,吕振也是一拍几案,沉声喝道:“李凌,这儿可是皇城司内,可容不得你如此胡言乱语,你说出这番话来可是要负责的!若是没有确凿的证据,那就是诬陷诽谤,便要反坐严惩!” “我并未说谎,至于证据,自然也是有的。”李凌夷然无惧地与他,与已经变色的边学道二人作着对视,完全是一副成竹在胸,把握满满的样子。 这一下,却轮到永王二人感到彷徨了,这会是真的吗?两人互相看了眼,永王就发现边学道的脸色已变得发白,显然他也是心中无底。 “口说无凭,拿出实据来。”吕振却在此刻又紧逼着说了一句,“我问你,哪起案子你掌握了确凿人证物证?” 第427章 当堂对质(中) 两人的配合堪称默契,就在吕振这一句质问提出的同时,李凌已紧随而上:“回大人的话,共有四起相关案子的人证物证都已被我掌握,现在他们就在这洛阳城中。” “此话当真,李凌你可不要信口开河啊!” “当真,这些人和物都在洛阳城东齐家客栈之中,大人只消着人一问,便可将他们全部带来。”李凌都不带半点犹豫的,就把关键处给道了出来。 而这一对答却让边学道与永王两人齐齐变色,前者更是心中暗叫不好,这次自己真就堕入李凌的陷阱中了! 到了这时候,边学道就是再迟钝也看出问题来了,这哪是皇城司秉公断案,查处李凌诬陷自己啊,分明就是他们双方联手,在那儿一唱一和地要往自己身上坐实那些罪名啊。 而后,更大的恐惧也随之而生,如果只是李凌想要算计陷害自己,那边学道自然是不会感到担心的,可现在若再加上皇城司,情况就完全不同了,那可是一群手眼通天,密探遍布全国的可怕家伙啊,谁知道他们到底掌握了多少证据和内情啊。 饶是在这日渐转寒的深秋季节里,边学道还是因为恐慌和紧张而汗湿后背,就连额头处都有汗珠滚下,张嘴之下,一时却又说不出话来。 同样的,永王也瞧出问题来,他除了紧张之外,便是愤怒了,被人当傻子戏耍的愤怒。而更叫他感到恼火的是,即便已经察觉出了此点,自己居然还没法发作,因为人家做戏做全套,真就是按着审案规矩而来。 吕振连眼尾都没有往那两个勃然变色的上官身上扫,就直接喝道:“既如此,本官自当要查个明白。杨晨何在!” “卑职在!”早等着吩咐的杨晨当即上前一步。 “你这就带一队兄弟去东城齐家客栈中把相关人证物证都给我带回来,小心着些,可别让他们有任何损伤了。”吕振立刻吩咐道。 “卑职遵命!”杨晨抱拳领命,又看了眼已经放松下来的李凌,便匆匆出了厅堂,点了手下人马,就如旋风般冲了出去。 直到这时,永王才重新定神,语气已有些寒冷了:“吕都司,你这是何意?真就信了这人犯的一面之词?” “殿下还请稍安勿躁,事关朝廷威严,下官自然得慎重查问了。既然李凌能拿出确凿证据来,我们总不能当不知道吧,那样才是对王法的亵渎呢。”吕振当即不软不硬地回了他一句,直顶得永王闷哼一声,却不好说了。 他这个亲王尚书在朝中固然声望极隆,不少朝臣都愿意投效,但也有的是不卖他面子的,毕竟他只是亲王而非太子。更何况,皇城司又不同于其他衙门,这儿的官员别说他了,就是真碰上了太子,该强硬也会强硬,因为他们只忠于天子,只听从当今皇帝的旨意行事。 堂上的气氛瞬间就冷了下来,静悄悄的再无人开口,关键四人只是不断偷眼打量对方,猜度着对方心中有何盘算,考量着自己接下来该如何行事才最稳妥。 时间就在这略显沉闷的情况下一点点流逝,很快,午时便已过半,外头传来了一阵纷杂的脚步声,边学道心头一紧,迅速转头朝外一看,就瞧见有十多个衣着长相都极其普通的百姓被皇城司兵马拱卫着,战战兢兢地来到了堂前。 然后杨晨便在门外禀报:“大人,卑职奉命已将相关人等全部带来。” “好,那就一个个问吧。”吕振点点头,当即一指排在最前的一人:“你且进来回话。” 这位看着四五十岁年纪,一脸的风霜苦相,显然是老实巴交的人物,此时被带到如此森严的堂审现场,早吓得身子都发软了,赶紧跪地先磕头:“小人黄九叩见大老爷……” “你是哪里人氏,可知道自己因何会来此吗?”对上这样的普通百姓,吕振说话时也放缓了声调,好像生怕吓到了对方。 这黄九忙略略抬头,有些紧张道:“小的是湖广安陆人氏,是因为几月前有人找到小人,说是可以为小人被冤死的父亲翻案,才特意前来京城的。” “哦?你父亲因何蒙冤而死啊?” “我黄家本来在县内也有良田五百多亩,却因被本乡一个官老爷家人看中,他们居然就要用每亩二两银子跟我们收买土地。这个,大老爷明鉴,在我们老家别说二两银子了,就是十两,想要买下一亩上等良田也不容易,我老父当初自然是不肯了。 “可结果,就因如此,我们得罪了那个大官家眷,然后不过半年时间,地方官府就以我父贩卖私盐而将他捉拿了去。大老爷明鉴啊,咱们黄家世代清白,哪有可能去做那私盐贩子啊……可结果,那些官老爷们压根不听,只是一味对我父亲用刑,直到屈打成招,然后再把我家中田产一并抄没……” 这位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家冤情,一旁的边学道已听得面色阵阵发白。事实上,自当此人道出自己的来历后,他便知道情况大不妙了,因为他正是湖广安陆人,而此事仔细想来,他也是有些印象的。 那都是家中子侄辈做下的勾当,像边侍郎这样的朝中高官,家人在本乡自然是横行霸道,说一不二的存在。既然看中了那黄家的几百亩良田,对方只有乖乖低价卖出的份儿,像他们这般死扛的,下场必然凄惨。 他只是没想到这事竟已被洛阳的李凌给知晓了,还把苦主都给找到带了来,当场和自己对质,这下可真有些麻烦了。 情绪不安之下,边学道就连那黄九之后又说了些什么都没怎么在意,只是在那儿一个劲地想着如何应付。但这又谈何容易,心里还没个准主意呢,前方主审的吕振已看向了他:“边侍郎,对此指控,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本官已久未回乡,到底有无此事也不得而知。”边侍郎只能含糊其辞地说了一句。 “怎么,边侍郎这是想要推脱说是你家中不肖子侄背着你所为吗?”李凌突然冷笑道,“可就我所知,他们可是一直都打着你的名声在当地横行不法啊,要说你全然不知可太不应该了。” “你简直就是含血喷人!本官素来行得端做得正,岂会纵容族人草菅人命?这其中怕是有人在指使乡中人诬陷本官吧!”边学道此时只能出言反驳,“而且,这么一个寻常百姓在此空口白牙地说些话,就能当作证词了吗?以民告官,若是有错,可是要罪加三等,抄家灭门的!”这后一句却是冲着那黄九而来,为的就是吓住他,让他不敢再指控自身。 可边学道明显是低估了李凌他们的一早安排,虽然他的话让黄九的身子稍微颤抖了下,但他还是在随后用力叩首,大声道:“大老爷明鉴,草民所言句句属实,我老父确实是被他们害死……我,我也不是只有一面之词,我也有证据……” “哦,却是什么证据?”吕振当即紧追问道。 边学道心里则是咯噔一下,这不光有人证,还能拿出物证来的吗? 黄九在自己的怀里一阵掏摸,取出一张纸来双手高高捧过头顶,大声道:“我这儿有一张地契,是十年前县里作证而得,上边的二十亩良田,现在已全数归于边家。可是在本县户房登记中,却从未有他们与我家买卖土地的记录,那都是当初他们强迫着我爹认罪时一并拿去的……” 都不用吕振吩咐的,自有人把这份地契取过,呈送上去。他也只粗略一扫,便将自放到一旁,点点头:“这确实可以证明当年你们安陆曾出过这么一桩强抢民田的弊案,而只要查到现在这些田土属于哪家,有无转让,就可知道你有否说谎了。” “小民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撒谎。”黄九再度叩首强调。 如此,这第一个证人的话是说完了,吕振也没有再问边学道的感想,只把手一摆,让其退下,又点了下一个人进来回话。 这回进来的却是个洛阳本地人,对答起来可比那黄九要流利得多了,而他的冤屈倒也和前者差不太多,只是他被边家夺走的是祖传的一块价值数万两银子的玉雕,更有祖上几代人的手札可为证据,证明东西一直都在他家中保存着。 吕振听完这位的讲述后,又看向脸色愈发难看的边学道:“边侍郎,这件玉雕可在你府中收着吗?若真有其物,恐怕这回也不好交代啊。” “我……”边学道这时已说不出话来,他有心解释说东西是自己所买,可如此一来问题又出现了,价值数万两银子的玉雕他一个年俸不过区区三百多两的京官又如何买得起呢? 以今日皇城司的安排,他相信只要自己敢这么说,一个贪污的重罪就必然会落实在自己头上。何况,谁知道人家还有没有后手准备呢? 第428章 当堂对质(下) 两个证人,或者说是两个苦主居然就在这皇城司的大堂上道出了边家曾犯下的罪孽,而且还能拿出确凿的物证来,这让永王都无法凭自己身份为其开脱了,也让他的面色愈发阴沉。 一个官员做下错事不要紧,他很清楚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的道理。但是,你做了错事总得把善后之事都办妥了吧,哪有留下这许多后患,等着今日被人重新提及的,这不是给自己挖坑吗? 现在可好,光是这两桩冤案,只要皇城司往上一报,就够边学道喝一壶了,更别提后面还有至少两起案子待人证呢。这一刻,永王已经很明智地选择放弃了,要是真搀和进去,说不定连自己都会被牵连到呢。 永王阴沉着脸陷入沉默,可吕振还没打算停下,又一指外头一人:“你进来说说,有何冤情。”好嘛,这下连客气话都不说了,直接就认定他有冤了。 “大老爷,学生是为先父被边学道这狼心狗肺的畜生害死而来!”这是个看着三十来岁,士子打扮的男人更是大声喊冤,情绪比之前两人还要激动。 “哦?你有何冤情,细细道来。可是你家中也有什么田产宝物被边家所夺,并因此害死了你父亲吗?” “不,学生父亲姓李讳巍,本是户部一名郎中,素来小心谨慎从未出过什么差错。可偏偏就在十多年前,因为一次账目出了问题,而被朝廷定罪,最终将先父与我李家三十多口发配岭南。 “本来此事既然错在先父,学生也是不敢喊冤的。可偏偏就在十年前,先父因在岭南水土不服而病入膏肓时,他却告诉了我一件当初的隐情。原来,那所谓的账目问题根本就不是先父之错,而是另有人犯错,此人就是边学道!”说到这儿,这个叫李洵的男子用满是怨毒的眼神死盯对方。 吕振却是立刻抓住了关键:“这就奇了,若真按你所言,你父当初并未犯错,又是知情者,却为何会甘心担下如此重罪呢?” 这话让李洵更是双目泛红,泣声道:“皆因,皆因这边学道实在太过狡诈。一直以来,他都表现得对我父亲极其尊重,而在账目上出了问题后,更很是慌张地向我父亲求救。当时先父以为只是小事,所以便帮着做了些遮掩,却不料,此事却关系到朝廷数十万两银子的出入,一旦查实,足够让任何一名官员付出惨痛代价。 “而就在先父察觉不妙,便要将事情上报时,不想这边学道却是抢先一步,以我父意图贪墨国库银两而篡改账目之名将他告发……可怜我父亲自入户部以来兢兢业业,小心在意,从未出过什么差错,却因一时善念反倒落得个贪污改账的罪过。 “虽然到最后朝廷认定贪墨之事所告不实,但账目上出了大问题的罪名却全然落到了我父亲身上,并最终严判流放,客死岭南……可他边学道呢,却是凭此诬告得以升官,并一路做到了侍郎高位,实在是天道不公,苍天无眼!” 直到这时候,边学道才刚刚刚的彷徨中略略回神,此时见这士子还敢如此辱骂自己,顿时大怒,喝声道:“简直一派胡言,我边学道何时害过李郎中?那一切都是他自己做事不仔细,怪得了谁?不错,此事确实是我告发,但那也是他咎由自取!你口口声声说是本官之错,那能拿出实证来吗?” 一件十多年前就已完全定性的案子,现在却突然提出截然相反的说法,恐怕任谁听了都不会相信李洵所言。不料他在面对质疑时却并不见慌张,反倒瞪着边学道:“我自然是有证据的。” “什么证据?别是你父亲的什么手札遗言吧?”边学道冷笑,他是真不认为那起事情会留有什么隐患。 李洵也不再迟疑,立刻从怀中取出一份纸色已枯黄的账册来,高举着道:“大老爷明鉴,这就是当初他边学道自己犯下过错所留的账册,这上头的记账笔迹皆来自他,大可验看,以证我所言非虚。” “这不可能!”一见对方突然拿出这么件证据来,边学道都有些急了,忍不住扑将上来,似要抢夺账册一看究竟。 只是他才一动,身旁那些皇城司力士们也迅速上前,一下就挡住了他的去路,低声喝道:“公堂之上,不得放肆!”同时呼的一声,两把刀已连鞘挥下,逼得他只能停步收手,一脸不安地看着那账册被送到吕振的案头。 吕振随意一翻,说实在的,这东西他是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是,他却知道这是一份绝对没有问题的呈堂证供,因为上头的账目是由李凌亲自验看过的,而笔迹也由皇城司内的相关高手确认了,那确是边学道的笔迹。 所以此刻他只装模作样地一看,便点头又问道:“既然有此证据在手,当初为何你父亲李巍未曾拿此为自己开脱啊?” “因为此本账册是在我父已被问罪之后才在家中找出来,我叔叔当时也确曾拿着此账册想要为他鸣冤。结果,刚告到洛阳府,就被人驱赶了出来,后来更是有人想要抢夺账册,侥幸才被保留至今。” “哦?洛阳府为何会如此偏袒于他?”吕振微微皱眉,问出关键。 “只因为他边学道早有靠山,那就是他的岳父,当时的吏部侍郎严宝山,而且当时我父已被定罪,朝中人等都不想再生枝节,于是便不再过问此案,任由我父亲被人冤枉……”说到最后,想到自己父亲在岭南病逝时的悲戚与不甘,李洵更是落下泪来,突然就跪倒叩首连连。 “还请大老爷为先父伸冤哪,十多年前的冤案不光害死了家父,更让我整个李家从此沦落蒙羞,只有还真相于天下,才能告慰先父,及其他客死他乡的李家长辈的在天之灵了!”几句话下来,李洵额头已然见红,都快见血了。 吕振忙一个手势,让手下上前把人搀扶到一边,随后嘿笑着看向已面无人色的边学道:“边侍郎,如此冤情也算是骇人听闻了,本官此番是定要为他们讨还一个公道的,却不知你还有何话说?” “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边学道既未做过,就不会被你们几句话就吓到了!” “是吗?那就……你,又有何冤情?”吕振的目光突然一转,又点向了一名村妇模样的人证,竟是打算继续下一个案子了。 这妇人相比于之前几人可就要嘴笨太多了,面对吕振的问题,她居然就跪在那儿“额额额”地半天,却是连句囫囵话都没能说明白。 眼见大老爷已皱眉不快,跪在妇人身后的一名男子终于壮起胆子来开口道:“大老爷恕罪,这齐婶儿素来怕官又说不了话,只怕她是说不明白事情的。” “哦?你是和他一起的?”吕振见有人出面,倒没再怪罪那妇人,看向开口者,“你是哪里人,有何冤情要诉啊?” 在他问此话时,已极其慌张的边学道也在打量剩下那些人,却发现这些人自己一个都不认识,好像真就与自己无关似的,这让他稍稍松了口气。虽然之前那几起案子已让他岌岌可危,但能少点麻烦总是好的。 “小人是京城外韩家沟人,小的叫韩闯。草民等自身并无冤情,也不认得这位边大人……”这位回的一句话让边学道更是松了口气,可还没等他把气吐完呢,人后一句就让他的心唰一下来到了嗓子眼。 “小的们是因为一个叫秦月娥和她儿子之死而来。” 轰隆隆,当这个遥远却又熟悉的名字突然传入耳时,边学道更是如遭雷击般,只觉眼花耳鸣,整个人都是一阵摇晃,差点就倒了下去。 “官人,此去京城科考千里迢迢,你一定要把银子都带好了,我和素儿在家里什么都不缺,你不必担忧……” “官人,这都三年了,你怎就不回乡来看看我们娘俩呢?我也是好容易才凑够了盘缠,求了商队带我们一起来京城的……” “官人,你说什么……你已经……已经另娶他人为妻了?” “边学道,你怎能如此,我是你的结发妻子,素儿更是你的亲骨肉啊,你怎能就这么抛妻弃子,去娶其他女子?” “我不信,我从未犯过七出之条,你绝不能休我,我就是一步一磕头,去洛阳府,去御史台中告状,也不会承认这件事的!” “边学道,你好狠的心!” 那些他本以为早已忘记的往事,此刻竟一幕幕浮现眼前,那个温婉贤惠,却又坚强倔强的女子模样竟重新出现在脑海之中,还有一个他已记不清具体样貌的小孩儿…… 已然恍惚的边学道直到听见一声大喝,才从自己混乱的思绪中拔出神来,然后呆呆地看着吕振,见他神色凝重地问道:“边侍郎,这些韩家沟的百姓可是都说了,近十五年前,曾有个叫秦月娥的女子流落在他们那儿……” 第429章 致命一击(上) 当“秦月娥”这个名字再度传来,边学道已悚然而醒,当即就道:“我……我并不认得什么秦月娥,也不知他们说的是些什么。”现在唯一的对策就是否认一切,绝不能让这罪名落到自己身上。 吕振冷然一笑:“是吗?可本官怎么看着边侍郎有些慌张呢,脸色都变得这么难看了……” “本官只因身上抱恙,又在此逗留许久,这才感到有些不适。”边学道赶紧找了个理由解释,只有他自己知道现在是有多紧张。 “是吗?”吕振不以为意地说了句,“如此说来,秦月娥那个只得五岁却猝然而亡的名叫边浩的孩童与你也无半点关联了。” 听人提及此事,边学道脸上的肌肉又是一颤,但随即还是咬牙道:“我不记得与此人有过往来,不知吕都司你到底想说什么。” “韩家沟这些村民不是说了吗,这一对母子是来京城投亲寻父寻夫的,结果他们的依靠却因另攀高枝而不肯认了他们,还把他们娘俩给赶到了街头。已然身无分文,又人生地不熟的母子两个就只能流落到城外韩家沟了。 “本来,那秦月娥还对自己丈夫抱有一定的期望,觉着他只是一时糊涂,或是为势所迫,才不得不装出这副冷酷的反应来,她还想着很快自己丈夫就能将自己和儿子接回去呢。 “可结果呢,她不但没有等来回心转意的丈夫,反而等来了杀身之祸,是这样没错吧?”说到这儿,吕振又看了眼韩闯。 “没错,就是如此。那晚咱们村上突然就来了两个可怕的家伙,我只听到几声喊叫,等赶到屋外,就只见那两人把数名村中男子都给打倒了,他们手里还握着带血的刀……这一幕实在太过可怕,即便过去多年,我还能清晰记得…… “等我回过神来,那两人已扬长而去,而齐婶家里,却是一团狼藉……她男人,还有那一对被她好心收留的母子竟全倒在了血泊之中,最后一个都未能救回来! “也是打从那时候起,齐婶就越发不会说话,显然是心里落下了病,要不是村子大家多有照应,只怕……”韩闯说到这儿,再度叩首连连,“还请大老爷为小民等做主,找到那个凶徒啊!” 吕振叹了口气:“想不到在我京畿之内,天子脚下,居然还会发生这样的凶案,实在是无法无天到了极点。我来问你,当时你们村子里的人就没想着报官吗?” “小人们自然是报了官的,但是等洛阳府真带人来时,却已是第三日上了,来的官老爷们也只是随便一查,便认定是什么贼匪入村抢掠杀人,然后就不了了之了…… “大老爷明鉴啊,咱们韩家沟几十年都没有出过盗匪案,更别提入村抢掠杀人了。而且,很多人都可以作证,那两个凶徒真就是奔着杀人而去,齐婶家里并无财物被人劫掠。可当时,任我们如何说,官府都不肯信,最后更是打了村中几个前往告发的叔伯几十板子,我们可不敢再多说了,此事也就彻底过去。 “但是,齐大伯,还有那对母子却依然埋葬在村头,即便过去了那么多年,只要每次从那片坟地走过,小人心里都会想起当初那一幕……” 刚刚无法作答的妇人齐婶这时也被他的话勾起了心中伤痛,早已哭作了泪人,却因嘴笨,无法鸣冤,只能是一个劲儿地叩首,用行动恳求着大老爷能为自己伸冤,还自己被杀的丈夫一个公道。 就算是对此事已颇为了解的李凌,在重新听当事人提及当初惨事后,也为之动容,目光死死落在边学道身上,语气冷冽:“真是想不到啊,就因为一己私欲,竟害得三人丧命,其中两人还是自己的至亲之人,虎毒尚不食子,如此看来,有些人当真是连禽兽都不如了,居然还窃据高位多年。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这多年来,为何没有报应呢?” “李凌!你这话是何意,难道是想说那什么秦月娥是本官害死的吗?”边学道一听这话就有些炸了,当即出口喝问道。 “是与不是,你欺得了他人,却欺不了自己!”李凌当即回了一句,怼得边侍郎呼吸一窒,竟有些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了。说到底,他还是有些心虚了,毕竟这一切都是事实,虽然派人杀死妻儿非他本意,但他终究是从此事里得了大把的好处,有了今日的地位。 眼见边学道因为这起案子而乱了心神阵脚,永王也不好再继续看热闹了。之前那几起案子即便真坐实了,他最多也就被定个御下不严,或是行事不端之类的罪过,朝廷之后纵有惩治,也不会太过,最重就是罢官夺职而已。 可眼下秦月娥母子被杀一案情况可就要严重得多了,这要落实了,那就真个触碰了大越道德礼法的底线,恐怕会在朝野掀起轩然大波来,便是他永王都会受到牵连。所以,他是绝不会让此事轻易落实的,于是也就再度开口。 “吕都司,此案可还是有着诸多疑点呢,你总不能因为这几个百姓的一面之词,就认定那被杀的秦月娥母子便与边侍郎有关系吧,别说这等人命关天的大案了,就是寻常案子,那也得有确凿证据才是啊。” “殿下说的是,如此人命关天的大案,又岂能只听这些旁证的一面之词呢?只奈何,如今都过去十来年了,即便当初留有什么线索证据,如今怕也已烟消云散了吧……”吕振颇为无奈地摇头叹息。 这话一出,那些韩家沟的百姓自然个个面露失望之色,他们本以为这次遇到青天大老爷,总算可以翻案了,却不想,到头来还是以不了了之作结吗? 而边学道则只觉心头一宽,事情终究没有坏到无可挽回的境地,至少这等重罪是扣不到自己头上了。 永王也是一笑:“既如此,今日这案子就审到这里吧,其他之事,你们呈报上去便是……”他都想就此结束这场闹剧了,却不料这时一个声音却从边上响起:“且慢!” 一下子,在场许多人都循声望去,就瞧见本该作为被告的李凌突然上前一步,神色凝重地一抱拳道:“吕都司,下官以为如此大案,是断不能轻易作罢的。” “怎么,你还能拿出确凿的证据来吗?”吕振忙问道,依旧配合默契。 永王和边学道则是心里咯噔一下,感觉大事不妙。可问题是,现在堂上做主的并非自己二人,根本没法打断李凌的说辞啊。 就见李凌轻轻点头:“虽已过去十年,但有些真相还是无法彻底被掩盖的,尤其是骨肉至亲,更不会因时间而被斩断。 “吕大人,此案关键不是在那秦月娥母子是否与边侍郎有关联吗,所以只要咱们能查明他们确实是边侍郎的妻儿,那一切不就明明白白了?” “这个谈何容易……” “我早听说民间有滴血认亲的办法,所以只消……” “哈哈哈哈……”一阵笑声打断了李凌的说辞,却是已然上头的边学道出言反驳,“李凌,你怕是昏了头了吧,这都过去十年了,哪还有什么血液让你去作滴血认亲?即便真有尸体,如今也早成枯骨……” “谁说我是要用滴血认亲来验证你与他们的关系了?我要用的是滴骨认亲!”李凌神色严肃道。 “滴骨认亲?这又是什么手法?”周围人等皆是一脸疑惑,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听说有此等新颖的手段呢。 “至亲之人,父子母女之间,素来皆被称作骨血,只此便可知道这骨与血本就是相通的,所以只要是至亲骨肉,不但可以滴血认亲,也是可以将血滴到骨上,看那血是否渗透进入,来辨其关系!”李凌一脸胸有成竹地说出了这么番见解来,一下就让在场人等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虽然滴骨认亲这法子从所未见,但仔细想来,似乎又挺有道理的,骨血至亲,既然血和血能互相融合,那血与骨互相融合也在情理之中嘛。所以拿此来判定边学道与秦月娥母子的身份,自然也再适合不过了。 “不……”边学道这下是彻底慌了,他自然很清楚边浩确是自己儿子,李凌又说得挺有道理,这万一真验出双方关系来,自己的罪名不就坐实了?可他话一出口,前方的吕振也已一拍桌案,点头道:“就这么办,人命关天,虽然这么做对死者多有不敬,但只要能为他们伸冤,死者在九泉之下也会同意的。来人!” 伴随着一声答应,杨晨再度上前:“卑职在。” “你这就带人前往韩家沟,找到秦月娥母子的坟茔,将他们的尸骨带一些回来。本官就要在此来一场滴骨认亲,好明辨是非,断这一件十年前的旧案!” “卑职领命!”杨晨抱拳答允,然后在边学道有些恐慌的眼神关注下,大步而去。 谁能想到,真正的致命一击竟在此处! 第430章 致命一击(下) 吕振是做出了安排,要挖坟取骨作那滴骨认亲之事,但今日这时间却也不够了,此时已是未申之交,太阳都已西斜,若真等到杨晨他们带了骨殖回来,只怕都要到半夜三更了。 而无论是永王还是边学道都不可能一直留在皇城司到大半夜里,所以当他们提出离去,等明日再来听审后,吕振也不好阻拦,任其离开。 直到出得皇城司大门,被永王叫到自己华贵的马车上坐下,边学道的脸色也未有半点好转,依旧是一副恐慌忐忑的样子。但孙璘显然没有安慰他的意思,直接就问道:“边侍郎,此事可当真吗?” 边学道的身子猛地一震,自然明白对方这一问的深意,要真如韩家沟众人所告,那自己这回可真就在劫难逃了。他有些艰难地张了张嘴,到底没能把话说出来,但这沉默的样子,已经让永王有了答案。 “那你说说,这滴骨认亲之法真可行吗?”永王又问了一句,对此,边学道依旧只能沉默以对,这手法他也是今日才第一次听说啊,但滴血认亲却是在民间普遍认同的,仔细论起来,这一招还真会被朝廷接受呢。 看他失魂落魄,连话都说不出来的样子,永王便知道事情难为,只能是哼了一声:“事到如今,本王也帮不了你了,你想自保,就得自己想法子。无论用什么手段都好,务必要让这场滴骨认亲难以施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话终于是点醒了边学道,是啊,滴骨认亲固然可怕,但要是没有那骸骨呢?皇城司的人总不能自己造一副骸骨出来陷害自己吧?越想之下,他越觉着这个办法可行,眼中已流露出异样的光芒来:“殿下说的是,下官定能将此事办妥。” “那就赶紧去办,迟了可来不及了。” 随着永王一声催促,本来还有些浑浑噩噩的边学道终于打起精神,迅速下车,然后招手叫过自己的一名亲信,便在车旁,低声吩咐起来。作为多年的朝廷要员,他手底下可是豢养了不少可用之人的。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现在到了让他们为自己解决麻烦的时候了! …… 一夜时间很快就已过去,而精神高度紧张的边侍郎却是一夜未睡,到天亮后,双眼布满血丝,红得就跟兔儿爷似的。不过他精神依旧亢奋,一出房门,就叫过守在外头的亲信:“边忠,沈德他们几个可回来了吗?” “回老爷,他们还没回来呢,也没传个口信回来。” “哼,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亏得他们之前还总是跟我自夸……”就在边学道有些不快地评论时,前边的奴仆已一脸紧张跑了进来:“老爷,不好了,皇城司,皇城司有人前来传话,说是要让您去受审!” 本就相当不安的他听到这禀报后,心头更是猛地一揪,一个最可怕的想法便生了出来,难道说沈德他们几个出事了? 还没等他定神呢,一批皇城司校尉已按刀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为首的军将皮笑肉不笑地对他一抱拳:“边侍郎,我等奉命请你前往皇城司继续昨日的案件审理,还请你这就随我们去吧。” “哼,本官身为户部侍郎,最近公务繁多,昨日已耽搁了一天,今日岂能再作荒废?”边学道心虚之下,便想用这等理由来作推脱拖延。但对方显然就没给他这个面子,当即上前一步:“事关人命大案,还请边侍郎不要为难我等,若不然,就只能得罪了!” 说这话时,这些校尉竟各自将手搭在了刀柄之上,大有动手强行拿人的意思了。一见这表现,边学道终究不敢不从,只能黑沉了脸,道一句:“既如此,那本官随你们过去便是,倒要看看你们还能编排出什么手段来陷害本官!” 气势倒是十足,不过场面上,他还是显得有些狼狈,几乎是被这几十个校尉押着赶往皇城司。而到了皇城司,来到昨日受审的大堂前时,边侍郎更是惊恐发现永王殿下今日竟不在此处。 这让他心里愈发没底,在进入堂中时,脚步都显得有些踉跄,坐在那儿都不敢乱动了。而这一幕落到李凌和吕振眼中,两人心中却是一喜,只看今日这情况,拿下边学道已成了大半。 打铁趁热,不给边学道太多时间应对,吕振已看向他说道:“边侍郎,昨日我等提到的关于滴骨认亲的做法你可有什么不同意见吗?” “我……本官以为此事之前从无先例,实在不好拿来作为呈堂证供!”事到如今,他只能拿这么个理由来进行搪塞了。 “是吗?”吕振皱了下眉头,“其实不光是你,就是本官,在之后退堂细想后,也觉着这么个做法多有不妥,过于荒唐了。虽然民间多有用滴血认亲来判定血亲关系的,但官府之中采用的却不甚多,更别提这滴骨认亲一法了。” 这话说得边学道都是一呆,怎么才一夜时间,你竟突然改变口风了,还有没有点谱了?但这等说法对他来说还是大有好处的,所以他便用力点头,表示赞同:“吕大人所虑甚是,所以……” “所以本官今日并未打算真让边侍郎你滴骨认亲,并以此来判定那秦月娥与你的关系。”说着一顿,吕振看着已面露喜色的边学道,话锋却是一变,“不过有一件事情本官还是得想问问边侍郎你啊,既然你也觉着此事并不靠谱,那为何昨晚竟会派人赶往韩家沟,竟意图抢夺那对母子的尸骸啊?” 这一句问话就如一计重锤狠狠地砸在了边学道的身上,打得他整个人都愣在当场,同时面色唰的雪白,张口之间,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看清了对方的险恶用心和手段。 原来,昨日那言之凿凿的什么滴骨认亲,分明就是一个幌子,一个扰乱自己心思的鱼饵罢了。为的,就是让自己做贼心虚,为了掩盖罪行,于是走出那一步,干出真正暴露自己罪行的事情来。 本来,这所谓的滴骨认亲还真未必能判定了自身与秦月娥的关联,可是现在,当沈德几人落到他们手上,那一切就都完了。 自己昨日还自以为能借此翻盘呢,却不想这是完全掉落到人家的陷阱中…… 这一刻的边学道坐在那儿剧烈颤抖,两排牙齿都因为恐惧愤怒而不断交错着,发出嗒嗒的轻响,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任何一句话来,只是用恐慌的眼神看着吕振,最后又落到了似笑非笑的李凌身上。 在看到李凌那副淡定从容的模样后,边学道更是迅速反应过来,恐怕这一计是出自这个年轻人之手。原来,之前的一切,都是他在背后主导,可笑自己之前还以为能凭官大一级就压死他呢,可结果,被将死的却是自己! “李凌……”半晌后,他终于是能说出话来了,却是极其愤怒而嘶哑的叫出了李凌的名字。 而李凌则只冲他一笑:“善恶到头终有报,只看苍天饶过谁!边学道,你完了!你害了太多人,机关算尽,到头来,却也把自己给算了进去,这就叫天道循环,自有公道!” 随着这一句说出,边学道真就如被抽去了全身骨头般,瘫坐在了椅子上,连自辩的话都说不出来了,这最后的致命一击,正中其心中要害…… 事实上,打从一开始,李凌就为这个自私贪婪而又多疑的顶头上司布好了局,通过前面一个个的小案子来不断摧垮他的心理防线。 那些夺人田地财产的案子足够让他感到不安,情绪慢慢累积着,然后就是两个他最感到恐惧的案子来引发他的恐慌,让他不得不选择铤而走险。 其实滴血认亲也好,滴骨认亲也罢,别说放在他这个穿越者面前了,就是这个时代一些精明的官员看来,这些东西也是不可采信的,那只是小说家拿来编造故事,自圆其说的一种桥段而已。 哪怕这滴骨认亲一说曾在有名的法医学著作《洗冤集录》中有过记载,但终究没有科学佐证,说不定拿其他人的骨头和血液一滴上去也能渗透呢? 李凌可不会给自己留下这么大个破绽。但永王和边学道在心慌意乱下却压根没有往这方面去想,他们只会根据眼下局势,拿出自己一直以来都赖以自保的手段来进行反击。 说到底,还是边学道一直以来奉行的不讲游戏规则的做法把自己给害了。他压根就没想到,韩家沟那边的皇城司兵马挖的并不是坟茔,而是陷阱,把他派去的人一并拿下的陷阱…… 随着完全可以被许多人认出乃边家仆从护院的沈德等人被带上堂来,并交代一切,这次的案情审问也终于有了最终结果—— 所有证人所告之案情,皆是实! 边学道在多年来,确实犯下的杀害妻儿,陷害上司,抢夺百姓财物等等重罪!只等将这些案卷供词上呈朝廷,由相关人等做出最后定夺,便可将之严刑处决了! 边学道,彻底完了…… 第431章 后续风波与终结 洛阳城里别的或许不快,可这消息的传播却绝对迅速,尤其是官场里的相关之事,更是能在短时间里不胫而走,传遍大街小巷,被无数人所津津乐道。 这次边学道被认定有罪虽然是在皇城司中,在场之人也并不算多,可也只不过两日间,吕振他们才把所有供词和证据什么的整理了移交向上呢,户部侍郎犯案累累,杀妻害子证据确凿的说法已在京城甚嚣尘上,成为许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当然,这到底是有相关之人不小心泄露口风,还是故意传出话去,就不得而知。哪怕真有人要追究责任,皇城司方面也大可回一句:此事本来就因报纸传得人尽皆知,如今这般也在意料之中。便可搪塞过去了。 而如此一来,即便官场中素来有官官相护的习惯,在面对如此大事时,也没人敢再站出来为边学道开脱了。别说开脱,在得知他竟犯下这许多人神共愤的罪孽后,许多本来与他交好的同僚都在此刻想尽办法与之划清界限,生怕自己会受到牵连。 而与边学道划清界限最好的办法,自然就是落井下石,趁此机会弹劾他了。 于是就在十月进入中旬后,朝中官员都顾不上弹劾其他有错官员了,全都把矛头对准了边学道,只三五日间,就有不下数百份弹章被送进银台司,许多人都直陈边学道的诸项罪状,其中既有之前就在报纸上写明了的,也有尚未被人知晓的,反正多的是他以权谋私,欺压良善,甚至害人性命的罪孽。 光是这些弹章罪状摞到一起,都够把边侍郎给彻底埋葬了。而他的从政生涯也确实已被埋葬,任谁都知道,这么多罪名加一起,他能否保住性命都难说,更别提什么官职功名了。 御史台方面也是果断出动,不讲任何情面地将边学道给拿了去,以为进一步的讯问。与此同时,本来将面临严加审讯的李凌反倒被迅速认定是被冤枉的,然后得以放出回家。 因为边侍郎这一倒,大家都知道这是李凌在背后使了招数,再联想到最后置其死地的还是皇城司,这个看着无权无势无靠山的小吏到底是个什么背景,已经让所有人都感到恐惧了,自然不敢再刁难于他。 更何况,此时户部衙门内的风向也变了,那些本来还联名上表弹劾李凌种种罪过的同僚们已在沈卓辉的意思下迅速转变的矛头,对准了边学道。这位在户部存在感极低,看着人畜无害的侍郎大人终于在这个要命关头亮出了自己的獠牙,一下就命中了边学道的要害。 “边学道多年来收买人心,党同伐异,欺上瞒下,种种罪行早已为我户部众僚所知,只因其同伙众多,且握有实权,才让上下人等敢怒不敢言。唯新入户部之李凌,血气方刚,敢与之一争,却也险些为其所害。 “幸赖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才使其罪行暴露,还苦主公道,还户部清白。而除边学道外,户部之中尚有诸多同谋窃据要位,臣欲将功折罪,以定户部……” 看着手中这份明发出来的沈卓辉的奏疏,李凌不禁咧嘴笑了起来:“沈侍郎一向被人看轻,却是真被人忽略了,他也是个厉害人物啊。” “是啊,他这回可是把握住了绝好的机会,不但能取代边学道在户部的位置,更能一举将其亲信全部扫出去。而如此一来,他则能趁此机会确立自己在户部的地位与权势,一旦等到叶部堂真正致仕,户部尚书之位就非他莫属了。”吕振也深以为然地点头叹道,“隐忍低调,才是他最强大的地方,也是最叫人防不胜防的厉害处啊。” 李凌在回家后,还没陪着月儿和杨轻绡过两天清闲日子呢,吕振就带了相关消息上门拜访来了。很显然,在经过了这次并肩战斗后,吕都司对李凌的观感更好,是真心要与他结交了。 听了这话,李凌也是用力点头:“说实在的,就是我,一直以来也忽略了这位沈侍郎,现在看来,这就叫……真人不露相吧。”他本来都想说一句咬人狗不叫,到了嘴边才发现多有不妥,才赶紧换了个说法。 “呵呵,所以你可得与他多多交好,这才能让你在户部多得重用啊。”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过两日回部之后,就得与他打交道了。”李凌深以为然地一点头,“对了,边学道最后的结果有定论了吗?” “还没有呢,他终究是朝廷高官,纵然做错了不少事,但暗地里还是有人想保他的,至少要保他一个体面不是?这是他的体面,也是朝廷的体面啊。” 李凌听了这话却是一声嘿笑,这哪是为了什么体面,分明就是有人为了自身不受牵连啊。边学道在户部侍郎位上多年,自然就会掌握不少官场中见不得人的秘辛,一旦真到了要命时刻,谁也不敢保证他敢不敢说出些东西来,尤其是永王那边的人,更有这方面的顾虑了。 所以他们必须保住他的性命,以此为条件使边学道不至于说出更多不利于自身的事情来。 吕振自然也瞧出了他看出问题所在,却并未点破,只是神色一肃道:“今日我来家你,一是给你交代下后边的善后之事,让你可以放心。二来,也是有一事想交与你。” “何事?” “户部那边我们原先的眼线也受到了牵连,只怕会被调离,一时间怕是找不到更合适的眼线人选了,所以想请你帮着看顾一下。” “嗯?”李凌一愣,对方居然想让自己作为皇城司在户部的密探吗? 看出李凌的抵触情绪,吕振又赶紧补充道:“这只是暂时的,最晚也就到今年年底,到时我们自然会另寻他人。温衷你终究非常人可比,我们自然不敢让你真干那等见不得人的勾当了。 “而且你也该知道,朝廷六部,户部乃是名列前茅的重要衙门,一旦内里出了什么问题,后患可是无穷。其实你也平日里也没有太多事情,只要看着,别让一些人在国库账目上做手脚,或是在税银钱粮上有什么差错便足够了。我想这点事情自然是难不住你的,也是你不希望出差错的吧?” 李凌稍作沉吟,最终还是点头应了下来:“既然如此,那我先帮着看一下吧。不过我可说好了,最多三月,你们必须尽快找他人做这事。” “当然当然,你放心,我会尽快安排的。”见他应下此事,吕振大喜,当即一拍胸脯,连口答应。 之后几日,有关边学道的案子说法还在民间和官场不断扩散发酵,甚至连洛阳府都不时还有苦主上门状告边家恶奴曾经欺凌自身,或欺男霸女,或夺人家产…… 正所谓墙倒众人推,到了这时候,洛阳府自然不可能再保着边家,便直接公审相关案子,一时间,边学道身上的罪名又累积了不少。 待到十月将尽时,朝廷终于是把所有关于他的罪名尽数累加到一块儿,然后作出了最后判决—— 本来,以边学道犯下的累累罪行就是被判个斩立决,外加抄家,家族人等被罚作苦役,流放边疆都不为过。但是,念在他到底多年为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是免去了他的死罪,改为流放三千里,直接发配北疆,和他的家族一起戍边赎罪,整个边家从此都为罪人,生生世世都不得再为官做吏。 当这最后的判决公之于众时,不少苦主自然是大为不满的,多年前的冤情,多年的等待,最后却等来这么个结果,实在叫人无法认同甘心啊。但既是朝廷所定,他们这些普通人也就只能接受了…… 但一些真正明白其中道道的人却只是一笑:“这等判决真就是饶过边学道了吗?不,只看最后的他一族子孙再也无法于将来读书做官,就已经是最严重的惩罚的。而被流放北疆,更是九死一生的惩罚,毕竟近两年来鬼戎人时有进犯,北疆那边当官的都很危险,更别提这些罪囚了。 “而更重要的是,此番被发配三千里,路途迢迢,他真就能平平安安地抵达北疆吗?那些与他有着血海深仇的苦主们,那些与他有着恩怨的朝中官员,还有那些不希望他说出某些秘密的,刚刚还保了他的同僚们……他们真会放任其顺利抵达北疆,并最终成为自己的隐患吗?” 很显然,这个说法是最正确的,因为有之后的事实可证。 就在边学道举族因罪被押送着往北疆而去的半道上,他们整支队伍在一片荒郊野外受到不知来历的贼匪攻击。最终,除了两名押送队伍中的军士得以侥幸逃脱,其他人等,包括边学道在内,一百三十七人,尽数被杀,他的脑袋都被人割下,吊在了已然枯败的大树之上。 当然,这一切都是后话了,而当这个消息真传回来时,已是年终岁尾,都未能在京城引起太大风波,而李凌,则完全把注意力放到了其他事上。 第432章 不要得罪写书人 当朝中还在议论着如何处置边学道时,李凌却已重新回到户部衙门任上,因为这时今年滇南的税银终于送到,作为清吏司滇南主事,又是一力促成此事的他,自然是需要全程安排和应对的。 本来,户部这些同僚对李凌虽然已有所忌惮,可对他的能力却未见认可,毕竟在他们看来斗得倒边侍郎只说明李凌手段够阴,背景够深,但真论资历功劳,这个才在任一年有余,且有大半年不在部中的年轻人实在不值一提。 可现在,在看到滇南居然上缴了远超往年数倍的银两入京后,这些官员对李凌的看法就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了。原来,这李温衷是真有其本事的,那离京去西南的大半年里,还真就是做到了前人未曾做到的事情啊。 一时间,不光是书吏杂役们,就是那些主事、员外郎,甚至是郎中一级的官员对李凌的态度也迅速做出了转变,对这个年轻人是真有些服气了。 李凌倒并没有因此就显得有多得意,依旧是在衙门里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同时关注着今年的税赋入库和相关账目,毕竟这是他答应了皇城司方面帮着盯住的。 不过在经历了边侍郎的落马,以及不少与他关系紧密的下属也相继被入罪后,户部衙门的风气可比之前更为严谨,自然不可能再有人敢做出以权谋私的举动来,这倒让他轻松了不少。 值得高兴的事情也有不少,因为之前的表现,陆佑已被掌握户部大权的沈卓辉引为心腹,成为了清吏司中说一不二的实权人物。而之前被随意栽了罪名罚回家去的项大幸,也在边学道案后重新回来,也被委以重任。 倒是作为此事中心人物的李凌,沈侍郎虽然也曾叫到跟前勉励过两次,但更多只是言语上的夸奖,并没有进一步拉拢的意思,也不知是不是顾虑他的背景,不敢做得太过了。 李凌刚开始时还觉着有些奇怪,但很快地,又因公务繁忙把事情抛到了脑后,而就在他以为一切都将重回正轨时,一份邀请却让他知道原来事情还没完呢。 与刚回京就邀见面的左相陆缜相似,这位邀约者的身份也是相当之高——怀王孙普,也就是当今皇帝的同胞弟弟,有着逍遥闲王之称,经营着归海居,与李凌也算是合作伙伴的京城大人物。 即便说起来自己和孙普也算有些交情,可李凌心里却很清楚,自己和对方间的地位可是太悬殊了。照道理来说,以怀王的身份是不可能纡尊降贵请自己去见一面的,但眼前这张请柬却写得明白,让他于次日午后于归海居中一叙,而明日又正好是休沐,他连婉拒的理由都拿不出来。 可到底对方为何会突然想见自己,将要说些什么,李凌一时又拿捏不准,莫非是为了追究之前自己在纵横报上刊发了那篇文章的责任吗?毕竟,现在说起来,孙普也算是纵横书局的东家之一了,差点让书局关门,这责任自然不轻。 胡思乱想了一天,李凌到底还是在次日赶到了归海居,因为请柬上只有他一人名字,这回连万浪都没有叫上。 等到了地方,亮明身份后,李凌就立刻被守在外头的掌柜引路经侧门而入,从一条颇显隐蔽的楼梯直上归海居四楼,来到一间颇显大气而安静的屋子前。李凌只一打量,就知道这屋子应该是这酒楼里最特殊的存在,平日里是定不会对外开放的,或许就是怀王包间了。 正思忖着,引他上来的掌柜已上前叩门通报,片刻后,门开,走出一个身带雍容贵气,气宇不凡的半老男子来,笑吟吟地看着他:“李温衷,我可是久仰你的大名了,却是直到今日才得见上一面。” 都不用那掌柜引荐的,李凌就猜到了这人的身份,忙弯腰施礼:“下官李凌见过怀王。” “不必多礼,既然是在我酒楼之中,你我就是朋友与合作伙伴,什么王爷大人的,就留到别处说吧。”孙普显得颇为热情,一把扶起李凌,又顺势拉着他进门,“你叫我一声归海居士即可。” 李凌也不是个死板之人,当下便笑道:“既如此,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了。” “呵呵,正该如此,这才有点像是能写出封神与包公案两本妙书来的名家了。对了,不瞒你说,我对此二书也是颇为入迷呢,尤其是那两卷包公案,其中案子叫人看了拍案叫绝,都看了三遍了,也未觉厌烦。” 在把李凌引进屋内,让他落座后,孙普又笑呵呵地说着话,完全不见半点王爷该有的架子,反倒像是个追捧小说的热心读者。几句话间,就开始了他的追更:“话说逍遥子啊,如今距离你那两卷包公案写完都过去快半年了,你什么时候再拿下一卷出来啊?” “这个……”李凌有些意外地扭动了下身子,他是真没想到自己的小说会有这么多地位不凡的读者追更啊。之前是左相陆缜,现在又是怀王孙普,这天底下除了当今皇帝,还有比这二位地位更高的当面追更者吗? 心里想着,他口中也只能回道:“那个……其实我也想多写些小说出来,奈何之前不是各种公务在身吗,我还去了趟西南,自然就耽搁了。不过最近我已开始动笔写了,过年前后,就能在报上刊发。” “哦?这敢情好,是包公案吗?”怀王顿时一喜,见李凌点头,更是喜上眉梢,搓了下手道,“那能先跟我说说,这次的案子又是讲的什么?”这还是位不怕剧透的主儿。 李凌这时才觉着有些奇怪,这怀王把自己叫来,却一个劲儿地跟自己扯着什么小说的事情,完全不像有正事要谈,或是兴师问罪的样子啊。 可是,要说对方真是为了追更才特意请自己来归海居也太不合常理了,哪怕他再平易近人,也必要做到这一步,真要想问自己关于新书的事情,大可以派手下知会一声便是,自己还能不作理会不成? 心里虽有疑虑,李凌嘴上却还是得应对着:“这次的案子叫作铡驸马。” “哦?这个带劲儿!”怀王一听,双眼顿时放光,一副兴趣浓厚的样子:“具体说说。” 李凌也不再卖什么关子,就把自己构思的,对铡美案进行过一番重新编排解构的内容给道了出来。 铡美案作为后世许多戏曲中的经典桥段,其中的戏剧冲突,人物形象自然是相当不错的,而李凌这次更是将之进行了改编升级,使得故事越发的惊险刺激,驸马公主方面的智谋也得到了提升,那种种手段施展开来,都不在包公铁三角之下,再加上他们的身份,自然就成为了比之前两案更为难办惊险的故事了。 李凌只是将大致故事脉络一说,便已让怀王啧啧称奇,一脸期待地拍手道:“这一案子果然有趣,本王都恨不能立刻拿来看完它了。” “这个……怕是有些难处,我才写了不到一半,最快也得等到腊月前才能完稿。当然,要是王爷真想看的话,我可以把写完的稿件先交你……”对方都自称本王了,李凌也就换成了这个称谓。 这个时候孙普也不在意这等细节了,先是一脸兴奋地想要点头,但很快,还是叹气摇头:“这要看一半没了,我这心里更不是滋味。算了,等你写完后,把全书稿子送我一看吧。这样总比在报上追着看要强。” “可以。”李凌笑着应道,以这位的身份,自然不会提早跟外头泄露小说内容了。 孙普先是一阵欢喜的笑,随即,眉头又是一挑:“我想起了一事,这案子怎么看着这么像边学道干的那件缺德事啊?”他虽不理朝中事务,但这次边学道的案子闹得沸沸扬扬,其中内情他自然是一清二楚的。 这不正好是巧合吗?或许某些狼心狗肺的家伙的行径其实是互通的,到了某个情况下,自然会做出相同的选择。李凌心里作着回答,口中却道:“不瞒王爷,其实这故事正是脱胎于此,是边学道的所作所为给了我一些灵感。”至于原因…… “所以……”孙普突然想到了什么,笑看着李凌,“这个驸马的名字叫什么?” “呃……边学道。”李凌有些尴尬地回了句,他可不是个大度之人,边学道如此针对自己,只把他扳倒可远远不够,还得让他遗臭万年,把属于陈世美的黑锅背上一千年才行——虽然对他来说,这也算不得什么黑锅了,因为这就是他做下的事情,而且情况还好了些呢,至少故事里“边学道”并没有真杀了自己的妻儿,只是害死了不少无辜者。 孙普闻言顿时哈哈笑了起来,半晌才一点李凌:“你呀,你李温衷还真是个有仇必报的主呢,这一手可着实厉害了,恐怕今后天下人,甚至几十上百年后的人,都会知道有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人叫边学道了!” 李凌一笑,对,这就是他的目的了。 所以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宁得罪小人,莫得罪写书的,因为他会把自己的仇敌编排得惨不忍睹…… 第433章 皇帝的考校(上) 正说笑间,房门却突然被人开启,旋即一个声音由外响起:“什么事如此有趣,竟让老九你笑个不止啊?” 李凌在见到有人推门而入时还吃了一惊,这儿可是归海居四层,专为怀王单独安排的屋子,外头更有不少护卫把守,怎就有人能轻易进来?不过随着那说话之人从前方屏风转出来,而孙普又已起身似要行礼,他才身子一震,也赶紧起身下拜:“臣李凌拜见陛下!” 这位突然而至的老人赫然正是当今天子孙雍,而跟在他身后只两步外的,也不再是熟悉的韦棠,而是同样笑吟吟的左相陆缜。 这下确实大大出乎李凌的意料,让他心乱惊讶,除了行礼,都没能想出其他东西来。皇帝也看出了他的手足无措,便笑着一摆手:“你们平身吧,不必拘礼,这又不是在朝堂上。”说着,已上前坐到了主位上,又冲怀王和同样行礼参见王爷的陆缜一笑:“你们也都坐下说话吧。” 直到这二位相继落座,李凌才迟疑着起身,脑子依旧有些发懵,因为这冲击可实在有些大啊。可以说,现在他面前的,就是大越朝中最尊贵,最有权势的几人了。皇帝、宰相和亲王,这三位就算是朝廷命官能近距离接触其中之一都是很大的荣幸,更别提一下同见三人,而且是在人全无准备的情况下,饶是李凌再镇定,一时间也是回不了神的。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下的,直到三人都寒暄了几句了,方才有些回神,然后正对上怀王有些促狭的眼神:“这次本王也让你措手不及了吧?” 嗯?李凌又是一怔,对方这话似乎是指自己也曾让他措手不及啊,有过吗?转念一想后,他才想起之前自己在报上刊登了那揭露边学道种种罪行的文章也没有提早通知已是书局东家之一的怀王。所以他才故意没有提醒,也让自己吃了一惊? 想到这点,李凌顿感哭笑不得,这位王爷还真是平易近人呢,连报复人都用的这等手段,完全没有半点以势压人的意思呢。再一定神后,李凌也就明白他为何特意叫来自己,却又只是催更和东拉西扯了。很显然,真正想见自己的并不是怀王,而是皇帝。 这个认知让李凌既感兴奋,又不觉有些紧张,皇帝是不可能没事想见见自己的,必然有事情要交代自己去做了。而这事也必不简单,就跟当初让自己劝说张儒师一样,必然有着某种难点。 李凌的思绪到此为止,因为皇帝已跟他说话:“李凌,你才刚从西南归来不久,居然就又在京城闹出了这么大件事,实在叫朕都不知该如何评价你才好了。” “臣知罪,臣确实不该因一己私仇让朝廷的名誉受损。”李凌很是识趣地赶紧先来个自我批评,但随即又把话锋一转,“但还请陛下恕罪,臣当时也确实是没了其他法子,才不得不出手反击,要不然,丢官事小,臣和家人性命都将难保了。” “哈哈,你不必如此急着为自己开脱,陛下并没有怪责你的意思,要不是那边学道自己多行不义,你也不可能把他怎样。”陆缜笑着安抚了他一句,一旁的皇帝也是轻轻点头,表示认同。 李凌这才稍稍放心,随即又壮着胆子小心打量几人,说道:“既然陛下并不曾怪责于臣,那今日……”皇帝的突然召见实在让他太感好奇了,终于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朕要见你自然是有事要你去办,不过在此之前先说说其他。你这一年里身在西南,助定西侯平定当地蛮人之乱,也算是劳苦功高了。” “陛下言重了,臣既为朝廷官员,奉命前往西南,就有守土之责,虽稍稍帮了点小忙,但却不敢言功。” “你也不必过分谦虚,功就是功,任谁都不会否认的,朕也一样。不过你可知道,为何你都回来有段时日了,朝廷对你所立下的两桩功劳都只字未提吗?” 李凌有些茫然地摇头:“臣不知……”他之前也确实觉着奇怪,为何自己做了这么多,即便算不上功劳,苦劳总是有的吧,怎就不见朝廷有任何表示呢? 若说之前,还能以边学道从中作梗来解释,可之后,这位顶头上司都被扳倒了,也不见朝廷对自己有所封赏啊。即便他口中说得再随意,认为赏不赏的无所谓,心里还是很不舒服的。当然,这点心思现在是不可能在皇帝跟前表露出来了。 皇帝笑看着他,慢悠悠道:“因为朕一时间拿不定主意该如何赏赐于你啊。若只是赏你一些金银珍宝,实在有些轻了。” 不,我觉着这等赏赐还是挺合适的,只要数量够多,只要可以拿了换钱,我还是挺乐于接受的……李凌心里一阵嘀咕。 “至于再升你的官,至少户部之内怕是很难有合适的职缺了。你纵然功劳不小,奈何资历实在太浅,满打满算,入朝也不过区区两年时间,若再提拔你为六品甚至更高的官位,可能就要引来物议,反倒是揠苗助长,不甚美了。”皇帝继续说着自己的考量。 一旁的陆缜也深以为然地点头附和:“陛下所虑甚是,这些年来朝中提拔官员早有规矩,你这样的情况若真强行升官,便会被人视作幸进,为百官所不服。所以陛下不作封赏,确实是对你的一片爱护之情。” 李凌自然明白他们所言在理,这时便再度起身拜谢:“陛下对臣如此关照,实在叫臣受宠若惊,臣……” “好了,这些虚套的话就不必说了。”皇帝打断了他的说辞,继续道,“不过有功不赏确实会让人感到寒心,你李凌更是我大越朝多年来少有的良才,朕岂能让你受了委屈?这些功劳,朕都记着,他日总是要还给你的,而眼下,就已经有了一个能让你得以再进一步的机会了。” “陛下是指?”李凌心思转得很快,隐隐已猜到了什么。 “京察已近在眼前,以你此番在户部立下的功劳,在本次京察中必然是能得个上下之评的。到时朕再提拔你一手,自然就没人敢多说什么了。” 这三年一度的京察,对在京四品及以下的官员们来说确实是一道坎,但同时,这也是一个受到提拔,从此走上人生巅峰的机会。 因为京察的评考是分作九等,即上中下内又分上中下。一般来说,上上是不存在的,上中也是凤毛麟角,故而上下就是政绩第一流的存在了。能得到这样评价的官员,那必然会在京察之后得到重用提拔,而且无论资历如何,朝野间都不会有什么非议。 要知道,这可是一个官员在自己任上三年里的成绩总结啊,可实打实的功绩,还是通过吏部诸多官员审校通过的,难道还能有人强过这些专业人氏吗? 所以说,京察不光是京中官员每三年一次要过的难关,也是许多真正能力强,又有德行的官员的一个绝好机会,只是这样的人终究只是少数,绝大多数官员对京察一事还是深怀担忧的。而显然,以李凌在户部的功劳,却当属于那一小撮人了。 明白这一点的李凌顿时精神一振:“陛下如此重视信任于臣,臣实在感激不尽。” “呵呵,朕素来就说,听其言不如观其行,你真要觉着感激,就在将来把交给你的差事办好了来回报于朕吧。”皇帝看着他说道,语气虽然轻松,但话语中的分量可是极重了。 李凌也是把脸色一肃:“臣自当尽力做事,不敢有所懈怠。” “那就好。”皇帝点头,又看了眼陆缜,后者会意,开口:“这次京察之后提拔你是必然的,但将你安排去哪里,却又有计较,而此事,却不是随便一想就可决定了,还得看你能力如何了。” “其实打从看出你是可造之才开始,朕就一直都在考校你的心性与能力。你对张禾丰有情有义,说明为人还是不错的;身在户部,却廉洁奉公,更可知你非那些目光短浅的愚蠢之徒;还有就是这次去往西南的种种行径,就是皇城司那边众人,都要夸你一句智勇双全,材堪大用了。” 皇帝的这一番叙述,都让李凌有些脸红了,这夸许的味道太重了,自己真有这么好吗?随即,他又隐隐想到了点什么,很显然,之前一路伴随自己出生入死的杨家兄弟除了保护自己周全的职责外,也有贴身观察自己能力如何的意思在里头,或许这才是他们最要紧的职责了。 孙雍笑看着他:“不过光只有这些优点,终究还是有些不够。好在你于回京后又展现了自己不同的一面,那对付边学道的手段足够老辣,而且懂得运用自己手中的筹码,而非一味持正,作那君子之态,那就证明你的心机也够深。 “不过还有一样需要考校的,一时却不好弄了,所以朕今日才会来此见你。” 第434章 皇帝的考校(下) 原来如此,原来今日的一切都是皇帝为了审查自己的能力而做出的安排。可问题是,今日他们要考校自己的是什么呢? 是遇到突发事情后的反应,还是根据某些暗示提早发现皇帝将来见自己?又或是……李凌想着,还拿目光四下里踅摸了一下,看有没有落到地上的废纸果壳什么的,是不是这时捡起来扔垃圾桶里还能得个优良的成绩啊? 不过很可惜,这房中干净得很,别说那么大的垃圾了,就连水酒撒落的污渍都不曾见,根本没有让他一展手段的机会啊…… 李凌的胡思乱想也就那么一瞬,随即就又定神,只听陆缜说道:“这次西南之乱你是从头到尾都有参与吧?” “是,下官在不曾防备里被那反贼,浑天军余孽莫离所利用,使他们能轻易进入勋阳,从而引起了一场变故。”李凌没有任何为自己开脱的意思,便把事情简单地提了一下。 陆缜也没多作在意,只轻轻点头:“要说起来,这次西南之乱虽然旋起旋灭,但那些叛逆贼子也算是处心积虑了,黔州、滇南,龙家、萧家……他们没有放过哪怕一个可以利用的点,要不是你李温衷以他们不曾料到的方式出现出手,只怕情况会更糟,说不定现在西南已乱作一锅粥了。” 李凌笑了下,没多说什么,谦虚的话说多了,也会被人看成是在炫耀的。 陆缜笑看了他一眼:“可即便如此,陛下和我等依然觉着事情未曾得到完美解决啊,你可知道问题在哪吗?” 这才是真正的考校,要考的正是李凌对眼下大越整个局势的眼光了。明白这一点的李凌不敢有丝毫懈怠,立刻抖擞精神,脑子快速转动起来,琢磨着其中关键,还有什么是被遗漏的。 思来想去,唯一的遗漏自然就是那些尚未被全部拿住的乱贼人等了!李凌刚想给出答案,却在出口的一瞬又忍了下来:“不对,答案哪会这么简单,朝中君臣,又怎可能对几个漏网之鱼太过关注呢,一定还有更大的问题……” 李凌再度沉思,细想着之前的西南种种,这次的变乱总的来说就是来自三方面,龙家,浑天军和罗天教!而平乱后,龙家的问题已彻底解决,再无脱身者,浑天军虽然有莫离等少数人脱逃,但他们在西南已根基尽毁,在中原则毫无根基,自然也能成气候,那唯一值得在意的就只有罗天教了。 是的,罗天教! 纵然这次平乱中罗天教的损失也自不小,甚至被他挖出隐藏在中原的不少相关要员,比如赵成晃什么的,但这对整个已存续数十年,蔓延到几乎整个中原的教派来说,这点损伤依然无足轻重——赵成晃虽然身份曝光,但在当地官府上门捉拿前,已早早逃离,而整个姬家也彻底被他侵吞毁掉…… “陆相可是指罗天教贼人尚逍遥在外,依旧是天下安定的一大隐患吗?”李凌觉着自己不会再想错了,便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陆缜不置可否地一笑:“罗天教确是我大越一患,但因为他们素来行事小心,总在暗中行事,致使朝廷和地方官府总无法将他们连根拔起啊。” 他这话让李凌想到了自己第一次听说有这么个叛逆组织存在时的场景,那时衡州城内外皆布下兵马四处捜拿罗天教徒,就差来个全城大索了,可结果呢,还不是一无所获……好吧,其实这事上自己也坑了官府一把,因为邵秋息是自己送出去的。 可是,除了邵秋息,衡州城里还有不少其他罗天教徒,他们不一样没有落网吗?只此,就可看出罗天教行事有多隐秘,官府拿他们有多没办法了。 而西南一事,更是将这一点体现得淋漓尽致,连侯府内,定西军中都隐藏了罗天教徒,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啊? 所以说,现在大越的内忧外患,就是罗天教和北方的鬼戎人。而相比于可以防备的鬼戎进犯,罗天教确实更难防备,更难对付啊。 有此结论,李凌已经可以确信,对方这道考校正落在了罗天教上,所以这回他的语气更为笃定:“陆相这是想问问下官可有剪除罗天教的良策吗?” “哈哈,陛下可不会如此刁难于你,这事就连我这个朝中宰执都做不到,你若真能做到,我都可以让位了。”陆缜却是哈哈笑着摇头,就连皇帝和怀王也跟着笑了起来。 李凌也发现自己这话过大,只能赔笑道:“是臣夸大其词了,应该是防其再乱。” “唔,差不多吧。西南之乱让朕察觉到罗天教这一疥癣之疾要比想象中危害更大,这次是西南,难保下一次不会在别处也生出乱子来。而朕与陆相几人商议后,也觉着此事极有可能再发生,那你觉着,接下来他们最可能会在哪里闹出事端来?” 皇帝说完,神色郑重地看向李凌,这,才是他对李凌的全新考校了,对他眼力和谋略的考校! 李凌再度陷入沉思,很显然,这个问题的答案皇帝已经和陆缜等人商讨了出来,现在就看他能不能给出相同或相似的看法,如此才能让皇帝认可他的能力,在京察之后予以提拔重用。 可问题是,这一答案可是皇帝和诸多朝中重臣商议而得,说不定用了几天时间呢,自己一人仓促之间真能与他们的想法不谋而合?哪怕这个问题的答案有着一定范围,大越再大也就这么几十省,必然是其中某处,可这选中的概率依旧不高啊。 有线索吗? 李凌闭目细想,突然想到了之前的一些对话,提示应该就藏在其中了。旋即,一个念头再生,他嘴角一勾,已经有了答案,睁眼看向了皇帝。后者也立刻明白过来,笑道:“看来你已经想到什么了。” “陛下,臣斗胆猜一猜,那罗天教逆贼接下来最可能生事的地方无外乎两处,一是江南,一是湖广,不知臣所言可对吗?” “哦?你是如何想的?”皇帝眼中露出一丝喜悦来,可还是未先揭晓答案,而是追问了一句。 “臣是通过此番西南之乱得出的结论。”李凌整理着思路,迅速作答,“其实在西南生出此等乱子时,臣就曾听定西侯提过一句,罗天教的图谋应该远不止于西南一隅。毕竟,他们在西南的势力并不大,而且还有龙家和浑天军与之相争,即便真成了事,他们所能得到的好处也是寥寥。 “相反,罗天教一直以来所图谋者皆是中原。以多年来各地官府所呈报的罗天之乱来看,他们惯常所用,就是挑唆无知百姓,趁虚而起,然后扰乱地方…… “所以臣以为,他们在西南的所作所为也不过是个幌子而已,真正的目标依旧在中原。只要西南大乱,引得中原发兵平叛,就会给他们起兵造反的机会。而以西南所处的位置来看,一旦真出现大乱,朝廷为了尽快平息乱局,势必会就近从地方调拨兵马前往,而这其中,离那边最近的湖广与江南二地便成最佳选择。一旦此两省守备兵马被抽调空虚,他们自然就会在当地起事,彻底搅乱地方大局。 “对了,还有一点也是极重要的,江南者,我大越财税重地,湖广者,粮食重地,一旦这两地有个好歹,莫说真被贼人给控制了,哪怕只是乱上一阵子,对朝廷来说也是极大的忧患……” 这一番分析下来,可算得上的合情合理,未有任何破绽了。而在李凌把话说完后,皇帝和陆缜都露出了激赏之色来:“好,李凌果然不凡,没有让朕失望啊。” “是啊,至少从目前来看,这应该就是那罗天教逆贼所作之图谋了,想必这一两年间,他们已把不少人马兵器什么的都转移到了江南与湖广,哪怕现在西南事败,说不定某个时间点上有一个机会,他们便会突然造反,杀朝廷一个措手不及了。”陆缜也跟着说道,眉头微锁,显然对此一判断充满了忧虑。 皇帝又跟着道:“你也说了,此二地委实重要,断不容有失。所以,与其被动等待事发,不如早做准备,将可用可信之人先一步安排到这两省之中。” 说到这儿,皇帝的脸色变得极其严肃:“李凌,朕欲让你担此重任,就去江南某县中坐镇,你可愿意吗?” 多方面的考校,甚至不惜丢掉一个户部侍郎,他们就是为了看看李凌手段谋略和忠诚到底成色如何。而现在,答案已经出现,也到了该重用他的时候了。 李凌的呼吸也在这一刻骤然一紧,这确实是极大的信任与千载难逢的机会了,但同时,真要应下这差事,也意味着他肩上将担千斤重担,从上任那一刻开始,就不得有丝毫松懈了,这可比在户部做一个主事要困难,要危险许多倍了。 他,该如何抉择? 第435章 做出选择(上) 李凌垂目,迅速做起了权衡。 皇帝没有直接下旨任命,而是问自己的意向,显然选择权还在自己手上。 这倒不是皇帝真这么好说话,实在是江南太过重要,容不得有半点差错,必须是真心想去那儿做出一番成绩来的官员才能担此重任,要是强迫而去,一旦不够尽心,那跟不派人去也没区别了。 当然,接下这差事的好处也是显而可见的,不但可让皇帝满意,事成之后的功劳也自不小,对将来的仕途有着难以估量的好处。可问题是,此事的危险性也是和收益成正比的,罗天教的手段他见识过已不止一次,在他们已经经营至少一年,有着充分准备的主场,自己真有把握对付他们吗? 要知道地方的情势和朝中可是完全不一样啊,到时候他要应付的就不光是藏于暗处的罗天教,还有地方上的势力,甚至双方还可能已经勾结到一处。自己真有办法一一应对,击败他们吗? 这些挑战的难度可实在太高了,都高过了能收获的好处。作为一个会计出身的穿越者,这点账他自然是要算明白的,当风险超过利益时,实在没必要去冒这个险啊。 就在李凌以为自己已算明白这笔账时,却又看到陆缜在那儿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好像还隐藏着什么东西未透露出来。是什么呢? 李凌再度皱眉,外放江南任官吗,还是在京察后以优异的成绩被提拔外放……突然,他身子一震,终于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点——这差事安排的本身,已是极大的一个赏赐了呀! 大越朝祖制,天下文官,不经州府,不入中枢。所谓中枢,自然就是指真正的朝廷核心官员了,包括六部九卿,以及政事堂中诸位大佬,那是一群真正掌握了国家走向和命脉的实权人物,也是每一个读书人,每一个入仕官员的终极梦想。 而那一句“不经州府,不入中枢”便成了横亘在每一个有大志的官员面前的天堑。因为真要做到前半句,可是不容易啊。 并不是说真做过一方知州知府什么的,懂得了治理地方的方法,就能被提拔为中枢官员了,要真这样,大越百年来,这样的官员怕早就车载斗量,数以万计了,又还有什么稀罕可言呢? 其实这句话还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京官之中——只有先为京官,得到赏识,再外放为一地首官的,才能有机会在功劳资历都足够的前提下进入中枢。当然,因罪被贬出京城到地方任官者是不算在其中的,如此苛刻的条件下,其实每年里真能获得如此资格的人,不会超过三人。 像这样的人,在官场桌面底下,甚至都会被同僚们称一句储相。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样的人物只要不犯错,将来总是能入政事堂或入六部任要职的,那就是预备宰相的人选啊。而李凌的老师魏梁,其实就是这么个被许多人所看好的“储相”! 他在高中进士后,于翰林院中苦读,从而大放异彩,得到了在皇帝跟前讲经的殊荣,并因之被皇帝所看重,最终在为官四年后,以京察优异的成绩外放淮北,做了江城县令。 而现在,作为魏梁学生的李凌居然比自己老师更顺,只用了短短两年时间,就有了这么个外放的机会。哪怕是有着一定的危险吧,可这也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啊,要是有其他京官知道了,只怕有的是人与他争抢这么个良机呢。 李凌终于想明白了一切,这让本来都快动摇的心思开始坚定。后世总有人叫着年轻人要跳出舒适圈,挑战自我,现在,这个机会就摆在自己面前了。 身在户部,就是他的舒适圈,在这里,一切都是自己所熟悉的,不可能犯错,只要不断熬着资历,总有一日能升到侍郎一级高官,至于再进一步,就得看将来的运气了。 可自己真希望过这样的生活吗?自己穿越一场,就还是做着会计,只是换个时空,依旧是九九六地当个社畜吗? 如果是放在后世,真有人这么劝你,那就拿大巴掌糊死丫的,这绝对是在坑你。什么跳出舒适圈,那是有人看上了你的位置,想忽悠你,然后自己占了你的舒适圈呢。你要真信了跳出去,十有八九得后悔,那剩下的一两成即便成功了,那也是你自己能力够强,说不定在舒适圈里会获得更大的成功,还不用那么累。 但在此时,李凌倒是觉着这确是一个机会,因为好处都是看得到的,唯一的问题就是有些危险。 可转念一想,李凌又笑了。危险?能比身在西南时还危险吗?江南的那些地方势力能牛得过独霸黔州的龙家?那些风浪自己都经历过来了,还能在江南的小河沟里翻船不成? 对,风险可控,收益却高,这买卖做得! 李凌的目光一闪间,已有了决定。当下,便起身行礼:“为陛下分忧,为朝廷做事,为百姓除贼,本就是为人臣者之本分。臣岁不才,但既然陛下认为臣有此能力为国效劳,那臣愿意前往江南,铲除当地罗天教逆贼!” 皇帝、怀王、陆缜:……(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刚刚沉思了足足有一顿饭工夫,怎么这时候又说得这么大义凛然,好像没有半点犹豫似的?) 不过他们也能理解李凌会有犹豫,要是真没个迟疑权衡就一口应下此事,皇帝反而不敢把如此重任交给他了。所以他们到底没有点破这一点,只是笑着道:“如此最好不过,那接下来这几月,你就好生歇息着,等到明年二月,京察之后,便可往江南去了。” “臣遵旨。”李凌再度躬身应道,随即又好奇问了一句,“不知朝廷这次会安排臣往何处为官?” “这个嘛,到时自有分晓。你放心,朝廷不会真让你孤军奋战的,总会有人配合着你,江南这一局,是绝不容有失的。”皇帝又给他吃下一枚定心丸,也让李凌再没有了任何顾虑。 等把这正事说完,房中的气氛总算是轻快了下来,而怀王也在这时重新开口:“温衷啊,既然陛下都准你多作歇息了,那你可得抓紧时间啊,快些把那新一卷的包公案写出来,本王还等着看呢。” “什么包公案?”皇帝不觉好奇问了一句。 另一个追更书迷陆缜便帮着解释了几句,然后也笑眯眯地看着李凌:“是啊温衷,老夫也等着看你的新书呢。” 见此,皇帝也来了兴趣:“竟还有这等有趣的书籍吗?老九,你这儿要有,也给朕两本看看,还有李凌啊,要是能写,就尽快把下一卷出了吧。” 好家伙,这催更天团也是没谁啊了……人家读者催更那都是用票勾引什么的,这要皇帝催更,那就是用你的身家性命或是前程来做威胁了。 作为作者的李凌还能如何,除了答应也没其他选择了,只能苦笑着再度躬身:“臣遵旨,接下来臣只要没其他事,便会在家中尽快把新一卷写出来的。” “那就好,那就好啊。”怀王顿时一副欢喜的模样,连连搓手,恨不能现在就拿到全新的一卷包公案看个痛快。 在正和闲事都谈完后,李凌也就没必要再继续留在此地了,当下里,便借口回家写书,告辞出来。 直到出了归海居,坐车沿着长街缓缓而行,李凌才终于呼出一口浊气来,这次出人意表的会面,给他的压力可是太大了,他得好好想想,做一个妥当的规划才行。 此去江南,势必会遇到不少麻烦,所以也就需要其他帮手。而现在,思来想去,真正能帮到自己,自己又愿意相信的,也就只剩下李莫云了。 没有太多的迟疑,李凌便让车夫改变方向,不急着回家,而是去了城南,那边正是安顿李莫云和邵秋息师徒的所在。 这是一处相当僻静的院落,整条巷子里就三五户人家,其他宅子都是空置着的,倒是很适合安顿不好见人的要紧人物。 李凌在单独来到院门前,敲响大门时,还警惕地看了看周围,的确不见有什么人在附近出没。而后,就看到了已有多日未见的李莫云,这位看着要比之前又憔悴了些,双眼都布满了血丝。 “公子,你怎么来了?”见是李凌,李莫云顿时露出了欢喜的笑容来。 “有事与你商量,所以就过来了。对了,邵前辈他可有好转吗?”这都到京城有些日子了,漕帮那边也帮着请来了几个名医为邵秋息诊治,李凌觉着他的情况总要好些了吧。 可结果,却见李莫云神情黯然地摇头:“这些日子,天天都有大夫来为师父他看诊用针,可无论是吃药还是其他手段,都无法让他醒来。公子,我师父他……他不会……” 这个可怕的想法一直萦绕在李莫云心头,困扰得他天天夜不能寐,直到现在见了李凌,终于是表达了出来……  第436章 做出选择(中) 一间干净整洁的卧室里,邵秋息躺在床上,除了面色依旧有些发白外,已看不出半点不妥,就好像正在熟睡。 可是,再结合眼下的时间,以及身边探视的两人的对话,就可知他的情况很不妙了。临近黄昏,岂是睡觉的时候?而李凌和李莫云的对话,也对他没有半点影响,甚至连呼吸都依旧极其沉缓,那不是熟睡,而是昏迷。 “所以邵前辈这些日子是一次都未曾醒来过吗?”李凌仔细观察了他的身体情况后,皱眉问道。 “没有,虽然我每日都有喂他喝药,还有大夫来给他针灸推拿,但师父他依旧未有半点反应。就那几位名医所说,他们已经用金针刺了师父的数十处大穴,可结果……”李莫云说到这儿,已没了言语。 李凌的眉头锁得更深,自己在入京后因忙于应付来自边学道的压力,再加上相信漕帮能把人照顾好,就没特意跑来探看邵秋息他们。却不想这情况竟比自己所以为的要严重许多啊。 自当初在蓝溪镇中救下他们师徒到现在,都过去好几月了,邵秋息都不见醒转的,难道是真因重伤而成了植物人?要真是如此,情况可真就棘手了,连现代医学都无法打包票能治好的症状,放到眼下这个时代,还能救过来吗? “公子……”见李凌蹙眉沉默不语,李莫云是越发惶恐了,不禁轻轻唤了一声。 “看来邵前辈的伤势确实比我们之前所想要重得多啊。”李凌只能叹息着道,“对了,他其他伤处可都痊愈了吗?” “嗯,就是最严重的几处伤口,如今也都已愈合。”李莫云依旧是忧心忡忡,“可这么多药用下去,怎就不见师父醒来呢……” 李凌刚想陪着叹息一声,听到这一句时,又想到了什么:“你刚才也说了,每日的汤药都是由你喂他服下的?” “嗯!师父对我有养育之恩,这点小事我自然不会假手于人了。”李莫云当即点头。 “那……你是怎么喂他吃药的?”李凌又追问道。 “就是,就是半扶着他,用调羹把药送进他嘴里啊。有什么不妥吗?”李莫云见李凌面色严肃,不觉也紧张起来。 李凌眯了下眼睛:“那一般这样服药需要多久?” “也就顿饭工夫吧。” “服药后领口处可有被药弄湿,需要更换衣裳什么的吗?” “没有……”随着李凌的不断询问,李莫云虽也作答,心中疑惑却是不断加深了,他奇怪对方为何会在意这些细节。而后,他便瞧见李凌露出了一丝看破什么的笑容来,扫了眼还躺在床上的邵秋息道:“那个,莫云不如你先出去,让我和邵前辈单独待上一会儿吧。” “这……”虽感这个要求有些奇怪,但李莫云对李凌还是很信任的,只略作迟疑,便点点头,退了出去,顺带手还把房门也给掩上了。 于是,此时房中就只剩下了李凌和床上的邵秋息两人,他因嫌站着有些累,还拖了把椅子坐到床边。看着兀自昏迷的邵秋息,李凌缓声道:“邵前辈,人不能醒在我看来大致分为三种情况。其一是伤重失血,导致机体出现问题。不过你当初虽然也受了不轻的伤,但还不至于到这一步,毕竟我见过你的伤,虽重却不致命,只能算是皮肉重伤,却连骨头没怎么受损。 “其二,则是颅脑受损,这地方却是人身上最重要,也最神秘的所在了。有时候一个不小心的磕碰,就可能导致人一命呜呼,运气好些的,便是昏睡不醒。不过照道理来说,以您的一身武艺,即便是在那等凶险的情况下,也必然会确保这一要害不被重创的。 “当然,事无绝对,说不准真那么凑巧,在乱战中被人击中了脑袋呢。但是,有一点是我很在意的,若真因此昏迷,您的情况会更糟糕,醒不过来,就是什么反应都不会有,别说喝上一碗药了,就是被喂一口水,只怕也有一半得从嘴角流下。这是机体的特性,不会因为你原先有着一身过人的武艺就发生改变的。 “其三,就是其实您自己不想醒来了。不,应该是你在装昏迷,想以这样一种状态来逃避某些事情!比如说恩怨,比如说你自己的内心!这一点却是最难医治的,因为谁都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同理,谁也无法医好一个装病之人。 “邵前辈,不知我这番话说得可对,你又到底是在逃避什么,担心什么呢?居然就忍心让莫云他一直陪着你担惊受怕,你不觉着这对他很不公平吗?” 李凌一气说了许多,可床上之人却依旧平静地躺在那儿,别说醒来了,就连呼吸都没有半点改变,还是那么的沉缓。 李凌苦笑:“何必呢?非要让我用绝招,让我揭破你的伪装才肯坦诚相对吗?”说着,他起身靠近,同时把随身的一把防身用的短刀给取了出来。 他当然不是打算给邵秋息来上几刀,从而使其醒来,这做法一来未必管用,二来,也不好跟李莫云交代。而是将这刀当成了小锤子,对准了邵秋息的膝盖,轻轻地敲了下去。 只一下间,邵秋息的小腿就轻轻弹了一下,而当李凌收刀再看向对方时,这位已足足“昏迷”了数月的大高手终于缓缓睁眼,眼中带着无奈与疑惑。他都没想到只这一下,自己的身体就会不受控制地动了,自觉已不可能再装,所以只能“醒来”。 “你……这是什么手段……”因为有段时日没有开口说话,邵秋息此时的话语有些滞涩。 “哦,这个叫膝跳反应,只要不是陷入完全昏迷的人,都可用此招来作测试……”李凌笑着回答道,只有他自己清楚这话有些胡扯了。 膝跳反应固然是这个时代所没有的医学知识,但这一手还真不是用来检测人是不是植物人的,这只能用来测试人是否完全放松。很显然,为了自己的“昏迷”不露破绽,邵秋息便是极力放松了全身机体,所以这一锤下去,他的脚就动了。 奈何邵秋息终归不懂这些科学知识,在腿脚一动间,便以为自己已露出破绽,自然就承认睁眼了。当然,这也和李凌之前铺垫的一大段话有关,他之前所言也确实在理,只这喝汤药未曾漏出就是个大问题了。 这些细节李莫云因为心思不够细,再加上对师父的敬重,自然不会生出怀疑。但李凌却不同了,这回一来,就拿了准。 “呵呵……”邵秋息苦笑,“想不到小小手段,就让我的伪装彻底暴露了。” “邵前辈,我实在有些好奇,你到底在躲避什么,居然宁可躺在这儿装个活死人,也不肯积极面对?是不想再与罗天教的人有所接触,还是不想报仇?又或是还有其他苦衷?” “我……”邵秋息难得露出了犹豫。一直以来,他给人的印象都是洒脱而自信的,似乎这天底下就没什么事情能难住他,即便有,当他出刀时,也能让难题“迎刃而解”,嗯,字面意思上的。 但这一回的难处,显然不是那把快刀能解开的,只见他一阵犹豫后,才轻声道:“我与罗天教间,有着你所不知的恩怨,总之是,我曾向我最尊敬的人立过誓言,今生不会背叛罗天教,不会做任何对不起他们的事情,只要教中有事,我定会出手相助。” 李凌点头,表示理解,同时也解开了他心中的一个疑问——为何像邵秋息这样的英雄人物会与罗天教同流合污? 自打第一次与邵秋息在衡州相见,李凌就看出这是个磊落汉子了,而后的西南再遇,更是加深了这一印象。试问非有大勇气的英雄,敢在千万人中刺杀堂堂朝廷侯爷吗? 这样的人物与只知道搞阴谋诡计的罗天教,那差距可太大了。可偏偏,邵秋息居然就是罗天教的重要人物,之前李凌怎都想不明白,他为何会加入其中。做一个行侠仗义的独行侠,为百姓抱打不平就不香吗,何必要与这些宵小为伍,做一些违背自身准则的事情呢? 而现在,答案有了。这其实并非出自邵秋息的本意,他所以会有此选择,只是因为当初曾许下承诺,向他最尊敬的人所许下的承诺! 虽然邵秋息并没有坦言更多细节,李凌还是信了这一说法。同时口中道:“所以哪怕罗天教中有人几次对你出手,你都选择了原谅,依旧忠心为他们做事,甚至不惜把自己的性命都丢在西南?” 这句话问得邵秋息整个人都是一震,神色异样地看向李凌:“你是如何知道这一点的?居然连他们不只这一次对我下手也能知道?” 房门在这一刻突然开启,李莫云正好来到门前,然后惊诧地看着自己师父居然靠坐在床上,张嘴间,话都说不利索了:“师父,你怎么……醒来了?”  第437章 做出选择(下) “所以……师父你其实早就醒来了,之前的昏迷都是在伪装了?”在听完李凌他们的解释后,李莫云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不知是该欢喜还是不满了。 师父无恙醒来,自然是该让人感到欢喜的,可问题是,师父其实早在来京的路上就已恢复神志,之后一切都是在欺瞒自己,这就让李莫云很不是滋味儿了。自己可是他的弟子,本该是他最信任的人,哪怕有再多的顾虑,他也不该瞒着自己才是。 而且,要不是公子他今日到来,发现了事情有异,只怕师父还会继续欺骗自己,不知要装昏迷到什么时候呢。这样一想,他心里就更不是滋味儿了。 “莫云哪,师父确实不该在此事上欺骗你,让你担心。但这段时日里,我连自己都没法说服,拿不出个准主意来,所以只能选择装昏逃避……”邵秋息一脸歉然地看着自己徒弟,道出了自己的苦衷。 李凌也在旁帮着道了一句:“人最难过的,就是自己这一关。你能骗得了别人,但永远都骗不了自己。所以邵前辈你的苦衷,我确实可以理解……” 就在邵秋息因这话而对李凌生出更多好感来时,他却又突然话锋一转:“但是,我无法接受!” “嗯?”邵秋息一愣,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你这是何意?” “邵前辈,我只想问你一句,你到底为何学武?是为了快意恩仇,做一个我行我素,天地不拘的独行侠客,还是想凭此一身武艺来为这天下苍生做些事情?又或者,是打着用这武艺来换取自己想要的富贵生活的主意?” 这个问题不光让邵秋息一愣,就连李莫云也不觉陷入了沉思。是啊,自己学武入世,到底追求的是什么呢? 足足沉吟了半晌后,邵秋息才缓声道:“我自然是想用这一身所学,锄强扶弱,为这天底下的黎民做些什么的。” “这就是了,既然邵前辈有此志向,那这些年入罗天教,为其驱使就是对自己的不认同了!”李凌目光落定在他脸上,“罗天教这些年来在中原的所作所为,我想你应该都是看在眼中的。他们或许打着替天行道,锄强扶弱的旗号,但其实做下的事情,却多是搅乱地方,使百姓流离失所的恶事,而你要是真帮着他们做这一切,就是为虎作伥,你心中能安?” “我……”邵秋息张嘴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终究出不了口。他可以做出辩解,但心里却知道,这些说辞连自己都说服不了,那又何必出口呢? “或许提中原有些纸上谈兵的意思,毕竟我也不曾真正了解过罗天教的种种恶行,但西南之乱,却是我们都亲身经历的。因为这场乱子,多少人家破人亡,而说到底这一切皆是因罗天教的野心所致。 “邵前辈你当然可以说自己只是奉命而行,而且你还是有誓言在前的,必须为了罗天教的所谓大业尽自己所能!那我就要问你一句了,到底是你的本心重要,还是你曾经立下的誓言重要?若连你的本心都守不住,这誓言岂不就是一个笑话了吗?” 这番话虽不大声,却让邵秋息觉着如洪钟大吕,鸣响在自己的耳边,脑中和心中! 是啊,自己一开始学武是为了什么?练这一身高明的武艺又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受那曾经的誓言束缚,然后去做那违背良心,贻害百姓的勾当吗? 不,不是这样的! 邵秋息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声音,面上的肌肉已经开始震颤。事实上,他以前也不止一次质疑过自己的选择,也曾劝说过教中之人,莫要再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但那效果实在不值一提啊。而现在,当一切都被李凌摊开放到阳光底下,才让他知昨日之非。 李凌的语气又缓和了些:“我想,那个能让邵前辈你尊敬这么多年,并在他跟前立誓的前辈也必然是个心胸磊落的真英雄了,你觉着他若在世,会认同你现在的选择吗?” 这就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了。李凌看着对方眼中光芒阵阵闪烁,就知道自己的话是起了大作用了。要破开一个人心中的执念,确实很不容易,但他必须要做出尝试,毕竟这可是天下间少有的高手邵秋息啊。 只要将他从罗天教拉出来,哪怕他依旧不肯出手对付这些家伙,对他们的削弱也是无法估量的啊。 为了不给对方以任何回旋余地,李凌决定再加猛药,便给李莫云递了个眼神。作为已追随李凌有些时日的身边人,李莫云立刻就已会意。他虽然心神也受到冲击,却比师父要轻得多,因为他已经确认自己的道,也希望师父能从之前的纠结中摆脱出来。 于是,他便配合着问道:“那要是师父只求快意恩仇呢?” 李凌当即跟进:“那他就更该早早与罗天教划清界限了。那些家伙想要害他已不是一天两天,这样的人,即便不报复回去,也绝不能与之共事,否则就是对自己的伤害。” 邵秋息突然呵呵笑了起来:“你所言确实在理,我一直以来都被自己的誓言所困扰,直到今日才终于醒悟。是啊,承诺固然重要,但与大义相比,个人的诺言又算得了什么呢?” 顿一下后,他突然又盯住了李凌:“刚刚我就问你,你是如何知道罗天教中早有人对我下手了?” 面对这可怕的压迫力,李凌依旧坦然微笑:“当然是通过一些事情推断出来的。” “一些事情?西南时我被人追杀的事吗?” “不,要比那时早得多了,就是数年前,你我第一次在衡州城里相遇时。” 李凌的这句话让邵秋息一下呆住:“那时……那时你我才刚见第一面,你也只是个寻常书生,如何能看出这一点?”事实上,就连他自己,那时都不曾发现自己已被教中以赵成晃为首的一批人给惦记上了,成了他们必欲除之的目标。 在李莫云惊异眼神的注视下,李凌平静说道:“邵前辈,以你的身份,在罗天教中应该极有分量吧,一般小事自然也用不着你出手,可事实上,当时在衡州,除了有过一场小骚乱,就没有更进一步的变故了,这事本身就有些古怪。” “那是因为咱们的行踪外泄,才不得不放弃原定计划。”“是吗?那就更奇怪了,你们的行踪怎就会突然泄露?或者可以换一个问法,既然你们有大事要做,为何会在此之前不约束教中其他人,让他们在别处闹出动静,从而使衡州官府如临大敌呢?” 对这个问题,邵秋息果然一时回答不上了,他的眉头轻轻皱起,似是在回忆当初。半晌后,才摇头道:“个中情由确实有些说不通了。” “更说不通的还在后头呢。”李凌笑了一下,“像你这样的人物,身份保密方面定然是重中之重,怎就会被官府找到,逼得你只能夤夜逃窜。想必,要是没有我当时留你,接下来你就会与官府起冲突,即便能脱得身,麻烦也定然不小。 “可奇怪的是,之后衡州府内却是风平浪静,不曾听说有抓住什么罗天教徒。要是按照当时你的处境来看的话,只怕其他人是更难脱身了。要说这其中没有什么蹊跷,怕是谁都不会信吧? “而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有人向官府透露了你的身份和位置,然后想来一手借刀杀人。而以你的身份,那个想借刀杀人者的身份就不用多想了吧,必然是罗天教中某个与你有仇怨的重要人物,现在他的身份已然揭晓,就是赵成晃了。” 这一番推断下来,直听得这两师徒都是一阵发呆,这才知道原来李凌早通过之前的蛛丝马迹得出了这么多的判断,便让邵秋息对他更感重视,神色愈发严肃了:“李公子果然明察秋毫,倒是在下,与你一比,实在过于后知后觉了。要是早知道赵成晃是如此心思,我就……” “你就如何?”李凌突然追问了一句,却让邵秋息一愣,是啊,自己囿于誓言,即便知道又能拿他怎样呢? “邵前辈,我知道这时就让你背弃当初的誓言有些困难,但你应该明白,强守着这一誓言只会给自己,给这天下百姓带来更深重的灾难,你就没想过改变吗?” “改变……如何改变?”邵秋息心说我都想装晕混着了,结果还不是被你给逼醒过来? “你何不帮着我去阻止他们再行恶事呢?当然,我并不是要你真与他们做生死之战,而只是从旁稍作协助,并让莫云跟以前一样和我做事而已。” “可这不是与我当初的誓言相背吗?”邵秋息一脸无奈道。 “你当初的誓言具体来说是什么?” “不得与罗天教为敌,要为教中发展而尽自己所能……” “这就是了。在我看来,你接下来帮我一起阻止他们继续错下去,才是真正的解救整个罗天教,甚至除掉赵成晃这样丧心病狂的阴谋者,才是对罗天教最好的帮助,你觉着如何?” “你……”邵秋息一时觉着他说的在理,一时又觉着这完全就是在曲解自己的誓言,满心皆是迟疑。 李凌却没有再给他压力,只是笑着道:“到底该作何选择,还是在你。反正我今日前来只为告知你们一件事,待到明年,我便会去江南,到时说不定就会与罗天教正面一战了。只不知邵前辈可愿意随我同往,为罗天教的改变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呢?” 第438章 自省表 李凌终究没能从邵秋息口中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虽然李莫云几次张口想要劝说自己师父,但对自己承诺的固守,让他还是暂时陷入了犹豫。 到最后,邵秋息只说自己会做考虑,有了答案后自会让李莫云前去见李凌。对于这样的回答,李凌也就接受了,毕竟时间还长,几个月都等下来了,也不差再等几月。 不过这次的上门见面还是有所收获的,至少李凌已经确信李莫云还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哪怕到最后邵秋息不肯跟随同去江南,李莫云也是会跟以往一样,陪伴左右,护他周全。 即便有过一次背叛,但李凌对李莫云还是保持着绝对的信任。那时的背叛只是被逼无奈,而且他相信在经历了这一次西南的变故后,两人间的关系将更近一步,再不可能有任何的隐瞒和嫌隙了。 而在暂时解决了去往江南后的帮手问题后,李凌终于是彻底放松了下来,可以专心陪着家人,同时抽出时间来继续写他的包公案了。话说,要不是那几个催更者的身份实在太高,以今时今日李凌的地位和通过书局赚到的银子,他都不想再费那心神,继续创作小说了。 但现在,皇帝宰相加王爷的催更天团,却让李凌只能当一个莫得感情的码字机器了。好在随着滇南来的税银什么的全部验看入库,他接下来也确实没了什么差事,而因为自知很快就要外派离京,李凌也没再跟前任那样为接任者定下叫人难办的滇南赋税定额,于是他手边就几乎没了什么公事。 接下来一段时日,算是李凌这一两年里最悠闲的时光了。虽然依旧每日都会去户部应个卯,但往往只是在那儿露个面,不到中午便离开回家。 然后等到下午,不是在书房里写着小说,就是陪月儿和轻绡她们在京城各处闲逛。在年前的两个多月里,他们都把洛阳附近的各处风景名胜都给逛遍了,同时,也让他和杨轻绡的感情得到了进一步的加深。 男女相处,太远太近了都不好。毕竟虽然距离会产生美感,可真隔得过远过久了,这感情也就淡了,最后就是个散。 而李凌和杨轻绡呢,他们的感情才刚刚起步,他就远离去了一趟西南。所以当他在一年后回到身边,便让杨轻绡觉着格外珍贵,格外珍惜,自然是要抓紧机会,好好相处…… 于是,这段时日留给他们互相的只有喜悦与爱恋,再加上有个月儿在旁不断做着助攻,使两人间的感情更是不断升温,到了年边时,都快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 而在知道李凌将在年后前往江南,更是让杨轻绡对此充满了期待。因为她兄长就在江南,说不定此一去,就能将自己的终身大事都给定下来了呢。 这样的想法,让杨轻绡整个人都是欢喜的,终日脸上都挂着甜甜的笑容,等到晚上要就寝时,嘴角依旧带笑。 这让依旧与她同睡的月儿看得都有些好笑了:“嫂子,什么事情让你这么开心啊?” “没什么事啊,我就……”杨轻绡笑着敷衍着,突然才发现这称谓上的古怪,俏脸生霞:“你……你这小丫头,叫我什么呢?” “嫂子啊,听着可比杨姐姐要亲热多了呢。”月儿咯咯地笑着,“而且,你不是这么想的吗,不是想嫁给我哥哥吗?” “就你会说,就你会说……”被这么直接点破心事的杨轻绡越发羞窘,一面娇嗔着,一面就拿手来呵小丫头的痒,月儿自然是极力躲避了。、 奈何两人的实力差距过大,月儿怎是一身武艺的杨轻绡的对手,只挣扎了两下,人就被按倒在床上,被不断搔着胳肢窝,笑得都快喘不上气来了。 “你还胡不胡说了……”杨轻绡“教训”着这个越来越大胆的丫头,口中则作着迫问。直到见其真快要吃不消了,方才停手,眯着眼看着对方。 “我不敢了,不敢了……”月儿有气没力地摆手讨饶,半晌后才又加了一句,“嫂子饶命,我都快被你折磨死了……” “你……”见她还是要讨这嘴上便宜,杨轻绡先是一哼,随即自己也噗哧一声笑了起来,“你这丫头,真是皮得可以,也就他受得了你……” “才不是,其实姐姐她也对我很好很好的……”月儿随口说了一句后,人却是一愣,眼中便有悲伤之色闪过,“呜……我想姐姐了……”却是想起了已然不在人世的姐姐李乐儿了。 她这一下还真让杨轻绡有些措手不及了,赶紧把她搂进怀里,柔声安慰着:“月儿,你别哭啊,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你现在有哥哥,还有我,我会像你们姐姐一样照顾你的……” “真的?”李月儿这才稍微好转些,但两只眼睛还是红彤彤的,就跟只受了委屈的小兔子似的。 “真的,因为我们也是一家人嘛。”杨轻绡用力点头,还刻意加重了“一家人”这三字,只是话出口时,她脸上依旧是一阵发烫。他都没有正式跟自己说明呢,自己居然就认作他李家的人了吗? 不过在看到月儿一脸欣然的样子后,她又心下一软,不去计较那个男人的一些不周到的地方了。为了转移小丫头的心思,杨轻绡又岔开问题道:“对了,我刚刚看他书房的灯还亮着,难道还在写书吗?” “嗯,是的吧。哥哥他最近一直都在写书,写那个包公案。我还看过一些呢,不过里面的内容有些气人……” “哦,写的是什么?”其实杨轻绡也看过,此时只是随意一问。 “就是关于一个去京城寻夫的女子一路上遭到各种变故的故事,她可是吃了许多苦,然后还……”月儿对讲故事也挺感兴趣的,就索性跟杨轻绡仔细说了起来。而在说了一阵后,她却因睡意上涌,很快就倚着对方睡了过去。 事实上,这回月儿却是想错了,李凌此时所写的并非包公案小说,因为那书已在昨日完稿,然后叫人誊抄三份,一送书局,其他两份直接送去了归海居和陆相府邸,说的是请他们斧正,其实就是让他们先睹为快了。 因为要是按现在纵横报上连载的内容来看,这本新书得等到明年开春才能正式登报。而李凌可不认为那几位能耐心再等上几月。至于皇帝那儿,自然由怀王送书进去了,至于人家看不看,他也不好过问。 而现在李凌正挑灯而写的,却不再是小说,而是极其重要的一份公文——自省表。 所谓自省表,正是大越官员每三年都要写上一份,然后呈交吏部的文书了,为的就是接下来的京察。既然名为自省,上头的内容也就很清楚了,那都是自己的不足,和这几年间所犯下的过错。 后世白领社畜们每年都逃不了写一篇年终总结,这上头的内容你固然可以夸自己个天花乱坠,但到了最后,终归还得把自己工作中的不足给提上几笔,不然就会显得太过自以为是,反而让上司看了不满。 而放到这大越朝中,当官的情况就更惨了,这一大篇的自省表,内容全是提的自己不足,就跟写检讨书似的。这还不算,更要命的是,这玩意儿在交上去后,还会成为京察时吏部对你优劣考评的依据。 也就是说,真要评定某个官员是下一级,想要说出他犯下的错误都不用吏部官员费心去搜集情报的,直接拿人的自省表,抄了上边的内容便是。真就做到了我坑我自己,半点难处都不带有的。 当然,也有人会问,那要是有人的自省表不提什么错误,反倒只写自己的功劳优点呢? 那也好办,一个狂妄自大的帽子就能直接扣人头上,问题只会更严重。 反正说白了一个意思,京察时四品及以官员和吏部的关系那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有没有问题都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不过相比于其他苦逼的同僚,李凌倒是没有这方面的担忧了,因为他早在几月前就已知道了此番京察自己的成绩,只会以优异的结果得到升赏,然后调离京城,而不用像其他人那样,在年前写好这么篇催命的自省表,再等到明年二月初,才知道个结果。 那才是真正的煎熬,许多人连个年都要过不好了。 心里嘀咕着,李凌还是有些头疼地写着这份自省表。说实在的,即便没有担心,真要把自己的过错写成文章,再交上去,还是挺让人觉着不是滋味儿的。尤其是李凌,他自觉办事努力,从没犯过什么过错,还能自省什么呢? 这也是他直到如此深夜还在点灯熬蜡写文的缘故所在了,实在是无处下笔啊。 直到过了三更,他才总算憋出了一篇不怎么样的自省表来,上头的内容却实在空洞,只有一点错误是实在的,那就是经常借故离开衙门…… 第439章 又一年(上) 悠闲逍遥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晃眼间,已临近年边。 虽然洛阳城又迎来了一场大雪,却依然无法阻挡城中百姓对过年的期待与热情,各坊各市内的店铺那都是生意兴隆,客似云来,太多人在采购着年货,只为在辛苦一年后,一家人能开心富足地过一个肥年。 与民间相应的,官府方面除了必要的维持城中安定的几处衙门外,别处官衙也早封印闭衙,放了官吏们去和家人团聚了。当然,因为翻过年来便是三年一度的京察之故,这个年在京官员们能有多少过得舒坦的,就不好说了。 不过李凌肯定是心无忧虑,开心过年的那一个。只是在陪伴家人作过年前种种准备,和月儿、杨轻绡她们上街采购东西的同时,他也没忘了自己还有另一重身份,纵横书局的东家之一。 这间开设只两年时间的书局如今已彻底在京城里站稳了脚跟,同时生意还做得比其他书局更红火,光是每月两期的报纸就卖出了数万份之多,尤其是十月之后的那几期,更是比之前卖的数量翻了一番。 这固然有那篇文章吸引了全城瞩目的缘故,但李凌也不能忽视书局上下众人的贡献。所以到了这个年终岁尾,他自然要有所表示,便学着后世诸多企业公司,索性把书局众人都请到了京中有名的一处酒楼里开年会,喝酒欢聚。 这时候的人哪见识过这个,一听东家请大家喝酒,自然全数赶到,二十多人也不分高低,团坐了两桌,便在那儿觥筹交错,互相敬酒,当真是好不热闹。 直到酒过三巡,大家都带了点熏意后,李凌才笑着开口:“想想咱们纵横书局真个在京城开城也就区区两年而已,如今却已能稳稳压住其他各家书局。这其中固然有我和万兄制定种种策略的原因,但你们的功劳也自不小,可以说没有诸位的勤恳做事,就没有我纵横书局的今天,我先敬你们一杯!” 见作为东家的李凌端酒喝尽,其他人也纷纷提杯陪饮,心中更是一阵激动。这些人无论是掌柜还是帐房又或是寻常伙计,以往可是从未遇到过这样说话的东家,如此肯定大家的贡献,实在叫人心中激荡,大生知己之感了。 李凌又把酒杯一放,笑着继续道:“我也不瞒各位,光今年一年,咱们书局赚的银子就不下五万两。固然,你们平日里就有工钱可拿,但我还是觉着不另作表示实在有些对不住各位的努力,所以……”说着,他便看了眼万浪。 后者会意,当即一拍手,早有等在外头的一名心腹捧了个托盘进来,上头赫然摆了一叠整齐的金锭,在厅内烛火灯光的掩映下,散发出诱人的金光,把众人看得眼都有些发直了。 “这些金子,是我与李东家一同准备的,就为今日分与诸位,便算是感谢诸位这一年来的贡献了。你们也别嫌少了,这才开始嘛,将来等咱们书局再做大了,开到天下各地,大家能得到的年终分红就会更多。”万浪笑呵呵地说着早定好的话,然后又取出一张纸来。 这一盘金子放在眼前,那冲击力可实在太强了,直把众人看得热血沸腾,顿时就有人叫了起来:“二位东家一向以来就对我等不薄,别说今日还能给咱们分金银了,就是没有,咱们今后也会努力在店里把差事办妥的。” “正是,二位东家对咱们可是太好了,哪是其他那些店铺东家能比的……” “哈哈,咱不与别人比,咱们只讲心。”李凌在旁笑着说了句,“接下来就由万东家根据你们平日做事的功劳分与你们金子,多了的,希望今后再努力,少了的也别气馁,明年好好干,到时自然能拿到更多奖励!” 在其他人都一怔,开始思索自己能得到多少金子奖赏时,万浪已迅速展开那张纸,报一个伙计的名字:“王二五,你算是我书局中资历最老的伙计了,平日里做事也够勤勉,一年下来几乎未犯过什么过错,确实难得。”一边说着,已从托盘里取过两锭,共十两金子放到了上前的王二五手中。 以如今金贵银贱的市场比率,这两锭金子都够有百多两银子,抵得过他们一年的工钱了,这让王二五先是一阵恍惚,随后便是一阵狂喜,赶紧就弯腰道谢,连连表态,说自己明年一定更好地做事云云。 其他人见此,也是一阵眼热,更期待自己接下来能得多少金子了。而万浪也没有让他们失望,很快就念了下一个人的名字…… 相比于不怎么到店的李凌,万浪显然更了解店中上下众人平日的好坏,此时叫一人上来,稍作点评,然后根据他一年的表现,给予相应奖励。或是一锭,或是两锭金子,每人都是心服口服,感恩戴德。 这一轮金子发下来,现场气氛更是到了最高处。这可比一般口头的褒奖,或是说一句到时分发多少奖励要有冲击得多了,毕竟这金子可是实实在在看到拿到的,现在大家揣在怀里都是沉甸甸的,很有满足感。 而且这等放在明面上,有多有少的奖励发放,更是能激起大家伙的干劲与斗志,此时这二十多人都已经拿定了主意,明年一定要好好干,绝不能再有丝毫懈怠了。 等大家乐过后,李凌才再度开口:“好了,金子都发到手,今年也就算过去了,大家这些日子就回家好好过年,好好陪着家人。而等到明年,咱们书局就该有一番新气象了。 “咱们的纵横报,如今不光畅销全京城,还靠着漕河水路卖到了南北各地,论影响力已算得上是天下独一份的存在。所以我就在想,咱们书局也不能只光顾着赚钱,也得为这天下百姓做点事情。 “思来想去,我就想到了一个法子,如今城中商业繁茂,各种店铺,工坊什么的不时有新开设的,他们自然就缺一些合用的人才。同样道理,京城每年也有不少从外乡而来,有着手艺本事,或是刚从某一店铺出来的人,他们也想尽快找到活计。有些人自然很轻易就能找到,可有些人却囿于消息不通,只能干等着。 “所以,我便打算就在咱们的纵横报上开辟出这么一栏,专门就登录哪家店铺缺人,缺什么行当,哪个有手艺的人又缺活计,如此为两方牵线,就可让更多人找到合适的活计了。” 李凌这一说,不少人都两眼一亮:“东家这主意可当真是好,如此一来,可得帮多少人,多少家过上好日子啊……” “唔,而且我想好了,那些商铺工坊什么的要是想招工,在咱们报上刊登消息就收个几两银子意思下,至于一般工匠想找活计嘛,咱们就不收他钱了,也算是帮人一把。”李凌又说出了自己的具体想法,更是让众人连声称好,一些头脑清醒的,更是知道这么做会给书局带来多大的好处。 好处自然不是银钱什么的,而是口碑。一旦纵横报真这么做了,而且帮了许多人找到活计,让他们能养家糊口,不必为生存担忧,这就是大功德,传扬出去,民间自然将他们视作万家生佛,就是朝廷,都得对他们有所褒奖啊。如此用不了多久,纵横书局就会成为真正的洛阳第一书局,说不定放天下也是第一。 大家在明白这一点后,心情更为激荡,自然又是一阵吹捧,然后又纷纷跟李凌和万浪敬酒,几乎就把两人当场给灌趴下了。 这场欢宴直到将近二更才罢散,好在临近年尾京城暂时取消了宵禁,不然大家都无法回家了。 而李凌和万浪两个因为多喝了两杯,就不想再坐车回去,而是趁着酒意,在街上随意走着,同时闲聊。 “温衷,这回我真是服了你了,竟能想出这么个利人利己的招数来,真不知你脑子是怎么长的,总能想出出人意料的手段来。”万浪突然感慨着道。 “呵呵,我也就突发奇想罢了,不过这确实更多为了帮京城的底层百姓,他们缺少发声的途径,别说陛下了,就是洛阳府都未必知道他们有什么难处,要的是什么。我能做的,就是在离开之前,帮他们一把。” 李凌说着,又正色看向万浪,“所以哪怕我很快要离京,你也要敦促下面的人,把此事落实到位,不要怕亏钱,这点钱我们还亏得起。” “明白,我虽是商人,也没完全钻到钱眼里去啊。”万浪摆了下手,随即眯眼打量了李凌一阵,“既然说到你要离京去江南,那你可有想过接下来会在江南搞出个什么样的场面来吗?” “嗯?此话怎讲?” “怎么,你忘了自己的本事了,之前是在江城与古兄合作,然后因为府试什么的你到了我衡州城,便与我合作了纵横书局,然后是徐州,再是京城,好像你每到一地,都能在当地开起店铺来,这次去了江南就没个想法,那儿可比洛阳更富啊……啊,不对,你之前去了西南,好像倒是没把生意做到那边。”万浪似是感叹,似是吐槽地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第440章 又一年(下) 经万浪这一说,李凌才发现自己还真就是走到哪里就把生意做到哪里啊,所以说自己到底还是个商人啊。 若是换成其他士人,哪怕真做了不少生意,听到这话多少会有些不快,可李凌却不同,他从不认为商人就会差人一头,此时反倒笑了起来:“听你这么说来,我还真是个经商的高手了。既然如此,我也不能让你失望了,西南那边其实我一直就想和你商量了,什么时候派人与那边的大商贾白显扬联络一下,看能不能将那边的特产弄到我们手里,由我们来帮着贩卖。” 这回轮到万浪感到意外了:“你……真就在西南也和商人有了结交,真想在那儿也闹出点动静来?”见李凌点头,他又有些为难道,“可西南贫困,咱们能做得成买卖,赚到银子吗?” “如何不能?西南再穷,也有数百万人,而且现在情况已有所改变,没两年,沟通西南和中原的道路就将被完全开辟出来,到时经商就容易得多了。而且西南还有中原所没有的诸多特产,比如香料药物,还有那边崇山峻岭间盛产的巨大木材,那都是能在中原卖出高价来的好东西啊。” 万浪此时头脑已极度清醒,再不见半点醉意,连连点头:“你说的不错,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特产,或许在当地不值几个钱,可将之运往别处,就是十倍百倍的利润了,这才是真正的经商之道!” “正是如此,现在西南两省还未被人所关注,所以只要咱们先走一步,加上我在当地结下的善缘和关系,还愁不能把生意做起来吗?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人选问题,这人必须善经营,能结交,还得是咱们绝对信得过的人……” 李凌的话语很快就被万浪没好气地打断了:“你直接报我名字不就得了?现在看来看去,咱们纵横书局上下,除我之外,也找不出另一个能符合你条件的人了。” “呵呵……”李凌一笑,你知道就好。这一事其实他早就想说了,只是一直找不到机会,直到现在才顺理成章地说出来。 纵横书局这两年的生意确实不错,但李凌却不认为自家就必须困在书局这一行之中。天下生意这么多,只在这一行,实在是有些浪费自己穿越者的经验了。所以他打从一开始定下的就是先以书局打开局面,等到积累了一定资金,有了可信之人后,再开拓到别的行业中去。 现在,资金有了,人嘛,其实真就只有万浪这么一个可以开疆拓土的人才,其他人都只能按照指示做自己份内的事情。不过他也清楚西南不同于京城,那里的环境更恶劣,日子也不舒坦,万浪未必愿意去吃苦啊。 万浪明显也想到了这一点:“西南两省的日子不好过吧?” “嗯,即便没有逆贼作乱,那儿的气候地形什么的依然有些恶劣,吃的也没中原好……不过正因如此,机会才更大,你……” “我去!” “嗯?”李凌愣了下,才确信对方不是在感慨或骂人,而是表明自己的态度,但还是让他有些意外,这应得也太干脆了吧? 见李凌一副意外的样子,万浪又笑了:“怎么,你觉着很难说服我?觉着我就是个好逸恶劳的纨绔吗?” “那倒没有,可是你也说了那边日子艰难,真就没一点顾虑吗?” “你都去过了,而且那时可比现在凶险得多了,我又有什么好担心的?何况,其实这些日子我在京城也有些腻歪了,虽然书局里赚着钱,可总觉着已经没有让我施展手段的地方了,实在无趣得很。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都打算明年书局上了正轨后便离开京城呢。” 李凌先是一愕,很快又明白并理解了对方的想法。 万浪,从来就不是个喜欢安定的人,他有着自己的理想,喜欢冒险,做一些常人看着有难度,甚至带着危险的事情。 所以才有他明明可以靠着家族在衡州城活得很滋润,却非要跳出家族来和李凌一起开办纵横书局;也才有不远千里地来到京城,筚路蓝缕地把书局和报纸做大做强。而现在,一切已上正轨,也失去了原有的挑战性,他又感到厌烦,于是便有了离开的念头。 李凌笑了,这样的人放到后世,那就是真正的创业者。他不会满足于一时的成功,只会跟登山般不断攀登,去挑战一座接一座的高峰。所以在他眼里,西南恶劣的环境和挑战,反而比在京城安逸却无趣的生活更有吸引力。 “万兄,不得不说,原来我一直以来还是小瞧了你,你的志向确实非一般商人可比。如此看来,西南之事真就可以交托给你了。” “哈哈,不错,交给我,你就放心吧。” “好,只要你能在西南做下事业来,我可以给你保证,等你再从那儿出来时,江南也定然会有更好的挑战在等着你!”李凌知道什么叫投其所好,立刻拿出了一个全新的诱饵来。 果然,一听这话,万浪眼中光芒一闪:“就这么说定了,你等我好消息!”说着,举起了右手。 李凌也跟着举手相应,啪啪啪三下,击掌做出了男儿间的约定。 在说定此事后,李凌才又想到一点:“你这一走,书局这边又该由谁来主持大局呢?我年后也将离京,这儿总得有个主事之人吧?” “这个你放心,我已经选定了几个可靠之人了,另外,不还有怀王在此照看着吗?他好歹也是咱们书局的东家之一,难道只负责收钱吗?总也得让他用点心思,或是给几个可用之人啊。” “也是,那就照此来办,年后,就把事情都给办妥了,如此咱们离开了也能放心。” 两人一边走,一边又作了一番商议。这一下,足足走出去了有十来里地,身上的酒意都彻底消散了,时间也来到了三更之后,他们才就地分别,各自回家。 …… 户部封衙,书局也暂时关了门,接下来年前的最后几日,李凌便一直陪在家人身边,和月儿她们说说笑话,或是在院子走动着赏赏雪景,时间也就飞快过去了。 没几日后,便是一年一度的除夕夜。 虽然因为各种变故,李家现在没几人了,但有这些同样在京城的朋友的陪伴,这个年节过得倒也颇为热闹舒心。 尤其是月儿,更是对这样热闹的年节大感兴奋,毕竟相比于去年时冷冷清清只有她和杨姐姐,今年能一起吃饭说笑,放爆竹的人可要多太多了。不光哥哥回来了,万家哥哥也赶了来,还有之前都未见回来的莫云哥,再加上其他一些人,这么多人一起过节,都比以前在家乡时更热闹了。 于是,在吃过丰盛的年夜饭后,小丫头就拉了杨轻绡跑到外头放起了鞭炮来——如今这年月,不但有了火药火器,鞭炮也已开始普及,虽然与后世那些花样百出的焰火烟花有着很大距离,但依旧可以让过年的气氛更加热烈。 当然,这时的鞭炮也算是奢侈品了,寻常人家可用不起,至少江城那儿以往就没见过有这玩意儿的。但现在,李凌却不会节约这点钱,只要妹妹高兴就好,赚钱嘛,不就是为了花吗? 于是,这回家里一下就买进了几十两银子的鞭炮,有一长串和后世的几千上万响的小鞭炮一样的,也有拇指或手臂粗细的大鞭炮,二踢脚。月儿虽然胆子够大,可终究不熟练,只能拉了杨轻绡陪着自己一起放才感到安全。 当李凌他们还在厅内喝酒说笑时,院中已不时响起砰砰的鞭炮炸响和女子如银铃般的笑声了。然后,似乎是受到了这边的引诱,外边也不时开始响起了鞭炮声,等到天色彻底黑沉下来后,整个洛阳各处都有鞭炮声起。 而皇宫方向,甚至还有五光十色,直冲天际的焰火腾在半空。这是大越朝廷下属的匠作监的工匠们专门为皇室开发出来的新型鞭炮,民间自然是看不到的。 然后在看到这等美丽的场景后,月儿就觉着自己手上的鞭炮都不再有趣了,只用艳羡的目光盯着前方天空。李凌他们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番光景,只是对此,李凌也是爱莫能助,他虽是穿越者,但却不是万能的,别说改出烟火来了,他就连鞭炮都造不了啊。 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着她们一起放鞭炮,靠着热闹,和更多的花样来使这些寻常炮仗变得更有趣些。比如,炸雪堆,炸罐子,再到炸鸡啊狗啊什么的…… 在一场欢闹后,除夕夜的最后时间也就一晃而过,三更之后,便是新一年的大年初一了。 全新的一年又降落人间,虽然不知这新一年里会遇到什么样的事情,但大家对此依旧满是憧憬,期待着新一年的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期待着新一年天下太平,万事皆顺…… 而对每一个京城官员来说,在新一年到来时,迫在眉睫的就只有一件事了——京察。  第441章 上中 京察,对于数以千计的在京四品及以下官员们来说堪称三年一回的大坎儿,能让绝大多数人打从前一年的秋天开始就战战兢兢,心中不安。哪怕是平日里自以为没什么错漏,办差到位的官员,也不敢保证自己真就没有半点错漏,或是犯下了什么不自知却后患不小的过错。 所以在这些官员们的眼里,专门评定自己三年得失对错的吏部同僚当真是权限极大,生杀予夺般的存在了。可他们并不知道的是,其实负责相关事宜的吏部考功司的诸多官吏对这京察那也是叫苦不迭,生怕在此期间出了什么差错。 当京中其他中下层官员在年后愈发紧张时,这些吏部官员早就忙活开了,他们每日需要翻看了解的相关文书将是之前的数倍,只为了更精确地知道京中百官的诸多情况,并以此做出相应的评论。 这可是一项极其细致的活计,不得有丝毫的马虎与疏忽,任何一个官员的功过都将影响其前程和将来,若是错判而导致某人被贬官什么的,那后果可太严重了…… 所以自二月开始,吏部就会调用大半官吏来处理京察大事,每个官员都是从早到晚不得停歇,埋首案头,把种种文书内容看熟铭记,再举一反三,对某位官员做出中肯的评价,最后再写成自己的一些看法,呈送上去。 这样细致的案头工作可比科举批卷更难,而时间却又与之相差不大,如此一来,这工作量可就要大出许多倍了。倘若这时真有人问考功司的官员如何看待京察,他们一定会说一句宁愿自己没这份职责呢。 秦俊清便是吏部考功司内的一名主事,这段日子忙碌于京察一事,几乎每日都睡不了三个时辰,整个人的精神都比以往要差了许多。这让他只能通过不断喝酽茶来提振精神,使自己不至于因为头昏而产生错误的判断。 可此刻,在看到眼前这一份卷宗时,他还是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脑袋出了问题,或是眼睛发花了。之前的三名同僚给这卷宗的主人所打的评分可都在上下啊,这是几日来,评价最高的一个官员了。 秦俊清再仔细阅看里头官员的详细功过后,更是一阵咋舌,这个叫李凌的户部主事立下的功劳可真不小,而过错,除了请假过多外,以及曾与上司有过争执外,几乎没有任何污点了。而且,这个上司还是刚刚被定罪的犯官边学道,这就证明连这一条过错都不算是错了。 “不对,这李凌不就是那个李凌吗?”好一会儿后,秦俊清才反应过来,如今李凌在京城,尤其是官场中也算是个大名人了。不论其为朝廷做出的贡献,光是他以区区一个主事的身份居然把一个郎中,一个侍郎先后拉下马,这等专克上司的表现就足以让他成为数千京官中最靓的那个崽了。 明白过来的秦俊清又是一阵啧啧赞叹,然后也下意识地在卷宗上写下了上下的考评,如此,上头已经攒满了三个评定,便可交上去,由部堂大人做最后的定夺了。 为了京察评定的公正性,同一份卷宗都要由三名吏部官员审看评定,倘若有较大分歧,三人还可以加以讨论,若再不行,则报于上司,由郎中或侍郎一类的上司来进行评判;而要是大家分歧不大,也不是就这么过了,而是会在存积一批后送到部堂大人案头,由他再做最后的审阅。 当然,一般来说吏部尚书有着太多的公务,是不可能真把每一份卷宗都再作审阅的,那他就是累死了也别想把差事办完,也就走个过场而已。 这次当秦俊清托着新一叠卷宗呈送到部堂大人案头时,他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在交上卷宗后也没急着走,而是静立等候,只等尚书大人随意查看之后,便让他将东西发到承发房,做下一步的工作。 可结果,今日的部堂却在扫过那十多份卷宗后有了更进一步的举动,竟主动抽出了其中一份,仔仔细细地看起了里头的内容来。 这让秦俊清先是一凛,继而有生出了一丝猜测来:“难道是某人得罪了大人,这次要整他吗?” 作为京察主导,吏部天官的职权那是相当之大,也是凭此,他才能与政事堂中诸位大佬有着相当地位。所以真要有人得罪了吏部尚书,一旦到了京察时,下场可就相当之惨了,毕竟不是所有时候都要讲公正的,手中有权,自然要用了。 在秦俊清略有些踌躇的等待中,前方的尚书大人终于放下案卷,缓声开口:“这几份卷宗的最后评定是由你做下的吧?” “正……正是。”秦俊清更感不安,但还是老实回话。 “既如此,这个李凌又是怎么回事?” 秦俊清这才知道尚书大人抽看的是李凌的这一份卷宗,心头更是一震,难道他不满意自己等打下的评价吗?难道因为李凌之前的所为,他是要把这个家伙的评价往差了打? 可卷宗上头写的多是其功劳,过错什么的实在没几条,真不好鸡蛋里挑骨头,硬把他的评考往下压啊。秦俊清一阵为难,张嘴想说什么,可又因部堂大人多年来的积威而不好出口。 不过很快的,他就知道想错了,因为尚书大人这时把卷宗往案上一拍,说道:“本官看过你们在这卷宗上留下的评定,两个上中,一个上下,你最终却给他来了个上下,却是何意?” “啊……”秦俊清立刻就品出了上司话中之意,只是如此一来,对他的冲击就更大了,这哪是想把考评往下压啊,分明是要再升一级的意思啊。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这个李凌真有如此功劳,能得个最上等的评定? “部堂,这要再升就是上中了,那可是京中数千官员里都难有几个的好评啊。”秦俊清心里又补充了一句,分明是十年内也就出了两三回的最高评价了,这个李凌真受得起吗? 虽然京察的考评说是在上中下中又分上中下的九等,可其实以儒家讲究的中庸谦逊之道,最好的上上等与最差的下下等是不可能出现在京察纪录中的。如此一来,上中自然就成了最优的评定,然后以儒家的揍性,这个最优也就渐渐少有人能得到了…… 尚书大人扫了秦俊清一眼:“既然这李凌做事勤勉,为朝廷立下过不少功劳,光是滇南税赋就在今年提了数倍,此时给他一个上中的评定有何不可? “咱们京察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奖功惩过,好让官吏人等更用心为陛下,为朝廷效力吗?既如此,就不能吝啬于褒奖,好就是好,上就是上,不必因为担心非议而有所保留。不然再这么下去,很快连上这一条评定都没人敢用了。” “是,部堂说的是,是下官有些糊涂了。我这就改!”明白尚书大人这么做不光是为了李凌一人,更是为了体现京察的公正性后,秦俊清连忙认错,然后当场作出了更改。 直到他忙活完这事,尚书大人才用自己的印钤在这十多份卷宗上留下印记,表示这些考功已得到了自己的确认,可以转发下去了。 待把相关之事全部办妥,秦俊清才退出堂来,此时他的心里已有了判断,很显然,部堂大人是有意要提携李凌了,可以前也未听说过这位户部主事与自家部堂有着什么交情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这一疑惑秦俊清自然不可能知晓,但随着相关考评不断公布出来,在或喜或忧的百官眼中,李凌的身份已大不一样了,尤其是对户部诸多同僚来说,他李温衷更成了极不寻常的存在。 “上中啊……温衷,你这评价可是太高了,看来这回不升官都不成了哇。”在得知最终结果后,陆佑第一时间把李凌叫到了跟前,满是羡慕地叹道,“想想本官当初刚入朝为官时,第一次的京察只得了个中的评价,可就算如此,也让我高兴了半个多月呢。” “大人谬赞了,下官只是做了些自己份内的事,是朝廷厚爱,才给了我一个过高的评价。”李凌稍微谦虚了一句。 “那可不是厚爱,是你真有本事。我在户部也有十来年了,还没哪个官员能做到你的功劳呢。对了,你觉着接下来会被升到哪一个位置上,如今我户部各级官职都是满的,莫非有员外郎一级的官员要因此遭贬降了吗?”因为自己的考功是个中上,还算不错,所以陆佑也有了八卦的心思。 李凌却是一摇头:“这个我就不得而知了,或许我无法留在户部也说不定呢。” “这怎么能成?你这一身学问在我户部最是合适,朝廷岂能让明珠暗投?”陆佑顿时有些急了。李凌听了,又是一笑,心下道:“这可由不得你了,事情早已注定,显然连这上中的考评都是为了能让我名正言顺地去江南任地方官而准备的呢……” 第442章 这官可大 二月进入下旬,京察的结果便相继而出,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但是,到了这时候,满京官员最关注的已不再是这一结果,而是后续。是啊,本来大家着紧京察就不是因为那一份考评结果,而是在于之后的朝廷的赏罚,优者升迁,劣者降贬,也让官场和民间多了几分谈资。 而在户部衙门里,现在大家谈得最多的自然就是李凌接下来会得到朝廷的如何升赏了。虽然有人会因为他上中的考评而心生嫉妒或说些怪话,但大家也不得不承认,这都是他自身能力的体现。 因为换了谁当上这个清吏司滇南主事都不可能比他做得更好了,那几十万两放入国库的税银就是最好的体现。甚至很多人都得承认,要换了自己,遇到需要上缴三十多万两银子的任务早就抓了瞎,此时就该得个下等的考评,然后黯然夺官被贬斥外地了。 可有些叫人意外的是,接下来数日,其他官员都有升降,唯独李凌,却依旧不见吏部方面做出进一步的安排,就好像大家都把这个今年京察中考评最高的官员给忘了似的。 只有极少数部堂级的高官,才会知道一个事实,那就是对于李凌,陛下早有重要安排,而现在所以一直没做最后决定,是因为政事堂那边还在作着最后的遴选,考虑到底该把他放到哪里才好呢。 这一日临近中午,皇帝和政事堂几名要臣把亟需处理的政务都安排妥当后,孙雍又提及了此事:“陆卿,这都过去好几日了,李凌的安排可有定论了吗?” 陆缜听得这话赶紧上前一步,回道:“陛下,臣这段日子与相关官员也商量数回,以为有几处县城是不错的选择,不过各自又有些不足处,所以还想要再作斟酌。” “哦?你选定的是哪几处,现在说出来,也让大家一起帮着参详嘛。”皇帝精神一振,笑着吩咐道。 “臣遵旨。一开始,城想的是临安府下的萧山县,那儿离临安就近,又是江南重地,若李凌在那边,总能有所作为。” “不错。”皇帝点头认可,但随即又好奇道,“这边又有何不足呢?” “就因为这萧山县过于贴近临安了,本就是江南官府最重视的地方,臣等觉着即便是罗天教贼人都不会选择在那儿汇聚。” “倒也在理,如此看来,金陵府下的诸多县城也不合适了?”皇帝点头之余,还来了个举一反三。 “陛下圣明,臣等也是这么考虑,而如此一来,可选的范围就少了许多。浙省的山阴等地本来倒是不错的选择,但随后也有人提到,该区域山少水浅,一马平川,真要是闹出动静,官府必然能在短时间里平乱,想必那些贼人多年作乱,也早看出不足,不会把更多人马投放在那边。” 皇帝又深以为然地点头,同时眉头也深深地皱了起来,照他这么一说,想要挑出个妥当的地方来安排李凌前往可真不容易了。因为这哪是安排可信的臣下去地方任官啊,分明就是预判那些贼人会在哪里起事了。 陆缜也明白皇帝的烦恼,便又说道:“经臣等反复思考,便有了三处备选。其一是浙省的金华丽水等城,那边离着临安有些距离,不被官府所重视,又多崇山峻岭,有时一场大雨,还可能断了官道交通,最是适合那些贼人在当地闹事了。” 皇帝皱了下眉头:“那两地兵备本就不足,和他们之前的阴谋可无必然联系啊。” “陛下所言甚是,所以臣就想到了第二处,扬州一带的某处县城。只不过那边固然重要,还是漕河所经之重地,但也正因如此,守备兵力也是最多的,他们未必有胆子敢在那边闹事。 “至于这第三处,就是松江府下的华亭县了。” 当今皇帝固然励精图治,即便这个岁数了也未有荒废朝政,可是当陆缜提到这个小县城的名称时,他还是感到了一阵陌生。这座小城固然有所听闻,但对他来说,却没有更进一步的认知了。所以在沉默片刻后,他又问了一句:“那华亭县有何特殊?” “这华亭县乃是松江府下一座不起眼的小县城,但因靠海,倒是有些商贸生意,如此才发展成一座中等县城。而它所处位置正在江南北边,是直通中原的关键之所,若真有变,其影响自然不小。但因为平时不被官府重视,当地守备力量却是薄弱得很。” 那不和金华等地有些相似了吗?皇帝刚想问这么一句,陆缜又补充道:“而相比于浙地几处,这华亭因为海上贸易的关系,府库囤积却是颇为丰盛,一旦真为贼人所得,必然让他们实力大增。 “陛下,其实这些都还不是最关键的,最要紧的一点在于,两年前,华亭县令突然在任上暴毙,直到今日尚未查明真相……” “还有这等事情?”皇帝脸色立刻就是一阴,“当地官府都在做什么?还有刑部等衙门,都不曾派人查办吗?” “陛下息怒,此事实在蹊跷得很,无论是当地官员,还是朝廷派出的专员,都只查到那前任的华亭县令是被蛇毒所害,但据当地许多人所言,这是意外,并无人为迹象,所以最终不了了之…… “不过臣在翻阅过相关卷宗后,依旧觉着此事藏有蹊跷。而且更怪的是,如今的华亭县令却是当初的县丞直接提拔,他在当地已为官超过十年,这本身就不合本朝规矩!” 以大越的任官规矩,地方官都是三年一任,三任之后是必然要离开的。可这位继任的华亭县令,因为之前是县丞,后来又变成县令的关系,反而钻了空子,成为在当地一干十多年的地头蛇般的官员。 对此,陆缜自然不会容忍,所以便想到了把李凌安排到华亭,既顶掉对方,同时也可顺势查一查当地有没有异样,堪称一举两得。 皇帝在略作沉吟后,也不禁点头表示赞同:“这华亭县倒是不错的选择,其他爱卿可有别的主意吗?” “臣等以为外放李凌任华亭县令确是明智之选!”其他一些臣子纷纷出声附和,有人是因为这决定就是他和陆缜探讨出来的,也有人则是随大流,此事本就与己无关,自然不想多花心思了。 “既如此,那就这么定了!”皇帝最后拍板,金口一开,李凌的外放之事也就彻底敲定了。 接下来,就是颁布旨意,再由吏部做出相应的官员调动安排,发送官诰什么的身份证明了。这一套东西要放平时,做下来没个一两月,官员自己不跑几趟吏部,给相关人等送上一笔孝敬,事情是绝对办不下来的。 可这一回,情况显然完全不同了。决定是皇帝和左相做的,又有吏部尚书出面吩咐办事,于是只两日间,相关手续就已完备,然后还由吏部派人直接给李凌送去,都不用他跑上一次的。 等这些东西送进户部,交到他手上时,李凌方才知道朝廷居然是已经做好了决定,自己现在是正七品的华亭县令了,即刻便可离京赴任! 接下调令和官诰等文书后,李凌依旧有些迷糊,这华亭县到底在哪儿啊? 若是临安山阴这样江南有名的所在,他倒是挺熟悉的,可这华亭,好像有些熟悉,但那应该是前世的记忆了吧,如今对这个地名那是半点印象都没有。 可别是什么穷山沟沟吧……李凌怀着一丝不安,特意跑去见那个管着苏省税收的同僚,跟他打听起华亭县的具体位置来。 这位听了问话后,脸色也略有些异样:“华亭吗?那确实是个小地方,身在江南,税收却不算高,可太不起眼了。” “呃,这个我知道。你就告诉我它到底在哪个位置吧。”李凌心说它要有名,我也就没这疑问了。 那主事笑了下,这才取出一张简易的苏省地图来,指着右下侧的一个位置道:“就是这儿了,它隶属松江府,虽说靠海,也有海上贸易,但当地百姓更多还是沿海捕鱼为主,毕竟海上的事情还是有些凶险的……” 他一边说着,抬头看了眼李凌,这才有些惊讶地发现,李凌的目光正定定落在那一点上,嘴巴张开,呼吸都有些乱了,这是吓着了? “李大人……”见李凌愣了好一会儿,这位终于忍不住唤了声,总算让李凌回神,然后满脸的古怪:“小地方,嘿嘿,小地方……” “李大人,你这是……无碍吧?” “没事,没事,我能有什么事?”李凌摆了摆手,都没感谢人家,便转身而去,因为他实在有些激动了,因为他这才发现,那个极不起眼的小地方到底是哪儿…… 上海! 如今的华亭县,就特娘是后世的上海啊,神特么的小地方! 然后,自己现在就是上海市长了……呃,应该是华亭县令,反正就是一个意思,这官可大啊…… 第443章 顺水南下 三月过半,春光正好。 初升的太阳向四方大地投下万道金光,照耀着这大越江山一片欣欣向荣,山更绿,水更蓝,就连那田间地头的禾苗谷物的生长都似乎比以往开了三分。 虽才过卯正,李凌起身,走出舱房,来到了所乘客船的上层甲板上,眺看着下方因阳光照射而泛起粼粼波光的江面,以及边上不时而过的大小船只。 如今的他已在长江之上,顺流而下,离着目的地华亭县也不过数日路程了。 这回朝廷的办事效率确实远比以往任何事情要快得多,不光是发到李凌手上的官诰等文书,也包括了让他即刻赴任的随后安排,这让李凌都不敢有太多拖延,刚入三月就带了家人出京,沿水路南下江南。 是的,这次李凌可不再是孤身上路了,不但带上了李通这样忠心的家仆,连月儿和轻绡都与他一道出京。还有就是此刻正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确保他安全的李莫云了。 经过数月的思考,邵秋息到底还是没有接受李凌的邀请,并不肯随他一起对付罗天教,哪怕明明是赵成晃等人先要对他下手的。不过邵秋息也不想再回罗天教,便只留下一言,说自己还需要多想想,便飘然而去,只让李莫云继续跟随李凌,从此为其做事,听他调遣。 李莫云对此自然是前肯万肯,既然师父都做出如此安排了,他更是没有了最后一点顾虑,当日就寻上门来,不求其他,只想追随李凌左右,保他安全,帮他做事。 李凌对李莫云也有极深的感情,见他已抛去以往,自然也是欣然接受,不见半点猜疑的,就好像当初在西南的叛变从未发生过似的。两人只在一天夜里进行了一番交心之谈,便让一切回到过去,再无隔阂。 而除了李莫云,此时李凌身后却还有一个三十多岁,身材魁梧的汉子守在那儿,时刻关注着周围船只,警惕着周围是否安全,而他便是皇城司这次派出,帮他做事,保他平安的护卫高手,万申吉了。 要是让李凌来选,自然是希望还和早已熟悉的杨家兄弟继续合作了。奈何这二位因为西南之事立下了大功,被皇城司大力提拔,早成了独当一面的提举,也就有着更重要的差事交给他们了。 而像这样只是保护李凌的差事,需要的只是一个足够忠诚可信,又有着高明身手的下属,所以这个只是皇城司校尉的万申吉就被派了来。 这是稳重又略显沉默的汉子,同行半月,他与李凌间的话也不多。不过只要李凌问他,无论任何问题他都会给出答案,看着应该是个实在人,至少对这个新上司,他是没有半点保留,绝对信任的。 对于这样的安排,李凌还是感到满意的,有他二人陪伴左右,再加上杨轻绡,此去江南任职的安全问题已有了保障,至于其他的,那就是走一步看一步,慢慢再来了。 江南也算远离中枢,官府的影响力或许不如中原各地,但相比于西南,自然是要好得多了。而自己不光有着朝廷任命,更有一层皇城司提司的身份,想要查出些东西,防患于未然应该不会太难吧。 至少在此时,李凌是这么想的,他对未来还是充满了信心。 随着一阵脚步声从下层上来,李凌的思绪才重新回归,转头时,正瞧见万申吉把个船工给挡在了外头,对方手上正捧着个托盘,上边是三个汤碗,显然是,送早饭上来了。 “老万,让他过来吧,都是自己人,不必这么提防。”李凌笑着打了个招呼,自己都说过几次了,但这位还是一板一眼,不敢有丝毫放松。 这样的下属或许有些麻烦,但却能让人在许多时候绝对放心,因为他是真的以上司为尊,未有半点其他杂念的人。而随着李凌这声招呼,他才让开路来,使那船工来到李凌跟前:“李公子,这是咱们一早新捕获的鱼儿熬汤煮成的面片,你凑活着吃吧。”说着,他果然把其中一个汤碗捧给了李凌。 李凌接过碗,低头一看,就瞧见这碗中糯白的汤汁里漂浮着不少面片,鲜香扑鼻,倒还真叫人食指大动了。江上人家,自然是靠水吃水,像这样捕获了一些小鱼儿后将之煮汤做成食物,虽然不成什么名肴,倒也美味得很了。 李凌冲对方一点头:“多谢了,我正好饿了呢。”说着已用调羹舀了面片,连汤水一起放入口中,鲜美爽-滑,让他吃得双眼一亮,再度叫好。 那船工见此也是呵呵一笑:“公子喜欢就好,咱们锅里还有许多呢,您要想再吃,小的便去拿来。” “不必,一碗够了,你们也吃一碗吧。”这话既是跟船工说的,也是跟身后的李莫云和万申吉所说,听到这话,二人才拿起另外两碗,呼噜噜地大吃起来。 李凌见此又是一笑,想不到这些漕帮的人不光走船厉害,就连烹饪也有一套嘛。 这条被李凌他们包下的客船,不光乘客都是自家人,就连船工舵手等等,也都是李凌能够放心的漕帮中的好手。这当然是杨轻绡做出的安排了,毕竟李凌之前在京城可是得罪了不少厉害人物的,再加上已潜伏下来的罗天教贼人,这一路南下的安全问题自然要绝对用心了。 吃着鲜鱼面片儿,李凌又不禁想到了自己离京前,与那儿的诸多友人辞别时的情形来。 万浪那时也已准备离京,还把书局的大小事务交托给了足可信任的周掌柜等几人手上,说不定此时他都已经踏上西去的路途了。 至于书局那儿,一切都已上了轨道,哪怕自己和万浪都不在,以那些人的能力,再加上又有怀王这么一座靠山,应该是能顺顺利利的。按时间推断,这一期上,自己新一卷的包公案就该刊发出来了吧,也不知京中读者对此会有个什么看法,不知他们在看到边学道的大名出现在书中时,又会作何联想…… 笑着一摇头后,李凌又迅速把思绪回收,转到了另一个更重要的朋友身上,萧承志。 说来也是有些惭愧,当初从西南回京时,他和萧承志、孙璧可是说好了要一起努力,祸福与共的。可结果,真回了京城,他和那两人的接触就少了许多。这一方面是各种变故接踵而至,让他疲于应付;另一方面,则在于他和那两人间的地位还是差得太大啊。 一个侯爷世子,一个皇子,而他李凌却只是个小小的七品官,在京城里,真是很难凑到一块儿啊。而且,孙璧更是在一入京城后便被皇帝安排去了皇陵守孝,除了萧承志去见了他几回,外人都见不到他,李凌自然也只能通过萧承志知道一些他的情况了。 好在孙璧并没有因此就意志消沉会怨天尤人,反而在自己母亲的灵前修身养性,等着三年守孝期满后,再做其他。或许到了那时,自己又能有所变化,能重回朝堂都说不定了呢。 至于萧承志,他在京城这段日子其实还是挺安分的,只是觉着有些过于无趣了,本来都想要告辞回西南。结果皇帝却突然一个心血来潮,把他安排进了皇家学宫里读书。 这却要了喜武不读书的萧承志的命了,但在圣旨面前,他又不敢违抗,前段日子过得可是有些“凄惨”。也就靠着李凌这次离京南下,他才找了个借口能请假出来送人,要不是有人跟着,他都要跟了李凌一起下江南了。 至于其他那些朋友,同僚,在户部的陆佑项大幸他们,依旧如故,做着他们该做的事情。而徐沧,也依然只是个连在翰林院里都默默无闻的小透明,专心修着他的史书,积累着他的资历。 毕竟,不是每个入朝为官的新科进士都能跟李凌一样在短短两年间就经历诸多风浪,为朝廷立下许多功劳,然后还被火速提拔,委以重任的。与他同年的那些进士们,现在都还在各衙门里端茶递水,苦熬着资历呢。 想着这些朋友,李凌的嘴角又是一翘,脸上满是笑容。 在京城满打满算不到两年,自己到底还是做成了不少事,认识了不少好朋友,也算是大有成就了。而接下来前往江南,又将有什么样的变故或风浪等着自己呢? 不过,江南水再深,还能深过京师?同样道理,那边再凶险,也是无法和西南那场变故相比的……吧? 正为自己打气间,李凌却看到有一艘快船正迅速朝着自己所在的客船靠来,片刻间,两船已几乎平行,还能看到有人在往这边搭起跳板了。 这让李凌心头一跳,这是自己一口毒奶,奶出危险来了吗? 而在他变色的同时,万申吉和李莫云已同时警觉上前,将他挡在了两人中间,两口刀也跟着出鞘,做好了与来犯之敌一战的准备,哪怕两人的水上功夫其实真蹩脚得很……  第444章 一晤定终身 直到那边船舱里一名书生打扮的青年走出来,李凌才松了口气,同时摆手让李莫云二人回刀退后,因为那青年正是漕帮帮主杨轻侯! 对方也在这时察觉到自己的靠近有些唐突了,便是一笑:“李大人近来可好?都到南方江河之上了,怎也不跟我等打声招呼呢?” “杨帮主说的是,是我有些大意了。”李凌也冲对方微一拱手,“对了,轻绡也在船上,还请过来一叙。” “好说好说。”杨轻侯笑了下,这才带两名手下,从踏板过来。也是直到这时,李凌才发现他所乘坐的快船此时完全和自己的客船保持着一致的速度,两船齐头并进,不见半点先后,足可见这些漕帮操船高手的厉害了。 等其过来,李凌才为万申吉介绍了杨轻侯身份,然后引了他来到后方厅内落座,自有这船上的人为他们准备茶点食物,两人则稍作闲话。 片刻后,方才起来的杨轻绡也闻讯赶了来,一见着兄长,俏脸便微微有些发烫,但还是笑吟吟道:“大哥,你怎突然找来了?” “怎么,你之前在京城一直待着不走,现在又突然南下,我这个做兄长的放不下心,自然是要来看看了。”杨轻侯这话让自己妹妹的脸色更红,又偷眼看了李凌一下,娇嗔道:“大哥……” “呵呵,我这不是关心你吗?李大人……”杨轻侯又看向李凌,却被后者迅速打断:“杨兄,你我之前不是说好了不这么生分的吗?你叫我大郎或是温衷即可。” “好吧,温衷,我这妹子打小就被我宠坏了,最近又多与你在一起,没让你感到麻烦吧?”杨轻侯又笑着道。 “怎么会?轻绡她是极有分寸的,无论是生意上,还是平时相处,对我,对我妹妹都的有帮助,之前我去西南,只能将月儿留在京城,还多亏了她在旁照顾呢。”李凌赶紧就为杨轻绡说起好话来,这让少女心头一甜,但随即又低头不敢和兄长的目光接触了。 杨轻侯见此再度一笑:“哈哈,是吗?这可太难得了,以往在家里,你可没这么贤惠啊,居然还会照顾人了。” “我不是也经常照顾你吗?”面对质疑,杨轻绡立刻表达了不满,“有好几次大哥你因醉酒回家路都走不稳了,还是我连夜守着你呢,你怎么就忘了?” “有吗?”杨轻侯嘀咕了一句,随即才道,“即便如此,也说明你这回是终于长大懂事了。绡儿,我来问你,你是不是对李……温衷他有意,想要嫁入他李家?” “大哥……”兄长的这一句问让杨轻绡羞得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了,哪有如此直接询问对方的啊? 不光是她,就是李凌也有些愕然,张嘴后,都不知说什么才好了。不是说古人谈婚论嫁的最是含蓄,非得绕n个圈子才能入正题吗?自己这未来舅哥说话也太直接了吧,这就是传说中敢爱敢恨的江湖人吗?杨轻侯又低低咳嗽了一声:“温衷,要不你来说,是否对我这妹妹有意?就像我之前所言,咱们兄妹从小一块儿长大,她是个什么性子我可太了解了,你要她与某些敌人交锋,绡儿自然是不会皱半下眉头的,可让她总是陪伴人,照顾人,这可实在太勉强她了。而最近这一年多来,她却一直陪着你和你妹妹,这等耐心就是我这个做哥哥的看了都感到嫉妒啊。 “很显然,我妹子是完全看中了你了。咱们是江湖儿女,又没有父母高堂,不想绕来绕去的,就直问你一句了。你可有想过娶她,还是……”后半句话虽未道出,但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这番话下来,杨轻绡的脸是更红了,再她感觉里,自己的脸都快烧起来了。同时心中的羞窘也让她一时无法开口面对,只能低着头,连目光都不敢与这两个男子有任何接触了。不过她的一对耳朵却是高高竖起,满心期待着李凌的回答。 虽然他早在一年多前就有过承诺,后来回到京师后,两人间的关系又有了不小突破,比以往更为亲近,可那一层窗户纸终究没有完全被捅破啊。现在兄长这么一问,倒是让杨轻绡都有些忐忑,患得患失起来了。 李凌也是愣怔了一下,这才冲杨轻侯一笑,又深情地看了眼杨轻绡:“轻绡对我的感情我自然是能感受到的。不瞒杨兄,我对他也有着极深的感情,也确实想与她共渡这一生……” 当这句话出口后,李凌心中便是一阵坦然,终于是将心中所想全说出来了。而杨轻绡,则是身子一震,旋即心里满是喜悦甜蜜,嘴角含笑,偷偷笑了起来,她就知道…… 杨轻侯也笑了:“是这样吗?”不过随即又正色道,“但你可想好了,我们杨家的身份终究是江湖人,我妹子那就是漕帮帮主的妹妹,这一点很可能对你将来的仕途大有影响。” 他这一说倒是挺现实的,或许现在的李凌感觉不出来,娶什么人和他将来为官也无任何影响。可实际上却不然,官场和江湖,终究是两个世界啊,而且作为以武犯禁的江湖人,像漕帮这样的大组织也必然会被朝廷所忌,难保将来不会有什么问题落到他的头上。 面对如此追问,李凌都不带半点犹豫的,便已回看杨轻侯:“我一直都觉着生活是生活,差事是差事,这两者完全不相干。我是朝廷官员,和我娶的是漕帮帮主的妹妹,这两件事情也没有冲突。我想娶轻绡,就只是因为我对她有情,她也对我有意,这就足够了。至于将来,我也相信以我的能力,足以应对可能出现的种种麻烦。” 顿一下后,他又看了眼已经抬头看向自己的杨轻绡,温柔一笑道:“更何况,其实这些年来,我已经因为轻绡和你们漕帮而得了太多帮助,就连这次安然南下,也是靠了你们的力量。所以若真有那一天,我也不会感到后悔,只会尽我所能地化解你们的难题。 “还有,我也不瞒杨兄,其实这次南下,我确实有意拜访于你,就是想要与你谈一谈关于我和轻绡的婚事。只是没想到我还没上门提亲呢,你就亲自找来了,实在让我大感惭愧啊。” 杨轻侯看着李凌的双眼,感受着他说这番话是出自真心,没有半点勉强为难之意。这让他心下也是一阵满意,脸上的笑容是更盛了。 作为父母皆亡,相依为命的两兄妹,杨轻侯自然很关心自己妹妹的终身大事了。尤其是当他知道杨轻绡居然爱上了李凌后,心里更是关心而又担心。 不过他并没有像一些独断专行的父兄般做出直接把妹妹带回身边的事情来,他也知道帮中没几人有这个本事。他只是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到来。直到今日,李凌他们顺水南下,这才直接上门,问个明白。 而现在李凌给出的答案足够让他感到满意,这个李凌的能力心性他都有过领教,知道其非寻常人可比,妹妹真嫁了他,自己倒也可以放心。 所以在片刻后,杨轻侯又笑了起来:“要真如你所言,那我也就放心了。那从今而后,咱们就是一家人,别的不敢说,江湖上你有什么难处,只管开口,我漕帮兄弟定会尽力帮你。” “杨兄其实说错了,咱们早就是一家人了。你忘了,早在当初的太平渡上,你就已把我引为帮中供奉……” “对,哈哈,我还真忘了这一点,不过你也说错了一点,到今日好叫我杨兄?” “呃……大哥。”李凌赶忙改口,跟了杨轻绡叫了对方一声,再度惹得杨轻侯一阵大笑。 李凌则在踟躇了一下后又道:“不过大哥,我还是要说一点,至少短期内,我是无法和轻绡完婚的。” “嗯?这是为何?”杨轻侯挑了下眉,他本来还真就想提这事呢,毕竟赶紧大婚,才能让他彻底放下心事啊。 “因为我此番南下为华亭县令必然会遇到诸多阻碍和危机,此时我是绝不能分心的。只有当我彻底解决了江南的麻烦后,才能安心与轻绡完婚,还望大哥,还有轻绡你体谅。” 杨轻侯皱起了眉头,又看了眼自己妹子,见其点头,便知道她也是知道李凌将要在江南遇到多少难处的。便是一叹:“既然如此,我也不逼你,不过总得给个时限吧?” “两年,两年之内,我想一切都已解决,自然就能上门提亲了。”李凌忙给了个期限。 “好,那我就等你两年!即便还未完婚,你也是我漕帮的女婿,在江南有了什么难处,也只管找我们兄弟便是!” “当然。”李凌忙点头应道,有这么一路后援,他心中底气自然更足,也自认为在江南的安全更有保障了。 双方都是痛快人,居然只一次会面,就把两人的终身大事都给定了下来,这要被别人知道了,定会感到不可思议…… 而这,就是所谓的江湖人,豪杰作风了! 第445章 罗天教秘闻(上) 谈完这人生大事,几人间的关系又近了几分。 杨轻绡心里除了喜悦,还有娇羞,不过在被李凌轻轻握住手后,也就坦然了,此时的她眼中只有对方,都快把自己哥哥都抛到脑后了。 见此,杨轻侯虽然心下有些不是滋味儿,有种自家白菜被外头的猪给拱了,而且还是自己上赶着把白菜送上去的感觉。不过他也明白,自家妹子对李凌确实一往情深,能有这么个承诺已算不错。放下心事的他,便想要告辞离开。 可才刚一起间,就听李凌又正色道:“大哥,既然咱们已是一家人,我这儿倒是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哦?是何问题,你说来听听。” “关于罗天教的。”李凌看着对方,语气愈发凝重,“我想大哥你应该知道有这么一帮人吧,他们总是与官府作对,甚至多次造反起事,可称得上是朝廷眼中钉了。但无论地方还是朝廷,对他们的具体底细还是所知有限,却不知在江湖上,有多少关于他们的内情?” 李凌很清楚这次自己到江南任官最关键就是对付可能举事的罗天教,将他们的破坏压到最低,并将潜伏在各地的罗天教众一一擒拿。所以在年后的这段日子里,他也确实做了更进一步的了解,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但是,最后搜集到的关于罗天教的情报却让他有些无法接受了,因为朝廷方面关于他们的记载其实并不多,也就知道他们的架构是以长老、护法为核心,再辅以各地分舵,然后能被查出确切身份的罗天教众,除了不知所踪的赵成晃等人外,其他人等皆已被杀或是被擒。 也就是说,如今朝廷对罗天教的了解依然很少,对江南潜藏的罗天教众的记载就更少了,只知道其中定有要紧人物在这儿主持大局,已经开始谋划大动作了。 当然,其实仔细想想也能明白,要是朝廷真掌握了对方的人员和位置,哪还用得着李凌去江南啊,直接在当地出兵剿灭不就好了?所以可以说,李凌此去江南最难的一点,还是找出这些已在江南植根发展多年的罗天教众了。 这自然极难,至少从官府方面是很难有进一步结论了。但现在有了杨轻侯这个江湖中的实权人物,情况或许就有所不同。 杨轻侯在闻言后也是微微一愣:“罗天教吗?我漕帮倒也曾与他们打过几次交道,你突然问我此事,却是为何?” 李凌没有隐瞒,当即把自己将往华亭任官,以及受命对付罗天教的事情简单说了下,然后又道:“不敢瞒大哥你,我现在对江南罗天教的情况也是两眼一抹黑,所以才想着能从你这儿得到一些线索内情。” “是这样吗?”杨轻侯面色却是一肃,“可你要知道,我可是江湖中人,江湖人自有江湖人的规矩,若是真告诉了你一些隐情,一旦传出去,就要为其他同道所不齿了。” 江湖与庙堂,素来就是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哪怕是漕帮这样很大情况下还得靠着朝廷养活子弟帮众的帮会,也不敢与官府走得过近,至少表面上是这样。要不然,真被外人所知,就会被江湖人视作叛徒,群起攻之。甚至,就连本帮内部兄弟,都可能因为此举动而离心离德…… 李凌从未入过江湖,倒还真不知道这条规矩,经对方这一提,才了解地一点头。随后又是一蹙眉,笑道:“大哥说的是,江湖人自有生存的规矩,可规矩和漕帮的存亡比起来,又是哪个更重要呢?” “当然是我漕帮的存亡了!”杨轻侯毫不犹豫道,眼中已带上了笑意。 若是一些寻常江湖中人,面对这个问题还可能说一句什么都比不了规矩来得重要,但像杨轻侯这样身系一帮兴衰的人物,其实看问题就更像是官吏了,一切都以大局为重,底线规矩什么的,完全可以往后退嘛。 “这就是了,若我说如今罗天教的存在已经很可能影响到漕帮的生存了,不知大哥可愿意跟我合作吗?” “此话怎讲?” “就我所知,罗天教这几年里已把不少力量都暗自调到了江南,想要彻底搅乱这个大越财税重地。而漕河的存在,势必成为朝廷紧急平乱的关键,你觉着他们会不顾这条通道而只在江南作乱吗?要是他们真对漕河下手,漕帮也必然会遭遇大难,这显然不是大哥你希望看到的结果吧?” “说的不错,漕河是咱们几十万弟兄家眷的活命之本,绝不容有失!”杨轻侯当即点头赞同,但还是没有立刻道出自己所知道的关于罗天教的内情。 李凌一愣,便明白了过来:“大哥放心,现在这舱中就咱们三人,外头则有兄弟守着,除了我们三人,绝不会有第四人知道今日的谈话。”事实上,这才是你最看重的地方吧,什么破坏江湖规矩,不传出去,不就不算破坏了吗? 杨轻侯这才呵呵一笑:“若他们真敢做出如此事来,我确实该帮你对付他们,这也算是为江南无数黎民尽一份心力了。” 顿了一下,他才郑重道:“其实我对罗天教所知也不是太多,所知也就这么几点:其一,在江南,他们的势力确实不小,所谓势力,不只是教中人手,还在于有着自己的产业,更有一些地方,当地有名望的诸如大商贾什么的也是他们的人。” “竟有此事?”李凌脸色微变,“这些有家有业的商人怎会敢和被官府严厉打击的家伙搞到一处去?” “这说法就多了,要么就是他们本就是被罗天教刻意栽培起来的,要么便是曾受过他们的恩惠,而且这些人的身份也颇为隐秘,官府自然是不知他们有这一层身份的。” 李凌点头,又追问道:“想必大哥应该知道几个这样的人吧,具体又是谁呢?” 杨轻侯看了他一眼:“苏州城,掌握着当地七成米粮的大商陆家之主陆闲便很可能是罗天教中重要人物了,还有就是扬州的聚宝钱庄之主沈万里……”他一张口间,就报出了江南地界四五个名声不小的商贾人物来。 李凌听得更是眉头深锁,半晌没法开口。在此之前,他也对江南地面上的有名人物做过了解,杨轻侯报到的这几人他都听说过,这下事情可真棘手了。 他本以为江南的罗天教和在中原,在西南时差不多,那都是见不得光的地底老鼠,只会在暗地里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而已。可现在,一听这话才知道,原来在江南,罗天教的势力竟大到如此地步,一旦这些家伙真不顾一切地想要闹事,还真可能给江南各地造成不小的破坏呢。 哪怕这情报不准,不是所有人都是罗天教徒,只其中一两个有所举动,也够朝廷喝上一壶了。 所以……李凌心头一动,把握住了一个关键,这些人的身份一直没被揭露,到底是他们隐藏得好,还是当地官府投鼠忌器,不敢揭露真相呢? 肩上压力又增了几分的李凌深吸了口气,这才又道:“还有其他关于罗天教的情报吗?” 杨轻侯点点头:“其二,要论起来,这些人其实都不算罗天教在地方的舵主,一般来说,这舵主都是每府设上一个,我也和其中几人有过接触,但显然不是那几个有名的商人。而相比起这些聚敛财富的教众,这些舵主手中实力更强,而且个个都身手不弱。 “但要论如今罗天教在江南地位最高者,却是一个叫火长老的家伙,我虽从未与之见过面,也不知其可能的身份是什么,但有一点是可以确信的,此人很厉害,因为江南如今的局面,就是由他一手开创。据说不少远离城池的乡村中,已有不少村民信奉他们的那一套了,拜的就是他们的日月真神。” 既然是一个在江湖中吸引百姓,对抗官府的邪-教,这罗天教自然也有自己的一套理论,还有自己的信仰。这日月真神就是他们的信仰,至少是底层教众的信仰所在。 李凌默然,这都是历史上每一个不安分的邪-教的常规操作了,他们往往会在远离官府管控的地方通过各种手段迷惑贫困百姓,拉人入教,然后洗脑,最后一见有了机会,便把那数量庞大的教众推到前头,闹出一场大乱子来。 可问题是,这儿可是江南啊,是大越天下最富庶的地方,这儿的百姓不说丰衣足食吧,至少是不会活不下去的,他们又是凭什么蛊惑各地百姓呢? 对这个疑问,杨轻侯也给不出答案了,毕竟他不是罗天教的人啊。不过这些东西已经足够让李凌重新审视罗天教,和他们的重要人物了,那就是一群有本事,又很不安分的家伙啊。 然后,他就生出了最后一个疑问:“对了,你说了这么多,怎么就从不提他们的教主呢?这罗天教既然这么强大,他们的教主想必也非等闲人物吧?” 这话却让杨轻侯面露诧异来,看了他一眼才道:“你怎会连这一点都不知道?罗天教主早在十二年前就被官府围剿杀死了啊!”  第446章 罗天教秘闻(中) 李凌这时更是一脸惊讶:“十二年前,那不是有记载的两湖之乱吗,此事我自然是知道的,可那时被杀的不是前任的罗天教主吗?那现在的罗天教主呢?” “现在?现在罗天教并无教主!”杨轻侯又给出了一个让人始料未及的答案,李凌错愕了片刻,方才看着他:“你是说自打十二年前他们的教主被官府所杀后,罗天教就再没有立过新一任教主了?这怎可能……” 是啊,这实在太过不合常理了,换了任何一个团体,都不可能在长长的十二年里群龙无首,如一盘散沙,更别提像罗天教这样时刻处于危险,又时刻想着闹出些动静来的教会了。 “看来你对罗天教的了解依旧不够深啊,这等特点也正是他们应付官府,以求自保的手段啊。”杨轻侯看出了他心中疑惑,便笑着说道,“你应该很清楚罗天教一直以来都是官府的眼中钉,自然经常会被针对,而他们又最喜欢在地方闹出事端来,如此,落入官府手中的罗天教徒也必然不少。 “而只要有人落到官府手中,就会被带出一些人来,再加上顺藤摸瓜,对他们的威胁就更大了。所以在吃了几次亏后,他们也就学乖了,开始用上不同的手段来确保自身,尤其是那些重要人物,诸如长老护法安全的手段,让更少人知道他们的确切身份,同时又切断互相之间的联络。 “如此,哪怕有哪一方的要紧人物真落到官府手里,也不会把更多重要人物给牵连进来。只是如此一来,也有一桩坏处,那就是罗天教自身的凝聚性要比你们所想的差上许多,长老之间谁也压不住谁,互相间的明争暗斗也有不少。 “当然,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这教主人选不光要有日月真身的血脉,还要得到至少三名教中高层的承认,又或是由前任教主在死前指认。可是十二年前那一场战后,前任罗天教主却是突然暴毙,根本来不及指出下一任教主的继任者是谁,而那些护法和长老又各有心思,于是此事就只能一直拖着,直到今日都未有定论。” 李凌听得满心惊诧,半晌后才道:“所以说,现在的罗天教其实是四分五裂,各自为政的罗天教?” “正是,因为直到今日都没有一个教主被他们公认。这一点江湖中不少人都是知道的,至于朝廷方面,或许是被人刻意隐瞒了吧。所以,哪怕你们真在江南把那个‘火长老’给拿下了,也无法经他找出其他罗天教重要人物的。” 李凌叹了口气,如此一来固然有些坏处,可至少对现在的自己来说,压力倒也少了一些,毕竟不是和整个罗天教为敌啊。 不对……突然,他又想到了一点:“可我之前明明得到的消息是罗天教这次想以西南之乱为引子,然后把大量人马调到江南和湖广一带啊,既然各长老之间互不统属,他们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杨轻侯却是把头一摇:“这个我就不得而知,我所说的只是我了解到的罗天教。说不定其实他们内部另有变化,又或是有几方长老护法什么的因为朝廷的压力而改变了原先的想法,开始有着手联系了……” “或许吧……”李凌回了一句,但心中的疑团依然存在,但显然,此刻两人是商讨不出个所以然来了。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杨轻绡开口了:“会不会是他们这次已经选出新教主了,只是外间还不曾得知?” “十二年都没个定论,现在却突然有了大家一致通过的人选?”杨轻侯皱眉,这个说法他实在有些无法接受啊。 杨轻绡又道:“说不定不是十二年没有人选,而是这个人选尚未成熟,比如年纪尚小,还不足以担起如此重任。而现在,他却已经长大了……” 杨轻侯还觉着有些不可思议,但随即,就发现李凌脸上露出怪异之色,就好像看到面前的桌子突然变成了一只老虎似的,这让他心中一动,赶紧问道:“你可是想到了什么吗?” “我想到了一个人!”李凌看着杨轻侯,声音都有些颤抖了,“一个叫作姬无忧的年轻人,他是淮北衡州府平江县姬家的独苗,而他身边有个叫赵成晃的,便是罗天教主持中原诸多事务的地长老……” 在李凌自己与这两人的恩怨道出后,杨轻侯的脸色也遽然而变,个中答案已呼之欲出了:“你怀疑这个姬无忧,就是接下来的罗天教主?可他凭什么……” “你不是说了吗,罗天教主从来就不是靠的什么能力武艺,而是根据血脉和教中重要人物的态度来定。虽然我不知道他和那什么日月真神有什么关联,但只从赵成晃对他的态度,就可以让我怀疑他就是被认可的新教主了。”李凌的语气越发肯定,原先他还觉着奇怪像赵成晃这样的人为何会为了一场小纠纷就不惜一切地派人追杀自己。 现在总算是明白了,这分明就是在维护自家教主的利益啊,也是赵成晃对教主所表现出来的忠心。 只是这个结论对李凌的冲击实在有些大,当时的自己真是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和这么两个人物有了摩擦,一个未来的罗天教主,居然还去参加科举,这是要直接归顺朝廷的节奏吗? “有趣,这事可越发的有趣了。不过照你这么一说,有些东西真就能说通了,他们十二年来不是没有教主,而是这个教主还不能出现;现在他出现了,所以罗天教才会想着闹出一场大动静来,才会调动大量人手进入江南。所以,你这次去江南的担子可真是不轻啊。” 李凌脸上的神色又是一阵变幻,最后叹了口气:“是啊,而且照此来看,这回我要面对的就不光是一个罗天教长老,而是整个罗天教了!”说到最后,他眼中又有光芒一闪,虽有难处,但也激发了他的斗志。 在杨家兄妹略带担忧的注视下,李凌反倒坦然了:“不过我也不是没有半点优势,至少有一点是早已存在的,那就是我知道他们要在江南做些什么,他们却未必知道我来江南的意图。可以说现在的局势就是敌明我暗了!” 对此,杨轻侯自然也是承认的,不过他心里还是有些担忧,李凌终究只是一个县令,手上都没多少权力的,放到江南,真能有所作为吗? 自己能做的,就是加派人手在华亭一带照看,到时好出手救人了吧。至于真个带了漕帮兄弟去和官府联手,显然是不现实的。 就此,这场长谈终于告一段落。在船上用了午饭后,本就事多的漕帮帮主就告辞而去,而李凌他们,则继续乘船南下,往已经越来越近的华亭而去…… …… 江南某地,一座偏僻的小院。 一个青年一抬手间,就把送到他跟前的托盘打飞出去,使上头的杯碟碗筷砸落在地,摔得粉碎。然后就只见他怒声喝道:“我说过了,你们想杀就杀,别用这些手段,要不就放我回去!我姬无忧虽然没什么本事,但还不会被你们这点计俩给威胁到!” 这个气势十足的青年,正是姬家独苗姬无忧。此时的他已离家数月,已彻底按捺不住心中的不安与怒火,甚至不惜以绝食来作抗议了。 这让陪在他身旁的诸多下人都是一阵无奈,面对这位,他们可不敢动粗,可说实话吧,对方也得信啊。 “你们到底把我绑来这儿是为什么?我都说了,只要你们给个数字,我这就去信让家人给你们送来!”他再度强调着。 “公子不要发脾气,此事很快就会让你知道前因后果了……”边上一名管家模样的男子再度劝说道,“你就先安心在此住上几日……” “几日?我都在这儿住了半年多了,你让我如何安心?你们又到底是什么居心,想把我软禁在这儿又为的什么?” “我们只能说对公子你是绝无半点恶意的……” “狗屁的没有恶意,真要没恶意,就让我离开!” 就在争执再起时,前方庭院走道上一人大步而来,而在看到这人时,那些下人们同时出了口气,就跟见了救星似的,而姬无忧也是一喜: “长老你可来了……” “晃叔,你是来救我的吗?” 双方几乎同时大叫,然后姬无忧才察觉到对方对赵成晃的称呼有些奇怪,满是奇怪地盯住了已经来到近前的赵成晃。 赵成晃一身的风尘仆仆,显然是匆匆赶来的,一见着姬无忧,便赶紧拱手:“少主,你怎又发脾气了,只要再忍耐两日,一切就可见分晓了。” “什么见分晓?晃叔,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们是你安排的?为什么?我要回家,我要回去见我娘她们……” “这个……属下却是无法答应,因为她们已经全部被杀!”赵成晃很是平静地道出了一个残酷的事实,而使姬无忧顿时呆在了那儿。 第447章 罗天教秘闻(下) 看着瞬间呆怔住的姬无忧,赵成晃依旧用平静的语调诉说着这一残忍的事实:“平江姬家四十七口,除了你我之外,已都在数月前横死,无一活口。也就是说少主,从今而后,除了我们之外,你早已没有家人了!” “不……不可能!”姬无忧在愣了足有半天后,才突然抬头死盯着赵成晃,“你在骗我,你在骗我对不对?这都是假的,娘娘,阿母她们,她们怎么会……”可在对上对方那双不带半点感情的眼睛时,他后面的话却说不下去了,身子倒是不断颤抖,最后都化作了,“不可能,不可能……” 在赵成晃的搀扶下,已经心神大震的姬无忧如提线木偶般回到房中,然后颓然坐在那儿,嘴里只剩下了一句“不可能……”。这冲击对他实在太大,作为打小就养尊处优,从未受过什么委屈的姬家独苗,这等变故对他来说就跟五雷轰顶似的,又怎可能在短时间里接受并反应过来呢。 好在赵成晃有着足够的耐心,见他神魂不守地一个劲嘀咕着,便只在旁陪着,什么也不说,什么也没做。足足过了有个把时辰后,姬无忧才有些回神,再度看向赵成晃:“你说的都是……都是真?” “是真的,整个姬家已经完了,没有活口。” “为什么?到底是谁如此狠毒?”此时他眼中的惊恐已经变成了怨恨。 不过赵成晃却没有半点躲避的意思:“能对姬家下此毒手的,自然只有官府了。” “官府……他们不是和我姬家一直很好吗?怎么会……”姬无忧可是记得清楚,这些年来自家在平江县那也是说一不二的存在,每一个新到任的官员到了本县,首先要做的就是拜会姬家,现在怎么就会出了这等事? 而旋即,他又终于发现了一个问题,自己明明是被歹人劫持离开平江到的这里,晃叔怎也会过来?而且看刚才的模样,那些人可都是听他的命令,看他眼色行事的啊。这一想间,姬无忧再看对方的眼神里已多了很多猜疑,身子更是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想要拉开与他的距离,好像这样自己才能更安全些。 他这点神情动作又怎瞒得了赵成晃呢,便见其苦笑了一下:“少主,你终于看出问题来了吗?既如此,我也不瞒你了,姬家所以有此剧变,说到底还是因为你的关系。” “什么?”这个答案简直比得过刚才的噩耗了,让姬无忧再度惊叫出声。 “因为少主你本就身份不凡,根本就不是你一直以为的什么姬家少爷啊。”赵成晃平静地陈述着这么个事实,却让姬无忧再度愣住。半晌后,他才吃吃道:“你……你刚刚叫我什么?” 好嘛,直到此刻,他才察觉到赵成晃对自己称呼上的变化,同时也让他心中的不安愈发重了。以他的头脑,已经可以隐隐察觉到一个可怕而巨大的变故即将落到自己身上。 “少主,因为您就是我罗天教少主,很快,更是将成为我罗天教的教主了。而将来,我罗天教也必然会在少主你的率领下重新崛起,夺取本就该属于咱们的中原天下!”赵成晃不带半点犹豫地就揭开了对方的身份,却让姬无忧再度愣住。 好在今日他经历了太多剧变的冲击,好歹是有了些抵抗力,这回倒是很快回神:“你……你不要乱说,我怎会是那什么罗天教的少主?我连罗天教的名字也才知道不久啊……” “少主你是否知道罗天教与你是否是咱们的少主并无必然联系,而事实就是如此了。不敢再瞒少主,其实属下就是罗天教地长老,我所以委身入姬家,就是为了照顾您,确保你的安全,再有,当时机到来,带你回到教中,接任教主之位。” 这个说法确实有着一定的说服力,这个平时看上去挺有能力的晃叔居然是罗天教的什么长老?那他确实没必要在自己家里当一个总被呼来喝去的管家啊。 虽然姬无忧对罗天教所知不多,却也知道这是一个势力极大,就是官府遇到了也会感到头疼的江湖帮会。而其中一个长老,地位一定不低,又怎可能无缘无故地在姬家忠心耿耿地一干十多年呢? 是的,打从他十多岁开始,姬无忧就已在家中做事了,而且对姬无忧一向极其恭敬,有求必应。以往,姬无忧都认为这是下人对少爷的奉承态度,可现在才知道,里头还有另一层缘故啊。 “我知道少主你一时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但你确确实实就是我教前任教主留下的子嗣。现在也不怕真相告诉你了,罗天教总受官府打压我想你是知道的,而我们的教主,更是官府必欲除之的目标,所以与他有关的家眷人等的安全就一直都是问题。 “尤其是二十多年前,那时我教又受到朝廷和几个江湖败类的联手打击,教中更是出现了叛徒,居然将教主及家人的藏身地点给泄露了出去。好在我们及时得知此事,于是赶紧就护着已有孕在身的夫人和你的两个哥哥连夜逃离…… “但结果,还是被人追上,我等虽拼死抵挡,可你的两名兄长却依旧被杀,只有夫人和一个丫鬟得以脱身。然后,她们就一路逃亡,最后来到了平江县中,因为夫人生得貌美,就被当时的姬家少爷看中,以妾侍的身份领进了家门。 “而因为他身子出了问题,一直无所出,所以当夫人诞下少主你后,便被他视作掌上明珠看待,居然就没有生出半点疑心来。而等到咱们这些教中兄弟知道夫人和少主你的下落时,已经是数年后了。 “本来,按属下的意思,是要赶紧把夫人和少主你接回来的,可结果却被教主拦下。因为当时我们正准备反击,即将在两湖举事,为了你们的安全考虑,索性就没有接回你们,而只是派人到姬家附近守着。 “然后,就是我教举大事失败,教主更因此被官军所杀,教中兄弟更是死伤无数,直到这两年才恢复元气。但是,也正因教主被杀,教中没了为首之人,咱们整个罗天教多年来都陷入各自为战,四分五裂的态势,反倒总要被官军侵扰,苦不堪言! “不过今后就不一样了,少主你很快就会接任教主之位,到时我罗天教十数万兄弟便可团结一心,搅乱这越国天下,等到日月真神降世,便是还我等百年夙愿的时候了!” 说到最后,赵成晃眼中更有兴奋的光芒不断闪烁,盯住了姬无忧的双眼,只等着他点头应允。 而姬无忧则整个人彻底懵了,自己居然还有这等古怪的身份吗?他很想说这不是真的,自己就只是姬家少爷,可对方言之凿凿,实在让他拿不出勇气来做出否认啊。 更关键的,是以往的事实正好印证了他所言非虚,因为除了自己有这层身份外,实在无法解释赵成晃为何多年来一直都对自己百依百顺,其实现在想起来,那些事情都已经超过了作为管家的职责了。 所以自己这一天都经历了什么——从一开始知道家人被杀的噩耗,到发现原来死的其实并非自己家人,再到发现原来自己的家人早在更早之前已被杀了?这许多的信息与变故一股脑地冲入姬无忧的脑中,让他完全不知该做何反应才好了。 “少主,你若还不信,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件事情,那就是其实姬家本来不会像今日般只有你一棵独苗的,那些或流产,或早夭的婴儿其实都是我或教中兄弟下的手,为的就是让你掌握整个姬家的财富,让你能过得更舒心些。” “什么?”即便已觉着自己不会再因为任何事情而感到震惊,可在听到这一说法时,姬无忧还是一脸的难以置信,再度失声叫出。所以说,那一切也都是为了自己,是自己害了他们…… “少主,您是和其他人不一样的,那些寻常人,就该为您的成长贡献出自己的一切。我教中上下,包括我赵成晃也一样,只要是能让少主你踏上最高处,我们的命您也可以随时拿去,我们绝不会有半点反抗。” 面对赵成晃的如此说法,姬无忧这下是真受到震动,除了惊惶外,居然还有些感动了。以往,他也想过手下人能这样全心待自己,而现在,梦想成真了,而且这个数量远比他想象的更多,那可是十几万罗天教众啊。 “我……我真能成为你们的教主,对你们发号施令?”终于,姬无忧开始接受这一新身份,问出了心中渴望。 “当然,只等明年龙抬头,教主真正登上宝座,那就可号令我全教上下,一切都依照你的意思行事了。”赵成晃毫无迟疑地说道。 这让姬无忧一阵阵的欢喜,这一刻他已经把之前种种伤心顾虑什么的都抛到了脑后,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 而赵成晃也跟着笑了,只是笑得更意味深长些,这笑容里,隐藏着一切尽在掌握的得意…… 第448章 就这? “哥,这儿就是江南了吗?” “哥哥,这江南的城里有这么多的大小河汊的,住这儿的人不会迷路吗?” “哥哥,你今日只带我一个出来找吃的,嫂子要是知道了不会怪我吧?”…… 将近一整月的水路奔波,然后再转陆路向东,在这个三月即将过尽的时日里,李凌这一行人终于抵达了松江府地界,离着华亭县自然也是越来越近了。 而在此期间,杨轻绡还借故外出了一趟,说是和当地的漕帮弟兄见个面,帮着李凌打点一下今后的事情,至少让他在华亭县中有着可以用到的力量。 杨轻绡到底不是寻常女子,虽然在李凌面前有时也如小鸟依人,可放到江湖上,也是有着不小声名,足以让地方豪杰听令行事的主儿。 于是李凌索性也没有急匆匆直奔华亭,而是在沿途某处城镇里呆了两日,带了月儿四处走动,领略此地风土人情。 这时吃着一种本地独有的炸藕糕时,月儿却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让李凌为之一呆,旋即打量了妹妹几眼:“那要是你嫂子真怪我了,你会心疼哥哥不?” “当然了,月儿只会心疼哥哥……”月儿这因为吃着糕点而有些含糊的话语换来了李凌的莞尔一笑,只是当她有些奇怪地看过来时,她兄长却已笑着摇头走开了:“江南各地景致地形自然与中原不同,这里的河道多密而杂,也只有本地人行舟水上才不会找不到方向了。” “哦。”月儿点点头,只是有些闹不懂哥哥到底在笑些什么,总让人觉着有些怪怪的。 李凌出来走动当然不只是为了看风景和吃当地美食了,在走过一程,遇到个读书人打扮的青年时,便上前行礼:“这位仁兄,在下李凌有礼了。” 这个书生一见李凌也和自己相似的装束,但听口音却是外乡来人,便是一笑回礼:“不知阁下有何话指教啊?” “哦,在下是从中原来江南游学的,因有朋友在华亭县中,便想去那边走走看看,但对那边的情况有些陌生,故而便想请教当地之人,了解一下那边的风土人情,也不致失礼。”李凌随便找了个借口说道。 对方也没在意李凌话中存在的矛盾处,倒是颇为客气地笑道:“兄台还真问对人了,在下便有一名同年好友乃华亭县学生,对那边的情况有所了解。只是这一两句话可未必说得明白啊。” “这个好办,我请兄台喝酒,就去那边。”李凌指着不远处一座小酒馆道。 对方倒也没有推辞,就与李凌兄妹一起进了酒馆,点上一些酒菜,边吃边说出了一些自己对华亭的了解来。 “这华亭县本在我松江府中也算是中等县了,不过这都是以前了,说不定再上两三年,它就要降为下等县喽。”这位一开口就作惊人语,让李凌一愣,赶紧问道:“这是为何?”他身在官场两年,一些常识性的东西还是知道的,朝廷对地方县的评断那是通过人口赋税来定,一般来说只有从下等升上中等的,哪有往下的掉的道理啊。而且真要出了这等事,主政官员势必要受到牵连严惩,于前途那是大有影响啊。 “这个细了咱也不好多说,只能告诉你一点,那都是那些当官的作下的孽,导致当地百姓日子过得很苦,除了捕鱼外,几乎没有太稳定的银钱收入。不过兄台你也应该知道,这海上的鱼哪有那么好捕的,有时出海,那都是拿命去搏啊,可即便捕了一些大鱼回来,光那上岸的税银就要去了鱼价的大半。” 显然,这位是真对华亭县官府有着许多看法,此刻喝了两杯酒后,话匣子就彻底打开了,从百姓艰难一路说到城池破败,直言与自己家乡比,这华亭县实在太过不堪。 而到了最后,他更是压低了声音道:“还有一点李兄你肯定是想不到的,那就是这些年来,华亭县每次科举能中秀才者不上十人,举人更是十年里就只出了两人,啧啧,这真是想都不敢想啊。” 李凌则听得眉头更紧,这等科举成绩,就是放到中原一些下等县城那都是挺差的了,更别提这是在江南了。要知道江南可不光是大越的税赋重地,也是科举重地啊,如今朝中就有半数经科举而入仕的官员是江南人,那可多半是由进士出身的读书人啊。 现在身处江南要地的华亭县居然是这么个情况,实在让李凌有些吃惊了,这实在太不合常理了吧。 同时他也愈发觉着自己这一提早了解有多明智,不然真这么一头撞进华亭,还真未必能在第一时间了解到这许多问题呢。 这也让李凌愈发迫切地想要知道其中问题的根源所在,便赶紧问道:“那兄台可知那华亭县为何会如此破落?当地县令就没想过有所改变吗?” “改变?那些当官的早和大人们沆瀣一气了,眼里只有银子,又怎会顾及其他呢?” “你是说当官的和地方豪强有勾结,这才是华亭现在最大的弊病?”李凌立刻明白过来,再度发问。可这一回,对方却不再作答,再一看时,才发现这位居然已醉酒趴在了桌上,睡了过去。 这家伙的酒量也太小了些吧,才两壶酒,自己又分了不少,居然就醉了?李凌有些无奈地看着他,不过想想也差不多了,他一个外敌士子,能从其口中问出这些东西已经足够,再多的内情,自己怕也不敢信啊。 于是,李凌便起身付账,带了月儿晃悠回了他们落脚的当地客栈。而在客栈里又待了两日后,杨轻绡也赶了回来,队伍得以继续向前。 如此又是几日跋涉,终于在四月初三这天午后,李凌一行来到了华亭县城外,离城还有三五里地,他们便已能看清楚这座县城的整体轮廓。 即便早被人打了预防针,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在真正看到这座自己即将任官的小县城时,李凌心里还是不禁一阵失望——就这? 这就是将来全国开发最早的大城市,那个纸醉金迷,十里洋场的大都会的前身?那个让无数过人向往,但光一个房价就能把九成打工人秒得无言以对的超级一线大都市的前身? 就这? 没有摩天大楼,没有霓虹闪烁,没有想象中一切热闹场面……这些其实李凌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那都是几百年后的事情了。 可问题是,这座县城给他的第一印象也实在太拉胯了吧?那低矮破旧黑魆魆的城墙,看着比江城县的城墙还要低上三成呢,来个身手敏捷的,都能直接拿根杆子撑杆跳过去了。 当然,也没人会这么做,因为那边的城门是完全洞开的,看不到一个守门的军卒,而且,那两扇破旧的城门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在夜里关拢的。再加上一眼看去城墙上出现的诸多可让人轻松翻越的豁口,明显就是把“不设防”三字拍到人面上了。 至于一般城池该有的城门卫兵什么的,这里更是一个都没有,城门内外,城头之上,都是不见人影。这要真有哪个贼匪想要入城劫掠,都可以在白天光明正大地长驱直入了。 李凌他们在一阵观察后,才继续往前,很是顺利就通过了城门进入县城之内,因为城门口不但没有守卫力量,甚至都没几个进出城的百姓。而当靠近城门的一些百姓在看到李凌一行人进来时,还都露出了疑惑之色,显然有些想不明白为何会有人特意跑来本县。 李凌也在看到城中情形后知道了为何这华亭县如此不设防了,因为这县城一看去就是一个穷字——从城门延伸往里的长街坑坑洼洼,两边的民宅都矮小破旧,只有极少数的店铺开在那儿,但看着也没什么生意。 然后街上倒是有些人,不过他们并不是在逛街做买卖什么的,而是在晒太阳。这些百姓个个都面黄肌瘦,穿的更是破旧衣服,此时全都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这些入城的远客呢。 这哪是江南的城池啊,分明就是西南,或是北疆那些穷困潦倒的城池该有的样子啊。这么一座全无财富,全无朝气可言的城池,别说罗天教不可能打其主意,就是那些以劫掠为生的强盗们,怕也不会费这工夫来这儿抢劫吧? 原来的心中所想与现实的距离过大,让李凌久久都没法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直到马车停在一座还算气派的衙门前,李莫云在外招呼了一声,他才回神下车。 然后,终于瞧见了几个差役打扮的汉子迎将上来,一个个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们几个:“诸位贵客不知从何而来啊?” 李凌这时已经压下了心中异样,当即挺胸上前,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来,沉声道:“本官李凌,今特奉朝廷调令前来华亭任县令一职。对了,前任县令可还在吗?” 第449章 新官到任(上) 华亭县衙二堂,县令公房中,许恭正悠然地喝着茶,看着手中话本小说。作为已非本县县令的他,这时的心情是最放松的,总算是能从之前多年的惴惴不安中摆脱出来了。 想他许恭在华亭县中任官十年,从县丞做到如今的县令,好处自然是得了不少,可平日里也是处处掣肘,担惊受怕,其实也不好过啊。这华亭县别看地方不大,更是穷得叮当响,可水却深得很啊。 想想看自己的前任知县大人是怎么出的事,自己能一直无病无灾地做到今日,也是很不容易啊。而现在,更是得朝廷之命,顺利离任他处为官,可是太难得了。只等过两日与县内几大家再见上几面,再得些封口好处,便可从容离开了。 至于这衙门内的各种烂摊子,那就是继任者的事情了,反正有诸多下属顶着,还有那几大家看着,一个刚从京城派出来的官员又能有什么威胁呢? 想到这儿,许恭心里愈发得意,喝一口茶后,口中还轻轻唱了两句:“我本是卧龙岗上散淡的人啊……” 一名下属却在这时匆匆来到公房前,急声道:“大人,那……那京城来的新县令已经到衙门口了……” 后半句唱词顿时卡在了喉咙里,许恭整个人都为之呆住,随后才惊呼道:“这么快?这不合常理啊!” 是啊,李凌的突然到来确实很不合官场上的一个潜规则——正常来说,任何到地方就职的官员都会在接到调令后三月才姗姗赶到当地接任。这既是一种表现自己从容淡定,不是官迷的态度,同时也算是给了前任一个缓冲,把该做的收尾工作都做完,然后早一步离开,双方不会因见面而尴尬矛盾。 毕竟在地方为官,谁都不可能真个干净,在离任时,很多官员自然会把一些问题都掩盖起来,把账目什么的都做平了,再等继任者到来后,由下属人等交上去。如此,哪怕真有什么问题,继任者也只能忍了,毕竟当事人都早离开了,你总不能彻底撕破了脸追着不放吧。 可这回,这个朝廷委派的继任者居然如此不按套路出牌,实在打了许恭一个措手不及,让他难免心头发慌,下意识便站起身来,刚走两步,又觉察出自己真个出迎有些心虚,又把步子顿住,可要不出迎,似乎在礼节上有些说不过去啊…… 就在他出也不是,不出也不是的当口,两人已在诸多衙差的陪同下大步而来,当先的青年虽然只是书生打扮,但身上透出的庄严气势已叫许恭立刻断定了他的身份:“原来这李凌竟是如此年轻,怪不得……” 想着这个,许恭脸上才带上了几分笑意,踏出房门,笑着拱手:“这位就是朝廷新任的本县县令李大人了吧,当真是年轻有为,让本官一见便觉汗颜啊。” “许大人言重了,晚辈可不敢当啊。”李凌忙也笑着行了一礼,“这次我来得有些唐突了,没有早些派人传话。但实在是朝廷方面催促得紧,我既为朝臣,自当尽心,不敢迁延。” “哈哈,李大人忠心王事,我怎敢有怪罪呢。请,咱们先进屋坐下说话。”许恭又露出一副热络的客气样子,做了个手势,把李凌让进公房内落座说话,同时心里做着判断,这个年轻的继任者看着还真不像寻常愣头青啊,应对得滴水不漏,或许真是个人物了。 但这样也好,若是这么个懂得官场规矩的,即便他急着到来,自己也有大把的脱身机会,更何况,这儿毕竟还是自己的主场啊。 就像是为了让他安心似的,这时其他几个签押房中也相继有官吏迎了出来,在得知李凌身份后,这些人也纷纷上前见礼,他们自然就是县衙里的要紧人物,作为佐贰官的县丞主簿,以及典史和六房典吏了。 这些人年岁大小不同,模样也有丑有俊,不过态度都算不错,对他这个上官看着还是挺客气的,笑着拜见,各报姓名官职,李凌忙暗自记下,同时也得出一个结论,这县衙规制并没有因为华亭县的贫弱而有所缩减,就连衙门内的三班衙差,数量也自不少,足有五十来人。 当然,这人多不多是一回事,能不能用就是另一回事了……李凌一面与他们说着闲话,心里却不断转着念头。在一番寒暄见礼后,他又看向了依旧笑意盈盈的许恭:“许大人,我这次突然到来,没有让你感到为难吧?” “没有,没有的事。李大人这次到来,对下官来说还是件好事呢,本来我还要把相关政务先移交温县丞他们几个,现在却是可以直接交付于你了。” 县丞温轩忙笑着点头附和:“是啊,下官之前还感到责任重大,生怕这些差事交到我手中万一有个差错不好跟大人交代呢,现在倒是去了一桩心事了。” “哈哈,温县丞过谦了,你一看就是有着多年经验的官场前辈了,这点差事又怎会难得住你?何况,这儿不还有诸多同僚吗,有他们帮衬,区区一些公事交接,还不是小事一件?”李凌完全是一副愿意与他们结交的模样,随意说着话,还点到了田主簿,方典史等人,让这些人都感到一阵欢喜,看来这位新县令还是很尊重自家的嘛,那将来与之相处也就从容得多了。 话说到这儿,许恭便顺势道:“既然李大人到了,那下官就不好再继续霸占着县衙中的一切了,我这就将公务卷宗什么的都移交于你,然后我也就可以安心上路,前往淮南了。”他这次被安排的下一个官职却是在淮南任一知县。 不想李凌却把手一摆:“哎,不忙,我这才刚到华亭,人都认不全呢,岂能这么快就立刻接任?何况,这么一来不就成我赶来赶走许县令吗?交接之事慢慢来,先不急,到时我还想设宴好生款待许大人,再礼送你离境呢。” “李大人有心了,可这公事毕竟最要紧……” “可我还有家人在外候着呢,总得先把自身安顿下来了,才能有心处理公务吧?我觉着这些事情不忙于一时,各位以为呢?”李凌却还是坚持道,还提出了一个正当的理由。 “原来大人还带了家眷同来,这倒是我等疏忽了,来人,快请李大人的家眷进衙门歇息。”许恭赶紧安排道,随后又客气了一句,“既然李大人这个新县令到了,本官也确实该让位了,这样,我这就让人把后衙腾出来,安排李大人的家人住进去?” 大越的地方主官一般都是住在县衙内部,二堂后头都会为其与家眷隔出一大块区域来作为官员家眷的生活区,被人称之后衙,除了奴仆什么的,其他下属不得允准自然是不能进的,这也算是地方主官的一份福利了。 而现在,因为两任县令交错碰在了一块,这后衙的归属权就成了个问题。不过照规矩,以及李凌刚才所表现出来的态度,许恭觉着对方是一定会推辞的,毕竟人家总得给自己一个缓冲和准备啊,哪有新官一到,就要把旧官直接扫地出门的意思? 可这回他却失算了,李凌的回应居然是老实不客气:“既然是许大人的一片好意,本官就却之不恭了。这样,咱们县内不是有馆驿吗,就先委屈许大人和家人在馆驿歇息两日,等我熟悉本地情况,交接相关事务后,再设宴赔罪,送您离境,如何?” “这个……”许恭脸色微变,心中一阵错愕与懊恼,他是真没想到这位会顺势答应啊,早知如此,就不该客气这一句了。但话都说出口了,哪有反悔的可能,只能是苦笑点头:“那就多谢李大人如此安排了。” 好嘛,人把你从住处赶出来,完了你还得感谢人家把你安排进招待所里…… 这一有些突兀的变化,让温县丞和田主簿等人都有些失神,不过这等事情也不是他们这些下属能干预的,便只在旁赔笑着,然后在李凌的命令下,让手底下人这就去后衙把许恭的随身细软等物收拾了,再请他的妾侍和相关仆人离开后衙,安顿到馆驿里去,这一顿忙活,可得弄到天黑之后了。 而随着李凌的这一很不上道的操作,也让房中气氛变得有些尴尬起来。他却跟没事人似的,还与众人说笑了一阵,直到李莫云过来说人已暂时住进了后衙偏房,李凌才借口关心家人情况,告罪离开。 而他这一走,房中这些官吏全都面面相觑,半晌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这个李县令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终于,由一名典吏先开口说道。 然后有人迟疑着道:“之前看着还挺圆滑的,可这最后一下又实在有些不近人情了。” “还有,他这次来得也太急了些,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一时间,所有人都面露疑惑,难以有个定论,至于许县令,这时更是愁眉不展,心中不快,这接下来几日自己可不好过了啊。 第450章 新官到任(中) 天黑后,李凌一行终于是在后衙安顿了下来,虽然一时之间许县令家的各种东西不可能全搬完了,但好歹是为他们腾出了足够入住的屋子,只是这后衙的诸多房间看着可实在太破旧了些,让没吃过苦的杨轻绡看得连连摇头,嘟囔不止:“这里的屋子也太破了些,还县衙呢。” “嫂子你是没去前头看看,我可是看了,前头也有不少屋子是破旧的,尤其是他们说将来哥哥要用的那间屋子,更是破得都快连屋顶都是漏的了。”月儿这时也凑过来一起吐槽这县衙的破旧。 “还有这种事?”杨轻绡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刚回来坐下的李凌,“之前看县衙外头还挺像样的,这华亭县再穷也不能这样亏待当官的啊。” 李凌却是一笑:“这就是你不懂当官的门道了,这叫官不修衙,像我这样的地方主官的公房一向是能凑合就凑合,极少拿笔钱出来修缮的。” “还有这等规矩?”杨轻绡一脸的惊讶,月儿更是眨巴着眼睛看着自己兄长,“哥,这是怎么个原因啊,难道当官的都喜欢住破房子?” “当然不是,那是因为地方官没两年就会调任,说不定你刚把自己的公房什么的修缮好了,上头就把你调去了别处,如此不是为他人做嫁衣吗?而且你把自己的公房修得挺气派,被上司衙门的人见了就会猜疑你挪用公帑,也是一桩麻烦。所以久而久之,地方官就不怎么修缮衙门了,倒是那些常年当差的吏员,全都把自己的签押房修得挺不错的。” 两女这才有些明白过来,但又有些替李凌不值:“那咱们也要一直这样吗?” “咱们当然不用,等过些日子,我会让人张罗了好好翻修一下各处屋子的。不过这段日子大家还是先忍忍吧,至少得把这儿的局面打开了再说。” 两女这才各自哦了一声,不再言语。而此时,李莫云和万申吉也安排好了一切过来禀报。听他们把各种行李物件都规制妥当,李凌便欣然一点头:“这一路也辛苦你们了,今日不早,大家且先歇息,等明儿我让人置办一桌席面,好好喝一顿。” 两人称是,然而万申吉却又面带犹豫,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只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出口。李凌见了也是一笑:“老万,今后都是自家人了,在我面前没那么多顾虑,有话就说。” “大人,那我可说了,我总觉着你这次行事过于急了些。”万申吉一面小心打量李凌神色,一面斟酌着用词道。 “哦?你是指我急着来华亭赴任吗?” 万申吉点点头:“朝廷的意思确实是让大人尽快到任,可是……咱们明知道此地水深,就该先做些了解,然后再亮明身份啊。像今日般直接就表明身份,进入县衙,今后再想查些东西可就难了。” “我知道了,就是要跟话本里写的,当官的要微服私访……”月儿在旁跟着说道,引得李凌又是一笑:“你这丫头,别的书看不下去,这些话本什么的倒是看得多,记得牢啊。” 这话让月儿一阵心虚,只能吐一下舌头不敢多言。而李凌也很快把笑容一敛:“照道理来说,先微服私访一番也不失为一个策略,但是,我仔细想过后,又觉着此番有两处弊端,所以最后还是放弃了。” “什么弊端?”万申吉好奇道。 “其一,这华亭县城实在太小,你们也看到了,自咱们入城这一路,几乎都看不到有任何进城来的,如此咱们这样的陌生面孔入了城,然后还问东问西的,岂不是太显眼了吗,和直接表露咱们身份有何区别? “其二,这华亭县水深,无论官府民间皆有不法之徒,盘剥欺压百姓,他们既敢一手遮天,自然就有欺上瞒下的手段。若是咱们的目的被他们看破,只要不显露身份,就可能被他们陷害,到那时就太过被动了。所以我索性就直接亮明身份,占据主动,如此,无论县衙内外,至少在表面上,他们都得遵从我的号令行事。” 万申吉仔细想了下,颇为佩服地冲李凌一抱拳:“还是大人想得周到,倒是我有些小家子气了。” “呵呵,计策虽好,却也不是放之四海皆准的,还是得见机而定啊。对了,其实我急着亮明身份进入县衙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这县令许恭了,要迟了,说不定就让他跑了。” 万申吉一点即通:“大人这是想从他身上入手?先把他拿下了?” “正是。他在华亭十年,从县丞做到县令,而本地又是这么个情况,身上自然不可能干净。而只要让我于接下来拿捏住把柄,就不愁他不配合,把此地的诸多弊端,还有各方势力老老实实地交代出来!” 这才是李凌接下来要走的一步棋,突破口已然认定,就看他能不能尽快从繁杂的县衙文书账册中找出相关漏洞和罪证来了…… …… 被李凌一到任就抢去后衙居住权的许恭一家如今正苦逼地住在狭窄简陋的馆驿客房之中,他的小妾正不断抱怨着这里的环境,念得本就心烦的许县令更感烦躁,来回踱了一阵步后,终于按捺不住,呵斥道:“住口!你个妇道人家就知道这些小事,再敢啰噪,小心我将你赶出门去!” 这话顿时吓得这个颇有些姿色的女子神色一变,不敢再说话了,一脸委屈地坐在角落,看着实在有些幽怨。就在屋中气氛颇显沉重的当口,门被人敲响,许恭起身开门,就瞧见一个管家打扮的男子正笑吟吟站在门前:“县尊大人,我家主人请你过府一叙,不知你可有空的。” “有的有的。”身为县令的许恭一见这位管家,面上也堆起了笑来,赶紧点头答应,“其实本官前两日就想去贵府上拜望,只是不巧诸事繁忙,今日又……这才耽搁了。” 说完,他一边整理衣冠,一边冲那妾侍吩咐了两句,这才随那管事出门,上了停在馆驿外的车后,便沿着长街往城东方向而去。 无论是马车内的许县令,还是马车外的管事或家仆,他们都没有察觉到,自己背后已多了一双眼睛,一直跟随着他们来到那座悬挂着“徐宅”匾额的大宅前。 这宅子若是放在洛阳等地自然算不得什么,可在这华亭县内,却在周边那些低矮的泥屋草房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气派不凡,一看就知道这绝对是当地有权有势又有钱的人物的宅院了。 许恭熟门熟路地进得大门,沿着有些复杂的花径一路入内,最后在一座全由竹子搭建,外间则有各色花草繁茂生长的花厅前稍稍止步,自有一名青衣奴仆上前见礼,把他往里头引去。显然他来此不是一回两回了。 厅内早有几人围坐一处,看着个白衣老者正慢条斯理地烹煮茶汤,此时壶中茶汤已然沸腾,带得那本来清冽的泉水已成碧绿,浓浓的茶香也迅速弥漫开来。老人一面熟练地把茶水分注到众人面前的小杯中,一面头也不抬道:“这次倒是委屈县尊大人了,居然只能与家人住进馆驿之中,这新来的李县令也太不会做人了。” “徐老言重了,我早在一月之前就不再是本县县令,所以这县衙让与新来的李县令也在情理之中嘛。”许恭笑着上前,和其他几人一一见礼,这其中有三人正是早前县衙里的三名典吏,他们都姓徐。 徐老也笑了下:“还是县尊大人心胸足够宽广啊,若是换了我这几个不成器的晚辈,只怕此时都要发作,找那李县令的麻烦了。哎,真是可惜啊,本来老夫都还想继续在大人治下做个悠游林下的富家翁呢。” 对于此话,许恭只能回以微笑,却不好接了。半晌后,才有些奇怪地看了看四周:“咦,今日怎不见方老啊?” “方重山在十天前就受人之邀外出游金陵的栖霞山去了,得过两日才能回来吧。所以老夫才没有急着为县尊大人饯行嘛,本想着等他回来,咱们两家一起设宴,再送大人一份重礼呢。” “徐老太客气了,这些年来我可没少得你们照顾,心中实在感激,可不敢再收什么重礼了。” “哎,都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还请县尊大人不要推辞,毕竟这些年若没有你帮衬着,咱们两家也不会有今日啊。”又笑说了一句后,徐老的脸色又是一变,“不过也得亏咱们还没为大人你饯行,这不,这重礼又得换了。” “此话怎讲?”许恭心头一震,明显感觉到了情况有些不妙,赶紧问道。 “大人还不知道吧,这李县令此番来我华亭可是身负使命啊,据老夫在京城的朋友所说,朝廷又有重提任县令一事的意思了,而这李县令似乎也是为此事而来!”徐老说着,两只老眼一眯,已有丝丝寒芒透出,让身前这五六人都感到一阵不安,许恭更是脸色一白,一句“不可能!”脱口而出。 第451章 新官到任(下) 许恭再次用力摇头,就好像是为了说服自己似的,大声道:“这不可能,那事都已经过去数年之久,朝廷怎可能再旧事重提……” 其他几人也都颔首表示认可,那任县令的尸体都是他们送出的,可以确言不存在任何问题,当初上级衙门就没有查出什么问题来,更别提现在了。可是在看徐老的样子,他们又不觉有些含糊,甚至是心虚了,面露疑色:“徐老,此话当真?” “老夫何必拿这等事情来吓唬你们呢?”徐老笑了下,又举杯品着茶水滋味,“这可是有名的明前龙井啊,就是老夫每年也弄不了几两,你们不尝尝滋味儿吗?” 几人略作犹豫,还是纷纷捧杯喝茶,不过此时几人哪还有心思去品那茶中真味,没两口便把杯中茶汤喝干,然后巴巴地继续看着徐老。许恭更是急切再道:“徐老,这传言可确切吗?” “至少京中官场里是有不少人有此看法的,而且就他们所言,咱们这位新县令也不是等闲人物,在京师也是做过几件大事的。就在去年时,他便以一个小小户部主事的身份,把当朝户部侍郎边学道给扳倒了。” 只此一句,让几人又是一个激灵,他们这些人对官场中的许多事情都了解极深,可太清楚以下克上有多难了,而李凌能做到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情,显然这是个手段高明,而且有大靠山的人啊。而现在,他居然到了华亭这座小县城,这让他们顿时感到了一阵不安和压力,许恭更是手微微一颤,差点把杯子都掉落在地。 直到此时,徐老才又呵呵一笑:“大家也不必如此紧张,即便这位李县令确实有些能耐,但咱们也不会怵了他,毕竟这儿可不是京城,无论县衙还是县城,都由我们的人说了算,他李县令再精明,再有手段,无人可用,也翻不起丝毫浪花来。 “县尊大人啊,你也大可将心放到肚子里去,任县令之事他们纵然想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人证物证早没了,线索也早被我们抹得干干净净,光一个怀疑,他还能治你的罪不成吗?而且,你也是朝廷官员,论品级不在他下,论资历更远胜于他,还有我等全力相助,又岂会怕了他?” 许恭心中苦笑,自己的能耐他是很清楚的,不然也不至于这些年一直被面前几人给钳制住了。当然,这也与自己有个大把柄落在他们手上有关,但其实即便没有这一顾虑,他也不敢与这样的地头蛇为敌啊。 本来嘛,想着能从华亭这泥淖中抽身离开,去别处为官许恭还是挺高兴的,可现在,知道背后还有这等内情后,他是真感到惶恐不安了。至于让自己去和李凌强争,他更没有这份勇气。 早熟悉其性子的徐老也没有继续怂恿,因为那是无用功,便只是一笑道:“今日把你们几个叫来,就是为了提个醒儿,不要因为李县令年轻就小觑了他,小心应付。还有,明日吧,老夫打算会一会他,不如就在临江楼中设一酒宴,为他接风洗尘吧,到时与他好好谈一谈。” “徐老说的是,有些事情还不如直接摊开了说呢,若是他识相,能与我等互惠互利,自是好事,若不然……”一名男子说到最后,语气已颇为森然,让一旁的许恭心中又是一紧,想到了几年前的那场变故。 徐老却是淡淡一笑,没有接他的话,但也没有表示反对,只又为他们各自满了一杯茶水,“那就这么说定了,老方不在,这儿就由我一人做主,好歹也得让这位新县令明白自己在此到底该做些什么!” 几人呵呵笑了起来,又把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只是这回,却没有了之前的惶惑不安。是啊,他们这么多年都是如此过来的,一个无根无底的新任县令,即便真怀了什么目的而来,还能翻起浪来吗? 就连许县令也舒出了一口气来,事情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他只求尽快把县衙的相关差事移交出去,然后自己就可以离开这是非之地,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了。 …… “李大人昨夜睡得可好吗?” 次日一大早,两位新老华亭县令又在县衙二堂见了面,许县令随口问候了一句,李凌则是打了个哈欠:“还成,就是后衙的屋子里半夜有耗子作怪,实在有些扰人清梦了。看来这两日得专门让人清理一下,不然总不痛快。” 顿一下,他又看着明显带了黑眼圈的许恭:“许大人这是没睡好吗?可是因为突然换了地方,所以不习惯吗?” 我昨晚几乎没睡还不是被你闹的,现在都满脑子还是你到底会不会追查任县令之死呢……许恭心里想着,口中却道:“本官只是忙着处理衙门里的一些事务,把时辰给忘了,不妨事。” “原来如此,许大人真是实心办事之人,乃我等楷模啊。”李凌赞叹一句,“那就最好了,不知相关卷宗账册什么的何时能交我验看,只要这些东西过了我手,县衙大小事务也就能重回正轨了。” “这个……明后天就能移交出一部分了。不过李大人,你这一路奔波来到华亭,想必是很困顿了,何必如此急着忙公务呢,不如先歇息两日?” “多谢许大人关心,但我这人还是习惯了先公后私,而且我年轻,并不觉累,等一切都无恙后,再慢慢歇息也不迟。”李凌婉拒了对方的提议,然后各自分开,一个继续熟悉县衙内的诸多事情,一个则整理相关的书文卷宗。 其实这县衙也没什么好熟悉的,因为大越各地的衙门规制都差不太多,李凌之前也曾在江城县衙里当过差,对内中布置那是门清得很,此时也不过是随便溜达,顺带认认人,以及对县衙众人的态度有个初步认知而已。 半日下来,李凌几乎是和县衙上下人等都照了面,这些人看似对他很是恭敬,但他却能从这些人的对话中捕捉到几许不以为然来。显然,这县衙上下,无论书吏还是三班衙役,其实都没把他当作真正的县衙之主。 可以说,在他们眼里,李凌依旧只是一个外人,虽然他能差遣人做些闲事,可真要让他们和自己说实话,做些要紧事时,这百多人是一个都靠不住的。 另外,县丞温轩和主簿田有德对他的态度也略显奇怪,既有巴结,又带着几分疏远,几句谈话间,似乎又隐藏了什么意思,只是一时间李凌都没能想明白了。不过有一点李凌是可以确认的,那就是这个县衙,乃至整个华亭县真正能做得了主的,并不是衙门里的诸人,包括两位佐贰官。 “地方豪强已把县衙彻底控制在手上了吗?怪不得那许县令会这么好说话,显然他多年来都是谨小慎微,已经养成伏低做小的习惯了。还有,六房典吏,三个姓徐,两个姓方,我想我已经知道这华亭真正的势力是哪方了,昨晚他们还把许恭请去见面,看来是想商议如何对付我了?” 正当李凌沉吟着眼下局面,思忖着破局之策时,户房典吏徐茂来到了门前,恭敬行礼:“小的见过县尊大人。” “徐典吏啊,可是有什么账册要交本官吗?”李凌回神,笑着问道。 “噢,账册的事还得缓一缓,小的是前来代我族叔请大人于今晚去临江楼赴宴的,他和本县一些乡贤闻人因知道大人到任,特在楼中备下了一点薄酒,为您接风洗尘,还望大人到时屈驾。” “哦?”李凌双眉轻轻一挑:“他们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可是你传的话吗?” “正是,毕竟大人来我华亭也是喜事,我族叔又素来敬重像大人这样为国为民的好官,自然是要亲自敬上几杯水酒以表心意的。”这位倒也坦然,竟承认了自己传递了消息回去。 李凌却更在意一件事:“怎么,你们连本官之前做过些什么都清楚吗?” “不敢有瞒大人,族叔在京师也是有些朋友的,所以在一早就听说是李大人来任我县县令后,便找人打听了一下。原来大人果真年轻有为,不但是探花出身,更为朝廷立下过大功,实在是让小人等深感钦佩啊。所以,我族叔才想着请大人今晚屈尊一会……” 李凌心中一动,这华亭的水可比自己想象的更深,人家居然还能在短时间里知道京城的情况,足见他们也有靠山啊。 不过那又如何? 身在京城时自己都敢和户部侍郎一争短长了,一个地方豪强的靠山自己会怕吗?还有他们,再强能比得了西南的龙家?既然他们请自己,那就去看看到底会耍什么花样! 想到这儿,他笑容更盛:“既然是你们的一片心意,本官自然不好拒绝,此事我答应了。对了,听你说了这么久还不知你族叔尊姓大名呢。” “不敢,叔父他名叫徐紫洋。” 第452章 不识抬举 黄昏时分,临江楼。 这算是整个华亭县最有名,也最大最高的一座酒楼了,足有四层。当然,以酒楼的酒菜价格,本县寻常百姓是不可能在此吃喝的,也就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或是外县商人之类的,才会光顾。 而最高的四楼,更是鲜有人上,因为这里的价格更高,光一桌席面,就够一般人家半年花销了。可今日临江楼却一下在四楼开了十多桌酒席,还全是单人单席,还不曾收一文钱的定金,因为这是徐家的意思,徐家主人将要在此设宴款待贵客。 华亭县中人,无论男女老幼,可以不知道本县县令是哪个,可绝不会有人不知道徐家家主徐紫洋的大名,他徐家和方家才是本县百姓头上的天,多少人都是靠着他们才有口饭吃啊,临江楼的东家其实也一样。 一辆做工考究,极其宽敞的马车在这时候已缓缓停到了酒楼门前,早候在门口的酒楼掌柜赶紧就三步并作两步,满脸堆笑地迎上去:“小人给徐老请安了。”这辆徐紫洋的座驾,县城里更是人人皆知,只要见着它出现,便知里头坐的是什么人了。 马车边上还有几名骑在马上的精干汉子,待车一停,他们便迅速翻身落马,分左右守在了车门前,由车夫放好木凳,搀扶着徐紫洋稳稳走下来。见他下来,那掌柜再度上前参见,看那卑微的模样,都快直接跪下磕头了。 徐紫洋对此却早已见怪不怪,只把手一摆:“进去说话吧,客人都来了吗?” “回徐老,都来了,徐家的几位大爷在半个时辰前都已陆续赶来,正在四楼等着您老呢。” “唔,方家呢?” “方三爷也到了,不过就他一个。” “嘿,看来是没把我的话当回事啊,还是年轻了,不懂事。”徐紫洋皱眉说了一句,这话却让掌柜的不敢接了,徐家方家那都是他这样的小人物所不敢得罪的,哪怕背后也不敢说人坏话啊。 说话间,他们已进入酒楼,徐紫洋几个连眼尾都没朝厅内众人扫上一眼,就顺着楼梯迅速向上而去。这临江楼越是往上,楼层空间就越小,到了四层时,也就只够开这二十来桌酒菜了,此时多半桌案后都已有人坐着,互相闲聊不断,见徐紫洋到来,他们才纷纷起身,上前见礼。 为首的是两个中年男子,皆气宇不凡,四十岁光景,左边的是徐紫洋的长子徐墨,右手边的则是方家三爷,方长庚。两人都是本县的风云人物,也就在两家老爷子面前才会低调些了。 面对这些人的恭敬拜见,徐紫洋只是随意地把手一挥:“不必多礼。”说着目光又从所有人面上迅速一扫,眉头微皱,“人呢?” 他问的自然是今日的主客李凌了,其他人却都摇头,徐墨回道:“到现在也没见他过来,这架子还真大得很啊,居然还让父亲等他。” “哼,徐茂,你可把时间都说明白可吗?”徐紫洋随即又看向了自己的一个族侄,这事是交他安排的。 徐茂被他拿眼一看,心头便是一凛,赶紧弯腰道:“叔父,侄儿午前就和县尊把话说明白了,他也答应今日会来赴约。” “是吗,那咱们就且在此等他一等吧。毕竟人家是朝廷命官,说句不好听的,还是咱们这些人的父母官呢,要我们等一等他也不算错。”徐紫洋说着已自顾走上前去,坐到了最上首的主座处,再示意众人落座。 大家这才各自根据身份而坐,只把前方左侧的主宾位置给空了出来,不过这些人的脸色都不是太好看,因为该来的客人居然敢如此托大,实在让人觉着心中不快啊。 片刻后,方长庚又说道:“徐老,小侄之前就有个疑问,您为何如此重视这个新来的县令,居然还特意在此设宴呢?要我说,这样的官儿咱们两家也不是遇到一次两次了,只要到时候让他知道了自己处境,很快他就会自己乖乖上我们的门来求见了。” “呵呵,长庚你还是一如既往的胆大敢说啊,怪不得你爹喜欢你呢。”徐紫洋笑看了他一眼,随即又把神色一肃,“不过你若是知道了他的来历,就不会作此想了。这个李凌可不简单……”说着,便简单将其履历说了一说。 在场有半数之人还真不知道这些内情,一听李凌的过往,还真都露出了警惕之色,尤其是在得知这是朝廷特意安排后,更觉着这个新县令不简单了。就连方长庚也在沉吟后点头:“徐老考虑的是,是晚辈有些轻敌了。这样的人,能不与之起冲突,还是不得罪的好。” “是啊,只要他是个聪明人,懂得和光同尘的道理,咱们两家就与他好好做事,到时大家都好。怕的就是一个愣头青,什么都不懂,任意妄为。所以老夫才会急着于今日就和他见上一面,把一些道理给他讲明白了。” 徐紫洋一面说着,目光又从在场陪客身上迅速扫过,今日能在此作陪的,那都是本县的头面人物了,当然也是他徐方两家之人,比如衙门里的几名典吏,那可是真正掌握县衙行政大权的人物,缺了他们,李凌这个县令怕是立马就抓瞎,什么政令都颁布不出来了。 还有就是本县几家粮米、布匹等事关民生的店铺东家,县学的两名教谕,除了方家之主不在县城,其他要紧人物都已齐聚一堂了,可以说今日为了招呼李凌,他是真给足了对方面子。当然,除了面子,也准备了压力,只要李凌他足够清醒,就会知道一旦与自家闹翻后会有多大的麻烦,恐怕到时整个华亭县都难有他李县令的立足之地了。 准备是相当充分,诚意也给足了,徐紫洋自认为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当,就只等李凌到来,感受其中的诚意与压力了。 可结果,这一等不来,两等依旧不见李县令的身影。直等到入更时分,酒楼为他们准备的酒菜都热了两回了,正主儿却还是未到…… 当徐茂又一次从楼下回来,额头见汗地低首,都不敢和自己族叔对视时,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极其难看,他们都知道了一点,很显然,这李凌是放了他们的鸽子,居然就没打算来赴宴! 这个认识让所有人都大感愤怒,方长庚更是脸色铁青,只是碍于徐紫洋在此,才不好发作骂娘。其他人也差不多,不时偷眼打量着同样脸色阴沉的徐老,看他会有何反应。 徐紫洋一直以来都自诩颇有城府,等闲不会发怒,此时也有些忍不住了。端着茶杯的手都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着,终于在一阵沉默后,才缓声道:“人还没来?” 徐茂低头轻轻应了声:“要不……由侄儿去县衙看看?” “不必了!”你这一去一回,哪怕真把人请来了,也得过二更了,我们还在这儿等着,都成什么样子了? “好哇,真不愧是从京城来的官,就是和一般官员不一样,这个下马威给得好啊。”徐紫洋冷着脸哼声说着,末了一拍桌案,已迅速起身,“既如此,那就散了吧,人家都看不上咱们这些小民,我们又何必腆了脸继续巴结呢?” “散了吧。”徐墨和方长庚也各自起身,神色阴沉地跟在老人背后往外走,然后是其他人也个个起身外出。不少人除了愤怒外,更是充满了疑惑,这李县令为何要这么做呢,他要是不想应酬,直接拒绝不就行了,这样答应了又毁诺,可把人得罪得更狠了,何必呢? 果然在下楼时,离着徐紫洋最近的几人听到了一向稳重的徐老竟低低骂了一声:“不识抬举!”很显然,这次他是真个生气了,因为李凌这是狠狠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老脸上啊。 这些人并不知道的是,“不识抬举”的李凌这回倒不是真故意耍他们的,他也是被动“鸽”人啊,因为月儿病倒了。 就在傍晚,他从前衙转回到后头,打算换身衣裳就和万申吉一起赴约时,却得知月儿中午后突然上吐下泻,然后躺床上,连动都动不了了。 这下可把李凌吓得不轻,因为姐姐的死,让他觉着自己就只剩月儿这么一个亲人了。现在她突然莫名其妙就得了病,自然让他心绪难安,别说去赴宴了,就连坐立都不得安了。 再顾不上其他,李凌立刻就打发李莫云和李通去附近寻找大夫来为月儿诊治,自己则坐在月儿床前,拉了她的手不断宽慰着她和自己,同时询问同样一脸焦急忧虑的杨轻绡:“月儿怎么就突然发了病?” “我也不知道啊,中午时还好好的,可吃过饭后,她就说肚子不舒服,再然后就又是吐又是……几次之后,月儿就脱了力……” 李凌的心在这一刻陡然揪紧,因为他猛地想到了更早前那位华亭县令之死,难道月儿被人投了毒? 第453章 突发之变(上) “大夫,舍妹她到底是得了什么病症,不是中毒了吧?” 在被急急请来的大夫为月儿诊脉后,李凌便赶紧问道,此时的他再没有了以往的从容自若,急得额头都有汗珠滚滚而下,声音更因惶恐而有些发颤。 这位大夫倒还算镇定,先沉吟了一下,这才道:“大人不必焦急,小姐她只是劳累和水土不服,再加上刚受了点凉,这才会突然病倒。只要服下小人开的汤药,再仔细调养几日,就不会有大碍的。” “只是水土不服?”李凌总算是松了口气,只要不是真被某人下毒所致即可,随即又奇道,“好好的她怎就受凉染了风寒?” “应是这里的屋子有破损吧,然后月儿晚上总会把被子踢开,夜里进了风就受了凉。”这点杨轻绡显然更清楚些,“再加上水土不服下身子本就虚着,便病倒了。” 李凌怜惜地看了自己妹妹一眼,心中满是自责,说起来还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啊。不过很快他又定神,赶紧冲大夫拱手称谢,又拿出一块碎银交给对方:“多亏大夫及时前来,这点小意思还请收下。” 这大夫本来还有些忐忑呢,毕竟这儿可是县衙,对上的又是新来的大老爷,说不定自己一句话不对就要吃苦头。不料这位年轻的大人竟如此好说话,给的诊金比一般人还多了许多,这让他大为感激,连连称谢,然后又赶忙开出药方,并提出连夜就去煎药,送来。 李凌又谢了声,这才打发了对方离开。直到这时,守在外头的万申吉才问道:“大人,酒楼那边怎么说?”你这放人鸽子怕是不太好吧? 李凌此时心思都在自己妹妹身上,只把手一摆:“都这时候了,我自然不会再去,想必他们也该散了。等明日与徐典吏见面再说吧。”与这些人见面喝酒也就互相试探或是虚与委蛇一番,他并不觉着对自己接下来的事情有任何帮助,不去也就不去了。 等万申吉领命退下,李凌又坐到了床边,握住了月儿的手,口中轻声道:“轻绡,你先回去歇息吧,我看着月儿就可以了。” 杨轻绡看出了他心中的愧疚,知道他想陪着以为弥补,便点点头,叮嘱了一句:“那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便也离开屋子,还细心地为他把房门给关上了。 李凌坐在床前,看着月儿有些发白的小脸,缓缓呼出一口气来,然后才轻声道:“月儿,对不起啊……是哥哥这段日子忽略了你。” 他们兄妹相依为命,结果随着李凌的身份不断提高,两人如以往般相处的时候却是越来越少了。之前就有长长一年分隔两地,却把月儿丢在京城,哪怕有杨轻绡他们在旁照顾着,可小丫头终究会感到心慌吧…… 可自己却因为有着更大的志向和一些理由把月儿的这些心思都给忽略掉了,哪怕从西南回到京城,也没有想到这一层。之后固然是一直在一起,可对她的关心却还是少了,就像这次般,直到她病倒了,才想到相比自己等人,还未成年的月儿身子骨弱,很容易就水土不服,从而引发更多病症啊。 “哥……” 就当李凌有些自责地陪坐在床边,想把心中愧疚告诉自己妹妹时,月儿突然轻轻叫了声,这让他精神一振,赶紧答应:“哥哥在呢!” “哥,不要丢下月儿一个人,我有些怕……”月儿口中继续说着,本来苍白的面色变得有些潮红,身子也不住扭动起来。 李凌这才知道这是她做了噩梦,赶紧用力握住了她的小手,弯腰凑到她的耳边,温声道:“哥哥在呢,就在你身边守着,哪儿都不去……” 不知是不是他这话起了作用,稍作挣扎后,月儿又重新平静下来,然后呼吸渐稳,却是再度沉沉睡去。见此,李凌才放下心来,依旧拉着妹妹的手,静静陪在床边。 等外头送来汤药时,东方已见了白。一夜未睡的李凌却是抖擞精神,亲自把药喂给月儿服下,然后再由大夫进行看诊,确认她无恙后,方才彻底安心。 如此一番下来,天是彻底亮了,正当李凌想要稍作休息时,李莫云却赶来禀报:“公子,那徐茂在外求见。” “这么早?”这还没到上衙的时候呢,但随即他便猜到了对方来意,皱了下眉,“让他进来说话吧。” 后衙的厅堂里,李凌见到了徐茂,这位户房典吏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见面后,就直视自己的上司:“李大人,你昨晚为何爽约?你可知道,我等数十人可是在临江楼中等了你许久呢!” “这个,因家中有人突然病倒,本官一时走不开,自然就不去了。”李凌按下心头烦闷,好歹是给出了一个理由。 “是吗?还是李大人你这是在消遣我等?”徐茂却很不以为然,哪有这么巧的事情,你家人早不病晚不病,就在昨晚突然就病倒了? “是与不是,本官无须让你相信。还有,即便你徐家真想要设宴款待于我,我也可以选择不去!”李凌正心烦着呢,对方如此咄咄逼人,自然让他大感不快,当即反呛了回去,“最后,注意你自己的身份,如此无礼,本官随时可以治你之罪!” 这话顶得徐茂猛然一怔,以往无论是许恭还是其他两位官员,在他面前都是和颜悦色,甚至带了点讨好的,哪有如此强硬的时候。这让他都产生了一个错觉,自己这个典吏其实是和几位官员平级的存在。 直到此刻,被李凌一句话点破双方差距,徐茂才猛然惊觉,脸色又是一变:“如此说来,大人是不把我叔父等人放在眼里了?” 李凌一双熬夜而成的红眼回看着他,语气森然:“你叔父?他不是官吧?可有功名啊?若没有,那就是本官治下之民,他若安分守己,自然一切好说,若不然,被我看在眼里,那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你……好!”徐茂想不到这位县令如此之刚,气得脸色一青,但到底不敢彻底撕破脸发作,只哼了一声,起身就往外走,“既然大人是这么想的,我自会把原话告诉叔父,只望大人到时不要后悔……” 李凌见他出此威吓之言,脸色愈发阴沉,当即喝了一声:“慢着!” 徐茂的脚步微微一顿,人却并未回身,只站在门槛边,冷笑道:“怎么,大人这是知道自己错了,想作补偿吗?晚了,不怕告诉你,我徐家在华亭……” 不等他把威吓的话说下去,李凌已出言打断:“徐茂,你身为县衙吏员竟敢在本官面前如此无礼,本官岂能容你!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我县衙户房典吏,这就回去收拾东西,中午之前就离开吧。” 徐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居然……居然就把自己给直接开革了?他哪来的胆子,哪来的底气?可想要反驳吧,一时又不知该如何说才好了,毕竟人家是县衙正印官,除了县丞和主簿的去留不由他定,其他书吏差役什么的,正经说来都可由他一言而定。 这是县令的权力所在,只是以往华亭县的正印官们都不敢用而已,而现在,李凌却在到任后的第三日,就直接使用了。 回头反对?恐怕没什么用。 死赖不走?李凌必然会有下一步行动,到时只会让自己更加的颜面扫地。 在心中想明白这些道理后,徐茂只能是哼了一声:“大人当真好威风,只希望你不要后悔,到时求着我回来!”说完,大步而去。 李凌目送对方离开,眼中已有精芒闪出。他本来还真没想过这么快就与当地势力交锋,好歹先摸摸他们的底细,找找他们的破绽再做处置。奈何人算不如天算,月儿这一病,却把这一选择给直接抹掉了。 不过那又如何? 这儿可是江南,又不是无法无天的西南,他们还真敢明火执仗地跟自己对着干不成?何况真这样,自己也不怕,毕竟身边可是有好几个高手的。 心思一定后,李凌更觉着自己的这一做法不错了,因为这样一来固然不是自己的原定计划,却也必然会杀当地势力一个措手不及。因为在他们看来,自己一个新来的县令怎么着也得先做试探,双方有过一番接触才会最终决定是友是敌,而到那时,主动权就落到他们手上了。 就跟更早的那位县令似的,连怎么死的都不得而知。李凌可不想步人后尘,所以这般一到就动手,直接把对立关系给挑明了,倒是对自己更有利了。 “什么阴谋手段,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那都只是笑话而已。而在官场层面,绝对的力量就是指地位和权势的高低。他们想拖着,我就偏偏要以快打慢,看你们还如何应对!”李凌想到这儿,当即看向李莫云:“莫云,你这就去馆驿,把许县令给我请过来!” 第454章 突发之变(下) “他昨晚竟没去临江楼?”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一大早本还有些困意的许恭顿时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他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那李凌,那才刚刚抵达华亭,连半点根基都未有的年轻县令居然就敢爽约,把好心与他结交的徐老等人晾在酒楼?这……这不怕是疯了吧! 除了认定李凌已疯,他许恭实在想不出另一个更加合理的借口来了,这实在不是一个正常的地方官能做出来的选择。他只觉一阵心悸,半晌后才看向前来报信的县衙刑房典吏徐森:“那……那徐老他们是个什么态度?” “自然是大感恼火了,不光是徐老,在场所有人都觉着自己被李县令给戏耍了,这口气自然不可能就此算了。”徐森苦笑,知道接下来必起风波。 作为徐家一份子,他徐森和其他家族成员还是有些不同的,因为他算是徐家旁支,靠着听话勤勉,才能在县衙得了份典吏的差事。也正因如此,他比其他兄弟要低调得多,和许恭这个县令关系也更近些,两人近似于朋友之交。 正因如此,他才会今日一大早就赶来报信,就是要让许恭做好准备,最好是能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任谁都能够想到,接下来双方必然过招,而身份有些尴尬的许恭留在此处,势必会受到牵连。 面对这位少有的朋友的劝说,许恭却只能回以无奈的苦笑:“走?我早就想走了,可现在我能不能走却不是自己说了算了,你可别忘了,衙门里还有太多事情需要交割,这些事情还未交代完,我哪走得了啊?” “那就找个借口,就说你家中有事,先走一步。其他事情,自有衙门上下之人帮你解决。”徐森倒算是好朋友了,立马拿出了这么个对策来。 “此事真能行?” “先走再说,他还能派人追你不成?祸是他闯下的,总不能硬拉了你来受罪吧?”徐森神色急切道,他可是看得很清楚,家主昨夜脸色阴沉得太过吓人,那完全是要有大举动的意思啊。 想着徐方两家在华亭一手遮天的可怕势力,想着多年前的那些事情,许恭是真个感到恐惧了,只略作迟疑,便道:“那我现在就走,也不去跟徐老他们告辞了,就由你代为请罪吧。” “这样最好,一切有我。”徐森点头,同时心里又微微一宽,把这个朋友送出,自己也就放心了。 可就在许恭起身想收拾细软等物,又叫来下人去做离开安排时,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却从外头响起,片刻后,那刚应命出门的下人就一脸不安地回来了:“老爷,李大人差人来请您去衙门,说是有要事相商。” “什么?”正拿过几本书册的许恭闻言手一抖,啪一下间,那几本书摔在地上,震出了几张银票来。而这时,他都顾不上掩盖了,口中只道:“他……他怎会知道……” 徐森的眉眼也是一跳,倒不是认为李凌猜到了许恭要跑,所以派人来堵门,很显然,这只是凑巧而已。叫他感到不安的,是如此一来,许恭怕是无法离开了,而且这个时间点上派人来请,是不是意味着对方要对许县令做点什么了? “就说本官身子不适,今日就不去县衙了。”许恭很快也反应了过来,而后便拿出了一个对策来。论解决问题他确实没这个本事,但论逃避的功夫,在华亭为官十载,他却已练得炉火纯青了。 徐森也明白了他的意图,把人打发,然后再走! 只是还没等两人松气,门外本该答应的下人却是一声惊呼:“你……你做什么……”而后房门砰的一下就被人用力推开,一名身材魁梧,目露精光的青年已一步跨进屋来:“不知许大人这是哪里感到不适啊?” “你!”房中两人顿时呆住了,他们是真没想到这个李凌的手下竟如此蛮横无礼,敢直接就闯进堂堂知县的卧房,这是真不留半点余地了吗? 李莫云拿眼扫过面前二人:“徐典吏,你这是来看望许大人的吗?想不到你消息竟如此灵通,这么快就知道他病了?”嘲讽的话问得两人哑口无言,脸上更是一阵红一阵白,呆呆看着这个大胆的家伙。 李莫云哼了一声:“许大人,我家公子可是说了,今日是有要事请你前往相商,要是不肯去,一切后果由您自己承担。那可是关系到你为官前程,甚至整个人生的大事啊。” 直到听了这话,许恭才猛一个寒颤回过神来:“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小的可不知道了,不过公子却让我给您带一句话,光今年数月,县衙库房账上银两就有八百两的出入……” 只此一句,让许恭的身子再度一震,而徐森也终于倒吸了口凉气,知道情况很不妙了,作为徐家人,作为县衙典吏,有些事情他自然是知情的,那八百两银子的事情,就是县衙内也就区区几人知晓,一个才到本县没两日的新县令,怎就掌握了? “许大人,请吧。”见二人完全一副受了惊,见了鬼的心虚表情,李莫云越发淡定,便做了个手势,示意许恭跟自己一起回去。 而到了这一步,许恭也确实没有其他选择了,略作踌躇后,便苦笑一声,把刚捡起的几张银票往袖筒中一塞,便随着李莫云走出门去。 此时,外间他的一个妾侍,四五个仆人也都闻声跑过来一看究竟,一见着自家老爷这番模样,他们更是噤若寒蝉,连问都不敢问上半句,就目送着他跟着李莫云出了院门,最后离开馆驿。 而房中,徐森也是在好一阵后,方才定神。思忖了片刻后,他赶紧又拔腿往外跑,现在他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就是找族叔求救了,好歹要把许恭给保住了。 半个多时辰后,徐森才来到徐府,通传后,来到了当日饮茶的那间花厅,见到了徐紫洋,以及家中其他几个重要人物,徐墨、徐坤、徐茂等人,而他们的脸色看着都极其阴沉。 这是怎么了?难道他们更早一步知道李凌要找许恭麻烦了吗?徐森心里转着念头,在行礼的时候,还偷眼打量了徐紫洋一眼。 然后还没等他直起身子,徐墨就开了口:“老九你来得正好,咱们正想找你呢。你可知道,那李凌竟大胆到想把老六给开革出县衙!” “什么?”徐森再度失声惊呼,然后看向一旁面沉如水的徐茂,“此,此话当真?” 徐茂哼了一声,语气生硬道:“就在刚刚,我去和那李凌理论,问他为何昨日-爽约,结果他不但没有半点愧疚,反而倒打一耙,几句话间,就说要把我开革夺职!” 砰的一声响,却是徐坤拍案大怒:“真是反了他了,也不看看这华亭到底是什么地方,真以为他一个县令就能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了吗?我徐家的人也是他能说开就开的?” “还有昨日,他居然让爹和我们在临江楼里白白等了他一晚上,这个李凌还真是……真是……”徐墨一时间都找不出太贴合的词句来做形容了。 “此事绝不能忍,必须要让他知道华亭到底是谁说了算了!”徐坤当即跟着说道,然后是徐茂也点头:“不错,这口气我们徐家绝不能忍!” “就是,要让那李凌知道咱们的厉害!县令又如何,在咱们华亭,他就是个屁,没有咱们点头,他什么都做不到!” 一时间,厅内几个徐家子弟纷纷叫嚣着要报复李凌,当真是气势汹汹。可他们叫嚣了一阵后,却发现自家族长一直都没有作声,只是神色阴沉地坐在那儿,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他们。 在发现徐紫洋的情况有些不对后,这些人终于慢慢停下了叫嚷,有些心虚地看着他:“族长(叔父、爹……)” 徐紫洋这时才缓缓开口:“都说完了?”目光又一次从他们面上一一看过,把众子侄都看得心头发紧,垂目避让后,他才又道,“这些年我们徐家在此一手遮天的,真让你们觉着自己可以凌驾官府之上,可以为所欲为了吗?你们当华亭是哪儿,西南还是北方边疆,真以为朝廷可任由我们胡作非为?” 这几句话一出,顿时就如一盆凉水兜头浇落,把这些人的火气灭了个干干净净。半晌后,徐墨才不忿道:“爹,所以此事咱们就忍了?这……这让我们的脸面往哪儿搁?” “哼,昨日我也和你们一样,心中极其愤怒,想着如何对付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可没想到啊没想到,这李凌看着年轻,手腕却是极其的高明啊。这一手确实打到了我们的要害处,这口气我们就算不想忍也只能忍了。嘿,看来,我们都低估了他,他虽年轻,却是个聪明人,深知什么是他的优势!所以这口气,我们不想忍也只能忍了。”  第455章 查账我是专业的 李凌的这一手应对已足以让徐紫洋认定这个年轻县令不简单了,他要远比之前许多官员难缠。而在听了他的说法后,徐墨露出深思,一阵后也明白过来,脸色愈发凝重,而徐坤却依旧不明其意,满脸不忿:“爹,难道咱们还会怕了他不成?” “咱们自然不会怕了他,可他代表的却是朝廷,我们敢和朝廷作对吗?”徐墨当即看了自己这有些莽撞的弟弟一眼,随即又哼声道,“这就是那李凌高明的地方了,他看准了我们有顾虑,索性就把事情给挑明了。” 徐紫洋满意地看了眼自己的长子:“是啊,他就是倚仗了这一点,才敢如此肆无忌惮,连徐茂都被他开革出了县衙,不光有脑子,胆子也够大!你们想想,以往那些新到任的县令都是怎么做的?” 他这一点醒,众徐家子侄也纷纷明白过来。是啊,以往那些到了华亭的县令无非两个态度,要么就是一见局势如此,就迅速服软,来一个和光同尘,你好我也好,如此,他便成了徐方两家的傀儡,任他们摆布。当然,他在此期间也是能得不少好处的,两家在吃肉的同时,他这个县令多少能喝点汤,末了政绩上也能过得去,说不定几年后就能高升,只是苦了地方百姓。 当然,也有不肯听话,想和两家斗上一斗的县令。不过这样的官员却也不会直接亮明态度,而是会用上些手段徐徐图之,想着拿捏住了他两家的把柄后再经朝廷名正言顺地拿下他们。 只是这些自以为老成持重的县令却往往会倒在成功之前,就如再之前的那位任县令般,不知怎的就突然出了事,不是被查出有贪腐等罪证,就是突然暴毙,下场那是极其凄惨。 无论是哪中态度,之前那些华亭县令都没有如李凌般直接,刚一到任就摆明了要与徐家为敌,就差直接贴出告示来了。而这看似鲁莽的行为,反倒正中他们的要害,让徐紫洋他们有些投鼠忌器了。 明白这一点的徐家众人都有些焦虑,徐坤更是急声道:“爹,那咱们就这么让他得逞,长了他的威风?” “现在看来,只有先退一步了。不过这么做并不是真放任了他,而是以退为进,不给他继续拿捏我们的机会。还有,他说到底只是个县令而已,上面还有知府,还有巡抚,我们有的是办法对付他。”徐墨道出了自己的想法,再看向自己老爹时,就见徐紫洋满意地冲自己一点头。 徐坤这才稍稍定心,跟着也道:“我听说这次的松江知府也是新近调遣而来,说不定正需要找个借口立威呢,咱们不如就把李凌当作礼物送他?” 徐紫洋呵呵一笑,自己这个只知一味耍横的儿子也进步了不少嘛,便点头:“这确实是个好法子,所以接下来我们就且忍他几日,徐森,徐望——” 被他点到的二人正是在县衙任典吏的徐家人,此刻忙打起精神来,赶紧回应:“侄儿在,还请叔父吩咐。” “你们就给我盯死了他,无论任何举动都要尽快回报。还有衙门里的其他人,把话放出去,一切如旧,少不了他们的好处,要不然,他们知道后果。” “是,侄儿明白了。”徐望忙答应一声,倒是徐森,却明显面带迟疑,好像有什么说法,这一变化自然被徐紫洋看在眼中,便把脸色一沉:“怎么,你对老夫的想法有什么意见吗?” “不,不敢。”徐森忙把头一低,不敢与之对视,他其实心里是真看不上徐家上下恃强凌弱的作风,但自己也是此等情况的受益者,也就不好多说了。口中却低声道:“侄儿只是……只是想到刚才的一件事,那李县令一早就派人去请许大人到县衙见面。” “竟有此事?你怎么早不说?”徐紫洋脸色顿变,身子都猛地往前一倾,显然是感受到了威胁,而其他人则还有些茫然,不知家主为何对此有这么大的反应,不就是两个县令见个面,之前两人也没少碰面啊。 “你们赶紧回县衙,务必要将他们见面说了些什么打听明白了。不,你们到了县衙,就把许恭给我叫来,老夫要当面问他。”徐紫洋面色凝重地吩咐徐森二人,又把手一挥,催促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 两人虽然还是有些疑惑,但见叔父如此急切也不敢拖延,赶紧转身就走,倒是其他人,依旧是一脸诧异,徐墨试探着道:“爹,你这是担心什么?” “这个李凌不简单,够果断,昨日才与我们生出点矛盾,今日就借故把徐茂给开革了,那这一次急着请许恭见面难保不是想借他来对付咱们。你们可别忘了,这许恭可是知道很多内情的……”说话间,老人的面色愈发阴沉,显然心中的担忧更深了。 徐坤等人却有些无法接受:“不可能吧?很多事情他也难逃干系,会这么跟李凌直说?”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啊。何况,官官相护,谁知道那李凌能用什么手段说服许恭呢?反正小心些总不会有错,老夫有一种感觉,这李凌是咱们的大麻烦,而且这麻烦很快就要来了!” 说出这话,让徐紫洋感到一阵憋闷,这是他徐家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情况,以往都是他们压着那些县令,没想到今日却彻底反过来了,这感觉可实在太糟糕了。 …… 县衙二堂,知县公房。 许恭面带怒意,身子僵硬地坐在李凌跟前,直视着面前这个比自己小了有二十来岁的年轻后背,几次想开口说话,却终究因为心虚而没能把质问的话说出口。 而李凌则像是没发现面前多了一人似的,依旧自顾翻看着案头书册,不时在纸上写写画画,看着完全就是一副专心处理公务的样子。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足有小半个时辰,许县令是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了,低咳一声:“李大人,你找本官来到底想说什么?那今年的账目,你……你是如何看出问题来的?” 李凌却是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依旧埋头看着写着,口中轻轻道:“许大人还请稍安勿躁,再等我片刻。” “你……”许恭想要发作或是离开,可心虚之下又有些不敢,到底还是在哼了声后继续等待。事实上,他就算真想走也走不成,因为此时门口正有李莫云守着呢,他出不去,其他衙门里的人也别想靠近。 终于,在许恭等了足有一个时辰后,李凌停笔,整理了一下面前的纸张,才抬头看向他。而随后开口的一句话,却让他浑身一震:“许恭,你可知罪吗?” “李大人,你这是何意?”许恭心中发紧,但还是强自镇定地回问道。 “怎么,这是要让我把你所犯过错直说出来?好,那我问你,除了今年前几月银库收入少了八百两外,去年一年,竟有三千两的短缺,这些银子都去了哪里?” “你……你怎知道……”这下许恭是彻底慌了,脱口反问,然后又察觉到这不是自己认下此事了吗,顿时面色一白,眼中已一片慌乱。 “我当然知道了,这上头的账目罗列得明明白白。虽然你们确实也修改过账册,但这点小计俩可瞒不过我的眼睛。”李凌说着,把面前的那些书册往前一推,直到这时许恭才明白过来,原来刚刚李凌就是在当了自己的面查账算账啊。 可这……这也太叫人难以置信了吧,这天底下哪有如此轻易而快捷的算账手段? 许恭虽然于术数一道知之甚少,却也好歹做了几年地方官,见过不少吏员是如何在月末年末废寝忘食地记账入册的。想想那时可是由户房十来个书吏一同做事,也得花上数日才能把一月之账记完整了,至于年底的账册,更是要花费他们大半月时间。 可李凌居然只用了这么点时间就看出了账册中的种种破绽,然后算出了其中亏空?而且,别人还要借用算筹计数,他却是从头到尾,只用一根笔一张纸就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这不可能,一定是他早前就带人算了账,现在只是在我面前装模作样罢了!许恭在心里给自己做着解释,只是心里依旧满满都是惊讶和不安。 “怎么,觉着不可思议?这对我来说真就小事而已,不瞒你说,我在来此之前,可是在户部任职的。”而且,老子还有注会证书呢,这点简单的记账和掩盖手段能逃得过我的眼睛? 听他道明出身,许恭才有些信了,可同时,心中的慌乱也更重了:“李大人,你……你这是说真的?” “只要我想查,不用三天时间,本县十年内的相关账目我都能查得明白,就算送到京城,也是可以当作呈堂证供,不会有任何问题的。”李凌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不知许大人可愿意让这些真相全部公之于众啊?” 查账,我是专业的! 第456章 提线木偶许县令 华亭县的诸多账目要比当初李凌在江城县时所查的账目问题更大,漏洞更多,所以他只用了短短几个时辰,就已将库房内银两短缺,对不上账的问题给抓了出来。而这些问题一旦真要做追究,作为前任县令的许恭是定然无法推脱,将背上罪责。 深明此点的他已经越发惶恐,目光只在那几张推到面前的纸上随意一扫,虽不知那上头乱七八糟的一些鬼画符般的记号指的什么,但最后的几行字还是很清楚的,去年短缺三千两,今年到此又是八百…… 李凌见他没有作声,又加了一句:“我想问题应该不止这一两年吧?只要我真查,十年间,光是银库短缺银两就能达到五万两甚至更多。而就我所知,本朝律令,凡官员贪墨超过一千两,那就是罢官夺职,超三千,抄家流放,超过一万两,不但是你,就连你一家老小,都将永世不得翻身!” “我……”许恭稍稍嗫嚅了下,突然就是一个起身,然后便跪在了李凌面前:“李大人饶命啊,下官……下官这也是无奈之举,还请不要将此事声张出去!” 他的心防终于被彻底打开,李凌一举就拿捏住了他最致命的把柄,此时除了服软之外,已无任何对策。一边说着,许恭还想磕头求饶,却被从案后绕出的李凌一把扶住:“许大人你这可折煞我了,你我官职相当,我怎能受你如此大礼。快,快起来说话。” 李凌想要把人搀扶起来,可许恭却依旧赖跪在地,一脸恳求地道:“李大人,还请你答应下官不把此事说出去,否则,下官……下官就只有跪死在这儿。” 好嘛,这是耍起赖来了,李凌目光一闪,手上的动作也就缓了下来,语气又变得有些生硬:“许大人,你这是想要挟本官了?” “不……不敢,下官只是……只是……”他一时间还真不知该做何解释才好了,只能是继续巴巴地看着李凌,想求得他的谅解。 “本官也知道要是真将此地蔽情上报会让许大人受到严惩,也有心放你一马。”李凌说着,看到对方刚露笑容,却又把话锋一转,“可是,你这些年亏空了这许多银两的事实却在,难保什么时候朝廷就会查出,到时却让本官如何自处?本官总不能为了帮你而把自己给搭进去吧?” “下官明白,李大人你为难,其实下官也不想的啊。可是这华亭县内是个什么情况,李大人你初来乍到不知深浅,哪怕我不想贪下一些银子,其他人也会把库中银子拿回自己家去。我……不瞒李大人,其实下官这十年来,也就积攒了不过区区三千七百多两银子而已,我愿意拿出一半,不,七成来交给大人,只求大人能高抬贵手,放我一马。”说话间,许恭有些颤抖地将藏在袖子里的几张银票取出,双手举到了李凌面前。 过来县衙时,许恭就有了一定的准备,也想过可能要破财免灾了,只是当他真把这么多银子送上去时,心里依旧一阵发疼,这可是自己多年辛苦所得啊,是受了多少委屈,挨了多少骂名才换来的啊。不过为了前程和安全,这时也只能忍痛割爱了。 李凌随手接过那一叠银票,瞟了下,都是江南最大的恒通银号所出,面额也都挺大,不是三百就是五百,这一叠也就区区十来张而已。不过这点银子他还真不放在眼里,自家的书局一年的收入要比这多上十倍了。 本来见李凌拿住银票许恭还稍稍松了口气,以为事情有了转机,可结果却见对方把银票又很随意地放到了桌案上,然后看着他:“这里的银子就算是许大人你有悔改之心,重新将它们还回库房吧。但是,你的罪过却不能就此免去,毕竟这几千两银子就远远无法填补库房亏空的。” “可……可我真拿不出更多银子来了……”许恭都要哭了,你这胃口也太大了吧,看着比徐方两家还要狠啊。 李凌却再度扶了对方一把:“许大人你误会了,本官并不是要你将银子全吐出来,我也知道,县衙内的种种蔽情不是你一人的问题,这是衙门上下几乎所有人都在上下其手,才使得好好一个华亭县变成今日这般田地。” 听着李凌这番说辞,许恭越发疑惑,猜测着他到底是何目的。这一分心间,居然就被轻松搀扶起来,然后不自觉地就坐回到了一旁的椅子上。李凌则站在他跟前,居高临下地盯着他,面色诚恳:“我知道你也是被迫的,因为华亭县真正做主的不是你这个县令,比如那徐家,就把持了县衙多半大权,所以他们就肆无忌惮地贪拿本该属于朝廷,属于百姓的财富,再从手指缝里漏出一些来封你的嘴,让你成为他们的同谋。” “李大人……”许恭又慌了,他全没想到李凌居然会如此直白就将本县的隐情给道出来,这等事实如今大家都是心知肚明,却几乎没人敢宣诸于口。 李凌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慌张,继续道:“他们在此无法无天,做着大损朝廷百姓之事,却只用这一点点好处利用你,把你这个真正的一县正印官推到前头顶着风雨,若真有了差错,倒霉的也只是你。许大人,你就甘心吗? “就像现在这样,只要我如实将本地银库账目的问题呈报上去,你和你的家人就完了,可他们,却可以逍遥在外,最多再扔几个无关紧要的人出来顶罪即可。这公平吗,这是你寒窗十年,辛苦当上朝廷命官的目的所在吗?” 这番话问得许恭哑口无言,而后又是一声无奈地苦笑。 是啊,自己甘心吗?当然不甘心了!自己当初也是胸怀志向入的官场,虽然只是举人出身,难以真正有什么作为,但也是曾想有番作为的。可结果呢? 结果自己却以县丞的身份陷在了这个华亭县,哪怕后来成了一县县令,可其实处境那是半点都没有改善。不,不只没有改善,反而因为那件事让自己彻底成了那两家的傀儡,只能仰其鼻息过活,真就是半点朝廷命官该有的尊严都没有啊。 到现在,终于眼看已能从这泥淖中脱出去了,结果这个李凌又查出了账目上的问题,自己又要为那些可恶的家伙顶罪…… 我就只能做一个提线木偶,连一点自主权都没有吗? 不,我不甘心!我不能就这么完了,更不能让我的妻儿受此牵连! 千回百转地一番思考后,许恭的眼中已闪过决然:“李大人,你,到底想说什么?”自觉已无退路的他反倒镇定了下来,同时也终于察觉到了李凌说这么多必然有着更深层次的目的。 李凌笑了下:“我想说的之前就已经说明白了,华亭县有着诸多蔽情,我可不想成为那个顶缸的,所以这次势必要将种种蔽情都给解决了。” “这不可能,你也说了,这华亭县压根不是我县衙能做主的……”许恭下意识说了一句,却把后一句忍住了,更不是你一个新来县令能说了算的,因为你根本无人可用。 “那我倒要问许大人一句了,这华亭县还是我大越国土吗?还是江南之城,松江府下的一座县城吗?”李凌目光灼灼地盯着对方喝问道。对此问题,许恭当然不好否认,只能是点头。 “那就奇怪了,既如此,为何你我这样的朝廷所封的县令却无法在此做主?就因为那徐方两家在此已根深蒂固,早已凌驾于朝廷之上了?” 许恭叹了口气:“李大人的意思下官其实是明白的,可问题是,这儿的情况确实很复杂,这徐方两家在华亭县内的势力远比你想象的要大得多,这还只是一方面。 “另一个关键在于他们的人早就把持了整个县衙,无论六房三班,都是以他们马首是瞻之人,我等若不与他们交好,可以说这政令就连公房门都出不了,更别提将之推行全县了。 “说到底,一切事情都是靠下面的人去做,而这些人却是只听那两家之令,压根就没把我们当上司啊……” 李凌笑了,不是苦笑,而是一种带着兴奋的,意味深长的笑容:“是这样吗?所以县衙上下,其实连一个人都信不过了?” “正……正是如此。因为这些人不是本就属于那两家,是他们的旁支远宗,或门下奴仆,就是要仰赖他们才能养家活口。其实下官也属于第二种。” 李凌轻轻点头:“看来许大人到底没有完全放弃自己,至少对县衙内的情况还是颇为了解的。那就好办了,许大人,你的罪状,我可以一力担下,但我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 “什……什么忙?”许恭一阵不安,隐隐已猜到了这个年轻人将要做出一个多么疯狂的决定。 李凌咧嘴一笑,露出了两排白森森的牙齿来:“我想请你将衙门内所有人的具体情况都罗列出来,包括他们的出身,以及属于哪一类人。只要做好这些,你即刻就能离开,我绝不留难!”  第457章 形势比人强? 又是一个时辰转过,日已当空。 公房紧闭的房门终于在吱呀一声间开启,许恭神思恍惚地走了出来,对周围的一切都没了留意,居然就在这一条十年来他走了数万次,哪怕深夜闭眼都不可能有任何不适的走道上生生绊了一脚,踉跄而倒,差点就摔了个马趴——要不是有人及时出手扶住他的话。 扶他的是徐森,他已在这公房前来回踱步等了有大半个时辰了。见许恭出来,他赶紧就招呼了一声,结果这位上司兼好友却完全没有半点反应,真就做到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完全就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嘛。 这让徐森心下更感惊讶,在扶住对方的同时,赶紧问了句:“许大人,这是出了什么事了?” 直到这时许恭才真正回过神来,然后听到徐森的询问,却让他身子一震,嗫嚅道:“没……没什么……” 徐森当然不信了,但此时也不好细问,便道:“我叔父有事要与许大人相商,还请你速速过去一见。” “是吗?我知道了。”许恭在怔忡了下后,随口应了句,便与对方一个擦身,脚步匆匆往外走去,看着好像是在逃避着什么。这让徐森越发感到奇怪了,便想着追上去,再作打听,不料这时房中却传来了李凌的声音:“徐典吏,还请进来说话。” 徐森的动作顿时一住,低低答应了声后,便进了公房。和其他徐家人不把这些县衙官员放在眼里不同,他在表面上对这些上司官员还是挺恭敬的:“不知县尊有何吩咐?” 李凌仔细打量了眼前这位片刻,这人无论举止神态都看着是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的确和其他那些徐家子弟大不一样啊,倒是难得。不过很快他又回神笑道:“我想劳烦徐典吏你这就去给衙门上下众人传令,就说半个时辰后本官要在大堂聚众说一件要紧事,让他们悉数到场,不得迁延。不然,后果自负。” 听到最后四字,徐森的心里顿时闪过一丝不安,这位新县令要比叔父他们之前所想要强硬得多,也主动得多,这下可不好应付了呀。不过这个念头也就短短片刻而已,他还是立刻拱手称是,然后在李凌的点头示意下退了出去。 直到他人离开,李莫云才转身进屋,反手关门后,一脸担忧地看向李凌:“公子,这么做是不是有些太急了?” “不,正所谓兵贵神速,若拖下去,才会对我不利。我就是要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让他们知道我这个县令与以往那些是全然不同的。”李凌满面坚毅,不过随后一句话却透露了心中不安,“你到时随我左右,并让老万也赶紧回来,馆驿那边已不用盯着了。” “是,我这就去把他叫回来。”李莫云忙答应一声,疾步离开。 李凌依旧坐在案后,看着空荡荡的内外,吐出一口气来。自己身边还是人少啊,不过不要紧,很快帮手就会到了。徐森办事倒是挺效率的,不一会儿工夫,便把李凌召集众人去大堂听命的意思给传达了下去。一时间,县衙之内众人众说纷纭,不断猜测了这位新来的县令大人要做什么,可是打算立威点火了吗?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是他们所熟悉的官场手段。不过这些背靠大树的奸猾老吏们却不认为李凌真能有什么作为,毕竟县衙上下几乎是铁板一块,他只凭一个县令身份还能翻天不成? 虽说不以为然,但这是新县令到来后的首次要与所有官吏见面,大家也不好拂了他的颜面,所以哪怕这正是中午休息的时候,县衙上下还是全数到齐,卡着时间来到了气势恢宏的大堂。 这县衙自有规制,一般来说官吏人等日常处理公务都在二堂,就是查案问案时也是一样。只有一些特别重要或特殊的时刻,比如每月一次的排衙,又或是什么庆典,或是公审重犯时,才会齐聚众人于大堂。这其实说起来有些类似于朝廷的大朝会,兵器是在皇宫主殿的大朝会。 午时三刻,李凌在诸多下属官吏们的注视下缓步进入大堂,他左右还跟着李莫云和万申吉,等他坐到长案之后,二人也就很自然分立于身侧,跟他一样用目光来回扫视到场众人。 这一回算是县衙上下人等都到场了,从两名佐贰官到没什么存在感的典史,再到六房书吏和三班差役,足有百来人,不但把个大堂都站满了,还有不少衙役只能站在门外。 县丞温轩在稍作犹豫后,便躬身问道:“不知县尊大人此时突然召集下官人等有何吩咐啊?” “本官叫你等前来自然是有要事吩咐了。”李凌脸上虽然挂着笑,但眼中却无半点笑意,反而很是凝重,“这两日来,本官在衙门里翻看了不少留存下来的书卷账册,可着实发现了不少问题啊。” 徐森的心陡然就是一揪,果然这位县令不简单,居然这么快就查起账目来,而且还查出问题来了? 而徐望却是一哼,当即嘀咕了一句:“大人是不是查错了……” “有没有问题我知道,你们心里也都清楚,所以当了明人就不要耍赖了。”李凌面色一沉,突然喝声道,一下就压住了本待反驳的徐望,“还有,大堂之上,本官说话,哪容得你一个小吏插嘴?这衙门里还有没有规矩了,温县丞,我听说你是执掌衙门刑律的,对此该如何处罚啊?” 温轩一脸的惊诧,这李县令还真是好大的官威啊,他以为这是哪儿,真以为抓住一点差错就能惩处徐家的人吗?但人都问了,他也不好不回,便在徐望等人不屑冷笑中回道:“大人息怒,我县衙以往一直都是畅所欲言的,今日徐典吏也是习惯了才会有所冒犯。” “是吗?看来许县令这些年还真太纵容你们了,那就要改,如此上下尊卑不分,让本官如何服众?这一回就算了,可再有下次,便须严惩!”李凌倒也算从善如流,点头说道,似是要将这一事揭过。 结果,他话音刚落,一声嗤笑却从下方传来,他目光一转,就再度落到了徐望身上:“徐望,你笑什么?” “李大人当真是好威风啊,我只是觉着有趣而已。”徐望半点不见畏惧的,就这么直直与李凌对视,“这县衙的规矩可不是说改就能改的,你若不信,大可问问大家,我想还是畅所欲言的好!” 他这话立刻引得一众差吏们低声附和,这些人本就是以徐方两家马首是瞻,至于县令什么的,在他们眼里就只能往后稍稍了,什么尊重官威,还惯得你了! 这番反应落到温县丞和田主簿眼中却让他们一阵叹息,他们当然明白李凌想做什么,奈何这华亭县真就不是他们这些流官能做得主的,甚至连像别处般的阳奉阴违都没有,这滋味确实不好受啊。 好在他们已经习惯了,至于李县令,想必在吃过一些亏,丢过一阵脸面后,他也会承认并习惯这一事实的。 而当两人转头去看李凌时,却发现这位年轻的县令并没有如他们所想般气得神色大变或是咬牙切齿,反而嘴角勾起了一个弧度,还有笑容,只是双眸中却透着丝丝寒意:“徐望,看来你是没有把本官刚才的告诫听进去啊,那可没办法了,我可以容下属犯错,但首先一条,知错当该。既然你连知错都做不到,那就没必要再留于县衙了,把他给我拿下,重责三十板,夺其典吏之职,再不得用!” 李凌突然的一声喝,让在场众下属都是一怔,徐望更是身子一震,有些不敢相信地看向李凌,他居然就因为这点小事便要把自己也开革了? 这让他在震惊之余,又是一阵愤怒。之前徐茂就是被他这么无缘无故开革的,现在又拿这招来对付自己?真当自己是县令就能为所欲为了?简直可笑! 心中怒火一起,徐望立马把头一抬,冷笑道:“李县令如此乱命,请恕我不能遵从!”不但在称谓上有了变化,索性还直顶了对方一句,同时一脸骄矜地看看左右,自然是么一个衙差敢上来拿他的。 那些差吏们这时也都明白了过来,一个个漠然看着上方的县令大人,他们是不可能听命行事的,就瞧他如何收场了。或许在此事后,他就该明白自己处境,从而不敢再做非分之想,试图掌握县衙大权了吧。 徐森和两位佐贰官见此等情况也在心中一阵叹息,这位李县令有抱负,也够胆,奈何形势比人强,他的命令根本就不可能有人遵从。 李凌的神色在这时一僵,眼中寒光更甚:“还愣着做什么?将人拿下,有敢反抗,格杀勿论!” 他怒了!但应该只是无能狂怒,也就说说大话而已,根本难有成效。 几乎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徐望更认定了这一点,抬头挺胸,挑衅似地看着李凌,然后就是眼前一花…… 第458章 杀一儆百 徐望突然就发现自己双脚离地,腾空而起,然后才看到跟前已多了一人,那个一直束手立在李凌左侧,看着挺老实本分的汉子就这么和自己只半尺之隔,一只手揪着自己的衣襟,轻而易举便把自己提了起来,直往外去。 “你……你做什么……”愣神之后,徐望才反应过来,急忙挣扎扭动着,想从这家伙的控制中挣脱出来。一面挣扎着,他两手还拼命往对方身上招呼过去,想以此推开对方,可只挥舞了两下,手也被对方一把擒住,然后亲眼看着对方右手一个发力。 “喀拉……”叫人毛骨悚然的骨骼断裂声顿起,徐望亲眼看着自己的两条胳膊跟竹竿木条似的在对方一扭间迅速变形,随后才感受到一股剧痛从手臂处传来,顿时让他发出一阵尖利的惨叫,身子一阵抽搐,直接就晕了过去。 万申吉却压根没有理会他的惨状,依旧提着已然昏厥的徐望从面前一干早已惊得目瞪口呆,面色青白的县衙差吏中间走过,直走到堂外,才用力一掼,将人狠狠摔在地上,竟摔得昏迷的徐望一声惨哼,再度醒转,然后又是一阵惨叫,呻-吟。 堂内堂外一干差吏都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了,这……这真就下死手了,还把徐典吏给直接废了?这不是在做梦吧,这新来的李县令竟有此等胆量,下手竟如此狠辣? 所有人面面相觑,脸上再没有了之前的轻蔑,只剩下了惶恐,不少人更是双腿发软打颤,差点就跪了下去。他们可从来没见识过此等手段啊,真是做梦都不会做到如此变故。 直到李凌再度开口,才让他们迅速回神,但心却更沉到了谷底:“还要让本官再说一次吗?徐望胆敢目无上官,放肆挑衅,实在罪不可赦,从此刻开始,去其典吏一职,重责三十大板,驱赶出县衙。你们要不动手,老万,就劳你费点气力了。” 万申吉忙答应一声,抬手间已从一名衙差手里夺过了一根水火棍,就要对还在惨叫扭动的徐望下手。 “且慢!”温轩总算是第一个反应了过来,赶紧大叫一声,在李凌目光落到他身上时,心头猛然一颤,忙躬身拱手:“大人,这行刑之事还是交给衙差们来吧。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用刑!”后面的话却是对外头几名差役所说,语气里满是焦急。 刚刚万申吉于眨眼间就擒住徐望,断其双臂,再把他狠砸落地,一系列动作就算是不通武艺的温县丞也看出他有多厉害了。这要是真由他挥棒用刑,恐怕用不了十棒,徐望就得死在当场,如此事情就更大了,他可不敢真闹出人命来,赶紧出面打起了圆场。 那几个差役先是一阵疑惑,直到其他几名徐家的吏员也冲他们连打眼色后,他们才心领神会,答应一声,赶紧上前:“县尊,这等粗重活计就交给小的们吧……”说着,好像生怕会被抢了似的,赶紧蹲身除去徐望衣裤,挥起手中棍棒,就朝着他白嫩的背臀部抽下棍去。 砰的一棍子落下,直打得徐望本就在不断颤抖的身子又是一个激灵,口中一声惨叫,脑子倒是有些清醒了,当即大叫起来:“你们敢……姓李的,你真敢伤我,我徐家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这话一出,顿让那几个衙差手上动作一缓,紧根着挥下的一棒力量大减,只轻轻挨着他的皮肉就停住了。 李凌见此却把眉头一皱:“还敢威胁本官,真是不知死活,给我用刑!还有,你们如此是在用刑吗,怕不是在给他捶背吧?再敢手下留力,就与之同罪,给我重新打,用力打!” 这一刻李凌的气势完全压住全场,那几名差役感受到了极强的压力,只能是答应着,口中轻声对下方的徐望道:“徐典吏,小的们也是被逼无奈,得罪了!”说着,抡圆了棍棒,“呼——啪”一下就狠狠抽在了他的臀背处,打得他又是一声惨叫。 其他几名差役见此也只能跟上,同样挥舞着棍棒用力抽打,一边打,一边数着数。啪啪的棍棒抽击皮肉的声响,伴随着他们的计数,以及徐望由高到低,最终彻底听不见的惨哼,不断在大堂内外回荡着,让所有人脸上的肌肉都跟着啪声轻轻抽动,就好像这棍子是抽在了他们身上似的。 徐森及其他几个典吏此时更是噤若寒蝉,都不敢扭头去看同僚的惨烈模样了。到了这时,无论是他们,还是两名佐贰官都明白了过来,这位新到任的李县令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强势,而且他还有着与徐家翻脸的资本。 不提他的出身靠山什么,光是那名下属,就足以镇压全场了。而万申吉此时更是拿眼不住扫视堂内众人,好像只要有谁敢再跳出来放肆,他就会毫不犹豫再度出手。 直到三十大板打完,堂内依然一片沉寂,几名差役战战兢兢地来到堂前回命:“大人,行刑已毕,接下来……” “脱了他的吏袍,把人丢到县衙门外。”李凌冷了张脸又吩咐道。 这一回,众衙差不敢再装听不见了,赶紧答应一声,由四人半抬半架地把又一次昏迷过去的徐望带走,至于到底是把人一丢,还是找车将他送走,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李凌已借此完全镇住场面,他的脸上也重新露出了笑容来:“此等不分尊卑的家伙居然能留在县衙当差,实在是让人感到奇怪啊,我想诸位不会认同他的做法吧?” “没……没有,下官不敢……”这些差吏纷纷摇头否认,他们是首次对一个县令生出了畏惧的情绪来。 “那就好。温县丞,你觉着本官如此处置他可还公允吗?要知道,我可是给过他机会的,是他不断出言不逊,才让本官不得不严惩他的。”李凌又看向温轩笑问了一句。 “大人如此惩处也是照规矩办事,我等自然心服口服。”温县丞心中阵阵发寒,口中倒是回答得迅速,同时思量着恐怕很快,就要有一场风波了,只希望自己能避过波及吧。 其他人不等李凌问,也都纷纷表态,皆说李凌这么处置并无错处。此时的李县令在手下官吏眼中的权威性已到了最高点,没一个敢提出反对的。 李凌这才满意点头:“那就好……对了,差点被这厮打搅得本官把今日将你们召集到此的正事都给忽略掉了。刚说到哪儿?” “账册,大人说到您查看了衙门内的卷宗账册什么的,发现了一些问题……”田主簿小心回了一句。 “对,就是这事儿。”李凌满意地冲他一点头,“今日召集你们就为此事。就本官所查,县衙账目有着太多疏漏,光是银库那儿,去年一年里就有数万两银子的短缺。这一亏空自然不可能是银子自己长了脚跑了,而是有人贪下了这些本该存放在库房内的银两。” 李凌的这番话让本来已稍稍好转的众人的心再度高高提起,所有人都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子,因为他们个个清楚这几万两银子都去了哪里,早就入了他们的私囊,被他们由上到下地瓜分了个干干净净。 所以,这回李县令是要彻查此事,拿所有人开刀吗? 这不可能!很快,大多数人都做出了判断,全衙门上下就没一个不中饱私囊的,正所谓法不责众,县令大人就是再强势也不可能惩处揭发所有人啊。 李凌目光从堂内外所有人的面上迅速扫过,看出了他们心中的恐慌,也知道了一个答案,库银是被他们联手侵吞的,这显然是最坏的结果了。 不过他可没打算就这么糊弄过去,有些事情再难,也得做啊。 主意既定,他便把目光一收,面色变得越发凝重:“库银乃是衙门,是朝廷所有,无论是谁,敢私拿库银,都是朝廷所不容。”顿一下后,他才又把话锋一转,“不过,那都是本官到任前的差错了,所以本官并未打算强作追究,只要那些私拿库银的人能改过自新,便不会深究。” 果然,李县令到底不敢乱来,真把此事一查到底,把所有人都给拿下治罪……众人都自以为明白了李凌的意图,心中皆是一松。 但李凌随后的话却让他们再度一凛:“至于如何改过自新,倒也简单,只要把吞下的银子如数还给库房,便成了。本官这次给你们三日时间,三日内,将银子如数还上,此事就过去了,若不然,我会按照贪下银子的多少做出严惩,有罪责严重者,本官不介意多赶几人出县衙,你们,都明白了吗?” 李凌说完这话,双目灼灼地扫过众人,在让他们的身子都一震后,已果断起身:“三天,只有三天可作弥补,自己好生掂量吧。别以为能瞒过本官,或是打着法不责众的念头,本官向来言必行,行必果,徐望就是证明!” 丢下这句话后,李凌大步出了大堂,却留下一众下属,忐忑而茫然地立在那儿,久久不能回神。 第459章 徐家的反击 双臂骨折,背臀处又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趴躺在床上的徐望看着实在凄惨到了极点,更因为长时间的惨叫,到了此时甚至连呻-吟都显得那么的有气无力。 这一切落在徐家众人眼中,让他们愤怒不已,已经有不少人暴跳如雷,怒叫着要去县衙报复李凌了。不过在徐紫洋阴沉着脸一声怒斥后,他们总算是消停了下来,但依旧一个个满脸愤慨,咬牙切齿。 徐紫洋也是一阵愤怒,除此之外则是震惊,震惊于那新任县令的强硬,以及他身边居然还有这等厉害的帮手,这就是他的底气所在吗?如此一来,事情可真就棘手了呀,想他徐家虽然在华亭势力不小,可那些护院打手却无一人算得高手,真正的高手也不可能投靠他家。 “徐森,你是说那李凌就因为徐望一点不恭敬就直接让人对他动手?”徐紫洋又再度开口问道。 徐森答了声是,又补充道:“因为当时堂上无人敢动手,他一直带在身边的某个手下就突然上前……我,我都没能看清楚他是怎么突然出现在徐望跟前的,只一下就把人给控制住了,然后他想挣扎反抗,就被一下折断了双臂……”想着当时那骇人的一幕,他依旧是心有余悸啊。 “爹,此事绝不能算了,我们必须回击,哪怕花再多的钱,也要为老五报仇!”徐坤在忍耐了一阵再度提议道。 “我说了,此事绝不能用强,别说他身边有高手了,就是没有,这么做也只会落人口实,这儿终究是大越朝廷治下,明目张胆去和李凌作对,你有几颗脑袋?”徐紫洋没好气地瞪了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一眼,语气坚决。然后他又扫过其他人:“你们也一样,绝不能想着用武力去报复,不然只会给我徐家招来更大的麻烦,听明白了吗?” “是……”众子侄族人齐齐答应,但他们脸上依旧是郁怒难消,同时心里也犯起了嘀咕,不能报复,那就认栽吗?徐家在华亭几十年了,可还从没在一个县令手下吃过这么大亏呢。 徐紫洋一下就看出了他们的心思,便是一哼:“老夫从未说过此事就该这么算了,仇一定会报,我会让那李凌哭着跪在我等面前求饶!不过却是要用其他手段。” “其他手段……”徐墨心思一动,已想到了什么,“爹,你是想从官面上对付他?” “哼,他打京城而来,根本就不知道县衙运作的规律,自以为有官职在身就能让满衙人等都悉数听命。真是天真,也不想想如今整个华亭县是谁说了算的,县衙里多半都是我们的人,另一半则是方家的人,只要老夫一声招呼,自明日起,他就再无人可用。 “一个无人可用,连个政令都放不出去的县令那就是个废物。不出三日,他就会知道自己有多无能,自然就会跪到老夫面前来了。” 说到这儿徐紫洋又是一声冷笑:“本来这事还有些难办,可今日他在堂上居然还敢催着让人把那些银两什么的吐出来,那真就是自找不痛快了,我敢保证,如今县衙上下百多人,没一个不想把他从华亭赶出去,自然就会乐得配合我们。 “徐墨,你这就让人去给所有县衙里的人传话,我要让明日的县衙再无一个可用之人,无论是差吏,还是仆役!” “是,儿子知道了,我这就去办。”徐墨立马精神一振,大声答应,然后又招呼了关系较近的一些兄弟,大家呼啦一下就出去做安排了。 徐紫洋这时又看向了徐森:“对了,许恭呢?我不是让你去把他叫来吗,怎么到此时都未见人?”眼下太阳都快落山了,时候确实已很不早。 徐森迟疑了一下,这才老实道:“叔父,我之前在县衙确实跟他说了此事,但当时他看着神不守舍的,也不知到底听没听进去。而后来我再去馆驿时,却发现他居然走了。” “走了?什么意思?你是说他离开华亭县了?”徐紫洋的眉头更是一皱,感觉有些不妙。 徐森点头:“就在中午后,从县衙回到馆驿的他便匆匆收拾了行李细软,没有任何交代,便带了家人离开了。后来,又听城门那边有人看到了他家一行出城而去。” “他们怎么就敢离去?”徐紫洋先是有些怀疑地嘀咕了一句,随即就明白了过来,“难道是李凌让他走的?” 就徐紫洋所知,许恭在本县的各种善后交接都未办妥呢,怎能说走就走?但转念想到事实上要与之交接的人是新来的县令李凌,也就能说得通了,因为只要李县令点头,无论事情有没有办妥,他都可以随时离开。 可是如此一来,新的问题就出现了——李凌为何肯轻易放其离开? 他不是已经查到银库有巨大亏空吗,这要追赃,县衙的差吏人等自然是一方面,可作为本县前任县令的许恭身上不也有问题吗?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已经服软,把银子给交还了。再想深一点,恐怕他交的不只是银子,还有许多衙门内众人贪渎的种种内情与证据。 越想,徐紫洋越觉着这一猜测在理,脸色也就更难看了:“真是养不熟的狼崽子,这许恭真是该死。他以为这么一走了之就万事大吉了,老夫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恨恨地说了一句后,他又回到现实,现在他们最大的敌人还是李凌啊:“此事不得不防,这样,再给县衙的人传话,让他们都把嘴给我闭住了,不得乱说什么,真要有人问起,就把银库粮仓短缺什么的责任全推到那些当官的头上,明白了吗?” 身旁立马有人连声应命,随后又匆匆去办。 一时间,整个徐家上下所有人都忙作了一团,而在作下这一系列的吩咐后,徐紫洋终于稍稍松气,感到一阵疲惫,让人搀扶了自己回去歇息。他说到底已是快七十的人了,一番大动肝火,又要针对地做出安排后,自然会感到身心俱疲。 而随着家主回去,聚集在徐望这边的一众族中兄弟也各自散去。徐坤却在这时叫住了一脸恍惚的徐茂:“老六,想什么呢?” “没,没什么。”徐茂可不会承认自己有些被徐望的下场给吓到了,心里除了愤怒,更多的是后怕。自己当时被革职时也曾有些愤怒地想要质问闹事,好在当时忍了下来,要不然现在躺床上惨哼的就是自己了。 徐坤并未察觉他这点心思,只是盯着他道:“老六,你真忍得下这口气?他这回打的哪是老五啊,分明就是打我们整个徐家的脸面啊,我想现在城里已经有许多人知道了此事,已经在暗地里笑话咱们徐家不过如此了。” “三哥说的是,那你的意思是?”徐茂敷衍地问了句,心里却觉着老爷子都已经给出对策了,我等晚辈旁支还能自作主张不成? “我爹也是老糊涂了,完全不懂得这其中的轻重。不错,我们是可以用他那一手迫使那李凌服软,可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三天五天,还是十天八天?到了那时,我徐家的面子都丢光了,都落在地上被人踩了又踩,将来还如何压制城中百姓?有些东西是绝不能退的,一退,再想拿回来可就难了。” 徐茂这时总算定神,仔细想着徐坤的这番话,倒也觉着有些在理。所以在一阵迟疑后,便道:“那你的意思是,这就报复回去?可,可那李凌左右有那厉害人物护着呢……” “他身边有高手护着,我们就找不到高手对付他了吗?我们华亭县是小,可松江一地还是能找到厉害人物的。比如说大江帮的人,你以前不就跟我提过,他们中许多都是江湖中响当当的人物吗?还有海上那些东桑人,那也是一群敢杀人的主儿,只要给够了钱,还愁找不到人为我们出气?”徐坤阴着脸道出了自己的想法,却把徐茂给吓得目瞪口呆。 足愣了半晌后,他才死盯着自己这个兄弟:“你……你是说真的?真想把事情闹这么大?” “有何不可?这口气我反正是咽不下!还有,就算那李凌身边有人护着,可他留在后衙的家眷总没有人保着吧?只要把这些人抢到手里,传上一句话,我就是要他爬到我们徐家来磕头认错,他也不敢不从!” 对方是来真的,都已经把主意打到李凌家眷头上了,徐茂一阵心惊的同时,又觉着此事还真能成。但随即他又想到一个关键:“三哥,东桑人一时联络不上,大江帮的人我倒真能找到,不过他们的价钱可是不低,而我……” “钱的事我来解决,只要事成,就是给他几千两银子也不算什么。现在最关键的是我徐家的脸面,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徐家是不能被得罪的,哪怕他是县令也一样!”徐坤立马大包大揽道,他自以为这一做法要比父亲那种所谓的稳妥策略更有效也更快意。 第460章 空荡荡的县衙 又是一日早晨,李凌醒来后先去看了月儿。 小丫头在服过对症的药物后病情已稳定好转,只是依旧有些脱力,见哥哥过来,支撑着想起来,却被李凌迅速拦下:“月儿别动,你就好好躺着,等养好了身子再说。对了,你想吃什么?” “哥,那药好苦的,我能不能不吃了?”月儿首先的反应却是不想继续吃药,但很快就被李凌给否了:“不成,你病才刚稳住呢,起码还得再吃三五日。” 见兄长说这话时面色严肃,月儿只能有些委屈地一撇嘴:“好吧,那我要吃糖,好甜好甜的糖。” “这个没问题,我待会儿就让人上街给你去买。对了,昨日我叫人早上准备稀粥,你和我一块儿吃吧。”李凌说着,又转出了屋子,却发现整个后衙都是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未能瞧见。 这让他略有些意外,之前两日后衙这儿可不是这样的,哪怕是一大清早,也能看到几个仆人在洒扫庭院,同时还会有后厨的人过来询问他想吃些什么。哪怕昨晚自己已经安排好了早饭问题,可这打扫的人呢? 李凌不禁又皱起了眉头来,隐隐觉察到有些不对,便朝着后厨那边而去。结果那里也是静悄悄的不见一人,锅台灶内都是冰冷的一片,别说早饭了,连把火都没生。 当李凌再转出来时,便看到李莫云和万申吉两个也是一脸诧异的在院中四处走动,打量,一见着他,李莫云就急着道:“公子,怎么一个人都没了?” “是啊,而且外间也是静悄悄的……”万申吉也跟着道,目光则往关闭的院门处看去,那儿虽未落锁,门却关得严实。 照道理来说,都这时辰了,不光后衙这儿有仆从忙碌,前边也早该有官吏人等到位,开始忙碌一天的事务了。可现在倒好,前边也不闻半点声响,似乎连一人都没有到衙啊。 李凌只略作沉吟,就吩咐道:“老万,你出去看看,把衙门各处都仔细看一遍,看看有没有人在。若是我没料错的话,这应该就是徐家对我的反击了。” “他们竟敢……”万申吉脸色顿时一变,道了一句后,方才抱拳应命,匆匆而去。与此同时,另一边的房门也已打开,杨轻绡跟着出来,一见此情况,她的两条细眉也蹙了起来:“他们这是想孤立我们吗?” “应该就是这个意思了,还真是一呼百诺啊,这徐家在华亭势力当真比我想象的更大。就连县衙这儿,上下人等居然也全以他们马首是瞻!”李凌沉着一张脸,说着这话的同时,眼中光芒又是一闪。 没一会儿,万申吉面色愈发凝重地回来,道出了一个大家早想到的事实:“衙门里各处都是空的,除了咱们几个,就没其他人了。” “是吗?如此看来,今日怕是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了。”李凌这时已恢复镇定,淡笑了一下,“那正好,月儿刚说想吃糖,咱们就出去买些吃的回来吧,顺便也把早饭的问题给解决了。” 几人点头,虽然心有忧虑,但见他如此淡定,也就没有多说。不过杨轻绡在看了眼月儿的屋子后,还是选择留下来:“我还是陪着月儿吧,你们回来时给我们带点吃的就可以。” “也成,那就辛苦你了。”李凌说话间拿手在她的手上轻轻一拍,只一个稍显亲昵的举动,就让这位江湖儿女的眼中闪过一丝欢喜来。 好在徐家的影响还没大到能让县城商户都不做李凌他们的生意,在出了衙门后,几人就近找了家小店,随意解决了肚饿问题,然后又采买了些东西回转。如此,过了有半来个时辰,已是日上三竿。 若是换在之前,此时衙门内早已热热闹闹,无论官吏差役都已悉数到场。可今日却依旧冷清,连县衙大门都没打开,看着就跟衙门关闭了似的。 这一特别的情况终于引起了周围百姓的注意,不少路过的百姓都好奇地朝衙门口张头探脑,想看个清楚。不过这些寻常百姓对县衙终究是带着敬畏的,也就瞥上几眼而已,还没人真敢尝试着进去看个究竟。 而当李凌他们带了采买到的零食和菜蔬回转时,更是把几个往衙门前凑的闲汉给吓得连忙往边上跑去,不过也依旧有不少人用好奇的眼神不住打量他们,还有小声的议论隐隐传来。 对此,李凌也没太放在心上,直到进了衙门,看到依旧冷清的模样,才笑道:“你们猜猜,他们这一手会持续多久?” “应该会等到大人你熬不住后登门求饶吧。”万申吉沉吟了一下后道,“其实属下也曾听人提过一些边远之地,当地豪强反制官员的事情。那些家伙凭着自身势力,往往能把县令等官员架空了,让其政令都出不了二堂,然后久而久之,当地做主之人就换作那些豪强了。 “不过如这般清空整个县衙的举动之前倒是从未听人说过,这一手可着实厉害,也让咱们束手无策啊。” “是啊,这一手确实狠辣,竟让我连想找个人来惩治一下都没了办法。”李凌笑着边走边说,很快就进到了后衙,把带来的早饭交给月儿和杨轻绡还有李通,然后又道,“不过你显然就没想过为何别处未曾用过这等招数来逼迫官员低头。” “为何?”李莫云也感到很好奇,便随口问了一句。 “很简单,这一来是需要闹事者有着一呼百应的势力,只要县衙里有一人不肯听从其安排,此事就做不到完美了;这二来,则是这么做还有着一个不小的隐患呢。” “隐患?除了开罪大人,还有什么隐患?”万申吉好奇道,“他们都敢做这些事情了,难道还会有所顾虑吗?” “这些豪强自然是不怕开罪我的,可衙门里的其他人呢?那些需要靠这一身皮狐假虎威的差吏人等,他们就不担心自己这么做会带来后患吗?要知道,这可是把个巨大的把柄送到我等官员手中了啊。” “大人的意思是……”万申吉到底是在京城官场中混过一阵的,立刻就抓住了关键所在,“大人你可以此作出反击!” “这些人身为差吏,拿的是朝廷俸禄,自然就要按规矩办事。虽然他们有时候也会偷奸耍滑钻钻空子,但终究是在规则之内行事。可这回却不同了,无故不到衙门,这已不是能力问题,而是态度问题。本官作为本县县令,自然有权处置他们!” 李凌说着,看了眼已吃得差不多的杨轻绡:“轻绡,你之前说了会赶来助我之人这两日能到吗?” 在来华亭的路上,杨轻绡曾离开队伍几日,却是去联络漕帮兄弟,找一些精明强干的来华亭帮手。在知道华亭这边水挺深,而自家郎君又是几乎孤身前来赴任后,杨轻绡就决定要动用自身的势力帮忙了。 李凌可不是那些死要面子的读书人,能找到现成的帮手哪有不要的道理,甚至心里还挺期待呢。而现在,更是到了需要这些外力相助的关键时刻了。 “嗯……他们之前有回话,这三两日内应该就有些人能赶来吧。你打算怎么做?” “这个嘛……”李凌嘿地一笑,“本来我倒没想着把事情做得太绝。但既然他们给了我这个机会,那就是时候做出些改变了,华亭要变,就当从县衙开始!”说到最后,他的眼中的光芒如出鞘的利剑,叫周围几人都不敢逼视了。 …… 深夜,一条略显破旧的小船船篷内。 徐茂有些不安地坐在那儿,好几次都想着要离开此地,但在面前之人的目光制止下,在看到窗外那一片幽深的水域后,终究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葛兄,你我也算有些交情,我也一直都没有亏待过你,你可别害我啊。”忍了一阵后,徐茂还是说出了这么句话来。 面前这条身形壮硕的大汉闻言咧嘴一笑:“你放心,我大江帮虽然干的是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但还不至于对朋友下手。何况你这次还是给我们带生意来的,我们更不会让你失望了。” “那你说的人怎么还不出现?” “应是路上有些耽搁了吧……来了!”壮汉突然耳朵一动,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水声,又一会儿后,一条轻舟快速而来,与这条小船迅速靠近,不等船停住了,一人已呼的一下蹿上了船,再一矮身,已进得船篷,把个徐茂给吓了一跳:“你……” “这位就是我大江帮四舵主之一的蒋舵主了,他可是江南境内都首屈一指的高手呢。”壮汉忙起身做着引荐。 “原来是蒋舵主,徐茂有礼了。我今日……”徐茂赶紧抱了下拳见礼。但对方却完全没有半点与他客套的意思,只随意一坐,就把双发红的眼睛盯住了他:“你想要对付的是什么人?能给多少银子?” 好嘛,还真是直接得很了。  第461章 作大死(上) 两日过去,华亭县衙却还是冷冷清清,空空荡荡,只有李凌几人留在其中,官吏差役竟无一人到来。 也得亏这儿是县衙,还没人敢到此放肆,要不然光他们几个,根本就守不住,说不定一两夜过去各屋的东西都要少去一半了。可即便没这方面的忧虑,问题也依然存在,太多事务堆积着,没人处理可是个大麻烦啊。 可出人意料的是,李凌对此却是颇为随意,并未因此而焦躁,只是每日依旧按时按点到前衙翻看诸多卷宗账目什么的,也就身边跟着李万二人,也未见他有其他行动。 这些当然是徐家派在衙门左近的眼线看在眼里,报与徐紫洋的。对此,老人在略感惊讶的同时,也不得不叹一句这李县令果然城府极深,真是个不好对付的人了。不过他更相信最终胜利的必是自己,两三日不成那就再多拖上几日,总有一天李凌会为势所迫,不得不向自己低头服软,到时再慢慢炮制,修理也不迟。 不过到了第三日后,事情却起了一些变化,因为一队五大三粗的家伙从县城外赶来,没有任何停留的,就直奔县衙。而后,他们便在没有人看守的县衙长驱直入,居然就留在了里头。 这算什么?李凌请的援兵吗?可一批赳赳武夫又能有什么用,难道李凌还能让他们强迫县衙上下人等回去办差不成?即便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可在得知此一情况后,徐紫洋还是感到了一阵不安,这李县令的行事果然要比以往任何一个官员都叫人难测啊。 此时,县衙二堂的一座偏厅内,李凌正和这些个来人说着话。他们一个个都体魄雄健,目闪精光,随身还带了兵器,一看就都是多年刀头舔血的江湖豪杰了。 事实也正是如,这一行十数人皆是漕帮在松江一带的精锐好手,与人搏杀那都是家常便饭,尤其是领头的两人,常帆和郝安,那更是手上沾了几十条人命,杀神般的人物,寻常之人只要与他们对视一眼,都会感到恐惧退缩。 不过这一回他们在李凌面前倒是颇为客气规矩,说话的声音都刻意压低了些,脸上还都堆满了笑容:“李公子你这次叫我们兄弟过来有何吩咐?可是这华亭县内有人想找你的不是?要真如此,你发句话,咱们兄弟这就帮你把他摆平了!” “叫什么李公子,这可太生分了……”李凌忙笑着套起了近乎,可他话才一出,那边一个汉子便忙道:“对对对,瞧咱这脑子,该叫你姑爷才是,你可是咱们漕帮自己人,自然该叫姑爷了。” “呃……”这下李凌都不知该怎么接了,本来他意思是让大家称他供奉什么的,毕竟他还有这么个身份呢。不过人家说得也不错,而且好像这么称呼关系更近一些,所以他只能苦笑着点头。 然后才把神色一肃:“各位兄弟进来时也该瞧见了,现在我这个华亭县令可完全是孤家寡人啊,连一个可用之人都没有。这当然是有人从中作梗,但我既为朝廷命官,总不能真像江湖人般践踏律法,使用暴力吧。所以我就想请各位屈尊在此地帮我一段时间,就在这县衙里担职,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常帆是几人中心最细的那个,闻言双眼一眯:“姑爷的意思,是让咱们兄弟留这儿当衙差?”见李凌应声点头,几人都略略皱起了眉头来。 作为江湖中人,他们对官府一向有着些抵触的情绪,平日里无拘无束惯了,现在却要入县衙当差,实在有些不习惯啊。 李凌也立刻明白了他们的顾虑,忙笑道:“当然这只是一时应急,等我彻底在此站稳脚跟,自会让各位离去。而且时间也不会太久,也就一两月。” “一两月吗?”常帆点点头,这点时间倒是不长,可他依旧有些为难,“可咱们这些兄弟都自在惯了,完全不懂衙门里的规矩,更不会做事啊。” “是啊姑爷,我可听说衙门里规矩可多,一个不好就要挨板子……”其他人也张口说出了心中顾虑,却被李凌迅速打断:“既然是我请各位来帮忙,自然没那么多规矩。其实各位接下来要做的也无非按我的意思去借你们差役的身份和自身武力与人周旋,弹压本地那些豪门大族而已。这其实也和江湖中的争斗没有太大区别,无非就是你们更师出有名,身份更高而已。” “当真?”常帆心说还有这等好事? “当然是真的,我打算明日就让你们做些事情。” “那就依你,只要规矩不多,兄弟们在此帮着姑爷也是理所当然的!”常帆一拍胸膛答应道,其他人也纷纷点头,不少家伙还一脸的兴奋,自己以往都是和官差什么的打交道,自己当官差,这还是第一次遇到呢。 “那就这么说定了。晚间我在后衙设宴款待诸位兄弟,为你们洗尘。”李凌见此更是一喜,连忙说道。 “大小姐在吗?”郝安又有些关心地问了句。 “自然是在的,你们先去那边库房找合身的差役衣裤换上。”李凌说着起身,亲自带他们去旁边的杂物库房取衣物,他在县衙这几日,倒是把各地的具体用处和情况都给摸得清清楚楚了。 当顿饭工夫后,几人换上皂色袍服,完全一副衙门差役打扮后,所有人都在互相打量后一阵取笑打闹,这确实是他们从所未有的经历啊。 而在看到他们这番模样时,李凌也笑了。自己已给过那些人机会了,只要这两三日里衙门里的人愿意回来,他可以既往不咎,但既然他们如此不识好歹,那就别怪他不讲情面了。 整个华亭县衙,也该变一变了! …… 天黑后,整个华亭县除了少数几家,都迅速陷入到了黑暗之中。 这里的百姓因为穷困,夜间是没有任何娱乐活动的,所以日落而息就成了他们晚上的唯一选择。 静悄悄空荡荡的县衙让某些人的行事更为顺利,他们自城外很随意就进了县城,然后又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快速迁移,不一会儿就已来到了目标地,县衙跟前。 这一路别说巡兵了,就连个起夜的百姓都未曾遇到。这让这些夜行人眼中更是充满了不屑与兴奋,这回的买卖可容易啊,就算是要对付某个官员的家属,也定然是手到擒来。 为首之人在到了县衙前便脚步一停,左右一番打量后,眼中光芒一闪,手果断一挥:“上!记住,不要真杀人,若有阻拦,打倒便好,遇到硬点子,招呼兄弟一起围攻。他们只有两个好手,咱们足以应付,其他人先拿女眷,别伤了那个叫李凌的。” “是!”那十几个黑衣人低声答应,迅速散开,然后快速前冲,一个腾身就从并不算高的围墙顶上翻了过去。都不带任何停留的,直奔后衙。 就在他们越过大堂一带,将将来到二堂处时,却听到了后边传来一阵划拳笑闹的声音,听这动静那里的人还真不少。这让几人心里都是一惊,为首者更是立刻摆手叫停:“慢着,老二,你过去看看,那儿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根据徐家那人所说,明明如今县衙应该也就几人而已,而且还有两三个女子,怎么这情况与所说大不一样了? 那老二点头答应,便蹑手蹑脚地往后衙靠去,同时手中还扣了一把飞刀。他速度倒是不慢,很快就来到了前后衙间的那道槅门前,因为角度的关系,那里头的具体情况还真没法看个明白,只能一边倚着墙壁,一边探头再瞧。 而就在这一探头间,他却正好和墙那边的另一人来了个大眼瞪小眼,墙后居然有人! “什么人!”那人立马就是一声惊叫,身子迅速朝后退去,同时两手还有些慌乱地在腰间一阵忙活。直到这时,老二才明白这位为何会出现在此,他居然是跑到这角落里解手来的,现在两手正忙着系裤腰带呢。 而这一声叫嚷,已经迅速惊动了后头那些还在饮酒划拳的人,他们先是一静,然后哗啦一声,杯盘打翻一片,那些人已当即起身,大喝着冲将过来。 老二在受此一惊后,反应倒也不慢,急速向后退开的同时,手一扬,飞刀已急袭那人面门,口中也是一声大叫:“弟兄们,有诈,扯呼……” 那还在系腰带的汉子急忙倒地一个懒驴打滚,才颇为狼狈地躲过了这一飞刀,自然是不可能阻拦对方脱逃。但这一边却是有着真正的高手,咻咻两声,两只酒杯已如离弦利箭般直飞而出,追打后退的老二,还封住了他们的去路,逼得他只能变向闪躲。 同时,又一人也扑身飞出,人在半空,一道刀光已闪电掠起,直夺其前胸。这一刀竟比飞出的杯子更快,让对方想要转身闪躲都已不及。 正是李莫云出手了。 第462章 作大死(中) 去如流星,动若奔雷,这便是李莫云此时这一刀的速度。 那一点寒芒由远而近,只在眨眼之间,那老二还在想着如何闪躲几只酒杯呢,却发现真正的威胁已变成那掠到跟前的刀锋。 这让他心头剧震,身形猛然一顿,口中一声大喝的同时,手腕翻起,一口短刀也跟着急掠抵挡。因为就这一刀袭来,已让他有了清晰的判断,自己是绝躲不过刀芒的,要是真继续闪躲,只会被一刀斩中,不死也得重伤,只有强行一挡,还有一丝机会。 当! 两刀相交,老二刚感到大力袭来,想要后退消力,那本全力而出的刀芒竟突然一收,再一吞一吐间,刀芒又斜斜抹出,唰的一下就在他的腰间带出一溜血来,而附加的力道更是带得他身子猛一个趔趄,足下完全失去了平衡,惨叫一声,悬空而起,再砰的一下,重重落地,当场就失去了再战之力。 李莫云这一刀变化之快,用力之巧,别说敌人措手不及了,就是那些已扑上前来的漕帮汉子,以及背后的李凌,都为之震惊,各自都呆了一呆。尤其是李凌,更是一脸的难以置信:“莫云他……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之强了?” 在李凌的记忆里,李莫云虽然武艺不错,但更多还是速度够快,力量够大,真算不得什么一流高手,至少以前看他出手给人这样的感觉。但现在,他那叫人根本连目光都跟不上的快速出刀和变化,却完全超过了以前数倍,真正就是判若两人了。 不过随即,李凌又反应了过来——是以前的李莫云一直都有着保留,隐藏着自身的真正实力,因为他的身份。而现在,他是真心要追随自己左右了,这才能放手而战,再无保留! 至于那些漕帮好手,则是用惊讶的目光看着这个略显低调沉闷的汉子,之前无论谈话还是喝酒,他们都瞧不出李莫云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以为他够忠心,才被姑爷如此看重。直到现在,见识了这等刀法,才知人家论武艺远在自己等兄弟之上啊。这让众豪杰不觉对李莫云生出了几许敬意来。 心中虽说满是惊讶,他们的动作却并未受多少影响,对方狼狈落地后,几人已果断扑上,便要将人拿下。可就在这时,那名刚系好腰带的汉子又是一声吼:“还有敌人来了!” 话音未落,数条黑影已从门外扑入,身在半空,数道寒光已急速飞出,有射向漕帮众人的,也有直接从他们头顶掠过,飞向背后刚刚起身的李凌等人的。 却是一众黑衣人不但没有因示警退缩,反倒果断扑杀了过来。 事实上,本来这些人在听到招呼后还真就生出退缩之心了,但随即,自家兄弟的一声惨叫,让他们立刻放弃了脱逃,转而选择强攻。 他们自然也有自己的想法,就之前的情报来看,李凌身边确有几个高手,但他们毕竟人多势众,而且人家还有家眷呢。所以只要攻得够快够狠,他们依然能占据主动,至不济,也能救回自家兄弟再从容离开不是? 他们的算盘打得够精,但显然还是低估了对手的实力。 就在他们果断出手,以暗器攻敌之必救,想借此重新夺回主动权时,数人已高声怒喝,然后数道刀光跟着掠起,交织成网,居然立刻就把那十多道寒光全给挡了下来,而他们更是趁机扑上,一招招直朝着这些卑鄙的家伙身上招呼。 至于那些从他们头顶飞过的寒芒,他们却连回头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因为他们很清楚这几件暗器是不可能伤到人的,自家大小姐还在李凌身边的,何况还有个万申吉。 果然,在几件暗器飞来的同时,都不用杨轻绡应对的,她只拉了惊住到底月儿后退,就瞧见万申吉已暴喝一声,手往放在院内的圆桌面上一搭一提,这足有一两人长的桌子就被他直掀而起,再一挥间,正好迎向了那些暗器。 圆桌面在这一刻竟成了一块巨大的盾牌,挡在了李凌等人面前,只听得啪啪几声响,那些样式怪异的暗器就先后钉在了桌面上,有几个尖头还穿透了厚实的木板,但势头却依旧被消解,无法再向前。 也是直到这时,李凌才从这突然的危机中定神,口中喝道:“要捉活的!”他要知道这些刺客是什么人,为何竟敢入县衙刺杀自己,还想对自己的家人下手。尤其是后一点,更是让他恼火异常。 其实都不用李凌吩咐的,在场几人皆是江湖厮斗的好手,岂会不知留下活口的重要性。顿时间,常帆郝安二人暴吼连声,两人随身的一把钢刀和一柄分水刺犹如猛兽的利爪尖牙般朝着这些刺客猛攻过去,加上其他漕帮兄弟的配合,一下就缠住了那一干黑衣人。 只交手十多招,这些刺客就知道自己不可能成功了,对方不但人不比自己少,武艺还更厉害些,这让他们原定的拖住几个好手,乘隙拿下女眷的策略都无法施行了。 “扯呼……”为首的汉子终于认清事实,便想要带了大家退出去。 可就在他喊出这一句时,边上一道寒芒再起,这一下速度远比其他人更快,他才刚反应着想挥刀去架,刀芒已到眼前,哧的一声,正中其胸口。他虽然竭力后退避让要害,却还是被一刀斩中,惨叫着倒飞出去,却被身后一名漕帮好手抓住机会,又是一刀刺出,从他肩背处入,前胸出,来了个透心凉。 “呜——”他一声惨叫都没能出口呢,一只大脚已狠狠飞到,砰的一声正中其胸口,将他彻底踩踏在了地面上。一大口鲜血伴随着惨呼而出,人也跟着晕了过去。 眼见首领竟被败得如此之快,生死难料,其他刺客心中愈发恐慌,手上动作一慢间,又都相继中刀。 而在一脚踏晕了首领后,李莫云刀光再展,火速扑向下一个目标。 他的武艺本就远超过在场众人,再加上此时完全是以偷袭的方式出招,就更叫人无从躲避或招架了。于是他每刀必有所获,只短短片刻间,已连伤五六人,挨着他一刀的,全都倒了下去,失去了再战之力。 而剩下的那些刺客,也在这连声的惨叫中彻底乱了心神,破绽百出,被漕帮众人一一制服。随着最后一人被打翻在地,所有人颈上都加了一刀后,这场突如其来的战斗终于以李凌一方大获全胜而告终。 这一战,除了有四名漕帮兄弟受伤,其他人都完好无损。最惨的就是一开始示警的那位,身上有数道伤口,到现在还血流不止,而且他的胯下还是湿漉漉的…… 刚刚,他正在院门前解手——粗鲁的江湖汉子喝多了两杯后就把身在县衙的事情给忘了,也忘了该去茅房解决问题,直接就找了个角落想要开闸放水。结果只尿了一半,就听到外头有动静,再偏头一看,正好瞧见这么个鬼祟的家伙探头进来张望。 于是他一面示警,一面急忙放鸟归巢,然后急吼吼地闪避着,系着裤带。这让他无法亮出兵器迎敌,同时一番激烈的动作后,本来就没解决完的事情就不受控制了。 当众人发现这一点后,个个面色古怪,有几个漕帮汉子更是吃吃地笑了起来:“老苗,今后你就改名叫老尿吧……哈哈哈……”一句调侃的话,把这位漕帮豪杰臊得满面通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这可太丢脸了,比自己被杀都让他觉得难以接受。 不过随着李凌在万申吉的护卫下走上前来,大家的神色才重新变得严肃起来。此事确实非同小可,这些家伙居然敢刺杀李凌,他可是朝廷命官! 李凌面沉如水地看着地上还在唉唉呼痛,却又不敢有任何动弹的刺客们,片刻后才道:“你们是什么人,是谁让你们来刺杀本官的?”此话出口的同时,他身上气势陡生,再没有了白日和刚刚与众漕帮弟兄相处喝酒时的随和,有的只是居高临下的凛凛官威! 不过这点气势却还未能吓住一干刺客,他们虽然被控制拿下,眼中却并不服气,依然有着桀骜之色,有个汉子更是呸了一声:“狗官,要杀便杀,问这么多做什么?爷爷既然敢来,就没打算能好好地回去!” 这完全就是一副滚刀肉的架势了,让众漕帮汉子略略皱眉,不禁想到了自家身份,他们其实也是和官场格格不入的江湖好汉啊。 李凌眯着眼,轻轻点头:“还真是条好汉呢,倒是出人意料了。”他一面说着,已来到了那人跟前,很是随意地打量着他,这是个二十来岁,比自己也小不了多少的青年,脸上的青涩都未褪去呢。 “可惜了……”话一出,随着他一摆手,早与他心意相通的李莫云便已出手,唰的一下,刀已快速在其咽喉处掠过,血箭飞出,那家伙身子一僵一颤,眼中满是恐惧和无法相信,便瞬间断气…… 第463章 作大死(下) 突如其来的杀戮让在场众人都大吃一惊,不光是那些被拿住的刺客,就是漕帮众人也是一凛,都被李凌的果断干脆而杀了个措手不及,不少人眼中打都闪过了一丝惧色来。 没错,这些人都习惯了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手上多多少少都有几条人命,可也没见过只问一句不得答案就要人命的事情啊,这人命也太不值钱了吧? 李凌在众人的注视下却连眉头都未曾皱上一下,只是将目光锁定到下一人身上:“你来说。” 那人被他这一盯上,脸上的恐惧之色更重,身子也猛地一颤。随即,牙一咬,手往地上一按,便欲弹身发难。但他显然小瞧了身边看守他的漕帮好手的本事,这一动间,对方也条件反射地出手,刀光一闪,人还没能站起呢,刀身已唰的一下没入他的胸腔心坎,剧烈的痛楚让他陡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但随着刀被迅速抽离,他最后一点气力也消失殆尽,人一僵,尸体便直挺挺倒在了自己淌出的血泊中,不少飞溅的鲜血还沾到了其他同伙身上,让他们眼中的恐惧更重,不少人已瑟瑟发抖。 转眼连杀二人,李凌依旧面无表情,目光又一转,落到了下一人身上,这回都懒得再问了,只以目光示意。而李莫云则很配合地上前一步,带血的刀也指了过去,点在了那人的胸口。 只这一下,就让这位心防彻底失守,再没有了其他念头,只求活命,口中叫了起来:“我说……我说。我们,我们是大江帮的兄弟,是受了蒋舵主之命来……来这儿捉人的。” “大江帮……”听到这来历,常帆郝安两个不觉微微皱眉,“你们是蒋贵的人?” “你们知道蒋舵主?你们,你们不是官府的人,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这时,几个刺客也终于察觉到对方身份不一般了,有人忍不住大声质问起来。 常帆倒也实在,冷笑一声:“好说,我们是漕帮的弟兄。” “漕帮?我大江帮与你们漕帮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你们为何要帮这狗官与我们为敌!”这些人顿时就急了,大家都是江湖帮会中人,素来和官府不对付,现在漕帮居然帮着官府出手对付自己,这可事实大大的坏了规矩啊。 “是我问你们还是你们问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处境吗?”李凌顿时不耐地喝了一声,打断了这些家伙的指责,同时心里还略略一宽。他本以为这些刺客是罗天教或朝中某势力所派呢,那意味着接下来必然会有诸多手尾,现在看来却是有些多虑了。 而随着他这话一出,李莫云手中刀也是往前一递,横在了叫得最大声的那家伙咽喉处,这让他们一下就住了嘴,这才想起自己现在小命都未必能保住,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常帆几个倒是有些心虚了,也没再说话,而是等着李凌发落。李凌嘿笑道:“我之前都未与任何大江帮的人打过交道,你们为何要对我下手?” “因为我们蒋舵主收了人钱财,答应了要把你或你的家眷绑走。”已经认清现实的这位不敢再做隐瞒,把实话给交代了出来。 “是什么人给的钱财?”李凌一句问出,心中已冒出答案来,“可是本县的徐家?” “正……正是。是一个叫徐茂的家伙来见的我家舵主,他说愿意出两千两银子让我们动手拿人……”这位如竹筒倒豆子般把一切都说了出来,一面说着,一面小心打量着前方李凌,却惊恐地发现对方的脸色越来越是阴沉,最后更是阴得能滴下水来。 原来徐家不光想用阴招来对付我,还用上了如此卑鄙的手段,竟打算把我身边的人都掳走,从而好控制我吗?李凌眼中杀意涌动,再没有了之前的平静和松散,看来对方是铁了心要和自己斗到底了。 既然如此,那也别怪自己接下来用上非常规的手段,将他们连根拔起,不留任何余地了!这一刻,李凌已把徐家列作必须彻底铲除的目标,再没有半点转圜余地! 事实上,本来他虽与徐家有着矛盾冲突,也打算要将他们的人从县衙驱赶,同时通过正常手段使其就范,为曾经做下的罪孽付出代价,但倒也没想做到最绝,要来个灭门什么的。 但此刻,他的主意已经改变。 徐家必然灭门,他李凌说的,佛祖来了也没用! 龙有逆鳞,触之者死;人也一样,李凌最大的逆鳞就是他的家人,无论是谁,敢伤害他的家人,哪怕对方是天王老子,他也不会放过。徐家既然敢踏出这一步,就得承受接下来引发的后果,他可不认为徐茂的这一举动是他一人的主意,背后必然是得了徐紫洋这个家主的首肯,那就没一个是无辜的! “大人……”见李凌久久没有说话,万申吉不觉有些担忧地招呼了一声,这才让他略略回神,把手一摆:“将这些人绑了关进大牢,到时拿了徐家上下再一并处置。” 下完这个命令,他才郑重地冲同样神色凝重的常帆等漕帮弟兄抱拳施礼:“今日多亏了各位在此,要不然我妹妹真可能被他们掳走,那我可就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各位,请受李凌一拜!”说完,深深地弯下腰去,团团一揖。 众人先是一愣,随后才赶紧避让,常帆和郝安两个更是立刻上前扶住了李凌,口称不敢:“这都是我们兄弟该做的。对了姑爷,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接下来,先好好歇息一晚,明日开始,就该让那些人知道我李凌不是以前那些县令可比,先从县衙的改变入手!接下来还得多多仰仗各位呢。” “我等自当听从姑爷吩咐。”众漕帮兄弟很清楚接下来将要和徐家这样的一县豪强斗上一斗了,顿时感到一阵激动,个个摩拳擦掌,像这样直接和一地豪绅斗法,他们以往还真没经历过呢。 人很快散去,李凌回去安抚了一下受惊的月儿,这才回房歇息,同时也考虑着接下来如何出手。 有人作死,那就得让他真个死上一死了。 …… 寂静深夜的凄厉惨叫,早已惊动了县城里的许多人,自然也包括本就离衙门不是太远,睡眠又浅的徐紫洋。 他陡然而醒,坐起半晌后,才确信那不是梦中的幻觉,而是事实,便立刻叫着来人,把守在外屋的心腹给叫了进来:“你也听到吧?” “是的老爷,听这动静好像是出了凶案的惨叫。” “听得出是从哪儿传来的吗?” 心腹老仆摇头,当时他也在睡梦中,可没这等本事啊。不过徐老爷想知道一件事情还是不难的,很快,院中的更夫就被叫来询问,然后就让他们得知了一个略有些惊讶的情报,那惨叫来自县衙。 “县衙……如今衙门里就只剩下李凌他们几个,难道是他们出了不测?”徐紫洋这一想后,心头更是一震,他想到了前两日被打伤的徐望,想到了那些晚辈当时脸上的愤怒,只怕…… “去,让徐墨徐坤他们来见我,现在就来!”老人脸带焦虑地吩咐道。 他的两个儿子很快就赶了过来,因为他们还没睡下呢,再加上那惨叫声,使他们有了些准备,所以来得飞快。 不等两个儿子行完礼,徐紫洋已经直入主题:“刚刚来自县衙方向的惨叫你们也听到了吧?说,是不是你们安排人去对李县令下手了?” 徐墨这时是一脸茫然,忙摇头否认。但随即,就瞧见自己弟弟脸上露出一丝怪异来,嗫嚅了一下才道:“爹,我只是让徐茂想法子给李凌闹出点动静来,让他知道咱们徐家的厉害!” “你……简直荒唐透顶!”徐紫洋顿时大怒,一拍查几,愤怒地盯着自己的儿子,“你怎如此莽撞,不,是愚蠢!那李县令就算身份再低,也是朝廷命官,你可知道伤害朝廷命官是什么罪过吗?你是想拉着我李家一起给他陪葬吗?” 面对父亲的盛怒,徐墨徐坤都是一阵胆怯,他们都多年未见老父如此恼怒了。不过徐坤还是有自己的说法:“爹,我并没有想要伤害李凌,只是想吓唬他一下罢了。我只说拿下他的家眷,从而迫使他向我们低头。或许,或许那惨叫只是他手底下那两个高手和大江帮的人动手后有人受伤了……” 听他这么一说,徐紫洋才稍稍安心,但依旧有些不确定道:“你真是这么说的?没让他们伤及李县令?” “没有,儿子再鲁莽,也知道此人现在还不能有事,怎敢伤他?” “那就好,若只是他身边人出点事,倒不算什么。”徐紫洋吐出一口气来,“不过此事你还是做错了,就罚你在家中闭门三日,不得外出,其他事情都交给徐墨来处理吧。” 这惩罚让徐坤立刻垮下了脸,在他们看来,如此惩罚已算极重,相比于可能闹出的人命,还是他徐三爷的自由更重要啊。 嗯,他们认定了一切已在掌握,很快李凌就会跟他们低头,却不知自己已经奔跑在作死的道路上,一去不回。  第464章 风暴将起(上) 人老觉少。晚上都没怎么安睡的徐紫洋一大早还是准时起床,而罕见的是,家中一众子侄居然也都早早起来,等在了中庭。 对此,徐紫洋也算心知肚明,昨夜的事情到底还是让这些没经历过太多风浪的晚辈心中难安,只想从自己这儿讨教得一个稳妥的对策来。不过他显然没想让他们如意,这个教育必须要给,所以在见了众子侄后,他依然是一副阴沉着脸的模样:“现在知道怕了,之前你们都是怎么想的,居然敢冒出这样的大胆的想法来!” “爹,儿子也是一时情急,没想太多。”徐坤忙认错道,态度还算诚恳。但随即,他又将话锋一转:“可是,之前不也有任县令一事吗,所以我们就想着,想着……” 他要为自己开脱的话语很快就被徐紫洋打断:“哼,你还真敢说啊!你以为这李凌和当初的任志安是一路人吗?你可知道那李凌背后是有靠山的,他是从京师而来,而不像以往那些官员,只从别处调来?只要他有个好歹,朝廷必然全力追查,到那时,我整个徐家都可能要为其陪葬! “还有,那任志安一事到今日都还没个定论呢,他虽然死得蹊跷,但却与我们无关。可此事呢,你留下了多少手尾,真以为那些江湖中的亡命徒会为你守密? “错就是错,哪怕此事最终没能造成多少后果,你依然要承担责任!还有你徐茂,更是荒唐,居然真就去和那些帮会分子见面,这不是授人以柄吗?若我徐家真因此遭难,你就是最大的罪人!” 一番疾言厉色的斥责,把两个犯错的晚辈说得满面惭愧,连大气都不敢喘了,只是一个劲儿地认错。眼见他态度还算不错,老人脸色才稍微好看了些:“罢了,事情已经发生,再说其他也来不及了,今后规矩着些便是。我想只要那李凌的家眷真落到我们掌握中,他必不敢声张此事,而且他也无人可用。” 说到这儿,徐紫洋又想起了之前的策略,便看了眼徐墨:“这都有三日了,县衙那些人可还听话吗?” “爹你尽管放心,那些人得了咱们的好处和嘱咐,是断不会自作主张,回去当差的。就连那两个官员,也一直留在自己家里,无一人出门。”徐墨忙回话道,一脸得意,相比于弟弟,自己行事可就稳当多了,看来兄弟两个在父亲心目中的轻重这回总该有个清晰认知了吧。 徐紫洋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然后一摆手:“那就再看看,我觉着他撑不了多久了,到时我看他如何跪倒老夫面前……” 话音未落,一名家仆急匆匆跑了来,到了厅前急声道:“老爷,县衙,县衙差人前来,说是……” “刚一说他就果然按捺不住了,你去告诉那李县令,就说咱们家中有事,今日不见外客……”徐紫洋轻蔑一笑,把早准备好的对策给说了出来,这次必须要让那不知好歹的新县令知道知道这儿到底是谁说了算的。 可在他话出口后,那仆人却并未动弹,依旧满脸不安地站在那儿,口里还轻轻道了声:“老爷……” “嗯?”直到这时,徐紫洋才猛地察觉对方说的是县衙差人前来,而非李凌亲自前来,这让他脸色更是一沉:“那就更没有见他的必要了,去吧。” “老爷不是的,他们不是来找我们求饶的,而是,而是……”这奴仆眼见自家老爷会错了意,心下一阵无奈。可又因为此事实在太过份了些,又让他有些不敢出口。这番反应落到众人眼中,徐墨等人都有些不耐烦了:“有话直说,吞吞吐吐的,是想找打吗?” “是县衙派人来捉拿六爷……”被这么一逼,奴仆终于壮起胆子把事实给道了出来,然后低下了头,不敢再看其他人的反应。 “什么?”徐紫洋还没开口,其他人已一个个变色怒喝,徐坤更是拍案而起:“真是反了他了,谁给他的胆子……” 就在徐家子弟纷纷大声斥责李凌的决定时,外间院落里突然响起一阵杂乱喧嚣,只听得砰砰几声夹杂着惨哼,十多个护院仆人已倒飞着跌撞进中庭,然后七八名身着皂色袍服,手持刀棒的壮汉已杀气腾腾地直跟着冲将进来。 为首的汉子冲进中庭后,又是一脚踢出,把挡在自己跟前的一名徐家奴仆踢得惨叫着成了滚地葫芦,而其口中更是大喝道:“狗东西,居然敢挡爷爷们办差,真是不知死活!” 这批差役的突然涌入完全惊住了徐家众人,不少人更是下意识去看他们的长相,然后疑惑地发现这七八人他们竟是一个都不认识,不过这些家伙身上的煞气和匪气却是那么的明显,让人一眼就能分辨出他们并非寻常衙门差吏。 眼见他们气势汹汹地闯进来,徐家子弟不少人心头都是一虚,竟下意识往后退去,只有徐坤,这时满面怒容,上前两步,喝道:“你们什么人,竟敢闯我徐府?” “奉李县令之命,特来捉拿勾结贼匪,欲图谋不轨的元凶徐茂!怎么,你们是打算包庇此人,想让我们将你们全部带回县衙吗?”常帆当即瞪大了眼睛,狠狠盯了他们一眼,按照李凌之前交代的说法喝道。 有些做贼心虚的徐坤闻言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一时竟开不了口了,而其他人,更是心中慌乱,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了。 好在徐家还有徐紫洋在,已经迅速定神的他当即一拍桌子,喝道:“简直一派胡言!老夫在本县多年,和县衙更是多有往来,里头每个人老夫都认得,可却根本不认识你等,你们别是哪来的小贼,想要鱼目混珠,欺骗我等吧!来人!” 伴随着他这几句话,徐家众人也纷纷反应过来,是啊,如今县衙是个什么情况,没人比他们更清楚了。而这些家伙他们更是一个都不认得,真以为披了一身衙差的衣服就能为所欲为了吗? 徐墨当即断喝道:“好一群大胆的贼匪,居然骗到我徐家头上来了,给我拿下!” 更多的徐家奴仆已闻声赶了过来,迅速汇聚了二三十人,个个手提棍棒等兵器,呼喝着便要杀将上去。常帆见状,便是一声大喝:“我看谁敢!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了,这是县令大人亲手颁下的牌票,上头写得明明白白,就是李大人让我们来拿与贼人勾结的徐茂的,再敢阻挠,就是同伙!” 说话间,他已唰的一下抖开了一份文书,不远的徐森只瞟了一眼,就确认那正是正宗牌票,上头还有县令的鲜红官印呢,绝无作假可能。 当今大越,地方上素来就有规矩,正式的当差的下去办事,无论拿人收税,那都是要随身带着凭据的,也就是这份由县令亲自签发的牌票。当然,有时候地方上也有变通,有了同样的官样文纸,写上一些似是而非的命令,也照样能让百姓乖乖服从,只是这很可能就是那些差吏们敲诈勒索的手段了,真出了事,县令只消说一句自己未开过牌票,便可推脱干净。 不过李凌给常帆他们的这一份牌票却是实实在在的,有着绝对可信度的证明。即便徐家想要提出可疑,都不可能找出任何破绽来。 当然,问题还是有的,徐紫洋依然抓着他们的身份不放:“牌票是不是真老夫不知,但你们绝非县衙中人,居然没一个是我等熟悉的……” “什么时候官府的人是真是假要由你等草民来说了算了?”一直站在队伍后方,冷眼看着的万申吉这时上前一步,冷笑问了一句,“不瞒你说,最近县衙将有大变动,县尊将更换衙门上下诸多有着贪渎前科的差吏,这些位只是刚招进县衙的兄弟,日后还有更多人将入县衙当差。我想,县尊大人如何用人,总不必征求你徐家的看法吧?” 徐紫洋呆住,徐墨愣怔当场,徐坤脸色一阵大变后,也没了声息,徐森更是身子一阵颤抖,一股深深的后悔和担忧已迅速从心底升起…… 居然是这样?! 自以为可逼迫李凌低头认输的狠招,自认为无法可解的釜底抽薪的妙计,居然就被李凌轻而易举给破了,而且是这么个完全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 既然衙门里原先的下属不听话,那就不用他们,直接将他们踢走,换一批听话的,能用的人上来就是了。 本来,这做法也未必能行,毕竟华亭县内,谁不知道徐家的威风和势力,哪个百姓敢与徐家为敌,倒向一个全无根底的新县令?可现在,这些明显是外乡人的家伙的出现,却让事情完全超出了徐家的掌握,他们彻底被动了。 就在这时,常帆又是一声喝:“谁是徐茂,出来跟我们走,再敢包庇,所有人都跟我们回县衙,以同谋论处!”  第465章 风暴将起(下) 徐家上下再度僵住,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家主身上,这是他们从未遇到过的事情,以往哪有官府中人敢如此放肆地与他们说话啊,更别提直接上门拿人了。而这其中,最感到恐慌的还是徐茂,他巴巴地看着徐紫洋,就差跪地恳求,求叔父救自己一把了。 徐紫洋的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青,心中更是起伏诸多念头,既有愤怒,又带着几许恐慌,因为他已经从这些胆敢打进门来的县衙差吏眼中看到了无视一切的气焰,以及浓重的敌意。一旦自己真就敢硬扛着不交人,他们真不介意大打出手,将自己在内的徐家所有人都拿下的,他们绝对有这个实力! 这一刻,徐紫洋终于知道了一个事实,之前自家能在华亭一手遮天并非自己有多厉害,只是因为没遇到对手而已。而现在,李凌的出现和表现,却将这一事实赤果果地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徐茂……”没有沉默太久,徐紫洋便轻轻开了口:“你且随他们去吧,老夫相信清者自清,李县令是不会冤枉你一个无辜之人的,更不会对你用刑,屈打成招!” 这话与其说是宽慰已经面色大变,差点跪下来的徐茂,不如说是在提醒常帆等人,告诫他们不要想着酷刑逼人招供。只是众漕帮汉子却显然没听懂其中隐喻,只是顺着徐紫洋的目光锁定了开始瑟瑟发抖的徐茂:“你就是徐茂?这就随我们回县衙交代一切吧!” 说着,两人跨步向前,就在徐家人众目睽睽下,一把将人按倒捆缚,押了他就往外走。这一回,再没人敢多说什么,只用惊魂不定的眼神目送他们离开,不少徐家子弟心里已生出了前所未有的不安和恐慌,原来曾经以为的能保自己一世无忧,无论做下什么事情都不会被追究的想法是错误的。 徐紫洋明显感觉到了子侄们的这一心理变化,张了下嘴,到底没能说出什么话来鼓舞人心,毕竟事实已摆在眼前。而后,他又心头一沉,想到眼下还有一件比徐茂被带回县衙更可怕的事情也即将发生——李凌竟打算换掉县衙内的诸多差吏! 他要真这么做了,自家在衙门,甚至在华亭的势力将大受打击,后果不堪设想。没有任何的迟疑,他便看向自己最信任的儿子:“徐墨。” “爹……”徐墨有些恍惚地看了眼父亲,徐茂被这么带走的冲击到现在还让他无法定神呢。 “你这就带人去联络其他在县衙当差之人,让他们赶紧回去,事情有变!那李凌比我们所想的更加果决可怕,这回只能低头了。”虽然不情愿,徐紫洋还是说出了大弱自家声势的话来。 徐墨先是一愣,随即也明白了过来,都不及看其他人反应,就答应一声,抬步匆匆而去。是啊,相比于徐茂之事,县衙一旦来场大换血,把本来听从自家之命行事的人都踢出去,这影响可就要大太多了。所以此事绝不能有丝毫耽搁,得赶紧把事情通知到,好歹要把那些职位都占住了! 徐紫洋又看向还愣怔在面前的众人:“徐森,你也赶紧回县衙,其他在衙门有职务的,都回去。这次就算低个头,也要把职位给我保住了!” 这些人纷纷回神,和徐森一样,全都拱手答应,这才心事重重地跑了出去。其他一些不在县衙担职的子弟,也因知道家主心情不好而未敢久留,跟着就走,最后厅中除了一些奴仆外,就只剩下徐坤还神不守舍地站在那儿了。 见父亲都没理会自己,这让徐坤越发惶恐,忍不住叫了声:“爹……” 本还在沉吟着的徐紫洋闻声略有些惊讶地看了自己这个莽撞的儿子一眼:“你怎还在这儿,还不走?” “走?走去哪儿?”徐坤一脸的疑惑。 “离开华亭,去外间避避风头!你可不要忘了,此番县衙之事可是你指使徐茂所为,难保他不会在李凌面前交代一切,到那时……” “儿子明白了,我这就走!”徐坤猛打了个突,一想到那些新来的差役的手段,他就感到一阵恐慌,再没有了往日的嚣张模样,急匆匆应了声后便回房收拾金银细软什么的,打算赶紧逃离了。 而徐紫洋则是又稍作思忖,这才突然起身:“来人,备车。老夫要去方家!” 现在,光凭徐家一家看起来已无法与李凌抗衡,必须拉上方家,合两家之力才能顶住来自李凌的压力。徐紫洋相信,看似没与李凌发生过什么冲突的方家是一定能瞧出其中轻重的,哪怕多年来两年总有龃龉,但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合作已是确保自身的唯一选择了。 当徐紫洋坐着马车匆匆往方家赶时,徐茂已被押送回了县衙。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李凌并没有即刻就审问他关于昨晚刺杀的前后因由,甚至连见都没见他一面,就让人将他直接关进了大牢。而此时大牢内还关押着十来个面相凶狠的汉子,一见徐茂,便有人叫嚷了起来:“你怎么也被关进来了?之前不是说那姓李的的没什么可怕的吗?” 正因有他这番判断,此番他们才只来这么点人手啊。而现在,这一落网,却是将整个大江帮都给拖进来了,如此后果可就太严重了,也不知蒋舵主会作何应对。 面对这些对自己怒目而视的江湖汉子,徐茂心里更是一阵发紧,只能含糊道:“我……我也没想到是这么回事啊,谁能想到那李县令居然还有帮手。他们,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问过他们身份,其中一人提了一嘴,说自己是漕帮的人。”某人给出答案,却让徐茂整个人都呆住了。漕帮,这可是一个比大江帮实力更大的帮会啊,这李凌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居然能拉这些人为他所用,还不惜屈身在县衙听从调遣? 有着相似想法的还有一群刚刚得到消息,急匆匆就往县衙赶的差吏人等。 在收到徐家传来的消息时,他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这怎么可能? 这才几天时间啊,李县令就招了其他人为他所用?不成,县衙的差事可是自己赚钱养家的重要来源,也自己身份的保障,绝不能丢了! 于是乎,不过半个多时辰,一大群县衙差吏重回衙门,让本来还颇显冷清的县衙重新变得热闹起来。 只是,他们虽然顺利进了大门,可当来到二堂前的门户时,却被四名如门神般的汉子给挡住了去路:“什么人,竟敢擅闯县衙二堂?” 没见着我们的穿着吗?我们都是县衙里的人啊,居然阻挡我们去路……众人心中大为恼火,但在看到这几位沉着冷静的样子,以及腰间的兵器后,还是乖乖回话:“我等本就是县衙差吏,之前因病因事所以告了假,现在事了病愈,才回县衙,向县尊请罪来了。” “是吗?在这儿等着吧,县令大人现有事,等他有空了,自会让你们进去。” “可是……我们本就是县衙里的人,就算要等,也可去各自的签押房,一边办差一边等候……”有人立刻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同时也赢得了其他人的赞同:“是啊是啊,我等有几日未到县衙,想必已积累了不少急着处理的公事,不如就让我们先把事情都办完了再说……” “不成。”面对他们的要求,守在这儿的四人却无半点通融的意思,把头一摇,“县令说了,今日有要事待办,不得放任何闲杂人等入内。” “我们又不是闲杂人等,我们本就是县衙吏员!”有人见对方怎说都不肯放行终于是真个恼了,一边叫嚷着,一边伸手便要推人往里闯。 “呛——唰!”刀光骤然而出,在几人面前一划而过。好在这一刀志不在伤人,速度并不算快,只吓得那人和身边几个赶紧收手惊呼后退,倒未见血。但这一下,已经足够说明守在这儿的几人的态度了,出刀者更是喝了一声:“敢闯门者,以刺客论处,格杀不论!” 这些差吏这下是真个明白了李凌的强硬态度,一个个面露惊恐,再不敢做任何强闯的举动,乖乖等在了外头。有人想着,这或许是县令大人为了打压自己等的气势所做出的决定,只要到时自己等服个软,认个错,也就过去了。 毕竟,县衙内外这么多事情,都需要自己这些人做呢,县令再有能耐,也不可能一人把几十上百人的差事都给办了。所以机会还有,只要态度够诚恳就行…… 此时,与他们只一墙之隔的二堂县令公房内,李凌正坐在上首,笑看着面前正一脸神色起伏的徐森,足足过了半晌后,方才笑道:“怎么样,你想了有快一炷香时间了,可想好做何选择了吗?是选择今后跟随本官继续留在县衙,还是在徐家一条道走到黑啊?” 第466章 重整县衙(上) 徐森要比其他人更早一步抵达县衙,而与后来者被直接挡在二堂之外不同,他却是得以直接见到了李凌。只是,随后李县令却提出了一个让他陷入为难的问题来——希望他能选择脱离徐家,为其所用! 徐森是真没想到会面临这么个选择,本来他是会即刻摇头反对的,毕竟他可是徐家人,家主徐紫洋素来对他也算不薄,实在不可能突然就改弦易辙,但李凌接下来的话,却让他陷入两难:“本官并不是在征询你的意见,而只是给你一个机会而已。因为本官查过,如今县衙上下,也就你和少数几人平日行事还算公允,未做出什么贪污受贿,欺压良善的恶事来,而其他与徐方两家有着牵扯者,都曾倚仗在县衙当差的身份多有不法。 “本官接下来要做什么,我想你应该已经猜到,我要除掉这些蠹虫硕鼠,还华亭一个朗朗乾坤,更需要有更多的人可以帮我。你若愿意弃暗投明,本官可以保你无恙,同时也可以为你准备一份前程,那是你在徐家多少年都不可能得到的好处。 “而你要是执迷不悟,哪怕你还算是个人才,本官也只能将你踢出县衙。今后的县衙,不会再留下任何一个不肯从我之命的下属!” 若不脱离徐家,自己好不容易才坐稳的刑房典吏之位就将不保,徐森相信李凌在此事上必然说到做到。可真要这么做了,自己岂不是成了吃里爬外,数典忘祖的家族叛徒了吗? 顿时间,他陷入了长久的思考,心里早成一团乱麻,无论做出哪个选择,都似乎有问题。以至于李凌在半晌后的催问,他也没能即刻回复,依旧是一脸纠结,迟疑道:“卑职……” “徐森,你虽是徐家子弟,却只是旁宗,其实打小并未得家族太多重视,就是在族学中,也没学到太多有用的东西。直到你在刑狱方面崭露头角,才被徐紫洋所重视,然后将你安排到县衙任职。”李凌突然语气一缓,述说起了对方的成长经历来。 这让徐森略有些诧异,这李县令来本县才几日啊,居然已经如此了解自己的过往了吗?他却不知,这一切却是被自己视作朋友的许县令所说,只是这些过往也让他想起了一些被尘封的记忆,不那么美好的曾经。 正如所说,徐森的幼年过得并不富足,父亲早死,母亲含辛茹苦地养大他,却因为家贫,其实就连吃饱饭都算奢望。而那时,他所在的徐家其实早已是华亭县首屈一指的存在了,只是那些高高在上的长辈们是不可能想到关照这对孤儿寡母的。 正因如此,他打小就懂事,就想着通过努力来改变生活,想着能学有所成,或考科举,或成为一个被家族长辈所认可的有用之人。结果嘛,第一条路到底是没有走通,倒是之后的一些偶发事件,让他展现出了过人的断案和问案本领,从而被家主所赏识,把他安插到了县衙任职。 本来他对此结果还是挺感恩的,毕竟自入县衙之后,徐森家的日子确实大有好转,而且自己在族中地位也不断提高,至少已经能在族长面前说上话,叫他一声叔父了。 唯一让他有些无法接受的,就是在县衙办差的同族之人的一些所作所为。他们总是仗着自家身份以及徐家的威名在县衙内外胡作非为,欺男霸女,夺人产业,甚至把一些重要的赚钱门道通通垄断…… 这一切他都看在眼里,却又无力改变,甚至连劝说他们改变的勇气都没有。因为徐森很清楚这就是家主放任他们这么做的,只有这样,徐家才能完全掌控整个华亭,成为此地说一不二的存在。他们连县令都不放在眼里,更别提自己了,何况自己还是徐家人。 所以在近几年里,他甚至已经从心里逃避了这一事实,只有私下里和作为朋友的许恭相处时,他们两个才会在酒醉半酣时,骂上几句,却也从未有想过这一切能得到改变。 而现在,李凌却告诉他,他将要改变华亭现在的一切!这让徐森本来已经死去的心突然又活了过来,在一阵踟躇思忖后,终于盯着李凌:“大人是说真的?你真有心改变这不公的一切?” 李凌见自己道出对方的出身后徐森又是一阵神色变幻,便知对方确实有些动心了,索性就耐下性子做着等待。结果却等来了徐森的这么一问,这让他嘿地一笑:“这一点你还用怀疑?打从本官到华亭,就没一刻不想做出改变。而现在,我已开始付诸行动,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呢,你可想好了没有?” 再一次对上李凌灼灼的双眼,徐森的身子猛然一颤,一旦自己真做出选择,也同样没有回头路了。但想到自己的曾经,想到见过的那种种不公,他的心突然就变得坚决:“卑职……愿意追随大人做事,今后徐家与我再无瓜葛,无论他们是谁,只要犯了法,我都将秉公办理,绝不偏私!” “好!”李凌咧嘴笑了,他要的就是对方的这一态度,总算是又拉到了一个得力帮手,而且这徐森在接下来的县衙改动中将起到关键性的作用。 “本官素来用人不疑,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便信你。接下来就又两件要事需要交你处理。” “卑职听凭大人差遣!”徐森忙抖擞了一下精神,起身行礼说道。 李凌满意一笑:“其一,审讯昨夜入县衙行刺于本官的刺客人等以及指使他们的徐茂,我要知道这背后还有没有其他元凶。其二,外间那些人,几乎全都干犯律令,本官要你将他们所犯之错全数说出来,以为将他们从县衙除名的凭证,你能做到吗?” 这两件差事传达下来,让徐森的身子再度一颤,这是让自己彻底站到徐家人的对立面去啊。真就是半点缓冲都没有,自己刚答应下来,李大人就要把自己推上与徐家作战的最前线了。 李凌自然看出了他心中的顾虑,便又是一笑:“怎么,你还觉着为难吗?既然已经决定与他们划清界限,就当果断些,别想着左右逢源,机会只有一次。” “卑职……遵命!”已依从本心做出选择的徐森在李凌的逼视下终于做出选择,深吸一口气后道,“不知大人希望我从哪一件开始做?” “既然外头众人如此吵闹,就从他们开始吧。就在本官这儿,你和他们一一对质,我倒要看看,他们还能嚣张到什么时候!” 见徐森点头,李凌便朝外下令:“放人进来,一个个让他们进来说话!” 守在外头的漕帮几人忙答应一声,然后把县令大人的意思转达,责令众人不得喧哗后,便随手点了其中一人进入二堂。 这位名叫徐宪,也是徐家旁宗,不过相比于徐森却没出息多了,只仗着有些气力,当了个壮班副班头。 本来他还有些耀武扬威的心思,结果在见识了那一刀后,早就没了那底气,到了公房前,规规矩矩地行礼参见:“小的壮班副班头徐宪见过大老爷……” “进来说话吧。”李凌随口说着,又给面色有些凝重的徐森打了个眼色,后者在看到进门的徐宪时,心里却也有些发虚,目光都不敢与之相对了。 “哟,九哥也在啊,那你可得帮我说几句好话了,我这次真是因为突然得了急病才没来县衙的……”徐宪一看徐森是李县令的座上客,心下不觉一松,以为李县令还是需要仰仗徐家呢。 结果他话未说完,徐森已把面色一沉,低喝道:“大胆徐宪,竟敢在县尊面前如此放肆!今日我在此奉县尊之命问你,这些年来你以副班头之位曾做过哪些伤天害理的事情?” 对方如此生硬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让徐宪有些不安,但很快,又叫起屈来:“冤枉啊,大人,小的一直做事勤勤恳恳,除了这次,连迟到都未有过,更别提什么为非作歹了……” “是吗?”李凌冷冽一笑,又扫了眼面容有些紧绷的徐森,等着他说话。 徐森深吸了口气,语气更冷:“你以为这么说就能瞒过所有人吗?我却是知道的,就在三年前,你看中了城中陈四家娘子,然后就以他未按时交税为借口将人捉了关入大牢。之后,更是以此为要挟,逼迫那陈妻就范!” “我……”徐宪没想到对方真会说出这些陈年旧事,张嘴想要否认,可一时又说不出口。而趁他一愣间,徐森又道:“还有,去年时,你又看上了王老实的女儿,随后便故技重施。结果那王家姑娘却是个烈性子不肯从你,你就施暴,导致那陈姑娘事后自尽!” 如果说一开始徐宪还有些犹豫,随着这些恶行说出,他心中愤怒一起,却是再顾不上其他了,当即就死盯着对方:“还有去年年边,你又强逼吴家姑娘委身于你,真当这些事情就没人知道,没人追究了吗?”  第467章 重整县衙(下) 李凌不得不承认将徐森拉到自己这边是个明智的选择,因为要不是他,还真不可能如此清晰地掌握县衙内众人背地里都干了哪些事情,只从他对徐宪的一连串逼问,就可知身为刑房典吏的他早已掌握了这些人的诸多罪状,只是之前不好明说罢了。 徐宪也是明显被这一连串的指证给问得目瞪口呆,眼中也满是惊惶,片刻后,才叫道:“你……你胡说,这些都是没有的事情,你可有证据?” 这回却轮到徐森没话说了,他固然靠着身份关系掌握了不少他们的罪孽,可真让他拿出确凿证据来却实在为难。这时李凌却开口了:“本官到时自会找来苦主与人证与你当堂对质,再看你如何狡辩!来人,将他带到一旁看守起来。” 他压根就没有与这家伙论理的意思,只看其心虚的模样,就知道徐森所告属实了,既如此,又何必多费唇舌呢? 当下里,就有一名漕帮汉子进来,跟提小鸡似的把满心忐忑的徐宪给提了出去,关进了旁边一间签押房中。而李凌则冲外头几人一招手,示意他们再放人进来。 然后,就又到了徐森展现其价值与能力的时候了,接下来每一个被叫进来的县衙差吏,都会面临来自他徐典吏的斥问: “去年时你负责收取粮税,却在最后出现了三百二十五石的短缺,对此你只说是各村所缴税粮有少,可随后县尊再派人去各乡询问时,却发现反倒是多收了三百多石,对此,你有何话讲?” “两年前库银突然就少了四千二百三十二两,当时你便是库大使,对此你作何解释?” “去年城外池家村的三尸凶案由你过问,最后却不了了之,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几乎每一个被叫到跟前的差吏在面对徐森的问题时都露出了惊慌之色,同时也无法给出叫人信服的合理答案。很显然,这些年来,身在县衙当差的他确实掌握了许多同僚们的罪状,有些与他的身份差事有关,有些则显然是通过许恭才了解到的,而他居然将这么多弊情冤案全给记了下来。 当这些家伙想要抵赖或是拿身份反击时,李凌则会适时开口,直接将他们顶得无言以对,最后将他们全部关进了一旁的签押房中,半日下来,这些急匆匆赶来想夺回权位的家伙居然都成了阶下囚了。 当最后一人也被问得哑口无言,同样关进签押房后,李凌才看向一脸疲惫的徐森:“徐典吏果然心怀正义,倒叫本官深感佩服了。” “呵……我这叫什么心怀正义,真要如此,也不会坐看他们为非作歹多年却连什么都做不了了。”徐森苦笑着道,随即又想到了一点:“大人,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发落他们?是真要治他们的罪吗?”他还真不看好李凌能把所有人都定了罪呢,毕竟现在县衙就那么几个外乡汉子,还能按流程把一一审讯不成? 李凌笑了,他一眼就瞧出了对方的顾虑,便道:“这个本官自有应对,不过在此之前,得先将他们的职权全部去掉才行。” “可是,这得弄到什么时候?只怕……” “你是觉着本官若是要将这些人的罪名一一落实需要多日,而徐家必然会在此期间再度生事吧?” 徐森满是担忧地点头,李县令这一回确实够强势,也杀了徐家一个措手不及,可真要把时间拖下去,却对他很不利啊。徐家能在华亭如此肆无忌惮,除了这些县衙的人马,更主要的是他们在上头还有靠山呢,就算不提京城的那些,光是松江府,就能找到几个地位比县令更高的大人出手。 所以别看现在李凌处处占着上风,一旦等徐家反应过来,他的处境依然不妙啊。 李凌却不以为意地一笑:“有一点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为非作歹的混账东西可以不讲任何规矩,将律法践踏于脚底,为所欲为,而想要伸张正义的我们却要处处受规则的约束,最后什么都做不了,任他们逍遥法外呢?” 他这一问,还真就把徐森给问住了,愣怔着,无法给出答案。而李凌也没指望他能给出答案,因为他心里其实已经有了想法:“所以这一回,我不打算按规矩办事,既然他们喜欢践踏法律,那我就让他们付出同样的代价!” 说着,李县令突然起身,大步就往外走,来到庭中,才大声下令:“把所有人都带去大堂,本官有话要与他们当面说明白了。” 徐森呆呆地看着大步往大堂而去的李凌,品味着他话中之意思,半晌后,眼中已露出一丝光来。这个李县令果然和自己以往打过交道的任何一个官员都不同,他虽然行的是正道,但却绝不被那些所谓的规矩所控制,这是个不按常理出招的人! 想着李凌之前所做的那些事情,他的精神更是一振,赶紧转身,也快步跟了上去。这一回,县衙,不,是整个华亭都将有大变了! 不一会儿工夫,众差吏人等都被悉数带上大堂,这些人此时脸上满是惶恐担忧,自己做下的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已全被点出,这让他们实在心虚得很,一时间自然拿不出个正主意来了,更不知县令大人会如此处置他们。 熟悉的大堂上,他们再度分站两边,战战兢兢地看着目无表情的李县令,然后又把愤恨的目光投向离长案最近的徐森,要不是他,自己那些事情又怎会被一一揭露呢? 终于,在等众人都到齐后,李凌把惊堂木一拍:“到如今,你们还有何话说?” “大人,我等冤枉啊……”现在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抵赖,拖延,看能不能想法把那些所谓的人证物证先毁掉了。 李凌冲他们冷冷一笑:“是啊,你们每人身上都有着罪行,若是本官真要一一查明了再定罪,只怕接下来几个月县衙都不用再做其他事了,何况你们还都是衙门里的人,没了你们,只怕更难把这些事情查明白了。” 没错,就是这样。只要咱们抵死不认,就是他李县令也不能拿我们如何! 李凌这番话更给了他们底气,叫喊着自己冤枉的声音越发的大了,有几个胆大的,已经敢于和李凌正面对视,大有一副你能拿我怎样的架势了。 李凌后面的话也确实让他们心中更定:“本官确实没打算此时再追究你们多年来为非作歹的那些事情……”可就在这时,他的话锋却又一转,“不过,本官还是要追究一件事情的,那就是县衙银库账目问题,以及库中存银在短短几年内竟有数万两银子短缺的事情。 “本官已经仔细翻查过这些年来的账目了,徐翔、方明、徐杰……”他一口气报了十多名吏员的名字,“你等皆是在这段时间接触过库房大权的,也就是说这些银子的丢失与你们全都脱不了干系。现在,本官给你们两个选择,要么,你们一起凑着把银子补上,那本官可以既往不咎,让你们继续在县衙任职,要么,现在就将你们免职驱逐出县衙。你们自己说吧,选哪一件。” “大人,我等从未拿过库房藏银,我们是无辜的……”其中一名吏员急忙大叫起来。但他话才出口,李凌便打断道:“本官不是在与你讨论有没有此事,而在给你选择,拿银子出来,继续在县衙,否则,滚!” 这就是完全不跟你讲道理了,徐杰等人立刻就明白了过来。这让他们一阵恍惚,他们可从来没和这样胡来的官员打过交道啊,以往那些县令和佐贰官们,哪个不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然后还非按规矩来做事呢?可他,他怎么就如此的随心所欲了? 可偏偏,李凌这一随心所欲的做法让他们完全无法招架,没有章法的攻击,才是叫人最难以应对的啊。 “来人,剥了他们的吏员衣物,将他们通通驱赶出县衙,到时本官会写一份告示晓谕全城,这些人将再不是我县衙差吏!”随着李凌这一声令下,漕帮众人又火速上前,一把按住其中一人,当堂就把他身上的衣物给剥掉了。 这些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家伙碰上漕帮豪杰顿时如耗子见了猫似的,连反抗都做不出来,只能乖乖受辱。后面几个见此,索性就自己脱了衣服,然后被人驱赶出了大堂,连一句冤枉的话都说不出来。 而在将这一批人夺职驱赶后,李凌又迅速点了一批差役的名字,然后道:“你等几人乃是这几年里有守过银库或粮库的,本官也怀疑你等曾偷取钱粮。还是那句话,把钱粮补上,可留在县衙,否则,自己脱了衣服,出去吧。” 他压根就没有与这些人争论此事是不是真由他们所做,而是来了个莫须有,然后你就是嫌犯,要么补上钱粮,要么被驱赶出县衙。这些差吏压根没有辩白的机会,也不可能真答应补上那么大一笔钱粮,于是轻而易举地,就被李凌以绝对的权威给赶了出去。 这些县衙差吏多年来自然是要在各个位置当差的,银库和粮仓更是重中之重,又有哪个能逃得过呢?于是快刀斩乱麻下,这百来名赶回县衙的差吏居然全被他以同样的借口给开革了。 不过徐森知道,这只是开始,显然李县令还有连续的后招要拿出来呢。 第468章 各出招(上) 华亭县虽然穷困,但到底也有几万人口,县城内也有几处相对较为热闹,人群聚集的所在,位于县衙附近的衙前街一带便是城中最热闹的所在。 下午时分,衙前街上便有不少百姓往来,几家略显逼仄陈旧的小店铺中也不时有客临门,日子虽苦,大家还是得过下去啊。 而今日,这些衙前街上的人却看到了颇为奇怪的一幕,先是衙门里的诸位差役先后赶来,各自神色紧张地跑进衙门。等到午后,有人更是看到衙门内的大堂突然聚拢了不少人,只是因为对这些差吏的畏惧,让百姓们只敢远远观瞧,不敢真凑到近处看个明白。 所以,当他们瞧见一群衣衫凌乱,只着中衣的男子被人如驱赶禽畜般赶出县衙时,所有人都惊呆了。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他们不是县衙里的差吏老爷吗,怎么就如此狼狈地被驱赶出来了? 不过还没等附近百姓壮起胆子上前询问呢,那些狼狈不堪,脸色或阴沉或恐慌的差吏老爷们就已赶紧低头遮面,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离开了。 这等从所未见的变故顿时点燃了周围百姓的八卦之火,已经有人凑在一块儿猜测着县衙里到底出了什么变故了—— “我可听说了,新来的县令好像和这些差吏老爷很不对付,他们前几日都没来县衙就是冲着县令大人来的。” “这个我也听说了,难道县令大人就是因此居然要把他们都赶出去吗?” “要真如此可就好了,这些差吏老爷可没少欺侮我等……” “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县衙上下那都是徐家和方家的人,之前几任县令都拿他们没有半点法子,新来的县令能跟他们斗?” “就是就是,我可看了,那新县令还挺年轻的,最多就是一时气盛,说不定没到天黑,他就要尝到徐方两家的可怕了。” 一番讨论下来,众人虽感解气,但最终还是认定了新县令只是一时发威,很快就要为自己的决定付出代价了。有人感慨,有人叹息,却几乎没一人敢说自己是看好新县令的,甚至有人已赶紧离开,不想在此是非之地久留,生怕两家赶来后自己遭那池鱼之殃。 就在不少人纷纷散去,大家都没有其他想法时,县衙内又出来一人。这回却不再是那等连差吏的皂色服饰都被夺去的狼狈犯人了,而是个身材魁梧,面带横肉的壮汉,他手里还拿着一份巨大的榜文和一罐浆糊。 这位壮汉并不是很熟练做这些,但还是很快就把那张榜文给张贴在了县衙大门前的石壁上,然后冲周围张望过来的百姓大声道:“诸位乡亲父老,都过来看一看啊,李县令自今日开始向本县征召差吏了。只要是年过十八,身强体健,无有过犯者,都可来县衙应征,过了关的,便可在县衙领一份差吏的差事啊。” 他嗓门大,中气足,几句话一吼,让周围半里左右的行人店家什么都听了个明明白白,也让众百姓都露出了惊讶之色——这,这县令才刚把人驱赶出衙门,转头就要征召新的下属了,这事靠谱吗? 那汉子又连续喊了两遍,这才回了县衙,过不多久,又捧了几份同样大小的文书出来,身后则跟了几名同伴,几人招呼一声,便各自散开,朝着县城四方而去,却是打算将这些榜文张贴到县城各处。 “这……这是来真的?”已经有人做出了判断,然后你看看我,我瞅瞅你,有感到惊讶的,也有感到一丝心动的。若真能进衙门当差,那就不再是寻常小民了,别的不说,手里有了一定职权,保护自己的权益不受损害总能做到吧。只是,那徐方两家会任由这等事情成真吗? 这一下情况出来,本来想走的人又犹豫着留了下来,大家都想看看有没有人会进县衙,会不会真能在衙门里谋上一份差事。不过随着时间推移,终究未见有人敢做第一个进入县衙的人,徐方两家多年积威之下,真没几人会相信一个新来的县令能翻了他们的盘。 县衙内,李凌悠然高坐,一边喝茶,一边翻看着几卷账目,不时拿笔做着记录。与他的胸有成竹心不慌不同,徐森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几次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你有什么就说吧,不必如此纠结。”李凌突然开口,显然这名下属的神情变化都被他瞧在了眼中。 “大人,卑职还是觉着你如此做法过于操切了,这是彻底与他们翻了脸啊……”徐森斟酌着用词道。 李凌嘴角勾了下:“你是指我把人通通革职驱赶,并另招人手的事情吗?” “是啊,这下可是一点余地都没有了,实在很不智。以卑职愚见,此事其实可以徐徐图之……” “你所谓的徐徐图之就是先与他们虚与委蛇,然后过了一年半载,等我拿到了更多的证据后,再对他们下手?”见对方点头,李凌却把脸色一肃,“你就没想过这么做会是个什么结果吗?或许看着当时是一团和气,我好他们也好,可之后呢?本官就会跟之前那些县令一样,因为他们的种种手段而陷入无穷的麻烦,衙门六房都是两家之人,三班衙役也只听他们号令行事,我一无权,二无兵,拿什么与他们争? “我想都不用一年半载,两三月内,本官就会被他们彻底架空掌握,成为另一个许恭,甚至是另一个任县令!” 也不知是李凌看他的眼神过于犀利,还是这话太重,顿时让徐森的身子猛然一颤,目光一垂,都不敢与上司对视了。半晌后,他才轻轻开口:“大人考虑的倒也不无道理……可是,如此以硬碰硬,我们真有机会吗?” “这么做固然有可能失败,但要不这么做,那是必然会以失败告终。”李凌哼了一声,“我虽来华亭不过区区几日,但个中弊情却早看明白了,说如今华亭情势已病入膏肓都不为过。徐方两家双手遮天,眼下的县衙早已积重难返,若不下猛药,根本就无法救回!” 顿一下,他脸色稍缓,又道:“你可知道我一年之前曾去过西南,曾处理过当地的一些汉蛮纷争。在那里,我别的没有多少长进,但有一点却是学到了,有时候我等朝廷官员行事根本不必想太多,瞻前顾后,只会给自己招来更多隐患,只有奋勇向前,以本心做事,才能无所畏惧,把事情办好。 “什么阴谋算计,都不是我们需要考虑的,以堂堂正正之名而动,便可无往不利,这就是以正破奇之道了!当初西南可以此平定,今日之华亭也是一样!公道自在人心,而本官要做的,就是还公道于百姓!” 徐森顿时愣住,李凌这一番光明磊落的话语,让他的内心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同时更是一阵惭愧。 是啊,明明他们是代表朝廷的县令,为何非要用一些似是而非地手段来与人周旋呢?那岂不是以己之短来对敌之长,久而久之,结果必然是败。 而李县令所以能在短短时日里就扭转局面,不正是因为他足够果断,将自身作为县令的优势和权势发挥到了极致吗? “卑职受教了,我定当听从大人安排行事!”这一回的徐森如遭醍醐灌顶,整个人愈发精神抖擞,目光中再没有了之前的彷徨和不安。 而就在这时,外间一人前来禀报:“大人,有个书生前来应征!” 终于,在榜文张贴出去半个多时辰,眼看天都要黑下来时,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上门来了。 …… 许紫阳满腹心事地坐车回家,事情竟没能谈妥。 本来他想着李凌这一闹,不光自家受损,方家也好不到哪儿去,正该两家联手,给这个新县令施加压力才行。 可结果,那方长庚居然以他父亲不在县城,如此大事自己不敢做主为借口给推脱了。至于说县衙里方家之人也可能被革职查办什么的,方长庚虽然也露出了忧色,但显然没有徐家来得更担心。 因为他方家在华亭县的重心其实并不在县衙,他们的势力更多在商贸,以及海上,县衙六房他们看似有两个名额,其实那两个典吏也就凑个数而已,真正做主的还是徐家。 所以现在县衙有变,他们并没有损失太多,并无切肤之痛,甚至都乐得见徐家吃亏…… 至少徐紫洋此时是这么判断的,所谓的父亲不在不敢做主,不过是托词罢了。 “真是目光短浅,不足与谋!他也不想想,若我徐家真出了岔子,那李凌会放过他方家吗?唇亡齿寒的道理,他都不明白吗?”老人越想心里越是恼火,只恨那方家真正能做主之人不在啊。 就在徐紫洋恨恨地一拳砸在车壁上,想着如何是好时,车已停下,然后心腹在外急声道:“老爷,不好了,那李县令突然发疯,竟把咱们在县衙的所有人都革职驱赶,连他们的衣袍都给剥了去……”  第469章 各出招(下) 徐家前厅,一大批人跪在那儿,哭着诉说着自己的委屈:“族长(叔父)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那李凌简直欺人太甚,居然没说两句就把我们赶出了县衙……还让人如此羞辱我等,竟直接剥了我们的衣衫,使我等成为所有人眼中的笑话……” “这哪是整顿县衙,分明就是冲着我们整个徐家而来,要是我们这都不回击,他只会越发放肆,到时我等遭罪事小,就连族长您也要受其侮辱了……” 又惊又怒又怕的徐家众人自不敢去和李县令斗,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跟徐紫洋求援,让他出手主持公道,为自己报仇。 而面对众子弟不断的哭诉哀求,徐紫洋却未发一言,甚至脸上的表情都是凝固住的,叫人看不透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直到众人把该说的话都说完,再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他半晌,不知老人到底是何心意,忍不住低低又叫了一声后,他才冷哼一声:“一群废物!你们以往不是总能将那些当官的玩弄于股掌之间吗,怎今日却如此无用了,只能受其摆布?” 众子弟面露羞愧,却又不知该怎么回话才好。是啊,他们以往确实能把任何一个来华亭的官员制得死死的,可问题是这回新来的县令他完全不按规矩来啊,几乎每一次都打得他们猝不及防,而且更重要的是,这家伙身边确实有一批厉害人物,并不是他们能应付的啊。 看着众人一副惶恐却又无奈的样子,徐紫洋又是一哼。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他也完全被李凌这连环的快拳给打得无法招架了。 他本以为可以先礼后兵,先展现自家实力,再用好处拉拢,然后再通过以往一直可用的手段来把李凌彻底架空,最后成为自己的傀儡,就跟之前的许恭一样。 可结果呢?李凌打从一开始就让他的盘算落空,连那他用来展现自家实力的接风宴都没有参加。而后,更是完全不顾县衙差吏人等的撂挑威胁,反而借此引入了自己人掌控县衙大局。现在更是又进一步,直接就将县衙的人都给踢出了局,这下自己再想反击都有些困难了。 此事绝不能就这么算了,不然那李凌只会越来越放肆,徐家的处境也只会越来越危险,必须想出对策来。只从县衙下手怕是已经没用,那就得从更高层次的地方入手了。 “徐墨……”在又一阵沉默后,徐紫洋终于开口。这让厅内众人都是一个激灵,期盼地望了过来,而徐墨也赶紧答应一声:“爹,有何吩咐?” “那李县令如此行事确实大有不妥,咱们这些人多年来在县衙兢兢业业,即便没有功劳,也总有苦劳,怎能任由他一句话全给驱逐了?这事,必须要讨一个说法,要一个公道!” 这话立刻引得众子弟一阵附和,要是真被夺职不用,他们在本县的身份将一落千丈,到那时,以往得罪过的人,结下的仇家又岂会放过他们?哪怕有徐家这座大靠山,可少了一层县衙差吏的皮,他们的处境也将大不妙啊。 徐紫洋扫了他们一眼,这才继续道:“此事李县令已一意孤行,恐怕我们去求告也未必有用,既如此,那就只能让上司衙门出手了。松江府杨同知与我徐家素来交好,只要找到了他,总有办法让李县令回头,不如就由你走这一趟吧。” 众人一听更是大喜,是啊,自己等怎就没想到这一招呢,能对付县令的,不就是他那些上司吗?别看李凌现在华亭耀武扬威谁都不惧,可一旦真有上司衙门派人活下令,他就只能乖乖听命的份了。 到底是家主,果然办法比咱们要多! 感受着众人的喜悦,徐墨却有些犹豫,居然没有即刻答应,直到父亲轻咳一声,又给他打了个眼色,他才反应过来,赶紧应了下来:“儿子知道,我明日就去府城。” “唔,你们也都散了吧,我想用不了几日,你们就能各复原职,到时再把这笔账还回去便是。”徐紫洋又一摆手,众人赶紧答应,然后乖乖就退了出去。 徐墨直到这时才小心道:“爹,你真打算这么做?那杨同知可不是那么好求的,要让他出手,没个数千两银子怕是不成啊。” 徐家在华亭一手遮天多年,自然有着他们自己的倚仗,朝中有人不说,府城也有能说上话的实权官员,杨同知就是了。不过他们和杨同知间的关系更多却是互相利用,徐家给钱,杨同知帮忙解决问题,话说当初任知县的突然暴毙,这位杨同知也是出了点力的…… 而在徐墨看来,杨同知最大的问题却是贪婪,只要是徐家求到他跟前,他往往都会狮子大开口,一件小事都可能要价数千两银子,这要让他压制县令,怕是要破万了。即便以徐家之富,凭白拿出去这么多银子,也感到肉痛啊。 “为了我徐家的将来,这笔银子还是该花。大不了事后再弄回来嘛。”徐紫洋也觉着心疼,但他更看重眼下的困难。 只是这一想下,他心中的愤怒就更重了:“这个李凌手段狠,胆子大,身边又有这些个明显是草莽江湖汉的家伙,即便杨同知出手,也未必能完全让他从命,所以我们必须要有第二手准备!” “第二手准备?爹的意思是?” “官场是一手,江湖也是一手。那大江帮不是有人落到他李凌手上了吗,此事不知他们是否知情,必须带消息给他们,再花钱,让他们帮我们解决掉这个大祸患!”徐紫洋眼中杀气腾腾地说道。这回李凌对徐家的打击确实太大,让他很想即刻就把这眼中钉给拔了去。 这下更让徐墨感到惊讶了:“爹,这是不是太冒险了?当日徐坤他这么做你不是还责备过他吗?” “此一时彼一时,当时我们是真没想到那李凌竟敢这么绝,而且他们都过于托大了,小瞧了李凌的实力。这回,却该让大江帮出好手帮我们铲除此人,不过却得在杨同知之后,如此真出了事,杨同知还能替咱们遮掩一二呢。” 自己老爹果然算得精到,花一份钱,却是想让杨同知帮自家做两件事。因为一旦杨同知他行事失败,然后李凌遭遇刺杀什么的,恐怕他也脱不了干系,到时自会竭力隐瞒。 反正如今知府才新到不久,一切都要仰赖他这样的旧时官吏,想要做个手脚,隐瞒一些真相对杨同知来说当非难事啊。 “儿子明白了。”徐墨有些敬畏地看了自己父亲一眼,自己老爹这些年都没怎么出过手了,而这回一出手就如此狠辣,果然老话是不错的,姜还是老的辣啊。 徐紫洋只嘿笑一声,要不是对方实在太过咄咄逼人,自己也不会出此下策了。要知道无论杨同知还是大江帮,想让他们做事可是要付出极大代价的,这一回,恐怕二三万两银子都要使出去,快抵上整个徐家半来年的收入了。 然后,他才又道:“对了,此事就交给徐坤去办吧,他应该和大江帮也有所接触。” “呃……爹,徐坤他早就离开华亭去避风头了,现在可找不到他。”徐墨忙提醒了一句,这还是自己老爹吩咐的呢。 徐紫洋这才想起有此一事,接连不断的变故,让老人都将这一点抛到脑后了。只略一沉吟,便道:“那就让徐尘走这一趟,他是个练武的,应该和江湖上的人说上话。” 徐紫洋有三子,徐墨沉稳,徐坤暴躁,而徐尘,却因为是妾侍所生,一直都不受重视,为人就要低调许多了。但作为徐家子,家中出了此等大事,他自然责无旁贷,只能领命而去。 相比于将去府城的徐墨,接到指令的徐尘却显得更急些,傍晚时分,便匆匆离开了徐家,出了华亭县城。 这倒不是徐紫洋催促他赶紧把事办好了,而是他自己的意思。徐尘这些年来一直都想在家中有所表现,从而能在整个家族里掌握一定的话语权。奈何之前一直没有机会,甚至连去县衙当差都没他份,现在终于有这么个表现的机会落到手里,他自然不敢耽搁,必须把事情办好。 他作为练武之人,虽没多少厉害,但好歹在江湖中也有几个朋友,出城后一作打听,就知晓了大江帮在城外的一处据点,据说那儿正是那人称红眼飞鹰的蒋贵蒋舵主的住处。 果然,相比于没什么门道,只能通过洒钱找人的徐茂他们,徐尘这半个江湖人的办事效率要高多了。待到将近二更天时,他已来到了这处位于水边的小小村落。 感受着小村落的寂静夜色,徐尘精神更是一振,用力握紧了随身的长剑,他大步来到村前,却并未立刻进去,而是一抱拳,大声道:“徐尘特来拜会蒋舵主,今有事相求,愿以白银五千两为聘!”声音清晰传入村中,彻底打破了这一片寂静。 第470章 我的地盘我做主(上) 三日后,临近中午。 小小的华亭县似乎和以往没有什么区别,依旧破旧,平静,街面上没几个人,破损的城门就这么敞开着,连个守门的老兵都不曾见。 大家也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情况,如此贫穷的一座小县城,又有哪方绿林盗匪会看上,特意跑来打劫呢? 但今日此时,一阵由远而近的马蹄声却惊动了不少城门附近的百姓,所有人都用奇怪的眼神往城门外张去,便看到了一支马队正轰隆隆而来,旗帜飘扬,还有诸多刀枪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让人看得心头发紧。 直到队伍更近,大家才又舒了口气,因为那是一支军容齐整的官兵,为首的男子更是身着青色官服,却是官兵上差驾临本县。而在看清楚来人身份,又见他们径直入城后,百姓才又纷纷反应过来,赶紧走避两旁,把道路完全让了出来。 这一支官军队伍就如此大摇大摆地从众人面前走过,沿着笔直的长街,朝着县城深处而去,背后则引来了许多百姓的窃窃私语,猜测着他们的身份,以及突然来华亭县的用意。要知道作为江南最不起眼的小县城,华亭已有多年未曾接待过什么像样的上司官员了。 六品经历官唐天佑在看到前方那座破旧的小小县衙时,嘴角又露出了刚看到华亭县城时的不屑笑容,但他并没有下马的意思,继续催马向前,直到抵达县衙大门前,看到几名皂衣差役正用敬畏的目光看向自己,他才勒马摆了下手中马鞭。 自有手下兵将开口:“松江府经历官唐大人奉命驾临华亭县,本县县令何在,还不出来迎接?” 那几个差役虽然不知道这经历官的品秩有多高,但却明白对方身份一定比自家县尊要高,便赶紧跪倒见礼,然后又分出一人来,转身就跑进了县衙。 这些人是刚招入县衙的差役,对于衙门里的诸多事务还都挺懵懂的,更没有和这样的大官打过交道,此刻心下惴惴,只想赶紧让大老爷来与他们说话。所以通传之人跑得飞快,来到二堂县令公房时,呼吸都有些急促了,却还是急忙开口:“大人,外头来了府衙的经历官,说让您出去迎接呢。” 正低头看着一份文书的李凌闻言微微抬头,脸上看不出喜怒,只略作沉吟,便站起身来:“是吗,那倒是要迎一迎。”说着,起身就往外走,直到出得公房,他才看向那还有些忐忑的手下,“怎么如此模样?不习惯在衙门当差吗?” 这位县尊大人对自己等人可着实挺好,不但没有丝毫上官的架子,说话还很客气,这让这些新来的差役对他更是尊敬,此时赶紧答道:“小的只是多年没有见有府城的大官过来了,有些,有些心惊而已。” “你是说咱们华亭县已有多年没有接待这样的上司官员了?” “是的,小的只记得也就几年前吧,任县令出事后曾有上边的大官老爷跑来详查,之后就再没有人来过了。” “是吗?倒是有趣。”李凌若有所思地一笑,但还是整理了一下衣冠,又扭头看了眼依旧紧闭的两间佐贰官的公房——县衙都有了如此大改动了,可县丞和主簿两位佐贰官却到今天还没回来呢——这才大步向前,出二堂,过大堂,直来到大门前。 “不知上官驾临,下官李凌有失远迎,还望大人多多包涵啊。”李凌脸上带着一丝微笑,远远看到那傲然坐于马上的官员后,便拱手施礼。 唐天佑依旧大剌剌地坐在马背上,直到见这个年轻的县令到了近前,他才把手一伸:“李县令不必多礼,本官这次也是奉命而来,所以并未先打招呼。” 他这一伸手,却是有让李凌扶他下马的意思。本来嘛,自有手下之人效劳,但他为了压制李凌的气焰,便有意做出如此动作。 可随即,唐天佑整个人却有些木了,因为他赫然发现,李凌只来到衙门口,都未跨过高高的门槛,便站在了那儿,微笑地看着自己,这让他伸手的动作显得有些可笑,人也根本无法就这么利落地翻下马背来。 好在身边的随从足够有眼力见,一看到自家大人有些狼狈,就赶紧上前搀扶,才算稍稍解了唐天佑之围,但他的面色已有些发黑,盯了李凌一眼:“李大人当真有骨气啊。” “大人谬赞了,下官只是照章办事。”李凌不亢不卑地回了一句,官场中以往确实有说法,官员迎来送往各有章程,比如地方主官迎接上司该当在哪里站定了,只是这些东西随着时间推移早被人丢到了一旁,更多还是以巴结为主。 “大人请,不知大人名讳,来此有何交代啊?”李凌说着,又做了个请的手势,引了唐天佑进入县衙。 “本官唐天佑,乃是松江府经历官,此番是奉了杨同知之命特来查察一些你华亭县中弊情的。”说完这句,他似有深意地看了李凌一眼,“李县令,这次可是有人跑到府城告你了啊。” “还有此事?本官到华亭也就不过区区半月而已,都未做过几件事,怎就有那等刁民敢告我刁状?”李凌半点不让地与对方对了一眼,这才当先领路,把他带进了自己的公房。 双方各自落座,让唐天佑又有些不舒服的是,李凌并没有把上方主位让出来,这让他只能坐到侧方,怎么看着都比李凌这个县令要矮上一头。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按照官场规矩,一般来说只要不是钦差驾临,寻常官员到了地方还真未必能比这个主官要高呢。当然,这也只是理论上的说法,真到了现实中,见到这些上司官员,地方主官还是会主动让座,以表恭敬的。 但李凌却跟刚刚在外只迎到门前似的,也没有半点客气的意思,这让唐天佑更感不满,轻轻哼了声,才道:“李县令你适才所言差矣,既然有百姓不辞辛劳跑到府衙告你,就说明你确实做错了。而且在同知大人和本官看来,你这次到任后的所作所为也确实太过不该。居然在短短时日里就开革了大量县衙老人,此等做法你就不怕使人寒心,引来民间议论吗?” 顿了一下,他又看着李凌道:“李县令,本官知道你是从京城而来,所以更需要提醒你一点了,治理地方与在京城为官可大不一样。在地方为官,不光要尽心做事,更要学会用对人,不然只会事倍功半,甚至把朝廷传达下来的差事都办砸了,给自己,给朝廷带来种种后患。” 看着这位一副为你着想的样子劝说自己,李凌嘴角微微上翘,挂上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来:“大人所言甚是,本官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才会在到任后便将县衙上下一干差吏尽数替换。 “唐大人你身在府城所以不知我华亭之事啊,之前那些差吏做事不够勤勉倒也罢了,平日里更多有为非作歹,欺压百姓之举。试问,这样的人本官若留他们在县衙不是对自己和朝廷不负责,是在荼毒我治下百姓吗?” “你……”没想到李凌不但没有听取自己的劝说,反而拿出了此等说辞来,这让唐天佑脸色更沉,心中发狠,随即便道,“这么说来,更换差吏之事是你一意孤行,非要如此了?” “正是。”李凌半点不让地看着他,“衙门里既有蠹虫,本官身为县令自有责任将他们摘出去!还有那不听我号令行事的下属,留他们在此又有何用?” “但就本官所知,你如此做法多半却是因为私怨而起,因为你与本地望族徐家有过矛盾,这才将一些徐家之人赶出县衙。对此,你有何话说?”脑火的唐天佑继续逼问道,他是真没想到这个小县令竟如此不给自己面子,而且还回绝得这么坚定,连一点回旋余地都不给。 李凌眯起眼来,却不急着作答,而是问了一句:“那府衙告本官的可是徐家人?” “这个请恕本官不能告知。” “那也恕我不能回答唐大人你的问题了。”李凌回了同样的一句话,然后在对方变色的同时补充了一句:“我是朝廷所封的华亭县令,无论县城还是县衙,皆由我做主。除非本官犯下了什么过错,朝廷才能罢我官,夺我权,否则,就是知府大人,也无权干涉我如何用人!” “你……”唐天佑瞬间就惊呆了,他还真没见过头这么铁,胆这么大的县令呢,这家伙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要知道官场上有句话叫作官大一级压死人,自己身为六品经历,还是奉同知大人之命而来,他居然敢如此顶撞自己,就不怕自己以此为借口整治他吗?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李凌更大胆的表现又到了:“本官言尽于此,若没有其他事情,唐大人就请回吧。来人,送客!” 竟是直接下了逐客令,要把这位奉命而来的府衙上司给打发走了…… 第471章 我的地盘我做主(下) 有那么一瞬,杨天佑都以为是自己生出了幻觉,这个李凌,这个区区七品的小县县令竟然就敢对自己这个上司下逐客令? 官场中自然有的是意见不合谈不拢而不欢而散的情况,那时作为主人的道一句送客也在情理之中,但有一点却很关键,那就是主客双方的地位必须是主高客低,至少也得是地位相当,才好不讲情面地把人赶走。 可眼下的双方,明明李凌只是个县令,而杨天佑可是六品经历,哪怕是在县衙,也断没有被人驱赶的道理。这让杨天佑一时都有些反应不过来了,片刻后才勃然而怒:“放肆!” 他砰的一下拍在茶几上,满面铁青地看着这个胆大包天的下属,想要斥责,可一时间,又找不出合适的话语来,这是他从未遇到过的情况。 而李凌则是半点不让地与之对视,目光炯炯:“这儿是本官的衙门,你才放肆!” “你……”杨天佑刚一起身想再说什么,就见一名身材魁梧,面容凶狠的差役大步进到屋内,冲他一引道:“杨大人,请吧!”还真就要将他赶出县衙,连再与他争论一番的意思都没有了。 剧烈的怒火一下就在杨经历的心头燃烧,他并没有转身离开,而是盯着李凌道:“李凌,你一个区区七品县令并无权让本官离开!”他决定用身份来作压制,真不信收拾不了这么个愣头青,小县令了。 那汉子见状眼中闪过一丝恼怒,便欲出手,这家伙敢这么跟我家姑爷说话,非得好好教训不可!在这些漕帮汉子眼中,官员什么的其实也就那样,打了也就打了。可就在他手一抬要把人抓住时,李凌的声音再起:“谁告诉你本官是七品了?”而后扫了眼那汉子,“你把那边架子上的卷轴取来。” 李凌的命令倒算是救了杨天佑,那汉子微微一愣,还是答应一声,转身过去,将放在最显眼处的一个小卷轴拿了来,然后在李凌的示意下,递给了一脸疑惑的杨天佑。 杨天佑有些茫然地接过,脑子里还在转着李凌刚说的那句话呢,他说自己不是七品?可如今大越地方县令不都是七品吗,即便有例外的,那也是省城所在或是京畿之地的重要县的县令才能是六品啊,可华亭这么座三等小县,怎可能让个六品官当县令呢? 直到他随手打开卷轴,看到这份官诰上明明白白写着的李凌的品阶是从六品后,杨天佑才确认对方所言非虚。他居然和自己品阶相当?这怎可能? 杨天佑彻底愣住,而李凌则乘机哼道:“别说本官与你官阶相当,就算我真是七品,县衙之内也是由本官说了算,我是主官,你不过是府衙一下属,竟敢在此放肆狂吠! “来人,给我把他架出去,再敢胡闹,严惩不贷!” “是!”那汉子等的就是李凌的这一声号令,当即狞笑一声,先夺过杨天佑还捧在手里的官诰,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在对方的一声惊呼中,拖着他便往外走:“府衙来的又如何,在咱华亭县衙,是龙都得盘着!” 直到身体失控拖地后退,杨天佑才从刚刚的震惊中回神,连声惊呼:“李凌,你不能这样,我是府衙所派官员,你要与整个府衙为敌吗?” “就算是府衙也管不了我一个县令用什么人!你回去告诉那什么杨同知,他因何而动我心里明白,小心自己的乌纱帽!”李凌满是挑衅加鄙夷地来了一句,便再不理会这位还在大叫挣扎的府衙官员。 这一幕落到外间诸多新来的县衙差吏眼中,所有人露出了震惊之色,同时也对李县令更添了几分敬畏。 咱们的李县令可远比之前所想更加强势啊,不光徐家人等不被他放在眼里,就连府衙来的大官儿也落得如此下场,那岂不是今后再没什么可怕的了? 想到这一点,这些本还有些忐忑的差吏精神都是一振,连胸膛都挺得更直了,自觉之前决定到县衙当差是个正确的主意。 一路拖了人穿堂过院,汉子很快就把杨天佑带到了门前,那边几名随行的府衙官兵还在等候,并谈论着待会儿能在县衙这边捞多少好处呢——以如今大越官场上的风气,他们跟随来这一遭,多少都有些车马费可拿,不然就是得罪了自家大人。一个县令,敢得罪自家经历大人……吗…… 他们才刚说着这些,就瞧见一条汉子拖了个人大步出来,刚开始因为有些距离还看不清楚,待人绕过影壁,他们才惊讶地发现那个被狼狈拖行,不断挣扎叫喊的,居然就是自以为没人敢得罪的杨经历! “大人……”几人一怔后才想起自己的职责,立刻大叫着就要上前救援,不想此刻本来还与他们随口闲聊的几名县衙差役却纷纷抽刀,一下就挡在了他们面前:“县衙重地,擅闯者死!” 明晃晃的刀尖指定了他们,让这些府衙兵丁心头一寒,立马就止住了冲过去的动作,只有两人高声喝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我家大人不敬!” “还不让路!” 但面前这四五名差役却连眉毛都没动半下,脸上却是杀气腾腾,直盯着他们,让他们感受到了对方的决心,只要他们敢闯,这些钢刀就绝对会劈砍过来。 一众府衙兵丁看着好像挺雄壮的,但却从未遇到过这样剑拔弩张的局面,心一下就虚了,口中虽还叫着大胆放肆,身子却很诚实的不但没有再上前,反而往后退了两步,却是怕对方真是一言不合拔刀斩来。 而就在这一愣神的工夫里,杨天佑已被拖到了大门前,那名汉子颇为挑衅地扫过一众官兵,口中叫道:“奉李县令之命,驱逐府衙经历官杨天佑,限你等半个时辰内离开县城,不然后果自负!”说完手一抬一挥,便把百多斤重的杨天佑摔了出去,噗通一声掼在地上,又咕噜噜朝前滚了几下,这才被那些官兵七手八脚地搀扶起来。 县衙门前素来都是一座县城里最热闹的地段,此时刚过中午,人更是不少。大家刚刚就被这边针锋相对的争吵给吸引了目光,然后就看到了如此惊人的一幕,一名朝廷官员就跟鸡仔似的被人丢了出来,人滚地,帽子更是直接从台阶滚到下方,直让所有人都看傻了眼,完全都不知该做何反应才好了。 片刻后,才有人发出阵阵惊呼,然后吸引了更多百姓前来观看。虽然那丢官出来的一下看不到了,但那官帽飞出,衣衫凌乱,满是尘土的狼狈样儿的官员还是挺新鲜的,周围人等自然是要看个够本了。 “大人,你没伤到哪儿吧?”有官兵一边为杨天佑拍打身上的尘土,一边关切地询问。直到被人啪啪啪地拍了一阵,羞恼欲死的杨经历才回过神来,面上阵红阵白,又瞧见了下方还在围观自己,指指点点的百姓们。 “还在这儿站着做什么,快带本官离开此地!”杨天佑当即大声叫道,再继续留在此处只会让更多人看到自己的狼狈凄惨样儿,这次算是栽了,只能先回府城,找杨同知告状,再寻机报复回来了。 听到这声怒斥,众兵士才明白过来,赶紧搀扶着身子酸疼的杨大人就往下走,有人更是虎了张脸,挥舞着连鞘刀冲下方百姓喝道:“看什么看,小心我等拿你定一个污辱官员之罪!” 这话还真有些用处,顿时吓得众百姓往后退去,不少人更是趁此散了。而那喝退百姓的兵卒还很机智地过去把那掉落的官帽给捡了起来,在杨大人上马后,交还与他。 片刻后,这支刚刚还耀武扬威而来的府衙队伍就灰溜溜地走了,除了一肚子气,和杨天佑的满身尘土与疼痛外,他们却是什么收获都没能带走。 而在他们走后不久,身后便传来了一阵哄笑,这刺耳的笑声,让杨天佑的身子又是一震,差点就从马上摔下来,恨得他身子再度剧烈颤抖,却又无可奈何。 “李凌,走着瞧,我会让你后悔今日所做的一切……”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心里恶狠狠地来上这么一句了。 …… “你说什么?那府衙来的官员居然被李凌赶了出来?” 没一会儿工夫,县衙发生的事情就被报到了一直等着消息的徐紫洋这儿,老人惊得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声音都控制不住,显然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他本以为只要府衙上司一到,问题就能迎刃而解呢,毕竟说到底李凌也只是个小小县令,怎敢与上司衙门作对? 可现在,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却发生了,他不但没买府衙官员的账,还把人给赶出了县衙,这胆子也太大了吧? 不对,徐紫洋突然皱眉,这事不对。 以他对李凌的一些了解,这个年轻人既能从京城冒起,就绝不可能是个头脑简单,只求一时痛快的鲁莽之辈,他这么做定有缘故,也定有后招应对。 只是,这些缘故和后招又会是什么呢? 第472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上) 徐紫洋低头思索了良久,依然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有一点他却是知道的,这个李凌定不简单,在看似粗暴放肆的举动里,必然隐藏着更深的用意,这让他越想心中越是不安:“此人比当初那软硬不吃的任县令还要麻烦,必须尽早铲除,以绝后患!” 想到这儿,徐紫洋突然抬头:“徐尘呢,这都过去数日了,他怎还不见回来?” 一直候立在侧的徐墨有些茫然地摇头:“爹,他确实还没回来,好像自从三日前傍晚离家后,他就再没有消息传回来了,你说他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那些大江帮的家伙当真不信吗?” 徐墨这一问让徐紫洋越觉烦躁,再坐不住,便在厅内踱起步来,口中念念有词:“据徐坤和徐茂他们所说,要联络大江帮其实并不难,而且只要给够银子,他们就会按我们的要求办事。 “可是这一回,他们已有人陷落于李凌之手,事情就可能有所变化。莫非他们迁怒于我徐家,所以会对徐尘下手?不对啊,若真如此,他们也该传话回来,无论要钱要物,也得说一句不是……” 这些疑虑很快又化作的深深的不安,萦绕老人的心头,让他越发心慌,在厅内走动的脚步竟也不自觉地加快起来。身旁的徐墨见此虽然有些担心,却也不好劝阻,只能是小心看着,万一有个差错,自己也好上前搀扶。 “家主,家主,出事了……”突然一人由外间疾奔而来,到了厅前才止步急声叫道,这让正沉浸自己思绪里的老人身形猛地一个踉跄,得亏徐墨早有准备,赶紧上前一把扶住,然后责怪道:“出了事了,如此大惊小怪?” “说,出了何事?”徐紫洋的脸色也是一凝,声音倒还算沉稳。 “县衙,县衙内突然生出乱子,听里头不但有打斗声响作一片,还有人高叫什么‘有刺客’……” “嗯?”徐家父子二人的身子同时一震,眼中迅速露出惊喜之色来,徐墨更是急忙问道:“那……那李凌死了没有?可是大江帮的人偷入县衙行刺于他了?” 那前来禀报的族人一脸茫然,随后摇头:“不知道,县衙里打斗了一阵后便又没了动静,然后就有一伙人突然就冲了出去,看样子好像是要出城……” “有人出来,还跑出城去了?这算什么?那李凌竟如此命大吗?那些刺客呢,他们可有出来?”许墨再次急声问出了一连串问题,奈何眼前这位却无法给出答案了,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而这时,刚刚还一样惊喜的徐紫洋脸色却是一沉,眉头皱起,轻声道:“不对,这事很是蹊跷!” “爹,你这是何意?” “这刺杀有问题,即便那大江帮的人再厉害,又怎敢在如此青天白日地刺杀朝廷官员?之前他们都知道选在夜间动手,现在都吃过一次亏了,他们反倒越发无所忌惮了?” 老爹的这一问还真让徐墨一愣,也品咂出此事的不同寻常了。 “还有,行刺发生后,县衙里的人该做的是保护李凌安全,哪有不把人留在县衙守卫,却分出人马出城的道理?而且,并无刺客逃出,他们又追的是谁?” 徐墨一脸惊疑地看着自己父亲:“那爹的意思是……” 徐紫洋的老脸已皱成了一朵菊花,眼中则满是忧虑:“从时间,人物上来看,他们这时冲出城去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刚刚在县衙碰壁而回的杨经历!” 听到这一推断,徐墨脑海里也是灵光一闪,旋即面色更变:“这……他们是要把行刺的罪名加到杨经历身上!这李凌是疯了吗?他哪来的胆子敢做出这样的举动来!” “他的胆子一向够大,只是之前我们不知能大到这等地步而已。我最无法想明白的,是他为何要这么做?就因为杨经历想帮我们夺回县衙控制权,所以他就要给他扣上这么一项重罪?这也太草率了些,府衙那边是不会答应的!” 话虽然是这么说着,但老人心中不安的情绪却是越发强烈了,这个李县令要远比他之前所想更加可怕,谁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样的安排,这一番举动又是否能如愿呢? 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徐家将有大麻烦了,而且就在眼前! …… 县城外官道之上,一支官兵队伍正在缓缓而行,所有人的脸色都极其难看,尤其是位于队伍当中的那位青袍官员,更是面容阴沉,咬牙切齿。 这一回,他们奉命来华亭县,本以为只是举手可成的一件小事,谅那李凌也不敢与上司衙门的上差作对,可结果却让他们闹了个灰头土脸,经历官杨天佑更是鼻青脸肿——现实意义上的。 这让所有人都难以接受,惊怒无比,却又无可奈何,因为刚刚他们已经从那些县衙差役身上感受到了强大的气场和杀意,显然只要他们真敢翻脸动手,下场只会比现在凄惨十倍。 这就让人更感憋屈了,所以这一路行来,都未见有人说什么话。而作为受辱最重的杨天佑,更是一阵阵的咬牙切齿,心里更是不断发誓:“李凌,我与你势不两立。只等我回到府衙,定让杨大人拿住你的罪过,将你革职拿办,到时叫你死在我手里!” “什么声音……”身旁的手下突然的一声轻呼让杨经历从自己的思绪中回神,刚想斥责对方大惊小怪,便也听到了一阵疾驰的马蹄声从后方而来,速度之快,是他们的数倍,这让杨天佑都不觉心头一凛,赶紧回头看去。 然后,他们就瞧见了一支十多人的骑队掣刀在手,如旋风般飞奔而来,还没到跟前呢,当先一人已大声喝道:“府衙人等全给我停下!” “是县衙的人……”他们终于看清楚了来人的装扮,本来还个个恼火愤怒的官兵此刻却是一脸的慌张,“他们要做什么?居然还不肯放过咱们吗?” “那李凌是疯了吗,竟敢如此不依不饶,他难道想在此处截杀我等?”杨天佑更觉疑惑愤怒,以及恐慌。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喝道:“拦住他们,别让他们靠近!” 奈何手底下这些府衙官兵全是些中看不中用的银样镴枪头,一见着对方提刀杀气腾腾地冲来,却是连刀枪都举不起来,有人还猛一抽马臀,竟欲脱逃。 但这时,背后已有弓弦声起,嗖嗖几箭飞来,正中那几个想要策马逃跑的家伙的坐骑,惨嘶中,这几人相继落马,有直接摔伤的,也有被马儿压住身子的,顿时惨叫不断。 而其他人,更是被对方如此手段给吓得手脚酥软,再不敢动,就这么被十多个县衙差役迫到跟前,将他们给围了起来。 “你们要做什么?可知道本官乃朝廷命官,府衙经历,你们要是伤了本官,便迹同造反,是要灭三族的!”杨天佑人早吓得软了,但依然虚张声势,大声喝道,只不知这等威胁有没有用。 拿弓在手的万申吉用轻蔑的眼神瞥了他一眼,这才哼声道:“我等也是奉命行事,前来捉拿刺客同党。什么朝廷命官,你等分明就是那大江帮刺客的同党,必须捉拿归案,严加审讯!” 随着他这话一出,其他十多人已齐齐挥刀上前,大声喝道:“还不下马,不然便是拒捕,杀无赦!”一边说着,他们的刀已呼的虚劈过来,直唬得那些本就心胆俱裂的府衙官兵一阵哆嗦,手脚并用,先后滚下马来。 只有杨天佑,此刻还坐在马上,强自支撑着道:“什么刺客,本官一概不知,你们不要污蔑于我!” “我家大人就在你走后便被刺客袭击,要不是我家大人福德深厚,这回还真就让你得手了!现在,那些刺客都已经交代与你和你背后之人有所关联,居然还敢狡辩!给我下来!”万申吉突然一声暴喝,人从马上跃下,手一把扣住对方,一扯之下,便把早已身子发软的杨经历给拉下了马。 砰的一下,杨天佑再次和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而这回吃的苦头可比在县衙门口时更大,脑袋碰在地上,顿时血流不止,人也彻底懵了。身为读书人,身为朝廷命官,他真就从未吃过这样的苦头呢。 万申吉冷哼一声,手一松,便把他跟破麻袋般丢在那儿,然后把所有人一指:“都带回去,交大人审问。若他们是假扮府衙官吏,那便必杀,若真是衙门的人,更是罪加一等!” “走,别装死,起来!”随着这些粗鲁汉子的连踢带拽,这些从马上翻下的官兵只能乖乖而起,唉唉叫唤着被驱赶着往前走去,他们的兵器和马匹,自然全落到了这些差役的手里。 至于杨天佑,他整个人却是倒在地上,没了反应。也不知是吓的还是真伤到了脑袋,最后只能将他横放在马上,带回县城。 于是这个下午的华亭县百姓就接连看到了前所未见的场面,县衙的人,居然把府衙来的上差驱赶出城,又活捉了回来,一时人人侧目,议论纷纷…… 第473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中)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你们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当众打伤,捉拿我这个朝廷命官!” 在被人押进县衙时,已经恢复过来的杨天佑便是一阵接一阵的怒吼,若非绳子将他绑得很紧,他都要尝试着挣脱束缚了。但身周那些县衙差役却对他的叫喊充耳不闻,只是拖了他直往里去,最后送到了李凌跟前。 “李凌,你好大的胆子,居然如此陷害本官,你真当自己能一手遮天,以这等莫名其妙的借口让本官就范吗?”一见着李凌,杨经历越发恼火,大声喝叫着,要不是被绑押着,说不定都要扑到对方面前厮打一番了。 面对杨天佑的大声呵斥,李凌表现得颇为平静,只用淡漠的语气道:“杨经历,我劝你还是少费些气力,老实把自己勾结大江帮匪徒欲刺杀本官的事情招认了,倒可免受皮肉之苦!” “放屁!什么大江帮匪徒,本官从未听说过,怎么就与他们有勾结了?你这分明就是诬陷!本官只知道你带人对本官不轨,伤我及手下人等,那才是真正的重罪!”杨天佑登时反驳,但同时,心里却是陡然一沉,已察觉到情况很不妙了,自己是不是真落入陷阱中了? 之前因为愤怒的关系,他真就忽略了一些东西,比如这个李县令的胆子确实太大,哪怕他是六品官吧,可把自己等赶出县衙,还如此羞辱自己,就实在太过了,哪怕是势同水火的双方,也干不出如此不讲脸面的举动来啊。 可他真就做了!自己当时也因为愤怒只想着回府衙后再设法报复,却完全没料到他居然还有后招,不到半个时辰,不但把自己抓了回来,还扣上了这么条罪名。此人要比之前认为的可怕许多,他到底有何目的? 他这番思绪很快就被李凌的一声冷笑打断:“看来你真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来人,把那些刺客贼人给我带上来!” 随着这一声吩咐,外头又是一阵喝叫,旋即伴随着铛啷啷的一阵拖响,几个身上脸上都带了伤的魁梧汉子就被押进了屋来。而他们在看到上方端坐的李凌时,眼中更是露出一丝畏惧来,都不用人提醒的,已双膝一软纷纷跪了下来。 “你们可认得此人吗?”李凌一指还在疑惑中的杨天佑问他们道。 “认……认得,他便是让我们行刺李大人的府衙杨经历了。”其中一人忙回答了一句,却让杨天佑身子猛然一震,当即大声叫道:“你们含血喷人,本官从未与你们见过,更别提什么让你刺杀朝廷命官了……” “怎么,到了这时候杨天佑你还不认罪吗?”李凌砰的一拍桌案,大声喝道,“这儿不光有凶手,还有本官和手下一干人可作证,正是在你被我驱赶出县衙后,这些人就突然杀出,欲行刺于我。要不是我县衙众人及时出手抵挡拿人,只怕本官就要被你所害。你还敢说此事与你无关?分明就是你因为本官不肯接受你的提议,方才挟私报复,让刺客下手。 “不,不只是如此,你一定还有其他阴谋,其实早就想要害我了,刚才一切只是给了你一个更迫切想要害我的借口而已!杨天佑,你以为闭口不认本官就拿你没有办法了吗?” 看着李凌看向自己那充满恶意的目光,杨天佑更是一阵阵的恐慌,这是对自身处境的慌乱,但更多的,还是对未知的恐惧! 这李凌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还有这些所谓的刺客又从何而来?自己完全猜不透他到底想做什么,这种身在局中,却只能受人摆布的感觉可实在太叫人感到慌张了。 可是杨天佑也更明白一点,此事自己绝不能认,一旦真认下了这个罪名,可就真完了。所以他把心一横,继续梗着脖子喝道:“李凌,你别想用这等话术来威吓于我,本官乃朝廷命官,你若敢动刑,府衙那边绝不会放过你,朝廷也不可能因你的言语就定罪于我……” 李凌身上的咄咄气势随着他这话一出居然收敛起来,盯了他片刻后,居然笑着点头:“杨经历果然聪明,是啊,即便你做出这等事来,在没有确凿证据,或是你亲口认罪的情况下,本官确实拿你没有半点办法,更无法对你用刑。不过你别忘了,本官虽不能对你如何,可府衙却可审你。” 说着一顿,下令道:“来人,把他们通通押下去看管起来,明日一早,本官会把这些相关人犯亲自押送去府衙,由上司衙门发落定夺!” 他这声吩咐让杨天佑先是一愣,继而心中一松一喜。本以为这胆大包天的县令会对自己用大刑,逼迫自己认罪呢。虽然用这等手段拷问出来的所谓罪状其实并没什么用,自己到时完全可以改口,反倒可以让李凌落一个屈打成招的罪名。但是,那皮肉之苦终究是自己吃的,能不挨还是不挨的好啊。 而只要回了府衙,那便是自家地盘了,他一个新到任的县令,无根无底的,还能与自己斗吗?别说这事确实是冤枉的,就算真有其事,他也有信心给翻过来! 心中略定,杨天佑都不用人催促的,便起身离开。去牢房固然要吃点苦头,但比起认罪来,可要安全多了。有些得意的他很自然就忽略掉了身后目送他离开的李凌眼中的一丝异样光芒,也忽略掉了自己之前对李凌的评价,这是个可怕的对手,不可能做出无谓甚至是错误的决定来。 而在看着杨天佑被带走后,李凌又是一笑,转而再度发号施令:“来人……” …… “他居然真把杨经历给拿回来了?”听完禀报的徐紫洋一脸惊讶,刚捧起饭碗,却又将之放回了桌上,已经连一点食欲都没有了。 “不光把人拿回来了,这些府衙的人都吃了些苦头,连杨经历身上看着都有损伤呢。”前来禀报的子弟也是一脸惊讶地补充道。 “他……他哪来的胆子,居然敢如此肆无忌惮地打伤府衙的人?”徐墨都忍不住叫出声来,同样也放下了碗筷,陷入沉思。 “不对,此事很不对。如今这李凌所走的每一步,看着都是极不明智的,哪怕他再是莽撞,也不可能干出这等无法无天,但最终却只会让自己陷入绝对不利境地的事情来啊!”徐紫洋皱紧了眉头,轻轻说道。 话说这段日子,自打李凌这个新县令到来后,他皱眉的次数可就要比以往多太多了,而关键是这些皱眉后的思索,却依旧无所获啊。 “爹说的是,他这么做一定有着什么目的,可他到底想做什么呢?得罪了府衙的人,对他只有坏处,哪怕因此顶住了压力,可之后呢?他真以为这样把个罪名落到杨经历身上,便可让府衙那些大人不再插手此间事吗?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他这么做只能让府衙的诸位大人更为愤怒,到时他就大祸临头了。县令再是一地主官,可也得听从上峰的号令行事,如此放肆折辱殴打上司衙门的官员,后果只会更严重……” 徐墨的这番推断也正是徐紫洋所想,他也跟着点头:“所以老夫以为他必然还有什么依仗,还有什么图谋,到底是什么呢,我们忽略了什么呢?” 老人说着,脸上的困惑更重,忍不住再度起身踱步。而就在他走了几步后,徐墨突然反应过来:“爹,徐尘他回来了吗?” “没有,他三日前去了找大江帮的人,就再未有回音,或许……”话说到这儿,老人的面色骤然就变了,变得一片惨白,同时变色的还有徐墨,两父子的脸在这一刻竟都跟涂了一层白垩似的。 想到了,一直以来被自己等忽略的关键找到了!就是徐尘,就是大江帮! 其实他们早该想到的,但因为这一日里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发生,让他们完全没能抽空细想,才直到现在,一切都已成定局了,才猛然惊觉。 “你说这次的刺杀到底是真有其事,还是李凌自己设计的?”徐墨有些艰难地问出了这么一句。 徐紫洋的身子微微打颤:“若是后者,那他手里又有没有所谓的刺客呢?不,应该说是,这些已经落到他手上的刺客到底是什么人,是大江帮的?” “他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明明县衙那里除了今日,就没再发生过任何变故啊……” “这一点很好解释,恐怕这些刺客还未入城,就已被李凌手下给拿下了!”老人说着,满脸的恐慌,“现在的关键是,他手上的刺客到底是什么身份,以及若真是大江帮的人,徐尘又是否也落到了他的手上?” 这一说,之前的一个疑问也就解开了,徐尘为何几日都不见归来,是不是他早就落到李凌手上了?要真是如此,徐家可真危险了,一个徐茂还可以有所解释,毕竟他是旁支,可徐尘却是徐紫洋的亲儿子啊…… 就在这时,外头又是一阵吵闹,然后一名仆人满脸恐慌地跑了来:“老爷,大爷不好了,县衙来人说要拿你们去问话……” 话音未落,一群皂衣差吏已如狼似虎地冲将进来,到了厅前,扫看这对父子:“二位,你们事发了,跟我们去县衙吧!” 第474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下) 真就是怕什么来什么,看着这一干县衙差役迫近过来,徐家父子二人到底是不敢反抗的,而周围那些徐家家奴和子弟们,也因为之前曾在对方手里吃过亏只能在旁看着,连上前护主都做不到。 “我父子可以随你们去县衙,但有一点老夫必须说明白了,那就是我徐家素来本分做人,从没有做过什么违法乱纪之事!”事到如今,徐紫洋唯一能做的就是说这么一番场面话了。 不过面前一干差役却压根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只把手一摆:“那就请吧,把他们绑起来,以防出去后想要脱逃!” 不等他父子再说什么,众差役已果断上前,几下间就将徐家父子二人反手绑住,然后两个侍候一个,押着他们就往外走。至于徐家其他人,却在旁连个不字都不敢说,看到有差役拿目光扫来时,更吓得连连后缩,低头垂目。 见此,带队的常帆又哼了一声,这才大摇大摆地押人而去,只留下一院子弟在那儿面面相觑,却又无可奈何。 当徐紫洋和徐墨父子被县衙差役押着走出家门,来到街上时,即便此时已是黄昏,依旧引来了无数人的瞩目,还有不断的惊呼响起,所有人都用诧异和敬畏的目光看着这些县衙差役,这一回,李县令的高大形象算是彻底进入到每个人的心里了。 虽然刚刚才发生了县衙强拿府衙官吏归来的惊人一幕,但对本县百姓来说,却是远远无法和眼前这一幕的冲击相比的。 徐家,那可是华亭县内只手遮天般的存在,不光寻常百姓畏之如虎,就是官府拿他们也是没有半点办法,很多情况下,那些当官的都得对他们言听计从,卑躬屈膝,可着他们的意思来。 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这徐家会被一个新来的县令大人吃得死死的,不光几次上门拿人,这回更是把他们的一家之主都给抓了出来,这是不是意味着华亭的天真要变了,从此主导权就全在县衙之手了?是不是意味着大家的好日子就要到了,再不用被徐家欺压,有冤无处诉了? 沿途上,所有看到这一场面的百姓们都在议论着此事,还有人急匆匆就往家跑,想着要在第一时间把这一好消息告诉亲人朋友,也有些胆子大的,则跟在了差役队伍后面,直到县衙门前。 而后他们也没有就此散去,而是三五成群地聚集在县衙门口,想要等一个结果。好在守在衙门口的那些差吏们也没有为难他们,只要他们不作喧哗,也不曾上前驱赶。 当百姓们都在期待有个结果时,当事的父子二人已被带到了李凌跟前。在强大的压力和气场之下,本来高高在上的徐家父子也只能跪地磕头,直到他们行完了礼,李凌才幽幽盯着他们,寒声道:“徐紫洋,徐墨,你二人可知罪吗?” “草民从来遵纪守法,不知大人为何突然上门捉拿我父子,我等冤枉啊……”徐紫洋这时只能是硬着头皮喊冤,徐尘也紧跟着说了相似的话。李凌哼了一声:“想不到此时你们还不肯认罪,那本官就让你们见两个人!” 随着这句话落,外头一人被推进屋来,两父子急忙回头,就瞧见了最熟悉的两人一个趔趄扑进了房来,然后顺势就跪倒在地,正是他们所担心落到县衙手中的徐尘,以及,徐坤! 怎会如此……徐紫洋心里猛一个哆嗦,前者被拿已在意料中,可后者,自己明明一早就让徐坤离开华亭了,怎么也落到了对方手中? 李凌的一声喝打断了他的思路:“事到如今,徐紫洋,你还有何话说?本官已从他二人口中问出,此番县衙接连被大江帮贼匪袭击,欲刺杀本官可皆是因你之故啊。是你让你两个儿子花重金雇了这些亡命徒欲对我不利,你还敢不认吗?” 说着,他又砰一拍桌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还不从实招来?为何要处心积虑,不惜花费数千上万两银子欲杀本官?你可知道谋害朝廷命官就是谋逆,可灭你三族!” 气势凌人的喝问让徐紫洋两父子的身子又猛一个哆嗦,可反应更大的还是徐坤和徐尘兄弟,二人立马就磕头大叫起来:“大人饶命啊,小的招供了,我们……我们是因为父亲与人有所勾结,才不得不想着找大江帮的人行刺于您的。我们也是逼不得已啊,还请大人饶命啊……” 嗯?徐紫洋虽然一阵阵的恐慌,却还是察觉到了这两个儿子话语中不同寻常的地方。他们这般恐惧的表现倒在情理之中,想必在被抓住后没少吃苦头,早被李凌打怕了,任何说法都能从他们口中冒出来。 可问题是,他们怎还多了这么一句,什么叫自己与人勾结?自家确实想到了借助大江帮对付李凌,可除了要夺回县衙控制权外,可没有其他原因了,这李凌刻意加上的这一句是有什么目的? “哼,谅你们也不敢真有造反之心,本官问你,那个与徐紫洋勾结,欲害本官的大胆狂徒到底是谁?”李凌这一问,顿时让徐紫洋一个激灵,知道到了关键时候了。 果然就听徐坤在一抖后,条件反射般地叫嚷了起来:“是府衙经历官杨天佑,他说服了我父亲与他合作,只要我们能除掉李县令,接下来他便能以府衙上官的身份控制县衙,到那时,一切都由咱们说了算了……” “是的,就是这样,他还让我们兄弟去和大江帮的贼匪联络,说本地的蒋舵主是他的人,所以我们让他杀官,也只需要付出一些银子,不用更多代价。”徐尘也在随后补充,一副这就是事实的样子。 但徐紫洋却知道,这都是谎言,此事从来就和那杨经历没有半点关系,他甚至都不知道有大江帮的存在。唯一与他相关的,就是自家求到了府衙,然后由他前来试图压服李凌! 不过现在,徐紫洋算是彻底明白过来了。 原来,李凌真正要对付的目标压根就不是他徐家啊,而是那个府衙来的经历官。不,徐家其实也是他要铲除的,只不过优先级上稍稍不如,从罪名上来说,自己父子几个是从犯,只是听从杨天佑这个主谋安排行事而已。 醉翁之意不在酒,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这李凌的胆子真是好大,他这次的目标不只是徐家,更有一个府衙的六品经历官! 在想明白这一点后,一个更大的疑惑也就在徐紫洋心中生出了,可李凌为何要这么做呢?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他想铲除我们徐家我可以理解,毕竟我徐家是他掌权的最大障碍,没有半点转圜余地。可是,可是杨经历与他却无往日冤仇啊,就因为他这次来帮我们施加压力,李凌就要将之彻底打死吗? 这理由太牵强,太不可信了吧…… 砰的一声响让徐紫洋的思绪回到现实,就听李凌大喝道:“徐紫洋,现在你还有何话说?事实俱在,还有你两个儿子的供词,本官足以确定你所犯之罪,报上朝廷,灭你三族都是轻的。你若不认罪,那就只能用刑了!” 随着这话,后头哗啦一下,就把数件沾着斑斑血迹的刑具抛出来上来,登时让徐坤和徐尘两人吓得又一阵颤抖,人跪那儿都缩作一团了。 只一看这两个儿子的反应,徐紫洋就知道他们真被严刑拷打了,这才会如此“实话实说”。而看李凌这架势,只要自己不配合,接下来那诸多酷刑就要着落到自己这把老骨头上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如此情势下,徐紫洋也只能低头认怂,连忙叩首:“老……草民知罪,草民确实与府衙经历杨天佑有所勾结,还花钱让大江帮贼匪入县城刺杀李大人……”当下,就把李凌刚才说明白的那些罪名重新复述了一遍。 直到他把该说的说完,李凌才满意一点头,然后就见一旁有个书吏走上来,把一份墨迹淋漓的供词放到了他的面前:“签字,画押!” 徐紫洋接过笔来,刚要写下自己名字,才忽的发现那吏员竟是自己的侄子徐森,这让他面色一变,下意识就叫了声:“你……”满心皆是愤怒,所以说,是家中出了个叛徒,才导致这场大败吗? 但还没等他发泄出来呢,李凌已再次拍案喝道:“还不签字画押?你是想在公堂上放肆吗?” 徐紫洋猛地一抖,这回是彻底老实了,低低道了声不敢后,就落笔签字,又把自己的指印按了上去。然后是徐墨,也是一样的流程。 随着这份供词送到李凌手中,徐家父子几个都已面如土色,瑟瑟发抖,他们很清楚,即便真把主犯罪名落到杨天佑身上,他们的罪过依然极大,恐怕整个徐家都将受牵连,彻底完了。 破家县令……在这一刻,徐紫洋突然就想到了这个说法,之前他很不以为然,觉着一个外地来的小小县令能奈自己何。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过来,原来真遇到厉害的县令,他们这些地方豪绅真就是砧板上的鱼肉,让你家破人亡,轻而易举! 第475章 亲赴府衙 金陵城外栖霞山,栖霞山上栖霞观。 华亭县方家的一家之主方进博如今就在这观中居住,与一干来自江南各处,身份各异,却都算是修道之人的同好聚集在此,谈天说地,好不潇洒。 至少,对外人来说就是这么一场聚会了,而且方进博等人参与这样的聚会早成定例,往往每三五月,就会跑到栖霞观中静修一番,在此期间,寻常人等都不会对他们有任何的打扰,哪怕家里有了些麻烦,也会被亲信之人做主解决。 不过此番之事却没那么容易应对了,临近中午,一只灰色的鸽子扑棱棱飞到了道观后院,而后便有个道人接过拆看了下上面的姓名,不敢有丝毫怠慢,就把这封传书送到了前边厅堂前。 此时,厅中数道数俗正在聚会谈天,不过他们所谈却非想象中的修身养性,也未涉及什么道门黄老之说,这些应该在此修身养性的家伙此刻谈到的却是官场,而且是江南各地的官场情势。 这一刻,一人正在发表着自己的看法:“最近江南官场上的变化可是不小的,前两年才换了巡抚,后来更是连几名领军的主要将领都换了个遍。这其实倒也在情理之中,毕竟那柳润声在此掌权多年,必然栽培了诸多心腹,朝廷既已将其拿办,又怎会放心让他的人继续执掌江南之权呢?” 说到这儿,他突然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方进博:“不过有一点却叫人颇感意外了,那就是不光寻常将领有所更换,就连松江知府和进博你所在的华亭县令也被匆匆更换,他们可不是柳润声的人,这其中内情,就不得不让人感到疑惑了。” 方进博轻轻咳嗽了一声:“松江知府在任时庸碌无为,早被下属几个官员架空夺权,或许是朝廷得了风声,才有此决定。至于我华亭知县嘛,其实也差不多……” “要真是如此还简单了,可问题在于他们同时更换,就值得玩味了,是不是朝廷已察觉到了什么,故意派人到此?”另一人神色一动道。 “不可能!松江也好,华亭也罢,虽在江南,可真论起份量来却远比不了其他各地,朝廷就算有所觉,真要提防有变,也该把人放到更关键的位置上去。”上首的道人断然摇头反对道。 “那要是他们已进一步得知了我等的谋划呢?” 这一问,让众人脸色都是一变,这个假设可太严重了,要真如此,接下来他们的大计将面临极大的困难与挑战。 “那个新任的魏知府你们可有过接触,能让他为我所用,或是让他睁只眼闭只眼吗?”道人在沉吟了一下后突然问道。 一名和方进博年岁相当,五旬左右的男子轻轻摇头:“这个魏知府到任时我也与他有过接触,他年纪虽轻,却气度不凡,而且并不贪钱好色,想要拉拢怕是不容易啊。所以我就放任那些府衙属官继续架空于他,这样他就不会成我们的绊脚石了。” “哼,若他真敢坏我们大事,到时将之一杀便了。如今的江南早在我教掌握之中,只等一个时机到来,别说一个小小的知府了,就是巡抚,生死也还不是在我们的一念之间?”一个看着更年轻些的男子满脸不屑地说了一句。 不过其他人并没有附和,当然也没有劝阻,只有方进博低头哼了一声。这家伙就跟徐家一样,总是那么的自以为是,却不懂得什么叫步步为营,越是大事,就越要小心的道理。 或许,这也和这里几人多半跟随“火长老”行事有关,那位也是个暴脾气,真遇到难处,想的就是直接碾压过去。 “至于华亭县……”道人转换话题,看向方进博,“徐家进博你总能拿捏住吧?” “道长放心,徐紫洋看似老谋深算,其实头脑也就那样,真要遇到个厉害人物,翻手间就能让他徐家万劫不复,我自能控制。” “那就继续通过驾驭他们来控制县衙,到时这第一把火就要由你来点了。” “是,属下明白!”方进博忙正色点头,同时脸上还闪出了几许兴奋,多年筹谋蛰伏,到今日,终于就要见分晓了。而且这第一把火将自己来点,首功自然也在自己,想想事成后的风光,他就有些不能自已了。 随后几人又商议了一些事情,这才各自起身,离开了厅堂。 而当方进博出得堂来,思忖着过两日就能回去时,就见自己的儿子方长生神色凝重地等在侧方,见他出来,赶紧迎上:“父亲,家里出事了。”一边说着,一边把那飞鸽传书送了过来。 “嗯?”方进博愣了下,以为是家中某个不成器的子侄闹出了什么祸事呢,但随着他低头看过内容,脸色就迅速变得凝重,脱口就道,“这怎可能?” 是啊,这纸上的内容可太叫人感到吃惊了,甚至是大为荒谬。 自己才离开华亭不过十多天,那新来的县令到任也就那么点时日罢了,怎么就能如秋风扫落叶般把个徐家打压成这般模样,甚至连徐紫洋父子几个都被他拿下了呢? 这不合常理啊,县衙不是一直都是徐家人在做主吗?连之前的许县令都只是提线木偶,一个新到任的县令又是怎么轻易做到的? 奈何这纸上内容实在有限,只给了个结果,具体前后因果却不在其中,这让方进博越发心乱,也更急于想回去问明究竟了。唯一让他感到有些欣慰的是,总算是方家没有卷进此事,未有损失。 “长庚行事还算稳重,如此就还有挽回的余地,尤其是他……”在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后,方进博冲方长生一摆手:“你且回去让人赶快整理行李,我们今日就回去。”说着不等儿子回应,他已转身又往回去,必须把华亭的变化告诉其他人,到时说不定就得靠着他们的力量来对付那新县令了。 …… 当一队人马押送着囚车来到松江府衙门前时,迅速就引来了附近诸多百姓的围观,直到守在衙门口的几名差吏上前询问,这些百姓才迅速散开,但依旧在周围看着热闹,因为已经有人认出了那囚车中的犯人正是衙门里的杨大人了。 “你们是哪里来的官差,为何拿人来府衙?”看着这一行风尘仆仆的差吏,为首的府衙差役公事公办地问道,却没仔细看那车中人的模样。 坐在马背上的李凌冲对方微一抱拳:“本官华亭县令李凌,今有松江府经历官杨天佑勾结贼匪欲行刺于我,后失败被擒,我这是特将案犯送来府衙,交由府台大人发落的!” “什么?”不光是那领头的差役,其他人也在听到这番讲述后齐齐变了脸色,失声大叫。这时,他们才看清楚那囚车内低头不动,一副狼狈样子的犯人正是前几日才耀武扬威离开衙门的杨经历。 “大胆!小小县令居然敢如此污蔑我府衙官员,来人,快与我把杨大人救出来,把他们通通拿下!”那差役首领反应过来后就是一阵惊怒,大喝着便要动手抢人。 可就在他一动间,李凌身旁一人已火速自马背掠出,呼的一下来到他跟前,劈手就揪住了他的衣襟:“你说什么?想要劫囚犯,问过我手中刀再说!”正是万申吉出了手。 身为皇城司的校尉,他不光有着一身不俗的武艺,气势也自不小,又岂是小小一个府衙差役所能抵挡的。只这一下发作,就唬得对方身子一僵,面孔唰一下就白了,至于其他人,也在这话后顿在了那儿,不敢有丝毫动作。 李凌这时才开口:“还愣着做什么,快去禀报府台大人!再有异动,本官就要认为你们也是其同谋,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李县令身上气势一起,更在万申吉之上,顿时吓得几名差役忙不迭一阵答应,然后果断回头,跑进府衙,前往报信了。 而这般威风凛凛的表现自然全落在了周围百姓的眼中,引得他们一阵窃窃私语,猜想着这位李县令到底有何依仗,怎么就敢拿府衙官员,又在把人押送回来后如此说话。 同样感到震惊的,还有刚收到禀报的府衙同知杨万全和通判李宥贞。守门的差吏回到府衙内,却并没有把这么件严重的事情报与主官知府,而是先给他们通了消息。 而这两名府衙佐贰官在闻报后自然也是惊怒不已:“大胆,这李县令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把我府衙的上司官员都给扣拿了,还……还又押回来,这是要给我等好看吗?他以为他是什么人,这儿又是什么地方!” 在李宥贞一阵愤怒斥责时,杨万全倒是迅速冷静了下来,这个华亭县令李凌他有所了解,之前乃是京城户部的一个主事,据说在京时还真做成过几件大事,是个厉害人物呢。 “看来我之前还真小瞧他了,只让杨经历跑这一趟确实难以成事。既如此,那就先和他见一面,看他怎么说吧!”主意既定,杨同知立马开口:“让那李县令进来,再将杨经历放出来,他可是朝廷命官,受此委屈是何道理!”  第476章 再相见 李凌应召进入府衙,虽然这是他第一遭入这松江府衙,但一切路途却全不陌生,因为天底下的衙门规制都是一样的,都是分前中后三大部分,甚至连每一处厅堂,每一间签押房的位置都是相同的,唯一的不同就是各衙门的占地大小而已。 在京城户部,在华亭县衙待过这么久的李凌自然驾轻就熟便进了府衙二堂,可就在他想径直朝着知府该在的公厅走去时,身旁引路的差吏却叫住了他:“李县令,还请走这边……”手一指间,却是要把他往另一边引了。 “嗯?”李凌微微蹙眉,“走这边才是见府台大人的途径吧?” “这……李县令有所不知,知府大人事务繁忙,这次的案子便交由同知大人处置了,小人这就是引您前往见同知大人啊。”说着,这位再度向前一引,示意李凌走此一边。 李凌嘴角一翘:“是吗?那本官就去见一见杨同知吧。”说完,转身,大步走向了前边那座公厅,那差吏稍稍松了口气,忙急走两步,赶在他之前来到厅前,朝内禀报。 当李凌来到厅门前,正好听到里头的招呼:“那就让李县令进来说话吧,还有,杨经历何在?” 说话的正是府衙同知杨万全,这是个四十多岁,面颊精瘦,还长了对三角眼的中年男子,一看就可知不怎么好打交道了,在提出这问题时,他眼中已闪过不满来。 “这……”那差吏明显有些怕他,竟不知该作何回答了,好在已到门前的李凌帮着回了一句:“杨天佑还在衙门外头,在未得府台大人之命前,本官不敢将人交出。” 杨万全的脸色陡然一沉,那对三角眼立刻就在李凌面上身上扫动了一阵,哼声道:“李县令,你这是何道理?本官还没问你呢,为何以下犯上,拿我府衙官员,还将人羞辱似地押来府城,你这是在挑衅我松江府吗?” 眼见对方似乎连门都不让进,就这么隔门问着自己,全然就是不把自己当回事的意思,李凌眼中亦有光芒一闪,当即回看进去:“只因杨天佑犯下重罪,本官不得不将他拿下法办。正因为本官顾念他是松江府衙官员,这才把人带来,要不然,早就在县衙将人斩杀了。” “好胆!李县令,你竟敢如此冤枉一个朝廷命官,你当这么说本官就会信了吗?来人,把杨经历给我带来,本官要当面听他回话!”杨万全看出这年轻县令不好对付,便打算先将人拿回手里再与之作口舌之争。 可就在那差吏刚应了声要走时,李凌却再度开口:“慢着。本官说了,人犯只有知府大人开口索要才能交出,其他人等一概不交!” “李凌!”杨万全再按捺不住心中怒意,连名带姓地喊了李凌名字,“你这是何意?是瞧不起我松江府衙吗?” “不,正相反,本官对松江府衙很是在意,所以才更希望此案有一个公正公平的审讯。不过,既然涉及到的是府衙官员,我以为还是由知府大人来审问为好。若是杨同知你觉着有难处,就由我去禀报。”李凌半点不让地与之对视,口中更是说得坚决,在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后,更是毫不迟疑,转身便走。 这是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意思了……杨万全心中大怒,很想把人留下,可李凌身上所透出的气势却让他无法以势压人,说到底,人就不是他手底下的官儿,你就是想治他的罪都没这个权力啊。 同时,杨同知也察觉到了此事有着蹊跷,这李凌突然而来,还如此态度,摆明了就是要来与自己为难的呀。 对,就是这样,杨天佑是我的人,恐怕他已经知晓,此时又怎可能把人交还给我审理呢?心思转动间,杨万全越发急切,眼见李凌越走越远,便急声道:“慢着,你且回来!” 李凌应声止步,稍稍回身:“杨同知还有何见教?” “杨经历在府衙素来行事端正,从未有过行差踏错,本官很好奇,他到底做错了什么?”杨万全问出了自己心中最大的疑问,李凌既然敢把人押回来,总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罪名吧。 “他在华亭县勾结本地土豪,及江湖帮会,竟欲刺杀本官。杨同知,不知这罪名可足够将其捉拿吗?”李凌简短地道出了内情,却让杨万全猛然愣住,片刻后才惊叫出声:“这不可能!” 是啊,这怎可能?好好奉命去华亭的杨天佑,怎么可能干出这等自毁前程的事情来,除非他是疯了。所以杨同知是绝不可能相信这等说法的,他反倒更怀疑这是李凌的栽赃嫁祸了。 但李凌显然没兴趣与他作此空口争论,就在他还处于惊讶中时,已自顾转身而去,却把周围那些府衙差吏给看傻了眼。要知道这些年来,从没有一个下级官吏敢如此不把杨同知当回子事啊,居然连一句招呼都不打,便自顾离开了。 而当杨万全回过神来,看到已经远离的李凌背影,更是目瞪口呆,一时间竟连发怒都忘了,只是怔怔地坐在那儿,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怎会这样? 所有人都呆怔在了那儿,这让李凌很顺利就来到了另一边的公厅。这儿的建筑看着要比杨同知那边更为气派,但是此时却又显得极其冷清,竟看不到有差吏在内里忙碌,只有两个孤独的身影,一坐一立,不知在说些什么。 若非早知道这官厅正是府衙主官的知府公厅,旁人都要以为这儿是个什么清冷职司了呢。而在看到这一幕后,李凌心中便是一叹,果然,情况和自己的挺像,都是一样的被人架空,这就算是缘分了吧。 “下官华亭知县李凌有事请见知府大人。”李凌在来到厅门前时,便恭敬弯腰行礼,这态度可比在对上杨同知时要好出太多太多了。 厅内两人,听得这话都是一愣,坐着的青年官员赶紧抬头,在看到李凌的模样后,眼中顿时闪过一丝惊喜:“温衷,你怎么来了?” 而后,他身旁的老者也跟着叫道:“温衷,你不是才到任不过区区半月吗?” 李凌咧嘴笑了,不等对方招呼,便大步迈进堂来,再度冲二人行礼:“学生这不是想念老师吗,既然知道老师成了我的顶头上司,松江知府,一旦有了机会,总是要来拜见的。” 是的,这位还没满三十,便已成江南重地的一府主官的年轻知府,正是李凌的老师,当初的江城知县,魏梁!而这个陪在他身旁的老者,自然就是师爷曹进了。 其实摆在如今大越官场中,魏梁能以不到三十的年龄做到一地知府,也算是极其罕见了,要是传出去,不知会羡煞多少四五十岁了还在知县、同知之类的官职上蹉跎的官员们。但是,真要论起来的话,他又似乎就该有今日的地位。 这不光因为他魏梁在科举时便出类拔萃,高中一甲,同时还曾得皇帝信重,只在京中为官三年不到,就已外放为官,完全是把他当政事堂栋梁培养了。不过只凭这些,还无法让他在外放又不到三年就被火速提拔为五品知府,而且还是江南这等财赋重地的知府。 真正的关键,在于魏梁在江城县令任上不但展现了自己治政为民的能力和心性,更且还在前年淮北的罗天教变乱中立下了不小的功劳。 当时淮北衡州数县皆被突然而起的罗天教逆贼攻陷,只有江城县,在魏县令 的指挥努力下得以守住,城中军民几乎无有损伤。这等功劳与其他同僚一比可就太出色了,如此,在该年末的考核中,他妥妥得了个上中的评价,然后再靠着之前的种种能力、政绩什么的,便被得到提拔。 而当朝廷需要在江南安下重要棋子以应对可能出现的新一轮罗天教之变时,他这个大有才干,还和罗天教有过交锋的年轻官员就成了朝廷的首选——当然,这其中有没有他与李凌那层关系的缘故,就不是外人所能知晓了。 反正他魏梁就这么被火速提拔,成了五品的松江知府,再度和他的学生李凌成了上下级的关系。 只不过,这等超擢提拔带给他的也不光只有荣耀,同样带来的还有某些人的嫉妒与抵触。而他在到任后所面临的被下属架空,几乎政令都出不了公厅的处境,就与此深深相关了。 这一切正是李凌的推断,因为他们师徒间每两三月都会有书信往来,自己老师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李凌还在来华亭的路上呢, 就已一清二楚了。 而现在,看到老师这般模样后,李凌便笑了:“有道是老师有事,弟子服其劳,既然老师你在府衙处处受制,我这个做弟子的又岂能袖手旁观。今日,我就是来为您破此局,帮你正式将府衙大权拿回来的!” “这……”魏梁闻言先是一喜,但很快又露出了疑色来,“你是说真的?”可凭什么呢?后一句他到底没有出口,但眼中已流露了出来。 李凌笑了:“弟子已找到了破开这一局的关键,还请老师与我配合!”  第477章 图穷匕见(上) 咣咣的锣声突然就在府衙内响作一片,让内里诸多官吏人等都为之一惊,随即才反应过来,这是衙门里将有大事需要交代,正聚集所有人往大堂呢。 就跟当初的户部一样,大越各地衙门都在二堂正中设有这么一面巨大的铜锣,只要敲响,便可惊动全衙上下。不过一般来说,这面锣比设在外头的鸣冤鼓更难被人敲响,因为没这个必要。 下面的差吏人等哪怕真有冤情什么的,也不敢大胆到惊动全衙,而那些当官的,想要聚拢众人则是轻而易举,叫手下传话即可,完全不必如此麻烦。于是久而久之,这面铜锣虽然立在那儿,却早被衙门众人给忽视了。 所以这事就实在透着古怪了,在大多数人满心怀疑的情况下,大家都从各自的签押房跑出来,然后在一番询问打听后,才直奔府衙大堂,最后便看到了一直都颇为低调,几乎没什么实权可言的知府大人正高坐案后,下首则束手站了个年轻的绿袍小官。 同样闻声而来的杨万全在看到这一幕,认出李凌身份后,脸色更是陡然一沉。刚才李凌不顾离开,杨万全还以为他去见了魏知府也闹不出什么动静来呢,毕竟这段时日里的魏梁实在太没存在感了,而且确实没什么权势,就算这个不听话的地方县令去他那儿说些什么,最后也必然会把案子移交到自己这儿来。 可谁料到,这回魏知府居然一改往常,把个事情闹得这么大,竟把全衙上下人等都给惊动了。话说这一手可真聪明啊,若他只是差人一个个通传,不说能不能将所有人都聚集,至少也能让杨同知有所准备,但如此一来,却让他连串联都做不了了,只能跟其他人一样,不知内情地进入大堂。 虽然魏梁这个知府没什么实权在手,但他终究是衙门名义上的主官,在此大堂上,所有人还是得对他恭恭敬敬地行礼参见。 等这番参拜忙活完后,杨万全才忍不住跳出来问道:“府台大人,不知你此番突然召集下属人等所为何事啊?”无论语气措辞,都显得不那么恭敬,很有质问的意思了。 看到其他下属官吏也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自己,魏梁只觉心下越发憋闷,神色便是一沉道:“只因本官刚得知一件大事,有我府衙官员竟和江湖贼匪勾结,欲行刺朝廷命官,事关重大,本官不想独断专行,这才叫来诸位,一同审问此案!” “还有这等事情?” “绝无可能,我府衙官员怎会干出这等知法犯法的事情来?” “那人是谁,真有其事吗?” 一时间,本来还显得有些肃穆安静的大堂如开了锅般议论不断,所有人都在那儿互相打量着,猜测着知府大人所提到的人会是谁,少数几个已知晓情况的人,则更是面色阴沉,杨万全和李宥贞对视了一眼,后者便想出口质疑。 但魏梁却比他们反应更快,当即一拍桌案道:“肃静,你等身为官吏在大堂上如此喧哗成何体统?李县令,就由你来说吧。” “是,本官华亭县令李凌,见过各位大人。”已变成诸多官吏中一员的李凌这时才走将出来,微微转身一个欠身,然后语出惊人,“就在数日前,本官在县衙遭逢刺客行刺,好在身边护卫及时出手才拿住了他们,而就他们所交代,自己是受人指使才欲对我不利,而指使者,除了我华亭县的豪族徐家外,更有从府衙到华亭公干的经历官杨天佑!” 最后犯官的身份一被他报出来,堂上顿时就是一静,旋即,便有人大声喊了起来:“简直一派胡言,杨经历怎会做出如此事来!” “不错,杨经历可是我府衙要员,身份尊贵,岂会和什么江湖贼子有什么瓜葛,这其中定有冤枉!” “李县令,我看你这是在污蔑我府衙官员吧?” 都不用杨同知他们开口的,诸多下属官吏就已相继跳出来表示极大的怀疑和愤慨了,同时还怀疑起了李凌这是别有用心。 面对这些个质疑,李凌显得颇为平静,目光与他们做着正面交锋,语气则很是笃定:“本官与杨经历在此之前并未有过接触,而我被人行刺却是事实,我县衙上下数十人皆可为证,那些刺客也已被我拿下,我又何必污蔑于他呢?” “李县令你说得好啊,既然你和杨经历之前从未有过矛盾,那他为何要害你呢?”李宥贞立刻拿住了一处关键,反问了一句。 “不错,就是这个道理,你凭什么说杨经历会平白无故地害你,就因为那些刺客的一句话吗?” 就在众人一个个大叫着要围攻李凌的当口,一声啪响再度于上方而起,魏梁适时开口:“你等这是要包庇杨天佑吗?今日这案子要审问的可不是李县令,而是犯了事的杨天佑,你等如此咄咄逼问于他,却是何道理?” 众人被他问得一滞,有些人的第一反应就是想反问知府大人,杨经历是咱们府衙的人,你为何不信自己人却帮着外人来定他的罪?但随即,他们又反应了过来,这位知府大人其实也算外人,来此几月,都未能拿到任何实权呢,所以他不肯保杨经历也在情理之中。 而杨万全他们则看得更深,已察觉到了今日魏梁的状态和以往大不相同,这是要和所有人开战了吗?可他怎就会相信李凌这么个小小县令,觉着这会是他翻身的机会呢? 暂时压住众人的魏知府也没有太多迟疑,再度拍案:“来人,把犯官杨天佑带上堂来,本官要当众审他!” 当下里,便有人把话传递出去,然后自有府衙的差役奔将出去,把话传到衙门外。直到此时,一直守在囚车前,不让任何人接近的万申吉和李莫云两个才亲自动手,把浑浑噩噩的杨经历从车内解,然后左右押着他,直往里去。当其他府衙的人想上前帮手时,又被他们挡了开去,显然他们是不信这些府衙差吏的。 等把人押到堂下,看到这边一副堂审的样子后,万申吉才伸出一指杨天佑的脖子处,本来昏沉沉的他才缓缓清醒过来,看到眼前熟悉的场景,熟悉的同僚后,他先是一呆,继而就露出了狂喜来:“杨大人,救命啊……”受此影响,他率先想到的就是跟自己的上司求救。 声音传入堂内,众人唰的回头,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已被押送上来的杨天佑,而杨万全则是脸色稍稍一变,这一叫,却让自己的处境有些不太妙了,一旦真定了他的罪,自己说不定都会受到牵连。 不过这想法也就那么一闪而已,他还是很快喝问道:“杨经历,你可是被人冤枉,才如此叫喊的?” 已经彻底恢复神志的杨天佑也察觉到了自己刚才的话有所不妥,此刻便顺着上司的意思叫道:“是啊,下官被那华亭县令李凌所污蔑,说下官勾结什么江湖盗匪,行刺于他,还强行把下官给拿住了,更在之后逼问于我,迫使我承认有此罪行……” 自以为找到靠山的杨天佑此时恨不能把冤情和委屈一股脑地全部说出来,好让杨同知为自己做主,不过他很明显忽视了此时大堂上真正问案的是魏知府,只顾着向自己的直属上司交代一切。 而杨万全也没把魏梁放在眼里,听完这位下属的一番讲述后,他便勃然动怒,看向李凌:“李县令,本官就说杨经历素来行事端正,不会干出这样大胆的举动来,你所谓的罪状全是屈打成招,就是冤枉污蔑,现在你还有何话说?”大有将问案的权力顺势接过去的意思,虽然他是站在堂上,上头还有个知府大人高坐着。 堂上其他人对此也没现出半点疑虑来,显然他们早习惯了这样的情况,完全忽视了知府大人的存在——除了李凌。 面对杨同知的质问,李凌却是恭敬地冲自己老师欠身行礼:“还请府台大人听下官解释。” “你说。”魏梁点点头,他对李凌有信心,无论是当初在江城县对付庄家这样的地方豪强,还是他之后在京城,在西南的诸多作为,都让他明白自己这个学生有着足够的能力与这些家伙周旋。 “大人,下官这儿有几份供词,上边就明明白白写着那些相关人犯的交代,无论是大江帮贼匪,还是徐家几人,他们都说得明白,一切皆是他们和杨天佑合谋才欲置我于死地的。还请大人过目。”李凌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了两份厚厚的供词,高举过顶。 边上的差役稍作迟疑后,还是上前接过,并呈送到了知府大人面前。 而李凌则在此时突然看向杨万全:“杨同知适才说下官有屈打成招之举,才让杨天佑不得不认罪,那下官就要问你一句了,他身上除了之前捉拿时留下的伤痕,哪里还有其他伤痕,这屈打成招的指证从何说起?还有,我更在意的,是他刚到堂前为何大叫杨同知救我,而不是让知府大人还他清白,你们二人之间又是否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联呢?” 第478章 图穷匕见(中) 杨天佑身上确实未见有什么严重的伤,也就脸颊等处稍有擦伤,那是当日被拖下马时摔出来的,但此时也已愈合结痂。而且他整个人的精气神也相当不错,更不像是被人严刑逼供过样子。 可问题是,杨万全刚才那话的重点是他有没有被屈打成招吗?他根本就是在质疑李凌所告非实啊,可被他这么一问,反倒把重点给带偏了。而更叫人在意的,是李凌最后那一问,你杨同知是否也和此案有关? 这让杨万全陡然一凛,立刻就想要否认此等指摘,可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反驳呢,魏梁已抢先开口了:“本官也觉着此事有些奇怪,杨天佑,你让杨同知救你到底是何用意,还不从实招来!”说着,已砰的一拍桌案,这回用上了惊堂木,那气势比之前更盛。 “我……下官……下官只是因为心中不安随口这么一叫罢了……”杨天佑赶紧解释了一句,却有些苍白无力,而李凌则抓住机会驳斥道:“我看未必吧,你这分明就是下意识的举动,也就是完全发自本心的,因为你很清楚,如今只有杨同知能救你,也只有他会救你,所以才会如此急切地向他求救。” 顿了一下,又再度抱拳:“府台大人,在这两份供状中,那徐家家主徐紫洋还曾提过,其实他们如此谋害本官也非为了自身,更是为了一群人能独占松江诸多好处,若下官所料不差,这些也怕也包括了府衙内的一些贪官污吏! “他们为了自身利益,不断侵吞小民产业,在华亭县,就是如徐家般一手遮天,在江湖上,便是大江帮等无法无天之徒,但除此之外,我相信还有官府中人为他们靠山,帮他们善后遮掩。 “而下官的突然到任,再加上不愿与徐家同流合污才使得他们心生不满,想借由上司衙门之力来打压于我,不料下官还是不肯收手,于是他们才会铤而走险,用上了行刺手段。大人,下官承认,之前杨天佑来时,我并未卖他面子,不肯依他所言将县衙内那些只听徐家之命行事的差吏重新招回,还将他驱逐出县衙,这才招来了他们的疯狂报复,甚至不惜刺杀于我!” “你……你简直是含血喷人,本官何时与那等江湖贼匪有过勾结,这都是你的编造诬陷!大人,你可要为下官做主啊!”杨天佑当即大声反驳,情绪也是极其激动,不过他所叫的大人却是同知杨万全。 可话说到这儿,杨万全已顾不上理会这名下属了,他的心也陡然被揪紧,一个极其不好的感觉生起,这李凌几句话间,居然有把自己也拖下水的意思?他哪来的胆子,又哪来的什么证据? “大江帮刺客,徐家众人的供词都在此处,本官可没有信口胡说!还有,就在你被我驱逐出县衙后不久,我便遭遇刺杀,还敢说这两者没有联系吗?还敢说这不是你为了挟私报复而指使的行刺?”李凌一脸愤慨地盯着对方,“还有,适才本官入府衙时,说了要见知府大人,却被人强行带到同知大人面前,他还想要将我把杨天佑交出来,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若你二人没有私相授受,没有勾结同谋,杨同知为何要帮你保你?若非有杨同知这样在松江多年,掌握了府衙诸多大权的官员做主,你一个小小的经历官又岂会与地方豪族,江湖帮会达成合作?” 在深吸了一口气后,李凌用最简洁的语言做出了最简单明了的最后推断:“府台大人,下官可以确认,他们几方早已勾结在了一处,就是为了侵吞我松江财富,掌握整个松江府的权势,还请大人拿下相关人犯,细细盘问,自见分晓!” 堂内其他人等都看傻眼了,这案件的进度也太快了吧,同时更快的是其中的变数。刚刚他们还在为杨天佑是否是李凌被刺杀一事的主使做着争辩呢,转眼间,就把杨万全也给拖进了嫌犯群中,而且这一番言辞下来,居然挺符合逻辑的…… 也是直到这时,杨同知才如梦初醒,大喝一声:“李凌,你如此构陷本官到底是何居心?来人,把他给我拿下,本官要亲自审问,看他到底想做什么?”眼见争不过,那索性就用权势压人,反正这府衙做主的还是自己! 可与此同时,高高在上的知府大人也突然来了一句:“来人,把杨万全给我拿下!” 这让堂内堂外诸多差吏都有些发愣,虽然杨天佑确实是府衙真正意义上的控制者,可知府大人的命令还是叫人有些不敢违抗啊,尤其是在如此众目睽睽下,不听知府大人的命令,不拿杨同知,反听从他的命令去拿下一个来告状的县令,确实让人难免犹豫啊。 可就这一迟疑间,他们就被人抢在了前头。两人突然闪身而上,几乎同时出现在了杨万全的身后,一人一边按住了他的肩头,同时膝盖往前用力-一顶,砰的一下,便将这位府衙同知给按跪在地,并疼得他发出一声惨哼来。 正是李莫云和万申吉在看到李凌的一个手势后迅猛出手,赶在其他人还没能反应过来前,已制服杨万全,一人更是抽刀在手,架在了他的脖颈处:“说,你们到底是如何勾结在一处的?” “不得乱来!”李宥贞也被这突然的变故给吓了一大跳,当即大叫出声,想要制止。而其他差吏,本来还想对李凌出手呢,可一见杨同知反被人所拿,欲扑上前去的动作也为之一顿,不敢有异动了。 府衙的诸多官吏更是吓得面色一白,迅速朝后退了两步,再看李凌和上边的知府大人时,眼中已带上了一丝惧色来。 本来他们对这个孤身而来,无有根底,又好像没什么手腕的年轻知府是没什么敬畏心的,自然也就乐得和同知一起压制他,攫夺更多好处了。 但现在,情况突变,一向稳稳抓住府衙大权的杨同知反被人告了大罪,又被人扣拿住,这让众多官吏对知府大人有了全新的认知,察觉到今日这场风波绝非突发,而是有人处心积虑在对付杨同知,而操纵这一切的人,显然不可能是李凌这个华亭县令,而是——一直被大家看轻的魏知府! 自以为看清楚真相的他们顿生惊恐,一时间竟不敢出手帮助杨万全了,就连与他关系最为紧密的李宥贞,在这一刻也保持了沉默。 而他们是沉默了,李凌却不可能就此打住,而是继续大声道:“其实他们的这点阴谋早早就有破绽了。敢问府台大人,杨天佑可是你派去我华亭县干涉县衙人员调动的吗?” 魏梁当即摇头:“当然没有,本官也是直到刚才才从你口中知道此事。” “这就是了,一个经历官敢来县城,本身就透着古怪,而他不是奉了知府大人之命而来,却口口声声说是奉令而来,就更让下官感到不解,他奉的是何人之令?”李凌说着,又取出一张纸来冲众人一晃,“这就是我从张天佑身上搜出的所谓上峰之命,明明白白盖的就是同知印钤。 “可问题是,府衙同知何时有这等权力了?此乃僭越!而杨万全和杨天佑在明知道此举大有不妥的情况下还敢强行去做,却不向知府大人报备,便已足见他们自知此事并不合法,不可能被知府大人所准,于是才铤而走险。 “只这一张命令,就可确认杨同知与此案脱不了干系,他就是此番刺杀下官一案的幕后元凶。还请知府大人为下官做主,为朝廷除此奸徒,还我松江一片朗朗乾坤!”说到最后,李凌便深深地弯腰行礼,把态度放得极低。 魏梁此时的脸色也变得极其凝重,目光盯住了杨万全:“杨同知,现在你还有何话说?” “我……我是冤枉的,这叫欲加之罪……”刚说了半句话,杨万全突然又是声惨哼,却是身后的万申吉在他肩颈处用力一按,使其再难开口。 魏梁稍稍一愣,已经明白过来,李凌这是要彻底定死了他的罪名,可问题是,这些罪名看似合理,但终究还缺乏最重要的物证啊,只靠那一纸供状,还有那份府衙公文可还不够啊。 李凌立刻就看出了他心中顾虑,当即再道:“大人,其实真要证据也非什么难事。下官刚刚就说了,这些人勾结地方豪绅,江湖贼匪,所图的不就是那些不义之财吗?只要去他家中搜查,必然能搜到他们贪赃枉法,以权谋私的种种罪证!” 对啊,我怎么就忘了还有这一招呢?魏梁顿时明白过来,同时也彻底放心了,目光一扫,就落定在堂门前一人身上:“沈捕头,你这就带手下兄弟给本官去杨万全和杨天佑家中仔细搜查,我倒要看看,这些年来他们积攒了多少身家,是否与他们的身份俸禄相当!”  第479章 罪证确凿 无论古今,一个大的团体里总是会有人得势,也有人会被排挤到边缘,这一定律在官场尤其如此。而究其原因,很多时候这不在于能力高低,为人如何,只在于你是否选择了大多数人一样道路。 沈雄就是松江府衙内一个被排挤到边缘的人,名义上他是副捕头,手底下还有二三十号兄弟,可事实上,他和他的兄弟却几乎没有任何实权在手,倒是当需要背黑锅时,上司们才会想起他。或许在某一次背上黑锅后,他最后的一点利用价值用完,就会被革职,直接踢出府衙。 而这一切就因为他曾劝谏过顶头上司李宥贞,让他不要在收钱之后颠倒黑白,把真正的苦主打为犯人。在被李通判斥责后,他还头铁地告到了知府大人面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他从此成了府衙的边缘人,连带着身边兄弟都吃了挂落。 这几年里,沈雄都在想着这其中的道理,可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明明做的是对的,可为何最后却要受到惩处?明明府衙上下官吏皆是错的,就没一个人能站出来收拾局面?两个,三个知府大人到来,结果依然是无能为力,依然让杨李两个佐贰官把控着一切! 到最后,他终于是想明白了,其实这就是现实了,真假对错并能决定什么,真正能主导一切的,只在于手中的权力,而他一个小小的副捕头显然是没这个能力的。所以他沉寂了,再也没有了当初的热血…… 直到此刻,在大堂之上,新来的魏知府突然点了自己的名,把一项差事交到了他的手上。沈雄的身子猛然就是一震,多年在衙门里沉浮的他已经明显感觉到了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扭转乾坤,重肃府衙的机会。 于是,他没有丝毫的迟疑,便踏前一步,抱拳高声答应:“卑职领命!”旋即转身,往堂外那些手下兄弟一挥手,“奉府台大人之命,搜检杨万全府邸,查其家产!” 这一声喊,也让那些手下捕快的精神一振,纷纷大叫着领命,跟随着他的脚步,快速就往外奔去。这些兄弟随他一起早吃够了苦头,今日能还击,自然个个精神抖擞,恨不能立马就冲入杨同知的府邸了。 大堂之上,其他人则彻底愣住了,惊恐之下他们都忘了出面阻拦一下,因为这事实在太过严重,意味着知府大人是彻底豁出去,要和杨同知死拼到底了。 魏梁所下达的搜检之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和抄家也没什么区别,唯一不同的是后者是在犯人已经被明确罪状后的惩罚性-行为,而前者则是为了搜查相关证据,是需要有官员担负责任的。这要放到后世,搜检就相当于让司法机关开具搜查证,然后到嫌犯家中搜集证据了。 但这做法一般是对寻常百姓的,有官职在身的嫌犯府邸很少有人敢不顾一切地用上搜检,因为这样一来,必然落人话柄,一旦搜不出东西来,后果可就太严重了。哪怕是一地知府,只要杨万全这回能保得住,便能上疏朝廷,直接弹劾,让其丢官罢职都极有可能,因为这已经比冤枉和污蔑更为严重了。 但魏梁居然就毫不犹豫地行使了这一权力,足可见他这回要除掉杨同知的决心又多坚决。这一刻,府衙诸多官吏才意识到这个看似软弱可欺的知府大人的心性手段有多么的可怕! 李宥贞却在震惊后大感紧张,想要做最后的努力。可还没等他说话呢,上首的魏知府已再度开口:“本官相信我府衙之内还有着不少杨万全的党羽,此时再有人敢为其说话,恐怕多半就是了!” 一句话就堵住了李宥贞的嘴,让他的身子陡然一僵,眼中更有惶恐之色闪过。很显然,只要自己这时出去反对,就会被打上杨万全同党的烙印——虽然事实正是如此——而这回知府大人是铁了心要用最直接的手段扳倒杨万全了,自己再出去也就添个人头罢了,实在没这个必要啊。 其他人也是一样的心思,所以一时间,堂内竟是一片肃静,再无一人表态开口,只有被控制压跪在地的杨万全不时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哼,可即便是他,在万申吉的手段下也无法开口说什么话。 众官吏就这么静静地在堂内堂外等候着结果,知府大人没有喊退堂,被他气势所慑的众下属居然也不敢离开。 虽然杨同知的府邸离着府衙也没两步,但显然真要搜检出相关财富凭证来也没那么容易,至少也要一两个时辰。但魏梁却没有让大家先散了等结果出来再说的意思,因为他很清楚一鼓作气的道理,一旦现在放众人散去,他们私下里一联络勾搭,待会儿情势说不定就又有变了。 所以就这么熬着,直到事情最终有个结果! 李凌算是这堂内所有人里最轻松的那个了,他的目光不时从诸多官吏的脸上扫过,猜测着他们的心思。经过一番打量后,他已有了一些猜想,其实府衙里的绝大多数官吏都只是墙头草而已,他们所以跟着杨万全他们架空打压魏梁只是因为前者正得势,可以说他们的立场并不坚定,一旦势头扭转,他们的态度也必然会发生转变。 所以接下来证据的出现便成了决定成败的关键。而他相信,证据很快就会被送来,杨万全他们是绝不会想到有此一变的,家中更不可能把诸多财产全藏起来了。 不到一个时辰,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已自外传来,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抬头朝堂外望去,就瞧见沈雄已快步而来,手里握着一叠东西,脸上的表情则是激动和愤怒的混合。 在来到堂前时,他先是恭敬行礼:“大人,卑职前来复命!” “如何?杨万全家中可搜出了他贪赃枉法的物证了吗?进来回话!”魏梁当即身子一正,急声问道,声音都带上了一丝颤抖。虽然他相信这一手自己必然能押中,可真到了这时候,还是有些紧张的。 “是!”沈雄应声入内,在深深盯了一眼身子已在微微打颤的杨万全后,他才高举着手中那叠纸张:“回府台大人,卑职等在杨家仔细搜查,光金银锭就搜出不下两万两,更有各种珍玩玉器上百件,不知具体价值。另外,在他的书房内,卑职还找到了这一叠地契房契,杨万全在我府城有房三十二间,其中多半为临街商铺,有地三百倾……还请大人验看过目!” 即便早想到了会是这么个结果,可当这么大一串数字被沈雄一一报出来后,在场所有官员都变了脸色,这回所有对他的指控杨万全是半点都没法推脱了,哪怕把官司打到京城,也不可能有人为这么个被查出巨大贪腐问题的家伙说话了。 魏梁的脸色也由青变红,砰一下拍响惊堂木,死盯着下方已面色煞白的杨万全:“杨万全,到如今,你还想要狡辩吗?” 与此同时,万申吉手上一松,让他终于可以开口说话。只是这一回,杨万全却已说不出话来,之前的那些罪名自然是假的,可这些贪赃枉法的罪名却是实打实存在的。 倘若只是有人告他贪污什么的,他还可以用各种方法回击否认,可在如此详细明确的罪证之前,他却连反驳的勇气都没有了。他只是呵呵冷笑着:“魏梁,我最大的错误就是小瞧了你,更小瞧了这个华亭县令……你们果然厉害,完全不按官场规矩行事,杀了我一个措手不及啊……” “事到如今你还如此嘴硬,你最大的错就是为一己之私公器私用,导致我松江府法令废弛,百姓吃苦!”魏梁当即大声驳斥道,“来人,把此獠给我拿下,关入大牢,等本官奏明朝廷后,再做进一步处置。” 这一回衙门内的其他差吏再不敢无视这位知府大人的命令了,当即就有几名差役应命上前,从万申吉和李莫云手里接过已然无力瘫软的杨万全,半拖着他就往外走。同时被带走的,自然还有同样恐慌到了极点的杨天佑了。 而其他官吏则个个面色煞白,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了。 杨万全完了,而他们可以说个个都是杨同知的同谋,却不知知府大人接下来会如何处置呢? 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魏梁在定了下神后,却突然一摆手:“本官乏了,退堂!”说着,起身,就这么在众下属的注视下,缓步走了出去。 知府大人居然没有趁胜追击,追究自己等人的过错,这让众官吏先是心下一宽,但随即又感到了一阵更深的不安,因为如此一来,他们越发猜不透他接下来会做什么了。 只有李凌已明白过来,魏梁不做进一步的追究也是出于无奈,真要顺着杨万全这条线往下查,恐怕府衙上下八九成人都得被牵连,那手底下可就没人可用了。他毕竟不是李凌,而松江也非华亭这样的小县可比。 第480章 师生同心(上) 距离杨同知被拿下已过去了半个时辰,整座松江府衙却还是没能从这场震动中回过神来。所有官吏人等都有些恍惚,有些恐慌,几乎没什么人开口说话,让整座府衙都陷入了叫人心悸的寂静。 尤其是知府公厅这一块,几乎每个打此过的差吏都是小心翼翼的,连口大气都不敢喘。因为今日的知府大人实在给了所有人太大的压力,让他们对魏知府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由不以为然,变得畏惧有加。 这一点打从外头而来的李凌更是看得明明白白,所以在见到魏梁后,便笑着道:“老师,如今衙门上下对您可是畏之如虎了啊。” “呵呵,这说到底还是亏得温衷你啊,要没有你,我怕是在过几月都未必能打破这一局势,甚至可能永远都要被他们压着了。”魏梁有些苦涩地一笑,虽然自己是他老师,但也不得不承认,论这方面的手段,论与人争斗的勇气,自己这个学生可比当老师的强出太多了。 “学生说过,师有难,弟子服其劳,所以做这一切都是弟子应该的。”李凌忙谦虚了一句,“何况,这么做对弟子接下来执掌华亭县大权也大有好处,所以我不只是帮助老师,更是在帮自己啊。” 魏梁点点头,然后又肃然道:“对了,之前因为事情紧急,所以我便没有问你太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如此犯险,把府衙经历官强行拿下,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他显然是看得明白,李凌对杨天佑的那番指控是诬陷。即便魏梁对杨天佑他们再有看法,也不认为他们会做出与江湖帮会勾结,然后借他们之手去刺杀一个朝廷命官的决定来,这太不符合常理,而且也没这个必要。 在自己老师面前,李凌也就没有隐藏的必要了,当下就笑着一点头:“老师果然目光如炬,一下就看出学生这点心思了。不错,我是刻意诬陷杨天佑的,为的就是帮老师您铲除府衙内的敌对势力。而且现在看来,这一切不是很完美吗?” “果然……”魏梁叹了一声,自己把处境写信告诉李凌倒不是想找他拿出对策来,更多也就是一种倾诉而已,可没想到自己这个学生居然真帮到了自己,而且还是以这么一种干脆狠辣的方式。 但随即他又叹息摇头:“不过你如此做法到底还是过于冒险了,而且那些所谓的证据,恐怕也是你伪造的吧。为师很感激你愿意为我做这一切,可也无法认同你如此激进的手段。你还记得为师给你的温衷这表字的用意吗,我就是不希望你太过冒险啊。” 感受到来自老师的关心,李凌心头也是微微一暖,但还是道:“老师所担忧的虽然在理,但学生却也有自己的考量。而且,那些罪证可以说是假的,但也可以说是真的。因为我手里确实抓住了一批欲行刺于我的大江帮贼人。” “啊……真有这么一伙人?”魏梁震惊地叫了一声,这些江湖贼匪的胆子也太大了吧,竟敢对朝廷命官下手! “其实应该是两伙刺客,前后两次欲对我和我的家人不利。”李凌纠正了一下后,才又说道,“不过有一点倒是我伪造的,他们并不是受杨天佑的指使,而是被我华亭县的徐家人花重金聘请。” “地方豪族……此事依然耸人听闻!” “是啊,若是放在其他地方,哪怕是松江府下的别个县城,也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但华亭县,因为太小太不惹眼,反倒助涨了他们的气焰,让他们行事都全无顾忌。” “华亭县……”魏梁沉默了一下,而后也不得不承认,“该县确实在江南极其特殊,就是我这个松江知府,对那边也很陌生,只知道那里穷困,每年的钱粮税款都是极少,有时还需要周围州县给予补充。” “正是如此了,县城里的百姓连最起码的吃穿都未能得到保障,县衙能收到的税款自然就少。可就是在这样一座穷困县城里,却有两家豪族,能随随便便拿出几万两银子来雇请大江帮的贼匪来刺杀我这个县令的家属,县衙的众多差吏也是身家丰厚,而这一切,都只因为那徐方两家彻底垄断了县城内的一切资源,无论是田地还是商铺,又或是衙门内的诸多要紧职缺。” “竟还有这等事情?” “不光如此,他们还架空县令,甚至连早一任的县令都可能是被他们用某种手段给害死的。可当此事报上去时,府衙和巡抚都只是随意走了个过场,并未作深究,以暴毙做结。也正因如此,他们越发的肆无忌惮,将整个县城都视若自己的私产,满县百姓也成了他们两家的附庸而已。” 这一番讲述下来,魏梁是彻底震惊到了,足足半晌后,才咬牙道:“荒唐,荒谬!” “正因如此,他们才敢对我这个新到任的县令下手,因为他们认定了即便真出了事,上头也有人会为他们遮掩。而我也正是通过更早的任县令之死推断出府衙,甚至江南巡抚衙门内,都有人与他们勾结,为他们保驾护航。然后,我就想到了老师你现在的处境,其实你我师生这次同来江南为官的情况那是极其相似。”李凌说到这儿,脸色已变得相当严肃了。 本来就神色严肃的魏梁这时更是一片凝重:“所以……你觉着这其中有什么关联奥妙?”他可不是蠢人,自然很快就抓到了其中重点。 李凌点点头:“当然,他们并不是冲着咱们师生而来,我们也是初来江南,并没有得罪什么人,只是恰好同时坐上了这两个位置而已。” “可他们为何要死死把持着这两个位置,至少是控制住这两个位置上的官员呢?” “这个,就与学生被派来江南一事大有关系了。”李凌说到这儿,压低了几分声音,“不敢有瞒老师,我是奉命来对付已散入江南,随时可能引发动-乱的罗天教贼匪的。而老师的到任,我想也很可能与此有关了!” …… 通判公厅,所有差吏也是一副小心翼翼,不敢发出任何声响的模样,因为今日府衙的这一场剧变,更因为此时的李通判。 自回到公厅后,李宥贞就陷入了绝对的沉寂,阴沉着脸,就这么坐在座位上,没有说一句话,没有任何的动作,连茶水都没有喝上半口。 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恐惧?手下那些吏员们不好猜,也不好问,只能是默默地退到外头,等候着上司自己给出反应。 事实上这两种情绪李宥贞都有,当然更多的还是恐慌,知府大人今日的突然爆发确实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杨万全被当堂拿下定罪,更是气势惊人,让魏知府彻底掌握了主动,也让阖衙官吏心生忌惮,再不敢小觑了这个年轻的上司。 也正因为已心生忌惮,让李宥贞愈发不安,因为他深知自己陷得有多深。他和杨万全,向来是秤不离锤,所有事情都是两人商议着来,所有好处有杨同知的一份,就少不了李通判的一份,所以其实他府中也有着太多见不得人的财富。 当沈雄把搜检杨府的结果报上来时,对李宥贞的冲击是最大的,这好像就是接下来自己下场的预演。而且他相信,或许魏知府会为了大局考虑放过府衙内的绝大多数人,唯独自己,是必然会被针对的。 今日所以没有即刻而动,只是时机尚不成熟。但明日呢?后日呢? 不成,我不能就这么束手待毙,必须想出个对策来,哪怕只是为了我自己,也得想法为杨同知喊冤! 终于,在长时间的考虑后,李宥贞目光微微一错,已经有了决定。 可随即,一个难题就摆在了他的面前,府衙上下已全被知府大人所威慑,就是他自己也没勇气再站出来对抗魏知府,还有什么人能救得了杨万全他们呢? “杨万全……杨天佑……” 在反复念叨了这两个同僚的名字后,李宥贞突然就想到了一点:“府衙上下确实已经无人能制他,可府衙之外呢?” 这一刻,一个人的名字从他脑海里跳将出来,让他阴郁的双眼突然闪过光芒。李宥贞立马坐直了身体,取过案头的纸张笔墨,飞快的在纸上写了起来。 片刻后,一封书信已被他写好,在郑重按上自己的印钤后,他李宥贞果断叫道:“来人!” 一名下属书吏应声而入:“大人。” “你这就持此书信出城,去山字营找廖都统,告诉他,军情入火,迟则一败涂地,不光是我和杨同知,就是他也必然会受牵连,务必尽快而动。”神色严肃地交代了这几句后,李宥贞把书信郑重交到这名心腹手中。 这名心腹的脸色顿时一变,他立刻就猜到了自家大人让自己送信的意思,这是依旧要和知府大人斗下去啊。但同时他也知道自己作为通判大人的亲信,自然是没得选的,当即就答应一声,将信件贴身收好,火速转身而去。 “魏梁,你以为自己已完全取胜了吗?不,我们还有机会!因为你小瞧了我们这些在地方多年的官吏!”在目送对方离开后,李宥贞在心里暗暗说了一句。 第481章 师生同心(下) 半个时辰后,经李凌的一番讲述,魏梁终于对江南接下来可能出现的祸端有了个明确的认知,也愈发感觉到自己肩头的担子有多重了。 “原来西南那场叛乱都是罗天教叛逆在从中作梗,而他们的最终目标却在江南……温衷,想不到你这回竟为朝廷,为整个天下立下了如此大功,实在叫我也感到钦佩啊。”魏梁说着,特意起身冲自己的弟子拱手。 李凌赶忙也起身回礼,口称不敢。不过客套话他并没有说太多,很快又神色严峻道:“所以无论是朝中君臣,还是我,都料定了江南在接下来必有动荡,这才特让我到此为官。 “而华亭县就是江南诸多县城中看似最不起眼,却最值得叫人玩味的所在。因为这里的县令在任上足足做了十年之久,若真有什么阴谋,这足以让他把任何事情都做好了。” 魏梁点头,他已从李凌口中知道了许恭的事情,也认可之前的这一推断,不过现在看来,这位已快速离开的许县令身上倒没什么问题了,只是他背后的提线者,华亭县真正的主宰徐方两家才值得留意。 “本来学生是想要徐徐图之的,结果因为一场误会,导致我与徐家生出矛盾来,他们甚至出钱买凶,欲对我和家人不利。正是从那场变故里,让我产生了一个想法,他们能如此肆无忌惮,显然是因为上边还有靠山,至少府衙内必然有人,而老师你又正好刚刚上任不久,亟须要一个机会来打击府衙中的下属,拿回属于你的权威。 “所以我就顺势而为,一方面通过强硬手段来逼迫他们再度弄险,另一方面则让人盯住了徐家,看他们接下来会拿出什么法子来。结果还真不出我所料,先是徐家一子徐坤突然趁夜欲逃离县城,所以我就让人把他拿住了,可笑徐家上下还不知其事,以为他早就逃到别处躲藏起来了呢。 “而我也通过他知道了那些大江帮贼匪的藏匿之所。这些江湖贼匪无法无天惯了,哪怕他们刚刚派人行刺朝廷命官,也不曾有半点不安,居然还敢留在自家巢穴。所以当我让莫云几个好手突袭那巢穴时,自然手到擒来,唯一可惜的,就是让他们的一个首脑下水脱身,至今未能寻获。 “不过在此之时却又有意外收获,就当手下人等把那巢穴上下清剿一空之后,居然有人送上门来,说是要出钱再让这些贼匪出手刺杀于我。而来人,竟又是徐家之人,徐坤的兄弟徐尘。 “莫云他们自然不会放到这自投罗网之人,便将其与众贼匪一并拿住,然后偷偷送回县衙。而后就是我与徐家的一番过招,直到他们寻来杨天佑这个府衙靠山,我才把这么个刺杀官员的罪名扣到他的头上,为的就是通过他把府衙内勾结徐家的人都给定罪发落,同时也帮老师你夺回大权。” 魏梁听着李凌讲述的全盘计划与细节,不禁也是心生感慨。自己这学生确实厉害,所有人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却没一人能猜到他的真实用心的。 徐家、大江帮、府衙诸多官员,甚至包括自己,其实都在他的算计之中啊。当然,对魏梁来说,这一切都是有利的,可以说他完全就是靠着自己学生的这一环扣这一环的计策才彻底翻身,夺回了本就该属于自己的权力。 想明白这一切,让他再度由衷地冲李凌一拱手:“温衷,这回为师真多亏有你了。” “这也是老师自己官威够足,学生不敢贪功。”李凌谦虚了一句,又神色一肃,“所以老师,我以为此事必须尽快定案,绝不能再给他们翻案的机会。这不光是因为他们的势力还在,更在于咱们的时间恐怕不会太多,要是再与他们继续纠缠,或许还没等咱们能掌控全局,江南就要生变了。” 这一回,魏梁也认同了李凌的看法,正色点头:“你说的是,此事必须尽快上报巡抚衙门,至少要将杨万全他们定罪夺职,如此我才能压服府衙众官吏,使他们再不敢在面前耍什么手段。” 魏梁终究不是那些死板的,只知道按规矩做事的酸儒书生,他分得轻孰轻孰重,更知道李凌为了能尽快掌握主动权做了多少的努力。此时自然是无条件支持了,即便这一切看着其实有冤枉人,无视王法的意思。 李凌笑了,自己老师还是那个有底线,又懂变通的人啊,也只有和他通力合作,自己才有信心在江南开出一片朗朗青天来。 主意既定,魏梁又迅速盘算起来:“这样,明日一早,我再聚阖衙上下,一方面让他们与我一同确认杨天佑两人之罪,另一方面,也好趁此机会将另一人也入罪,通判李宥贞! “他是杨万全的同党,在府衙中权势不在其下,我若想真正掌握实权,此人是必须要铲除的。”既然已冤枉一个了,也不在乎再多拉一人下马。何况在他看来,其实两人身上的罪名也不算多冤,毕竟二人贪污受贿是真,欺压百姓是真,勾结地方豪绅谋求私欲也是真! “好,那学生就在此多留一日,等明日一切落定后,我再回华亭。”李凌忙点头说道。虽然目前看着魏梁已彻底翻身,想要趁热打铁地把李宥贞除掉应该也不会太难,但为保万全,他还是决定从旁看着,随时支援。 …… 松江府北三十里,有一座小小的山丘矗立在那儿。而在山丘之下,正建了一座军营,一面斗大的旗帜在军营上空高高飘扬,正是一个山字。 大越朝素来就有规定,除了边疆等驻军要地外,其他各州府大城的驻军都是不能把军营设在城内的。这么做一来自然是为了防止军中兵将在城中骚扰百姓,二来也有文武分置,不起冲突的目的在里头。 毕竟大越不同于前宋,武将无论在朝堂还是地方都有着相当权力,有时双方间难免会生矛盾。尤其是在地方上,往往会因为一些琐事而起纷争,要是武将恃强压迫,那些主政的文官可就不是对手了。 不过因为有着拱卫府城的职责在身,军营又不能离城太远,所以这支两三千人的军队就驻扎在了城北三十里外的无名山丘之下,并以此地名为旗号,称之为山字营。 廖清辉就是这山字营的都统,他为人豪爽,行事磊落,倒是深得麾下将士的爱戴。唯有一点却是他最大的毛病,那就是有些贪财,毕竟豪爽的他开销自然就大,再加上手底下几千号弟兄有时又需要接济,对银子的需求自然就更大了。 于是很自然的,廖都统就与那几位盘剥了无数民脂民膏,肥的流油的府衙官员产生了一些同僚之外的情谊,他没少从杨李二人手里拿到好处,同时也为他们掌控全局贡献出了自己的力量。至少这一营兵马是坚定站在那两位佐贰官一边的,知府什么的,廖清辉那是全不放在眼里。 黄昏时分,一骑快马飞入军营,来人虽不是山字营的人,但还是畅通无阻地进入辕门,最后将这一封书信送到了廖清辉的手上,同时把李宥贞的那几句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廖清辉展信看完内容后,脸上也露出了凝重之色,他虽为武将,却并不是个鲁莽之辈,不可能因为对方的一句话就火急火燎地率军杀向松江城。 片刻后,他才看向来人:“所以说,如今杨同知已被冤枉下狱,而李通判的处境也相当不妙了?” “正是如此。那魏知府这次是真铁了心要收拾几位大人了,不但手段阴险,而且……而且他为了彻底让几位大人入罪,一定会把贪腐之类的事情一查到底的。我家大人也说了,咱们最后如何可以不论,可实在不想连累到廖都统您啊。”这位县衙差役也是个人精,一下就抓住了廖清辉最担心的问题所在,明着是说为了不连累他,其实就是在作提醒了——一旦他不出手相救,杨李二人难保不会把他也交代出来。 廖清辉一下就听出了言下之意,脸色微微一沉,又哼了一声:“杨同知与李通判都是我廖某的好朋友,现在他们被人如此冤枉,我自当出力相救!不就是一个新任知府吗,他真以为在松江地面自己能为所欲为了? “你且回去,告诉你家大人,让他把心放肚子里。明日,本都统便会带人去府城,和那魏知府好好说道说道,看他在我面前如何栽赃嫁祸!” 见他一口应承下来,传信之人顿时大喜,忙连声答应,又冲他磕了个头以为感谢后,方才又匆匆离开。 而廖清辉则在他走后,又在自己营房里沉思了良久,方才叫来了自己的两个亲信:“你二人明日带一哨人马,随我去府城转转。”却是不怎么将魏知府,还有那个被提了数次的李县令放在眼中。 第482章 突然逆转(上) 新一天的府衙内气氛依旧凝重,只大半日时间,昨日那场变故带给官吏们的冲击自然没那么容易消散,不少人还在担心自己会不会也受到牵连。毕竟身在衙门里,谁的屁股都不干净啊。 所以当辰时后,知府大人再度传话,让众人齐聚大堂时,所有人心里都是咯噔一下,猜想着他又要对谁下手了。而因为有昨日的声势在前,这回魏梁都不用再敲响铜锣的,便可让全衙上下乖乖领命,准时出现在了大堂之上。 当他随后大步入堂,目光随意扫过分列左右的一干下属时,不少人还有些敬畏地低下头去,不敢与他的目光有接触。只有通判李宥贞,在此时抬头回看,眼中甚至还带了几许挑衅的意味。 他已经猜到自己接下来要拿他开刀了。魏梁迅速做出判断,脚步却不见停顿,迅速来到长案后,端然入坐,缓缓开口:“诸位同僚,昨日之事想必各位在回去后都有自己的想法,本官也是一样,感触良多啊。 “实在是想不到啊,被本官视为良助,被朝廷委以重任的杨万全他竟是个如此贪婪无度,无法无天之人,这委实是我松江府衙门的耻辱。但同时,本官也从此事中明白了一个深刻的道理,那就是一人之优劣不在于他表面看起来如何,而在于背地里到底做了些什么。李通判,你以为本官所言可对吗?” “知府大人说的是,下官也是这么想的。有些人看似道貌岸然,口口声声以正人君子,以朝廷栋梁自居,可实际上暗地里是怎么想怎么做的就不好说了。”面对魏知府的点名提问,李宥贞根本不带怕的,还语带深意地回了一句,至于他说的那人是谁,就由你自己去想了。 魏梁双眼微微一眯,淡淡一笑:“是啊,所以说看一人得听其言,观其行,但更重要的,还是要明白他背地里都做了些什么,家中到底藏了多少见不得人的财物。却不知李通判你府中又有多少家产呢?” 这话已经很清楚了,显然今日是要故技重施,拿李通判开刀了。明白过来的堂上众人心头顿时一震,个个面露慌乱,知府大人这是想要再把李通判也拿下了,然后呢,其他人能保得住吗? 本该最感恐慌的李宥贞这时反倒一脸平静,笑着点头:“大人说的是,这确是最便捷的排挤异己的手段了,不过,有些事可一不可再,用多了,只会给自己招来灾祸啊。不,应该说是这等事情本就是做不得的,那只会叫人心中不安,然后做出一些不得已的事情来。” “你这是何意?”魏梁心头一紧,盯着对方喝问道。 “下官只是在陈述一个道理罢了。大人还年轻,在官场也就几年而已,想必对如今大越各地官吏的情况还是很陌生的,下官身为下属自当提醒于你,以防你犯下大错而不自知了。” 顿了一下后,李宥贞的目光快速扫过堂内众多官吏,看得他们又是一阵心惊后,才笑道:“当一个衙门里只有一人贪,他自然该死;可要是反过来,只有他一个是清廉无所取,而其他人皆都犯过错呢?这个人是否也该死呢?诸位,你们说说,是不是这个理?” 堂里堂外的诸多官吏差役此时个个面露尴尬之色,虽然没有真附和于他,可只看他们的神情,答案已很清晰了。 魏梁的脸色唰的一沉:“你想协众与本官抗衡?” “不,下官可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我说了,只是陈述一个事实罢了,说到底我终究只是一个府衙佐贰官,又岂敢与知府大人作对呢?但你真以为松江府就没人能治得了你了吗?” “嗯?”魏梁微微向前倾,“你是指什么人?” 话刚出口,一阵齐整的脚步声已自外响起,伴随着一声号令:“把这儿给我包围起来!”更是惊动大堂内外所有人,众人都扭头朝外看去,正瞧见一支甲胄齐全,弓刀在手的军队已火速散开,按照阵势将大堂这一大块区域彻底包围。与此同时,那边墙头上都有人不断冒出,皆是弓手,张弓搭箭,一下就把所有可能的漏洞和死角都给弥补了。 这一下,堂里堂外的诸多官吏都成了瓮中鳖,网中鱼,看着那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兵器,所有人都露出了恐慌之色,还有个别官吏更是叫嚷了起来:“你们……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擅闯府衙,这是要造反吗?” 就是魏梁,此时的身子也是一阵发僵,目光死死盯着外头这番动静,半晌后才慢慢挪回到唯一镇定自若的李通判身上,声音陡然一寒:“李宥贞,这些军马是你招来的?你这是要造反吗?” 眼见大局已定,李宥贞一脸轻松,咧嘴而笑,笑得颇为张扬:“大人这么说话可太难听了,什么叫造反啊?他们本就是松江府官军,入城平定祸乱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至于他们因何而来,那就要问问府台大人你自己了。” 就在魏梁被他这一句话问得面色一白,无言以对的当口,一名身材魁梧挺拔,气宇轩昂的将领已大步走来。他身着全副盔甲,腰间悬着长剑,每走一步,甲叶间都会有所摩擦,发出铿锵之声,让他整个人呈现出了更为惊人的气势,就如一只下山觅食的猛虎,而如今堂上众多官吏就是他面前的一堆美食。 “廖清辉,廖都统……”魏梁再度开口,叫破了来人身份。他到任已有两三月时间,多少与这位松江武官之首有过几次照面交谈,自然是认得他的。 “好说,魏知府可好啊?”廖清辉一步步走入大堂,很快就站在了李宥贞的身旁,与两丈外的知府大人来了个正面相对。他双目如刀,半点不带避让的就与魏梁做着目光上的交锋,口中则继续道:“本官是听说知府大人有冤枉无辜之举,特来劝说大人及早收手的。大人,杨同知这些年在松江一向兢兢业业,做了诸多好事,大家都看在眼里,又怎会有犯王法,非要被关入大牢呢?” 魏梁的身子轻轻颤抖了一下,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愤怒。他是真没想到这些家伙能无法无天到这等地步,自己昨日才拿了人,今日就敢跟自己玩兵谏这一套了。 本以为西南那样的边陲之地民风剽悍,又不受王化,才会有逆贼仗着兵马行凶,想不到江南这等富庶之地,居然也是一样。 不过他也明白愤怒指责什么的在此时完全没用,只有冷静应对才是关键,所以便又强行按住了心头怒火,与之对峙:“这么说来,你此番是想用外头的兵马逼迫本官把人释放,并认其无罪了?” “大人要是真能这么做自然是再好不过了,你们读书人不是素来都说什么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吗?” “本官何错之有?杨万全和杨天佑二人多年来贪污公帑,盘剥百姓俱是事实,我已从他们家中搜出大量钱财地契,难道还不能入他们之罪吗?还有你,廖清辉,此时突然跑来府城行强逼之举,这足以说明你与他们也是一丘之貉,也必然从中获取了诸多好处,现在居然还敢在本官面前谈什么知错能改,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颠倒黑白,真当本官会惧你不成?” 本来都想着如何稳住对方徐图对策的魏梁因为对方的一句话而突然爆发,直接就怼了过去。这一回的魏知府当真是气势惊人,抬目举手间,强大的气场已反压过去,反倒让廖清辉心头一震,脚步都微微朝后缩了一下。 随即,他才又反应过来,哼声道:“你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有何用?一个才到松江,对此地一无所知的官员,真以为自己所做是对的?却不知若真按你说的来,不出几月,松江必然大乱,到那时,你才是真正的罪人。 “本官也没心思与你在此磨蹭,只问你最后一句,人,你放不放?权你交不交?要是不愿答应,那就由我来帮你一把!” 看着廖都统这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魏梁险些都要气疯了。都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今日他可算是领教到了其中滋味。这家伙完全有着自己的一套歪理,并以之来反驳自己的正理,实在是岂有此理! 当然,更关键的是,对方手握兵权,确实有能力让一切都按照他的意愿来啊。 这一刻的魏梁终于明白为何自己之前的那些松江知府一个个都会被架空了,不是他们手腕不够,实在是面对的敌人太强,哪怕自己都做到这一步了,人家只要把这张底牌一亮,还是得乖乖低头。 这时,李宥贞也开口了:“既然知府大人不肯做这个决定,不如就让下官来代你下令吧。来人,去把杨同知和杨经历请回来,还有,去后边把那几个从华亭县跑来放肆的小官吏给我带上来!” 第483章 突然逆转(中) 堂上众人,包括一般的书吏,以及府衙兵丁,这时还陷于这一场突然的逆转和变故中呢,甚至都有不少人在担心自己是否会受到牵连,毕竟外头还有好几百人拿着刀剑弓箭对着大家呢。 所以李宥贞的这一声命令居然没有立刻得到应答,这让他颇感不满,不禁啧了一声,刚想斥责催促,身后不远处已传来了个好像有些熟悉的声音:“是,拿下!” “嗯……”这回答好像有些古怪,可还没等他琢磨出其中道理,两人已迅速从差吏的队伍中一步跨出,身形一动间,他们并没有应命往外走,而是如两只扑食的猎豹般,分左右扑向廖清辉。 廖清辉自以为已掌控府衙全局,再加上身为武将的自己有着一身过人的武艺,从不把府衙里一干酒囊饭袋放在眼里,所以进大堂时都没带个护卫什么的。当发现对方竟直扑自己而来时,外头的兵丁显然是救援不及了,他只能自己动手,口中喝一声:“好胆!”身子已迅速朝前侧方闪去,而右手则已搭上剑柄,便要抽剑出鞘。 不料对方的速度比他更快,一人贴身,紧紧跟住他的同时,也把手探向了他的腰间,竟和他同时一把按在了剑柄处,不过这一下却非帮他抽剑,而是按住了他的手,让剑无法出鞘。 同时,另一人则已闪到了廖清辉的身后,一手张开,拿住了他背颈要害,在他身子一顿间,唰啦一下,寒光已闪现而出,一把钢刀正好架在了他的咽喉处,再暴喝一声:“谁敢动,我就杀了他!” 这一下变故来得实在太快,几乎是在眨眼间,廖清辉就已落到了暴起的两人控制之中。直到这兔起鹘落的一切停下,堂里堂外几百人才反应过来,惊叫不断,堂外那些兵丁更是怒吼连声,高举刀枪便欲杀将进来,有人更是高喊不断:“放开都统大人……” 但他们的喊叫却被那声暴喝所遮盖,同时他们将将要杀进来的动作也因之而停滞了下来,一下全愣在了堂外,没人再敢上前。 廖清辉作为山字营都统,在营中有着极高的威信,深得手底下兄弟的爱戴。可以说只要他一声令下,山字营三千将士几乎人人愿意为他赴汤蹈火。同样道理,在他被人挟持,以他的性命做出要挟时,这几百战力不俗的精锐将士也不敢再有任何异动,只能是恨恨地盯着那两个狂徒,一时没了办法。 “是你们……”直到这时,因为离廖清辉最近,被这突然的袭击吓得连忙往旁边闪去的李宥贞才看清楚这两个身着府衙捕快服色的袭击者的模样,并立刻认出了他们的身份,正是昨日突然出手,拿住杨万全,使他再难翻身的李凌的下属。 这一刻,惊愕与后悔已填满了他的胸臆,惊的是对方竟早有防备,似是猜到了事情没那么容易解决,所以早早就在人群里布下后招了。很显然,这两人身上的衣物是沈雄这个副捕头手下的兄弟提供的,并且把本来属于他们的位置给让了出来。 悔的则是明明昨日这两人已经显露出了一定的能力,奈何自己心慌意乱下完全给忽略掉了。当时和事后想的只是魏梁和李凌二人的威胁,却把这两个武夫给抛到了脑后,这才让他们轻易混到身边而不知,让他们在这关键时刻来了个擒贼擒王。 不,不只两人。 李宥贞又突然想起,刚刚那两人杀出之前的话语的口音自己还有些熟悉,是他!心思一转间,他赶紧就往那一排捕快看去,然后就瞧见一个青年也跟着走了出来,正是他以为留在后边的华亭县令李凌! 是的,李凌一直都在这大堂之上,冷眼旁观了对方的反击,同时也在最后关头亮出了自己最锋利的后招。而此时,虽然外间还有几百兵丁包围着大堂,但他已从这些人的反应中确信主动权再度落回到了自己手上。 所以他走了出来,走到了还有些发懵的廖清辉面前:“廖都统,你若不想让你的几百弟兄和你一同丢命,我劝你还是先让他们放下兵器,退远些吧。不然我这两个兄弟因紧张手一抖,可就要先取你性命了。” 说话间,万申吉已把他腰间的佩剑解下,同时取出绳索,将他反绑起来,以防他挣扎反抗。而廖清辉也在这时醒悟过来,一阵懊恼后,冷哼道:“你是什么人?别想拿这等话来吓唬老子,难道就靠这两人还能与我几百弟兄一战不成?” “放开都统大人!不然他要有一丝损伤,我等定让你们死无全尸!”外头的兵将这时也适时大喝威胁,当然,他们也就嘴上说说,到底是不敢真冒险杀进来的。 李凌瞥了眼外头色厉内荏的兵将们,这才笑道:“怎么,廖都统以为我是在虚张声势,吓唬你吗?不,我说的乃是实情。当然,只凭我这两位兄弟是肯定无法和这许多军中健卒一战的。 “不过,杀你却是轻而易举。而只要廖都统你一死,我相信外头的将士们必然会不顾一切地杀进来为你报仇。如此,我们确实会死,就是这堂上所有其他人,怕也会成为他们泄愤的目标,也一样会死。 “而只要我等全都死在这儿,事情就会闹得极大,无论谁都不可能再遮掩此间变故了。哦,忘了告诉你了,本官华亭县令,是陛下钦封的县令,由京城而来。再加上这里的上百府衙官吏,一旦真出了事,你觉着朝廷会放过杀官造反,攻击府衙的山字营吗?真到了那时候,你说他们会是个什么结果? “所以本官所谓的只要你不让他们放下兵器后退就会导致你与他们全部横死,那是半点也不夸张的,更非恐吓,而是事实。现在,不知廖都统你可想明白了吗?是不顾一切地与我们同归于尽,还是,先让他们退下,咱们好好说话?” 几句话间,李凌就把事实呈现在了廖清辉的面前,让他一阵沉吟。而在此期间,堂上的诸多官吏则是个个面色发白,恐慌不已。要真按李凌刚刚所言,自己等可就极其危险了呀。 “你们放下兵器,先退到衙门外去,不得我令,不准再进来。”廖清辉在沉吟后,终于下达了命令。 外头那些将士却是一怔,一名副将急声道:“那将军你……” “照令行事,不得有误!” 伴随着廖都统的这一声号令,众将士虽然心下不安,但还是乖乖退出,就连外间墙头上的弓弩手,也都撤下。 见到这些兵丁退下,堂内众官吏才放松了些,他们可不想糊里糊涂陪葬在这儿啊。而李凌,虽然神色未见有什么变化,心却也跟着一松,这才看向廖清辉:“廖都统果然明智,爱兵如子,本官佩服。” 他的夸赞,换来的却是廖清辉的一声冷哼:“现在我已让人退下,你也可以让他们先放开我了吧?”直到此时,李莫云的刀还架在他脖子上呢。 随着李凌一个手势,李莫云果断收刀,稍稍后退,但他和万申吉依然紧贴廖清辉左右,倘若对方有任何异动,他们必能立刻将他再度控制住。 “你是新来的华亭县令?”虽然还在对方的摆布中,廖都统气势却不见减的,打量了李凌几眼后问了一句。见他点头,又哼道:“你胆子还真是够大,敢如此要挟于我,从来没人敢拿刀逼迫本官!” “凡事总是有第一次的,就如廖都统你之前收受贿赂……” 李凌略显调侃的话语被他当即打断:“住口!本官行事素来公正,你所谓的贿赂,本官拿了也并非为了自己享乐,绝大多数还不是分与麾下弟兄,让他们和他们的家人不至于吃不饱穿不暖吗?” “哦?”李凌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这么说来,廖都统你是问心无愧地承认曾从府衙这儿拿到不少好处了?” “不错,要不是朝廷这些年来总是积欠我营中弟兄的饷银,老子何必费这心思。不过,杨同知和李通判倒还不错,每次我派人前来讨要银两,他们虽感为难,却多少能拿出些银两粮食来。 “姓李的,我现在就不怕告诉你,他二人是我廖清辉的朋友,你想要对付他们,就得先问老子答不答应。即便你现在看似掌握了局面,但只要你敢动他们一一根头发,老子就能让你死在这儿!” 面对如此直白而粗鲁的威胁,李凌不但未有丝毫愤怒,反倒是笑了起来。随即,又看向了自己的老师:“魏知府,我说他们还有底牌吧,原来他二人敢如此肆无忌惮,不光因为控制了府衙上下,还把这么一营军队都拿捏在手,而且还是以如此小的代价,真是叫人叹为观止啊。” 魏梁这时也已从刚才的慌乱中定神,闻言也深深点头,叹息了一声:“是啊,只可惜有些人被人欺瞒耍弄良久,都未自知,反而对真正的仇人感恩戴德,拼命维护,当真是可叹可悲啊!” 第484章 突然逆转(下) 李凌和魏梁师生二人一唱一和地这般说来,让廖清辉一阵奇怪,当即瞪眼看着他们二人:“你们胡言乱语地说些什么呢?要是真瞧不起老子,大可以将我杀,看我外头的兄弟会不会为老子报仇!” 当然这只是气话,不然他也不会让手下人马退出去了。李凌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只是一笑,目光又扫了眼一旁的李宥贞:“李通判,你们当真是好手段,把人卖了,都还能让人为你数钱,心存感激,当真叫我佩服啊。” 李宥贞心下猛然一沉,但面上却强自镇定,哼道:“本官不知你在胡说些什么。你别想用花言巧语来欺骗廖都统,那只会自取其辱。” “哈,我只会把真相分析给他听,至于廖都统到底会不会信,就看他是不是个明白人了。”李凌说着,又看向廖清辉,“廖都统,我刚才听你话中的意思,似乎是因为你营中过得艰苦,饷银总不能按时发放,才让你不得不与杨万全他们同流合污,收受起贿赂来的?” “不错!”廖清辉倒也光棍得很,当下就点头,“老子知道这么做有错,但要不犯这错弟兄们就要饿肚皮,所以这错我是明知故犯!” “廖都统当真是个爱兵如子的好将军,怪不得手下兄弟对你也是言听计从呢。”李凌说着,还冲他挑了下拇指,但随即话锋又是一转,“可是你想过没有,你军中时常短缺钱粮又是由谁造成的呢?” “当然是上头那些人克扣了我们的军饷,这些事情时有发生,老子那是见得多了。” “哦,此话怎讲?” “前些年,我们山字营就总有被人扣下三四成粮饷的情况发生,老子当时就曾去上峰衙门闹过问过,结果他们却说得理直气壮,是因为朝廷收税艰难,只有扣下咱们的军饷了。老子其实很清楚,这都是上头那些衙门里的家伙贪下了咱们的饷银,然后把过错推到朝廷头上,因为他们知道老子职责在身,是离不开江南的!”说起此事,他到现在还是一脸的愤慨。 而李凌则在稍作沉吟后,就迅速想起了几年前的一场官司来,那还是他在户部任观政官时,在项大幸那个存放往年文书时看来的呢—— 话说五六年前,朝中文武间斗得颇为厉害,皇帝又只作壁上观,这让文官方面大为恼火。于是,在几名政事堂高官的默许下,转运使方面就开始在军粮上动起了手脚,故意进行了克扣,不光是各地驻军,就连边军都被削减了一部分的粮饷。 而等到枢密院内的武官们闹将起来时,文官们便把责任推到了当年的灾情上。因为就在那一两年间,江南湖广这两个钱粮大省确实遭逢了水涝和蝗灾,导致国库收入锐减,所以户部和转运使司在军饷上有所削减也就变得理所当然了。 也正是此事之后,朝中武官的声势就被文官短暂的压住,直到如今都还没能翻过身来。毕竟自己的吃穿用度都在文官手里拿捏着,谁能硬得起来呢?这才有了三年前的那场北疆大军败于鬼戎的风波,毕竟将士们心有怨气,再加上军粮运输不到位,自然作战不利…… 可问题是,此等情况早随着武将的退让,以及北疆这一败后得到完美解决了啊。不光之后每年的军饷什么的都是如数发放,就连之前克扣的那些钱粮也都补了回去,可到了廖清辉这儿,却不是这么回事儿了呢? 李凌迅速思忖了一下,便得出了答案:“廖都统,你有否想过,其实你一直都被人所欺骗,那些你以为和他们同流合污才弄到手的银子粮食什么的,事实上本就是该给你的,你早被他们给利用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廖清辉猛然一怔,他虽然是个粗人,却绝不是笨蛋,自然听出了这话中意思,只是有些难以接受罢了。 “你山字营的军饷是否从府衙这儿提取?”李凌又突然抛出这么个问题来。 见廖清辉点头,他又道:“那你就没怀疑过其实这些年所以饷银短缺并不是因为上司衙门贪了你的,而是府衙这几位从中做了手脚?” “这怎可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廖清辉心里已经开始动摇了,但嘴上却还是做着最后的挣扎。 “不可能吗?这么看上去好像他们没有拿到任何好处,可实际上,他们却是几乎不付出任何代价地获得你这个手握军权的一府都统的友情,如此,他们才能在松江府肆无忌惮地搜刮好处,把历任知府大人都吃得死死的。然后他二人,包括他们的人吃得脑满肠肥,而你廖都统和手底下的兄弟们,却在只拿到自己该得的饷银的情况下,却对他们感恩戴德,为了他们不惜出兵入城,与我们兵戎相见。” 李凌这一番话说得对方目瞪口呆,半晌后,才把目光对准了李宥贞:“李通判,他此话当真?” “廖都统,你别听他胡说,我们对你只有恭敬,哪有什么欺骗利用一说!这都是他在挑拨离间,真是用心险恶!”李宥贞顿时大声反驳,声音又急又尖,脸上更是潮红一片,都能看到有汗珠滚滚而下了。 就在廖清辉又把怀疑的目光落回到李凌这边时,他即刻道:“廖都统,你就没想过,既然你们身份相当,又是合作了贪下公帑,为何你所获不过寥寥,他们却能让知府大人查出几十上百万两银子的身家吗?” “什么?”廖清辉顿时变色,这个数字还真就让他感受到了相当的冲击。几十上百万两银子的身家,这是他怎都想不到的数字,要知道他们山字营这么多弟兄,一年能拿到手的也就不到三五万两银子的军饷而已,自己几年来从府衙拿到的,也就区区五六万两银子了…… 这时,魏知府总算是找到了个插话的机会,便也跟着点头:“不错,刚刚本官已叫人仔细统计过了,杨万全留在城中的全部家产合在一起,足有九十七八万两之巨,这还不包括已经被他送回家乡藏匿起来的财产。” 廖清辉的呼吸陡然就急促起来,危险的目光再度看向李宥贞:“李通判……” 李宥贞猛打了个寒颤,额头上的汗珠立马滚滚流下,口中做着最后的坚持:“廖都统你别听他们胡说,此事,此事另有别情。那些银子真是我们好容易才拿到手,已分了一大部分给你了……”话虽然这么说着,但他的表情,他的语气,已经再没有了之前的淡定从容,显得格外慌张。 这是做贼心虚的表现,哪怕粗豪如廖清辉,也一眼看出了他的心思,脸色顿时阴沉得能滴下水来,双手紧握成拳,已到了爆发边缘。 自己真被他们给耍弄了,真就如李凌他们所说,这是被人家卖了,都还要给他们数钱,还要感谢他们啊。真是奇耻大辱! 李凌的声音适时再起:“倘若廖都统你还是不信我们所说,大可以和我一同查查府衙账目。本官曾在户部任职,对查账还是颇有心得的,即便他们做了些手脚,其中问题也能被我一一查出。” “不必!”对账目什么的,廖清辉还是有自知之明,即便看了也没用,他更相信自己的拳头。所以在说出这话的同时,身子便是一转,一步跨出,已到了李宥贞的面前,一把就将人给救了起来,几乎贴面盯着他咬牙道:“说,你们是不是真在耍弄老子,若敢再对我说一句谎话,老子生撕了你!”说话间,另一只手已握住了对方的肩头,似乎真可能随时发力,将李通判一撕两半。 本就已恐慌不已的李宥贞在被他一把揪起后更是心胆俱裂,再也无法强自镇定说谎哄骗,几乎是哭叫着喊了道:“将军饶命,我……我也是一时糊涂,才会骗你的。是杨万全,是杨万全他说只要给你这点银子就足够了,反正你也不会知道……我知道错了,我这就把银子都给你,只求将军饶命啊……” 随着他哭喊着把事实道出,廖清辉身上的杀气更重,手上也猛然发力,直捏得李通判的肩头嘎嘎发响,肩胛骨都快碎裂了,他本人更是连声惨叫,下体都因为恐惧而湿了…… 眼见对方到了爆发的边缘,李凌也是一紧,赶紧出口制止:“廖都统还请冷静,真要当堂杀了他,你也难逃罪责!此人犯下累累罪行,自有知府大人和朝廷处置他,不值得你以前程相赔!”说话的同时,他赶紧示意李莫云他们出手。 李莫云和万申吉当即而动,一人自后一扳一拖,强行让其后退撒手,一人则快速一扫,总算是将早已瘫软的李宥贞给救了出来。 而堂上其他人,此时却成了一尊尊泥塑木雕,完全被这一连串的变故逆转给看傻了眼,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了。 第485章 达成目标 被李莫云和万申吉拉到一边的廖清辉依旧恶狠狠地盯着瘫软在地的李宥贞,恨不能上去一脚脚踢死了这个一直把自己当猴耍的混账东西。想想自己这几年来对他们心存感激,几次为他们出头,这回更是带了兵差点为了他们干出大闹府衙的错事,他心头的怒火就是一波接着一波涌起,实在难以遏制。 李凌见此赶紧又上前拉了他一把:“廖都统还请冷静啊,他们已是戴罪之身,即便你不出手,知府大人也不会饶过了他们,你又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呢?” 魏梁也在上头紧跟着劝道:“是啊廖都统,如今杨万全已被收押入牢,这李宥贞身上的罪名也几乎坐实,而你则只是被他们蒙蔽利用,纵有小过也不算什么,还请不要自误,不然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两人苦口婆心地好一番劝慰,才让廖清辉暂时冷静下来,没有再急着想要动手。而李凌也趁此机会又看向李宥贞:“李宥贞,本官最后再问你一次,你可承认这些年来利用职务之便多行不法,贪污公帑,欺上瞒下?你可想好了,若再敢说谎,我这就把你交给廖都统处置!” 最后一句的威胁效果堪称立竿见影,在见识了廖清辉的怒火后,李宥贞毫不怀疑自己一旦再落其手中必死的下场,身子一抖,便痛快地叫了起来:“下官认罪,我……我确实在这几年里贪墨了不少银子……” “你等一下。”见他终于认罪,魏梁精神更是一振,当即点了个书吏,“你,这就把他的相关供述半点不漏地给我记录下来!” 那书吏在如此情况下如何还敢不从,低声领命后,就赶紧取过笔墨纸砚,告了声罪后,便坐到一旁,等着李宥贞招认罪过。 李宥贞这下是真破胆了,再不敢有什么隐瞒,就把自己能想到的过错都如实交代了出来—— 从凭借手中权势挪用公帑,到把本该用来赈灾的常平仓中粮食拿出来贩卖,再到收受犯了事的富户钱财为其平事,把本该用于修缮城墙、堤坝的钱财贪入自己囊中……可以说他的胆子那是越来越大,贪下的银子数量也是越来越多,到最后,更是连本地驻军的军饷都被他们盯上,一拿就是数年。 当这些事情被他一一交代出来时,饶是李凌他们已经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却还是听得心惊不已,这两名佐贰官的贪婪当真是无有穷尽,而他们手段更是高明狠毒,多少人因此被他们所害,多少百姓蒙冤求告无门,道一句罄竹难书都不为过了。 在此期间,廖清辉更是听得咬牙切齿,目眦欲裂,差点就再度冲过去用拳脚发泄心中不满,好在李莫云他们在旁守着,总算是把人给劝阻住了。 直到李宥贞将一切罪状如实招认,并在记录下的供词上签字画押,李凌和魏梁才长长舒出一口气来。有了他的这份供述,哪怕杨万全再嘴硬不招,他们也能轻而易举地将之夺职严惩了。 如此,他们此番的目标也就达成,除掉这两名为首的佐贰官,府衙之内自然再没有人敢与知府大人作对,夺回大权也就轻而易举。 随着李凌二人心下一定,堂上其他人却个个慌张不已,因为李宥贞这一招,不但把自己的罪名都如实交代了出来,也顺带着将其他府衙官吏们的问题也给牵了出来。毕竟,有许多事情可不是他们两个官员就能办成的,贪污受贿之类的好处也不是只二人能得,府衙上下,自然都是同谋,都是得利者了。 所以在眼见魏梁将这份供状看过收起后,众官吏人等先是一呆,继而呼啦一下跪倒一片:“府台大人,小人们知错了,还请大人饶命啊!” 魏梁目光复杂地扫过这百多名跪地的下属,打从自己到任后,这是他们第一次显得如此恭敬,诚心诚意地跪拜自己呢。 在场众人心里都明白,只要这供状真交上去,不光杨李二位大人将受到严惩,就是其他人怕也难逃干系,轻者罢职驱逐,重者坐监流放,那苦头可就大了。而现在,一切都在魏知府的一念之间,他们现在只有苦求知府大人高抬贵手了。 但同时,魏梁也明白自己若真追究到底会把府衙彻底清洗,到那时痛快固然是痛快了,可后续的麻烦又该怎么处理呢?偌大个府衙,只他和曹进两人又怎可能支撑得起来,他终究是少不了这一干熟悉衙门事务的下属官吏啊。 李凌在旁也看出了他的为难,府衙终归不同于他的县衙,船小好调头,华亭县就算没有那些熟练的书吏,一时间也不可能忙到办不了公。可府衙不同,光一个松江府城每日的事务就多达数百,再加上下属各县城送递上来的公务,若没了这些人协助,那可就耽误大事了,真要如此,一切后果罪责还得落到魏梁头上。 不过魏知府又不好这么轻易放过众人,他必须有个台阶。 李凌明白这一点后,便低咳一声,走上前来:“知府大人,既然衙门内众人都已知错,下官以为还是该给他们一个机会的。毕竟他们身在府衙,只能听从上司之命行事,或许曾有过错,但终究并非他们的本心啊。” 众人一听,赶紧再度叩首:“是啊,卑职等也是被逼无奈,要不照杨万全二人之命行事,不光差事不保,自身还会被他们坑害啊。还请大人明鉴,恕罪!” 魏梁的神色又是几番变化,终于把手一抬:“你们都起来吧,此事本官会再查,只要尔等不是主动犯过,本官自会酌情宽恕。” “多谢大人宽宏大量,卑职等感激不尽……”众人再度叩首,这才一个个站起身来,脸上的恐慌总算是平复了些。 一旁的廖清辉却看得眉头紧皱,不以为然,按着他的脾气,出了这等事情是要一查到底的,管你是否主犯,都要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但他也明白自己终究不是府衙的官员,而且自身问题也还没过去呢,所以倒也没有提出反对。 就在这些人稍稍定神,以为事情可以过去时,魏梁却又说道:“本官可以暂且饶过你等的过失,但是,你们却要自省,以防他日再犯同样的过错。这样,你们散去后,各自把这些年来贪下了多少银子,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都写下来,两日内送到本官这儿。若是逾期还不肯交的,便是无心悔过,如此本官就算有心帮你们,也无能为力了。” “啊……”众官吏脸色顿时一变,心更是一沉,知道知府大人还是不放心他们,必须要抓住他们的把柄啊。 都是在衙门里做事的,谁不知道交上这份自省书意味着就是把刀递到了知府大人手中啊。如此,只要自己等今后有所违抗知府之命,他就能以此要挟,甚至直接将自己定罪处置了。 这一招拿人短处以为控制的手段确实高明,而且还用的是阳谋,他们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只此一手,便足见魏知府已然成熟,再不是那个只知道光明向上的意气书生,而有了一定的御下的权谋之术。 在李凌欣然的目光中,堂上府衙众人纷纷再度躬身答应,他们没有选择,只能将把柄亲手交到魏梁手中。而他相信,经此一事,魏梁将彻底掌握府衙大权,再没人能动摇他在衙门内的权威。 在打发了这些下属离开后,魏梁才看向廖清辉:“廖都统,此间事已明了,你们山字营驻军的情况本官也有所了解,等到这桩贪渎案有了结果后,这几年欠发的粮饷本官会如数送回,绝不会让你感到为难。” 看着神色郑重的魏知府,听他如此保证,廖清辉除了高兴,还有一丝愧疚。便赶紧抱拳道:“知府大人如此秉公而断,实在让廖某深感佩服。想我之前还如此糊涂,差点就……就做出了大错事,实在该被严惩啊。” “哈哈,廖都统这话可就错了,你何错之有?要不是你及时带兵赶来府衙震慑全场,那李宥贞说不定还不肯认罪,还要带了其他人狡辩一番呢。所以廖都统你不但无罪,反而有功。也望你将来能继续与知府大人通力合作,守护我松江一府安定。”李凌突然出口说道。 却让廖清辉猛地一愣,随即才明白过来,有些感激地看了这个年轻县令一眼,然后用力点头:“这是当然。魏知府,李县令,以后你们有什么难处,只管叫人传话,老廖我只要能办到的,定不会推辞!” “如此,就先在此多谢廖都统了。”李凌忙拱手称谢,而后魏梁也明白过来,他这是在为将来真可能出现罗天教变乱做着准备了,便也起身说了相同的话。 就此,李凌不但助自己老师夺回了府衙控制权,还另找了个手握数千兵马的帮手,堪称超额完成了此来府城的目标。 第486章 返回华亭 府衙之事告一段落,李凌便于次日辞别魏梁,返回华亭。 虽然两师徒多年未见,互相间确有不少话要谈,但职责在身,县衙又刚换了一大批人,徐家众人尚在牢中,而方家又不知是何态度,这一切都让李凌不敢掉以轻心,自然急着返回。 不过这次再回华亭县,他的底气比之前更足,有府衙,有山字营作为依靠,他真不信一个小小县城里的两家土豪还能斗得过自己。不,其实现在应该说只剩一家了…… 两日路程又是一转即过,这日上午,李凌一行便回到了华亭县城,远远都能瞧见那低矮的城墙,和破损的城门了。 就在李凌一振缰绳,带人要提速上前时,后方却传来了一声招呼:“前边的可是县衙诸位大人吗?” 众人应声回头,就瞧见另一支车马队伍正辚辚而来,他们人数更多,马上一些汉子看着也颇显剽悍,都练家子。这让李莫云等人暗生警惕,手都下意识按到了兵器上,毕竟自家大人这回得罪了不少人,还有大江帮的某个舵主出逃在外呢。 李凌倒是显得颇为镇定,微微转马打量着身后众人,报出自己的身份:“本官正是华亭县令李凌,你们是什么人?” “啊……原来真是李县令,小人方长生见过县尊大人。”为首的一名男子闻声赶紧就从马背上滚下,恭敬行礼。然后低垂着帷幕的马车也在停稳后迅速掀帘,一个华服男子也下车见礼:“草民方进博参见县尊大人!” “方进博……”李凌仔细打量着他,这是个五十来岁,气度不凡之人,论模样气势,更在徐紫洋这个糟老头子之上,“你就是方家之主了?” “在县尊大人面前小人怎敢称什么主呢?只是方家族长罢了。”方进博显得格外乖顺,笑着应道。 “哦?方员外你这也太谦虚了些,华亭县内谁不知道你方家和徐家一样,乃是一言九鼎的大人物啊。”李凌笑回了他一句,“你这是刚从外地回来?” “不敢不敢,草民只是薄有些家产,才被城中百姓以讹传讹,怎敢在县尊大人面前称什么人物呢?”方进博忙又退了一步,随后才回话道:“大人说的是,小人正是从金陵访友归来,着实有幸,才能在此见着大人。” “呵呵,好说。不过看起来你虽去了金陵,却还是对华亭县的事情很上心啊,对本官也不算陌生。”李凌说着,一双眼睛盯在了对方脸上,似是要捕捉他某一瞬的反应。 而方进博也果然露出了一丝惶惑,随后才道:“小人这也是听说了县城出了些事情,知道那徐家的作为,才急忙赶回来的。” “赶回来帮徐家与本官为敌吗?那恐怕就太迟了些,如今连徐紫洋都在我县衙大牢之中,谁也救不得他们了。” “不不不,草民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有此等想法啊。”方进博连连摆手否认,“小人所以急着赶回来,正是听说徐家子弟的种种作为心中不安,生怕我方家也有人受他们蛊惑,竟敢与县尊大人为难,这才赶回来防止他们做错事的。我方家对县衙,对大人只有恭敬,绝无半点敌意。” 看着他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还真好像挺支持并害怕李县令的。见此,李凌也就不再继续咄咄相逼,摆了下手道:“既如此,本官就放心了。方员外,只希望你今日所言属实,接下来好生听从县衙的意思,为我华亭百姓过上好日子尽一份自己的心力,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一定一定!”方进博再度一拱到地,然后就这样恭送李凌他们打马而去,直到人都去得远了,他才慢慢直起腰,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来。 “父亲,你怎如此怕他?这也对他太恭敬了些吧?”到了这时,做儿子的才有些不忿地靠将过来,开口说道。 “哼,非如此,怎能打消这位李县令对咱们的敌意呢?这个李凌不简单啊,看他的来路,应该刚去过府衙,只怕徐家这回是彻底栽了。” 这话让方长生也为之一凛:“爹的意思是……徐家在府衙那边的靠山都保不了他们?他只是一个县令,又这等本事?” “若没这点本事,他怎敢初到华亭就与徐家闹到这一步呢?年纪轻轻,又是探花和京官出身,这位李县令不光有背景,手段也高,又如此气势逼人,咱们接下来要对付他必须打起足够的精神来。现在稍作退让,示敌以弱,未必不是一个麻痹于他的好策略。” 方进博说着,又看了自己儿子一眼:“回去后,你帮我把话传下去,这段时日尽量低调,不要与县衙的人有任何摩擦。徐家的事情我们绝不能碰,最好能与县衙搞好关系,让他们忽略了咱们。” “是,儿子明白了。”方长生点头,虽然有些不以为然,但自己父亲定的主意,他却从不敢质疑。 “这个方进博很不简单……”同样的评价也从李凌的口中说了出来。 “是啊,此人能屈能伸,刚才对大人如此恭敬,可看不出作为华亭土豪该有的样子了。”万申吉也深以为然地回应道。至于李莫云,他素来说得少做得多,这等商讨与他关系真不大。 “更可疑的是,当他知道我对徐家动手的态度后,居然还能如此表态。徐方两家作为华亭实力相当的大家,固然有些摩擦,但更多的却是互相成就,现在这情况,他们不该感到唇亡齿寒,兔死狐悲吗? “可这位方员外却表现得过于退让了,这与他的身份不合,也和他突然叫住我们的行为不合——他们这么做,只怕也是为了将此态度传递给我们吧。事出反常必有妖,方进博和方家表面看着实力不如徐家,可实际上,他们才是更难应付的一股势力啊。” 只一场见面,李凌就得出了这么个结论,心里已多了一层小心。不过他并未有半点担忧,因为他有了府衙的外援,底气已比之前初来华亭时强出数倍不止! …… 李凌才刚一回衙门,徐森便匆匆迎了出来,一脸老乡盼到红军回来的样子,热切道:“大人,你可算是回来了。” 见状,李凌便是一笑:“怎么,我不在的这几日衙门里又出了什么状况吗?可是徐家还有人敢上门搅扰,还是那些不开眼的差吏还敢闹事?” “那倒没有,有常大哥他们几个坐镇,给他们个天作胆也不敢再跑衙门吵闹啊。”徐森忙回话道,随即又扭头看了眼后方二堂,正色道:“那个,是二老爷和三老爷回来了,他们……他们还劝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莫要将路走绝了。”县衙内,县令被人称作大老爷,县丞是二老爷,主簿则是三老爷。 一听这话,李凌脸上的笑容顿时一敛:“他们倒是会挑时候回来啊。”之前李凌和徐家正面相争时,这两位佐贰官一开始自然是站在徐家一边,也跟其他人一样来了个消极怠工,称病不到;而等到李凌展开反击,打得徐家无法还手时,温县丞和田主簿二人又装起了死,只让家人跑来县衙继续说病了,不过总算是给了个说法。 然后直到这回李凌去了府城,这二位居然又跑回来了,而且还是这么个态度,如何能让李凌不感到不满与不快呢? “他们现在二堂吗?”李凌随后又问了句。 “正是,他们昨日还想过问徐家一案,小的好容易才把他们搪塞了过去,今早又来催,卑职是真怕他们会用强啊。”徐森苦了张脸道,对方毕竟是上司,以他的性子,自然不可能真与温田二人争到底了,所以一听李县令回来才如此急切,都跑到衙门口迎接说事了。 李凌哼了一声:“看来这二人还是没闹明白自己的处境啊,本官有必要让他们知道一些道理。这样,你去跟他们说,让他们到本官公房等候,我待会就去见他们。” 丢下这话后,李凌自顾入内,却不入二堂,径直先去了后衙见自己的家人。几日在外,却把轻绡和月儿留在还挺陌生的衙门里,他心里也颇过意不去啊,得好好赔罪才是。 见他回来,正在院中说话的两女便是一喜,赶紧上前询问情况,关心他几日在外过得可好,李凌也就一一回应,又拿出从府城买的一些特产礼物,哄得二女高兴了,这才稍作梳洗,换了身常服,才出了后衙。 只是在到了院中时,李凌又扭头看了看后边那排依旧破旧的房舍,眉头便是一皱,得赶紧请匠人来把后衙,还有二堂自己的那几间屋子翻新一下了,不然实在太过委屈两女和自己。 心里想着,脚步不停,来到二堂,而这时距离他让徐森传话已过去了半个多时辰,只见那两位佐贰官还真就老老实实地等在公房前,不敢离开。 第487章 强势压服 若换作以前,许恭还是本县县令时,两位佐贰官是绝无可能就这么在门外等上半个时辰的,当然,以许县令的胆子,也不可能这么做就是了。但今日,李凌面都未露,只让手下传了句话,两个下属官员就只能乖乖等候,脸上还不敢有半点不满。 只此一点,就可看出李凌在他们心中已经树立起了极大的威严。 本已等得双腿发酸的二人在见到李凌后,更是面露讨好的笑容,立马弯腰施礼:“下官见过县尊大人,大人此去府城实在是辛苦了。” “呵呵,只是去趟府城,几日工夫,算不得辛苦,哪比得了二位,刚病情好转就来衙门听差了。”李凌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一句,不在意两名下属脸色的变化,已自顾推门而入,坐到了每日都有人仔细擦拭过的书案后,这才点头让有些尴尬的两名下属进门说话。 温轩显得更圆滑些,此时已恢复过来,赔笑道:“下官惭愧,之前县衙出了这么多事,都不能在旁出把力,还请大人处罚。” 田主簿也赶紧跟上:“下官也是这么想的,只是这年纪大了,身子骨就弱些,那几日得了风寒便……咳咳咳……”说着还咳嗽了两声,以表示自己其实病情还没有痊愈呢。 李凌又是讥诮一笑:“好了,人有旦夕祸福,吃着五谷杂粮,总有生病的时候,本官又岂会真怪你们得病不是时候呢?不过,本官只希望今后你们的身子骨能强健些,莫要再在某个节骨眼上又抱病不能到衙了。” “这是自然,自然……”两人讪笑答应,倒是稍稍松了口气。要是县令大人死抓着这一点不放,二人处境可依然不妙啊。 “既然回来了,有些事本官也不好不作通知,徐家犯事的事情,你们也该听说了吧?对此,你二人有何看法啊?” 李凌如此开门见山,还真让两人有些措手不及,迟疑了一下,温县丞才试探着道:“下官听说了那徐家居然伙同什么大江帮的贼匪欲对大人不利,这……这事实在有些不可思议啊。徐家纵然平日里有些胆大妄为,可也不至罔顾律法,干出刺杀朝廷命官的事情来,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李凌不动声色地扫了二人一眼,又问田主簿:“你也是这么想的?” “正……正是。”感受到压力的田主簿咽了口唾沫,然后才点头,“那徐老爷子为人还算正直,应该不会干出如此事情来……” “所以你们想趁本官不在,就把案子给接过去,自己审理?”李凌突然脸色一沉,盯着二人问道。这话虽然不甚大声,但语气却相当严厉,让两名佐贰官的身子都为之一颤,同时陷入了沉默。 见二人不回话,他又是一声冷笑:“若我所料不差,你们想做的可不光只是为徐家开脱一事吧?你们是不是还想趁着我不在县衙,再把那些被开革了的家伙都重新招回来啊?还想把本官才招入衙门的人手全部踢出。嗯?老实回答!” 最后一句声音陡然提高了把度,让两人脸色唰的一变,差点跪了下去,强大的气场压得二人连呼吸都有些困难,只能是嗫嚅着道:“不……不敢……下官,下官绝无这样的心思。” “有没有这样的心思你们心里清楚,你们之前都做过些什么,你们清楚,本官也心里明白。之前我只是把那些只知道趴在县衙和全县百姓身上的蠹虫踢走而没有动你们二人并不是本官掌握不到你们的罪证,或是有所顾虑,而是还想给你们一个机会。毕竟说到底你们和本官一样,终究不是徐家或方家的人,而是朝廷所任的地方官。既然是一地官员,我们首先要做到的,就是为民做主,而不是为为区区一两人,一两家的利益做事! “本官原以为有了这次的事情,你们两个会明白其中道理,会有所改变。可没想到了,到了这时,你们还如此冥顽不灵。又或者,你们这次又得了徐家的什么好处,所以才会大起胆子来与本官争上一争?” 李凌的双眼似能洞悉人心般在两人面上来回扫动,直让二人一阵阵的心慌,这才知道这位新来的年轻县令有多么的强势,远不是自己二人所能应付。 本来嘛,他二人在如今的位置上安分守己,听从徐方两家的吩咐行事,就证明了他们也不是什么强硬角色,和许恭这位前县令也没什么差别。或许仗着身份还能压一压底下的差吏,可真对上了李凌,却是连一回合都招架不住。 不断袭来的威势让两人再顶不住,竟先后扑通一声跪在了李凌面前:“大人恕罪,下官,下官知错了。我们再不敢为徐家说话……” “这就最好不过了,本官也不想亲手把你们两个入罪革职。我也不怕告诉你们一些内情,徐家一事已是板上钉钉,任谁来也救不了他们,改不了案情了。还有,府衙那边也已经认同了本官的判决,不光是徐家几人,就是那经历杨天佑,还有他背后的几名府衙官员,也都难逃罪责! “若是你们再敢多嘴过问,那就可以被认定为同谋!谋害朝廷官员是个什么罪过,我想你们应该很清楚,即便你们只是合谋,怕也人头不保!” 这番说下来,更是吓得二人面如土色,跪那儿两具身体颤抖不止,直到这时,他们才真正明白了此事的严重性,以及李凌的可怕实力。他居然……居然连府衙都给摆平了? 要知道,他们这次所以还敢拿徐家的好处,想着为徐紫洋他们开脱,还是在于认为事情依然有着转机。因为徐家在府衙是有靠山的,哪怕李凌亲自带人去了那边,依旧难以成事。 甚至在他们想来李凌这一去很可能是送羊入虎口,都未必能回得来了。他们虽在县里,但府衙杨李二位是个什么风格,他们也是清楚的,只一个小小县令跑去让人给徐家,给杨经历定罪,那不是异想天开吗? 可结果,现在李县令居然告诉他们府衙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徐家案子已然被定性,就连杨经历都被定罪,这对他们的冲击实在太大,心中除了惶恐外,还有一丝疑虑,难道这李县令和杨同知或李通判有着什么交情,所以才能如此无所顾虑地对付徐家? 他们压根就想不到李凌会把杨李二人都给解决了,哪怕他话里已经有了这样的提示。毕竟在这两个县衙佐贰官眼里,府衙的两位大人,是完全无法击败的存在啊。 就算只是想到这一层,二人对李凌已极其敬畏,再不敢有其他念头,先后说道:“多谢大人提醒,下官知错,今后再不敢过问徐家之事了。” 李凌也没有趁机拿下他们的意思,虽然他把县衙的差吏几乎全换了,但两个佐贰官到底是朝廷命官,无法随意处置,所以只要收服便可。当下便点头:“你们能有此想法,本官也就放心了。今后县衙内不少事情还需要你们帮着出力呢,到时可不要再让本官失望了。” “是是是,下官遵命,我等今后一定尽心竭力辅佐大人,不敢有丝毫懈怠。” “希望你们能说到做到,那就退下吧。”李凌满意点头,摆手说道。 听到这话,两人才感到一阵放松,忙又称了声谢,这才缓慢起身,因为心中慌乱,身子都有些发软,需要互相搀扶着,才能走出公房。 可就在二人走出门的时候,李凌又突然叫停:“慢着。” 这让两人心头又是一紧,险些摔个跟头,颤抖着转身:“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心里是真怕他改变主意,然后把二人也给带进徐家一案里去。 李凌却只是一笑:“后衙,还有这公房的墙壁与屋顶多有破损,本官想着要请人来修缮一番,但我来此也没几日,不知哪个工匠好,你们可有好推荐吗?” 原来他是打听琐事,两人这才松了口气,田主簿稍微迟疑了下,才道:“这个下官倒真知道有两个本县的工匠活计极好,大人要修缮屋子,下官这就让人去找来……” “唔,如此最好不过,那就有劳你了。” “不敢,能为大人出点力,也是下官的福分。”田主簿是真被李凌给吓到了,现在只一心想要巴结这位上司,哪还有其他念头。 “还有一点,也需要你们帮着出把力气。”李凌突然又想到一点,见二人这么听话,正好差遣过去,“徐家在本县为非作歹多年,百姓受他们戕害者无数,本官打算张贴告示,让所有人来衙门告状,我会还他们一个公道。此事就也交你们二人处理了,尽快把消息传出去。” 温县丞和田主簿又是一愣,在对视一眼后,却也只能再度答应。好嘛,自己这回不但没能帮徐家脱罪,反倒要把更多罪名加到他们头上了。可如此形势下,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第488章 破家县令(上) 在李县令施加的巨大压力下,温县丞和田主簿两人再不敢为徐家说话,更不敢把关于他们的事情往下拖,不过两三日间,相关的告示榜文已张贴到了县城各处,又三日后,连下边的诸多乡镇也都传开了县令要为民做主,打击为祸当地多年的徐家的说法,并让全县苦主前来告状。 一开始时,摄于徐家多年来的恶名凶名,许多百姓对此说法还将信将疑,不敢付诸行动。但随着之前一些事情的不断宣扬流传,当大家得知县衙不但不再受徐家控制,还把徐紫洋等一干徐家重要人物都捉拿入狱后,百姓们终于没了顾虑,纷纷跑到县衙告状,诉说着自己的种种悲惨遭遇,还有徐家犯下的无数罪行。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时间里,华亭县衙门成了整个松江,甚至是江南地界最忙碌的所在。每日里,都有数十含冤的百姓跑来控诉徐家对自己做下的恶行,从侵占人田亩财产,到霸占人妻女;从因为一件小事把无辜者打得重伤甚至死去,到害人性命,扒人祖坟…… 随着时间的推移,太多耸人听闻,听了后足以让每个有正义感的人都义愤填膺的案情被送到了李凌面前,交由他和徐森来一一处理。 其实这些案子几乎都不用审的,这些年来徐家在华亭一手遮天,肆无忌惮,其中族人确实干下了太多人神共愤的事情。只是以往他们控制了县衙,又用手段让全县百姓上告无门,最后只能默默忍耐。 而现在,他们的倚仗彻底消失,这些年作下的孽自然就尽数暴露在了阳光底下。李凌要做的,只是看一份状纸,便让人去把相关嫌犯拿进县衙,然后一通连吓唬带板子,就能让其乖乖地把一切都交代出来。 这些被相继拿进县衙受审,再投入大牢待决的,居然多半都是曾经在县衙内任职的徐家人。至于徐家其他人,最多也就做点强买强卖,或是以次充好之类的错事,大家都顾不上与他们纠缠了。 于是,往日县衙的主宰,现在全成了阶下囚,当得知这一结果时,满城受难的百姓更是对李县令感恩戴德,李凌在民间的声望直接就达到了一个最高点。 如此众多的罪名光是整理成册就是厚厚的三大本,当徐森按李凌的意思将这些罪状都抄录成册时,脸上更是露出了惊讶之色,久久未能平静:“想不到我徐家上下这些年来真就做了如此多为害百姓之事,而我居然还与他们为伍,实在叫人无地自容啊……” 看着一脸惭愧和后悔的徐森,李凌也是一声叹息:“这便是当地豪绅与官府彻底勾结在一处的结果了,而且这些年来不只是双方勾结,完全就是徐家取代了官府,如此一来,再无人能治得了他们。不过你也不必如此不安,生为徐家人不是你能选择的,至少你没有干出为非作歹的事情来,这已是极不容易。” “呵呵,独善其身,或许这也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情了吧。”徐森苦笑一声,心情依然沉重。 李凌却摇头,正色看着他:“不,你还能做两件事情,为徐家赎罪。其一,帮我把个中缘由给查明白了,为何徐家能肆无忌惮到这般地步,哪怕他们确实控制了华亭县衙,府衙那边也有人护着,可照道理也不可能做到封堵所有苦主的嘴啊。尤其是那些被他们害死至亲之人的苦主,如此仇恨,不能在县衙,不能在府衙讨一个公道,还不能去金陵,去临安,甚至去京城吗?” 李凌这一说让徐森的面容陡然就是一僵,片刻后才道:“是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这些苦主以前确实曾来县衙告状,只是结果……虽说有了前车之鉴其他人再不敢把状告到县衙,可更高的衙门总不能也都护着我们徐家吧。” “是啊,此事依旧透着古怪,必须深查,或许这才是徐家敢做出这等无法无天之事的关键所在。”李凌深以为然地点头,“其二,就是在还他们公道的同时,想着今后如何弥补他们了。本官决定查抄徐家上下所有人的家产,并根据各家苦主的情况将这些钱粮分与他们。不过这却是一项浩大却又琐碎的事情,又拿捏了许多钱财,必须有一个值得信赖又能力出众者负责,徐森,你可愿意接下此差事吗?” 徐森再度一愣,但很快便郑重点头,再抱拳拱手,一拱到地:“徐森愿意为大人分忧,我定会将此事办得妥妥当当,不敢为自己谋半分私利!” “好!那本官就将一切都交给你了,现在最关键的一点,就是找到一个借口,彻底查抄徐家了!”李凌当即说道。 所谓查抄某人家产,放到官场上其实并不罕见,只要是犯下大错,或是被指认了有重大贪污情节的,那在对他自身的惩处外,还得加一个查抄家产的处罚,如此等到他恢复自由身了,那也是孑然一身,必然度日艰难。 可放到民间,官府对百姓却很少用到这一招了,哪怕是犯下杀头重罪的犯人,也就一人处斩,家产是不好动的。必须要有一个极合理的理由,比如犯下了谋逆之类的大罪,才能抄家。 徐家虽然罪孽深重,可还远没到这般地步,李凌想抄他家以补偿百姓还真不容易。对此,就连徐森这个精于律法之人都感到有些为难了,皱眉苦思,半晌都没个准主意。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只要徐家上下众人都犯了法,自然就可抄家。”李凌沉吟着道。但随即就听徐森道:“可问题是并非所有徐家人都有罪,那些女子妻妾一般都不出面,也做不了恶。而且,像徐墨徐坤等人,他们都有子嗣,大的十来岁,小的还在襁褓之中,这些徐家人是肯定不可能犯错的。” 难道只能从刺杀一事入手了吗? 李凌又皱起了眉来,这倒不是不行,徐家买通江湖贼人刺杀身为朝廷命官的自己确实够得上谋逆大罪,可问题是这事其实是留有破绽的,李凌可不想把此事明明白白地呈报上去,给自己留下隐患啊。 就在他二人对坐半晌也没个定主意的当口,李莫云来到门前:“大人,又有一人前来状告徐家……” “让他把状纸交上便是,相关冤情本官过两日自会为他做主!”李凌不以为然地摆了下手道,依旧思索着眼前的难题。 刚开始有苦主前来告状时,李凌还煞有介事地在大堂公审一阵,但随着案子审多了,来来去去就是那么些糟心事,他也就有些审案疲劳了,到后来或由徐森出面,或索性就只接下状纸,都没有细问的意思了。反正这些事情十有八九是真的,就是假的,让徐家的人背上也不算冤枉…… 不料李莫云这回却并没有离开,而是略有些为难地看了李凌一眼:“大人,那人说自己所告之事要比寻常案子大得多,只想当面控诉。” “嗯?”李凌微微一愣,有些奇怪。这段日子,各种案子都接过了,害人性命的都有十多起,还能有比这更重的罪行吗?这家伙是在危言耸听! 虽然心里想的是这一点,李凌却还是点了点头:“那就让他进来说话,本官倒要听听他是怎么说的。” 李莫云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就带了个形容憔悴,书生打扮半老男子来到了公房前。这位不像其他苦主那般见里李凌就跪地叩首,哭着陈述自己的冤情,而只是端端正正地冲李凌拱手作揖:“学生秦思文,见过县尊大人。” 见他这副作派,这等自称,李凌也略略迟疑了一下,这才发现一直被自己忽略掉的某个细节——这段日子在华亭县,自己还没跟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接触过呢,这个秦思文的老书生竟是自己第一次与本地士子打交道。 “不必多礼,坐下说话。”李凌笑了下,示意对方落座,然后道:“不知你现在是何功名,做何营生啊?” “学生侥幸中了生员,之前是县学里的一个教谕。”秦思文说这话时,脸上又现苦涩。 “哦?之前?现在已不是县学教谕了吗?你要告徐家何罪?” 一句话,引得对方满脸悲愤,秦思文刚坐下的身子便迅速而起,然后竟跪了下来:“还请县尊大人为学生,为我华亭县的所有读书人做主啊!” 本朝优容士大夫,只要有了功名,哪怕是最低一级的秀才功名,见到官员都不必下跪,秦思文这一跪,还真让李凌有些意外了,赶紧开口:“不必如此,你有什么冤情,起来说话便是。”说着,便给徐森打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忙上前用力将人搀扶了起来。 秦思文应声而起,脸上的悲愤之色更重,当下也不再兜圈子,大声道:“县尊大人,学生要告的,正是他徐家垄断科举之路,让我华亭县近十年未能再出一个秀才……” 第489章 破家县令(下) 李凌的神情猛然就变了,比之前审问任何一个有关徐家的案子时都显得要郑重,身子更是不自觉地向前倾去:“此言当真?那徐家真能把持科举大事,使华亭县读书人无法通过科举博取功名?” 饶是他早知道了徐家坏事做尽,也没一桩能比得了眼下这告发更严重的了。因为科举乃是朝廷立国抡才之本,是每一个读书出身的官员最看重的一向规定,哪怕李凌有穿越者的身份,依旧从这事中看到了可怕的后果。 秦思文微微仰头,回看着李凌:“回县尊,如此大事,学生怎敢信口开河!” “你仔细说说。”李凌催促地说道,显然是想知道更多的内情。 秦思文点头:“这其实也就近十年来的事情,那一年,有数名生员联合着到县衙举告徐家诸多不法行径却被定为诬陷,还挨了一顿板子后,他们便决定去上司衙门告发。 “而且,他们一早都已知道了府衙已被徐家收买,所以当时是想着去金陵的。结果,此事却在他们临出发前被泄了密,使得他们才出县城不远,就被徐家人给拿了回来。 “也正是这一次,徐家众人才发现原来这些生员是对他们最有威胁之人,因为他们不需路引过所便可穿州过府,甚至直达京城,会将他们做下的恶事举告更大的衙门。 “于是,在接下来一段时日里,徐家便下了狠手,将本县生员几乎全数革除功名,然后在此后的科举中,只让他们自家子弟获取童生资格,彻底杜绝了本县其他读书人上进之路。 “因为县衙本就在他们的控制之下,许县令也只能听从他们的摆布行事,所以到了县试这一关,哪怕再有才学之人,也不得通过。于是几年下来,本县的读书种子彻底断绝,已有多年未出过一个秀才与举人了。 “可笑的是,其实徐家人是有资格考取功名的。奈何他们实在太不争气,虽然童生资格唾手可得,但更进一步的生员,却是一个都未能考中……” 李凌面色发青地听他把话说完,心里也总算明白了徐家为何要把事情办得这么绝了。说到底,就是为了防止有人将华亭的情况捅出去,向上司衙门告发自家的罪过啊! 因为大越朝素有法令,寻常百姓离县十里都要开具路引过所,这东西在其他州县自然不难弄到,可在华亭,却因为徐家从中作梗而不可能流出去。而唯一的例外,就是那些身具功名的读书人了,他们可凭自身的腰牌外出,不受规定约束。 于是,徐家人就来了这么招釜底抽薪,直接废了全县读书人的科举之路。这一手足够大胆,也足够狠辣,效果更是明显,若非自己到任,恐怕华亭县中所发生的一切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有所改变了。毕竟如今不同后世,消息传递实在困难,想喊个冤,连县城都出不去,又叫给谁听呢? 沉吟了好一阵后,李凌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来:“本官明白了,我自会查明此事,为所有读书人讨还公道!”说到这儿,他又有些疑惑地看了对方一眼,“秦思文,你还是生员?”生员就是秀才,他自己刚刚也说了,可这么一来就不合理了呀,不是说徐家已经把所有生员都给开革了吗? “我……大人恕罪……”秦思文突然就再度跪倒,砰砰连续磕头,倒把李凌弄得一愣,赶紧让同样惊讶的徐森再把人搀扶起来,才盯着他道:“说,这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我……罪人不敢有瞒大人,其实当初就是我告发的那些同窗……我是真没想到会酿成这样的惨祸啊,这么多年来,我良心难安,每晚梦里都是他们在跟我索命,我错了,大错特错……” 李凌满是感慨地看着对方泪流满面,无比愧疚地站在那儿,虽然说的不是太清楚,但还是想明白了其中原委。 这秦思文作为县衙教谕,显然早在那时就被徐家人给收买了。但其他人却不曾知晓,还因为他是同窗好友的关系,那几个想要去别处举告的生员便欲拉他一起上路,毕竟多个人多份力量嘛。 然后,或因害怕,或因某种利益的驱使,让秦思文在最后关头选择了出卖同窗,把他们的决定和出城线路给告知了徐家。这也是他们才一出城就被捉拿的原因所在,更是到如今华亭县就只他一个生员的原因了。 只是这些年下来,秦思文终究受不了良心上的折磨,又或是眼见徐家就要完了,为了自救,才跑来揭发了此事! 无论怎么说,这秦思文确实算不上什么好人。不过他倒是帮了李凌一个大忙,因为李县令正愁没有适当的理由查抄徐家呢,现在这事却是再合适没有了! 试问,还有什么罪过能比得了堵塞科举之路?别说一个小小的徐家了,就是朝中高官,胆敢在科举考试中舞弊,那也是死罪!而这堵塞一县科举之路的罪过不比科举舞弊要严重吗? 虽不齿其所为,但这人还有用,李凌便又温言道:“本官知道了,你能在此时举告如此大事,就证明你尚心存正义,本官很是欣慰。接下来相关审讯你也得出场,可愿意为证吗?” “学生愿意,只要能赎当日之罪,做什么学生都不会推辞!”秦思文倒是回答得痛快。 李凌满意点头,看了眼刚刚停笔的徐森:“那就先在供词上画押签字,待明日,本官再开堂审理此案!” “学生遵命!” …… 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为刀俎,徐家为鱼肉,李凌再想要彻查审定一些案子自然变得很是轻松。 几堂审问下来,包括徐紫洋在内,都对自家所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有不认的,当堂一顿板子下去,也只能认了。李凌可不是有什么精神洁癖的官员,他的目的除了还本县百姓一个公道外,更是为了将徐家彻底铲除,不给他们任何翻身的机会。 于是夺人产业的罪名他们认了,杀害人命的罪名也认了,到了最后,面对李凌的连声责问,关于他们堵塞科举之路,让华亭县十年未有人能考中秀才功名的罪名,他们也只能乖乖承认。 而当这项罪名彻底落实,李凌也就再不客气,一声令下,县衙差吏便包围了徐家大宅,不但把内里所有妇孺老人悉数驱赶捉拿,还查封了一切产业财物,这才是真正的抄家灭门,不留半条生路了。 这一抄之下,收获还是相当不错的,光是金银铜钱,数量就达到了五六十万两之巨,再加上徐家名下的各种产业田地等等不动产,这一数字还能再翻上一倍。 这些财产,那都是徐家几十年,两三代人通过各种手段巧取豪夺而来,此时却是便宜了李凌,将它们收入库房后,有一部分自然是分还给曾受徐家戕害的苦主,但更多的,则充实了县衙的银库…… 唯一让人感到有些意外的是,徐家上下诸多库房查抄下来,所获粮食却是不多,也就两千多斤,只够他们偌大个家族一两月之用,实在与财大气粗的徐家格格不入。 当相关账目送到李凌手上时,翻看后,他也略感惊讶:“这是怎么回事?徐家也有不少田地,每年光是收租税都不该只这么点粮食了,怎到头来却是粮仓空空?” 面对县令大人的质询,身前众人却是个个茫然,就连徐森,也是一脸诧异:“粮食的事情素来都是徐茂管的,我也不曾过问,实在不知其中情由。” “那徐茂人呢?把他传唤过来,本官要当面问他!” 一声令下,自有人赶去牢房提人犯,这徐茂算是最早一批被关入大牢的犯人了,所以大家倒也记忆深刻。 可在过了一阵后,去的人却没将徐茂带来,而是一脸惊恐地传来了个坏消息:“大人,牢里……牢里徐家多人竟……竟全部上吊自尽了……” “什么?”李凌闻言,再忍不住,突地站起身来,一脸的难以置信,“怎会如此?他们真是自尽,而不是被人所杀?” 这个问题却难住了前来报信的下属,他也就去了一趟发现出事,至于徐家众人的确切死因,可不好说。 这时万申吉忙上前一步:“大人,不如由卑职去查看一番吧。”作为皇城司的人,勘察案发现场什么的,正是他最擅长的事情了。 “有劳,一定查仔细了。”李凌说着又叮嘱了一句,这才让万申吉带几个弟兄前往大牢查看情况。 而李凌,此时则陷入了沉思,这事实在过于蹊跷了,徐家那些人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就在查抄了他家产,然后发现他们的粮仓居然空空后便都一死了之了,实在叫人怀疑他们是被人杀人灭口。 可任李凌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如今华亭县内还有谁有这等本事,就是方家,他们的人也早被驱赶出衙门了呀。 不过有一点李凌倒是可以确认的,自己这个破家县令之名,怕是很快就要在江南地界传播开来了,毕竟这事可太大了…… 第490章 低调的方家(上) 徐紫洋、徐墨、许坤、徐尘、徐茂……五人的尸体被带出大牢,平放在二堂的庭院中,引得周围诸多差吏们一脸惶恐不安,却因李县令就在面前,使他们都不敢发出议论。 李凌的脸色很不好看,衙门大牢里死了这么多要紧人犯,他必将担责是一方面,更关键的是这些徐家重要人物实在死得不是时候啊,他还想从他们口中问出更多东西来呢,特别是关于粮食方面的。 可现在,已成为尸体的他们是再不可能给予回答了,所有尸体都面容扭曲,脸色青白,显然是死了有段时候。当李凌把目光落到万申吉身上时,后者立马沉声道:“大人我仔细查过,其中四人是被人箍断脖颈后挂上裤带伪装成自尽,只有徐尘是真个自杀。另外,他们几乎是在短时间里相继死去,根据尸体僵硬程度来看,当是死在昨日半夜。” 李凌神色更是一紧:“这么说来,其他四人很可能是被徐尘所杀了?” “应该就是如此,这几人里就他学了一身武艺,想要突然杀光他们当不会太难。还有,他们五人是被关在一间牢房内的,所以动手也很容易。” 听他这么一说,本来就脸色发白,一脸悲伤的徐森更是身子一颤,当即跪了下来:“大人,是卑职之过……我当时因为关入了太多人犯,牢房全不够用,就把众人关在了一起。又想着叔父他们若待在一起说不定能在互相交流中改变些想法,就将他们,将他们几个关在了一处,却不想反倒害了他们……” 李凌的目光定在了这个徐家唯一没怎么犯过错,又被自己拉到身边委以重任的下属,半晌后,才上前搀扶起他:“你不必如此惊慌,本官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查明为何会有此变,尤其是这个徐尘,怎就会突然暴起,杀了自己的父兄再自尽。” 说到这儿,他又看向边上早吓得面无人色,颤抖不已的牢房看守:“这几日里他们在牢中可有什么异常表现,比如说生出什么争端来吗?” 因为李凌把所有县衙相关之人都给开革了的关系,哪怕之后招揽了一批人,可县衙用人却依旧捉襟见肘。其实负责治安和抓人的三班衙役倒还好,常帆他们都能一人当三五人用,可是某些底层的脏活能用的人却太少了。 比如看守大牢这活计,原来是有十多人负责的,可现在却只三五人而已。而且这些狱卒都是新手,实在无法忍受大牢里臭烘烘又憋闷阴郁的氛围,所以多半时候只是守在门口,对里头的一切还真不是太清楚。 此时被县令大人一问,那几个看守登时就慌了神,连连叩首不止:“大人恕罪,小的,小的们一直都待在外间,也没听到里头有起什么争端啊。昨晚,昨晚也是静悄悄的……徐家那几人看着虽然心事重重,可也没有别个表现啊。” 对他们,李凌其实也没抱太大希望,他们在衙门任职才几日,又怎可能真个掌握犯人的一些变化呢。不过,依然可以从他们的交代中察觉到一些蹊跷,一切如常的情况下,那徐尘怎就会突然发狂杀了自己的父兄,而且还不早不晚,正好是自己将将要查到他们的存粮出了问题的情况下。 这两者是否有关暂且不论,但徐尘的突然爆发却必然有着一个诱因,只是这诱因出自哪里呢? “这几日里,可有人去大牢探看过徐家众人,尤其是徐尘?”李凌看着他们又问道。 “没……没有……”几人互相看了几眼后,纷纷摇头。 想来也是,如今徐家早已树倒猢狲散,很多人受到牵连被关进大牢,其他人避之惟恐不及,又有谁还敢在此时去探望徐家人呢?即便真有,恐怕也未必能顺利进入大牢。 “真没有其他人单独见过徐尘?”李凌依旧不感放心,便又追问了一句。 得到的答案却依然如故,虽然几个看守一脸的战战兢兢,可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却是出奇一致,不见半点犹豫的。 缓缓呼出一口气后,李凌把手一挥:“你们下去吧,今后好生看住了其他人,不得再有疏漏,不然本官绝不饶你等。” 这算是把此事揭过,不打算再追究他们的罪责了,这让那些看守顿觉一松,一阵千恩万谢后,方才退走。 而后,李凌又叫人把几具尸体带到一旁角落的殓房中存放起来,这才回了自己的公房。对于他的这一应对,万申吉觉着有些无法接受,便跟了进来,问了一句:“大人,此事就这么算了?” “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办法细查吗?你也查明白了,人是徐尘所杀,他自己还自尽了,我们总不能让死者复生再交代其中内情吧?”李凌沉了张脸道。 “卑职以为徐尘的突然爆发必然是受人影响而生,而牢房那几人就显然是可疑之人……” “所以你想审问他们几个?但要是他们是无辜的呢?” “总有一人是有问题的,不然不会有这等突变。其他人都没进过牢房,也就只有他们中某人可凭借身份与之接触,再传话乱其心神了。” “你说的有些道理,但还不够。你不要忽略了一点,其实现在的牢房可不只徐家这五人,还有太多新近关入大牢的犯人,他们也一样可以传递消息给徐尘,逼他干出此等事情来。而在我看来,相比于到底是谁逼迫的徐尘,更关键的,是他是受何事所影响,才会做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举动来。杀死自己父兄,然后再自尽,这完全就是绝望之下的最后疯狂,不到绝境,是肯定干不出来的。” 万申吉陷入沉默,此事他也感到极其蹊跷,可一时间又怎可能想得通呢。 “你说,作为人子,到底要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做出弑父的疯狂之举?”李凌又突然问道。 万申吉皱眉沉思,到底给不出个靠谱的答案,好在李凌也不完全指望于他,口中继续道:“要我说,就在两点,一是绝望,二是希望……绝望在于他已经自知必死,还有自己的父兄也必然死定了,所以早死晚死对他们来说已无关紧要,这就能让他对杀父弑兄不再有任何的犹豫;至于希望,则在于他知道只要自己等人一死,必然有人会从中受益,而且这人与他的关系一定极其紧密,不下于自己父兄……你说,会有这样一个让他重视到超过父兄和自身的人物吗?” “子嗣!”同样脑子转得飞快的万申吉立刻道出了自己的猜想,“有人以他的子嗣为质,要挟了他!” “八成就是如此了!”李凌深以为然地点头,但随即就见万申吉又皱起了眉来,“可不对啊,徐家那些男丁无论大小都已被我们抓捕入狱,还有人能要挟到他吗?” 说着不等李凌开口,他便迅速转身,往外就走:“大人,我这就去查明白了,看他徐尘的儿子有几个在牢中,可有遗漏。” 李凌没有作声,继续沉吟思索着:这样的推断固然说得通,可依然有着一个最大的疑问,那个要逼死徐紫洋等徐家重要人物的幕后元凶是谁他又为何要冒险做这一步呢? 是为了怕徐紫洋他们为了保命把更多内情交代出来?不对啊,他们除了欺压百姓,横征暴敛,也没做过其他更坏的事情了。那就肯定与粮食消失大有关联了! 徐家的粮食不会无缘无故消失不见,一定是他们交到了哪方势力手中,或是为他们保管,或是帮他们贩卖以换取更多的好处……可一般来说,即便几万斤粮食价值不小,也不该让人做出这么大胆疯狂的举动来啊。 而且,以徐家之富,他们会在意这些粮食的售卖吗,留着自己用岂不更好? 那要是这些粮食是在徐紫洋他们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被看守粮仓的子弟偷偷交出去的呢?就如官府不可能总是清点常平仓存粮一样,徐家偌大份家业,也不可能总关心粮仓内的情况,所以很可能有家中子弟为了牟利私下将粮食卖了出去。 可如此一来,新问题又出现了,谁有这么大胆子敢打徐家粮仓的主意?徐家子弟真会信对方吗?除非,那人身份不比他们要低,背后势力更在徐家之上! 想到这儿,李凌的心头猛然就是一震,一个最近已被他忽略的情况再度浮现出来——方家,过于沉默和低调了。 自打方家家主方进博回到县城也有半个多月了,可这半个月来,他们却依旧坐视着徐家被自己彻底解决,竟无半点相助之意,连来县衙求个情的意思都没有,这实在太不合常理了。 方家和徐家,怎么也是狼狈为奸,控制华亭县各种好处与事务的两家,方进博更该懂得什么叫唇亡齿寒,可除了当日城外相遇时稍有接触,之后他就没了动静,这事实在太不寻常,太过诡异了! 第491章 低调的方家(中) 本来李凌是不应该忽略掉方家这一存在的,毕竟那可是在华亭与徐家并驾齐驱,同样掌握了诸多权势的一方豪族,就连县衙之内,两家都各有亲信执掌大权,制衡许恭等官员。 可是,这段时间里,方家太过低调,低调到彻底没了存在感。无论李凌这两月里把衙门里的人全部换掉也好,还是针对徐家用一系列手段也好,方家却完全置身事外,好像一切都与他们无关,这就让全心对付徐家的李凌完全忽视了他们的威胁。 李凌终究不是本地人,没有领教过方家的实力,所以在他们未有异常举动,主动示弱的情况下,自然不可能分心去对付或是提防他们。 而现在,突然的变故让他不得不重新关注起方家来,他们的低调隐忍反而叫人感到强烈的不安,甚至生出方家所谋甚大,反倒让自己都掉进对方的算计中的强烈不安来。 不过李凌也清楚,这些不安的情绪更多只是一种猜想,至少他手中是没有半点相关证据的。别说查出方家有什么阴谋了,就连徐家几人之死,看着都与方家没有半点关系啊,因为现在县衙内早没有方家的人了。 这一番思忖足足花了李凌半个多时辰,可结果依然没有实质性的进展。而这时,万申吉又赶了回来,面上的疑惑之色却是越发重了。李凌见此,便即问道:“怎么样,可有什么收获吗?” 万申吉摇头:“没有,那徐尘并无子嗣。虽然早两年他就已娶妻,但却无所出,听说是因为那妻子是徐紫洋强迫让他娶的,所以他对其一向冷淡,平日里都不同房。还有,徐尘是庶子,与徐墨几个兄长的关系也向来不睦,和自己父亲也多有矛盾,所以……” “所以他突然暴起杀兄弑父也算有据可循?”李凌深深皱起了眉头,“那外头呢?这徐尘可有养外室,说不定还有个不为人知的私生子呢。” “这个徐家那些人就不曾提到了。倒是有人说过一句,当初徐尘看中的是另一女子,结果因为徐紫洋从中阻挠,这门婚事就被拆散了,这也是他对自己父亲多有不满的原因所在。” “那个女子是什么人?现在可还在县城吗?” 李凌的追问却换来了万申吉的摇头:“此事上徐尘和徐紫洋等人都是讳莫如深,知道详情的恐怕都已经死了,所以,这条线索也断了。大人,这么看来,此事固然蹊跷,可一时间还真没法继续往下查了啊。” 感受到这名下属的气馁和懊恼,李凌也是一声叹息。确如其所言,大牢里的这起凶案确实已断了所有线索,倘若是其他凶手所为或许还有蛛丝马迹可查,但是同样自尽的徐尘所为,在不知道他过往一切遭遇的情况下,还真不知该从何下手了。 不过李凌倒没有气馁,当下道:“其实我也想到了一点,或许顺着这条思路往下查,可以解开这些疑问。”说着,便把自己刚才的思虑给道了出来,听得万申吉连连点头:“这确实是一个思路,不过大人,咱们该从何入手呢?无缘无故把方家之人提来审讯总有些不妥吧?” “这个好办,就从常平仓粮食问题入手!”李凌心里早有定策,当即便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大越天下各州府县,皆设有官方的常平仓。这常平仓在一般或丰收的年月里只有存入粮食或更换粮食的用处,直到灾荒年里,才会显出它的用途来。 每当有天灾降临,影响了粮食收成,自然就会让当地粮价高企。到了那时,即便官府下令平抑物价,在商人趋利的本性之下,这条政策也未必能得到真正的推行,毕竟官府是不可能真强行逼着商人们低价出售货物的,他们甚至可能直接关门不做买卖,到时吃亏的还是百姓和官府。 于是到了这时候,常平仓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那里头是属于官府可随意调用的粮食,其价格自然也由官府来定。只要将之放入市场,便可冲击本地粮价,让绝大多数百姓不至于买不起饭吃。 常平仓的设置当然是朝廷的一番苦心,不过真落实到了天下各地,情况又出现了变化。那仓中粮食每年都要更换,同时又很可能用不上,于是一些贪官污吏就会抱着侥幸心理,把主意打到这些粮食上头。 胆子大些的,直接拿了里头的粮食去卖,反正等到明年新粮入库,陈粮都是要丢弃掉的,谁会去检查具体数量呢?而手段高明些的,则是会用一招偷梁换柱,以陈换新,用发霉变质的粮食取代仓中新粮,然后每年都来这么一手,自然财源不断。 华亭县的常平仓就是这么个情况,如今那几间本该堆满粮食的仓库空得都连老鼠都找不见了。显然这几年里,徐方两家人等就趁着职务之便把其中用来备灾的粮食给贪了一空。 李凌本是想把徐家的存粮拿来填补常平仓亏空的,结果却只得一成不到。如此一来,方家自然成了他下一个目标,又有之前的那些怀疑,那还用客气的? 万申吉想明白这些后,也深以为然地点头:“大人说的是,那咱们明日就让方进博等人前来县衙,问个明白?” “不!”李凌却把头一摇,看了眼外头已然偏西的太阳,“打铁趁热,就现在把人召来问个明白。若徐尘之事真与他们有关,说不定还能有所收获呢。” “那我这就让人去传话。” …… 当天色渐渐暗下来时,一辆马车停在了县衙门前,方进博和自己的两个儿子走下车来,经过通传,得以来到二堂,见到了一脸严肃的李县令。 “草民方进博见过县尊大人……”父子三人恭恭敬敬地跟李凌叩首见礼,要不是早知道了他们的身份,都容易让人把他们当作寻常县中百姓了。 “方员外不必多礼,且起来说话吧。”李凌说着,快速打量了他们父子一眼。 方进博显得颇为淡定,倒是他两个儿子方长生和方长庚脸上带着几许不快之意,显然是对自己要对个县令如此卑躬屈膝有所不满了。 对此,李凌却也只作不见,继续不动声色道:“要说起来,本官是该早些就请方员外来县衙一见的,奈何这段时日衙门里诸事繁忙,也就一拖再拖了,还望你不要见怪啊。” “岂敢,大人日理万机,岂是我等小民敢随意怪责的。” 这个方进博确实要比徐家那些人低调谦逊得多了,即便是这么束手立于房中,都未见半点不适,好像他就该这么和县令对话,完全没有一点本地豪强的骄矜。 “呵呵,我想你也应该早知道本官最近在忙着些什么了吧?”李凌笑看着他,又突然问了一句。 方进博叹了口气:“草民自然是知晓的,平日里还多有感慨呢,想不到徐家居然会干出如此多的错事来,现在被县尊问责处置,也算是咎由自取了。” “你真是这么想的?就不觉着本官所为有些过了吗?” 面对李凌的追问,方进博微微迟疑了一下,这才低头道:“还请大人恕罪。实不相瞒,草民刚得知此事时确曾有些怨怪过大人,觉着大人这是在针对徐家,是为了树立自身威信来打击无辜。但是后来,随着事情不断发生,知道了徐家的种种所为后,草民才明白,原来大人所为都是对的,是徐家作恶多端,才有今日。” 他的回应当真是滴水不漏,让李凌找不到半点问题,只能轻轻点头:“看来方员外当真是个明白人啊。既如此,那本官倒是要问你一句了,既然你不认可徐家之所为,那你方家呢?你方家就没有做过欺压百姓,以权谋利的事情吗?就本官所知,你方家在本县和徐家可是身家相当,就是当初在县衙内,你们方家也有不少子弟任职啊。” 这一问让方进博脸上的惶恐之色愈发浓郁,当即便再度跪了下来:“大人在上,草民知罪……”而随着他这一跪,两个儿子也只能跟着跪倒。 李凌这回没让他起来,而是目光灼灼地俯视着他们三人:“方员外,这么说来,你也承认自家曾有过犯了?” “正……正是。”方进博有些艰难地趴跪在那儿,语气里充满了悔恨,“不敢在大人面前撒谎,我方家这些年来确实也曾靠着掌握在手的势力做了不少错事,也有和徐家联手,想要攫取更多好处。 “但是……那都是先父在时布下的策略,到了草民这儿,我早就想改变这一切了。所以这些年来,草民一直都在作着调整,把我方家名下的土地田产以市价发卖,然后让整个方家以经商为主,不再与寻常百姓生出矛盾来。大人若是不信,大可以在县城各处打听,至少这四五年间,我们没有巧取豪夺过哪怕一亩田地。 “还有,就是县衙内安排的人员了。这些人是之前就和徐家说好了的,而且事关我方家诸多子弟的利益,所以哪怕我这个家主,也不敢随意更改。但好在这回大人你来了,立刻就秋风扫落叶之势整顿了县衙,我方家子弟就这样被驱逐出了县衙。 “对此,草民只有欢喜,绝无半点不满,而且当家族中有人提出要联合徐家制衡大人时,也被草民给压了回去。 “县尊大人,草民对您,对朝廷,那是没有半点不恭之意的,还望大人明鉴啊!”说完,他再度叩首,以显示自己所言句句发自肺腑。  第492章 低调的方家(下) 李凌表情平静地看着方进博,不见喜怒,也没说信与不信,就这么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半晌后,方才悠悠道:“本官识人素来只看他做什么,而不是听他说什么。方员外,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草民知道!我方家因为这些年来与徐家多有关联,导致在华亭县中声名不佳,所以县尊大人对我们有所成见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草民今后一定会用实际行动让大人相信我方家对大人,对朝廷无半点恶意。” 顿了下后,方进博又微微抬头:“比如说若是县衙在钱粮事上有所欠缺,我方家愿意补上。” “方员外能如此以大局为重,本官深为欣慰啊,此事本官自会在仔细筹算后再与你商议。”李凌不置可否地回了一句,旋即又似笑非笑道,“不过既然你提到了钱粮之事,本官倒要问你一点了,据我所知,衙门里的各处粮仓,前段日子都是由你方家的人做主管理,可最近我查看账目时却发现那些粮仓都亏空得厉害,对此,你有何话说啊?” 方进博脸上顿现惶恐之色:“大人明鉴,此事草民确实不知啊。虽然管理粮仓的是我方家子弟,但真正掌权的,却都是徐家之人,我方家子弟也就挂个名,拿份饷银而已。” “是吗?”李凌有些不信地眯起了眼睛来,目光便在其他两人身上转了一转,“你来说。”问的却是并未与他照过面的方长庚。 方长庚三十多岁年纪,平日里待人接物也是一把好手,可今日在李凌这个比自己小了十多岁的年轻人面前却是倍感压力,此时被点到名后,身子更是一震。但县尊大人点名要他回话,自不敢不从,便斟酌着道:“回大人的话,家父所言句句属实。我们方家多年来皆以贩盐和在本县开设商铺赚钱,确实不会去打那些粮食的主意啊。” 这一点倒是实情,仗着自家势力,方家垄断了整个松江府半数以上的官盐生意,作为朝廷的管控物资,这一独门买卖的利润之高自然是无法想象的,远不是那些笨重的粮食可比。真要比的话,一石食盐的利润,都快能抵得过半船粮食了,作为商人该怎么选自然很清楚。 可让方长庚略感不安的是,他的话李凌竟似有些不信,依旧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这让他心头不觉一紧,赶忙又道:“草民不敢欺瞒大人,若大人不信,大可以去寻那些之前看管粮仓的人来问便是了。虽然徐家几人已死在狱中,但还是有许多人知道我方家是无辜的,还请大人明鉴!” 李凌双眼陡然闪过一缕光芒,随即便笑了起来:“你说的倒也不无道理,若方家真是无辜的,本官自不会冤枉于你。不过方员外,此事毕竟干系重大,本官不能因为这一面之词就放过不查,所以我想让你将当初在各粮仓做事的人交与县衙,由我仔细问过后再做决定,你可愿意啊?” 方进博连忙点头应道:“这个自然,只要县尊发句话,我便让族中子弟前来衙门。他们都是清白的,我方家身正不怕影子斜!” “本官也希望真是如此。”李凌笑了下,示意他们可以起来了,然后又道,“事关重大,本官不得不慎重以对,希望没有吓到你们。只要接下来查明你方家确实不像那徐家般干出为祸百姓之事,本官不但不会为难你们,还会专程上门跟你们致歉,也望你们今后能为本县多做些实事。” “不敢,我等自当听从县尊大人之意行事,不敢有丝毫怨言。”方进博带了两个儿子再度行礼,这才在李凌的准许下,慢慢退出房去。 “且慢。”就在几人将将要跨过门槛,李凌又突然开口,使得三人的动作便是一僵,回身看来,就听他又问道:“本官倒是还想问你们一句,以你们对徐家的熟悉,若他们真干出私吞官粮的举动,会把粮食藏到哪儿去呢?” “这个……”方进博仔细想了想,最后才道:“应该会通过他们自身的渠道将粮食运到别处售卖吧?毕竟粮食的利润虽不如盐巴,但只要数量够大,依然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唔,去吧。明日再把那些粮仓管事送来。”李凌一摆手,正式放他们离去。 方家三父子再度对李凌拱手施礼,这才离开公房。直到出了门后,方长庚二人才长长地舒了口气,身上的压力一去,便想要感慨几句,却被自己父亲拿眼神给制止了。 当下,三人脚步不停,迅速出了县衙,直到进了马车,离县衙有一段距离,方进博才嘿了一声:“这个李县令果然厉害,不愧是能被地长老视作眼中钉的强敌啊……他之前在滇南就坏了我教大事,现在又跑来江南,此人必须尽快铲除,不然必后患无穷!” 作为罗天教布置在江南的重要一员,方进博的消息还算灵通,时到今日,已从教中渠道打听到了关于这位新来的李县令过往的一切,知道了他曾在滇南坏了本教大事。正因如此,他才会在回来后竭力让方家子弟低调行事,不再与县衙有任何矛盾冲突,更在刚刚见李凌时表现得极其顺服。 在其他人眼中,这是方家在眼看到徐家的下场后已经感到畏惧的表现,只有他父子几个知道,这一切都只是为了麻痹李凌,为他们即将到来的大计做着掩护和铺垫。 方长生一听这话,也立刻来了兴趣:“爹的意思是,咱们就要对他下手了?” “不错,这人心思缜密,而且手段也够狠辣,是真正的大敌。我看得出来,只要让他对我方家生出疑虑,他就会毫不犹豫出手,跟打击徐家一样打击我们。而且从他对徐家的那些手段来看,他还不像是寻常官员般多有顾虑,会通过收集证据再来定罪,而是直接下手,哪怕是栽赃和屈打成招,也在所不惜。这样的敌人才真正可怕!” 说这番话时,方进博眼中都流露出了一丝忌惮,这是他以往从未遇到过的对手。以前那些朝廷命官或本身就贪婪,或为人方正,所以被条条框框所束缚,可以让他们从容应对。唯独这个李凌,却让他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对策,更别提寻其破绽了。 “爹,你真要除他,就不怕引来朝廷的关注,坏了教中大事吗?”方长庚不无担忧地提醒了一句。作为方进博的亲儿子,又是罗天教中人,他当然很清楚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本教筹谋多年的大计就要发动,若是因为一人而露出破绽,实在太不智了。 “若还留着他,才会对我教大事带来最大的障碍呢,所以在发动之前,必须将他除去。”方进博却有自己的看法,目光闪烁,“而且,谁说我对他下手就一定会引来其他官员的注意了?” “嗯?”两个儿子先是一呆,旋即就猜到了其中原委,各自露出了了然的笑容来,是啊,自己怎么把这一招,还有那个最厉害的暗子给忘了? “还有一点,哪怕他真运气不好即刻而死,朝廷方面想要查也只会认为是徐家的人对他的报复,谁叫他刚刚才害得整个徐家家破人亡呢?所以,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选的,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方进博说完这一句后,父子三人相视之下,各自笑了起来。在他们看来,李凌早已成为自己手中拿捏住的一条鱼,随时都可以置其死地。 …… “方家的问题比徐家更严重。” 这是李凌在把方家几人打发走后,叫来李莫云和万申吉几人时所说的第一句话,却让几人的脸色唰的一下就变得凝重起来:“大人这话可有根据吗?” “其一就是他们太过低调了,这与他们在本县被人一直视作与徐家旗鼓相当的一方势力的实力太不相符,事出反常即为妖;其二,还是在粮食一事上,我不认为他们会对此事一无所知,甚至很可能那些粮食并不是徐家贪下的,而是他们。毕竟相比于只知道置产弄权的徐家,他们方家才是最有能力将大量粮食运出本县的那一个。他们有自己的商队,还有出海的船只,有的是办法瞒过所有人将官府,乃至于徐家的粮食带出县城。” 他这两个推断,已让面前几个亲信的脸色变得愈发凝重,但事实上,这还只是铺垫,他还有最大的疑虑没说出来呢。 稍稍整理了下思路后,李凌又道:“如果说之前只是我的一点判断,那今日这场对话中他们露出的破绽,才是让我真正对他们产生明显怀疑的原因了。我当时问过他们,觉着若官府粮仓里的粮食是被徐家贪墨,他们会将之藏在哪里。然后那方进博给出的回答竟是,贩售他处。” “这话有什么问题吗?”常帆有些疑惑道。 “他怎就没先说徐家将粮食藏进了自己的粮仓呢?要知道本官问的是他们会把粮食藏在哪儿,而不是如何处置啊。很明显,他这是在知晓徐家粮仓空空如也的情况下,给出的回答了。”李凌正色说道。 第493章 芒刺在背 当其他几人还在品咂这两个回答间的差别时,万申吉已点头附和了起来:“大人说的是,显然,他们一早就知道徐家粮仓内并无多少粮食了,所以才会下意识地给出这么个回应。 “还有,他们这一回答说不定还有欲盖弥彰的意思在里头,很可能这些粮食还在华亭县内,就在他们的手里握着呢。因为只有让大人你相信徐家已经将粮食贩卖别处,才不会再在全城搜查粮食下落!” 虽然论武艺他不如李莫云,但论头脑,却要强出不少了,至少他已经能跟上李凌的思绪了。而有了万申吉的这一番配合解释,其他几人也各自明白了问题所在,一个个面色严肃,有几个更是摩拳擦掌:“看来这方家也是用心险恶,可得让他们吃些苦头才成。” 李凌轻轻点头,然后又道:“不过相比于他们露出的最大那个破绽,其他的问题都可以忽略不计了。”说着,他面色一沉,“我怀疑他方家有人就在我县衙之中,而且徐家那些人之死很可能就是由他策划与推动的。” “这怎可能……徐家人不是徐尘所杀,然后他自己又自尽了吗?”几人同时面露诧异,就连万申吉都是一脸惊讶地问道。 “表面看着是如此没错,但徐尘为何会突然干出这等事来不还没个定论吗?我判断,是有人暗中与他有了接触,然后通过某种手段使他不得不做出这样的选择。至于理由嘛,此事才刚于今日发生,可刚刚方家几人与我说话时,那方长庚就随口道出了徐家人已死一事。这事到目前就只有衙门里的人知道,他们又是怎么知晓的?” 李凌这一说,几人的眉头更是深深地锁了起来,一时还真找不到个合理的解释了。要说是他们进衙门后跟人打听,或是头听到某个书吏的说话得来的,总觉着是太牵强了些。 李凌看着这几人,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我的推测是,他们其实早就知道了有此一变,便顺理成章地认定此事已成事实,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这显然不是刚进衙门就能知晓,是早前就收到了消息。可如此一来,事情就矛盾了,自发现徐家人出事到把方家几人叫来,县衙并未有人离开,既然如此,那唯一合理的解释就只剩下一个——是幕后元凶早些时候告知他们的,甚至于,此事就是他们一手策划,然后让他幕后元凶于昨晚出手!” 此推断一出,几人顿觉后背一阵生寒,李莫云更是吸了口气道:“所以大人你怀疑衙门里早就有方家人了?可问题是,这人又该怎么查得出来呢?” 是啊,这家伙隐藏得很深,好像每个在衙门里的人都可疑,可连他是怎么和徐尘传递的消息,逼着他做出杀兄弑父之举的手段都猜不到,又怎可能将人给揪出来吧? 总不能把所有刚招入县衙的差吏人等都开革了吧? 李凌也没能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转到了另一个问题上:“此人到底是谁暂且抛开不论,我最感到不安的是,他们将此一人安排到县衙,到我们身边到底怀了什么样的心思? “如果说是为了自保,为了防止徐家透露给我关于方家的某些见不得人的内幕,会不会有些小题大做了?因为相比于他们以往的一些恶行,在县衙杀人的罪名显然是更大的。 “而且他们也应该看得出来,我之所以对付徐家,是因为他们不听话,想要与我为敌。可方家现在表露出来的态度已经足够恭敬,我不会无缘无故再找他们麻烦,他们又何必多此一举,冒着与我彻底翻脸的风险安插人手呢?” “还有一点也值得商榷,”万申吉跟着道,“他们怎就有把握让那人进入县衙当差?当时是我们几个帮着大人选人入衙门的,考校的除了才学和品性外,有时我们的喜好也可为依据,若是一个偶然让我们不用他呢,他们的计划不就全盘落空了?” 这些个疑问一个个被提出来,但谁也没法给出回答,所有人都眉头紧锁,一筹莫展。 这么个可能存在的隐患就在大家身边,又不知其具体身份和目的,自然就让人有芒刺在背的不安感。而在李凌眼中,方家的威胁更是陡然拔高,远远超过了徐家。 如果说徐家只是一只凶狠贪婪的恶狼,那方家在他眼中就是一条隐蔽却又凶险的毒蛇了。 恶狼固然危险,但终究是在明面上的,只要小心应付,拿起刀枪,就能将之彻底打死,永绝后患。可毒蛇,你固然知道它的存在,可不知他藏在哪儿,会在何时,从哪个角度给你来上一口。而且,只要被它咬上一口,便是必死无疑的下场。 这种被毒蛇盯上却又找不到的感觉实在太叫人难受了,最后常帆更是忍不住道:“不如咱们就跟对付徐家似的,也把方家众人拿下了,然后再用刑逼他们把一切都交代出来。也省得在此胡乱猜想了……” “不成。”李凌当即否定了这一提议,“方家不同于徐家,至少表面上他们并未犯下太多过错,也没闹得本县百姓不得安宁。若是也对他们用强,只怕城中百姓要对本官生出不一样的看法了,这不是我希望看到的情况。” 说到底,李凌是来治理华亭,而不是只为了对付某几个地方豪族,然后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而且,他更担心的是,自己这么一闹,会让华亭内部不稳,到时一旦给了罗天教机会,那事情可就越发难以控制了。因为在他眼中,无论徐家方家,都是远不如罗天教更有威胁。 对此,万申吉也认同李凌的想法:“大人考虑得是,在没有抓到方家的把柄前,我们确实不能对他们用强。” “所以我以为想要解开眼下的问题,就得分两步来。其一,在民间细查方家过往,看他们到底有没有做过什么为祸百姓的勾当,只要有,我们就有了理由拿人;其二,继续追查徐家人在牢中自尽一案,查出那个幕后黑手的身份,我不信他真能如鬼神般来无影去无踪,在牢里威胁过徐尘后却不被任何人察觉!” 知道遇到强敌的李凌这回是真发了狠了,决定全力以赴,细查方家! …… 有顺利拿下徐家在前,李凌对再查出方家的问题一开始还是挺有信心的。可是随着时间推移,从五月初到五月中,十来日下来,收获却是寥寥无几。 倒不是说方家真就正直到不曾犯下过错,偌大个家族又有权柄在手自然会做出些出格的事情来。但这些举动放到如今这个时代,还真不算大问题,别说官府不好拿他们追究了,就是那些吃过亏的百姓,居然也没有想让县衙为他们主持公道的意思。 有徐家的倒行逆施在前,方家的一些小过错在大家眼里真就算不上什么了。而且这还不算,真正让李凌感到惊讶的是,方家在此事上的态度居然也是积极配合,都不用县衙拿人查问的,他们居然就自己把犯过事的族人绑了送来县衙。如此,让李凌想要趁机发难,或是挑起方家对自己的仇恨都做不到了。 而这些被方家自己送来的人,也和前几日先一步到来的方家曾管着各处粮仓的族人情况一样,他们固然犯过一些小错,可却无大过。这让李凌除了申斥一顿外,居然拿他们没了其他办法,只能是收押几天后,便把人放了了事。 或许这正是方进博敢把族人绑来县衙的原因所在了,因为他知道李凌不可能拿出这些人更多的罪证,到最后还是会把人放回,而且如此一来,方家还赚了一波大义灭亲,行事磊落的好名声,当真是稳赚不赔啊。 至于大牢那边关于徐尘等人死去一事,虽然万申吉也花了不少精力去查办,可依旧没有进一步的收获。牢房看守他都一一提审过不下三回了,结果这些人的说法都很一致,自打徐尘他们被关入大牢,就再没有见过衙门外的任何人,至于县衙内的人,除了李凌他们几个,也就众狱卒能与他们有一定接触了。 可是这些狱卒看守在与他们接触时又都是几人一组同时出现,真有什么威胁话语自然不可能瞒过其他人。于是在过了这几日后,李凌他们便发现自己依旧是在原地踏步,对方家的了解还是那样,也没能找到哪怕一个能强行对他们下手的证据和理由。 这么一来,不光是那些漕帮汉子了,就是万申吉都大感气馁,到最后都不得不说一句,是不是自家过于多疑了,方家或许真没有什么问题。 面对如此说法,李凌却一直陷于沉默。不管别人是怎么想的,他反而对方家越发忌惮,这回越是找不出对方的问题,就越说明方家有鬼,越让他如芒刺在背,怎都无法安心。 第494章 巡堤偶闻 江南的天气比之中原自然大为不同,就拿眼下这初夏时节来说,不光气候要比在京城时炎热许多,而且雨水也更为丰沛,尤其是五月中旬进入梅雨季节后,更是既闷且热还潮湿,再加上时不时的一场大雨袭来,让不习惯此地气候的李凌等人都感到煎熬得很。 这时节可没有后世的空调或除湿机,于是李凌他们就觉着每日都在做着桑拿,一天下来都不知要擦去多少汗水了,只能是拿扇子扇风,同时告诉自己一句心静自然凉了。 好在之前趁着天气还好,县衙已让工匠对各处房屋都进行了翻修补漏,总算不用担心受风雨袭扰,这才让李凌不用担心月儿会不会再受风寒,从而把全副心神放到各种公务里来。 随着多日努力都无所收获后,便是李凌也只能将工作重心从方家身上转移,重新放到更多的县衙事务中来。作为华亭县令,李凌身上的职权重,同时责任也相当不轻啊。 这大越的县令放到后世,就相当于是当地的县(市)长与书记的合体,再加上税务局长、法院院长、公安局长……可以说他一人就身兼了后世许多个部门的一把手职责,这权力确实够大了,但每日需要处理的各项事务也比想象中的多得多,光是每日送到案头的各种公文,便达到数十份之多。 而随着进入梅雨季,汛期到来,江南这儿的地方官还多了一项巡视河防,以防决堤的大事。如此,李凌这几日还得抽出几天在县城内外的诸多要紧河段进行查看,确认堤坝够高够牢靠,水位还在警戒线下。 这一项事情对任何一位地方官来说都是极大的考验,既考验读书出身的他们的体能,也考验他的判断、耐心和细心。毕竟水患无小事,只要有一个不妥,就会酿成成百上千无辜的伤亡,这后果可不是一个小小县令所能承担的,就是李凌也不行。 于是自打开始巡河之后,李凌真就一心扑到了这上头,就连方家的事情也被他暂且抛到了一边,然后把县衙内的诸多事务交给了两位佐贰官和最受信任的徐森打理,他自己则带了李莫云他们每日早出晚归,用脚丈量着穿县城而过的黄浦江,确保这里的堤坝不存在半点疏漏。 就几日检查下来的结果来看,华亭县内的河堤倒是颇为牢靠的,不但够高够厚,用料也是相当考究,皆以条石垒筑,混以掺了糯米水的黄泥,就算是有千斤之力拍上头,也未必能伤得了堤坝分毫。 “好!此堤坝足够坚固,就算称一句固若金汤都不算为过了。”李凌站在河堤边上,用力拍了拍半人多高的堤坝称赞道。 这让陪同他来巡视河堤的当地里长几个大松了口气,忙笑着道:“县尊大人说的是,这堤坝可是我华亭县最坚固的一道防线了,就算放到别的大城也不会太差,保我华亭一县自是足够了。” “哈哈,确实如此。”李凌笑着点头,随后又用力拍了拍那厚实的堤坝,“我适才听人提到,这堤坝其实已经修筑有些年月了,当初应该花了不少钱吧?” “也没花太多钱,都是县衙出的材料,至于人手,除了咱们这些村民,还有就是本县当服役的丁壮,足有两三千人。也只有县衙发动,才能把这道堤坝快速垒筑起来了。”这回作答的却不是那个三十多岁的里长,而是个年岁更长些,四五十岁的农人。 本来这些寻常百姓在李县令面前都是战战兢兢的,可在相处了几日后,他们却发现这位李大人很是随意,没有半点架子,还喜欢拉人说笑,于是到了今日也就放松下来,对答时再没有了顾虑。 李凌眼中闪过一丝异样,县城的城墙他可是看过许多回了,那家伙破损的,都不成样了,显然这就是县衙权力丧失,无法让城中百姓服役做事的一大体现。怎么到了这河堤一事上,事情就颠倒过来了呢? 这总不能用河堤远比城墙更重要来解释吧,毕竟河堤挡水患,可城墙也挡着可能出现的贼匪或野兽啊。还有,以那许恭胆小懦弱的性格,也不可能做出如此决定,做了也没人会听…… 想到这儿,他突然转过了一个念头:“这河堤是何时修筑成的?” “已经快十年了吧……”几人对视了一下后,才由刚才那年长者回道。 “就是十年了,当时还是任县令带着大家在此重修的河堤呢,我可记得清楚,那时任县令他不顾自己身子不好,居然带头跳进了河水里,有此表率,咱们这些男丁还有什么好想的,纷纷跟着就下水,打桩垒石,都不带有半点迟疑的。” “你这一说我也想起来了……任县令可是个好官啊,和李县令一样,也没有什么架子,愿意跟咱们这些泥腿子说话,还说过一句话,叫立堤当立百年……” 有人提了头,众多上了点年纪的村民也都纷纷附和起来,说起了当年修堤时的场面有多大,任县令有多任劳任怨,带着大家没日没夜地干,才让这一道堤坝成为保护整个华亭县的坚固防线。 到最后,更有一人叹了声:“可惜啊,这样的好官居然,居然就因为劳累而得了急病,结果就病死在了咱们华亭县……要不是徐家当初拦着,恐怕咱们城里早就要多一座纪念任知县的祠堂了。” “是啊,任知县真是少有的好官,要是他还在就好喽……”又一人感慨地说了一句,随即便被身旁乡人猛拉了一把,这才想起身边这个挺好说话的年轻人正是如今的本县县令,这么说来可实在有些不妥啊。 然后,所有人都反应了过来,一脸的诚惶诚恐,偷眼打量李县令,却见他沉默着,若有所思。这下大家是越发不安了,那里长赶紧赔罪:“大人,不要听这些家伙胡说,他们对县尊您也是发自真心佩服与尊敬的……” “是啊是啊,县尊大人也是难得的好官,我们只想您能一直留在咱们华亭,带着咱们过上富足的好日子……” 众人找补着,说着话,李凌却依旧没有回应,只低头想着什么。这下可把他们吓到了,片刻后,众人便呼啦跪了一地,连连叩首:“大人恕罪,小的们说错话了,还请大人恕罪啊。” 他们这一闹,总算是把李凌从自己的思绪中拉了出来,见状也吃了一惊,赶紧一把扶起跪在跟前的里长:“你们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你们又没做错事,本官又岂会无缘无故地怪罪你等。” 里长见此才松了口气,赔笑道:“是我等多嘴说错了话,惹得县令大人不快……” “没有的事,本官刚刚只是想到曾经,才有些走神,并无半点怪责你们的意思。你们说的很对,一个官员做了有利于百姓的好事,百姓们自然就会记住他,十年,二十年,哪怕过了百年,你们全部老去,只要这河堤还在,任县令就一直活在咱们华亭人的心中。” 见李凌都这么说了,众人才终于安下心来,纷纷起身,不过却不敢再多说其他了。 李凌则继续沿着河堤走动,确保万无一失。直到确认整条堤坝未有任何问题,他才笑着点头:“看来这几年来你们也没少在河堤上花心思啊,不然十年过去,河堤不会如这般坚固。” “这都是草民等该做的……” “唔,既如此,本官就放心了。里长,这条河堤我便交给你了,今年的汛期已在眼前,断不容有失。只要做好了这点,汛期之后,本官一定会论功行赏!” “草民谨遵大人之命,今年一定看好了堤坝。” “好,那大家都散了吧,唔,你且留一下。”李凌挥手让这些跟随了自己几天的村民散去,最后又指了下刚才提到任县令修堤一事的年长者,把他给留了下来。 这位明显有些紧张,但还是依言留下。直到其他人都离得远了,李凌才看向他:“看起来十年前的事情你还是所知颇多的,本官有几点想要请教。” 见县令大人只是问自己一些往事,这位总算放下心来:“不敢说什么请教,大人有什么事只管问就是了。” “当初任县令为何会有此决定?这河堤看着可不易修啊,而华亭又不富裕,他如何筹措的物资?还有,那时的徐家和方家又是个什么态度?” “大人恕罪,小人不在县城内,所以具体情况所知有限。不过据说当时任知县确实是顶住了诸多压力才强行开始修堤的,当时还有不少衙门里的人提出反对呢,但都被任知县给压下去了。至于物资,听说除了县衙仓库里有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是方家所出,他们是大商家,想要弄来诸多物资还是很容易的。” 李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衙门里可有人支持任县令的修堤决定吗?” “这个……当时好像真没衙门的老爷前来,除了,除了一个书吏,好像一直都帮着县令大人记账什么的,很得重用。” “哦,这人是谁?” “这个……”显然时间过了这么久,这位明显已经忘记了当初的许多细节,想了良久,才迟疑着道,“好像,好像他姓徐,之后还因查案来过咱们村,叫,叫……”这个名字他却怎都记不起来了。 第495章 邀请 就在李凌巡视过河堤后两日,今年汛期最大的一场雨便落到了华亭县。 暴雨如注,势如瓢泼,更是连下了两日都没有停歇的意思。 虽然江南这边河浜众多,皆可排水,但随着雨水的不断落下,还是让县城内的情况有些不妙,不但那穿城的黄浦江水面逐寸抬升,就是那些溪流河浜也大有漫延开来,倒灌进人家的趋势。 这让县城两三万百姓人人自危,而身为县令的李凌更是不敢有丝毫放松,每日里有大半天穿行县城各处,查看水情,督促民夫差吏人等守好了各处可能发生决口的位置,当真是操碎了心。 尤其是黄浦江那边的河堤,更成了重中之重,虽然前几日巡查时发现河堤足够牢靠,但只要看过堤外滚滚奔涌的浩大河水,就让李凌心中多了一层顾虑,真要是这边堤坝一出事,恐怕整个县城都将毁于一旦了。 如此时刻警戒地忙碌了有五日,雨势才渐渐停歇,但县城内外的各处河道的水势却不断看涨,李凌依旧要把衙门里的人手全部撒出去,看护各处,自己则坐镇县衙,照应全局。 只要撑过这两日,等到河水都往下去,流速平稳后,这一关也就彻底过去了。 李凌心里想着这一点,人却还是在自己的公房里来回走动,心绪不安。 不知怎的,这段日子他总觉着有什么危险即将临头,可自己明明已经将差事都安排妥当了,常帆等人也都尽心在外,想来该没有更多险情才是啊。 笃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有些古怪的思路,这才停下脚步,沉声道:“进来说话。” 门开,徐森进得屋后微微欠身行礼:“卑职见过大人。” “是你啊,怎么,可是城中百姓有什么不安分的举动吗?”李凌关切地问了一句,“还是方家有异动了?”现在衙门上下几乎都在盯着各处堤坝,也就他和徐森坐镇于内,后者便掌管着县城治安事宜。 徐森忙笑着摇头:“大人多虑了,城中一切安定,百姓们都对大人颇为敬服,又岂会在这时生乱呢?” 李凌也笑了起来,他也知道因为拿下徐家一事,让自己在本县百姓中的名望与口碑达到了罕见的高度,所以最近自己一句话传下去,大家才会积极出力,与官府一道死防河堤啊。 “既如此,你又有何事见我?现在天也不晚了,你也劳累了一整天了,正该回家好好歇歇才是。”李凌问了一句,他累,徐森也一样疲惫,忙了一天,像这样的黄昏时分,回家休息才是正确选择啊。 徐森脸上又露出了一丝为难,随即才有些忸怩道:“不敢有瞒大人,卑职今日是想请大人去我家中一坐的。” “哦?真有事?不能在这儿说吗?”李凌有些好奇地问道。 “不,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只是今日乃卑职三十六岁的生辰,可我家中现在却……却空无一人,我想找个朋友与我一起喝点酒,一时又找不到合适之人,所以才……才斗胆来请大人屈驾一往。”说到最后,他面色有些涨红,眼中却充满了期待。 李凌笑得更欢了:“原来如此,这是好事啊。好,我答应你!” 若是后世,一个下属以生日的名义请上司吃饭什么的倒不算有多特殊,但放到此刻,又是官场中人,看着就有些不同寻常的意味在里头了。这代表了徐森是真对李凌大有亲近之意,不只是将他当作上官,更是当成亲友来看待了。 显然,他这时来请也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若是拒绝了他的邀请,多少会伤他的心吧。李凌对徐森也是多有倚重,也认可他的为人,所以便没有拒绝:“这样,我先回后衙换身衣裳,再与你同去你家中。” 见李凌应得痛快,徐森更是露出了喜悦之色:“多谢大人,我就在外间等候。” 李凌点头,去了后衙,半晌后,换了一身便服回来,手里还多了两把雨伞:“走吧,今日衙门上下众人都被我派出去了,也没人驾车,咱们就徒步去你家,好在倒也不远。” 徐森自然没有意见,便与李凌走出县衙,半蹚着积蓄起来的雨水朝离衙门不远的自己住处行去,顿饭工夫,他们便已进入了一间略显破败的院子,不过院中几间屋子看着还算牢靠,显然时有翻修。 徐森把李凌让进了堂屋内,然后自去另一边的厨房准备酒菜。东西都是现成的,他都已准备妥当,所以不一会儿工夫,几道简单却不乏精细的菜肴,外加一壶酒就被他送进了屋来。 而此时的李凌则在观赏着这堂屋内的一些摆设和挂在墙上的书画。 这堂上的家具都是老物件,不过无论用料还是做工都不算好,至于书画,下方落款差不多都是徐森自己,好坏李凌也分辨不出,不过想来应该也就那样了。 见人拿了酒菜回来,李凌便是一笑:“真看不出来啊,你居然已经三十有六了,平日里看着也跟三十左右的年纪。” “呵呵,或许是卑职以往差事太少,比较清闲的关系吧……” “哦?这么说来本官今后也该让你好好清闲着了?”李凌说笑了一句,这才好奇道:“你怎么未娶妻?家中就你一人?” 这个问题他刚才就想问了,以徐森的身份和年龄,照道理找个合适的女子为妻应该不难,怎么就一直孤家寡人地过日子呢?而且他看过这边堂屋内的情况,显然家中没有任何女子存留的痕迹,这实在太不正常了。 徐森苦涩一笑:“十多年前,卑职是曾有过一个妻子的,不过她却……从那之后,我就对其他女子失去了兴趣,其实一人过日子也挺好,少了许多烦心事,让我能更专注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李凌从他前半句话里看出了浓重的忧伤,便知道那女子只怕已不在了,情伤之下,徐森居然选择一直独身,如此看来这还是个情种了。 只是这么一来,两人间的气氛就有些沉重了,李凌赶紧笑道:“你如此决定倒也不算错,我就曾听人说过一句话,叫作女人只会影响我的出剑速度。放到你这儿也是一样,女人只会让你断案无法如之前般精准,所以不要也罢。” 他这话说得徐森都有些哭笑不得,不知该怎么接话才好,只能低低应了声,不过脸上的忧愁情绪倒是消散了许多。当下,便做了个请的手势:“大人请就座吧。我这儿酒菜是简陋了些,但全部是我自己做的,味道倒也不比外头酒楼的差,尤其是这酒,更是珍藏多年,大人一定要多喝两杯。” 说完,他便拿起酒壶,一手持壶柄,一手托壶底,为李凌和自己各倒了一杯。 这酒确实相当不错,只一出壶便香气四溢,色泽作琥珀,正是极上等的陈年黄酒了,相比于中原地区流行的白酒,却是另一番风味。 李凌嗅着美酒的香味,也不觉露出了陶醉之色:“好酒!”到了江南后,他也没少喝黄酒,却没一次酒能与这壶中美酒相比的。 “既是好酒,还请大人多饮两杯。”说着,徐森便先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算是敬上司一杯了。 可是当他都放下杯了,李凌却依旧没有举杯的意思,这让他微现意外之色:“大人,莫不是喝不惯黄酒吗?” “不,我只是不习惯如此饮这黄酒罢了。你既是江南人,当知道黄酒虽醇,却终究有着一个缺陷,那就是凉酒过于酸涩了,不如白酒清冽。所以须得温热后再作饮用。” “大人果然见多识广,我们这儿确实有这样的习惯,喜欢把酒温热后再喝。不过,那都是冬日里的做法,如今这季节……” “也一样嘛,难道这夏日咱们就不喝茶水了吗?如此美酒,自当以最正确的方式来饮,方才不辜负它嘛。” 见李凌坚持,徐森也不敢违拗,只能点点头,起身出门,却是去厨房寻找温酒器去了。半晌后,他才回来,拿来了个硕大的罐子,正好将酒壶整个放入有空,再往内倒入热水,便可连着酒壶温热酒水了。 在忙活完这些后,徐森才发现李凌面前的酒杯却已空了,见他望来,李凌便是一笑:“我总是挡不住好久的诱惑,还是喝了,不过滋味确实不错,差点还想再倒一杯呢。” “哈哈,大人说笑了,若大人真喜欢这酒,我家中还有一些,到时送您便是。” “如此多谢了。”李凌笑了下,然后在见对方举筷夹菜后,也跟着拿筷子夹菜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起来。 “对了,你今年已三十有六,却不知你到县衙当差已有多久?”闲聊中,李凌好奇地问了句。 “也有十二三年了吧,不过一开始我也只是个跑腿的差役而已,与任何人没什么不同。直到两年后,我发现自己在刑狱一道上有所能力,这才得以到刑房听用,一点点升作典吏。” “哦?照此说来,当时的你便曾在任县令手下听用过了?能与我说说他吗?”李凌说着,一对眼睛盯住了对方,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第496章 寒石散 “任县令……”徐森的神色也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似乎是在回忆当初,一时竟有些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了。 李凌倒是不急,问过后,便夹了一筷子菜肴送进口中,慢慢吃着,然后又伸手去拿酒壶。见此,徐森赶紧抢先一步:“大人,我来吧。”说话间已拿起稍稍温过的酒壶,提把托底,为李凌和自己各满一杯。 这回李凌便不再犹豫,端杯就喝,品咂了一下酒液的滋味后,更是连连点头:“真是好酒啊,尤其是这温热后,味道更醇,叫人难以停杯啊。”说完,已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徐森只喝了一口,见李凌杯空,便赶紧又为他满上一杯:“既然大人喜欢这酒,那就多喝两杯,这黄酒养胃,还有些许祛湿的功效呢,最适合在这等梅雨天气里喝了。” “是该多喝两杯,你也别光顾着为我倒酒,也喝几杯,今日可是你的寿辰啊。”李凌说着话,手上却不带客气的,很快又是一杯落肚,这才在对方也陪饮了一杯后再提刚才的问题:“说说你对任县令的看法吧。” “任县令啊,是个好官,就跟大人你一样,有心为华亭百姓做些事情,同时还不惧徐方两家的压力,为了使本县百姓不受那条泛滥多年的黄浦江之害,他还发动全县上下,修筑起了一条至今还能保我华亭太平的河堤。”回忆过往,徐森轻轻说着对这位前任上司的印象。 “唔,这些事情我也听人提过,其他呢?那任县令和徐方两家结下了多大的仇怨,他的突然故去,也和此事有关吗?” “仇怨?应该谈不上吧,因为在两家眼里,任县令也只是一具不怎么听话的傀儡而已,好像当时还是县丞的许县令也曾劝说过他,让他不要总与两家斗气,因为在华亭,他纵然是一县之尊,也是不可能斗过这两家地头蛇的。” 对于这一说法,李凌没有反驳,反而深以为然地点头:“是啊,要没有绝对的实力,想只凭官员身份压制两家怕是做不到。”他所以能在短短时日里拔除徐家,靠的还是手底下有一帮武力出众之人,直接用不讲理的强攻压制了徐家,但换成他人,恐怕早就死在徐家铤而走险的刺杀下了。 “可任县令却不肯听,他以为自己有官职在身,无论徐方哪一家都不敢真伤了他,而且他坚信华亭百姓也想借他重得自由,于是就决定借修缮河堤的机会,一点点压制两家。 “刚开始,一切都很顺利,挟势而动的任县令不但召集了无数人手,而且还让徐方两家都拿出了不少钱财和材料来修堤。但是,在此之后,随着他在衙门里越发起势,甚至想要开革出几个不听话的下属时,情况就发生了转变,徐家直接就用上了架空的招数,几乎让满衙差吏都称病不往,别说堤坝那边了,就是县衙内,都没人做事,让任县令的政令都出不了房门。 “任县令当时极其恼怒,还想死撑,结果……就在河堤修缮完毕,汛期到来后不久,他就出了事,突然得了急病,一病不起。然后只不过一月时间,任县令便病死在了县衙之内。”说到这儿,徐森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好像是在感慨命运之无常,为任县令的暴毙感到惋惜。 李凌的脸色也有些难看,所以当徐森再为他倒酒时,他又是酒到杯干。连喝了两杯后,方才摇头:“他确实太过莽撞了,明知敌强我弱,对方又是地头蛇,即便真有心为民除害也该找个稳妥的法子,缓缓而图啊。” “大人说的是,很多事情,尤其是大事,真急不得啊,不然,纵能一时占据上风,可到头来还是会付出代价。”徐森附和点头,又为两人满上了酒,不知不觉间,他也陪着李凌喝了四五杯酒了。 好在这黄酒劲道不算太大,酒杯又小,两人还未上头,思绪依旧清晰。 “我怎么听着你这话是在暗指于我啊?”李凌突然笑着问了一句。 “不敢,卑职也只是有感而发。不过我也认为出任地方官最重要的不是才干,而是心性,只要能做到和光同尘,则必能如鱼得水,在任一地都做出一番成绩。” “呵呵,你这说法我却不能认同,若真如此,我与许恭之辈还有什么区别?对了,你与许县令素有交情,或许也是受了他的影响吧,倒也合乎情理。” 徐森呆呆地看了李凌半晌,这才道:“大人,你就不怕自己重蹈任县令的覆辙吗?毕竟你如今所为,已远比任县令更为激进,连徐家都已毁在你手,而你还不肯放过方家……” “这不是我愿不愿放过他们的问题,是他们自作孽不可活。徐家,要不是他们如此咄咄相逼,竟欲把本官拿捏在手,还做出了诸多人神共愤的罪恶勾当,我也不会将他抄家严办,把相关人等抓入大牢了。而要是他们不入牢狱,也就不会丢命,所以仔细说来,害死他们的是他们自己,又或是背后那个最阴险的家伙。”李凌说着,又举起杯来,算是敬了对方一杯。 徐森应声举杯,又滋溜一口把杯中酒喝下:“那方家呢?大人准备如何对付他们?” “那就要看他们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了。倘若真如现在所查到的情况,他们只是利用一些势力和影响贩盐和做其他买卖,本官倒是可以留着他们。但是,倘若他们还有其他用心,那徐家的今日就是他们的明日!” “大人果然气概惊人,卑职佩服。不过你就不担心自己会被反击吗?” “反击?你也看到了,那徐家请到大江帮中人行刺于我,也被我从容反杀,他方家还能找到更强的外援不成?” “大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难保他们就没有其他阴险手段,你只要走错一步,恐怕真就要步任县令的后尘了!” 李凌刚递到嘴边的酒杯陡然一顿,目光里露出异样的光芒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你查到了一些东西,还是,方家已托你来劝说我收手了?” 面对李凌的质问,这一回的徐森没有像以往般表现出惶恐的情绪来,而是端杯缓缓喝了一口,这才笑道:“大人真觉着大江帮,还有你手底下那些漕帮的江湖汉是最强大的存在吗?” 他不等李凌给出反应,就迅速自己作答:“不,这些人固然厉害,但终究有迹可循,人在明处,就能提早布防。就像当日您对付徐家那般,早早就布下罗网,他们出手,只会自寻死路。 “但是真正可怕的敌人,却往往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布局,等你察觉情况不妙时,甚至还没发现有何异样呢,已身在死局之中了。任县令,就是因此而死,名为暴病而亡,实际上,他却是死于慢性之毒,寒石散!” “嗯?你早知道任县令之死是被人所害?什么人竟如此大胆?”李凌脸色唰一下就变了,手一抖间,杯中酒液都泼洒了出来,然后他发现对方的目光也着落在了洒在桌面上的那滩酒渍上。 这让他的目光陡然一缩,似乎已知道了答案:“这酒……” “寒石散是一种天下间极其独特的药物,它无色无味,而且药性发作极其缓慢,从一开始只是让人如中风寒,头晕体热,昏睡懒言……然后随着时间推移,症状便会不断增加,看着真就跟得了风寒症一样,但不出一月,便会要人性命。其间,没有解药,也没有大夫能治得了,死后也很难从尸体上查出症状来。正因有此等特性,当初任县令死后,才没被查出任何问题来。 “当然,它也有着自己的不足处,那就是这药散无法溶于水,只能掺在酒中,尤其是黄酒,放入其中,便可迅速溶解,不见一丝杂质。” 这一下,李凌的整个脸色更是变得一片惨白,两手按在桌上,目光盯在酒渍上:“所以这酒里……” “十年前,任县令在病倒之前就曾被我请到家中喝酒。对了,就是在这屋中,像今日般你我对坐着,他坐的也正是大人你现在的位置,当然,喝的也是这上等的黄酒了。”徐森依旧是一副低调恭敬的样子,但语气已充满了森冷的杀意,竟让整间屋子都有些寒冷起来了。 李凌死死地盯着他,脸上有恐惧,有愤怒,但更多的,却是怀疑:“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不,不对,你在骗我!你我在此喝酒,吃的都是从同一把壶中倒出的酒水,难道你就不会中毒?你刚才也说了,这什么寒石散是无药可解的!别想用这样的谎言来吓唬本官,我见过的凶险比你想的要多得多,区区手段,还想骗我,你做梦!” “哈哈,李大人果然英明,这一点都想到了,所以你才会无半点怀疑地与我喝酒啊。就跟当日的任知县一样,觉着大家喝一样的酒,自然不存在什么危险,而且我一直以来也挺为他着想的,他就更不会疑心我会害他了。”徐森笑了起来,一脸得意,“但有些事情,并不是眼见就为实。谁说同一把壶里的酒就一定都有毒了?” 第497章 局中局(上) 见李凌满面惊疑,徐森脸上的笑容愈盛,更显得意,饶你再精明,这次还不是被我算计,落到这般生死由我的地步?这等成就感实在太过舒服,让他只想多持续一些时候,自然也就乐得告诉这个将死之人更多内情了。 只见徐森又端起壶来,还是刚才的那一个动作,一手持柄,一手托在壶底:“李大人,你就没有留意过我的这一手势吗?” “这不就是寻常斟酒时的动作吗?”李凌依旧是一脸困惑,这让徐森越发高兴,也就不再绕弯子,先又为两人面前的杯子斟上了酒,这才轻轻掀起酒壶盖子,口中说道:“李大人你还是见识太少,却不知这天底下有一种叫作鸳鸯壶的酒器,虽看似一体,实则内中暗藏乾坤,却是分成了两格。其中一格放的是寻常美酒,而另一格,放的却是掺了寒石散的酒。” 说话间,他把酒壶往李凌面前一探,让他能看到内中乾坤,果然看似小巧一体的壶内分了两边,就连连接壶嘴的位置也分了两道,委实精巧细致。 “呵呵,只要我手指在此处按住了,倒出的就是毒酒,而要是放开了,便是寻常美酒。”徐森再举高酒壶,露出下方一个小孔,这正是鸳鸯壶用来控制机关的开关,当真可以做到随心所欲,而且动作还极其隐蔽,不知情者完全不会留意到下方手指的一个小小举动。 李凌的身子都因愤怒或是恐惧而颤抖了起来:“你……为何要这么做?是为了替你徐家人等报仇吗?” “哈,大人又错了,我虽是徐家人,但对徐紫洋等人却无半点瓜葛,他们的死活与我何干?甚至于,即便你这回不动手,大事起时,我也会亲自出手,杀光他们!”提到徐家人,徐森的眼中闪过难掩的恨意与杀意,以前这等情绪被他掩盖得极好,而现在,终于是彻底爆发了出来。 李凌再度一呆:“怎会如此,那你又是为了谁……你是帮方家做事的人?”突然他又明白了过来,而徐森这回没有再否认,而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大人终于想到了吗?你之前不是一直都在提防着方家吗?怎么到头来却没能防着有此一变呢?” 李凌苦笑:“我防的是方家之人,可你明明是徐家人啊……不对,你既是徐家子弟,为何反倒帮起方家来了?” “连眼见都不为实,何况你自以为的认知?谁说徐家人就一定帮着徐家,不能为方家做事了?更何况,我听命的也不只是一个方家。” “方家之后还有其他势力?是什么人?” 面对李凌的追问,徐森却未作答:“大人,你都这样了,想做个明白鬼还是多问问与你紧密相关的事情吧。”说着,他紧了紧身上的衣裳,感觉有风从外头吹进来,有种凉飕飕的不适感。 李凌的身子更是微微颤抖了一下:“当初的任县令是你用计所杀,那这一回徐家在大牢出事,也是你逼迫的徐尘了?”在对方几乎明示的情况下,他立马就猜到了那个困扰他多时的凶案的真相,“想不到真正的幕后凶手就在我的身边,而我却一直把你当作值得信赖的好部下,好朋友。” “呵呵……不光大人你是这么看的,就连许县令和任县令,也是这么认为的。十年前,我陪着任县令到处行走,修筑堤坝,正因我如此任劳任怨,他才对我没有半分怀疑,知道那日是我生辰,便和你一样应下来陪我喝酒……呵呵呵呵…… “至于许县令,任县令的死确实吓到了他,让他再不敢有其他念头,安心做一个傀儡。但我们还是不放心啊,谁知道他背后会干些什么,所以我才投其所好,一直与他保持着朋友间的关系。 “不过他是个聪明人,所以九年下来都老老实实的,直到你李县令到来,居然打破了这一平静。说不得,我只能除掉你了。怎么样,我伪装的面目还算不错吧,若非今日要动手除掉你,恐怕你再过十年也看不破我的真实身份和用意。” “是啊,不光是我,就连徐家那些人怕也没想到他们中出了你们这么个叛徒……我现在才明白过来,你这是在借刀杀人,看来你和徐家之间却是积怨已深!” “叛徒?我有今日又不是他徐家所赐,何来叛变之说?我徐森除了这个姓氏外,几乎未受过徐家任何恩惠,反倒是有深仇大怨。”似是被李凌挑起了心中怨愤,徐森眼神有些迷离,恨声道,“我只是一个徐家极不起眼的旁支子弟,打小就被他们无视,哪怕我父亲早丧,母亲含辛茹苦地养我长大,他徐家也没有给过我们母子一两银子…… “你知道那些年我母子是怎么挨过来的吗?母亲别无所长,只能替许多人家浆洗衣物,夜间再做缝补的工作,如此辛苦,才让我能读书识字,将我一点点抚养长大。可就在我以为我很快就能通过科举改变母亲和我的人生境遇时,她却病倒了。本来只是一点小病,却因家中没有多余的银钱,我请不了大夫,买不起药,最后只能看着母亲不断衰弱,直至死去…… “当时,我曾想过很多办法,去求过族里的许多人,甚至是徐紫洋……其实对他们来说,这点钱真就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只要他们点点头,我母亲就能被治好,就能保住她的命。可结果呢?我得到的是断然的拒绝,我的恳求,换来的是无情的奚落,因为在那些高高在上的徐家人眼里,我这个族中兄弟根本和街边的一条癞皮狗没有区别……” 或许是因为提起伤心事精神大受刺激,徐森只觉着脑子都有些昏沉了,但亢奋的他顾不上在意这些,只一甩头,又继续道:“母亲死时,我就在她面前发过誓,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让徐家人为自己做出的一切付出代价! “而就在这时,我之后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出现了……一个是嫣儿,她是真的关心我,不因我穷困潦倒而看不起我,我病倒后,还悉心照顾我……事实上,那时的我因为母亲的死早已万念俱灰,所谓的报复也就一想而已,恨不能就此追随母亲而去……是嫣儿的出现,让我对将来有了新的想法,让我振作! “另一人就是我的老师了,是他教会了我许多东西,谋略、刑狱、隐忍、伪装……是他让我彻底醒悟,让我拥有了能报复徐家的能力,让我重新有了大志向! “天地不仁,那就改天换地;朝廷无道,让百姓受苦,那就推翻它!有人作恶,我就替天行道,让他家破人亡,死无葬身之地!” 随着他有些激昂的话语说出,李凌眼中便有一丝明悟透出:“罗天教……你那个老师是什么人?” “呵呵,这是个秘密,我谁也不会透露,哪怕同是我圣教中人的方进博。” “他也是罗天教的人?”李凌只一想,便释然了,本来就已猜到现在的一切都是方家在背后筹谋,徐森又是其中关键,还是罗天教的人,那方家的真实身份也就明了了。 又摇晃了一下脑袋,让自己继续保持清醒的徐森呵呵笑了起来:“想不到吧?让朝廷花尽心思搜查的罗天教就在你眼皮底下,我是,方家也是,倒是徐家,只是我们用来迷惑人的棋子……而现在,你这个朝廷专门派来应付我圣教的官员已中毒将死,我们的大计也将在今日发动,到时华亭,松江,乃至整个江南都将大乱!大越的天下,是该变一变了!” 李凌的脸色骤变:“你们竟打算今日就发动阴谋,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对于这个追问,精神状态明显不对,似萎靡又似亢奋的徐森全然没听进去,依旧在那儿挥舞着两手:“你可知道徐尘为何会杀那些人吗?因为这是我对他, 对整个徐家的报复! “就是他,在我想要娶嫣儿为妻时出手抢了她进门,然后只半年,嫣儿就,她就……所以我一直都盯着他,他的所有举动我都了如指掌,包括他和自己的堂妹私通,生下的孽种!哈哈哈……其实那对母子早被我除掉了,然后再用他们身上的一些东西作为信物,就能骗得他为我做事,为了他那个白痴儿子,徐尘都不带考虑的,就帮我杀了徐紫洋和徐墨他们! “所以说,徐家就是一群畜生!在他们眼中就没有亲情,只有利益,他们死有余辜!”说到这儿,他身子又是一阵颤抖,“好冷,风怎么这么大……咳咳咳……” 李凌平静地看着他,有同情,更多的却是愤怒。 这个徐森,无论能力还是心性,都远超常人,但因为他的悲惨遭遇,让他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变成了现在这样的一个疯子。 不,其实他早就已经疯了,只是以往一直在压制内心的疯狂念头,在扮演着一个正常人而已。 第498章 局中局(下) 可就是这么个疯子,却能处处掌握主动与先机,把李凌都玩弄于股掌之间,这让已明白一切的李县令神色愈发阴沉,口中则森然道:“我一开始确实是忽略了你的问题,你既为县衙刑房典吏,自然有的是机会单独提审徐尘,但大牢看守又会自然地将之忽视,总与我交代那些时日里没人与徐家有过接触。却不知你早就趁那些机会要挟了徐尘,让他干出弑父杀兄的事情来。” “不错,就跟任县令和许县令没有把我当成敌人一样,你李县令也忽视了我的存在。这就是你们两个都会死在我手上的原因所在了。你几乎喝光了这一壶掺了寒石散的毒酒,很快就会昏倒,然后在旬月间暴毙而亡。”徐森得意而猖狂地笑着,身子更是剧烈颤抖,除了因为激动的情绪外,还因为感到阵阵寒意不断涌起,让他恨不能再多穿两件衣裳。 我这是怎么了?是因为过于激动的缘故吗,怎么会这么冷,现下不是初夏吗,难道是今晚特别冷? 就在徐森开始关注起自身感受时,李凌露出了绝望的表情来:“我终究还是被你给算计了,技不如人,死不足惜。不过,我想死个明白,你刚才所说将要在此起事又指的什么?居然还会波及整个江南……” “你都要死了,还顾及这些做什么?”徐森又用力甩了下头,只觉脑子愈发昏沉,好像随时都会睡过去似的,只能通过说话来让自己振作,“其实告诉你也无妨,我圣教此番就是要让江南生出大乱子来,先酿成一场大祸,让这里数省几千万人彻底遭殃,让他们全都活不下去,如此,我们才能引导他们,起兵对抗大越朝廷。” “什么大祸?”李凌急声再问,身子都往前倾来,双目死盯对方。 “呵呵呵呵……这时节,连日大雨未歇,你说还有什么大祸能让江南全境彻底完蛋?” “水患?你们想决堤放水淹城?”李凌双眼精芒乍闪,“你们打算在我华亭县的哪一段堤坝下手?” “下姚村那边离县城最近,又在高处,正好行事……”脑袋越发昏沉的徐森都没太多想的,就把自己知道的内情给道了出来,他嘴角还带着得意的笑呢,结果却在话出口后,看到了让他难以置信的一幕——那个他认定必死,应该深中寒石散剧毒已不可能动弹的李凌,居然唰地一下站起身来。 这不可能!他怎么还能动? 已然混沌的徐森猛一个激灵,心里已隐隐生出了一个可怕的猜想。他想要跟着起身做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头脑昏沉,四肢发僵,身子一片冰寒……这是,这是寒石散的毒性在自己的体内蔓延开来了? 怎么会这样?明明是我设计让李凌喝下毒酒,怎么他没事,反倒是我中毒了?是我用鸳鸯壶时弄错了吗?不可能,这等重要的事情,我怎么可能记错关键……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徐森想要问什么,可此时随着毒性发作,他不但身子已然僵硬,连喉咙舌头都无法自如而动,自然就说不出话来,只能是咔咔地发着怪声,用眼睛的余光瞟着从自己面前走过,来到门前的李凌。 此时的李凌面色凝重紧张,动作干脆,唰一下就拉开了门,然后外头已有几人靠了过来。 外边居然早有人守着了?我,我居然一无所知,以为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中……原来他早有准备!在看到门前几人后,徐森最后的一点期待也迅速破碎,他已承认一个事实,想要算计李凌的自己反被人给算计了,布局的自己,却是早入他人局中而未自知。 强烈挫败感的刺激,让徐森的头脑比之前反倒要清晰了不少,也终于让他想到了刚才李凌的一些破绽和不合理的地方。他不该一直这么清醒的,寒石散的毒性很强,发作得也快,只要那半壶毒酒下去,不用半个时辰,李凌就该昏迷才是,哪有可能一直与自己说话的道理? 倒是自己,因为喝酒不多,也就李凌的一半,所以毒性尚未完全入侵,现在还能保持着一定的思考能力,但说话和动作都已做不到了。 所以,是自己过于托大,以为一切都已在掌握,才忽视了这致命的问题,让李凌给骗了过去,连自身中毒都没细考虑。而他所以这么做,显然是为了借此从自己口中套取到全盘计划! 这家伙实在好阴险,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可怕很多很多……这一刻,徐森的心已沉到了谷底,瞥向李凌的目光里已带上了深深的恐惧。 而李凌这时却顾不上留意徐森的反应了,只急声跟李莫云和常帆道:“他们的目标是下姚村那边的堤坝,你们赶紧带人过去。不必多言,敢反抗的,格杀勿论,定要保住堤坝,守住我华亭安宁!” “是,那大人这儿……”几人连忙答应,他们在此除了确保李凌的安全,这一事才是最关键的。 “罗天教既然布下这一局,便不会再顾着这边,我不会有事,你们办好自己的事情要紧。去吧。”李凌却把脸色一肃,下令道。 李莫云虽然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抱拳答应,然后是常帆几个,也纷纷称是,然后冒着还在不断飘落的雨点,迅速朝外而去。 现在才刚过三更,而按照徐森所言,他们应该会在半夜时掘地,时间还有,还来得及挽回一切! 目送众人匆匆而去,李凌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关门,转身,回到了桌前。 此时的徐森也就眼珠还能错动一下了,死死盯着李凌,眼神里满满的都是不甘,还有浓浓的疑惑。直到现在,他都没闹明白李凌怎么就查到了他有问题,并早早做出了相应布置,反过来利用算计了自己。 李凌半点不让地与之对视片刻:“你也说了,眼见不为实,那为何非要相信自己所见,觉着一切都在你掌握,觉着我并未早早查出你有问题呢? “你犯下的最大的错误,就是杀徐家父子几人。你的手段确实高明,但破绽依然明显,他们的死其实就已经传递出了一个信息,我县衙内有敌人,而且这人身份一定不低,不然怎能如此没有任何破绽地害死他们呢?没有破绽,有时也是最大的破绽啊。 “当然,这还不足以让我怀疑到你的头上,毕竟你表现得太低调,也太正直了,实在很有迷惑性。好在,我去了河堤巡视,并于无意中和堤上的百姓有过交流,从他们口中得知了一个信息,当初任县令顶住徐方两家压力时,县衙上下皆不可用,就只有一人愿意帮他做事,这人是衙门里的差吏,姓徐。当然,这还不够,最最关键的是,有人说到,他曾于近日见过此名书吏进入县衙。 “如此一来,这人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除了你徐森,再无旁人。当然,我并不是因为你曾帮过任县令就怀疑你是害他的凶手,那时的我连任县令因何而死都不知道呢,但有一点却很值得怀疑了——你居然安然无恙! “一个与徐方两家背道而驰的徐家子弟在为任县令做了事后,在任县令因此丧命后,他居然安然无恙,反而得到了提拔,成了县衙典吏,这事就值得玩味了。唯一的解释,那就是你其实是受他们指使去接近任县令的,至于为的什么,现在已经很清楚了。” 李凌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对方面上,逼视着他:“想明白这一切,我自然要格外关照你了。所以这些日子里,我的人一直都在暗中盯着你,你于夜间前往方家,并从他家中取来一只酒壶和毒药的事情,你道我全然不知吗? “鸳鸯壶确实精巧,民间所知者寥寥,但对江湖中人来说,真不算什么秘密。你那点把戏,也就对任县令或许县令有用,对我来说,实在不够看的。 “既然知道了你是什么人,又查到了你所做的准备,接下来你想要做什么,我自然也能猜到了。鸳鸯壶的机关我已掌握,当你去温酒时,我便稍作手脚,让内里两格做了调换。 “所以当你以为可以用同一招将我毒杀时,却是在不知不觉间把毒酒喝进了自己的嘴里。但这依然不是我想要的,杀你不过举手之劳,最关键的是从你口中套出你们的真正计划。我猜得到,随着你对我下手,你们的计划也必然要开始实施,所以机会就这么一个。 “我装出中毒,让你得意自满,让你在得意中将一切都告诉我!果然,你没有让我失望,现在时间还有,我的人一定可以阻拦罗天教的逆贼,保住堤坝,保住我华亭县!”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李凌深知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敌人,所以这回他冒险布局。而事实证明,他这一回的冒险是完全正确的,一场局中局,套出了罗天教的全盘计划,主动权已落到他手中。 第499章 血溅河堤(上) 夜近半。 沙沙的雨声充斥了这一方天地,本来有些小下来的雨势在临近三更时又大了起来,连绵不绝的雨点不断打在这山,这路,这堤,和堤外的河面之上,让这个深夜变得愈发黑暗,愈发安宁。 小小的下姚村早已陷入黑暗和沉寂,就连华亭县城都在如此雨夜里未见什么人影灯光,更别提这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落了。 不过并不是所有村里的人都已入睡,姚千等几个村中青壮就在雨声变大后不放心河堤而跑出家门,去堤坝上查看情况。毕竟这儿是他们的家园,村中都是自己的亲人,他们身为男人当然要保护这里的一切了。 还好,虽然随着雨势增大,堤外的河水更见汹涌,又比白天时增高了几分,但离着堤坝顶还有段距离呢。而看起来这堤坝也依然稳固,并没有因河水的不断冲撞就出现破损的迹象。 姚千稍稍松了口气,便和几个兄弟商议着是否就彻夜守在堤上以防不测。可话没说定呢,一人却抬头望向前方黑暗,好奇道:“有人来了……” 这时,其他人也看到了黑暗中有几点光亮飞快地朝着堤坝处靠来,那速度比他们平常时候的奔跑更快,显然来者个个都是练家子绝非他们这样的农家汉子可比,这让几人略感奇怪,谁会大半夜冒雨跑来这儿呢?而且看他们来的方向,好像还是从县城出来的呢。 “难道是县衙那些大人们担心这儿有变特意赶来查看?”姚千说出自己的猜想,其他人也纷纷表示赞同,有两个性子急的,更是抢先往堤下走去,便欲迎接来人。 片刻后,那几点光亮已到近前,是一行十多个戴斗笠,着蓑衣,手里还拿着锤子、凿子、铁锨等等工具的汉子,只有两人空手,打着两根将熄未熄的火把用来照亮周围环境,然后双方就在堤下相遇。 “各位是县衙来的老爷吗?”当先的村汉急声问道,脸上还带着恭敬的笑意。 同样早前就发现他们存在的那些汉子个个沉默,拿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扫动,只有为首的男子回笑了下:“正是,你们是这下姚村的人?前来巡堤?” “是啊,堤坝没事,却也劳烦各位老爷了,李大人果然是好官啊……”这名村汉恭敬地回着话,还想请这些不辞辛劳的县衙老爷去村子里避避风雨,吃口热汤呢。结果他话没出口,身后姚千已经警惕叫道:“不对,既如此你们为何拿着这些工具?巡视堤坝都用不上的……” 这一喝顿时让众村汉察觉有古怪,这些工具看着更像是用来破坏堤坝的呀,那他们……就在众人一阵错愕,想要再做质问时,为首的汉子脸上的笑容就已在眨眼间化作一片狰狞,随着一声:“你们知道得太多了!”人已唰一下掠上,同时一道寒芒从其腰间飞起,噗哧一下,就劈在了那名最前的村汉颈部,让他在惨叫声里砰然倒下。 与此同时,人和刀光都不带迟缓的,再度而起,唰唰唰几下间,便将挡在他们跟前,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的几名村汉尽数砍杀。 而其身后的那些汉子,这时也都露出了锋利的獠牙,一个个挥舞着手中工具,如野兽捕食猎物般杀向剩下那几个早被吓住的村汉。 这是一场完全不对等的屠戮,村民们纵然有两膀子力气,在面对如此凶悍的攻击时也压根施展不出来。何况,他们个个赤手空拳,又怎能抵挡这些势大力沉的工具的袭击呢,惨叫声里纷纷倒下,让雨水冲刷着身体,带着他们流出的鲜血,蜿蜒而去。 只有姚千,因为是第一个察觉有异的,及时向后跑去,才暂时与这些可怕的家伙拉开了一定距离。但也只是暂时而已,对方在解决了其他几个村汉后,便是一声狞笑,快速自后追来,几息后,他就能感受到身后有东西快速袭来。 都没经大脑判断的,姚千便急速一个下伏,呼一下,还真就躲开了一柄轰向自己脑袋的大锤,但他的身子也因此一顿,脚下被台阶一勾,便往前扑倒。 砰!一只大脚正好这时赶到,重重踢在了他的腰侧,把他整个身子都踢得腾空而起,最后砰一下砸在了后方的堤坝上,震得沙石一阵簌簌掉落,也撞得这条还算壮实的汉子连声惨叫都没能发出就晕了过去。 “动手吧。”为首的男子已回刀入鞘,都没在意对方是否已死,就直接下令掘堤。只要这河堤一开,被挡在外头的汹涌河水一旦破堤涌入,整个下姚村便将彻底消失,更别提这么个半死不死的家伙了。 那几人沉声答应,立马上得坝顶,各自找到了目标位置,开始挥舞起手中工具,砰砰地敲打凿动起来。 修筑堤坝是个气力与技术同样重要的工程,其实毁掉一条堤坝也是一样。不是真就在某处开几个缺口,引得河水进入就能让整条堤坝彻底完蛋了。还是得选择一些堤坝的脆弱处,以及河水冲击最大处施为才行。 而且,他们几个在毁堤的同时还得确保自身安全呢,所以这活计就更要仔细了,不能全毁,得给堤坝留一线,等他们破堤远走后,才能出现溃堤的现象。 于是他们的每一下都显得很精细,很小心,当当的凿挖之声,在这个雨夜里不断响起,颇见规律。 时间随着他们的举动不断推移,一盏茶工夫已经过去,十年前无数人花了两年才彻底修建好的堤坝上已经出现了数个深浅不一的坑洞,同时还有一些缝隙随着他们的凿挖击打而开始变粗变深,向四面八方蔓延开去。 只要再过半刻,一切就能按照既定的方略成功。到时,只消一个浪头袭来,堤坝便将溃碎,华亭便成泽国。百姓成为流民,整个华亭,整个松江,整个江南,都将陷入到最彻底的混乱之中,那便是圣教趁势而起的绝佳时刻了! 那名为首的汉子眼中跳动着幽幽光芒,与手里那即将熄灭的火把互相映照着,显出了几分扭曲的兴奋。可骤然间,他眼中的兴奋就是一变,化作了一片警惕,目光迅速朝下方望去:“什么人?” 在一声点破的同时,他已抽刀在手,人跟着快速往下冲去。在他想来,应该是这边不断闹出的动静惊醒了下方村落里的人,所以只要将人杀死便万无一失。 但就在他将将要冲到阶梯最下方时,一道身影以不逊于他的速度从黑暗中扑将上来。这一下变故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让他握刀的手立刻一紧,眯眼,急速挥刀出手,但却绝对不是他最强的实力表现。 “呼……”刀掠出,却劈了个空,那看似冲得飞快的身影居然还有余裕做出急速的闪避,轻巧地躲过了这当头一刀。与此同时,一道寒芒也在这黑影的手中绽放,那寒光在火把的掩映下比刚才那一刀亮出一倍,速度也快出一倍。 首领刀客的心在瞬间就是一沉,想要闪避已来不及,只能双足发力,身子倒掠后退,同时极力回刀自救,想要及时抽刀抵挡这惊人的一刀。 但他还是犯了一个错误,他所在的位置乃是阶梯底部,这一倒掠,正好又回到了高低不平的台阶之上。以他的身手,寻常时候就是倒飞也不可能被阶梯坑到,但此刻,在极力退避对方追击的情况下,身形却无法完美控制,脚下顿时一个拌蒜,身子跟着一趔趄,让本来就已落在下风的他情况更为不妙,被人居高临下,一刀劈斩。 眼见刀光临身,他已顾不了其他,只能举起左手的火把勉力向上挡去。他只求能挡上一下,给自己的回刀争取时间,只要一瞬即可,只要一瞬! “噗哧——”这一刀真就落在了他奋力迎上的火把上,但没有半点阻碍,便已将这根上好松木所制,足有成年男子胳膊粗细的火把给劈作两截,然后再顺势而下,连带着他的左臂都砍了下来。 “啊——!”剧烈的痛苦让他忍不住惨叫出声,但只半声,就骤然停顿。因为这一刀已再度斩下,砰的一下正中其肩膊处。 以这一刀所展现出来的强大力量和锋锐,为首刀客被一刀砍在如此位置只怕下场只剩一个,就就是上半身彻底分离。 但结果却非如此,就在刀光劈在他身上的瞬间,本来锐气无匹的光芒便是一黯,结果没有出现分尸的惨象,只是将这个断臂重伤的刀客打得横抛出去,在喷出一大口鲜血之后,砸落在地,直接晕死了过去。 倘若有高手在旁看着,就会发现,这个一个照面就杀败对手的来人在最后关头居然还能游刃有余地稍作变招,让中敌的一刀从刀锋变为刀背,只以捶打的劲道将人重伤,而未致死! 而随着为首刀客的重伤倒下,今夜堤坝上的战斗才真正开始!  第500章 血溅河堤(下) 下方战斗一起,上边还在破坏堤坝的众人手上的动作就停了下来,他们都好奇地向下望去,是的,只有好奇,而无半点担忧。因为在他们心里,自家首领足以将任何一个靠近堤坝的麻烦解决掉。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那惊人的一幕——只一个照面,只一刀,那突然出现的家伙就将首领重伤砍飞。这是何等高手,何等实力啊! 这一刻,那十多人都不禁停下了动作,也停下了思考,怔怔地看着下方鲜血飞溅,残肢和身体落地,看着那身影没有任何的停留,如鬼魅般直扑而来。 “快!快掘开河堤!”终于有人回过神来,大声呼叫着,同时手中铁锨全力砸在河堤之上,把早已石屑纷飞的堤坝打得又是一大片碎落。其他人也纷纷明白过来,赶紧七手八脚地不断凿打着石堤,要将之尽快凿通凿破,如此即便真有高手前来阻拦,也必然回天无力。 “踏!”来人一脚已落到坝顶,没有半点停留,便直扑跟前一个还在努力挥锤敲打堤坝的汉子,还有些距离呢,刀已急速而出。 当!这一刀却被人挡了下来,不是那个用锤的汉子,而是一直都未有动静,只是站在一旁防护的另一个未带工具者。此人手中已多了一把短剑,居然及时闪身阻住了这势在必得的一刀,然后趁着对方一愣间,手一翻,短剑化守为攻,急刺对方的面门。 他知道论武艺自己可能也非来人对手,但只要小心应付,拖上一段时间该没有问题。而只要再撑上一会儿,堤坝便会溃散,他们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所以在连续五六剑刺出,逼得对方只能收刀自守后,他便果断后撤,稍稍拉开了与对方的距离:“想阻挠我们,你一人怕是不成啊!” “是吗?”来人抬头,直到这时,才在一旁的火把照耀下露出了相貌来,看着年纪不大,模样也略显平庸,只一双眼睛绽放着幽幽光芒,正是李莫云! “是你……”其中一人分心扫来一眼,便认出了这个一直在县衙做事的家伙,心头更是一沉,难道县衙已经做出了反应,还有,那边的布局成了吗? 虽然心中有所不安,但他手上的动作却不敢停,再度挥起手中锤子,用力往坚固的堤坝上砸去。 “砰!”一下之后,又是“哗啦”一声,这让他猛地就是一喜,难道是这河堤终于被自己凿穿,有石块掉下去了吗?可随即,他就发现面前的堤坝虽然已是坑坑洼洼一片,但还没见有破洞呢。那这哗啦声从何而来? 就在他这一愣怔的工夫,突变陡生! 一墙之隔的河里,几条身影已突然冒起,在堤坝石墙顶部一攀一按后,他们已在相继的哗啦声中猛翻了过来,而他们手中的兵器却未等自身稳住,便已狠狠地朝着面前那些还在破坏堤坝的家伙身上招呼了过来。 噗哧连声,一众全无防备会有攻击从河上袭来的蓑衣人纷纷中招,惨叫着就往边上倒去,有躲过攻击的,也是以狼狈的姿态连滚带爬让到了一旁。然后他们就看到十多个湿哒哒的身影如传说中寻找替死鬼的水鬼般快速扑来,不过他们用的不是什么尖利的鬼爪,而是刀剑水刺,还有一人抖手间更是发出一蓬牛毛细针,让他们再度中招,惨叫着往边上闪去。 而在看到这一变化再起后,李莫云更是精神大振,暴喝声中,人随刀起,化作一道澎湃的刀影,直朝面前的敌人奔涌而去。 怎会这样? 这短剑好手心中更是有些迷茫和慌乱,只能急急挥剑挡架,却因这一刀来势太猛而被劈得身形一顿,然后不受控制地朝后飞去。 他们不知李莫云等人为何会及时出现,但李莫云他们却是早知道他们会出现在此了。不过因为自知对方可能掌握了先机,地形又有些不利,在迅速赶来的途中,李莫云就和常帆他们做了一番安排。 李莫云武艺最高,还有潜踪蹑足的功夫,所以就由他单独靠过去,若是能杀他们个措手不及,甚至吸引所有人的围攻就再好不过了,至不济也能给从上游水上绕后的漕帮众人争取到一个偷袭的机会。 浦阳江今夜的水势很大,更有潜流汹涌,但依旧难不倒常帆等多年来只在水上过活的漕帮汉子。就算是在夜里,他们依然能安全的,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一段堤坝之外的河面上。 而随着战斗一起,他们便果断靠近,迅速上坝,杀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现在来看,他们的全盘计划无疑是相当成功的,随着他们的突袭杀出,那些本身武艺就是平平,只能卖力气的汉子便有数人被打伤,其他人也再顾不上继续破坏堤坝,仓皇朝后方退去。 而李莫云更是全力而出,手中刀如狂风暴雨般直朝着对面那短剑之人劈斩而去,两把兵器不断相撞,暴出声声脆响,同时响起的,还有短剑客的几声短促的惨哼,却是被刀带中了身躯,虽不重,却也够疼。 “扯呼!”在被李莫云又一刀劈得踉跄飞退,顺势与之拉开距离后,这位终于放弃了再挣扎的打算,只扫了眼已变得很是脆弱的堤坝,就果断下了撤退的号令。 其他人更无二话,纷纷扭头就跑,已经有三人倒在血泊中,其他人可不想就这么死在堤坝上啊。 “想走,哪那么容易!”李莫云一声断喝,人已高高跃起,以泰山压顶的姿势朝着前方敌人猛劈下去。 就在这一刀可将对手劈作两半的瞬间,那人突地一个旋身,面容尽是扭曲和得意,然后手一抬,一蓬黑影呼啸而出,混入雨水中,直取李莫云的面门和胸口等处。 这是他保命杀敌的最后绝招,黑影砂。那都是铁砂,上头还淬了毒,只要打中敌人,伤其皮肉,便可将毒素传进,即便不死,也会在短时间里让其失去战斗之力。 如此深夜,又有雨水不断落下,将这一大蓬的黑影砂混入其中,抛洒敌人,他是真不认为李莫云还能躲得过。他都已经想好要抓住这一机会,将这个可怕的敌人刺杀了事了,所以他在拧身抛砂的同时,步伐已调整回反冲。 但这一步冲出,他脸上的笑容却猛的僵住了,眼中除了不信,还有深深的恐惧——怎么会…… 本该中计中招,被黑影砂打中的李莫云,竟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做出了惊人的反应。只见他高高掠起的身影在那蓬黑砂临头的刹那一顿,一折,本来该直扑向目标的身形就变成了往侧方坝顶而去。 在半人多高的墙顶处一点身,人已稳住,然后挥出一刀,将零星而来的那几颗黑砂轻易挡下,最后没有任何停顿的,人再度而起,斜掠着又一刀斩向已反冲过来的短剑客。 这一切说来繁复,却是在短短两下眨眼间发生的变故,甚至前方那些正在逃命的破坏者,和漕帮众人都没能从这兔起鹘落的变化中反应过来呢。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但其实事情已完全不同,因为短剑客已经从全力逃遁,变成了迎刀而上,把自己送到了李莫云的刀锋上。 噗哧一声,惨嚎再起! 这回李莫云没有再手下留情,这个对手太可怕,他完全不想留其性命。而且这一回他中途变招变向,早把余力都给耗掉,手中刀自然不可能再起变化。 刀从对方的颈部一划而过,惨嚎随之而断。 随着李莫云身形落地,微微一个收刀,与他擦身而过的短剑客的身子也突然顿住,然后他的脑袋就与身躯分离,扑通一声,掉在了地上,咕噜噜滚出去一段方才停下。 而失去头颅的身躯,在脖腔中大股鲜血喷出的同时,也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让更多的鲜血泊泊而出,把个堤坝上方染作一片鲜红。 这一幕实在有些骇人,更可怕的是对众罗天教徒心灵的打击。 他们这一次志在必得,一切是那么的顺利,瞒过了县衙,杀掉了守在堤坝上的村民,眼看就要把堤坝彻底毁去。结果,县衙居然派人到了,而且还把他们中最强的两人如砍瓜切菜般地杀死。 这对他们的冲击实在太大,让他们连一点反抗的想法都不敢再有,尖叫着,便闷头直往前方跑去。 但到了这个时候,李莫云和漕帮众人又岂会任他们离去。只作了一个深深的呼吸,李莫云已迅然转身,刀一摆间,人已再度而起。同时,一直追赶着众贼人的漕帮众人也是全力冲刺,有人更是将手中兵器狠狠地甩飞出去,阻拦敌人的逃窜。 又是几声凄厉的惨叫响起,落在最后的两三人中招倒下,而剩下的那几个更是吓得如脱缰的野驴,连头都不敢再回一下,以最快的速度向前冲,再冲,只为能拉开与后方敌人间的距离。 他们全力的奔逃,还真起到了一点效果,就连李莫云都有些追不上他们了,毕竟他连战两大高手,虽然只是转眼间分出胜负,可对他的消耗却依旧极大,此时再追,脚步已慢了许多。 机会! 这些丧家犬是这么想的,只要再拉远些距离,他们便可跳下堤坝,到时黑咕隆咚的,谁还能找到他们? 带着这样的信念,他们完全忘记了身体的疲惫,速度再升,求生的意志确实能激发人的体能极限。 但就在他们以为能逃出生天,机会就在眼前时,前方黑暗中,又是数人突然出现,没有任何的招呼,刀剑光芒再起。 惨嚎声中,鲜血喷溅,再次染红了这一段堤坝…… 第501章 夜未明 突然从旁出现,杀光罗天教徒的正是万申吉和其他几个漕帮弟兄。 很显然,他们更早时候就已赶到下方,并根据战斗变化绕路截击,这才能一举绝杀,没有让几人漏网逃脱。 正追得紧的李莫云几人见这一下本还有些提防,在靠近些看清楚是自家兄弟后,方才放松下来,笑着打起了招呼:“你们倒是会挑机会,居然从咱们手里把功劳都给抢了去。” “哈哈,大家都是兄弟,什么功劳不功劳的。对了,堤坝那边能保住吧?”万申吉作为朝廷官员,对保护河堤自然更为重视。 李莫云点点头:“被他们破坏了不少,但看着还牢靠。不过为防万一,我觉着得把那边下姚村的人都叫起来,和我们一道守在河堤上,等天亮后,再去县城运来石料等物进行修缮……” 说话间,他的目光又在众人身上迅速扫过,而后眉头就皱了起来:“你们……都来这边了?” “是啊,这是大人的意思,他说对方可能会孤注一掷,派出更多人手破坏河堤,所以我们也必须全力以赴。” 李莫云的脸色愈发凝重:“那大人身边还有什么人?” “没,没了……”这时万申吉也察觉到了情况有些不对,“难道你担心……” “你们怎能如此大意?公子身边不留几人守着,要是真有人趁机出手岂不是……”李莫云顿时大急,他可是知道罗天教和自家公子间仇怨有多深的,很可能对方还有后手,甚至连这边的安排都是调虎离山的计策,最终目的还是要对公子不利啊。 “不,不会吧。那徐森不是已经对大人下手了吗,他们不会再有后招才是啊。”万申吉口中这么说着,心却已经动摇,脸上满满的都是不安。 “你没和罗天教那些贼子正面打过交道不知他们的阴险。不行,我得回去,你们留在这儿,守住河堤!”李莫云再按捺不住,交代一声,不等其他人回应,便闪身跃下高高的堤坝,如一阵风般冲破雨幕,直朝着远处的县城奔去。 其他众人都愣在了当场,因杀敌护堤成功而产生的喜悦已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懊恼和担忧…… …… 过了三更,雨更大,密集的雨点敲打着屋顶瓦片,发出阵阵声响,却衬托着屋子里越发的安静。 李凌还在徐森家中,中毒昏迷的徐森已被搬到一边,桌上的酒菜也被收拾干净,只放了一壶清茶在那儿。而李凌也并没有睡下,只随意坐在桌旁,拿手轻扣着桌面,微闭双眼,似是思索,又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吱嘎……”院门突的被人推开,然后是一阵哗啦的踩水走动声,片刻后,房门也被人用力推开,几人鱼贯入门,李凌也在这时忽地睁开双眼,正好与当先的男子四目相对,只见他眉头一皱,似乎是有些惊讶于对方会出现在此:“方员外……” 方进博目光如刀,狠狠刺向这个给了自己极大压力的地方官,口中也缓缓道了一声:“李县令……”随即,便笑了起来,“你一定没想到我此时会带人来这儿与你一见吧。 “你一定觉着自己足够小心,足够聪明,不但窥破了徐森的那点把戏,还能借势反击,破了我们的全盘计划。而最得意的,应该就是你没有回县衙,而是留在了此处,因为你认定了这儿是最安全的所在,比回县衙都要安全,我说得不错吧?” 李凌目光微微一缩,又扫了眼他身后的那些提刀在手,满眼凶光的壮汉,语气倒是挺平静的:“所以事实上你也早就料到了会有此一变,徐森是你故意抛出来的诱饵,就为了在此对我下手?” “聪明,你李凌确实有些头脑,所以才能在西南坏我圣教大事,到了江南还想再与我们作对。只可惜啊,现在就算你已想明白了一切,都已经太迟了。”方进博冷笑道,“不错,这一切都是为了对付你,在知道你不简单后,我就开始筹划着如何除掉你了。 “你身边那些人都是漕帮高手吧?确实,倘若正面强攻,即便是大江帮的弟兄也不是他们对手,所以我从未想过和徐家一样明刀明枪地对你出手。好在你们还是有弱点的,一个是你身为县令,总要以大局为重,另一个就是他们人少,一旦有大事发生,需要用到他们时,你身边的守护力量就会锐减。 “针对此点,再加上我教即将在江南发动大事,我便设下了这一计来。事实证明你确实够聪明,不但识破了我的身份,就连徐森的那点手段也被你轻易破解。但你却怎都想不到,就连徐森都只是我的一枚棋子,抛出他来,才能引你入彀。 “当你以为自己已看破一切,胜券在握时,便会彻底放松。尤其是当你觉着这儿绝对安全,更会把手下那些人都派出去,从而给我这个机会。” 看着李凌一脸惊愕的样子,方进博越发觉着痛快:“我也不怕多告诉你一些东西,其实我一直都在盯着你和你的家人,你道我不知道早在徐家事后就暗中把自己的家眷都送出县城了吗?所以此时的县衙是空的,所以我早已料定你会自以为安全地留在此处。” 李凌轻轻点头:“看来我还真就小瞧了你,以你的手段来看,你在罗天教中地位也自不低吧?却是我的错了,一直都只将你当做个小人物,只因你在华亭这么个不起眼的小地方。” “呵呵,这才是最好的伪装,谁告诉你身在小地方的人就一定不能是重要人物的?我在教中,本就是一地舵主!” 方进博一脸得意,有种猫拿住了老鼠后要好生玩弄一番才舍得将之吃掉的畅快感:“对了,还有一点你或许现在会生出误会来,这一回我们确实要毁掉堤坝,淹没华亭县。不光是这儿,整个江南,也将变作一片泽国,这一点我没有骗徐森,他也不会骗你。 “不过在此之前,却得先把你这个碍事的家伙给杀掉了。蒋舵主,你与他有深仇大恨,这事交给你了!”说着,他往边上一站,让出条路来。 随即,后方几人中走出个身材瘦削,双眼泛红,如鹞鹰般凶悍的男子来,他手中短叉已高高举起,狞笑道:“李凌,你杀我大江帮诸多兄弟,就该料到会有今日。我要让你受尽折磨而死!” 此人正是之前被徐家收买派人刺杀李凌,结果被反杀,只身得免脱逃的大江帮蒋舵主。很显然,之后李凌派人四处捜拿此人皆因他被方家先一步找到,并将人藏匿了起来。 而现在,蒋舵主现身,只为杀了李凌,为兄弟们报仇! 看着对方步步逼近,李凌的身子微微向后靠了下,口中道:“慢着,你可知道一旦真对我下手意味着什么吗?我是朝廷命官,杀我就是形同造反,那就不再是你一人之事,而将牵连整个大江帮了。你可不要受他们挑唆,使你整个大江帮都被绑上罗天教的反船,到那时,你就是整个大江帮的罪人,悔之不及!” 听到这说法,蒋舵主的身子还真就停顿了一下,似乎有所犹豫。而其身后,方进博也笑了起来:“蒋舵主,事到如今你不杀他就能与我们无关了吗?你可别忘了,早在一月前,你们大江帮就已刺杀过他了,而且以往你们也没少干这样的事情吧?区区一个县令,杀了就杀了,报仇才是最要紧的。” “那不一样,你一旦走出这一步,就再无法回头了,你可想仔细了。说不定这一叉下来,死的反倒是你。”李凌直视对方,似是要再给对方压力。 突然间,蒋舵主暴喝出声:“无聊,一直说,你不烦吗?杀你,不为别的,只为报仇!”话音未落,手一举间,短叉已陡然举起,再呼啸着刺出,直取李凌的心口。 他的心还是被影响了,居然忘记了刚刚说的要先折磨李凌,上来就是杀招。 身后的方进博嘴角微微扬起,成了。这一叉下去,李凌身死,蒋舵主和他背后的大江帮便彻底与自家绑定,成为圣教起兵的一大助力。李凌刚才的话不错,保下他,并把他带到这儿诛杀李凌,就是为了拉整个大江帮下水啊。 …… 长夜未明,漆黑一片,大雨滂沱,严重影响了李莫云前进的速度。 他几乎是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奔跑着,心里却已急到快要冒火:“公子,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我们好不容易才从一场场的艰险中杀出来,连滇南那些家伙都没能伤到你,又岂能在华亭这么个小河沟里翻船? “你等着我,我马上就赶到了!”心里想着,身形再展,呼的一下,便从破败的城门处掠过,他终于进了县城。 但此时,距离徐森家却还有至少一盏茶的时间,显然是已经赶不及救援李凌了…… 第502章 谁在最高层 钢叉迅然袭来,李凌依旧端坐,连眼睛都没有眨上一下,就好像这一下的目标并不是他。 在旁人看来,他这是已经绝望放弃,又或是身为文弱书生已完全失去了躲闪反抗的能力,只能束手待毙。 此一刻,方进博等人都认为已能看到李凌殒命,看到他鲜血飞溅的畅快画面了,他们一瞬不瞬地盯住前方,不想错过他死前每一个表情的变化。 “呜——”一声怪响突然就在上方房梁处乍起,伴随着怪响出现的,是一道慑人的银光。那光芒几乎把房中几根粗大的蜡烛,还有众人手中火把的光芒都给掩盖住了,而更惊人的,是这银光下落的速度。 如流星划过天际,如月光洒落人间,往往当你察觉到它出现时,光已经落到了它该到的地方。 这一道银光也是一样,它后发先至,就在那钢叉将将要触及到李凌前胸的刹那,它出现,缠绕,唰的一下,已扯住了钢叉,带得叉头猛然一个上提,几乎擦着李凌的头顶刺空。 蒋舵主被这一下打了个措手不及,直到一招落空,才怒吼着反应过来,赶紧双臂使力想要把兵器从那已显出真容的银链中挣脱开来。他素以作战凶悍,力大著称,此时也是按着以往的经验,与那银链的主人做着较劲争夺。 此时,后头众人也已看到了上方探出的身影,这是个身材瘦小窈窕,看着就是个女子之人,她居然一直都躲在房中,就在李凌头顶,可在场众人在她出手之前竟无一人察觉到她的存在,只这一手,便可知这是个可怕的对手! 方进博的心更是猛然一提,顿知情况有些不妙了。李凌竟还有后手?他这是早有准备,料到我会用调虎离山,所以将计就计在此设下陷阱吗? 不,不可能!我的计划隐蔽而完美,就连我两个儿子都不知道,他凭什么料我之先,并反过来设下陷阱?这不过是他怕死做的安排而已!而且她只一人,还只是个女流之辈,难道还能与我们这许多人一战不成? 短短片刻间,方进博脑子里已迅速转过了许多念头,并在最后下了决心,张嘴便要下令围攻上去。 但就在这时,前方的战斗却出现了惊人的一幕—— 伴随着蒋舵主全力一拉,梁上的女子真就被他拉了下来。不,不是拉下来,她是顺势而下,身形飘逸而又稳当,同时一手握着银链一端,一手轻挥,又有数道银光飞出,直取蒋舵主面门。 蒋舵主的眼力相当了得,一见之下,赶紧仰身闪避,口中则大叫出声:“雪里针,你是漕帮的人……”这一句叫破对方身份的话只说一半,就变成了半声惨叫。因为就在此刻,一道寒芒极其突兀地从银链与钢叉的纠缠中飞出,速度之快,角度之刁,完全出乎了蒋舵主的意料。 而他此时刚好在闪过雪里针后翻身回来,如此一来,便好像是他自己往银光上凑似的,正正撞中,被银光轻易割开了咽喉,让他的话语变成惨叫,让他的鲜血哧的一下喷溅开来。 直到这时,女子才稳稳落地,手一抖间,兵器月半弯重新收回,人也挡在了李凌跟前,一张俏脸满满的皆是杀气,两只美目更是如刚刚的雪里针般直飞射其他几人,顿时就把方进博他们都给震住了,让方进博到嘴边的那声一起上的喊叫都生生憋在了喉咙里,吐不出来。 杨轻绡,这次只一现身,就先杀大江帮一名舵主,再镇压十多个罗天教徒,端的是雌威凛凛,不让须眉半分。 这两年间,李凌固然是大有长进,在朝中声望日隆,而杨轻绡,其实也是有着不小进步的。不过与李凌官职提升的清晰进步不同的是,她武艺上的精进却很难有机会表现出来。 因为她的身份,既是李凌未过门的妻子,又是漕帮大小姐,有任何麻烦,都有下面的兄弟帮着解决了,压根就轮不到杨轻绡出手。即便是那夜遇到大江帮行刺,她都没能真正出手。 可以说一直以来,杨轻绡都是被人忽视的存在,包括李凌身边的李莫云和万申吉,都觉着她只是个有些武艺的大小姐罢了。 可事实上,自幼就得名师教授武艺,天分又极高,且还肯勤学苦练的杨轻绡,实力远比他人想象的要强。哪怕与李莫云一战,在全力以赴,招数全出的情况下,她的胜算还大些呢。 此时这一亮相,就轻易诛杀蒋舵主便是明证。她杨轻绡,有着绝对能力保护李凌! “你还是犯下了轻敌的大错,以为我身边就那几个帮手,只要将他们调走,便可轻易杀我。却想不到,我身边还有人守护,所以你这一次就叫作自投罗网了,方员外。”李凌依旧是如刚才般淡定的说道。 但此刻他的表情却让方进博他们有了不一样的感受。刚才以为他是在假作镇定,是在死撑拖延,现在才发现,他是有恃无恐,因为头顶一直都有真正的高手护他周全啊。 方进博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一步,他自身可没什么武功,身为一地舵主,主要还是靠着头脑办事。而他身旁那些下属虽然心头发寒,却还是上前一步,将自家舵主护在了身后。 “怎么处置他们?”杨轻绡随口问道,在她眼中,这些人早成盘中之餐,想怎么杀就怎么杀。 李凌笑了下:“先让我跟他们再多说几句吧,看在他刚才愿意跟我说这么多的份上。方员外,我想你应该很奇怪,为何我会跟早有防备般留有后手吧?” 方进博这时哪还有心思回应他,只在那儿做着思想斗争,到底是博一把,还是赶紧退走。李凌却也不在意他的态度,自顾又道:“其实道理很简单,因为我已知道对手是谁,我和罗天教都打过多次交道,你们有多狡诈我早有领教,又岂会不留个一两手防患未然呢? “你以为把徐森推在前头,就能让我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从而忽略真正的威胁?不,恰恰相反,我一直更在意的是你方进博啊。而让我更笃定你必然还有后招,所以特意露出破绽等你上钩的原因,就在于徐森之前的那番话。” 即便是在这时候,听他这么说来,方进博依然有些无法接受,急声道:“他话中哪有什么破绽,那都是我安排好的。我们也确实就要掘堤毁坝……” “不错,使诈最高明的方法就是九真一假,把你最大的目的隐藏在这些真相当中。但是,你这么做还是过于明显了,就好像把这个答案送到我面前,让我知道你们会于今夜破堤似的。 “我来问你,这掘堤之事是不是罗天教这回在江南举事的关键?”李凌见对方点头,便笑了起来,“这便是了,如此重要的事情,他徐森一个寻常教徒,怎么就会知道得如此清楚呢?别说他这回要对我下手,有着一定可能不会得手,反被我拿住,就算没这方面的顾虑,你身为主事之人,也不该把这么重要的一个信息透露给未去堤坝做事的手下啊。 “只此一点,我便可以确认,他告诉我的计划暗藏玄机。我想你打的如意算盘是作两手准备吧,若徐森能如以往对付那些不听话的官员般毒杀了我,自然最好不过,而要不成,他必落我手,然后就可通过他的嘴把这个重要‘情报’带给我,让我急忙派出手下人等前往救护堤坝。 “而只要我身边众人一离开,你就可以轻易要我性命了。还真是算得精到,算得周全啊。只可惜,你还是太小觑我李凌了,这点把戏在我面前,一眼就可识破。” 看着对方一脸震惊和受打击的样子,李凌更是轻蔑一笑:“还有一点,你更是太粗心了。其实我早就露出破绽给你了,你却到现在都未察觉。” “你有露破绽给我……”方进博一脸的疑惑,目光便在房中扫视起来,除了桌上茶具,边上躺着徐森,真瞧不出和以前有什么不同啊。 李凌摇头:“那就让我来告诉你吧。这桌上的酒菜被收拾了本身就与眼下的情况不合,我都急着派人去堤坝救援了,哪还可能叫人收拾呢?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在我身边,看不惯这糟乱,所以帮着收拾,还给我沏了茶水,等你上门。” 这话引得杨轻绡有些不满地哼了声,话说就连她都不知道自己勤快地做这些反倒成了李凌眼中的破绽了。当然,她心里同时也有所惕然,决定今后做事前得问他一句了。 李凌宠溺地笑看了她一眼,然后又道:“而最关键的是,我在知道你们要用寒石散对付我的情况下还反过头来让徐森自食其果。若为了全局考虑,我最该做的不是把他留活的,而不是泄愤似的毒杀他吗? “只要你多想想,就可知道唯一的解释就是我可以从后来者身上拿到更多线索了。而你们,就是那个后来者。 “哦,对了,还有最后一个提醒,你不觉着我这么跟你说许多话有些不合常理吗?” 最后这一句,让方进博等满心懊悔之人的心陡然就是一提,瞬间察觉不妙。可一切已经太晚了,因为砰的一声房门再开,这次却是被人由外全力撞开,然后刀光突然闪起。 而杨轻绡也在同一时间,飞身掠上,雪里针,月半弯几乎同时飞出……  第503章 搏杀混战 李凌并不是因为大局已定便飘飘然地开始跟方进博吹嘘起自己有多聪明,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中。他所以说这许多,其实也是为了拖延时间,等候着援兵到来,因为他相信李莫云他们很快就会想到自己身处危险,以最快的速度赶来救援。 因为李莫云和万申吉他们都不知道李凌身边还有人护着,杨轻绡是在两日前,把月儿安顿好后,悄然回来,然后于暗中守着他的。除了他们二人,再无人知晓她已回来。 不过杨轻绡虽先声夺人,以一招杀死大江帮蒋舵主而震慑全场,但真想让她以一人诛杀或拿下十多人,还有顾及李凌的安危却还是太难为了些,所以必须再有人相助,所以李凌才会想尽办法,尽量拖延时间。 自认为已处于下风的方进博明显没想到这一层,居然真就被拖延了一段时候。直到房门轰然破碎,又一人于后杀到,他们这些人才明白过来,惊悔不迭,但除了骂一句卑鄙外,也不及说更多了。 李莫云挟冲势而来的一刀既快且猛,一下就笼罩了门前五六人,逼得他们四散闪躲。但他们才一动,闪闪的银针已晃到面前,有两个反应快的,赶紧扭头挥刀,总算躲过一劫,但剩下三人,虽也极力避让,却还是被雪里针刺中眼目,惨叫中身形顿失,连后面跟到的月半弯银链都没能闪过。 一人被链子扯翻的同时,已被旋然而至的小巧弯刀钉入咽喉,另两人则被银链抽中胸口,皮开肉绽,身子更是踉跄飞跌,撞在墙壁上,直震得屋子都是一阵抖动。 而剩下六个罗天教徒也是心下大惊,赶紧护着方进博就往侧方闪躲。只是他们的动作还是慢了些,因为李莫云的下一刀已紧随而起,呼啸着拦腰冲着他们劈斩过去,看这气势,竟大有把这几人同时一刀而断的意思了。 而就在这一刀逼得他们再度仓皇躲闪的时候,杨轻绡素手一扬,又是一蓬银针射出,而她自身却呼的一下飘上半空,身如鸿毛之轻,随风而舞,抖手间,月半弯在半空化作层层叠叠的银浪,就往几人身上覆盖而去。 她和李莫云一刚一柔,一人勇往直前,大开大合,一人轻巧多变,绵里藏针,还真就有着惊人的默契呢。虽然这是二人第一次联手对敌,但因为多日处在一个环境里,又曾有过多次互相间武艺与实力的探究,此刻配合竟是默契得很,只二人,就把十多个敌人给压得完全没有了还手之力。 伴随着几下兵器入肉的声响,又有两人惨嚎着倒了下去,而此刻,剩下四人保着方进博已退到了角落,再无处可退了。而他们面对的,是依旧汹涌而来的刀浪,以及旁边随时飞来的暗器与银链,让他们只能全力挥舞着兵器招架,才能暂时保命。 方进博看着眼前那层层的刀网链影,心更是一阵阵发沉。 自己败得好惨,别说杀李凌,毁华亭,这回就连性命都要保不住了。 不,我绝不能就这样死去,我还要在江南建立功业,为圣教谋划将来,还要让我方家成为江南第一流的名门望族! 这一刻,求生的本能让方进博竟变得前所未有的冷静,再加上他不用出手招架,便可分心他顾,环视四周。这一看下,就让他看到了机会。 那一边,李凌在战斗突起的同时抽身后退,也退到了屋子角落,却与他们拉开了好大段距离。但是,另一边房门口,还有两人扶桌而立,正是刚才仓皇躲过李莫云猛招,又闪过杨轻绡偷袭的教徒。只是这突然的变故,已吓得他们不知所措,连上前相助的心思都生不出来了。 可他们想不到,方进博却可以提醒,当即大叫:“曲九,陈完,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杀了李凌,便是大功一件!” 这一声大喝终于惊醒二人,两人的目光一转,就已锁定跟前不远处还在看戏的李凌,大喝声起,便拔步猛冲,两人手中兵器发出呜呜怪响,直取这个罪魁祸首。 不过这看似凶狠的冲杀里,两人的脚步还是有所迟疑的。毕竟,刚刚已经连续发生了两场变故,让他们见识到了李凌的可怕,这要再冒出一个高手来,他们冲得太猛可就与送死没有区别了。 而李凌在看到这两人凶狠杀来时脸色也是一变,赶紧朝着杨轻绡他们那边靠去。自己还是大意了,敌人数量更多,只靠两人是没法完全控场的,却将自身陷入到了危险之中。 他这一逃,便让曲九两人心下一稳,脚步更快,瞬间已追到跟前,便要结果了他。却在这时,脑后突然传来一阵呜响,声音才起,已到跟前,两人忙不迭收招招架,陈完倒是及时挡住来物,但曲九却未能架住,被一下击中头颅,连叫都没叫一声,便已直挺挺倒了下去。 直到这时,陈完才看清楚那嵌入曲九脑袋上的是一枚拇指粗细的珠子,而投出这两枚珠子的,正是已旋身扑来的杨轻绡。一见李凌有了危险,她便不再继续攻击方进博他们,以救人为要。 见识过杨轻绡暗器可怕的陈完心头更惊,但他也判断得出来,自己想跑是肯定跑不过对方的,此时唯一的机会就是抓住李凌,再求脱身了。所以他此时不但未退闪,反而趁势而上,急抓向李凌,同时手中尖刀猛然一刀刺出。 这一下是有讲究的,他算准了这一刀必然会逼得李凌往侧方闪躲,如此自己的一抓就能顺利将人控制住了。这是最快能拿住李凌的方式,再慢点,那女煞星就要到了。 时间在这一刻似乎都变缓沉凝,刀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直夺李凌的前胸。而他,却在稍稍一惊后,眼中光芒闪过,居然没有任何闪避的意思,依旧是直挺挺地站在那儿。 “哧——”尖刀触体,陈完伸手的一抓却抓了个空,这让他陡然一愣,脑子都有些乱了,这家伙莫非吓傻了,居然不躲? 一声尖利的啸声从旁响起,银光唰然而至,切断了陈完的思维,也切断了他的生机。只这一愣怔的工夫里,杨轻绡已满眼通红地杀到,没有半点迟疑的,月半弯已缠住对方的脖颈,然后弯刀一转,噗哧一下竟把他个脑袋生生斩下。 人头还未落地,杨轻绡已扑到李凌身边,满脸惊恐,眼泪都流下来了:“李郎你怎么样……”声音里满满都是惊惶,再没有了刚刚与人搏杀时的凶悍。 李凌的身子摇摆了下,然后又缩作一团,口中咝咝吐着凉气:“真疼,这一刀委实厉害……” 在他叫痛时,杨轻绡已惊喜地发现胸口中刀处虽然衣裳已被刺破,可未见有血出来。瞬间里,她就想到了一件事:“我那宝甲你一直都穿在身上?” 话说一年多前,当李凌要往滇南去时,为了他的安全考虑,杨轻绡便把自己一直所穿的贴身宝甲送给了他。而李凌从那之后,就一直穿着这件轻薄的护身宝衣,这既是为了自己的安全着想,也是为了不辜负女子的一片心意。 只是没想的是,在西南多次危险下来宝甲都未起到什么作用,反倒在时隔一年,来到江南后,救了李凌一命。 刚才陈完这一刀刺来时,李凌也已看出了他的目的所在,那一迟疑,就是做着判断。他自负有宝衣护身,吃一刀应该不会伤及性命,倒是落到对方掌握才有性命之忧,所以还不如赌一把。 结果证明,他赌赢了! 不过挨刀的胸口的疼痛依然很大,让他连呼吸都感到有些困难,却因看到杨轻绡的恐慌后赶紧又说了句:“我没事,他们要跑……”他本想安慰人两句的,结果一见就瞥见了那边战事再变,后半句就成了提醒了。 李莫云一人对上四名已经沉下心来的罗天教徒却有些支撑不住了,反被他们一阵攻击打得朝后退去,从而让出了门口位置。 知道情况不妙的方进博再没有了其他妄想,立刻发话:“先走,离开这儿!” 其他几人也已破胆,更无二话,立刻拉了他,几步就奔出房门,朝外逃去。李莫云却因多场厮杀奔走已气力难继,迟缓了一下,竟有些追不及了。 “轻绡,别让那姓方的的走了!”李凌见此大急,赶紧催了杨轻绡一声。 后者会意,身子一动,再度扑将上去,同时手中数件兵器和暗器再如雨点般抛射而出,直取那落荒而逃的几人的各处要害。 这一下,她是在后怕与愤怒的情况下出手,再没有丝毫保留。 雪里针,花溅泪,月半弯,尽数往几人后背招呼,呜呜的怪响破空,直叫人听得头皮发麻,让那几个罗天教徒更是全力向前冲刺,同时手中兵器跟疯了似的朝后挥舞。 当当当当……这些暗器还真就被他们给挡了下来,显然力道并不太足,这让几人心头略松,那女煞星的气力看来也不足了呀。 可结果就在他们刚松口气的同时,一声惨叫从中间响起,几人霍地转头一看,人便呆住了…… 第504章 天亮了 在众罗天教徒的拖拽下,方进博足不沾地,快速向前。但就在那一道银光自后方追上后,唰然间,他膝盖以下的部位便突地停在了原地,上边的身躯则还被人一把拉得向前。 方进博也只愣了一下,方才惊恐地察觉到了情况不对,然后是锥心的剧痛从下身处猛然蹿上,让他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悲号,人更是一个不稳,往前栽去。 这种骤然被砍去双腿的痛苦和恐慌绝望的心理,哪怕是他这个早把生死置之度外的罗天教舵主,也无法忍受。至于其他教徒更是在看到这惊人而残忍的一幕时彻底怔住,全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就方进博这等重伤,若他们强行要拖走他,即便真能脱身,也早因失血过多而丢了性命,所以把他留在这儿进行救治止血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可这么一来不正落到官府手里了吗?众手下心中不禁一阵犹豫…… 还没等他们做出决定呢,他们就已经失去了做主的权利,因为杨轻绡和李莫云再度扑上,刀光链影交织成一张大网,彻底断绝了剩下几人脱身的道路,在迅速放倒三人后,最后的一刀凝实,落到早已吓傻的敌人脖颈上,强大的压力让他双膝一软,带着早已痛昏过去的方进博一起跪倒在地。 这场战斗终于随着那教徒手中兵器当啷落地而彻底终结,房中的李凌见此也长长呼出一口气来,心总算是放下了。然后迅速开口:“先帮他把血止住了,轻绡,绑住他们,想必很快其他人就会赶来。” 李莫云低应一声,赶紧转向另一边的屋子,从里头拿来一张床单模样的布匹,赶紧就给方进博还在淌血的双腿断口处绑紧止血。而杨轻绡倒是没有那么麻烦,也没去找什么绳索,直接挥掌砰砰几下打在不敢动弹的敌人后颈,把几人都给敲晕了事。 直到事情搞定,她才又匆匆回来李凌身前,关切问道:“你……身上没大碍吧?” “没事,只是挨了下重的,忍忍就过去了。”李凌冲她一笑以为安慰,然后又看了眼不知死活,伤得极重的方进博,心下有些感慨。很显然杨轻绡刚才那一下是含恨而出,当真是下了狠手了。 不然以她的手段,未必真会伤方进博这么重,居然一刀切断了他的双腿,这分明就是报复他带人对付自己,还伤到自己啊。这让李凌一阵感动,随即又想起了刚才她惊慌的眼神和询问自己时差点哭出来的表现,还有那一声不一样的称呼,这让他在感动之余,心头又是一阵火热,便一把握住了杨轻绡的手:“轻绡……” “嗯……”杨轻绡有些害羞地想要把手抽回去,但随即又想到他身上有伤,便不敢用力了,只应了声,“刚才可吓到我了。” “嗯,你也吓到我了,你那一刀可真厉害啊,比以前我看过的都要可怕。” “那……那你怕我吗?”直到这时杨轻绡才察觉到自己的做法确实有些过于凶悍了,又是在情郎面前,让她都感到一丝不安了。 “你是为我才这么做的,我怎会怕你呢?而且,你还叫了我那个,我自然更不会怕你了。你能再叫我一回吗?” “啊……”杨轻绡有些手足无措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俏脸一片通红,刚刚还能连杀数人,断人双腿的女煞星,此刻却变成了羞涩的小儿女,“叫,叫你什么啊?” “就是刚才你关心我,叫我的那个啊,你不会忘了吧?”李凌见她还想要回避,就突然一皱眉,哎哟叫了声,顿时便让杨轻绡心头一紧,下意识便上前一步,急声道:“李郎,你的伤……” “好多了,你叫我这一声比任何伤药都管用,都不感到痛了。”李凌顺势一把将她搂住,口中笑道。杨轻绡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是在假装,有些恼火地哼了一声,但在对上他炽热而满含深情的双眼时,那一点羞恼也就迅速消散了,只柔柔道:“你没事就好,既然你喜欢听,那我以往就叫你李郎,李郎……” “哎,绡儿……”李凌也顺势改变了对她的称呼,这一场变故后,让两人间的感情又有了相当进展。 就在两人互相叫着新称呼,依偎在一处想说些什么时,一旁忙好的李莫云咳嗽一声:“大人,堤上的情况也有些不妙啊。” 这句话终于让李凌从柔情中回神,神色顿然一变:“怎么说?”他本以为有自己的及时派人应对,河堤那边应该万无一失呢。 “那些贼人比我们早了一步,不但杀了几个夜间巡堤的村民,还破坏了一段堤坝,得亏我们早到一步,不然后果不堪设想……”李莫云说着,就把堤上的事情说了出来,直听得李凌眉头紧皱,情况确实很不乐观啊。 虽然现在看着堤坝还是保住了,但那一段被破坏的河堤还撑不撑得住河水不断的冲击,还能撑多久,都成了一大疑问。这也让他再顾不上与杨轻绡亲近,神色肃然道:“这些贼子一个也不能放过。还有尽快召集城中工匠和差役兵丁人等前往河堤进行抢修维护,绝不能让河堤垮塌,造成不可预料的后果。” “大人放心,我来此之前万兄已经带人在做应对了,下姚村那边的人也会发动起来,暂时应该安全。” “唔,听动静,那边应该没出什么乱子,天亮后我们再过去。”李凌点头,又往外张了几眼,照道理,他们动手厮斗了良久,早该惊动附近居民了,怎就不见人出来一看究竟呢? 正猜想间,数点火光已从外头不断靠来,然后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李莫云和杨轻绡闻声先举兵器在手,将李凌护在身后,才放眼看去。 不一会儿,那些打着火把的人影都来到了院门前,让他们看清楚了来人打扮,正是县衙的诸多新招的差吏,以及为首的两名佐贰官。他们都没有穿戴官服官帽,却是一脸不安地带队而来,在见到这一院子横七竖八的人和鲜血后,更是全都倒吸一口凉气,发出连声惊呼:“这……这到底出了什么状况?” “温县丞,田主簿!你们为何来此啊?”被两人挡在身后的李凌这时才上前一步,露出自己来,把外间二人吓得一个激灵,随即叫道:“县尊……” “正是本官,就在刚刚,罗天教贼人在此欲置我于死地,好在本官早有防备,方才击溃反贼,还拿下了隐藏极深的罗天教舵主方进博!”李凌说着便一指倒在自己血泊中,气息奄奄,面如白纸,都快叫人认出来的方家老爷。 “什么?”两名佐贰官再度失声惊呼,略作犹豫,方才小心翼翼地踏进院子,目光只在方进博身上一扫,发现他居然双腿齐膝而断后又打了个突:“大人,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已经说了,他们想趁本官出了衙门落单于杀我,倒是你们,又为何来此啊?”李凌沉着脸看向二人,强大的气势让两人都不敢正眼回看了,只能低头说道:“下官自然是听闻禀报,带人前来看个究竟的。因为就在不久前,有此地百姓被打斗厮杀声所惊醒,恐慌下不敢前来一看究竟,便去了县衙报案……” 对于如此解释,李凌倒也可以接受。这两个佐贰官一直以来表现得都很低调,看着也与徐方两家没多少瓜葛,算是边缘人物了,自然不会是罗天教的人了。 接受如此说辞的李凌也就不再继续逼问,只一点头:“你们来得正好,这就把相关人等都带回衙门,还有,罗天教逆贼还在城外河堤出手,欲毁掉堤坝淹我县城,你们赶紧把本衙人手都召集起来,要赶紧前往以防不测。” “什么?”温田二人听到这说法后更是大惊失色,还想多问几句,了解其中细节,但在李凌摆手之下,只能暂且放下,连声答应,然后下令把人带回衙门。 随他们而来的差吏除了兵器,随身也带了绳索,此时自然能顺利将所有活人都捆绑起来,再或拖或推地,把人往外带。 而随着官府带人赶到,附近百姓也终于纷纷壮着胆子开门走了出来。事实上,这院中连续的战斗早就把左右各户人家都给惊醒了,但除了报案者,其他人都不敢出门查看,尤其是在那一声接着一声的惨叫响起后,许多人更是躲在家中瑟瑟发抖,只求那些凶徒不要跑自己家,至于外头发生了什么,他们是绝不敢过问的。 看到这些百姓一脸惶恐地在附近探头查看,李凌便索性上前几步,出了院门,然后大声道:“本官县令李凌,今日有方家众人和县衙差吏徐森勾结欲谋害于我,还想要毁我华亭县外的河堤,狼子野心!好在,他们的阴谋已被本官一一破解,现在情况已经安定下来,诸位可以放心了。” 李县令在本县百姓心目中的威信还是相当之高的,他这一说,大家全都相信,然后便是议论不断,还有人偷偷靠近看个究竟,在看到那一院的鲜血尸体后,又是连声惊呼…… 此时,东方渐渐露出了一抹鱼肚白,天,终于是亮了。 第505章 齐心自救(上) 雨一直下,河堤上的气氛愈发沉重。 在李凌等人眼前的,是不断抬升奔涌,冲撞着堤坝的江水。本该固若金汤,将河水挡在外头的堤坝却随着河水的每一次冲击而有簌簌的碎石细沙滑落下来,让人看得揪心不已。 在解决了身边的危险,把方进博等或死或活的罗天教逆贼全数押去县衙看管起来后,李凌都未作歇息,便迅速赶来了城外河堤,一边听万申吉禀报昨夜发生的战斗和堤坝损伤,一面观察具体情况。 情况很不乐观,无辜死去的百姓便有十二人之多,他们都是下姚村中青壮,更是保护堤坝的熟手,却都遇难了,只有两个年纪更大村汉因事未在场,现在正指挥着村民和县衙差吏把沙袋石块什么的往破损的河堤附近堆聚,用来应对可能出现的溃坝灾情。 不过这在李凌眼中却是杯水车薪,真要是出现溃坝之事,就不是这一段的灾情了,而是会在短短时间里摧毁整条河堤防线,使大水漫过村落道路,冲入县城和其他乡镇。 “怎么样,这堤坝还能扛得住吗?”在一番巡视,看到堤坝上不断扩散密集如蛛网般的裂缝后,李凌心里愈发没底,便问起了被叫到跟前名叫姚昌的汉子来。他虽是穿越者,但终究不是万能的,有着太多不知的领域了,比如这水利之道,他就是个纯正的门外汉,如何治灾防洪他也就知道个堵不如疏的说法而已。 姚昌一脸的不安,嗫嚅了下才道:“大人,这水越来越大,恐怕河堤真撑不了太久了。虽然我们可以紧急加固河堤,但一来材料不够,二来时间也不足了。倘若,倘若雨再这么下下去,必然会出现溃坝的情况……” “修缮加固都来不及了吗?”李凌眉头皱得更紧,又问了一句。 姚昌摇头:“本来裂缝也就这边二十多丈距离,可到现在,已经扩散出去五里多地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更别提这么大一块破损了……” 这可如何是好……一句问题李凌终究是没有说出来,因为他知道对方也不可能给自己答案,不然姚昌早说出来了,而自己要是表现出如此无措,只会更乱人心。 所以很快的,他便大声道:“我们绝不能就这么束手待毙,一定有办法扛住这一波大水的。来人,就以此为重心,把本县所有能调用的泥沙石块都给我运送过来,一边加固堤坝,一边在后方垒一道防洪堤出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后方有失!” 身后几名下属忙大声答应,或是受了李凌气势的影响,他们的精神也都振作了一下,纷纷回头朝着县城而去。李凌说着,又想起一事:“姚昌,你们赶紧去村子里,把所有人都带走,让他们待到高处……”这却是为可能出现的溃堤做准备了,一旦堤坝真个崩溃,首当其冲的便是下方的下姚村。 在姚昌领命急忙往村子里赶时,李凌又扭头看向同样脸色凝重慌张的两名佐贰官:“你们,也赶紧回县衙坐镇,城里绝不能再生乱子了。还有,我给你们权限,这就给我抄了方家,把他们的所有财物都聚拢起来用以抗灾,有任何责任,本官一力承担!” 方家的罪名还没有完全被定下,此时抄家还真可能有过错,所以李凌才加了一句,好让两人能安心办事。 “大人放心,我们也在此为官几年了,也不想看到华亭有失,百姓流离。”田主簿忙拱手说道,神色却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到了此刻,他对李县令已彻底服气,敬畏的情绪里,尊敬已完全压过了畏惧,只想跟着他好好做事,让华亭度过这场劫难。 李凌点头,再看向县丞温轩时,却发现他有所犹豫,好像是要说什么话,却又不敢。便道:“你有什么顾虑,说出来。现在咱们之间必须开诚布公,才能一心抗灾。” “下官,下官以为大人这么安排未必妥当。以河水之势,一旦堤坝溃决,就算再修起一条临时的土石坝来也未必能挡得住洪水……”温轩迟疑了一下,说出心中想法后,又迅速低头,不敢与李凌对视。 “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吗?难道咱们真就什么都不做,等着洪水破坝,泛滥全县不成?”李凌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下官以为,为今之计想要保住县城,就只有想法让这里的堤坝不溃,而想要堤坝不溃,唯一的法子就只有让洪水有个宣泄的地方了。不是这儿,而是下游!”温轩吸了口气,把自己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给道了出来,同时心下忐忑,不知明白自己说法后的李凌会否答应。 田主簿当即就明白了他话中之意,这是要牺牲下游一些乡镇来保此段堤坝了。这其实是治理洪水分担压力的常用办法,但这么一来,势必会让下游大片区域变为泽国,多少百姓都将受到牵连,李县令他肯接受吗? 多少次这样的水患面前,很多主政官员都因为有所顾虑,心存侥幸而不肯放弃一部分人和地方,最终结果就是溃坝之后,死的人更多。但儒家一贯以来的仁爱思想,又让太多官员不愿承担这样的责任和骂名了。 李凌也短暂的陷入到了沉默,片刻后,在两名下属偷眼打量中,他神色变得越发凝重:“温大人你说的是,这是最好的保我县城的做法。这样,你最熟悉本地地理水情,你来定一个位置,然后本官让人赶紧去那些地方把当地百姓劝走,再破堤放水,减缓上游压力!” 他居然当机立断就答应了这一提议,这一反应让温轩有些恍惚,随即才大声答应:“本县下方的两乡三镇,那里地势平坦低洼,正好积蓄洪水……”他心中早有考虑,此时便毫不犹豫将这五处位置一一点出,静候李凌做最终决断。 李凌也没带迟疑的,迅速点头,再转身:“李莫云,万申吉,常帆……”他接连点出身边最得力的几人,“你们这就带人赶去此五处乡镇,务必要说服他们全部离开家园,然后就地把当地堤坝推倒,放水灌入,减轻上游压力。” 几人脸色也变得极其凝重,自知身上担子极重,但还是齐齐抱拳领命。再无半点耽搁,就迅速而去。 李凌见他们远去,又想起一点,大声喝道:“还有,若他们实在不肯走,那就用武力逼迫,到时有事,自有本官一力承担!”国人安土重迁,哪怕是灾难临头都宁愿死守家园,他可不想真发生如此惨剧,人才是第一位的,其他一切皆可慢慢恢复。 “遵命……”伴随着远远的几声大喝,几人更是全力而去。 而李凌他们在此也没有闲着,再度把下姚村和本县内的诸多青壮劳力调集起来,让他们用尽一切手段来加固堤坝。 随着水势不断加大,堤坝上的破损更大更深,有些地方甚至都有水渗透进来。这一情况传来,李凌当即亲自带人上前,在堤坝后方安放沙袋抵挡,就连他自己个儿,都开始扛着沙袋往上去了。 这一幕落到寻常百姓眼中,自然起到了极大的鼓舞效应,连县尊大人都不顾体面地动上手了,咱们自当更加卖力才是。 于是,成百上千的青壮力士开始在城里城外,坝上坝下地奔忙起来,一袋袋沙土被灌装好后快速送往各个要紧处,一块块沉重的石头被抬上去,安放到指定的位置。 雨虽然还未停歇,但堤坝这里却已热火朝天,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工地,无数人都在忙碌着,守护着堤坝,也守护着他们的家园。 等到黄昏时,更多人出了县城,有人担了担子,有人推着小车,那都是城中老弱妇孺。在知道大家都在县令大人的带领下为保住河堤努力后,这些出不了力的人也想尽一份自己的心,别的帮助没有,那就为奋战在河堤上的青壮们送上自家的饭菜食物吧。 当热腾腾的饭菜送上河堤,送到每个人手上时,这些早已累得气喘吁吁的汉子们只感一阵暖心,身上的气力似乎一下就恢复了,呼吸也变得顺畅了。 “大人……”重新回来的温县丞亲手把几个馒头送到李凌手里,后者顾不上身上都是泥水沙石的痕迹,便坐在一旁,就着冷水把馒头快速消灭掉:“城里可还安定吗?” “大人放心,现在全城一条心,没人趁机作乱,也没人散播什么不好的说法。而且,现在全城都对大人很是佩服……” “那就好,但咱们依然不能掉以轻心,虽然那些贼人已被我除去,但难保还有遗漏,城中巡视的人手不能断了。”李凌叮嘱了一句,他现在回不去,城里一切都要仰赖两个下属佐贰官了。 “下官明白,我和田主簿一定会把差事办好的。还有,大人你也别太累着了,咱们华亭接下来可少不了您啊。” “放心,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状态……”话到这儿,李凌突然就竖起了耳朵,远处,隐约有轰隆的闷响传来……  第506章 齐心自救(下) 不光李凌,身边的许多人都听到了那来自远处的沉闷轰响,这让大家手上的动作都是一停,满面的戒备,多数人的目光更汇聚到了河堤上,生怕这边出现问题。 不过眼前的堤坝却是依旧挺立,虽然比之早前多了更多的裂缝,但依旧能把汹涌的河水挡在外边。随后,那些靠近河堤的丁壮们便发出了几声惊呼:“水,河水他浅下去了……” “对,河水浅了……” 在他们的叫嚷声中,更多人奔上前去,跑到堤坝旁边向下观瞧,李凌也随众上前,低头看时,果见那本该离坝顶只剩几尺,都快要淹没过来的河水在短短时间里就浅下去了一大截,而它向前流淌的速度却比之前大增,也不再冲击两边堤坝,就好像一只野兽找到了更好的目标,再不去肆虐左右的牢笼。 李凌瞬间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应是下游某处已经扒开了河堤,从而让河水有了宣泄的方向,减轻了身在上游的此地压力。 温轩也同时明白过来,大大地吐出口气来:“事情办成了,大人,咱们终于是可以放心些了。” “是啊,不过代价一定不小。”李凌脸上却未见笑意,下游的扒堤决口确实挽救了上游县城这边的险情,但那边的村落镇甸怕是要遭水淹了。但随即,他的精神便是一振,立刻大声叫道:“乡亲们都看到了吧,这是咱们下游的诸多乡镇为了保住县城牺牲了自己的家园!所以我们要做的,是更好地守住这一方堤坝,不要让他们的牺牲变成白费!” 李县令的这一声喝,终于让大家从眼前的惊喜中回过神来,也才明白这水为何会突然浅下去,在庆幸之余,果然就让众人的心态再遭鼓舞,所有人都高声应喝着,三两口就把手上的饭食吃掉,然后都不用催促的,大家就都再度投身到了加固修缮堤坝,造出一条防患未然的石坝的工作中来。 所有人都在忘我地做事,在到了天黑时,数里长的一段堤坝已得到填补,后方也竖起了一条一人来高,长达五六里的石头垒成的防洪堤,虽然比不了那条修了几年的河堤,但至少让人心里有了一定的安全保障。 而这期间,远处又传来了几声闷响,不用猜,大家都知道这意味着下游又有几处堤坝被强行扒开,引得河水下泄,让这边的情况得到更进一步的改善。而事实也正是如此,当李凌再度举着火把从堤上往下看时,便瞧见河水又浅了一大块,水流彻底变得平稳,险情多半已然平复,这一道河堤算是保住了。 直到这时,李凌脸上才露出一丝笑来:“总算情况好转,那都是下游百姓的牺牲换来的啊……”说着话,他刚想转身往回走,却突然脑子一阵昏沉,脚步一晃,便朝着下方栽去。 好在温轩就在他身旁,赶紧伸手搀扶,才稳住了他的身子,然后急声道:“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我……我没事……只是有些累了而已。”李凌忙晃悠了下脑袋,使自己迅速恢复过来,摆手道。他确实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从昨日开始,他就没有休息过,与人斗智斗勇一夜,还受了点伤,然后便直奔着堤坝这边而来。 今日一整天里,李凌都奋战在抗洪的第一线,甚至还亲自动手干过一会重活。哪怕他年轻体健,在精神和身体的双重疲惫下,也出了一些问题。之前只是心里揪着才没泄气,但现在,眼见河水落下,心情稍安,身体就发出警告了。 “大人,既然暂时没事了,还请你回去歇息吧。”温轩赶紧劝说道,他发现李凌现在的面色都有些发白,显然情况很不乐观。 李凌刚想说自己没事,还想继续坚持,一旁的几个百姓也纷纷叫了起来:“县尊大人,您还是回去吧,你可不能有事啊,咱们华亭可少不了你啊……” “是啊大人,这儿有我们呢,堤坝一定不会有事的!” “大人,您就先回去歇息好了,再来便是。我们保证,您就是不在,我们也不会偷懒,会尽快把河堤给修缮完成的……” 一时间,所有人都七嘴八舌地劝说起李凌来。 这场景可是极其罕见的,一般百姓在官员面前别说这样大声劝说了,多数连大气都不敢喘上几口,可现在,在李县令跟前,这些人却是那样的随意,好像双方间没有隔阂,有的只是互相的信任与关切。 李凌感受到了来自所有人的关心,也知道身体确实有些盯不住了,便笑着点头:“既然大家都这么说了,我便听你们的。不过你们也别累着了,轮流换人做事,夜里多点几根火把,别摔着磕着了……” 絮絮叨叨地又嘱咐了一阵后,李凌才在几个县衙差吏的护送下返回县城,倒是温县丞,主动留了下来,主持这边的大局。 在把李凌几人送走后,温轩双眼闪着别样的光芒,目送他们彻底不见。心里却是一阵感慨,自己也算与不少地方主政官员合作过了,却没一个上司能如李县令般复杂——他既心狠手辣,能在短短时间里把一个豪族彻底铲平,抄家灭门,也能为了百姓不顾自身,获得满城百姓的衷心爱戴,同时还谋略手段过人,那方家和罗天教的阴谋,自己光是想一想就觉着可怕了,但居然就被他及时识破,并顺势将这些敌人给一并铲除了…… “或许这便是真正的栋梁吧,与他相比,我温轩实在太微不足道了……”最后,温县丞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同时心里也做准了主意,今后定要以李县令马首是瞻,好好办差,说不定到时也能沾他的光,得到进一步的升迁呢。 主意一定,他更是干劲十足,立马回身,就吩咐起下边的人手继续修补堤坝,继续垒起更长的防洪堤。危险虽然暂时消除,但该做的防御还是得做的。 …… 李凌这回确实是过于疲惫,在回到县衙后,都未做梳洗,便一头倒在了自己床上,然后这一气便睡到了次日天光大亮,这才被阵阵的肚饿所叫醒,醒来时还觉着身子有些酸疼,那是昨日干了不少重活留下的后遗症了。 起床活动一下身子,情况才好些,他则苦笑摇头:“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还真说对了,这身子骨可太柔弱了些。原先的我可不是这样的,最近却因为各种事情在身,连锻炼的时间都没有了,看来我今后再忙也不能忘了锻炼啊,这才是一切的根本。” 口中念念有词,李凌麻利地稍作擦拭,这才出得房门,便看到院中一人正疏忽东西地练着武呢,正是杨轻绡。她身姿优美,动作轻盈,就如一只燕子般满院飞舞,叫人很难彻底捕捉到她的身影,直到最后,他才眼前一花,发现她已到了自己跟前。 “你还好吗?”杨轻绡关心地问了句。 “睡了一觉,感觉好多了。” “那就好,我给你准备了些吃的,这就拿给你。”杨轻绡说着便要走,但才一转身,就被李凌一把拉住了手。以她的实力,自然只消一甩就能把李凌的爪子甩脱,但不知怎的,这一下却让她有些不知所措了,整个人更是跟被点了穴般怔在那儿:“你,你想说什么?” 李凌笑了,这种侠女突然变成小白兔的反差可太有趣了,口中则道:“我只是想问你一声,准备了什么?” “一碗鸡汤面,我正放在厨房热着呢。”杨轻绡忙作答,又稍作挣扎,却依然没能成功,这让她有些不解地回头看来,就见李凌又冲自己一眨眼,“你怎么这么生分了,昨晚不是说好了要叫我那啥的吗?” 这话引得杨轻绡的俏脸一红,支吾道:“什么?我都忘了……” “那你别想走,先陪我在这儿把该叫什么想明白了。”李凌突然就耍起赖来,说着,还拉了她一把,握着她小手的力道都大了些。 “你……”杨轻绡更感到羞涩了,脸红得如蒙了一块红布,想要挣脱,却在看到李凌那张有些苍白的笑脸后又发作不起来,也想到了他这两日有多辛苦。终于,心一软,她便低低叫道:“李郎,我叫你李郎总行了吧?” “哎,真好听。绡儿……”李凌这才满意放手,他只觉着这样两人间私下里稍作调戏的滋味还是相当不错的。 杨轻绡先是一哼,随即又笑了起来,随着这两声李郎叫出,她心里最后那点羞涩也消失了。本来嘛,两人就是两情相悦,之前又已有了婚约,所以称呼上真不算什么。 就当李凌有美人作陪,吃着香鲜的鸡汤面,感到一阵舒坦时,李莫云的声音便从外间响了起来:“杨姑娘,公子他可醒来了吗?如今下泉洼等几个村子的人都在城外,等着让大人给他们一个说法,安顿他们呢。” 只这一句,就让李凌从眼前的闲适中抽身出来,回到了忙碌的现实…… 第507章 安抚 下泉洼、七里铺、临浦浜、孙家井、定荡畈……三乡两镇因这一场泄洪之举而毁于一旦,其中七千八百二十三个居民失去了自己的家园,在李莫云等人的带领下来到了县城。 当李凌得知是这么一个情况后,神色更是显得凝重万分,这些百姓都是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而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民,而他并不想让他们真成为无有着落的灾民。所以在迅速把那碗面吃了后,没有作任何耽搁,他便与李莫云一道出了后衙,召集衙门里的其他人等,略作商议,便再往城门外赶去。 因为怕这许多人进城后闹出乱子来,李莫云他们并没有放任何一人入城,而是让万申吉和温轩在外守着,等候县令大人来做决断。同时,县城的守备力量也被全数调集,齐聚东门这边,以防流民突然冲击。 当李凌匆匆赶到时,眼前就是这一副剑拔弩张,略带紧张的氛围。城门上下,上百差役兵丁都是剑出鞘,弓上弦,死盯城外密密麻麻的人群。而城外那些人,有部分青壮男子正满脸愤慨地诉说着什么,他们身后,那些妇孺老人则瑟缩着,茫然而又无助,完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正苦口婆心劝慰众人的温县丞在听报李县令到来后,可算是松了口气,他都说得口干舌燥了,外头的那些流民还是强硬说要入城。可这等决定他可不敢做,只能让人赶紧去请示李县令,现在正主到了,他便可退到一旁。 李凌大步上前,没急着与温县丞作交流,便先把手一挥:“把弓弩刀剑都给我收起来!” 见县令大人一来就下这么道命令,众差吏不禁有些含糊:“大人,可是这外头……” “他们又不是敌人,都是本县治下的百姓,更是我全县的恩人,岂会干出威胁县城的事情来?”李凌大声呵斥,再度下令,“把兵器都给我收了!” 县尊大人的命令众人不敢违背,只能在答应后,收拢兵器,退到一旁。而李凌则在此时更往前走,都走到城门口了,还不见停步的,这让温轩都感到一阵担忧,想要劝说,又不知该如何说话才好。 别说是他了,外头那些叫嚷着想要进城的青壮们也有些意外,看着一身官服的县令大人走上来,一个个手足无措,都不知该不该跪地行礼。而李凌就在他们的一阵犹豫间来到近前,然后肃然地就先弯腰团团行了一礼:“李凌在此先谢过各位对县城的牺牲和付出了……” 这下终于让众人震惊地回过神来,附近几人连忙就跪了下去:“大人千万不要这样,小人们可担当不起啊……”然后又引得一大片人先后跪倒,最后几千人竟同时拜倒,倒也颇为壮观。 城内上下众人则都看得有些傻眼了,温轩则满是钦佩地看向前方的上司,这胆魄,这判断,自己与之一比真就差得太多了。 李凌没有太多犹豫,赶紧上前一步,就把当先两三人给搀扶了起来:“不必如此,乡亲们不必如此。本官向你们行礼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是你们的牺牲,挽救了我县城数万百姓,还有其他各乡镇的人,你们都是英雄,本官是在向英雄致敬!” 这几句话更是说得众人心里一阵激动,因为这是前所未有的赞誉。英雄,这离普通人实在太远,现在居然由县令大人如此说他们,如此向他们致敬行礼,哪一个能不受感染呢? “各位都先起来吧,且听本官说话。”李凌又大声喝道,试图让城外所有人都能听清自己的话语,“本官知道,这次因为水灾泄洪,让你们的家园彻底被毁,你们都已无家可归,情况很是不妙。本官作为华亭县令心下有愧,先向你们致歉了,要不是我不够仔细,让贼人有机可趁,也不会让你们做出如此牺牲!”说完,他再度弯腰下拜,态度当真是极度诚恳,让本来还带着怨怒之气的许多村人都平息了怒火。 “大人,不必如此,我们只是……只是想问个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我们今后该怎么过活?”终于有带头之人大声说出了自家诉求,尤其是后一个问题,更是所有人都最在意的。 李凌面对几千人满含期望目光的注视,神色也变得越发凝重,点点头,说道:“本官确实该给各位一个说法,昨日事发突然,救险如救火,所以我手下之人行事可能就急迫了些,现在是该说明一切了。 “就在前日里,本县有罗天教逆贼人等欲掘开河堤,放水灌入县城,毁我华亭一切。此事虽然被本官及时悉破,奈何还是让他们抢先了一步,使得堤坝受损。当时情况紧急,若不赶紧泄洪自救,只怕不光县城不保,就连附近十多处乡镇也必然受到波及,就是你们所在各地,情况也不会乐观。正因如此,本官才会一力主张分洪下泄,将河水灌入下游你们各地所在,以牺牲你们的家园来保住我华亭绝大多数地方不被水淹。 “本官知道,如此一来,却让你们受了最大的伤害,是本官之过。”李凌说着,再度行礼,而这一回,已经明白事情因果的众百姓却不再回拜,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他继续说话,因为后面才是关键,他准备如何安置大家。 李凌也没有让他们多等,当即又道:“本官知道你们现在已不知如何是好,既然决定是本官所下,你们自然由本官来作安排。你们不必慌张,我不会让你们成为流民的,就把你们安顿在县城这边,等到什么时候洪水退去,县衙更会派出人手,和你们一起重建家园,你们的损失,朝廷也会一力承担。” 这一番表态终于让城外众流民稍稍放下了心,本来还有些肃静的人群里,顿时生出了一片嗡嗡声,却是大家都在讨论着县令大人的话能不能作准,以及他会如何安顿这许多人。 为首的青壮鼓起勇气,大声问道:“那大人准备如何安置我等呢?就让我等在此搭起窝棚来过活,直到大水退去吗?”这时,李凌身后传来了温轩有些急切的提醒:“大人不可啊,这几千要真在城门口待住了,今后可不好管了……” 李凌没有回他,而是冲外头摇头:“当然不是。本官说了,你们都是我们华亭县的英雄,我们岂能让英雄在做出牺牲后还受如此委屈呢?所以本官打算把你们都安置到县城之中!” “什么?”无论身前身后,多数人都露出了惊诧之色,尤其是温轩更是惊得都快要大声叫停了。把这些无家可归的流民放到城外都够可怕了,这要真让他们进城,后果可真不堪设想了。 “大人,你这是说真的?”那流民首领一脸的难以置信,几乎是颤抖地问道,身后,几千双眼睛也同时盯在了李县令的身上。 李凌正色点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本官说出去的话自然作数。” “大人三思啊,县城哪里容得下这么多人?”温轩再也按捺不住了,当即上前,大声劝阻道。 “谁说容纳不下?徐方两家诸多宅院房产早已充公,现在正好拿来安置这些为县城平安做出牺牲的英雄们!”李凌当即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把温轩他们说得一愣,他们还真就把这一茬给忘了。 徐方两家作为曾经的华亭最大豪族,名下的房产几乎占了全城的一半,不光是他们的主宅,就是分散在县城各处的小院落,小店铺都够住进去许多人了,虽然未必能把这七千多流民都容纳下来,但解决一多半人却不成问题。 所以李县令这是早就有了想法,才敢让人向下游泄洪的吗? 这一刻,温县丞用满是崇敬的目光看向了李凌,心中一片叹服,同时再不敢提出异议了。至于其他人,更是在愣怔后纷纷露出了然来,自家大人果然非同一般,一切都早在他的意料中呀。 李凌随后又道:“当然,这些宅院住处或许还不能让所有人都安居下来,所以本官决定,把本县馆驿,县学以及县衙的一部分都开放出来,让大家得以驻脚栖身,如此就足够让这些英雄住在县城了。” 这一安排再次出乎了温轩的意料,他想要劝说,可话又有些说不出来,因为他看得出来,李县令已经彻底拿定主意了。 倒是那些流民,听到这儿不觉有些不安了:“大人,这不好吧?县衙等处岂是我等能随意占据的?” “有什么不好的?先贤有云,民为贵,君为轻,你们既为本官治下之民,又是做出大牺牲的英雄,本官纵然受点委屈,也得好好将你们安顿了。不光住处,你们每日里的食物也不会有短缺了,本官在此承诺,绝不会让你们受了委屈,各位大可放心!” 伴随着李凌这一番大声宣布,本来惶惶不安的数千流民顿感安心,很多人更是忍不住激动流泪,再度拜倒叩首,连连称谢。 只一番安排,几句话,李凌就把这几千人全给安抚住了。 第508章 善后事宜 靠着自身威信和魅力,李凌总算是安抚住了几千失去家园的流民,但是之后的善后工作却也绝不轻松,光是将这七千多流民安顿到各处就是一项不小的工程,更别提后面还有一系列关于衣食住行等等各方面的事情要安排呢。 光靠李凌一人这么多事情自然不可能面面俱到,好在这时两名佐贰官的能力总算是体现了出来。温县丞和田主簿或许论手段谋略远远无法和李凌相比,这些年来更是被徐方两家压得死死的,看似存在感稀薄。但其实他们在治政上也有着一定才干,无论是安排各乡百姓有序入城,还是将他们以宗族等类别分别入住各处空置的屋子,居然也都办得有条不紊。 而在此期间,李凌则又提出了几点关键,其一就是照顾老弱妇孺以及得了病的流民,更多的将他们安置到条件更好的徐方两家的大宅之中;其二就是在安排他们入住后,将所有人都登记造册,然后互相结保,以防这些人因为某些原因而对县城造成恶劣影响,甚至作奸犯科…… 这一条条要求传达下去,无论县衙的人,还是入城的流民,虽然不是人都能明白李县令的良苦用心,但也全都一丝不苟地照做了。现在李县令在大家心目中的地位可比以往任何一个官员都要高,他的话就是真理,又有谁敢不从呢? 尤其是那二三十个被准许进入县衙暂时居住的流民,更是受宠若惊,见了李凌便要磕头谢恩,被他赶紧一把搀住:“不必如此,本官说了,你们是为县城牺牲才遭受苦难的,这点事情乃是本官当做之事。接下来你们在此住着,有什么需求,只管和我说,到时我就让人把准备好的饭食都拿来。” “多……多谢大老爷啊,您真是天下间少有为民做主的青天大老爷啊……”流民一阵感激,连连称谢,这才安心在此住下。 等到临近中午,县衙这边准备的饭食李凌果然照说的也给这边的百姓送了过去。就在他亲自端了个托盘来到二堂边上的几间屋子前时,正好看到有两个妇人从井里打起水来,交给几个孩子,后者几人接过就咕嘟嘟灌了一气。 江南这边不但河流多,水井也有不少,尤其是县衙这边,为了食用和使用方便,二堂这边就打了两眼水井。现在正值初夏,流民们又刚奔波一场,自然个个都需要补充水分。 可李凌见此,眉头却是一皱,当即大步上前。那妇人见李县令过来,赶紧便要下拜行礼,同时也察觉到了他似有不快,心中一阵忐忑:“见过县尊大人……” “不必多礼。”李凌忙虚扶了一把,让她起来的同时,又上前制止了另一个孩子想要喝水的举动,“且慢,你们都是这样喝水?” 他这一问不但孩子呆住,闻声迎出来的那几个男女也都有些诧异:“是啊,大人这有何不妥吗?” “不成,你们不能这样直接饮用生水!”李凌当即正色道,“这样喝水会让你们感染疫病,一旦真出了问题,不光你们,整个县城里的人都可能病倒。” “可……可咱们从来都是这么喝水的啊。”那些百姓都是一脸的茫然,多少年了,谁不是从井里打水直接就喝,甚至河里的,溪里的水,他们也是舀了就喝,那有那许多的讲究啊?而且,也没听说谁喝了水就生病啊。 李凌却把脸一板:“如今不同以往,刚发过大水,恐怕这井水也受到了一定污染,正所谓大灾之后要防大疫,此事绝不能掉以轻心。你们就听我的,今后喝水定要烧煮开了之后再喝!” 见县令大人如此严肃发话,倒真把这些乡野小民给唬得一阵发愣,随后便纷纷答应,不敢再作细问。本来嘛,这些人就自知见识有限,对读书人和官吏有着一定的崇敬心理,李凌更是被他们视作天下少有的好官,他的话分量自然更重。 当下里,就有女子去寻来陶壶什么的,准备生火烧水。李凌便拦住了她,然后指了后衙:“那边就有厨房,里头应该还有烧好的水,你自去取来便是。今后,这儿所有人,都必须喝煮熟的水,不要贪一时方便和痛快,若是因此病了才是麻烦。” 众人忙又一番感谢,连声答应,李凌方才放下带来的食物,随口问了他们几句话后,便告辞离开。 而在和他们告别后,李凌也没闲着,立马又叫来人,将自己刚才的意思传达了下去:“告诉城中所有流民,不,其他百姓也都挨家挨户地把消息传递到,让他们这段日子不要再喝生水,一定要煮熟了之后再饮用!这是为了所有人的健康着想,不然真染起疫病来,咱们可就不好应付了。” 那几个差吏忙答应下来,然后匆匆而去,传递李县令的这一政令。 如今李凌在县中声望极高,无论原先的城中居民还是流民,都不敢违拗他的命令,所以只要意思传达,至少能杜绝八成以上的百姓因喝生水得病。至于剩下的两成,李凌也得做相应安排。 随着他一声号令,城中十几个郎中就被全叫到了县衙,他拿出几百两银子,就把这些郎中手头所有防疫防暑的药材全给收了,然后再让他们连日赶工,尽快熬制出相应的汤药来,到时全部分到每个流民的手上。 等到忙完这一切,天色都快擦黑了,李凌这才发现自己肚子已饿得咕咕直叫,便要回转后衙。可就在这时,田主簿神色沉重地匆匆赶了过来:“大人,这回事情可有些棘手了。” “怎么说?”李凌记得之前派他去安排接下来一段时日的粮食情况,现在听了这话,心也是一提。 “官仓也好,常平仓也好,里头的存粮都实在有限,也就够这些流民半来月之用的。或许半月后大水就会退去,可是之后如何为他们重修家园依旧是个问题,粮食安排更是重中之重啊。而且,城里其他百姓也因这场水患需要用到粮食,那消耗可就更大了……”田主簿一脸的担忧,说出了这么个难题来。 李凌的眉头也紧紧皱了起来:“咱们县衙的粮食怎就如此之少?” “也不算少了,但要养活这么多人,却也太难了些。” “徐方两家抄家所得呢?”李凌想到了从别处入手获取粮食。 “徐家那几千斤粮食下官已经都算到官仓里头了,至于方家……”他嗫嚅了一下,都不敢看李凌了,“昨日派人抄家拿人时,偌大府邸只剩下一些下人仆役,方家一众要紧人物,包括方进博的两个儿子方长庚和方长生都已不见踪影,甚至连那些管事之人都不在了。然后就是他们家中财物,金银细软都被他们席卷一空,房契地契什么的倒是都在,还有就是诸多古董字画什么的也留着,可他们仓库里的粮食,却比徐家那边还少,只有区区千把斤,只够维持两日左右供应的。” “这么少?”李凌瞬间就呆住了,这不合常理啊。 照他之前的推断,徐家所以粮食如此之少,定然和出手逼死徐尘他们的徐森有关,而他既然是方进博早早拿捏在手上的一枚棋子,那就证明徐家不翼而飞的粮食也就落到了方家手中。 可现在,却连方家的仓库里都空荡荡的,这可太意外了。但在一番沉吟后,他又明白了过来,这正是罗天教这次行事阴毒的地方了。 他们打粮食的主意本就不是为了自己用或换钱,就是为了在华亭县内造成缺粮的大问题啊,尤其是在大水到来后,一片混乱的情况下,再有粮食问题出现,只怕顷刻间,整个县城都将发生暴乱。 对大越的百姓来说,没有什么比吃不饱饭问题更严重了,正所谓饿死不如犯法,要是再有人于旁边一番鼓动,或是拿出粮食作为引诱,这一县百姓只怕都不用想的,就会为其所用,成为搅乱江南的一支乱民队伍。 想明白这一点的李凌在倒吸一口凉气的同时,更感到身上的担子有多重了:“粮食才是稳定的根本,绝不能真出现缺粮断粮的情况。你们可有仔细查过,方家别处产业内就没有藏下粮食吗?” 田主簿无力摇头:“没有,现在他们名下的诸多产业都住进去许多百姓了,也未听他们说起看到有什么囤积粮食的地方。” “可是,短短时日里,他们是没办法不知不觉就把粮食给藏起来的,他们也不会在那时就瞒着所有人毁掉粮食,所以粮食一定还在他们的掌握中!”李凌说出了自己的判断,然后眼中露出坚定之色,“看来,我该去见见那方进博了,只有撬开他的嘴,才能找到粮食,确保我华亭安定!” 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一切都是方家干下的,那现在去找他们,问明粮食所在,便再合理不过了…… 第509章 审问(上) 两个差役抬了一副担架进入县衙二堂,在不少衙门吏员和住在此处的百姓好奇目光的打量下,送入到李县令的公房中。直到这时,这些好奇的目光才都被主人们收了回去,既然是县尊大人的事情,自然是不会错的,哪怕看着有些古怪。 担架上是双腿齐膝而断,整个人比两三日前要憔悴苍老许多,面色惨白,双目紧闭,看着就跟还在昏睡中的方进博。 自那一夜被杨轻绡断腿擒拿后,他们这些罗天教逆贼就被一直关押在大牢中,只被草草做了些紧急包扎救治,便丢在一旁,直到此时,才被李凌记起,叫到跟前。 方进博当然没有昏迷,腿上锥心的痛感让他三日来都没能睡好过,他更清楚此时自己将被带到谁人面前,现在闭目装昏只是为了摆明自己不愿合作,不肯交代任何事情的态度而已。 在担架落地后,周围便静了下来,直过了半晌,他才听到一个缓慢的脚步声靠近过来,然后停在了自己身旁,似乎有人正居高临下的审视着自己,这让方进博很想睁眼看个明白,但最后还是忍了下来,只在心里猜测着李凌接下来会如何招呼自己。 又是一阵沉默,李凌的声音才从左侧响起:“方进博,事到如今你还想作负隅顽抗,与本官为敌到底吗?” 见对方依旧闭目不语,李凌也未有多少恼意,只是缓缓说道:“我想你应该也已经猜到你们一切计划都已失败的结果了吧?本官也不妨告诉你一句实话,你妄图掘开河堤,放江水淹城的阴谋已被我手下人等轻易化解,不光你已落到我县衙之手,就是你那些同谋下属人等,也不是被当场格杀,就是已被擒拿。所以,你们罗天教的一切阴谋都已失败,而你的生死更在我一念之间。现在,你可以与本官说些什么了吗?” 即便心中已经有了一些猜想,可在听到李凌的这一番话后,方进博还是感到一阵失落。真就失败了?自己辛苦筹谋多年,做好了一切准备,结果真就被身边这个才到华亭不过数月的年轻县令给破解了? 失落、懊恼、怀疑……诸多情绪夹杂在一块,让他再难保持心态的平和,猛然睁开双眼,用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身侧微笑的李凌:“你说谎,要是我们的全盘计划都被你破坏,你压根就不会费这个心思与我见这一面了!” “那你可想错了,哪怕你犯下的是滔天大罪,本官依旧会按律审你,即便要将你千刀万剐,该有的程序也不能审了。” “可你现在却不是在定罪审我,只是想从我口中套问出更多东西而已。”方进博咧嘴一笑,看了看空荡荡的公房,这里除了他和李凌,就只剩下两个佩刀的汉子了,显然不算审案的公堂。 李凌倒也没有回避,也笑着点头:“你说的不错,本官此时提你前来,确实想问你一些事情。你方进博行事倒也够稳重,一早就把徐方两家多年积攒下来的粮食都藏了起来,你若还有一丝丝的悔改之心,就该把这些粮食的去向老实告诉本官,如此也算是为你犯下的罪孽做一点补偿了。” “粮食?你怎么就知道我还有粮食在手?” “这不明摆着的吗,你们方家的粮仓和徐家一样,几乎空空如也,但以你家之富,岂会如此不堪?唯一的解释,就是你早在事发之前,就将这些粮食藏匿了起来,就跟你一早就把你的家眷人等都秘密送出城去一般。” “李县令果然心细啊,连这一点都被你看出来了……” “不是我心细,是因为道理就摆在这儿,更何况还有徐家那事在前呢。徐紫洋等人之死,与其说是徐森为了报复,倒不如说是你为了隐藏真相而杀人灭口!很显然,他们的粮食和你方家粮食在一起,他们也知道藏匿粮食的位置所在!” 李凌一针见血地道出了破绽,让方进博又微微一愣,但旋即便又呵呵地笑了起来:“就算如此,那又如何?不错,我两家的粮食就是被我安排送出了华亭县城,现在知道其下落的,也就我一人而已。但我凭什么要告诉你它们的下落,好让你坏我教大事吗? “我也不怕告诉你一些实情吧,我教这次不光是针对华亭,松江府,甚至整个江南,都是我们要搅乱的所在,而且这几日间,大事就会接连发生。你以为只有你华亭一县会被破堤吗,不,是江南所有重要城池,都将形成水患,到那时,富庶的江南便会成为泽国,两千多万百姓将成流民,他们会因为生存问题而成为官府朝廷的一个巨大包袱。 “而我圣教要做的,无非就只是拿出一些粮食来,便可聚拢这一股巨大的力量,让他们攻城拔寨,让江南成为我们的土地,让这里的千万百姓成为我们的教众和子民。如此,我们就有了与大越朝廷一争天下的筹码,这天,就要变了。 “你以为只凭你一人便能改变如此浩浩大势吗?不,你什么都做不了,你连救自己一县百姓都做不到。我看得出来,你们现在应该还是遭了灾,粮食已成为了你们最大的命门,可只有我手里掌握着粮食下落!你求我啊,就算你求我,跪下来给我磕头,我也不会告诉你那些粮食在哪儿的!哈哈哈哈……” 到最后,他更是畅快大笑,直笑得浑身剧颤,直笑得腿上的伤口都崩裂开来,又见鲜血不断渗出,可他依然还在那儿笑着…… 李凌注视着他那张猖狂的笑脸,神色一点点冷了下来,直到对方笑声止住,他才轻轻一哼:“为了你们的一些妄想,就不惜让无数无辜百姓惨遭横死灾劫,你们罗天教果然不愧为古往今来最歹毒的一股势力,我要将你们彻底扫灭的想法也果然不错!” “嘿嘿,成大事者不计小节,他们的牺牲是为了换来全新的天下,所有人的死都是值得的。你不知道我罗天教到底因何而生,自然不会明白其中的道理!” 面对方进博这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李凌只皱了下眉头,却没有追问下去。江南会面临巨大的灾祸这一点他其实已经在前两日里就从徐森口中套出来了,从华亭的情况来看,别处应该也不乐观,所以他才没有即刻派人去府城求援,跟老师要粮,而是把主意打到了方家身上。 而现在他更是可以确信,江南的乱子要比想象中更大。而且罗天教这回的野心也不止于破坏江南财富田土,他们甚至都已经想好了后面的一系列行为,已经做好了趁火打劫,趁着水患作乱的准备了。 同时,他也更相信方进博所说,他掌握了一大批粮食的说法。因为真要想聚拢百姓,形成造反之势,对罗天教来说,最重要的不是官府到时还有多少力量抵挡,而在他们手上有多少钱粮。 看着李凌这一副沉重表情,方进博越发得意:“事到如今,你已不可能改变江南大势。若我是你,现在能做的只有两个选择,其一就是趁着情况还不明朗,赶紧辞官逃命,或许还能保住你的小命;其二,就是归顺我圣教,为我所用。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死撑到底,但到那时,你真就只能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李凌回看着他:“我倒以为我可以平定这一场阴谋叛乱,就像我及时阻止你们欲掘开河堤放水淹我县城一般!” “就凭你?你连华亭县这些百姓都拯救不了,你少上没粮,官仓里的粮食都多半被我两家用尽办法给侵吞了,你还凭的什么去拯救江南?” 顿一下,他又挑衅似地看向李凌:“当然,你可以尝试着逼问我,从我身上问出那些粮食的下落。但你觉着我会告诉你吗?或许你该对我用刑才是……对了,有一点就算我不说,你也应该看得出来,重伤后的我现在很是虚弱,或许只要一顿板子就能要了我的命……我为了圣教并不怕死,你呢?你就不怕因此失去最后的一点希望,最后一条找到粮食的线索吗?” 如此直接的挑衅话语拍到了李凌面上,让他的脸色瞬间一黑,他紧紧盯着对方,却只能看到方进博充满了不在乎的冷笑。他早就豁出命去了,在断腿后,更是把死当作了解脱! 李莫云在旁看着,心头急怒,却又无能为力。他武艺再高,也不可能在此事上帮到公子啊。 就在这时,一人匆匆来到门前,冲里头叫了声:“大人,有结果了。”正是常帆。 李凌一听他说出这话,精神猛然就是一振,不再理会方进博,就赶紧走将过去:“怎么说?” “人已经被我们拿住了,暂时还没有带来。不过,他们送来了这个。”常帆说着,把一挂金锁,一个白玉的观音吊坠送到了李凌手上,在拿到这两件东西后,李凌的双眉便是一挑,脸上再次露出了胜券在握的表情,之前的焦躁情绪已一扫而空。 而那边担架上的方进博虽看不到门前的一切,但没来由的,心头就是一沉,已感觉到情况似又有变了。 第510章 审问(中) 李凌转身回到方进博身旁,此时的他脸上早没了刚才的阴郁,正用调侃的目光再度审视着这个阶下囚,手里则把玩着那两个挂件。 而方进博这时的目光也落到了李凌手中那件东西上头,脸色更白,嘴唇都有些颤抖了,可一时间又说不出话来,只是眼中的恐慌却是怎么都掩盖不住了。 “方员外,看来你也察觉到情况有些不对了呀,看看这两样东西你可认得?”李凌倒也实在,当即就把吸引对方全部心神的金锁和玉像交了过去。方进博这时竟也爆发出了与这副残躯全然不相配的敏捷来,一把就抢过了两件东西,颤抖着双手拿到眼前,仔细地打量起来。 越是打量,他心中的恐惧就越是强烈。这挂金锁很是不轻,足有三两多重,做工也很是考究,上头还用篆字錾刻了八个他无比熟悉的字——无灾无难,长命百岁,那正是他的字迹。 至于那白玉观音吊坠也是价值不菲,方进博只略作观察,就迅速将之翻转,看向了背部,却见上头也雕了平安二字,也是来自他的亲笔。 如此一来,方进博便已能确认这两件东西并非伪造,而真就是来自于自己的两个孙儿了。这让他的身子再度颤抖起来:“你……你们对他们做了什么?” “没什么,就是把试图逃离江南的那些人给半道拦截了而已。”李凌眯着眼,打量着他,心中已有定论,这一回,是真拿捏住了对方的七寸要害! “啧啧,本官一直以为你方进博是个为了罗天教的事业可以抛弃一切的狠人呢,无论是你自己的性命,还是我满县数万百姓,在你眼中随时都可牺牲。真想不到啊,原来还是有你在乎的人的,那就是你的那些个家人。 “不过也对,要不是你把他们看得比什么都重,又怎么会提早两日将人送走呢?不过呢,你这么做也太大意,更太小瞧我李凌了,你以为有了徐家之事后我会放松对你和你家人的监视吗?你以为把他们偷偷送出华亭,就可平安无事了? “不,其实他们的一切举动都在我眼线的监视下,我还特意让漕帮的兄弟跟了上去。本意是想放长线钓大鱼的,想通过他们找到更多罗天教逆贼,结果,他们却只管一路往北,不但没与外人接触,竟还想离开江南。没法子,那就只能先把人拿住了再说了。 “这两件东西是从两个不到十岁的孩子颈上取下的,你放心,他们当时虽有反抗,但漕帮众人都是豪杰,不是你等逆贼,倒还做不出伤及妇孺的事情,所以他们暂时没事。不光他们,你方家上下三十七口,也都安然在外,至少现在是安全的。至于他们到头来会被如何处置,就看你方进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了。” 慢条斯理地说了这许多,李凌已经把自己的意图彻底表露了出来,并把一个艰难的选择摆到了刚刚还让他做出选择的方进博的面前。这让方进博的身体再次剧烈颤抖,双眼更是红得能喷出火来,死死握住那两样挂件,嘶声道:“李凌,你好卑鄙,好歹毒,连小孩都不放过!” 换来的,却是李凌的一声嗤笑:“你居然说我歹毒?真就是颠倒黑白,全不讲理了呀!你罗天教干的是什么事?你们想要掘堤放水淹没我华亭全县,到那时会有多少无辜百姓葬身鱼腹,这里头又有多少是未成年的孩童,甚至有多少连话都说不利索的襁褓婴儿,你可有想过吗? “现在你居然因为我抓住了你的家人,就说我歹毒?方进博,难道只有你家人的性命是性命,其他人的性命就是草芥吗?在我眼中,正好是反过来的,他们的命比你全家所有人的命都更值得维护! “我可以告诉你一句实话,只要现在我华亭县中百姓有一个因此次水灾而死,我就把你全家拉到街上,寸磔而死,不管他是妇孺,老人还是幼儿!我李凌说到做到,你最好想明白了!” 这几句话李凌用最冷酷的语气道出来,然后居高临下,死死盯住了对方,看着方进博的脸上阵阵扭曲,颤抖,显然他是在做着最后的挣扎。他也听得出来,李凌这番话绝非虚言恫吓,一旦自己真不肯交代那些粮食的所在,李凌是一定会把自己全家先凌迟的。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方进博的心脏,让他的呼吸变得困难,双眼更是突了出来,差点就要从眼眶里掉出了。但李凌依旧不为所动,还是这么与他对视着,给足对方压力,逼迫对方按自己的要求来。 李凌已经确信,那些早早被送出去的方家人就是他的罩门所在,方进博虽为罗天教一地舵主,却也没有像想象中那样无牵无挂,他有他在乎的人,所以他才会在事发前,先一步送走家人。 越是如此,越说明自己拿住了他的要害,可以逼他让步,说出一切。李凌虽然心里也有些不安,生怕对方最后来一个同归于尽,但至少表面上看上去却是相当冷酷而淡定的。 足足半盏茶的对视和纠结,颤抖中的方进博终于放松下来,他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在这一番挣扎中消耗殆尽,整个人看着比刚才更加的衰败,看着都将要死去了:“我……可以告诉你那些粮食的位置,但你也得答应我,留他们性命……”在圣教大业和亲人性命之间,他终究还是选择了后者。 “可以。只要你说的是实话,让我度过这场水患,你方家出逃的这些人,都不会被牵连到。只要他们与罗天教无关,我还可以让漕帮的人将他们送到别地,让官府都找不到他们。”李凌给出了足够叫人心动的答复。 “你是说真的?”方进博都有些不敢相信这一承诺了。 “我可以对天起誓,苍天可证,若你方进博能好好配合我,交代一切,我李凌便会放你的家人平安离去,只要他们今后不再为非作歹,我可以彻底放过他们。否则,就让我天打雷劈,死无全尸!” 李凌果断发下一个毒誓,这让方进博终于没有了任何顾虑,在长长地抒出一口气后,缓声道:“我可以告诉你那些粮食所在,它们就在海上,早在几月前,我们准备筹措这一场变故时,我便已把这些两家积攒多年的粮食都用船送出海了。” “出海了?”李凌一脸的诧异,他之前也曾想过,华亭靠海,想要瞒过所有人把数量庞大的粮食偷运走,有着海船贸易的方家说不定真会动用这方力量。 可问题是,出海的变数可比在陆地上大太多了,如今可不是后世,再大的船只也无法离岸太远,再加上海上多变的气候,他们怎就敢冒险把粮食放到难测的大海之上? 好在很快的,方进博就给出了解释:“我将这些粮食装船之后,送出海,然后又让人将之停在了离我华亭以北五十多里外的一处海湾之中。那里背靠山丘,位置隐蔽,寻常人根本不可能发现有船只停靠,又因身在海岸边上,所以也不惧还上风浪的侵袭……” 李凌总算是明白了过来,这一手确实高明,谁能想到他会把粮食偷运出海后藏到某个天然的港口海湾内啊,而且东南沿海这许多的海湾,若没有个确凿位置,一个个找下来,真就和大海捞针差不多了。 在吐出一口气后,李凌又道:“那就烦请你把具体位置告诉我吧……” “我要先见到我的家人,确认他们安全后,再告诉你具体位置。”方进博却有着自己的坚持,哪怕李凌发下毒誓。 李凌稍微皱了下眉头,到底还是没有再作逼迫,只一点头:“也可以,三日内,我会让你见到你的家人。不过我还是有一事想要问你,你们到底在江南有着什么具体计划?放水淹城固然可以让江南大损,但真要起兵造反,却没那么容易了。” 造反要是真像他说的那么简单,只要一出天灾,有人跳出来号召一下就可举起反旗,聚拢成千上万的灾民,那恐怕任何一个王朝都会在短时间里发生接连不断的造反,乱成一锅粥了。毕竟,天下这么大,每年都会在某处发生天灾啊。 方进博又陷入了犹豫,但随着李凌一句:“事到如今,你已背叛了罗天教,同时你在华亭的一切布局都已失败,说出来又有什么问题呢?” 是啊,自己已成罗天教叛徒,而别处的乱子也早应该发生了,说与不说又有何区别?想明白这一点后,他终于认命开口:“其实全盘计划我所知也有限,也是听从教中几位大人物的指示行事,只知道他们在江南各地都有人手,如我一般可以在灾情到来时挑动民意,跟随我圣教起兵,杀官造反!” “具体来说呢,比如你打算怎样在我华亭挑起百姓造反?”李凌追问道,这才是关键啊。  第511章 审问(下) 方进博稍作沉默,这才苦笑道:“其实我们的计划一早就被你给破坏了,不光是河堤,更在于徐家。” “嗯?”李凌眉目微挑,似乎是想到了些什么,“徐家,这也与他们有关?” “你以为徐家不是我圣教中人,为何能在此与我方家分庭抗礼,甚至看起来比我们权势更大?”方进博这时倒也坦然了,抛出这么个问题来。 李凌略作思忖,便明白了他话中之意。是啊,方家背后是势力惊人的罗天教,而徐家,不过就是寻常地方土豪而已,跟以前江城的庄家都没得比,所以若是方家真要对付他们,都能说不费吹灰之力,所以他们的存在本身就说明有问题了。而这一点,自己居然一直都未有过深究。 见李凌已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方进博又道:“所以徐家只是被我们利用,被我们推到前头的一枚棋子而已。他们的存在有两个用处,其一便是掩人耳目,让更多人,包括官府把注意力放到徐家身上,就如你之前所做的,从而忽略了我们方家。” 李凌点头,从自己到任后,一直跳着与自己为难的就是徐家,在那段时日里,真就把方家给忽略掉了。直到徐家被彻底打倒,又发现粮食上的问题后,他才重新将目光聚集到了方家身上。 方进博还在继续说着:“其二,徐家的存在也是一道靶子。他们这些年来做了许多恶事,害了很多人,县城百姓多半都对他们敢怒不敢言,但这终究只是一时的表现而已,只要机会合适,在这仇恨的干柴上点一把火,多年积累下来的怒火就会成燎原之势,将徐家,乃至整个华亭县衙彻底烧毁。 “所以你要问我们会如何挑起民怨,如何举事,光把徐家推到众人对面,就足以成事了。而且那时候的华亭正逢水患,以徐家的作风,再加上我们的人从旁推动,他们必然会干出更多天怒人怨的事情来,如果死十个二十个无辜不够,那就死一百个,两百个……当新仇旧恨真正积累到某处时,我方家只须拿出粮食,再登高一呼,便可挟民意席卷全县,然后是整个松江府……” 这一番话说下来,直让李凌后背生寒,心里也是一阵阵的后怕啊。幸好自己到任后没有像一般地方官般先与这些地方势力虚与委蛇,慢慢与他们纠缠,不然说不定这时华亭已乱作一团了。 原来,这徐家只是方家和罗天教养着的一只猪而已,看似吃得膘肥体壮,可事实上他们的生死早已注定,只等机会一到,便将以死来点燃全县百姓对官府,对朝廷怒火!若这一计划当真实施,恐怕自己都可能面临生死之险啊。 “真是好算计,好布局。”李凌由衷地赞了一句,“我想这一套计策不光我华亭有,别处也有相似的布置吧?说说吧,你们还在哪些州府县城安排下了这等毒计?” “自然是有不少的,比如松江府内就还有两县,另外扬州府城,山阴一带也多有布置。不过我终究不是真正总领其事的教中护法长老,所以也就知道个大概而已。只有当华亭事成,我与他们有了进一步的联络后,才会知晓别处起事的细节……” 李凌对他的这一回答显然并不满意,当即又低头死死盯住了方进博。而后者,倒也坦然,就这么躺那儿与他做着对视,口中又道:“我知道的就这么多,我圣教百年来与朝廷为敌,早就习惯了自保,即便是我这样的一地舵主,所掌握的机密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多……” 李凌看得出来他所言是实,便不再继续施压,只轻轻点头:“好吧,此事就暂且不提。我接下来还要问你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就本官所知,这几年来,你每年都有数次离开县城,我想你总不至于是去做买卖了吧,而该是和你罗天教的某些重要人物见面。我现在要知道的,就是这些人的身份,现在何处?还有,你与他们碰头的地点又在哪里?” 这一问再度让方进博一阵纠结,倘若自己真把这些隐秘都交代出来,那便是真正的背叛圣教,再无回头可能了。 看出他纠结犹豫的李凌心下越发笃定,但也没有丝毫放松,继续施压:“我想对你来说,背叛不背叛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你必死无疑!但对你的家人来说,这却很重要,因为不光本官能定他们生死,就连你效忠的罗天教,也能决定他们是生是死! “一旦我把今日一切宣扬出去,你便坐实了罗天教叛徒的身份。到那时,哪怕我放过你的家人,你觉着失利之下的他们会如何报复你,还有你的家人?所以你交代一切不光是为,也是为你家人考虑。” “你……”方进博面容扭曲,满满的都是不甘和怨愤,原来,自己刚才的选择已经彻底断了自己和家人的后路。到了这时候,除了与李凌合作,他已别无选择。同时,这一认识也让他对李凌越发恐惧,这个年轻县令手段之狠辣,把握人心之精准,实在远超他的预估啊。 终于,他不再纠结,缓缓说出了更多隐情来:“每过两三月,我都会以生意往来为借口离开华亭,去往金陵……” 是在金陵,这些家伙的胆子真大,不,应该说是他们的胃口真大!李凌眼中光芒一闪,金陵可是江南最重要的一座大城了,一旦这座虎踞龙盘的城池落入罗天教之手,必然引发江南大乱,天下震荡! “我一直去的,是位于城外栖霞山上的栖霞观,那儿的观主天源道长,便是我教中一位重要人物。每一次,我们分于江南各地的舵主都会齐聚那一边,商议着下一步的计划,而最近的一次,就是为了定下起事的最终时间,同时确认一切不会有差错……” 李凌眉头深锁:“所以此番你们到底有多少人在多少个府县进行破坏?” “不知道,当日聚会的就有二十多人,而他们也不是全部。另外,火长老也会作为此番大事的领导者,在关键时刻现身!” “火长老?”李凌神色一动,急声问道,“他现在是什么身份?” 这个人很重要,不光是因为他乃此番江南大乱的真正领导者,更因为这是罗天教中暴露出来的第二个长老。 地火空风,四大长老,这是李凌当初在西南时就从罗天教俘虏口中问出的重要信息。多年来,罗天教在暗地里与官府为敌,造成了极大的破坏,官府也捕杀过不少相关教徒,但直到今日,这四大长老的确切身份依然是谜。 哦对了,事实上其中地长老的身份李凌已经掌握了,那就是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看似颇为不起眼的平江县姬家的一个管事,赵成晃。 可惜的是,当李凌把这一确凿消息上报,朝廷再出兵捉拿时,姬家早已被毁,赵成晃自然也彻底消失了。 而现在,又一个与赵成晃身份相当的罗天教高层火长老出现在了李凌视线中,他自然很迫切地想要知道其身份了。 但方进博的答复却让他失望了,只见他轻轻摇头:“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不是罗天教舵主吗?怎会不知道上头之人的身份?” “因为我并不是火长老的亲信,而且一直都处在明面上,随时有被官府拿捕的可能,火长老又岂会让我知道他的确切身份?虽然之前在栖霞观中我也和火长老见过几面,但每一次他都已面具覆脸,让我根本不知其真实面貌,更别提身份了。唯一知道的,是他当为盛年男子,而且应该是武人,因为他体魄雄壮。” 没了,这就是关于火长老的所有情报……李凌有些遗憾地哼了一声:“那除了他之外呢,其他各地的那些罗天教的人你不是都与他们有过接触?把他们的身份通通告诉我!” 对这一要求,方进博倒不再推搪,稍作思忖就报出了一连串的人名和他们现在江南哪座府县城池,以及他们的各自表面身份。 十多个身份不同,却同样掌握了相当实力的家伙的名字入得李凌耳朵后,他的脸色愈发凝重。这一回,江南的局势确实很危险了,要是真像他所说,这些人都已经先后发动,只怕真要生出大乱来了。而在此期间,又有多少无辜百姓会被牵连身死啊。 而更叫李凌感到无奈的是,自己知道这一切有多么可怕,却又无力解决,因为已经迟了,因为,他终究只是个小小的县令,连想要做出弥补应对都做不到。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稳住华亭局势,然后赶紧把相关情报送往府衙,让自己老师魏梁再报上去,希望一切都还有挽救的余地吧。 主意既定,他没有再继续追问方进博,叫人将他带了出去。同时也答应他,会在三日内带他的家人来见他,以此换取那批粮食的下落。 而此时的李凌不知道的是,在他控制华亭局势的同时,江南真就已经大乱了。 第512章 江南大乱 三乡两镇被河水淹没,导致县城人口猛增,再加上粮食可能出现短缺的问题,以及罗天教其他人等可能再生事端,种种难题与危机让李凌和整个县衙上下都不敢掉以轻心,时刻关注着城中百姓动向,巡街的人手都比以往要多了两三倍。 同时,李凌还几次叫人张贴榜文,把方家和罗天教的关系,罗天教将在江南引发骚乱动荡的阴谋也悉数传告全城,以做到让城中百姓全都明确知晓他们此时所面临的是何等危局…… 这就是李凌这个县令和天底下几乎所有官员最不同的地方了,对许多朝廷官员来说,这等要命的事情哪有公之于众的道理。甚至只要街面上有人谈论,官员都会派出人马进行捉拿,杜绝一切流言。可李县令倒好,就这么轻易把相关事情都传散出去,也不管百姓们知道此中内情后会不会生出恐慌的情绪来。 因为作为穿越者的李凌始终认为百姓有着知情权,尤其是关系着他们切身利益的大事,他们更应该和官府一样掌握事情的来龙去脉,如此才能当危机降临时让他们做出正确的判断和抉择,他们才不会受人蛊惑,站到官府的对立面去。 而至少从目前来看,李凌的这一决定还是相当正确的,小小的华亭县并没有这等说法的散播而人心惶惶,因为大家都见识过了李县令的强大,也相信李县令是一定会站在自己这边,保护着他们这些治下子民们的。 倒是方家和罗天教之流,如今在华亭县的名声却是每况日下,早被人当作了洪水猛兽和贼匪仇寇。这时,只要有人敢亮出罗天教徒的身份,试图鼓动人心造反什么的,都不用官府出面,众多朴实的华亭百姓就能生生打杀了他。 当这样的情况由下属报到李凌面前时,他也高兴得连连抚掌:“民心可用,如此,即便再生出什么乱子来,我也有底气迅速将之平息了。” “还是大人手段高明,心怀磊落啊。要是换了下官二人,只怕现在早就被人得逞,不知性命能否保住了。”田主簿立马凑趣似地奉承了一句。 温县丞也跟着笑道:“是啊,大人果然光风霁月,心怀坦荡,换了下官二人,是断不敢把这一切公告全城的。不,不光我二人不敢,就是这天底下几千上万的朝廷命官,怕也没几个敢有此胆色和魄力的。” 李凌笑着冲他们一摆手:“你们就不要拿这等话来吹捧于我了,本官知道自己所为有些特立独行了。但,事急从权,而且我更愿意相信咱们大越子民都是心向朝廷的,纵有部分人一时被人蒙蔽,被罗天教利用了,总有一日也会醒悟。所以与其让他们忐忑地私下里议论猜测,还不如把实情告诉他们呢。” 顿了下后,他才转变话题:“对了,我那份告诫府台大人的公文送去也有两日了,应该差不多该到府城了吧?你们说,府衙那边会有何反应?” “这个……当会更小心些吧。不过具体别处到底如何,咱们一时也不好断言啊。”温轩小心作着回答,脸上也有些犹豫。 田主簿也说着相似的话,难下定论的同时,心下也有些担忧。事情已经过去五六日,倘若真像那方进博所言,只怕各地已出灾患,说不定都要闹出什么民变来了。而在没有如李县令这般手段和魄力的官员干涉的情况下,别处情况当真不容乐观啊。 就在这时,一名守在衙门口的差役快步跑了进来,禀报道:“几位大人,府衙有人前来,说是府城等地出事了。” “嗯?”李凌身子一震,赶紧叫道:“快叫他进来说话。” 随着这一声令下,只一会儿,一名浑身湿漉漉的皂衣差役便有些脚步不稳地扑跌着进到二堂:“见过李县令,小人是奉了知府大人之命前来报信的。”说着,便把被他贴身收藏的一封厚厚的书信取了出来,双手递上。 李凌一面让温轩帮自己接信,一面肃声道:“你刚才有提府城等地出了事,却是发生了什么?” 那差役先大口喘息了一阵,等呼吸平稳后,方才道:“不敢有瞒大人,就在五日前的半夜,府城就出了一桩变故,有贼人竟试图挖掘城中河堤,幸亏当时有山字营的兵将巡视到了那边,方才制止住了贼人行动,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可即便如此,城中还是在随后发生了一系列的骚乱,有贼人居然趁夜纵火杀人,还把府城西边的大量百姓都给驱赶上了街道。要不是廖都统及时带兵赶到,极力弹压,只怕城中已然大乱。” 李凌也为自己老师捏了把汗,同时也不得不感慨老师的运气确实极好。自己这边那是经历了连场惊心动魄的战斗后,方才以牺牲两镇三乡之地才保住的堤坝,可府城那边,居然是正好被巡夜兵马给撞上制止了,如此,付出的代价可就远比华亭这边要小了。 当然,这也不能否认了魏梁和廖清辉他们所付出的努力。很显然,这段时日他们在夜间巡视上是花了心思的,没让罗天教的人掌握其中规律,才会有这样的结果。 但还没等李凌放松下来呢,下边这位又继续道:“不过其他几县的情况就很糟糕了,有金山、青浦两县,河堤决口,百姓流离,已有许多人逃往府城避难,还有新江、北亭两县,更是在水患之后,突然冒出一些反贼高举杀富济贫之旗帜,冲入富户和衙门之中,将当地十多家富户和数十官吏皆斩杀一空,并在随后打出了罗天教反旗。 “知府大人因未收到华亭县的急报,方才命小人送信和打听本县之事……不过小的这一路看来,华亭应该是除了府城外唯一未受此番天灾人祸的松江城池了……” 李凌的眉头迅速皱了起来,事情竟坏到这般地步了吗?松江下面也就这么五县而已,除了华亭,其他四县竟全数遭灾,两县更是已生出民变,这下事情可真不好办了,自己老师应该正头疼该怎么应付水灾,对付那些乱民吧? 可即便是这等要命的时候,老师依然在关心自己的处境,这让李凌心里更是一阵暖烘烘的,也越发关心起魏梁眼下的处境来:“如此四县都出了乱子,老……知府大人能照应得过来吗?” “现在府衙和山字营上下人马皆已受命调动,具体情况,小人就不好过问了。” “唔,你辛苦了,且下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在此歇息两日再回去吧。”李凌知道不可能从他身上问到更多细节,便挥手让他退下。 这位差役冒雨急行而来,身上早湿透了,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这时听了李凌的话,也是一阵欢喜,忙又磕了个头,这才由人带着下去安顿。 而把人打发后,李凌才拆开信封,快速浏览起魏梁给他的书信来。而这一看之下,他神色越发沉凝,眼中满满的都是忧虑。 “大人,府台大人是怎么说的?”两名佐贰官看出问题不妙,赶紧问道。事实上,刚才那番对答已让他们心神不安了,现在看来,情况更加危机了啊。 “罗天教的阴谋很大程度上已然得逞,除了我们松江府,扬州、金陵、临安、山阴等各地都发生了水患或叛乱。而更叫人忧心的是,江南百姓迎从者数量还很是不少,已有五六座城池相继陷落了!” 随着李凌把眼下江南的局势简单道出,两位佐贰官的面色也变得一片煞白,身在华亭的他们是真没想到情况会糟到这个地步啊。 这就是如今通讯不畅的问题所在了,以各座府县的距离,再加上水患带来的道路不便,很大程度上使这一乱象的信息传递滞后了,直到某地官员稍稍平定局势,或是有人逃出城池,逃到下一个由朝廷控制的地方,才能把这一惊人的消息散播出去。 光是江南各地间,这消息的传递都如此困难,更别提再报去京城,然后等着京城做出反应了。若真这么算下来,恐怕等京城调兵出兵平定乱局时,罗天教都能聚起几十万大军,把整个江南都搅成一锅粥了! 不成,我绝不能如此被动,什么都不做,只等着他们在把一座座州县拿下后,再对我开刀。我一座华亭小县,即便百姓一心,也不可能挡住那已成气候的反贼大军的,必须赶在这之前主动出击! 李凌的目光从老师的书信中挪开,虽然信中最后提议让他稳住华亭局势为主,不要一时情急做出冒险的决定来。但他却知道,现在无论是老师还是江南,太多人需要有一个人站出来扭转这极其不利的局势了! “我们必须自救,绝不能坐以待毙!”李凌突然抬头看向两个惶惶不安的下属,“传我之命,让县城内外各地里长耆老都来见我,我要招民为兵!” 第513章 招兵自救 在听到李凌这一句话后,温田二人身子猛然就是一震,然后同时起身,极力劝阻:“大人三思,这可是官场大忌啊!” 大越朝中文武相制,朝堂之上是如此,到了地方也是一般。也就是说,地方上的主政官员手里其实都是不握兵权的,唯一的例外或许就是因大事临时而设的巡抚一职了——当然,随着时间推移,现在的巡抚已成常设官职,真正手握地方文武重权的封疆大吏。 但巡抚之下的地方官手中职权依然只在民政,军队却不在他们的掌握中,也不敢轻易涉足。像李凌这样的一地县令,手底下就没有正规的军队可用,华亭县内只有少数老兵帮着戍守城门,但对他们,李县令也没有号令之权,因为他们是属于松江府山字营的人。 既然连调兵之权都没有,更别提招兵练兵的权利了,倘若身为地方主政官员胆敢做出这样的决定来,一旦事发,便会被认定为谋逆,那是诛三族的重罪,别说李凌一个县令了,就是一省刺史,也难逃处置。 而现在,李凌居然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如何能不让两个佐贰官感到惊恐,想要极力阻拦呢? 在他们的一阵劝说后,李凌脸上的神色都不带变的:“你们以为除此之外我们还有其他选择吗?我华亭本就无险可守,若再无一定兵马自保,恐怕一旦那些罗天教逆贼杀到,你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不光你我这样的朝廷官员,这满城百姓,也必然被害,你们忍心让我一城数万黎民命丧反贼刀下吗?” “可是大人,兹事体大啊,我们是不是还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两人还在做着劝说,但回应他们的却是李凌严峻的面容和说话:“没有其他法子了,江南彻底乱了,更不会有援军到来,只有自强才能确保华亭平安。事急从权,我想就算朝廷知道了,也不会怪我们的! “你们不必再说,我意已决,这就按我的意思办!”李凌最后更是板着脸盯住了二人,直盯得他们一阵发毛,最后只能是一脸不安地应承了下来。 主意既定,县衙这边的行动也变得极其迅速,再没有了以往的拖沓。因为谁都知道,大难已然临头,时不我待啊。 只半日工夫,衙门里的诸多差吏已跑到了城里城外各处,召集本县里长耆老等在乡间有着一定声望和话语权的人物,让他们悉数到县衙说话。 因为李凌连续灭掉徐方两家的威势,以及安抚受灾乡镇百姓的恩义,让这些乡土势力都不敢轻视县衙的命令,到了下午时,相关人等全都赶到县衙,在大堂见到了早已换上官员服色,神色凌然的李县令。 感受到李凌身上的强大气场,这几十个多少有些权柄的里长耆老都纷纷跪拜行礼,李凌这回倒没在客气,就端然坐在上边受了一礼,然后才让他们起来,直奔主题:“今日本官叫你等前来,不为别的,只为保我华亭全县百姓的平安。” 顿一下,他的目光从众人面上快速扫过,看出很多人脸上都带着疑虑,便又道:“我想你等已经都收到消息了吧,这次的水患并非天灾,而是人祸。是一直如附骨之蛆般存在的罗天教在我华亭掘堤,才闹出了这场大灾,但你们或许不知道的是,此番水患,受灾的并非我华亭一地,而是整个江南,松江如是,金陵如是,临安也是如是。我也不怕告诉你等一个更可怕的消息,这回是罗天教预谋多年发动的一场叛乱,他们不光要搅乱江南,更将借此大乱举兵造反!” 当这一惊人消息由他说出后,这些地方里长耆老们全都脸色大变,纷纷露出恐慌之色:“怎……怎会如此?” “这是真的吗?那罗天教我倒是有听说过,可他们真能做到这一步,他们哪来的人手?” “李县令既然敢这么说,一定是掌握了更多证据吧……” 直到这些人好一阵讨论后,李凌才把手一按,示意他们噤声,然后又继续肃然道:“我华亭的情况还好,终归是被本官及时查明,以牺牲两镇三乡的代价保住了县城。但别处情况却很不乐观,光是我松江府内,就有两县已有叛军突起,控制县城。 “你们应该能想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大乱将起,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所以,本官决定必须自保,我们华亭想要守住,只靠现在县衙内的这点人手是完全不够的,那就需要从民间征召青壮,组成军队。 “本官今日将你们喊来,就是为了借你们之口,向全县征兵,我要那些成年力壮,又肯听从官府调动的男子来组成军队,保卫咱们的家园。这些事情只靠县衙做着实在太慢,所以需要你们来一起推动!” 众人这才明白李县令如此急着召集大家的目的所在,同时心里一阵犹豫。虽然他们不是官员,但多少也知道一些朝中规矩,像他这样私自招募兵马,可是会犯大忌讳的,自己等要是帮了他,到时朝廷怪罪下来,又会否牵连到自身呢? 不过这个理由还真不好当了李县令的面说出来,于是他们个个面色古怪,面面相觑,就没一个敢开口应承的。 李凌见此,又是一哼:“本官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既然此事是由本官提出,我现在就可白纸黑字地写下文书,一力承担将来的责难!” 他话都说到这里了,可众人还是有着顾虑,毕竟如此大事,他一个县令真能扛下来吗?恐怕就是知府大人都未必有此能耐吧? 眼见道理说不通,李凌只能哼一声道:“你们可想好了,本官适才所言绝非危言耸听,罗天教鼓动下的逆贼很可能就会在短时间内袭杀过来。到那时,县城若无相当兵马防御,自然是守不住的。本官固然难逃一死,你们怕也一样。 “与本官不同的是,你们不光没有人马守护,家中也多少有些资财,等到贼兵到时,必然会成为他们下手的目标。到时不光你们要死,你们的家眷子女妻儿,也全要遭殃。所以,如何选择,是生是死,只看你们愿不愿意配合本官了!” 华亭县内以往固然是徐方两家独吞了所有好处,但终究有些汤水流下,落到诸多握有一定权力的人手中,眼前这些人家产确实远远无法和那两家相比,但比之寻常百姓却好太多了。 所以李凌带着威胁的话对他们的冲击还真不小,在一番挣扎后,终于有人率先站出来回应:“县尊大人说的是,我们祖祖辈辈都生于华亭,长于华亭,断不能让贼人坏了咱们的家园!我丁三卯愿意听从县衙之命,这就回去号召本村青壮来县衙应征,组成军队,守土卫家!” “我也愿意听从大人之意,回去发动村民……” “我也愿意……” 有了第一个表态的,后面的人便纷纷跟进,很快,几乎所有人都选择帮助县衙,发动青壮,组成一支军队来守护本县。 李凌见此,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来:“如此,本官便在这儿静候佳音了!不过有一点你们必须留意,那就是得快,三五日内,就要发动那些青壮来县衙,到时本官自会选拔精锐,好生操练起来,以应对接下来的变故!” “是,我等谨遵大人之命!”众人纷纷弯腰行礼,然后在李凌的示意下,迅速离去。 接下来的华亭县,将生出一场不小的变化来,而李凌要做的,就是尽快把这些从未上过战场的寻常百姓聚合起来,捏成一支可以一战的军队。对他来说,说服众人征召青壮为军,还只是迈出自救的第一步而已。 …… 江南某地,某座宅邸的厅堂内。 赵成晃神色凝重地站在挂了一幅巨大地图的墙壁前,这地图比之民间的寻常地图可要详细太多了,不但河流城池完全复刻了江南全境,而且连各城各地的人口,兵力,甚至城防情况都有标注。 此时的赵成晃却没有太留意这些细节,而是用手在一座座主要城池上点过,临安、金陵、山阴、扬州……这些地方都是江南重镇,也是此番起事势在必得的重点所在。 而到此刻,除了金陵,其他几城几乎都已落到了圣教之手,在想到送来的情报时,赵成晃的脸上便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最后,他的目光着落到了一座很不起眼的靠海小县城上——华亭。 “那里还没有消息吗?方进博等人已经有多少天没有传消息回来了?” 身后,一个沉闷的声音响起:“快十天了,我们虽然已派人前往查看,但也一去未回。” “看来那边是真出事了。李凌,我们还是小瞧了他,就连方进博都不是他的对手,早知如此,我就该在当初不惜一切除掉他的!”赵成晃咬牙切齿道。 “放心,就算如此,这回他也死定了。就在昨日,我已传下命令,让松江那边的人马先取华亭,毕竟,那里对我们来说可是重中之重啊!”  第514章 临阵练兵 小小一个华亭县,五镇七乡,也就区区五万多在册之民。 所以当李凌决定征召百姓组成军队时,能聚拢的人马也着实有限得紧,三日里,先后来到县衙报到的,只不过两千多青壮男子。 可即便是这两千多人,李凌也不是全都留下,而是进行了一番筛选,体弱者不留,油滑者不要,家中独子,也被他劝退回去,最后被他真正留用的,不过一千二百八十人,再加上原先就在他手下听用的人手,合一块儿都不到一千四百之数。 对此,已经与李凌同坐一条船的两个佐贰官反倒觉着人数太少了,还曾想劝他多留些青壮,使军队战力更强,却被他一口回绝:“兵在精而不在多,尤其是咱们这里几乎没有什么将才的情况下,人多反而更乱,还不如留下这一千多肯听话的,如此操练起来还容易些。” 说着,李凌又一整冠袍,大步朝外走去,接下来就是向那一千多新入伍的军卒们进行思想教育,统一大家想法,鼓励他们全身心投入到操练和紧跟着的战斗中去的时候了。而这思想工作,自然得由他这个县令亲自来做。 县衙大堂外那一片空地都不够这许多人列队的,于是更多人被安排到了衙门之外,最后一批都站到街上去了。这自然引得外间百姓的一阵围观。直到有差吏拿着棍棒前来驱赶,才把诸多百姓赶散,而此时,李县令的声音也从里头响起: “诸位乡亲健儿,我想你们应该都知道本官这次为何要召集你们,组建成军了吧?不错,如今的江南正遭逢剧变,有贼人罗天教破我堤坝,杀我官员,只为引发江南之乱。而一些地方,因为官员无能,城池已被他们所夺,有些府县则已起了纷争。 “虽然我华亭县现在还算太平,但本官相信,用不了多久,那些贼人就会来犯,破我县城,杀我子民。你们,可愿看到那时敌人破城,伤害杀死你的家人,抢走你们的家产,把你和你的家人视作奴隶吗?” 众人先是一愣,继而就有人高声叫了起来:“不愿意!” 然后更多的人也反应过来,跟着大吼:“不愿意!不愿意!” 最后,一千多青壮男子同时大喊,越喊越是大声,越喊越是齐整,将“不愿意”三字喊得震天动地,远远传出了县衙,传到了县城的每一个角落。 而如此的喊叫,也让这一千多人有了一定的凝聚力,所有人开始变得专注,变得有了目标和决心。 李凌满意地扫过跟前那一张张亢奋的脸庞,神色则依然凝重:“我从不怀疑大家想要守护家园,保护家人的决心。但,只靠这些却还不够,真要守住咱们华亭县,我们就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操练,去准备,为接下来的任何变故和战斗做好最坏的打算! “本官虽只一介书生,但既然来了这儿,成了华亭县令,那就是华亭的一份子。所以打从今日开始,我也会和你们一样,每日操练,等到有敌来犯,我也会和大家一起,和敌人作战!” 这最后的决定立刻就让众青壮的心中生出了更大的动力,对县令大人也多了几分亲近之意,于是他们又纷纷大叫起来:“我等愿意跟随大人,操练成军,抗击反贼!” “好,那就从现在开始,好生操练起来,听从号令行事!”李凌也不再拖延,伴随着话出口,便示意让几名老兵上前,组织众人站成方阵,然后带了他们去城外进行最基础的各项操练。 有李县令的鼓舞在前,他又跟了大家一起出发前往操练,这第一天的全军操练自然很是顺利。虽然对这些目不识丁的青壮来说,军中的那些操练手段实在有些困难和复杂,炎热的天气也对他们造成了不小的困扰,但有着一定决心的他们还是咬牙坚持住了。 李凌也跟着他们一起从未时之后一直操练到太阳落山,直练得浑身酸疼,满身大汗,方才步履沉重地返回县城。 不过这番辛苦倒也让李凌对眼下的军中操练有了一定概念,这成百上千人的操练可不是想象中大家挥舞着什么刀枪剑戟地在空地上撒欢儿,而是以队列阵势为主,比之后世军训也算大差不差了。 李凌在回去后也问过那几个老兵其中根据,对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支吾半晌,才说一句,这就是平日里军队操练的重点了,反倒是个人武艺上的练习,如今军中寻常兵卒是不怎么讲究的。 “所以两军交锋和江湖上的厮斗完全就是两种概念了?”李凌一边由着李莫云为他推拿按摩,一边与万申吉几人做着探究。 常帆等漕帮好汉还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有万申吉,在沉吟后道:“卑职之前在京城时倒是见识过京中几营兵马平日的操练情况。现在想来,他们也确实少有花哨的动作,但那百人一体,同进同退的气势,确实不是寻常江湖中人所能招架的。” “唔,这就是了。虽然咱们这点人马是拍马都赶不上京营精锐,但只要练好了,遇到战事,总能发挥出不小的战力来。”说到这儿,李凌突然又皱了下眉,“如此一来,那些叛贼的行动就有些问题了,他们难道也会抽出时间来进行操练准备吗?若真如此,就是给朝廷机会了。” 就他所知,魏梁已经在几日前便派人快马把松江生乱的消息送去金陵和京师了,现在说不定奏报已入京城。两三月内,朝廷是必然会抽调附近军马赶来平叛的,还有,江南本地驻军,也不可能任由叛逆四处劫掠攻城,哪怕有一部分必须守住关键城池,更多兵马也会四出平乱。 所以对乱民来说,时间才是最宝贵的,他们绝不可能像自己般厉兵秣马,为接下来的战斗打好基础! “这不光是朝廷的机会,也是咱们的机会。”李凌目光闪动,迅速做出断言,“那些由乱民组成的叛军能有几分战力,又不可能浪费时间操练再来,所以哪怕他们声势再大,只要我们全县上下一心,就足以守住,甚至反过来击败他们!” “大人说的是,这也正是卑职所想!”万申吉也是一脸笃定,“现在就只怕他们不敢来犯,否则,便可让他们有来无回!” 李凌等人都满意而笑,随着军队组建,大家的信心更为充足,现在唯一要担心的,就是粮食问题了。因为随着操练一起,那一千多名军卒的吃饭问题就得由县衙来承担了,而直到今日,他们都还没拿到那批被方家藏起来的粮食呢。 事实上,两日前,方家家眷就已被漕帮的人带了回来,也让他们和方进博见了面。在此情况下,已无任何选择的方进博只能乖乖将藏粮的海上位置给画了出来,然后李凌派出一些漕帮弟兄出海寻找。 直到今日,都还没见他们归来。倒是县衙仓库里的粮食已只剩一半,按这情况来看,用不了三五日,粮食就要消耗殆尽了。 就在李凌他们为此担忧,生怕再出变数的第三日,之前出海的几艘渔船便晃晃悠悠地回到了华亭港口。而它们身后,则跟了十多艘吃水极深,速度缓慢的大货船。 当李凌闻讯赶去港口时,看到的便是众多漕帮汉子欢喜的笑容,以及一只只被背下船来的粮袋。 李县令当即兴奋上前,亲自接过一只粮袋,让人在上头划了道口子,瞬间就看到了里边白花花的大米从缝隙里露了出来。 “好!这样的粮食大概有多少?”确认无误后,李凌赶紧问道。 “回姑爷的话,咱们随意清点了下,这每艘船都屯了不下三万斤粮食,总共有数十万斤之多……”这位也有些诧异地报出了个笼统的数字,而李凌,更是听得一呆:“这么多?” 即便有所期待,在听到这么巨大一个数字时,他的第一反应也不是欢喜,而是意外。这徐方两家这些年都做了什么,怎么就能囤积起如此庞大数字的粮食来? 不!李凌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这绝不可能是区区两家能弄到的粮食,其中一定还有缘故,只怕有部分粮食是属于罗天教私下藏匿起来的! 这一想之下,李凌总算又解开了一个疑问,之前他就奇怪,为何一个罗天教舵主会跑到华亭落脚。按道理来说,以一地舵主的身份,怎么着也该藏在府城掌控全局才是啊,现在看来,他在此还有一个作用,就是帮着罗天教看管造反必须的粮食了。 这一点方进博故意省略了没说,但现在,随着粮食到手,真相也就被揭开了。 而在欣喜之余,李凌也清楚一点,倘若说之前只是猜测着会有罗天教叛贼来攻击华亭的话,那现在他已可确认,此战必不可免。 所以接下来必须抓紧时间,好生操练,让这支新军尽快掌握一定的作战能力。 临阵磨枪,也总比不磨要好啊!  第515章 新兵初战(上) 金陵,巡抚衙门,二堂大厅。 诸多本地要员皆都愁眉深锁,坐立不安地在那儿交头接耳说着什么,直到门前传来一声长喝:“巡抚大人到!”他们才纷纷起来转身,看向稳步进门的绯袍中年官员来到最上处坐下,然后各自躬身行礼参见:“下官见过抚台大人!” “都坐吧,坐下说话。”江南巡抚闻铭略一抚须,笑这一摆手,只是他的笑容看着也实在有些勉强。 众官员赶紧称谢落座,先是一静,都看向巡抚大人,半晌见他无言,才有一人开口:“大人,如今江南各处水患与罗天教逆贼不断,不少官员更是急报求援,咱们得赶紧想法应对啊。” 有了这一人开头,其他人也都忍不住了,纷纷说着相似的话语,都是哪哪儿水患严重,哪哪儿有叛军攻打县城,或是攻入县城……反正就是一个意思,江南各地已乱作一团,巡抚大人再不能视而不见,任乱子继续下去了。 到最后,更是由一个身材魁梧的武官做了总结:“抚台大人,如今江南情势危殆,我们必须尽快平乱。末将愿亲领一军出外平乱,以尽快扫平匪患,还我江南一个太平!” 闻铭静静地听他们说了这许多,依旧没有多作表示,直到这名武官都把话彻底挑明了,他才微微皱眉:“向都督,你是打算率我金陵城驻军去往各地平乱吗?” 作为苏地各军都督的向梵天有着节制境内所有兵马的军权,此时并无所畏惧地与整个江南的最高军政主官做着对视,郑重点头:“正是如此。就各地呈送来的急报来看,如今江南各府已乱作一团,若再不出重兵弹压,只怕再过旬月,便将使江南彻底大乱。下官守土有责,岂能坐视?” “那你想过没有,一旦你抽调金陵驻军外出,使本城空虚,会给那些罗天教贼匪留下多大的空子?若是他们趁此机会攻入金陵,后果只怕要比丢掉几座县府城池要严重得多吧?”巡抚大人当即反问了一句。 “这不可能!”向梵天当即摇头,“金陵乃天下间有数的坚城,即便下官抽调一部兵马离去,这儿依然有至少八千以上兵力驻守,区区一些乌合之众,不可能威胁到金陵安危。” 他这话立马也赢得了其他人的认可:“是啊抚台大人,谅他们也没胆量敢打我金陵城的主意,倒是附近别的城池,才是这些贼人的目标。” “抚台大人,您可是整个江南的巡抚,一旦别处损伤过大,责任也自不小啊。” “而且,若一直不出兵只等京城发兵平乱,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到那时,说不定周围城池尽皆陷落,金陵可就成一座孤城了,还请大人三思啊。” 在诸多官员的一起配合下,向梵天的气势更盛,再度请命:“还请大人准许下官出兵。下官可以在您这儿立下军令状,若不能在两三月内平息此番之乱,我愿受任何处置!”有这么多人帮着劝说,他又做出了如此表示,向梵天觉着巡抚大人这回总该准许他出兵了。可结果,闻铭依旧是那一副淡定的模样,只冷眼扫过面带惊慌的众人,然后把头一摇:“不,金陵兵马不得轻动。不光是金陵,苏州、临安两地人马也不可有任何动作,他们的任务便是守住这几座要城。” “啊……大人三思啊,如此一来,江南别处可就真要彻底陷落了呀……”众下属官员是真个慌了,再顾不上上下之别,全都大声叫嚷了起来,向梵天更是脸色一沉,起身抱拳:“大人……” 可没等他把话说出来,闻铭已一拍茶几喝道:“本官心意已决,你等不必多言!江南之事本官心里有底,这些罗天教叛逆成不了气候,我相信很快,各地便会陆续平乱成功了。” 说着,他又深深盯住了向梵天:“向都督,无我兵符,金陵城一兵一卒都不得调出!还有自己,也不得擅自离城,不然,就是图谋不轨,勾结罗天教逆贼,你可清楚了吗?” 向梵天陡然一呆,眼中先有两簇火苗腾地一下燃烧起来,但随即又迅速熄灭。虽然大越讲究文武并重,但论官职自己这个三品都督终究在人家正二品的巡抚之下,而且对方确实有节制江南全境兵马之权,包括自己也在其中,所以此时只能听从号令行事。 “是,卑职遵命!” 随着向都督这一低头,其他人也都不敢再作劝说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巡抚大人这是铁了心要以静制动,只守着金陵等重要城池了。 待众人各自领命散去,闻铭的脸色才稍微放松了些,随即又陷入到了沉思里去。而其他人,则在离开厅堂后,三五成群地小声议论起来,猜测着巡抚大人做这一决定的真实目的,奈何任他们怎么猜,也没个确切共识。 …… 金陵城内发生的争执,做出的决断显然远无法影响到下边的州府,他们依旧面临着天灾和人祸的两面夹攻。 华亭县现在算是诸多江南县城里最稳定的一处了,在突然到手数量庞大的粮食供应后,李凌终于不用为灾情可能导致城中大乱伤脑筋,而是把全部心神都放到了练兵上来。 而这些新招拢的乡野青壮倒也没太让李凌失望,随着能吃饱饭,他们每日里的操练也越发用心,再加上李凌作为县令时不时陪着一起训练,让他们更不会有任何抵触情绪,只几日里,就已练得似模似样,至少看着已像支军队了。 当然,这终究只是表象,在万申吉等见识过真正军队的人眼中,他们依旧只能算是乌合之众,或许一时能做到令行禁止,排出阵势来也有点样子,可一旦真到了战场上,真与敌人交锋,这整齐的队列只怕连一个照面都保持不住啊。 当李凌听万申吉于边上如此评价这支队伍时,他也只能苦笑:“这有什么办法?咱们这儿本就没有能练精明的将才,这些兵卒前两日也还只是田间地头的农夫,怎可能在短时间里有质的改变呢?” 顿一下,他又肃然道:“所以真到了那时候,他们的作用最多只是戍守后方,真正杀敌,还得靠你们这些人啊。”他说的“你们”,自然就是漕帮众人,和李万两个高手了。 万申吉和李莫云都正色点头,真正的战场上,个人武勇确实作用有限,但以如今江南乱糟糟的局势,那些以乱民构成的叛军,他们还真不太放在眼中呢。 “好了,我也该陪着他们操练一阵了,如此才能鼓舞军心。”李凌说着,活动了下手脚,便欲加入队伍。 可就在这时,万申吉和李莫云几乎同时上前一步,拉住了他的左右手,两人皆都神色肃然地朝前方官道的尽头张去:“有动静,还很不小!” 因为已入六月盛夏,他们这一支新兵跑到城外操练选的就是官道边上一些林子里。如此,茂密的树木就把他们的视线都给遮蔽住了,直到听见有隆隆的脚步声从远方而来,地面都开始微微带上了点震颤,大家才突的反应过来,这是有大股人马正朝华亭而来啊。 正操练着矛阵的军卒们也都各自露出了惶惑之色,左顾右盼,还有人互相小声议论起来,直到身为主将的几名老兵连声呵斥,方才稳住局面。 说到底,他们依然没有真把自己当军将,一旦察觉情况有异,首先的反应还是惶恐好奇,而不是迅速组成阵势,以为防御。 就是那几个老兵,此刻也有些担忧,拿不定主意。好在,李凌已迅速定神,大步上前:“大家不要乱,听本官之令行事!孙戊,你先带一哨人马回城,叮嘱城中各方,把守城门要道。” 被点到名字的老兵忙一定神,叉手应命,然后迅速点了一哨,百人,随他以最快的速度朝着县城而去。这几人的操练还是能见效果的,至少这些兵卒的行进速度要比之前有所提升。 随即,李凌又看向其他人:“不管来的是什么人,这儿是我们的家乡。本官这就带你们前往拦截,若是逃难百姓,就与他们好好说话,若是来犯贼兵,就正好一试我华亭新军的身手!” 李县令这一番信心十足的号令还真就让兵卒们慌乱的情绪得到了极快平复。随着他们齐齐的一声“是!”后,本来分散成数个方阵的千多人便快速集结,然后由李凌等人带领着,轰隆隆开出树林,来到了官道之上。 都不用李县令再作指示,那几个作为主将的老兵就果断下令,摆开了阵势,更分出两支队伍上到左右丘陵高处,彻底掐死了敌人绕道的可能。 就在这边军队摆好阵势,亮出简陋的刀枪兵器的同时,前方一支旗帜飘扬的队伍也终于绕过官道的弯,正式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而这一看下,大家的心又猛然一提,因为来的队伍人数众多,竟是他们的两三倍之多! 第516章 新兵初战(中) 王周策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身后便是足足三千新招募的兵马,这让他踌躇满志,对未来充满了希望,想着以此开始,自己很快就能在江南获得一席之地,然后在教中诸位长老的带领下吞下整个富庶的江南,再兵锋北指,夺取中原,等新朝建立,自己便能封候拜将,成为真正的权贵大人物。 而这一切的起点,就在于今日拿下华亭县! 作为松江本地人,他当然是知道华亭县的,那靠海的小渔县既穷且困,人口也就那么几万,还刚换了个新县令。哪怕这次侥幸没有遭到大水漫淹,也没什么实力可言,只等自己挥军抵达,只怕县城上下都会恐惧得不知所措,然后就只能乖乖归顺了。 对,一定就是这样,就跟自己在新江县里鼓动灾民,杀官夺城一样容易,这华亭自然也就要落到自己手里了,都不用等到天黑,自己就能拥有两县之地…… 转着这些心思的王周突然目光一凝,有些错愕地看向了前方,然后使劲又闭了下眼睛,以为自己刚才都产生幻觉了,因为就在他前方,赫然有一支队列齐整的军队正静静地候在那儿,刀矛高举,在炽热的阳光底下闪着耀眼的光芒。 可当他再睁眼时,眼前的一切并无任何改变,这让王周下意识就勒停了胯下的军马,身后跟随的叛军兵将们也都随之而停,然后用诧异与不安的目光不断打量着前方的队伍。 与他们一比,这边叛军的队伍可就要零散糟乱太多了,几乎没有任何队列可言,就一大群人混乱聚集在一块,刚刚行军时许多人还在互相说着话呢,直到此刻看到前方列阵以待的队伍,他们才闭嘴,然后看向了自家首领。 王周的手已按在了腰间佩刀上,但想着自己背后有三千兵马,想着自己是整支军队的首领,他便又有了勇气,微微策马上前两步,才喝道:“你们可是华亭县的人?这是得到消息,想要阻挡我大军入城吗?我劝你们还是识相点为好,看看我身后有多少兵马,你们才多少,赶紧投降,还能保命,要不然,只消老子一声令下,就能杀光了你们这点人马!” 听着自家主将充满威胁的话语,背后那几千叛军也从刚刚的慌乱中走了出来,全都挥舞着简陋的兵器,嗷嗷叫喊起来,别说,这士气一下子还真就起来了。 而同样站在队伍前方的李凌在看到这番乱哄哄的场面后,心中反倒变得从容了。他虽然从未上过战场,但什么样的队伍能打仗还是分得出来的,就这等连队伍都排不整齐,叫喊都乱糟糟,还打断主将话语的军队,又哪来的战斗力呢? 即便自己这边兵力只有三分之一,而且才新练没两天,但他还是觉着一旦开战,自己胜算更大。于是,他也上前一步,沉声喝道:“你等是从哪里来的?可是受人蛊惑,做了叛军?若真如此,本官就劝你们此时罢手投降还来得及,若再执迷不悟,一旦开战,死伤的可就是你们自己了。” “哈哈哈……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不看看咱们有多少人马!对了,你是朝廷狗官吧?那正好,今日本将军就先斩了你的狗头祭旗,再入华亭!”王周不气反笑,还一脸兴奋地把刀一拔,往前一指,喝声道:“弟兄们,建功立业的机会到了,给我杀过去,杀了狗官,抢了这华亭县呀!杀呀!” 在他的鼓舞下,背后那些兵卒果然一个个也兴奋了起来,想起了当日跟随“王将军”在县城里大杀四方,把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富家官吏跟杀鸡宰猪般杀个干净的痛快,便放下了一切顾虑,嗷嗷嚎叫着,如一大群野狗般,撒开两腿,高举着各种简陋的棍棒、锄头、粪叉等等兵器就朝着前方依旧不动如山的军队冲杀过来。 看着这么多敌人凶悍地冲杀过来,众新兵脸上都不自觉露出了胆怯之色来。他们从未上过战场,更没想过这第一战就是和三倍之敌正面交锋,还没个城墙什么可为依托,这委实太让人无法适应了。 要不是李县令还在头前镇着,要不是这几日一直操练,让他们初步有了令行禁止的意识,只怕人家这一冲,整支队伍就要溃散奔逃了。 “不要怕,不要急!”李凌大声为后方兵卒鼓着劲,双目死死盯着前方不断接近的敌人,虽然紧张,心里却又有些雀跃,这一战也是他第一次遭遇大规模的战事,而敌人,却比想象中的要弱太多了。 那完全没有半点呼应的猛冲,那看似凶悍,其实漏洞百出的队列,不,那都已经不能称之为队列了,就是一堆人,靠着激情驱使在往前冲杀而已。这样的对手,就是一群真正的乌合之众。 同样看出问题的还有那些个老兵,他们比李凌更为镇定,也同样在大叫着稳定军心:“都稳住,不要急!长矛手,稍稍向前,刀手,往后退!” 在他们的一声声指挥下,整个千人的军阵开始有序地变化起来,顶在前头的是五六百长矛手,剩下的刀手则略后退,与自己的袍泽拉开了一段距离。 而这番举动落在全力冲来的叛军眼里,则是怯懦或慌乱的表现,让他们越发激动,脚步冲得更快,各人之间的距离也拉得更大了。 终于,两里多地的距离被这些家伙一冲而过,跑最快的三五人已杀到阵前。他们还在兴奋地嚎叫着,高举着手中兵器,大有一下就将面前上千人的军阵给彻底劈开的气势! “矛阵,出!”一名老兵大声喝令,这时的李凌已经退到了战阵中间,目光则依然锁定在前,然后就看到了一排竹矛齐刷刷地突刺了出去,迎向了扑杀上来的叛军。 嗤嗤嗤……竹矛前刺的力量撕裂了空气,带出了一阵怪响,然后没有半点停滞的,就狠狠捅进了扑到的敌人的胸膛。这些家伙看似凶狠的冲击在此刻看来就跟自己往矛尖上凑似的,根本来不及做出闪避的动作,就已被长矛贯胸,再从后背透出,惨叫着,串在了同样简陋的竹矛上。 这冲在最前的五六人的惨叫,就如鞭子抽打在了后边那些想着一举摧垮敌人战阵的叛军将士的身上,让他们的动作陡然就是一慢。所有人都用难以置信的恐慌眼神看着面前这惊人的一幕,那密集前刺的长矛阵,如怪物的獠牙般,划破了他们的灵魂,激起了他们内心的恐惧感。 但并不是所有叛军都在这一刻看清情况,感到恐惧。于是,还有人在全力前冲,尤其是之前跑得慢的,更是推着,撞着自己的同伴向前,这也让他们本来就混乱的阵形变得越发没有了章法。 而华亭新兵这边,在经历了同样可怕的一幕——这些新兵从没有真杀过人,现在看着敌人被串杀在自己手中的竹矛上,心中难免感到一阵恐慌不安——后,也不禁有些畏首畏尾。但随着那些老兵再度大叫:“收矛,上前!攒刺,上前!”的号令,他们居然真就机械般地按照命令再度使用起了手中长矛。 这是个体意识在群体中渐渐丧失的表现,也是这几日来不断反复听从号令操练而形成的条件反射。于是,在这一声声简单的号令中,长矛阵开始缓慢向前,一根根长矛刺收刺收,做着最简单的重复运动,却爆发出了让人难以相信的强大杀伤。 那些叛军再往前冲,连手中兵器都来不及挥落,身前就有密密麻麻的竹矛呼啸而来,让他们连招架都做不到,身上便已被数根长矛刺中,惨叫中倒下。 而矛阵居然都不带丝毫停顿的,就这么踏着倒在血泊中的敌人的躯体,机械向前,再度攒刺向下一批敌人。 从双方兵力上来说,华亭新兵显然是完全落在下风的,但此刻正面交锋,靠着齐整的队列阵势,他们却完全做到了以多打少,早已因为散乱奔跑而各自为战的叛军,则时刻都要面对几个,甚至十几个敌人的围攻。 哪怕这其中有些罗天教徒有着一定的武艺,也想要凭借自身武艺冲杀试试。但在这简单却齐整划一的长矛攒刺之下,却是束手无策,只能或被杀死,或仓皇后退,连一点反击的能力都没有。 当数十人被刺翻倒地,惨叫声响作一片,鲜血不断蔓延开来时,恐惧的情绪也跟着迅速蔓延。后方的叛军脚步已彻底停止,而在看到华亭新兵再度踏着坚实的脚步,如没有半点情感的机器般挥舞着竹矛追杀过来时,他们的情绪瞬间崩溃。 “逃啊……我不想死啊……”终于有人发出一声尖叫,把手中兵器随手一丢,扭头就往后逃去,然后这情绪影响到了第二个,第三个……无数叛军全都因为恐惧而逃,虽然他们的人数依然是对方的三倍,但此时,却再没有了任何一点再战的勇气…… 第517章 新兵初战(下) “怎……怎会这样……”看着眼前这惊人的变化,王周彻底呆怔,他想不到,更无法接受战斗会出现这样的结果。 三千人马冲杀一千人组成的队伍,然后只一个照面,自己手下这三千人马就崩溃了,这败得也太快太惨了吧,甚至连一触即溃都算不上,因为真正与华亭新兵接触的就头前那三五十人而已,其他人都没能冲到敌人面前,就跟丧家犬似地扭头逃命了。 “不,这不是真的,这是做梦,这是我的一场噩梦……”王周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实存在的,只能用这等借口欺骗自己,但身前无数溃军已扭曲着面容,放声尖叫着跑了回来,这让他想强迫着使自己从这“噩梦”里醒来都做不到,强烈的恐惧也已席卷他全身,让他猛然拨转马头,随着众人,扭头往后遁逃。 其实何止是王周,就是李凌,也被这突兀的战果给弄得有些反应不及了。这胜得也太轻易了些吧,都没正式开打呢,只一轮攒刺,敌人就不攻自破了?这也太乌合之众,太没有战斗力和凝聚力了吧? 不过在一阵恍惚后,李凌便迅速定神,毕竟这对他来说是大好事,只消扭头左右观瞧,他便能看见许多新兵将士眼中闪烁着高昂的斗志,或许有人也心存迷茫,但更多的,还是之前所没有的自信。 新兵初上战场多少都会感到彷徨不安,只有经历了一场场的血战,取得过几次胜利并活下来后,他们才能真正成长为一支百战雄师,才会在将来的任何一场战斗中都无所畏惧,冲杀在前。而这第一战就显得尤其重要,胜或败对全军心气的影响可太重要了,至少现在的华亭新兵都是果断敢战的。 “杀!别让这些叛军跑了!”李凌适时的一声大喝,终于让整支军队迅速回神,而随着他又一声:“保持军阵,压上去!”的命令后,已经尝到甜头的新兵们全都按照号令,依照这几日所操练的习惯,依旧排着齐整的队伍,挥舞着长矛,坚定地直朝前方迫去。 咵咵咵……齐整的脚步声让整支队伍的气势显得越发强大沉凝,就如一座无可抗拒的插天山峰般,朝着前方奔逃的敌人追击上去。这让一些扭头向后偷看的逃兵心里更感恐惧,一面尖叫着,一面手脚并用地向前逃窜。 而这些人的喊叫,更是影响到了身旁的其他人,让所有人的心态彻底崩溃。此刻这三千人心中早没有了返身再战的想法,更不再生出我们人多,优势在我的念头,只恨爹娘给自己少生了两条腿,只想逃命,离开这些可怕的敌人。 王周在这一大群的溃兵中一边策马疾奔,一边还在尽力大声吼叫着:“慌什么?都没战呢,我们比他们要强……”奈何这些话现在已经彻底失去了效用,连身边那些溃兵都没听入耳,别说更远些地方的人了。 倒是他的这番叫嚷作势,让李凌迅速捕捉到了这个叛军首领的位置。本来叛军中有坐骑的就不多,像他这样还在不断左右招呼的人就更少了,在溃兵中间就如黑夜里的萤火虫般耀眼。 李凌目光陡然一闪,手往前一点,高声叫道:“莫云,擒贼先擒王!” 一直跟随在他身旁,以护他周全的李莫云当即答应一声,不再控制自身速度,身形一展便唰地一下直冲出了战阵。只见他迅若奔马,只两三个呼吸间,便已追上了落在最后的那几个叛军兵卒。 那几人感受到身后疾奔而来的脚步,更是吓得惊叫连连,却不敢回头出手,而是尖叫着把吃奶得劲儿都使了出来,拼命向前奔跑,最后便有几人一个不小心在地上拌蒜,人直挺挺就扑跌在地。 完了……就在他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当口,却只觉身旁一阵风起,便瞧见一道身影没有半点停留地直朝前冲,压根没有对他们下手的意思。而更前面的那些逃兵,则是又一阵的骚动,惊叫连连,依旧没人敢回身阻挡再战。 就这样,李莫云如一阵旋风般从溃军中穿过,在追近目标时,突然一声喝,身子已高跃而起,只在前方两个惊慌失措的溃兵肩头一点,人已如扑食的老鹰般来到了仓皇策马的王周上方。 王周早一步察觉到了对方的目标正是自己,这让他大为恐慌,一面抽刀防御,一面大声叫道:“快,杀了这个家伙!” 但他身周几十上百的溃兵却压根不作回应的,依旧全力奔逃。此时所有人心中只剩下逃跑一个念头,至于反击,阻挡什么的,那都是不存在的。只要敌人不是攻杀的自己,他们就当没这回事,许多人甚至都已经把碍事的武器都沿路丢弃了…… 呼的一声,人已自头顶处扑落,王周已顾不上再作招呼,把牙一咬,便是一声大喝,双手持刀,直往上方黑影狠狠劈去。事到如今,只有全力自救了。 李莫云却在这一刀劈来的瞬间身子微微在空中一闪,躲过这凶狠的劈斩,同时他手中刀也借着落势飞快斩下,正中王周钢刀。当的一声巨响后,王周便是一声闷哼,他双手虎口齐齐崩裂,鲜血飞溅的同时,手都握不住刀了,佩刀飞出,中门大开。 他本身力量就比不了武艺大进的李莫云,再加上人是居高临下,借着全身之力迫砍而下,自然是一招就打飞了他的兵器。而李莫云这一刀却只是一凝,便再度顺势斩落,如闪电般从其身前划过。 “啊……”惊恐到了极点的惨嚎自王周的口中喷涌出来,更吓得那些兵丁一个哆嗦,连滚带爬就再往前跑去,没一人敢回头看个究竟,查看自家主将是死是活的。 在他们想来,这一下王将军只怕是要被劈成两半了,这回是彻底败了,恐怕连新江县都回不去了。心态被彻底打崩的他们立刻争先恐后,向前奔逃。这时的他们不但没有了斗志,甚至没有了理智,只要是挡在自己面前,妨碍自己逃命的人,都成了他们眼中的敌人。 一时间,有人推搡,有人大叫,有人亮出了并未被丢弃的兵器,狠狠地朝着同乡甚至是好友的身上招呼了过去。有人倒下,很快就被一心逃命的同乡踩踏而死,所有人都跟没头苍蝇般朝着三方溃散…… 倘若有人在此刻能回个头,就会发现,其实他们的主将王周并未被杀。李莫云看似气势凶狠的一刀在砍中目标之前已及时收力,变直劈为横拍,一刀背把人从马上拍飞,再落地时,刀才又架在了对方的身上。 与此同时,后方的追兵也在一声声号令与呼喝中迅速追赶上来。 刚开始时,新兵们还不敢提速,毕竟他们新练不久,不可能在提升速度的同时还保持着阵势的稳固。但随着号令加快,动作越发熟练,他们居然真就在提速的同时还保持着全阵的稳定,并以惊人的士气压得后方那些溃兵不敢再逃,只能乖乖受缚,丢到一旁。 最后,他们杀到了王周跟前,至于其他那些溃兵早已跑出去三五里地,漫山遍野都是了。直到这时,他们才随着李凌的一声号令:“穷寇莫追,就此停住!”而停下了追击的步伐。 也是直到这时,他们才在一番左顾右盼后,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来——这,是咱们一战之下取得的胜利成果? 只见这一路上,倒了两百来个或死或伤的叛军兵卒,同时旁边,还有上百个落后被追上,然后束手就擒的俘虏。而跟前,则是敌军主将,正被李莫云拿刀指着,瑟瑟发抖,却连一点反抗都做不出来了。 终于,随着一名老兵兴奋地握拳高吼:“大胜!” 其他人也纷纷跟进,同样发出了兴奋的吼叫:“大胜!大胜!大胜!” 上千人齐声高吼的“大胜”二字充斥天地,又远远传播开来,直吓得还在逃命的溃兵又是一阵恐慌,本来有些缓下来的脚步再度加快,仓皇朝着更远处逃去。 他们的身后,李凌已经从队伍中走了出来,他的脸上也有着一些震惊,这一战无论经过结果都实在太过出乎他的意料,让他很难完全定神。 不过在来到王周面前时,他还是强迫着使自己恢复镇定,目光锁定着对方,寒声道:“除你之外,可还有其他兵马朝我华亭而来吗?” 李凌问出的,是最重要的一点,即便不提自己与罗天教的那些恩怨,只说这次从海上找到的那几十万斤粮食,就可推断出华亭在这次的罗天教叛乱中有着与这座小县城自身所不对等的重要性,所以难保不会有下一路叛军会杀过来。 本来还想大声讨饶的王周听到这问题也是一愣,随即道:“我……我不知道,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见他说这话时没有半点闪缩,李凌确认其所言是实,便哼了声:“将所有人都带回县城,本官要仔细查问,再作定夺。” 第518章 必有蹊跷 在李凌率军回城后,华亭几万百姓才从刚才的惶惶不安中定下神来。 虽然他们并没有见到敌人到来,但突然回来的新兵,紧急封锁城门的反应,再加上城外响起的阵阵杀声,还是让阂城百姓惴惴难安,生怕有乱军贼匪击败李县令他们杀入城中。 而此战的最终结果却让所有人都大感振奋,李县令不但率军打退了来犯的敌人,还生擒了许多叛军,光看他们押着百多个俘虏沿着长街返回衙门,就引得壮胆走出家门的许多百姓的阵阵欢呼。 李凌趁此机会索性就止步看向四周百姓,大声宣布道:“诸位乡亲,如今江南各地都已呈现乱象,更有受人蛊惑的叛军四处为祸,这便是本官极力主张要练出一支精锐兵马保我华亭的原因所在了。 “今日一战,我初练之兵对上三倍之敌大获全胜,就证明了本官的决定是正确的。只希望今后能听从县衙之命行事,保我华亭太平!” 他这番话顿时引得四周百姓又是一阵惊呼,大家还真不知道此战有如此成色呢,这让他们对李县令,对整支军队有了更大的信心,当即就有人在旁大叫起来:“草民等愿意听从大人之命行事,今后县衙的政令再不敢有所怀疑。” 听着这有些杂乱的呼喊,李凌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知道今日之后,自己在本县的威望将再上一个台阶,再不可能有人反对或质疑他的命令。这一点在身后这支新兵军队的身上更体现得淋漓尽致,他们再是兴奋,此刻也是肃然而立,表明了他们对李县令的绝对服从。 “留下一哨人马随本官押送俘虏回县衙,其他人分作三班,轮流巡视城池,以防再出变故!”李凌当即下达新的命令,虽然这一次他们取得了一场大胜,但绝不能掉以轻心,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不会有新的敌人到来,必须时刻有人关注四周。 同时,李凌又有些担忧地望向后方的县城城墙,华亭县的城墙实在破损得厉害,必须把修缮城墙放入日程了。在周围兵将们的齐声应答中,李凌继续带人回衙,还有太多善后的事情需要处理呢。 …… 近一个时辰后,李凌才在换了衣衫后来到大堂,此时,诸多差吏已把王周等十多个叛军首脑人物全数分辨出来,押着等候了。 两位佐贰官和县衙其他人等自知情况严重,不敢有丝毫怠慢,办事效率都比以前快了许多,此时只等李县令堂审众叛逆了。 李凌也没有客气,到了大堂,便叫人将众叛军首脑给带到了跟前,容易在扫过他们一圈后,又将目光落定到垂头不语的王周面前:“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可是罗天教中人?” 见李凌准确道出自己罗天教徒的身份,王周的身子猛然一震,这才微微抬头:“大人饶命啊,小人,小人也只是奉命行事……我叫王周,新江县人氏,五年前入的罗天教,本以为,以为他们只是寻常江湖帮会,却不料,不料……小人也是一时糊涂才犯下如此大错,还请大人饶命啊……”说着,便又砰砰地连连叩首求饶,完全没有半点死撑到底的意思。 而随着他这一表态,其他人也都着了慌,也都跟着叩首告饶,都说自己也是受人蒙蔽,才会干出叛乱之举来,现在已然知错,只求大老爷饶命云云。 李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好半晌后,才一拍桌案:“都给我噤声!接下来,本官问什么,你们再答话,敢再有啰噪者,严惩不贷!” 气势一起,顿时压得他们一静,王周不敢再说求饶的话,只略略抬着头,仰视着上方气度井然的大老爷,等候问题。 “现在新江县已被你们这股乱军给夺下了吧?除了你这一军,城中还有多少人马?”李凌肃然问道。 “还,还有两千人,他们都是城中活不下去的百姓……”王周老实回话。 这一县乱军的规模可真不小了,不过也能理解,这些叛贼可不会嫌人多,只要是有人愿意加入,凑个人数也是好的,这也正是看似人数众多的三千叛军在一千华亭新兵前如此不堪一击的缘故所在了。 不过李凌还是眉头微皱:“如此说来,新江县百姓多半都已跟随你等叛乱了?他们都活不下去了?” “城中洪水灌漫,许多人家被毁,连口吃的都找不到,只能跟着我们起兵攻入官府和富户家中,抢掠粮食财物才有活路。” 李凌点点头,这一策略倒是和方进博当日所交代的差不多。事实上,要不是自己那时当机立断,方进博等罗天教贼人又一早已被拿下,只怕华亭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啊。不,应该说只会更差,因为华亭有徐家,而且这里的百姓日子更苦。 相关的夺城细节,他也没心思细问了,想必此时当地官吏人等不是投靠叛逆,就是已被杀死,整座县城都已落入他们控制。而李凌现在关注的是将来:“那夺城之后呢,你们可有收到什么命令,接下来会怎么做?除了发兵来攻我华亭,可还有其他目标?” 王周明显迟疑了一下,不过他神色间的这一点变化自然不可能躲过李凌的注视,当即砰一拍惊堂木,喝道:“事到如今你还敢隐瞒,真当本官不会杀你吗?来人,把他给我拖下去……” 立马就有差役上前便要动手,唬得王周身子一阵颤抖,赶紧再度叩首叫了起来:“大人饶命,小的招了,招了。我们一开始接到的命令除了留一部分人手守住县城外,其他人马都将在十日内赶往金陵一带,与其他各地的军马汇合,然后蚕食金陵周边各关隘城池,直到包围全城。只是我们还没来得及按既定之令行事,就传来了新的命令,我们这才急匆匆赶来华亭。” “是这样吗?”李凌突然转头看向他身旁的其他几个俘虏,然后一指其中一人:“你来说。” 那人身子也跟着一震,但在李凌的强压之下,还是磕巴地交代起来,说的倒与王周所言大体一样。同样的,他也不知道是否还有别处乱军朝华亭而来。 李凌没有就此打住,之后又让几人回话,虽然问话的中心意思没变,但却换了几个方式和角度来问,让他们不好配合着撒谎。而在一番细问后,结果倒是和王周所言相符合,他们确实是临时受命来攻华亭。 李凌这才又把目光落回到王周身上:“你在罗天教中是什么身份?之前给你传达命令的,又是谁?” “小的入教不久,只是其中的传香而已,之前一直都负责在新江县内秘密发展教徒。至于传令于我的教中大人,我却不知他身份了,只知道他是江南总舵的一名香主……大人恕罪,我其实从未与他有过接触,平日里都是通过信使或信鸽传递消息……”似是担心李凌不信自己的话,他又赶紧做了一番解释。 看他这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李凌倒也不再怀疑他还有欺瞒了。毕竟像这样的罗天教外围成员,忠诚度自然无法和重要人物相比。现在在他眼中,自然是自己的小命更要紧些的。 同时从他话中传达出来的意思来看,这罗天教以往的行事确实够隐秘,连自己教徒都未必知道上层人物的确切身份和位置啊。 而之后的盘问也证明罗天教行事比想象的更为稳妥,因为再问不出更有价值的东西了,唯一的收获,就是他们本来接到的命令是去一个叫青石镇的地方等待下一步的指令,还有就是他们本来的目标应该就是金陵城了。 最后,李凌只能把这些俘虏暂时押下看管起来,而他自己则陷入了沉思。 这一战表面看着自己大获全胜,而且还暴露出了罗天教的虚弱,要是其他各地乱军也是如此不堪一击的话,江南的乱局还真不是太严重呢。只要驻扎在此的官军出动镇压,用不了多久,这看似声势浩大,几乎席卷江南全境的叛乱就能被迅速平定。 可问题是,真是这样吗? 从罗天教当初在西南的布局,以及以西南为饵,引江南分兵的策略来看,他们的手段应该更高明才是。可现在的叛乱,怎么看,都像是一群头脑过热,突然兴兵的泥腿子干出来的事情啊。 “不对,这事很有问题,这其中必然另有阴谋!”李凌蹙眉深思,然后不自觉地道出了自己的想法来。 身旁的温轩闻言有些奇怪道:“大人何出此言?” 李凌看了他和田主簿一眼,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然后又道:“你们想,这等仓促而起的叛乱真能长久吗?是这百年来让朝廷一直拿他们不住的罗天教贼匪会做出来的事情?要他们真如此直接简单,恐怕早在几十年前就被我大越朝廷给平定了!所以我以为此事内中还有蹊跷,还有阴谋,只是一时没能想明白其中关窍而已。”  第519章 应对有策(上) 李凌的讲述让房中众人的脸色越发凝重,他们对他的说法也是深以为然,尤其是在见识了今日罗天教叛军孱弱的战力后,心中疑虑自然就更重了。 沉默片刻,才由温轩提出疑问来:“那照大人推断,他们又到底有何阴谋?只是为了搅乱江南全境,还是这一切只是障眼法,另有更大的图谋?” 这回李凌却没能给出答案,虽然心中已隐隐有了些想法,但依旧未能成形,其他人更是皱眉苦思,却同样没有头绪,实在是手上能拿到的相关线索太过稀少,就连王周和方进博这样的罗天教中层都没能提供进一步的内情,他们更不可能凭空做出推断了。 “难道他们只是为了削弱我大越国力?就跟当初西南之乱一样,江南之乱只是引子,另有更进一步的阴谋却落到了别处?”李凌心中突然转过了这么个念头,有些不确信地道了出来。 万申吉先是点头,随后又摇头:“大人所言看似在理,毕竟江南乃我朝钱粮财富重地,一旦这儿乱了,对整个天下都有极大的影响。可是,问题在于若只是这点规模的乱子,其实也乱不了太久,只要金陵兵马一出,便可扫荡一切叛逆!”而叛军的战力今日已经见过了,那些乌合之众人数再多也不可能是真正的官军的正面之敌。 “可他们对地方的损害却不会因此消失啊……不提水患,光是叛军的烧杀掳掠之举,足以让江南几年内难复元气,如此输送朝廷的钱粮赋税也必然大打折扣。”田主簿立马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倒也颇为在理。 李凌也深以为然地点头:“还有一点,他们把事情闹得如此之大,势必会暴露出以往隐藏起来的诸多力量。而经过此番之乱,江南官府也好,朝廷也好,接下来必然会做大清洗,如此,只怕他们付出的代价只怕不比我们要小啊。” 顿一下后,他给出了自己的结论:“所以我以为他们这回不是只想着搅乱江南局势便可,必然有着更大的图谋!还有,从方进博和王周之前的交代来看,他们也对拿下江南有着绝对的信心,他们是如此,其他罗天教徒也一样。 “正是这一愿景,让他们全无顾虑地去发动叛乱。若是此时罗天教高层人等突然提出改变方针,你们觉着底下那些人会接受吗?而任何一个组织,一旦失去了底下人心,那便是无根之木,必然消亡。我想以罗天教那些人的稳重,是不可能干出如此荒唐之事的。” 李凌的话确实在理,让其他众人忍不住点头。但随即,问题又转了回来,既如此,那他们到底在图谋江南的什么呢? 又是一番沉默后,李凌再度开口:“其实这样的叛乱那些人想要的无非人口、财富和城池土地而已。而就他们的实力来看,显然不可能以正常方式夺取某些城池,即便真靠着突袭拿下,也守不住。而且一般城池对他们来说也没什么吸引力。至于钱财人口,在没有城池为依托的情况下,拿到手也只空中楼阁,所以最终还是在某座关键性的城池上……”说到这儿,他突然一愣,然后大声道,“金陵!” 其他人被他这一声弄得也是一个激灵,温轩更是吃惊道:“大人是说,他们的最终目的是拿下金陵?” “不错,你们且想,那王周是怎么说的?他说原先收到的指令是让他率叛军前往金陵附近,虽然不是让他率军攻打金陵,但意图其实已经很清晰了,就是冲着金陵城去的。 “还有更早时候,方进博交代的事情,他们这些罗天教重要人物每年都有数次在金陵聚会。显然,金陵是他们的一个重要据点,或是早被他们盯上的一个目标——事实上,以金陵在江南的重要性,任谁都知道想夺取江南全境,就必须先拿下此城,以此为依托,再往四方扩散。” 温轩点头表示认同:“龙盘虎踞金陵城,素来就是江南兵家必争之地,更有诸多王朝在此定都,而形成南北对峙之势。而且此城全以石块垒就,最是坚固易守,只要真让他们夺下城池,即便朝廷反应过来出兵讨伐,没几年工夫也难以成事!” “还有一点,我一直就觉着奇怪,为何在我华亭会囤放着数量庞大的粮食,若只为招兵之用可太多了些。现在却是能想明白了,就是为了今后夺取并守住金陵准备的。”李凌这时思维有了方向,之前的一些疑点和细节也被他迅速拼凑,“从此到金陵不过五六百里,若是全力运送,半月内就能将粮食送入其中。而你们也该知道一个道理,只要粮草充足,兵力足够,像金陵这样的坚城守个两三年都不算太难。 “而我大越真能不顾一切地动用数万乃至十多万大军,耗费数年时间来攻打金陵城吗?到时要是中原各地,比如湖广再起罗天教之乱当如何?若是北方的鬼戎见机而动,突然南下又该如何? “真要是到了那一日,只怕天下大乱在即,不知有多少人要因此丧命,王朝都可能因此更迭了。” 一番推断,直把众人说得目瞪口呆,冷汗唰唰地流淌下来。 任谁都能想象一旦真出现了李凌的这番推测,看似如日中天的大越真可能因此分崩离析啊。以一地,一城撬动整个天下,正是罗天教这样势力不够大,但却无处不在,早有布置的叛逆们能做到的极限。 厅内气氛比之前更为压抑,所有人面色都变得极度沉重,全都陷入了沉思。倘若事情真是这样,这就成一个死局了,以他们这里众人的身份和能力,是不可能改变江南这场即将到来的大变故的。 李凌心里更是一阵无力与苦涩,朝廷派自己来此为官就是为了提防可能出现的罗天教叛逆。可是眼前的推断却让他产生了浓浓的无力感,自己身在江南,却是不可能再改变整个大局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守住华亭,留下这批可能进入金陵的粮食。 可是,这又能帮到几分呢?只从这里囤积的粮食数量就可推知,罗天教并没有把鸡蛋放到同一个篮子里,江南其他地方必然还有他们的囤粮地,哪怕缺了这边的几十万斤,于大局依然改变不大啊。 突然,一声“不对!”打断了李凌的思路,当他转头看去时,就见万申吉在那儿轻轻摇头:“大人,你的推测有一点不合常理。” “哪一点?”李凌赶忙问道,不但没有懊恼,反而充满的期待。 万申吉神色严肃道:“那就是金陵是我大越在江南的重城,更有巡抚大人坐镇,有兵马十万!你也说了,只要有足够的粮食兵力,朝廷都不可能轻易攻下金陵,更别提叛军了,他们哪来的实力在短时间里攻占金陵?” 是啊!李凌猛一拍掌,自己真就有些过于悲观了,把其实金陵还在官府掌握这一关键给忽略了去,居然就默认了金陵一定会被他们所夺。 这思路一开,李凌又有了信心,但神色依然严肃:“你说的不错,他们的目标在金陵,但现在还没得手。所以说,眼下的种种叛乱就在为夺取金陵做着准备……” 说到这儿,他的目光陡然一闪,已经想明白了罗天教那些人的阴谋所在了:“他们以各种手段挑唆江南各地百姓叛乱,就是为了调金陵的兵马出城,然后便可趁虚发动真正的攻击,把在城中如巡抚大人这样的重要人物一举拿下,以此控制全城!” 越想之下,他越觉着自己的这一猜测在理,目光炯炯间,拳头都握了起来:“我们绝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必须尽快上报金陵!” “大人考虑的是,不过下官以为,这恐怕已经有些来不及了。如今外间早乱作一团,我们就算派人前往金陵,半道上也可能遭遇不测。”田主簿提醒了一句道,让李凌微微一怔,又不得不承认他所说在理。 从府城到华亭路上都不太平,更别提几百里外的金陵了。而且,此时必然已经有多路叛军正往金陵方向赶去,官府的信使必然会成为他们首要捕杀的目标。 这示警提醒的路已经走不通了,却还有什么其他路可走吗? 李凌再度陷入沉思,可这一回,他却想不出个妥当的法子来了,难道就只是守着华亭,等待朝廷派兵南下吗? “大人,我以为我们的存在已是破局之道了,只要我们主动出击,就能打乱他们的全盘阴谋,帮着金陵减轻负担!”万申吉再度开口,道出了自己的想法来。 李凌几个都愣了下,然后看着他:“你的意思是,主动发兵平乱?” 这靠谱吗?李凌有些含糊。 但万申吉却神色坚定:“我们的兵马虽然新练不久,但今日一战已经可见成效。而且,任何一支军队都是通过一次次的战斗成长起来的,我们大可一试!” 第520章 应对有策(下) 温轩却在这时提出了疑问:“这是不是太冒险了?这点兵马真能在江南这场大乱里起到左右胜败的作用?还有,万老弟你可有想过,一旦这支守备力量离开县城,咱们华亭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随后,田主簿也表示了担忧:“是啊,新江叛军这一回固然被我们击退,但难保别处人马不会再来。这儿毕竟有着罗天教囤放的数十万斤粮食,他们是不可能轻易放弃这儿的!” 这两个佐贰官最重视的还是华亭本县,这与他们的眼光有关,也和他们的利益相关。他们毕竟只是一县小官,江南大局与他们而言实在太过遥远,只要华亭不失,江南大乱朝廷要追究也追究不到他们身上。 但李凌就不一样了,他来此就是为了应对罗天教的,何况他还明白一个道理:“二位,你们想过没有,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倘若金陵真就因此陷落,那就证明江南彻底大乱,到时那些叛军会放过我们?”尤其是我,多次坏了罗天教大事的我,早成他们眼中钉,是他们必须要铲除的目标了。 李凌这一句让两个还想劝阻的官员顿时没了话说,而他又看向万申吉:“不过华亭这儿的安危也很重要,不光是因为粮食,更在于这些新兵将士本就是我华亭百姓,若此地真有个好歹,你觉着这些新兵还会听从号令行事吗?” 新兵和老兵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此了,前者依然没有摆脱地方烙印,他们的作战只为了保卫家园,守护亲人。可要让他们不顾家乡远征他方,可实在太强人所难了。 万申吉也沉默了,这一点他还真没考虑到呢:“如此一来,咱们岂不是什么都做不到了?” “不,你提出的主动出击的想法还是很好的,只是不该由我们来做,毕竟现在也还没到山穷水尽,只有我们一县还在朝廷掌握的地步。”李凌笑了下,“大家可别忘了,咱们的府城也还是安全的,而在那儿,可有一营真正的官军驻守着呢。” “是啊,我等怎把这一股力量给忽略了……” “还是大人英明,府城的兵马只会比我们的新兵更精锐,只要他们出动,何愁不能扫平那些乌合之众?” 众人纷纷开口,神态比之前要轻松了许多。刚刚,他们只想着靠自己该如何破局,现在才发现,原来情况没危险到那般地步,华亭县之外,还有其他帮手呢。 “可府城比我们华亭更要紧,他们又能调派出多少人马呢?”随后,温轩又提出了自己的担忧。 “全部!把山字营兵马全部派出,才能做到以最快的速度平定叛乱。”李凌当即给出了自己的看法。 “这不可能,他们总也要留人守城吧,不然,叛军必然会对府城构成威胁。”田主簿以己度人,立刻反驳道。 “所以就需要我们了。”李凌看了眼万申吉,“我们这点新兵,若放到整个江南去平乱自然是杯水车薪,但若只是守城,却是绰绰有余了。我们可以分出一半人马去府城,再配合当地的差役人等,自然足以帮着守住城池不失,如此也就解放了山字营,让他们可以主动出击,平定叛乱! “而且,如此一来,我们的新兵还不会因遭逢强敌而在战场上出现溃败损伤,只是守城的话,还能发挥出他们最大的战力呢。” 他的这一番解释,真就让人挑不出什么错来,唯一叫人有些犯疑的,就是他一个县令,真能让府城的上司听从意愿行事吗?哪怕好像之前他确实帮过知府大人铲除异己,可人终究是上司啊。 不过这个疑问他们却不好直接提出来,不然就显得对自家上司过于不恭敬了。除了李莫云,这里可没人知道李凌和知府魏梁间的紧密关系,在他们看来很不靠谱的事情,在李凌这儿,却压根就不算事。 只见他迅速看向还有所迟疑的万申吉:“万兄,此事就全权交托给你了,我会给知府大人去信,把我们的推断和决定都告诉他,由你带人送去府城,然后你就留在那儿,帮着守城。至于这儿,你大可放心,有莫云他们和剩下的一半新兵在,县城这儿定能无虞。” 说完这话,李凌都不待对方回答的,就已经取过纸笔,刷刷点点地写起书信来。 万申吉和其他几人对视一眼,都从各自眼中看到了一丝疑惑。但最终,他们还是没再多说,只看李大人那自信满满的语气和反应,就知道这回他是已经打定主意了,再劝也未必有用。而且,除此之外,他们也确实拿不出个更好的对策来破此一局了。 …… 六月过半,正值盛夏,滚滚热浪不断侵袭着京师洛阳。 这让这座百五十万人口的巨大都城要比以往冷清了许多,尤其是午后一段时间里,城中大街小巷都看不见几个人影,至于各大衙门和皇宫内就更见清冷了。 对升斗小民来说,纳凉的方法也就躲于树荫底下,拿把蒲扇,吃两片水井镇过的瓜。但对那些达官显贵来说,情况就好多了,大块冰从地窖中取出来,放到厅堂之内,不消片刻,周围环境自然就凉爽起来。 作为当朝宰执的左相陆缜即便是在政事堂公房里也有足够的冰块为其消暑,不光房中摆了数个冰盆,就是书案之上,都有个硕大的冰盆,里头放着上好的葡萄美酒,以及各种瓜果,冰镇之下,滋味自然极好。 不过陆缜可没心思做此消遣,自入夏以来天下各处都有不少灾报,等着他这个当朝宰执一一审看并做出处理后,分发下去呢,哪有工夫吃东西啊。 就在他将淮南一份文书处理完毕,想着稍作休息,拿片瓜吃上两口时,紧闭的房门已被人敲响。陆缜皱了下眉头,还是低低道了声:“进来。” 旋即门开,一人神色慌张地跨步而入,不想走得急了,后边的脚还在门槛上挂了下,差点跌倒,好不狼狈。陆缜见到来人,不觉有些意外:“子元,你怎如此慌乱?出了什么大事了吗?” 这来的,是兵部尚书丁员字子元,素来是个沉静稳重之人,还真没有过如此失态的时候呢。此时闻得这话,他便是苦笑一声:“陆相恕罪,下官实在是有些急了,江南,江南出了大事,各地突然起了民乱,声势已相当之大。这便是江南那边急送京城的六百里加急书文,还请左相过目。” 即便是陆缜的老练,骤闻此报还是变了下脸色,片刻后才稳住表情,沉声道:“拿来我看。”从对方手中接过了那份六百里加急送来的文书,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这一看之下,他的脸色越发凝重,事情比自己刚刚想到的更加严重,江南各地竟突然爆发了连续的民乱,几个主要州府附近皆有乱事发生,这是以往都未曾出现过的情况。 以陆缜为政多年的经验,很快就看出了这其中的联系,当下肃声道:“这是有人在背地里策划一场变乱吧?可是罗天教吗?” “这个……上头并未提及,只说身在金陵的江南巡抚闻铭不肯在此时发兵平乱,使当地乱局进一步恶化……” “这算是弹劾吗?闻铭……”陆缜努力回忆了下这个封疆大吏的模样和性格,一时也有些琢磨不透了。就他所知,闻铭此人素来稳重,能力也够,而且多谋善断,真出了这等大事,总不至于慌得不知所措吧? 随即他又想到了一点,赶紧看向文书最后,只见上头所写的名字却是苏地都督向梵天,这让他很快就明白了其中原委,显然是这文武二人间起了矛盾,向梵天意图出兵平乱,却被闻铭给压住了。 怪不得这等要紧文书不是直接入的政事堂,而是先去了兵部,这是向梵天动用的军驿啊。一般来说,军驿的文书是直送枢密院的,现在进了兵部,也就意味着他不是请示用兵,而是在告状了。 这些官场上的门道陆缜自然很清楚,此刻脸色越发凝重,江南生乱已经足够麻烦,现在还有文武之间生出嫌隙,江南局势就越发严重了。 必须尽快给出一个回复,让江南有个统一的意见才好。自己该站在哪个一边呢? 陆缜陷入了沉思,按道理自然是该保持巡抚的威信,相信闻铭的能力。可问题是,就文中内容来看,闻铭似乎有放纵反贼的意思,若真错过了时机,江南局势越发混乱,那朝廷的损失可太大了。 “你以为此事该如何解决?”陆缜看向丁员问道。 丁员迟疑了一下,回道:“下官以为当派人前往江南查明事情真相……” “太慢了,真到了那时,只怕江南都要落入反贼之手了。” “可咱们身在京城,与江南相隔千里,又怎能判定谁是谁非呢?” “灾情如火,乱情更如火,所以本官以为,该分三步:其一,派出兵部精干官吏这就前往江南,查明事情原委;其二,迅速抽调京城兵马,以及江南左近的那些军队,随时准备开赴前方平乱;其三,赶紧去户部索要粮食,准备到时安抚江南民心。” 陆缜不愧是多年宰执,面对急情能迅速制定出一系列的应对策略,然后他又正色地一拿那份文书:“当然,现在最紧急的,还是该由你我将此份急报送与陛下,由陛下来作最后圣裁!” 第521章 搅局者 松江府衙。 万申吉看着放下书信,沉默不语的魏知府,心中不觉有些怀疑,李县令的这封信,还有自己带来的五百兵马真能让知府大人做出如此冒险的决定,派守护府城的数千精兵外出平乱? 就在他觉着连自己都没法说服时,魏梁终于有了反应,缓声道:“兹事体大,本官觉着还是要问过廖都统的意思后才好行事。”说着,都不看面露惊讶的万申吉的模样,就叫来了人,让他去一趟城中军营,把廖清辉叫了来。自打江南乱起后,廖清辉及其麾下的山字营所部都被魏梁请到了府城守备。 不一会儿工夫,甲胄齐整的廖都统便铿锵而至,一见了魏梁,便急声道:“魏知府,可是又出了什么变故?”说着又扫了眼万申吉,他带来的几百兵马还被挡在城外呢。 魏梁点点头,就把李凌信中的意思说了出来,然后征询道:“廖都统,你也和那些叛军有过交锋,觉着能主动出击,平定叛乱吗?” 廖清辉稍作沉吟,昂首道:“倘若如今江南的叛军真就那点能耐,我倒是真有把握把我松江府境内的所有叛军迅速扫平……” “不是光一个松江府,还有江南各地的乱军,还需要你前往金陵,解当地之困。”魏梁忙补充了一句,这却让廖清辉皱起了眉头:“就传来的各地军报来看,此番之乱足有数十万,即便都是乌合之众,以我山字营三千兵马怕也不可能做到平定所有啊。” 万申吉连忙解释了一句:“廖都统,我家大人的意思是以山字营为契机,帮着周围其他州府迅速平定乱局,然后拼凑官军,化零为整,如此便可合我江南官军之力平息乱局了。” “唔,这倒是个办法,论作战,那些前两日还是农夫闲汉的乱民自然不可能是我官军的对手。”廖清辉就事论事地点头认可,但随即又提出了一点担忧,“可是如此一来,所要消耗的时间就极漫长了,没个两三月时间我怕是回不来,若这中间又有叛军对府城发起攻击的话,就凭你带来的这点兵马真能守得住?” 顿了一下后,他又补充了一句:“还有,就是此时,府城内都还有罗天教的内应存在,难保他们不会传递消息出去,从而给松江带来更大的威胁。魏知府,这些隐患可不能不察呀。” “本官明白,但本官更清楚的是,若再不尽快平乱,一旦乱军坐大,江南局势就愈发不可收拾,到时我们真能守得住?”魏梁忧心说道,这一点他和李凌的想法是不谋而合的。 别看现在的江南已因乱民四起而一片狼藉,可事实上危机才刚起而已。乱民数量其实并不大,还没能到攻城拔寨的地步。另外,各乱军间也缺乏必要的联络,无法形成统一的指挥,真就是一盘散沙。 可一旦给足了他们时间,随着他们不断壮大,攻入一些县城,夺取城中粮草兵器还有人口什么的,那他们的实力就会得到几何倍数的增长。到那时候,他们底气足了,联络有了,还有了战斗经验,官军再想以少胜多,可就要比现在难上无数倍了。 万申吉又好奇地看了眼魏知府,他居然如此认同自家大人吗?还是说他二人间的关系竟真到了无分彼此,完全信任的地步了?虽然早知道二人有着师生关系,可这等感情也超过绝大多数的师生了吧。 怪不得大人在做安排时如此笃定,他二人虽分于两地,但心却是使在了一处啊! 有了魏梁的这一番说项,廖清辉也更加重视起眼前局面来,其实作为一个军官,他自然也是希望带着手下兵马建功立业的。以往江南一片承平倒是没有机会,现在乱起,机会不就来了吗? 不过他还是有所犹豫:“魏知府,你的顾虑确实在理。可府城的安危交给他们真能守住吗?” “他们刚刚就以区区一千新兵在华亭县城外正面击溃反军三千,所以本官以为若只是坚守的话,他们这五百人是足够了。至于你担心的城中存在的罗天教隐患,本官也已决定先一步将他们拔除了。当此非常之时,也顾不得是否有所冤枉了,先把有嫌疑之人拿下,到时慢慢再作甄别便是。” 刚才一边看信,魏梁一边也已想出了一些对策来,此时一一道出,便是廖清辉都连连点头认同:“魏知府考虑的是,其实这点我也早就想办了,有些人嫌疑巨大,必须拿下!” “那就烦请山字营的将士们再帮本官一把了,把这名单上的人全数拿捕,但有敢反抗者,格杀勿论!”魏梁这时也显出了自己的魄力来,说着,便把早准备好的一份名单递了过去。 廖清辉接过一扫,再一抱拳,便又铿锵地转身而去。而一旁的万申吉见此,更是精神一振,知道事情已经定下,自己将带人暂时驻守府城,为山字营接下来的主动出击安定后方。 魏梁则冲他一笑:“万大人,你这就去城外把人马带进来,等廖都统回来,你与他们进行交接,我府城安危就交托于你了。” “是,下官定竭尽所能,守得府城平安!”万申吉立马抱拳施礼,大声应道。 这一日,本来还颇有些安定的松江府城内连续起了数桩变故,本来只在军营和城门处驻守,最多派几支人马巡视城中街巷的山字营官军突然大举出兵,直入城中几户有名的富家,将其家中男女老幼尽数捉拿。 当时,有些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的豪门家奴还待理论反抗,结果没说两句重话,就被带队的军官抽刀砍翻。霎时间,这一门上下全都噤若寒蝉,再无一人胆敢多说一句,只能乖乖受缚。 而在捉拿这些家伙的同时,还有兵将在外,大声向往来和围观的百姓们道出了这些人可能是罗天教叛逆身份的说法,如此一来,自然没人再敢议论,甚至多半人都惊慌地逃散,再不敢围观热闹了。 只两日间,府城内就有四十二家富户被军队破门拿人,着实在城中带起了不小的风波。而在许多人看来,这其中有不少富户所以落得如此下场,只怕未必真就是和罗天教有关,而是他们这些日子对知府大人多有不恭,遭到清算了。 别看前段时日知府大人拿下杨同知等下属已真正掌控府衙之权,但其实在府城内,他的威信还不是太足。毕竟他初来乍到,在此地全无半点根基,本地诸多世家富户还真未必把这么个知府放在眼里呢。 甚至民间都有说法,前些日子大雨连绵,可能造成河堤有损而知府大人想向城中富户筹措些银两加固堤坝时,还被他们顶了回去,有些人更是连知府大人设下的酒宴都没去,这是摆明了不给他任何面子了。 本以为这口气知府大人只能生咽下去,又或是得等几年后才能还击。可结果,才不过一个月,来自知府大人的报复就来了,光那几具被当场格杀的富户豪奴的尸体,就足以说明问题。而那些自以为是的富户们,这回想要回家,怕是要大大的出把血了。 当然,这些只是民间百姓的浅陋看法,而对于曾当过官,如今致仕回乡,有些见识的人来说,他们就从此番变故里看出了更多东西。恐怕这一回知府大人是孤注一掷,不但要彻底掌握府城,成为说一不二的存在,更要乘机在这场席卷整个江南的大乱中立下难得的功劳了。 而就在这一片议论和不安中,拿下所有可疑之人的山字营正式离城,而府城的守卫之事便落到了万申吉所带的这五百新兵身上。 山字营离城的当夜,一只信鸽扑棱棱直飞天际,在三日后,鸽子便把这一消息传到了某处据点,落到了赵成晃的手上。 在看过纸上言简意赅的文字后,赵成晃本来还有些得意的脸色瞬间就变得一片阴沉:“居然有一支官军从局中脱困出来?魏梁,这回我还真小瞧了他,竟有此魄力,敢把他松江府的守御力量给放出来!” 口中虽然念叨的是魏梁的名字,但他心里却更明白一点,造成这一后果的,根子还在华亭的李凌身上。就是这家伙,莫名其妙地弄出一支军队来,才打乱了松江的所有布局。 而更让他咬牙切齿的是,这个搅局者,还是自己一直都想铲除的目标。可李凌就是命大,多少次了,连在西南都杀不死他,现在成了真正的心腹大患。 “不能再放任他逍遥了,既然他分了兵马去松江府,身边守备必然减弱,那我就先杀了你!”想到这儿,赵成晃立马回到桌前,取过纸笔,飞快写了两封密信,再叫来心腹,嘱咐道:“把信送去松江府,让那里的兵马不顾一切,先拿下华亭县!还有,这一封密信送去给鬼护法,就说当日的人情可以免去,只要他能帮我除掉上头的目标!” 第522章 岌岌可危 金陵城。 江南之乱已持续一月有余,城中形势也越发沉重,无论白天黑夜,城中各处都可见甲胄齐全,手持兵器的整队官军在不时游弋巡视,寻常百姓几乎都不出家门,繁华的江南名城重镇已成一片萧条。 而城中各级官员更是个个如热锅上的蚂蚁,完全不知该做何反应才好。有人几次求见巡抚大人,希望他赶紧出兵平乱,结果却被闻巡抚三两句话就给打发了;也有人妄图绕过巡抚衙门,自己动用手上的权利组织兵马平乱,却在事情才有点眉目后就被人查知,然后被夺去一切职务,软禁家中。 巡抚作为封疆大吏的权势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一道道命令下达,不光官员百姓,就是领兵的军将人等也只能听从调遣行事,不敢有一点自己的决断,就连手握兵权的都督向梵天,也不敢自作主张地出兵,而是连续几日前往请战,但每次都被回绝。 今日的他不知一月来第几次向闻巡抚请战,而结果却还是一样,话没说两句,就被端茶送客,打发离开。这让向都督出来时的脸色更是阴郁得快能滴下水来,左右亲信更是为他不值:“都督,这闻巡抚到底是什么意思?如今江南各地叛乱不断,他作为本地巡抚自己不率军平乱也就罢了,怎么还不准我等我国效力,不如咱们就……” 不等他把话说出口,一个巴掌就扇在了这名亲信的脸上,向梵天当即训斥道:“住嘴,这等事情也是你能随意置评的?我既为巡抚大人下属,自当听从号令行事!即便对他的一些决定有所不解,但也只能规劝,不能自作主张。你们都听明白了,不得再有人于私下里有所抱怨,若再敢犯,军法从事!” 一阵斥责,让左右几个亲信个个噤若寒蝉,连连称是,不敢再多说什么,乖乖跟了自家主将便策马离开了巡抚衙门。而他们在衙门口的这番对话自然立刻就被人传到了巡抚闻铭的面前。 听了禀报后,闻铭也没有太明显的反应,只轻轻颔首,说了句“知道了”,便把人打发离开。直到这边房中只剩他一人,他才又轻轻咕哝了一句:“向梵天……”然后起身,来到了悬挂着巨大江南城池地形图的墙边,目光不断在上方逡巡起来。 这张地图赫然与赵成晃那边的地图有着惊人的一致,应该来自同一版本。不过这上头却多了一些红点,此时随着闻铭把又几个红点加上去后,地图上的上百座江南城池已有一多半变作了触目的红。 “一月之间,江南半壁已被拿下,那再过一月,是否意味着整个江南都将沦陷呢?而以朝廷一贯以来的反应速度,只怕还需要至少一个半月才能出兵,一切还来得及吗?”闻铭口中念念有词,看着面前的地图,陷入沉思,不见悲喜。 …… “杀啊……杀上城去!关将军有令,首登城者赏银万两,可封万户侯,杀上去!”伴随着咚咚的战鼓声,一声声催促的呐喊使得那些昨日还是寻常百姓或灾民的乱军士卒如打了鸡血般兴奋的嗷嗷大叫着,疯狂向着华亭这座小小的县城发动了新一轮的猛攻。 这已是华亭县城在短短时日里面对的第三波叛军的正面猛攻了,虽然之前两波攻城的乱军都被守城新兵给打败,但这一次他们面对的敌人军力却是之前两回乱军兵力的总和,足足有七八千人,都够把整个小县城团团围住,从三个方向同时发动猛攻了。 好在今日的华亭在李凌和全县百姓的努力下也有了极大的变化——原先低矮破损的城墙已得到修缮,至少三丈来高的城墙足以挡下敌人的脚步;而城中的守御力量也从一开始的五六百新兵扩到了两千多人。 这两千多人自然多以青壮男子为主,只是论军纪战力什么的自是无法和之前操练起来的新兵相比,但在守卫家园的决心之下,他们也都个个奋勇敢战,至少在有城墙依托,又有相当数量的弓箭和木石武器的帮助下,还是把个县城守得稳稳当当。 看着又一次汹涌杀来的叛军队伍,李莫云、常帆等人都不禁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然后随着他们的一声大喝:“保卫家园,保卫华亭,死战不退,正在今朝!”满城守军也发出了一样的怒吼,在敌人踏入到攻击射程内后,一蓬蓬箭雨便呼啸飞出,把最前方的上百乱军都给笼罩了进去。 不过这回的叛军显然已经有了之前几次失败的经验,面对这迎面的乱箭,他们没有再如之前般乱了分寸,也没有猛冲再进,而是突然停步,架起了一面面巨大的盾牌。 在笃笃的箭矢中盾的声音里,虽然也夹杂着几声惨叫,但城头乱箭的伤害已经被压到了最低。而就在箭雨一停的瞬间,号角声起,上千人组成的攻城队伍便如旋风般猛冲上来,一百多步的距离被他们很快冲过,而后头扛着云梯的兵卒也追了上来,果断就往城上搭去。 一场比之前两战更为凶险残酷的城池攻防战由此展开,守军将士用有限的手段不断向下方敌人发动攻击,磨盘大的石头,粗大的滚木,轰隆隆砸下去,往往是一滚就能把一片敌军打下城去,死伤无数。但是这一边才刚打退敌人,另一边新的敌人就冒了起来,嗷嗷喊叫着往上冲。 虽然他们没有太过精良犀利的攻城器械,但在万两银子的赏格和那虚无缥缈的什么万户侯爵位的引诱下,众乱军士兵还是红着眼睛,扯着嗓子,不顾伤亡的不断向上。一个人倒下,身边人连看一眼都没有,继续前冲;一架云梯被推倒,连带着上边附着的军士一同落地,旁边就有人抢过梯子,继续往上搭,继续往上攻。 这等疯狂的猛攻是城中守军将士,包括李莫云他们都未曾遭遇过的。守军兵卒们更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在一个轻忽间,就会有一角被乱军攻上来。 好在李莫云他们到底个人武艺了得,所以哪怕有所疏漏,也能及时赶到,填补漏洞。 此时,随着几声惨叫,又有三名浴血的乱军兵将攀上了城头,怒吼声中,其中一名手使巨大板斧的军将更是抡圆了兵器,呜呜几下砍翻刚要打他下去的三名兵卒,让他得以顺利在城头站稳了脚跟。 刚刚才守住一边豁口的李莫云听到动静,扫眼看见,便是一声长啸,人已掠身飞扑,直朝那家伙杀去。不想这回的对手居然也不简单,只往侧方踏了一步,就闪过了他居高临下的一刀,同时还乘机一刀砍翻了一名守军将士,使城头再度露出一个不小的破绽来。 这是个高手!李莫云顿时明白过来,本欲再度扑上的势头便是一收,目光锁死对方,口中喝道:“你是罗天教中人?” 那壮汉倒也实在,咧嘴一笑,高声说道:“罗天教传香丁奎!这城,你们已经守不住了!”说着,完全没理会不远处的李莫云,身子急速朝着后方退去,砰砰几下,斧柄倒刺,把身后数名守军打倒,接应下方叛军以惊人的速度向上攀来。 正如他所说,随着这么高厉害人物登上城头,守军的压力陡增,不断有人倒下,对下方敌人的阻拦已起不到太大效果了。 李莫云也在这时看明白了对方的心思,眼中厉芒一闪,一声尖啸后,人已再度扑出,刀光旋转飞起,直取对方脖颈。这一刀的速度比刚才又快了何止三分,却是拿出了真正的实力。 而早和他配合默契的常帆等人也在此时不再作任何保留,纷纷呼喝着,全部投入到了对登城敌人的厮杀中去。他们几个武艺虽然远不如李莫云,但比之寻常百姓或兵卒却已强出太多,此时全力施为,还真就杀翻了上城的十多名敌人,将这一片空缺给暂时稳住守下。 另一边,李莫云对丁奎的战斗却出现了些问题,后者委实滑溜,一见李莫云再度扑来,他居然没有硬拼,而是迅速转身,朝着其他兵将杀去,唬得众人纷纷走避。在见识了他凶悍的杀法后,一般守军自知不是他一合之敌。 只是这么一来,他们却成了阻碍李莫云追击的累赘,让他只能极力闪躲,脚步便慢了下来,看着敌人不断向前,扰乱整个城头防线。 只一人,就搅乱了城头整条防线,若是在真正的军伍中这是完全不可能出现的情况,只怕这一场冲杀后,丁奎就已经死在乱刀之下了。但此刻,这些新练不久的兵将百姓却因为畏惧无法对他加以阻挠,大有让他单人一斧,席卷全城的意思。 而他所到之处,必然引得城头守军大乱,如此,随着下方敌人上城,李莫云只能救火杀敌,与他的距离反倒是越拉越大了。 眼见城头岌岌可危,而那丁奎,居然已到了城墙边缘,竟欲下城,杀向里头! 第523章 生死一线(上) 并不宽阔的城墙下方,是同样不宽阔的县城街道,而其上,则是数百县城百姓正在忙碌搬运,把一些物资兵器不断往城头运送。 正因为有这满城丁壮几乎不歇的后勤资助,有满城妇孺在家中生火烧饭烧水,把吃喝之物不住送上前方,城头那些守军才能顶着外间数倍之敌,稳守至今。 可现在,就在数百人还努力扛着各种物资往城头而去时,城头之上却发出了一阵惨叫惊呼,一条魁梧而敏捷的身影就如羊群中的虎狼般冲突左右,那手中的巨大板斧挥舞处,便是鲜血飞溅,人身倒飞,当其过处,守城兵丁已倒下一大片。 看到这骇人一幕的华亭百姓都有一瞬间的呆怔,继而便也是一阵阵的惊呼,有人丢掉了手中物件,有人转身就跑,逃命的本能让他们浑然忘了一切,只想着赶紧远离那可怕的身影,因为那家伙正快速从城头冲杀下来。 在冲下一层石阶后,丁奎的脚步稍稍一顿,然后身子便如鹰隼般从两丈高处直掠而下,人在半空,斧子已呼啸而出,直取下方那些闻声想要围攻上来的守军兵卒。 这些人都是受伤或力竭后被暂时调换下城歇息的,此时眼见敌人如此凶悍,也激起了他们的斗志,纷纷喝叫着围攻过来。可结果他们还没落定位置呢,巨斧已从半空袭来,噗哧几声,锋利的斧子劈下了数颗头颅,血腥的一幕不光使远处的百姓再度发出尖叫快速奔逃,也让众军士手脚发软,心中生怯,有几个更是连兵器都当啷落地。 砰!丁奎稳稳落地,却没有再杀跟前不远处早已吓呆的寻常兵将,而是目光一转,身形再冲,如一匹奔马般朝着前方猛杀过去。因为他已经盯住了目标,那个穿着官袍,气宇不凡的年轻人! 李凌正在人群中间,还在试图用大声的话语来稳定人心呢。 他作为本县县令,在此关键时刻又怎可能缩在县衙,只让手下兄弟将士们在前线拼杀呢? 不过他也知道自己没有厮杀的本领,上了城墙战场反而需要守城兵将们来照应保护自己,成了他们的累赘。所以并没有出现在城头,而是就在城墙下方,指挥着百姓们把各种物资兵器有条不紊地送上去。以他的威信和调度能力,这点小事做着还是轻而易举的。 然后,城头上就出了这么个大变故,这一人一斧居然就从上千守军的城头冲杀而下,然后就直奔着最醒目的自己而来! 这让本来还在挥手指挥的李凌神情陡然一僵,然后果断向后退去。因为他同样看到在那家伙身后,还有一人正在拼命追赶,正是李莫云,只要后者能追上,这家伙应该就伤不了自己分毫。 “想走?”见李凌后退,丁奎便是一声狞笑,暴喝一声,双足在地上猛然一顿,身子便如炮弹般直飞而起,猛扑目标,斧子更是借势呼啸而出,就是要在这一个照面间砍下李凌的人头。 这时的李凌甚至都来不及转身,就看到对方如巨大的阴影般笼罩上来,十多丈的距离,他居然是一跃便到,如泰山压顶,完全断绝了他闪避退走的可能。 在此生死一线的当口,李凌反倒不动了,昂首挺胸,直视着呼啸而来的一人一斧,眼中并无丝毫惧意,反而有着一丝杀意。 “你以为这样就能吓退我?看老子一下就劈下你的脑袋!”丁奎心里转着念,手中动作却无半丝迟疑,依旧呼啸劈下。两人已正面相遇,锋利的斧刃已即将命中目标! 呼……就在这时,一道寒光从李凌的侧后方卷飞而来,唰的一下就缠在了他的腰间,就在斧刃加颈的瞬间里,李凌的身子便被这一道银光拉扯着迅然倒飞,与丁奎拉开了两丈距离。 而此时的丁奎身子才一落地,势已用老的他,压根来不及再做出变招追击,同时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再顺着银光朝那边看去,才发现李凌身后是个身体纤弱的青年,那道银光已被他收回到袖子里。 只这一招,就让他察觉到这也是个厉害人物,但他丝毫未见气馁的,反而兴奋地一声大吼:“有趣,让我把你也一道斩杀了!”说着,便作势欲再扑击过去。 但刚刚险些让李凌被人袭杀的杨轻绡怎会再把自己郎君置于险地呢?只见她没有丝毫的犹豫,身形一展,风中舞身法全力展开,人如风中一片雪花,一片枯叶般凌空飞去,同时月半弯再度掠起,以一个极其多变的方式,打着旋地直朝敌人的面门和胸口等处斩去。 但这还只是吸引敌人目光的障眼法而已,另一只手轻轻一挥,五根雪里针从五个方向飞射而出,只一个照面间,她已把四大绝技中的三样全部施展出来,不光为了阻止这家伙伤到李凌,更有一举将之格杀的目的。 面对如此繁杂的攻势,丁奎不惊反喜,大喝声中,手中斧子呼呼地转动起来,他身子也再度向前扑击,叮当中声,抢先飞到的几根银针已被如车轮般盘旋着的巨斧给先后磕飞。暗器胜在出人意料,像这样的正面交锋,当面使出,自然是极容易被挡下来的。 不过这么一来,他的动作还是缓了一拍,被已扑上的杨轻绡抢了先手,月半弯如蟒蛇般突然一个昂首,然后再快速坠落,雪亮的刀尖竟是从上方直取敌人的头顶。 雪里针只为惑敌,真正的杀招却在此处。 这一下也真有些杀了丁奎一个措手不及,他只来得及一个偏头,险险地避过了头顶处的这一击,但月半弯落下的势头却未能打断,只听得噗哧一声,半尺来长的刀身已狠狠扎进了他的肩头,直没过半。 可杨轻绡脸上却无半点喜色,因为就在刀刃中敌的同时,她就猛然感受到一股大力沿着银链而来,竟欲拉扯着月半弯脱离自己的掌控。而面前的敌人也在一阵痛嚎后,面目狰狞地吐气开声,竟不顾身上的伤,以肩头的肌肉和骨头夹紧了刀锋,欲要拉了她到自己面前。 这下反倒是杨轻绡陷入不利境地了,她身为女子纵然武艺不凡,但擅长的还是机巧变化,一旦真和这么个蛮横势大的家伙正面相撞后果不堪设想。可这月半弯又不能随意放弃了,这可是她最趁手的兵器,一旦失去,战力必然大打折扣,对方再攻过来可就没法应对了。 就这一犹豫间,丁奎蛮力一发,链子绷紧的同时,杨轻绡脚下一虚,人已踉跄地直往前扑去。单论力量,她和对方差的太多,而链子的束缚,又让她无法施展风中舞的轻功,人都跟将飞未飞的风筝似的,狼狈直朝前撞去。 面目一片狰狞的丁奎发出一声狞笑,完全不顾右边肩头的剧痛和鲜血横流,斧子由左手握着,便狠狠地朝着前方推去。他已经看准了对方来势,这一下已让杨轻绡无可闪避,必能一击杀她! 只短短三两息间,两人已近在咫尺,杨轻绡甚至都能感受到巨斧袭来带起的可怕锋锐了。这让她再不敢作坚持,果断手腕一翻,解开了月半弯与自己的联系,同时身子飘然侧飞,数根雪里针再度飞出,直夺对方的面门双目。 但她快,丁奎也自不慢。别看他身子魁梧,力量十足,可动作却是足够敏捷,一感觉到肩上失去了拉扯力,便即变招,前推的这一斧被他急提而起,就在面前舞出了一片黑轮,叮当声中,那几枚雪里针尽数被挡拨开去。同时他脚下再起,如蛮牛般朝着还在半空的杨轻绡狠撞过去。 现在她没了兵器,正面与自己撞上,就能将之一击斩杀! 杨轻绡见状也是赶紧再急掠飞退,而即便是这等要命关头,她还是稍稍分心后顾,留意李凌所在,却发现他已果断朝着不远处的一条巷子里奔去,这让她心下一松。 李凌的选择无疑是相当正确的,他要是跟某些婆婆妈妈的家伙一样非要和自己并肩作战,那结果只会是两人同死。而只要他能暂时脱险,自己没了顾虑,反而可以仗着身法逃脱。而且,李凌钻入巷子还有个好处,那边地形复杂更好躲藏,哪怕丁奎想要追杀都不好寻到人了。 心思转动间,杨轻绡身子再次飘起,同时手不断扬起,雪里针尽数飞出,不为伤敌,只为阻挠对方追杀的脚步。 “你也就这点手段了,还往哪里跑!”丁奎一声大喝,突然再度加速,完全不顾那几根银针对自己的伤害,呼啸着撞到了杨轻绡身前,巨斧呜的挥下,速度比之杨轻绡更快,让她再难有躲闪的空间。 与此同时,钻入小巷的李凌身旁也闪出了一道略带些佝偻的身影,就在李凌一愣间,那个看着面黄肌瘦,和寻常灾民没啥两样的中年男子手中有光芒一闪,急刺他的咽喉。 没有任何话语,没有丝毫犹豫,一见面,就是要取李凌性命!  第524章 生死一线(中) 早在李凌让万申吉带一半新兵前往府城后,他就已亲自带人将县城以外的华亭百姓都给劝进了城中躲避。虽然如此一来县城里的情况会更加艰难,光是居住问题就够头疼的了,但相比起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乱军到处死伤无数,还是相当值得的。 而以李县令如今在华亭的声望,这番劝说还真就很是顺利,只短短时日里,便有数千城外乡镇中的百姓拖家携口地搬入县城,或投亲友,或搭窝棚,短暂地在小小的县城里安顿了下来。 所以当乱军真大举来攻时,才没有太多的无辜被其屠戮。不过县城内的局势也就变得比之前更加复杂,来自各个乡村镇甸的人混杂居住在一起,很多情况下都是谁也不认识谁,而县衙因为有太多事情要办,自然不可能把每个入城的百姓的身份都查个明白——事实上,就连现在城中这几千人,那也是在几场大战前后分批而来,有些人家人都已死在乱中,谁还能查得出他们身份呢? 李凌当然知道这样一来可能存在隐患,某些罗天教的密谍什么的会扮作难民混入城中。但他总不能因噎废食,不管华亭受难的百姓吧?而且他相信只要自己足够谨慎,几个密谍当也构不成威胁。 可他怎都未料到,致命的威胁会以这么一个方式出现在自己身边。一个明明看着最普通不过的灾民,却在这场突变中突然刺杀自己,而他却根本连闪避的动作都做不出来。 呜的一声怪响,那人手中的一把短刺已当胸扎在了李凌的心口,剧烈的疼痛伴随着一股大力狠狠撞击在李凌的身躯,让他的身子猛然一震,然后横抛飞出,直到后背撞在一堵土墙上,才止住去势。 同时,一大口鲜血也跟着喷涌出来,让李凌全身瞬间失去了力量,呼吸都变得极其困难。虽然这一刺被他贴身的那件宝衣挡下了最致命的伤害,可对方手上用出的力道还是给李凌造成了重伤,让他在这一刻连动都动不了了。 而在一招打飞李凌后,这个刺客也稍稍错愕了一下,手上的感觉告诉了他,这一下竟没有捅穿目标的心脏,人伤重而未死。这不可能,自己刺杀素来没有失手的时候! 只一念间,他就立马反应了过来,这是李凌身上有着保命的好东西,这让他眼中厉芒又是一闪,脚步一动,人已再度掠上,呜响声中,短刺再出,直取李凌的咽喉! 感受到劲风扑面,李凌苦笑。他虽然不认命,却也知道这一回自己是彻底完了,没有人能救得了自己,他自己已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而李莫云和杨轻绡则在外边的长街上与人纠缠,即便察觉有了问题,怕也不可能在自己被杀前赶到了。 事实也正是如此,长街上的战斗还在继续着。 面对呼啸落下的巨斧,杨轻绡却未见有丝毫怯意,纤腰扭动,极力做着最后的规避,同时手一扬间,两道流光旋转飞出,直夺对方面门,正是四绝技中最后的一招,花溅泪。 同样是暗器,花溅泪要比雪里针数量少很多,每次出手最多也就两枚,但其速度却是后者的一倍有余,而且角度多变,两颗珠子在飞行过程中还有个互相碰撞,然后使它们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绕过弯后,一取对方眉心,一取对方后脑,让其连闪避都有些勉强。 丁奎眼中也是光芒一闪,却在这两珠射到的瞬间猛然收招,挥斧往脑后一摆,当的一声,竟险之又险地将这一枚珠子给挡了开去。而面前飞来的第二枚珠子,他却在其离自己还有半尺时,突然就就一个极其利落的铁板桥,身子生生折成九十度,使这一珠也落了个空。 只这一手功夫,就足见丁奎一身修为有多厉害了,不但力大招猛,而且反应也比一般人要快得多,再加上惊人的判断力,居然就把杨轻绡最后的绝杀都给躲了过去。 这让他心中也不禁有些得意,没有丝毫停顿,再以腰力呼的一下反弹回来,并借势手中斧子再度狠狠前劈,这一下,他相信已无任何退路的杨轻绡必然招架不住,哪怕是退闪,也肯定会在自己连环的攻势下最终中招。 所以,等待这个目标的,必然是死! 呼——!巨斧再度挥起,卷得空气都如浪潮般向前迫去,杨轻绡的身子颤抖着向后闪去。但那又如何,躲得过我后面的连招吗……丁奎身形再上,斧子在起,然后神色就变了。 身后,一道锐气已近在咫尺,在他刚有察觉的瞬间,噗哧一声,一把刀已刺入他的后腰,让丁奎猛地发出一声惨叫。 直到这一瞬,他才猛然醒过味来,是刚刚城头的那个守将,他居然跟着杀了下来,而且还没有急着扑上两人合击,居然卑鄙地一直等待着机会,直到自己全力攻杀目标,他才于后方偷袭! 是的,李莫云其实早在杨轻绡第一次遇到危境时就已来到,但后者的一个眼神,让他选择了暂时的旁观,同时蓄势。而随着杨轻绡最后绝招使出,逼着丁奎以最蛮横无备的杀招劈出那一斧时,李莫云终于抓住机会,使出催命一刀。 只这一刀,便重创丁奎,在他的后腰开了个大口子,手腕再用力一拧一绞,连他的腰子都可能被搅碎了。一声凄厉的惨叫从丁奎的嘴里喷薄而出,剧烈的疼痛让他出手的一斧完全没了章法,速度和力量也为之大减,人则倾斜着向前扑去。 而本来处于绝对被动的杨轻绡则在此刻果断动了,飘然向前掠去,人一起间,已到丁奎的侧方,手一探,那把还扎在他肩头的月半弯已唰而拔出,寒光随之再度掠出,直取丁奎的脖颈。 李莫云也没有丝毫停滞,刀已从对方后腰抽出,身子一跳而起,从另一边挥刀斩出。 剧痛中的丁奎早已昏了神,站都快站不稳了,怎可能闪避如此快的两刀。他只见两道寒光从左右袭来,便是一声绝望的嘶吼,然后噗哧两声,两刀劈进了他的脖子,顺利在中间位置汇合。 在两人收刀后,丁奎那颗巨大的头颅只在脖子上停滞了片刻,便咕咚一下滚落,而失去头颅的尸体也跟着慢慢软倒,带着满腔鲜血,砸在了长街之上,引得远处许多百姓又是一阵尖叫。 这等刺激的杀人场面,他们别说看了,就连想都不敢想啊。哪怕此时城头还在发生着激烈的战斗,可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不还是没真正见过那生死一线的可怕场景吗? 倒是动手杀人的两人此刻显得颇为镇定,都没有再去看地上的丁奎尸体一眼——一个死人,确实没必要再花心思了——而是迅速交换了下眼神后,同时拔步朝着李凌钻入的小巷奔去。 “这个家伙有问题,他明明已经上了城头,为何没有帮着其他人夺取城头,反而直接杀了下来?” “嗯,还有,他明显是冲着李郎来的,可在被我拦下后,居然也不想着避开我继续追杀了,反而安心与我一战……”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不认为公子能躲得了这一场刺杀,他还有同谋!” 两人迅速做着交流,一说之下,神情愈发凝重,恨不能即刻就找到李凌。于是他们加速,顺着小小的巷子往前十多步,然后猛一个转折,便看到了让他们心跳一停的一幕。 小小的巷子里,鲜血已喷得满墙都是,一人呆滞地站立在喷满了血的土墙前,眼中已经没有了生气。而就在两人看到他的瞬间,本来完整的一个人,竟陡然裂开,变做斜斜的两半,然后倒下。不过,鲜血倒是不多,因为多半血液早在之前已被他喷涌出来,落到了那土墙之上。 而离他不远的地方,一名模样普通,穿着普通,手中刀也异常普通的男子正端然而立,再旁边的墙角处,才是李凌半靠着昏迷的身影。 “李郎……”看清楚这一幕的杨轻绡惊得什么都顾不上了,一声呼唤后,便急速向前扑去。 本来那男子都要拔刀再上了,在看到李莫云后,他的动作却又停了下来。而后者,更是在身子一震后,张嘴道:“师父……” 这个突兀地出现在此,从头到脚都显得很是普通,就跟任何一个县城里的落第书生一样的男子,正是李莫云的师父,曾经的罗天教护法,“昆仑刀王”,邵秋息! 本来都已经做好要与人一战准备的杨轻绡听到这招呼,身子才稍稍一软,但也顾不上打听两人间的具体情况了,先查看起昏迷中的李凌身体情况。 邵秋息只冲自己徒弟一点头,这才沉声道:“我还是来晚了一步,让温衷他中了一招。鬼千面的刺杀可很是凶狠,要不是他身上穿有宝甲,只怕那一下就可能要了他的性命了。不过这伤,依然很是不轻啊……” 第525章 生死一线(下) “李郎……李郎……” “公子……公子……” 熟悉的呼唤让李凌从昏沉中渐渐醒转,然后只觉全身上下都剧痛,好像浑身的骨头全都断裂了似的。也是这等剧烈的痛楚,让他的意识得以快速恢复,想到了刚刚发生的一切,自己是死了还是没死,明明已经陷入绝境了啊…… 努力睁开双眼,看到的是两熟悉的人和他们满是关切的目光,然后就是心坎处一热,让他身上多了些力气,微一扭头,又看到了另一个熟悉之人:“邵前辈……是,是你救了我?” 此时的他已经想起了所有细节,自己被一个家伙刺杀,虽然有贴身的宝甲护住要害,但那一下还是让他吃尽苦头,然后撞在某处土墙上便渐渐失去了知觉。在彻底昏迷之前,他都看到那刺客狞笑着扑来了,所以自己能活着的唯一解释,就只有邵秋息及时出手相救了。 邵秋息点点头,把按在他心口处的手给拿开了,长长呼了口气:“你是个好人,更是个好官,不能就这么被他们给害了。” “嗯?你一直都在我身边看着吗?”已经恢复精神的李凌立刻从他话中听出了其中隐藏的含义。 邵秋息倒也没有回避,轻嗯了一声:“我说过我也会来江南一看究竟,之后就知道了他们的一些卑污手段。居然为了达成目的不惜让无数百姓饱受灾劫甚至死去,他们的所作所为实在叫人无法接受!” 说这话时,他脸上的表情极其阴沉,以往自己怎就没有发现这些圣教中人是如此的卑鄙呢?想着以往自己还与他们合作,干着伤天害理,让无数人受难的事情,邵秋息就觉着心中满是愧疚。 “那你怎么又来这儿了?应该进城有好几日了吧?”李凌又好奇问了句,只看他这一身装束,就和寻常受难入城的百姓没什么区别。 “就在前些日子,我打听到你所在的华亭县将被罗天教的兵马强攻,放心不下,才特意赶来一看究竟。结果那时,你居然还在想着安顿城外百姓……”邵秋息深深看了眼李凌,眼神里带上了几许敬佩,“所以我就跟着进了城,然后想先于暗中一看究竟。 “之后的战斗你们都做得很好,我本以为都不用现身了,可结果今日又出了这么一桩事情。只因我一时疏忽,居然让鬼影子他近了你身,好在还来得及,他被我一刀所杀,才保住了你的性命。” 他说得平淡,但无论李凌,还是杨轻绡二人,都知道邵秋息这次出手是有多么的紧迫而激烈。很显然,他是因为对罗天教还有着香火情,才没有正式露面,只作壁上观,直到眼见李凌将被刺杀,才悍然出手,杀了那个叫鬼影子的刺客。 尤其是李莫云,更是深知自己师父有多厉害,一般而言杀人只消攻人要害,压根不用让那刺客死得如此之惨。显然是情况危急,他已顾不上控制力量,才会出现把人生生斩成两截的情况。 李凌又因为身上的剧痛猛抽了口气,这才看着邵秋息问道:“那接下来前辈你打算怎么做?”在有了这次的教训后,他更希望能让邵秋息留在自己身边了,哪怕一般时候不做事,这等要命关头有他在身边也多了一分保障啊。 可这回邵秋息却还是让他失望了,只见他沉吟后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我终究曾经便是罗天教的护法,这身份怎都无法改变,何况……我与莫云不同,留我在你身边很可能引来麻烦,所以还是在外为好。” 见李凌和李莫云都露出失望之色,他又一笑:“不过你放心,经此事后,我不会再想着回到罗天教去为虎作伥了。另外,今后你若真有难处,我也自会前来帮你……” 这就算是我有了一个强力外挂了?李凌思绪一转,却见对方又冲自己一点头:“你身上有伤,还是赶紧回去好生休养,后会有期!”说罢,一个转身,在刚想开口挽留的徒弟肩头一按,身子一晃,人已迅速而去,不见踪影。 光这一手神出鬼没的轻身功夫,就能使李莫云望尘莫及,半晌说不出话来了。而杨轻绡更关心的还是自己郎君的伤情,这时赶紧关心道:“李郎,你身上的伤很不轻,赶紧回去好生治疗一下吧。”说着,便要搀扶了他起来。 李凌却在这时用力一摇头:“不,我们先去城头……” “啊?可你身上的伤……” “没事,就是有些疼痛罢了,我忍得了。相比起现在县城的危局,我这点伤算得了什么?你们扶我过去,要是我所料不错,既然对方有此手段,就必然会利用,说不定他们已经在用‘我的死’来打击守城将士的信心了。”李凌神色严肃道,这一段时间里,虽然城墙那边的杀声未曾断绝,但并不意味着守军就真能在军心受到动摇的情况下一直坚持住。 李凌现在在华亭县声望极隆,整支军队都是由他打造出来的,所以他很清楚,有没有自己在旁,对整支军队士气的影响还是极其关键的。 眼见李凌如此坚持,杨轻绡和李莫云也不好再说什么,当即一左一右地将他搀扶着往回走去。在看到那鬼影子凄惨的死状时,李凌不觉愣了一下,随即目光一闪:“带上他的首级,对了,刚才杀下城头的那人可被拿下了吗?” “他被我们所杀,首级也被斩下。”明白李凌心意的李莫云回了一声,便果断上前,一刀就枭去了那半截身尸体的首级,心中则满是感慨。鬼影子的大名他以往也曾从师父口中听说过,知道他正是罗天教三名护法之一。 不过与武艺高绝的邵秋息不同,这鬼影子身为护法最强的地方不在武艺,而在乔装近身,以及刺杀后从容而退的能力。他是天生的刺客,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就是邵秋息都未敢说真能从他突然的行刺中脱颖而出。但现在,却因为暴露身份,被邵秋息正面袭击,却落得个惨淡收场,连首级都要被利用来鼓舞军心。 很快,三人回到街上,这时周围那些百姓还惶恐地藏在远处呢,一见着李县令他们转了回来,方才松了口气,可一时也不敢上前问候。 李凌却没工夫先安抚民心了,当即让他们带上滚落在地的丁奎的首级,然后赶紧就往城头方向而去。 到了这儿,城上的杀声越发清晰,还能看到城墙上有人正在激烈厮杀,显然已经有几处地方被敌军给攻开缺口了。这显然与丁奎的冲击带走了李莫云有关,本来守军兵力就不如叛军,是靠着李莫云他们以个人武力给扛下来的,现在他这一离开,只留下常帆等人,自然就有顾不着的地方了。 眼见城头情况愈发不利,都不用李凌示意的,李莫云已一声长啸,身形一展,快速向上方扑去,几步抢上城头,刀已如匹练般挥劈而出,直接就把两个刚欲刺死守军的乱军给斩杀当场,然后身随刀走,如游龙般杀向后方之敌。 本来城头守军还真有些招架不住了,因为敌人不光来势一波接着一波,而且还有人高声喊叫着:“李凌已被杀死,你们还作什么抵抗!”之类的话语,大大打击了他们的士气,都快到崩溃边缘了。 这时,李莫云的突然杀回,却给众人打了一针强心剂,让守军齐齐发出呐喊,再度反杀压住了乱军。而在这时,李凌也终于在杨轻绡的搀扶下来到了城头,被不少兵将一眼瞧见。 “县尊大人没事……” “我就说他们是在撒谎欺骗咱们,县尊大人好好的呢……” 兴奋的叫嚷声里,守军上下士气更盛,嗷嗷喊叫着,就朝着明显有些愕然的反军杀了过去。一时间惨叫连连,许多人就这么被打下城头,本来岌岌可危的城头迅速给守住了。 李凌也在他们的喊叫声里明白了对方打的心理战,便是一哼。果然,罗天教打的是双管齐下的主意,所以哪怕失手了,也能趁机乱县城军心,从而攻下城池。 “莫云,把首级扔下去,告诉下面的反贼,他们是什么人!”李凌当即大声道,攻心战吗,好像自己不会似的。只是这一声大喊,让他前胸又是一阵剧痛,身子都猛然颤抖了起来,让杨轻绡一阵担心和心疼。 一旁的李莫云这才想起手里还提了俩首级呢,当即大喝一声:“城下反军都听着,你们的刺客还有什么传香丁奎已被我们所杀,这便是他们的首级!”喝声中,手一摆,便把两个血糊糊的人头给抛了下去。 本就因为再度受挫而心中胆怯后退的反军们在听到这话,看到两个首级时,更是吓了一大跳。刚有人想要呵斥辟谣,就有靠近城墙的军卒惊叫了起来:“真,真是丁将军的首级,他,他真被杀了……” 一时间,军心再崩,都不顾后方军将们的喝止,所有人都掉头回逃,再没有了之前强攻城池的勇气。 第526章 扭转乾坤(上) 看着如潮水般退去的反军乱民,李凌在长舒一口气的同时,也不得不感慨了一声:“看来这丁奎在叛军中的声望还是极大的,居然只靠他一个首级,就能吓退千军……” 说话间,他的身子又是一颤,眉头紧紧皱起,身体却又摇摇欲坠。得亏身旁的杨轻绡和李莫云及时出手搀扶,李凌才没有在周围兵将们的欢呼中颓然倒下,但这已经引来了许多人关切的目光,常帆等人更是迅速靠过来,不顾身上带血有伤,便问道:“大人,你这是受了伤了?” 适才他们就听人大叫着什么李凌已被刺杀有些乱了心思,直到见他们回到城头,才略放松些。但现在看李凌这般情况,心中的忧虑又起。 李凌极力稳住身体,摆了下手:“无妨,只是被人行刺。好在有轻绡和莫云在旁守着,所以才斩下了刺客头颅,我则只受了点伤。对了,我们的伤亡如何?”说着,他目光在城头远近一扫,就见满地鲜血,横七竖八倒了好多人,既有守军兵将,也有那些冒死杀上城头的叛军的尸体。 “伤亡确实不小,应有不下百人战死,我们漕帮弟兄也死了五人,其余人也都受了伤……”常帆目光一黯,轻轻说道。刚才李莫云追丁奎下城,他们这些漕帮汉子身上的压力陡增,一场血战下来,伤亡着实不小。 李凌看了眼同样脸带悲愤之色的杨轻绡,正色道:“是我连累了兄弟们,等乱事平息,我自会向官府为他们讨一个抚恤。还有,他们的尸体也请一定保存妥当,好生安葬,我想华亭百姓是不会忘记他们的。” “嗯……”杨轻绡等人都默默点头,没有说太多。虽说江湖中人死伤难免,但像这样的城池攻防,大规模的战斗和突然的死亡,对他们的冲击也自不小。 李凌也说不出太多安慰人的话,只随口又鼓舞了一下军心,这才因为身上的伤痛坚持不住,而被送下城,回了县衙。而其他人则不敢放松,叛军虽然退却,但并没有真个远走,只在十多里外安驻下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继续攻城了。 所以无论是李莫云还是漕帮众人依旧得守在城头,时刻提防着新一轮战斗的开启。 李凌则由杨轻绡陪着回了县衙休息,顺带请来了大夫为他诊治。这一番望闻问切下来,大夫便心惊道:“大人身上的伤可是不轻,五脏皆因击打而有所损伤,另外胸前有两根肋骨也有折断,幸亏只是骨折而未断裂刺入脏腑,不然只怕…… “大人,您这伤需要静养,接下来半月内不得有剧烈动作,不然伤情怕是会越发严重!” 这话一说,不光李凌吃了一惊,杨轻绡也是大为后怕,李凌这回真就是经历生死了。要不是运气好,恐怕当邵秋息出手时,他都已经死在鬼影子手上了。 在把大夫送走后,杨轻绡便有些红着眼看着他,正色道:“李郎,接下来你不能再随意出县衙了,我会在这儿陪着你,直到你伤势痊愈。” “可是现在华亭的情况危急,我身为县令怎能一直缩在衙门里?”李凌当即反对道。 “就算城池失守也比你出事要好!”杨轻绡突然盯住了他,目光闪闪,一脸的坚定,“有他们在,城池不会有事。又不是没让见人,只是别再像之前般忙碌和冒险而已。” 看着这双满是爱意和关切的眼睛,李凌到底没有再作坚持。其实就他本心来说,也没有殉城之类的想法,什么都没有自己的性命来得重要。所以最终,他也点头道:“就依你说的办,不过我每日还是会见他们……” “嗯。”杨轻绡点点头,脸上有了一丝笑容,然后又露出后怕之色,“刚才可真吓到我了,要不是邵前辈出现,恐怕你真就,真就……” “所以说我有气运在身,没那么容易死。”李凌倒是显得颇为淡定,笑着握住了她的手,然后试探着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如果我真就死在那刺客手里,你会怎么办?” 杨轻绡一愣,手也反握李凌,语气里满满都是坚定:“我会为你报仇,无论是他,还是他背后的人,我都不会放过!穷我一生,也会把罗天教彻底铲除,一个不留!” 感受到她的决心,李凌一阵感动。她虽然没有说什么至死不渝的话,但意思也差不多了,所以他也就没有继续追问“之后呢?”,因为已经不需要了。 这一刻,两人静静地互相握着手,对视着,外间的一切都被他们抛到了脑后,眼中只有彼此…… 就在这暧昧的气氛不断加重,两人的身子也不断靠近,似要贴在一处时,一阵激荡的鼓号声却从远处传来,打破了这柔美的氛围,让李凌半靠在床上的身子猛然一震,一个挺身,又因剧痛颓然倒了回去。 但此时的他已经顾不上伤痛了,惊声道:“又来?他们哪来的勇气,还是说又有援军杀到了?”神情里带上了浓重的不安,要真如此,华亭县可就要守不住了。 “你不要急,我这就去看看,若真守不住,我一定会保护你离开这儿的!”杨轻绡眼中也有惊慌闪过,但依旧保持了镇定,紧了紧腕上银链,便转身欲走。 却听李凌在后轻轻说道:“要是……真事不可为,你先走,不必管我。”自己又伤在身,又不通武艺,那完全就是个累赘,轻绡带了自己,只怕也很危险。 “不成,要走一起走,要死……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事的!”杨轻绡加重了语气来了一句,这才大步而去,李凌躺在那儿只能苦笑,百无一用是书生,现在他又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句话有多无力,多真实了。 在接下来满是煎熬的等待中,李凌心中转过了太多念头,城池能不能在新一轮的战斗中守下来?之后又当如何?真要逃离,自己在杨轻绡他们的保护下,能走得了吗?而要是逃出生天后,自己的罪责又该如何说? 种种猜想困扰得他整个人都烦躁到了极点,只想不顾一切地冲出去看个究竟。奈何身上的伤让他连下床都有些困难,更别提走出屋子了。 唯一让他有所安慰的,是那杀声并没有因为时间推移而增大,虽然依旧有鼓号声,和隐约的厮杀声从远处而来,可看起来,情况似乎还在控制中。 “都已经临近黄昏了,说不定这只是那些叛逆退兵前最后的试探,只要顶住这一波,华亭就能守住……”李凌不断安慰着自己,想让自己的心情能平复些,可效果却实在有限,连呼吸都因为时间推移而更显急促。 终于,在过了小半个时辰后,一阵踏踏的杂乱脚步声从外响起,直奔自己这房间而来。听出这是不少人同时而来的动静后,李凌更是心下一紧,忙探手把枕边的一把短刀拔在了手里。 这肯定不是杨轻绡探明情况后跑回来了,不然哪来其他人? 最好的结果,当是眼见城池守不住,她和李莫云及时回来,要带他杀出重围;而最坏的可能,则是现在过来的便是乱军了,城池已然陷落,杨轻绡他们则被困于乱军之中,连早一步回来救走自己都做不到。 所以李凌才会取刀在手,哪怕是拼,也要拼一下的! 脚步在到门前时突然一顿放轻,然后便是叩门声,以及杨轻绡略有些发颤的声音:“李郎,我们进来了。” 这等做法着实让李凌有些意外,都到这时候了,居然还如此有礼吗?但还是立刻回道:“进来吧。” 门吱呀而开,李凌便看到了神色有些怪异的杨轻绡,满是兴奋的李莫云等人,这让他更感奇怪:“你们这是……不是还在交战吗?”那远处的杀声,还隐隐约约传来呢,虽然好像比之前又远了些,难道是敌人又退却了吗? “李郎,援军到了,我们守住了!”杨轻绡终于是兴奋地道出了真相。而李凌则彻底呆住了,怔怔地看着她:“你……你说什么?援军,哪来的什么援军?” “是山字营公子,是府城那边的官军及时杀到,从后方突袭了刚刚才败退扎营的叛军,杀得他们溃散大败,现在城外形势已然扭转,那几千叛军不是遁逃,就是被杀或被俘,我们已经胜利了!”李莫云也是一脸兴奋,大声道出了实情。 李凌这下是彻底信了这一说法,在愣了片刻后,才慢慢回神:“咱们赢了?好,好哇……”然后又是一口气吐出来,人也彻底放松。 “大人,咱们是想请示,是否需要出兵追击,配合山字营杀伤叛军?”一名老兵赶紧又问了句,这才是他们来此的目的。 李凌只略作思忖,便答应道:“可以!留三百人守城,其他人也杀出去,务必要将敌人彻底击溃,也算是为那些死难的将士和百姓报仇了!” 第527章 扭转乾坤(下) 华亭县城外,战斗已到了尾声。 本就因为丁奎之死而军心不振,想要撤军的几千叛军在受到真正的官军精锐的突袭后,便迅速失去了斗志,所有人都只想着突围奔逃,无心恋战。如此一来,对山字营的将士来,这完全就是一场一面倒的追逃战,只一个多时辰,就杀敌过千,俘虏两千余人。 就这,都还是因为天黑之后不好追击,在自家都统的严令下才暂停追击。而他们自身的伤亡却是微乎其微,也就死了二三十人,伤了一两百而已。 当这样的战果汇总报到廖清辉面前时,这位山字营都统自然大感振奋欢喜,当即表态要重赏三军,然后才只带几十个亲兵,在两名同样欢喜不已的华亭县佐贰官的迎接下,进了县城。 温县丞和田主簿这次可真没少受惊啊,直到此时看着围城的叛军被击溃逃走,才大松了口气,自然对前来救援的山字营上下心存感激,对廖清辉这个主将更是极其恭敬,就差直接给他磕头道谢了。 在两名官员的一阵千恩万谢下,廖清辉心情更好,只是在进城后也不见李凌身影,这才有些好奇道:“李县令呢?怎不见他在此率军作战?”对李凌的为人和能力,他还是颇为佩服的,并不认为对方会因为怕死躲在城中。 “廖都统您是有所不知啊,咱们李县令之前几日一直都在城中指挥作战,便成了叛贼们的眼中钉,就在刚刚不久,他被刺客袭击,虽然没让他们得手,却也受了些伤,如今正县衙休养呢。” “原来如此,李县令当真是忠心国事,真乃我辈楷模啊。”廖清辉当即夸赞了一句,对李凌是更为敬服了,便提出先去看望李凌再说其他。 李凌也猜到了对方会在进程后来见自己,便早早在二堂等候,在对方到来后,更强打精神,把人迎到了厅内,然后两人便是一番寒暄。 直到客气话说完,李凌才把自己最在意的事情给问了出来:“廖都统,你不是该去金陵平乱吗,怎就突然率军到我华亭来了?这是魏知府的意思?还有,如今其他各方局势可有好转吗?” 自打半个月前叛军一波波对华亭发起攻击后,他们与外界就几乎断绝了联系,所以李凌还真不知道出了哪些变化,此时有了机会,便一气抛出了诸多问题来。 廖清辉干咳了一声,这才斟酌着道:“现在江南局势比之半月之前已有了极大的改观,已经有多支叛军被我,还有其他州府的官军给当场剿灭了。至于我突然来此,倒不是魏知府的意思,他还不知我又回来了,我是受了上边之令,回来平乱的。正好,在到这边附近时,听说有大股兵马朝华亭集结,于是就索性带人前来平乱了。” “哦?上边的意思?金陵等地的乱象已被平息了吗?”李凌不禁更感好奇,忙追问了一句。 “差不多了,要说起来,这其中也有我山字营的一份功劳呢。李县令你是不知道,当时我带兵离开府城往西去时,一路上便遭遇了数支乱军。他们的兵力看着是很不少,但论战力却是不值一提,野外交锋,往往一次冲锋就能将他们杀得溃散。这一路南下,我不但没有多少损失,反而因此有了相当补充,人马、粮草、兵器都有增长。 “直到进入扬州地界,才与一支战力不俗的军队遭遇,狠狠地打了一场,造成了不小的损伤,还有些处在下风了。 “可就在我以为要败时,却有另一路官军杀到,后来才知道他们乃是金陵风字营的兵马,也是来平乱的。当时虽不知他们来历,但既然我大越官军,双方自然合力破敌,于是就在扬州城,咱们两军万人合力大破对方将近三万之众,取得大捷的同时,也重新把扬州城给拿了下来。” 他虽然说得简单,但李凌却能想到这一战有多凶险,光是华亭这儿的战斗就已叫人看得心惊胆战了,而扬州那一战双方兵力翻了有五六倍之多,其中厮杀之惨烈,光想着都叫人心寒啊。 看了眼略有变色的李凌,廖清辉才又道:“也就是在这一战后,那名金陵守将才与我见了面,告诉我说金陵一直都在官府的掌握中,倒是江南其他各处情况有些不受控制。而他就是奉命四处平乱的,让我不必再往金陵去了,只管先扫平周围叛乱即可。 “人家拿出了都督兵符,我可不敢违抗军令,于是就带兵转道,先在镇江破了三路乱军,然后转回松江,结果就听说了华亭县遭围攻,就特意赶来救援了。” 李凌等人静静听他说明情况,许多人脸上都露出了狂喜之色,温县丞他们更是大大地松了口气。本来还以为局势已彻底完了呢,现在才知道原来在这短短时间里,战局竟已彻底扭转。 李凌也在笑,也感到一阵喜悦和放松,但同时,他心里依然有所疑惑,这场蓄谋良久的罗天教叛乱就这么被迅速扑灭了?虽然说他们这一闹给江南带来了深重的灾难,无数百姓家园被毁,死伤更是可以万计,但总觉着这叛乱被扑灭得有些过于轻易了。 不过很快,他就收摄了心神,正色道:“所以现在的金陵一带情况也已好转,还有更南的浙省各州府的乱局呢,可有被平定?” “这个……我就不得而知了,反正我已经带兵击溃了将近十支乱军,并且夺回了扬州、镇江等要城的控制权。不过那些城池内的官员多半都遭了难,所以真要恢复过来,却非一朝一夕可成。” “嗯,这回真是辛苦廖都统和你军中将士了,要不是有你们,只怕江南必然落到叛贼之手……还有我们华亭县,说不定也会成为下一个扬州或镇江。”李凌又再次称谢,使得廖清辉既得意,又有些不好意思,忙摆手笑道:“咱们本就一家人,我来救你华亭也是理所当然的。” …… 华亭的李凌对江南全局还只是略有所知,而在金陵的闻铭等要员,却已经掌握了更详细的战报战况。此时的他们个个兴奋,连连称好,再没有了之前的慌张情绪,除了连连称赞各地官军足够用命外,也不忘拍巡抚大人的马屁。 “巡抚大人果然目光深远,非我等能比。可笑卑职等当日初闻此事还大为慌张,生怕金陵有失,江南会陷入大乱呢。只有抚台大人您临危不乱,想必是早料到了这些叛贼难成气候,威胁不了我江南全局。” “是啊,现在想来,下官实在是惭愧啊。原来那些叛军竟如此不堪一击,都不用我金陵守军全体出动,只消两营精锐一出,他们便冰消瓦解,连招架之力都没有了。想必都不用到入秋,此番之乱便可彻底平息。” “大人实在英明,下官们这回是真服了,心服口服!” 在众多下属连绵不绝的奉承中,闻铭脸上却无太多欢色,倘若仔细看他的双眼,还能在其眼眸里看出一丝阴郁来。不过这丝阴郁很快就被他给收了起来,笑着一抚须髯道:“各位不必如此吹捧于我,本官之前也只是一个猜想罢了。那罗天教逆贼固然已存在多年,但这些年来最多也就小打小闹,打下个县城便是他们的极限。像这次般想要搅乱我整个江南,他们的实力还远远不够呢。 “不过你们也别太得意了,虽然这场大乱即将平定,可我江南也因此伤了元气,后续抚民修城,可还有的你们忙碌呢!” 顿一下,他又把脸色一板:“还有,到今日,咱们真正能擒住的罗天教匪首也实在有限得紧。很显然,这些家伙也早已察觉不妙,早早藏匿或遁逃了。所以此番并不算全功,到时朝廷说不得还要怪责呢。” 这最后几句话,便如一大瓢凉水浇,把大家兴奋的情绪给灭了个干净,所有人都深深皱起了眉来。是啊,身为江南官员,他们本就有维持地方的职责,现在只是平定乱局,还没能把相关贼首捉拿,说不定连戴罪立功都算不上啊。 “向梵天。”闻巡抚突然看向了同样神色怔忡的城中都督,后者忙一个激灵,应了一声:“大人有何吩咐?” “你可不要有所放松啊,别以为周围乱军已被剿灭就万事大吉了,城中巡哨,还有夜间城门的守备,依旧不得有丝毫放松。不能给任何人有可趁之机!” “是,卑职一定叮嘱下面将士,守好金陵。” 随着这两名高官把话说完,这场半庆功性质的会议也就到了结束的时候,众人心情各异地走出厅堂。许多细心的官员已然看出些问题来了,好像闻巡抚对这样轻易结束的叛乱不是太满意啊,还有,他对向都督更是表现出了明显不满,这是因为向都督之前过于急躁地想要出兵得罪了他,还是另有缘故呢?  第528章 如何善后 时入九月,京师洛阳。 一大早,左相陆缜便已来到衙门,自有手下亲信沏好香茶送将过来,同时送到他案头的,还有今日亟待处理的政务卷宗。 不过这位并没有在放下东西后就此离开,因为按照习惯,陆相还会问他一些东西,果然就和这两三月来的每一天一样,陆缜在稍稍喝了口茶后,肃声问道:“江南局势如何了?” 自江南乱起后,陆相就一直对那边的情况极为关心,无论是当时急忙想要派兵平乱,还是之后传来一系列的好消息,都没让他完全放松下来,几乎每过三五日,都会问上几句那边的情况。 江南毕竟是大越的钱粮财赋重地,是整个朝廷天下稳定的基础,所以哪怕情况好转,陆缜身为朝廷宰相也不敢有丝毫怠慢啊。 “回陆相的话,昨夜咱们又收到一份捷报,是江南巡抚闻铭亲笔所写,上边提到江南乱局已彻底平息,相关叛逆贼首已被尽数捉拿,现在已在安抚当地百姓,做善后之事了。”那亲信说着,便把其中那份江南的捷报挑出送到陆缜面前。 陆相挑了下眉,微微呼出了一口气来,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好!老夫就知道闻铭能力出众,这次也果然没有叫我失望啊。”说着,他便打开文书,快速看了起来,边看着,嘴角又慢慢翘了起来。 这上头写得很清楚,自七月以来,江南局势就不断好转,随着官军四出平乱,那些看似势大的叛军便成了土鸡瓦狗一般的存在,无论是城外接战,还是攻打被叛军窃夺的城池,官军都是长驱直入,战无不胜。 所以在短短两月间,这场一开始声势骇人的叛乱就被彻底扑灭,主要的一些叛军首领不是被阵斩活捉,就是被击溃后蹿逃他方,官府还在极力搜寻捉拿。 然后,闻铭就写到了接下来的善后事宜,因为这一场大乱,再加上之前的水患,使得江南各地都遭了灾患,许多百姓亲人丧命,家园被毁,地方官府便需要拿出诸多粮食银钱来安顿灾民百姓,甚至就连那些受到裹挟的所谓乱民,也不可能真把他们全数定罪,而得有区别地一一安抚。 而这些东西,却不是他一个地方巡抚能完全做主了,所以便有了这一份奏报,想由朝廷来做最终定夺。 陆缜在看完整份文书后,脸上的笑容反倒不见了,略略陷入了沉思。等他回神时,时间已将近辰时,这让他精神一振,说道:“去看看,王相和唐大参可到了吗,若他们已到衙门,就请他们过来与我商议事务。”这件事情他不好一人专断,便想到了与政事堂另两个高官稍作商议。 身边亲信忙答应一声,便匆匆而去。半晌后,右相王晗和参知政事唐千文便走了过来,后者长了张商人般的胖脸,看着挺喜庆的,此时笑呵呵的更显亲切。 三个大越朝中执掌大权的文官只略作寒暄,陆缜便直奔主题,把那书文传于二人翻看。两人都是精于政务之人,看这些文书自然极快,片刻后,便把文书放下,然后由唐千文开口道:“不知左相以为此事该如何应对?真要按他所言,削减江南今年的各项赋税,并轻判诸多叛乱贼首吗?” “王相你怎么看?”陆缜不忙着说出自己的想法,而是看向了素来与自己有些矛盾的右相王晗。 王晗低低咳嗽了一下,方才斟酌道:“闻铭所奏虽然未必有假,但情况也未必如他所奏般糟糕。江南乃我朝廷钱粮根本之地,一旦因此削减其赋税,只怕朝廷今年和明年初一段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王相所虑不无道理,不过在考虑全局同时,咱们也该为江南一隅稍作打算啊。这文中所报确实是真,兵灾水患之下,江南八成州府都遭了殃,若此时还要从他们手中索取以往数量的钱粮税赋,只怕会寒了民心,甚至会再酿出什么乱子来啊。”陆缜皱眉说出了自己的顾虑。 “陆相只说了一方面,可另一方面呢?若是咱们真准了此一请求,便会助涨了某些人的气焰,要是被人认为这等叛乱不但不用受到严惩,反而可以给地方带来好处,你说将来会不会有别处地方也生出什么叛乱来,然后在迅速平息后,送上这么一份奏报?” 王晗的质疑让唐千文都有些吃惊,轻声道:“这不至于吧,叛乱非小事,岂能如此儿戏?” “哼,若是有利益可拿,有些人真敢做出此等事来呢。所以本官以为,此风不可涨,此口不可开。”王晗依然坚持己见,这与他在皇帝面前表现出来的乖巧顺从完全不同。 陆缜眉头皱得更紧,他也不知道对方如此坚持是因为真觉着这么做不利于朝廷,还是看出自己想法故意做出的反对。不过这番话倒也有些道理,让他不好直接反对,便在沉吟后:“那依王相的意思,是朝廷否了闻铭所请,让他严惩叛逆,并按照原来的数字交付赋税了?” “不,税赋必须按数而交,至于那些叛逆贼匪……本来此事就是受罗天教逆贼蛊惑而起,许多人都是受欺骗裹挟而作乱,可以分辨斟酌地轻判饶过他们。” “唔?”唐千文迅速拿捏住了关键点,看了眼同样露出了然之色的陆缜,“王相可是想说用前者来促成后者?” 陆缜更是双眼一亮:“这倒是个好办法,既解了朝廷之难,同时也可让江南有了回旋余地。王相,你果然老成谋国,那此事就这么定了,咱们联名上奏陛下!” 以政事堂这三位的分量,只要这奏报交上去,就没有不准的道理。王晗有些自得地一笑,抚须道:“我等自当听从左相安排。” “哈哈,好,事不宜迟,我这就动笔,然后咱们各自签名。”陆缜有些迫不及待就叫人取来笔墨,当着两人之面写好东西,却不急着签名,而是将奏表送到了王晗面前,“此事既然是由王相你提出的,这首倡之名就由你来吧。” 虽然有些意外于对方的态度,王晗还是照他所说在奏表上写上了自己的姓名,然后陆唐二人才跟着签名,用印。 因为事关重大,陆缜也没有再做拖延,立马叫来手下文吏,让他们这就将此奏表送入宫去。政事堂几位身份摆在这儿,奏表什么的都不用经银台司,便可直达皇帝面前。 事情办完,三名政事堂高官都有太多事情要办,自然也就散了去。 直到走回自己的公厅,王晗脸上还挂着有些得意的笑容,今日可算压了陆缜一头,当真值得庆贺啊。想着江南的乱局因为自己这一策而彻底平息,今后在青史上也会留下一笔了…… 就在他颇为自得地斟一杯香茶慢慢喝着时,突然心头又是一动,生出了一个古怪的想法来:“不对,这等主意,他陆缜真会想不到?”王晗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无论心思手段,自己这个右相和左相还是有差距的,没道理自己看出来的策略陆缜就想不出来啊。 一番思忖后,他突然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顿,脸色都变了,他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 因为这一策略有极大的隐患和破绽,表面看来,这是给予某些被裹挟的叛军乱民以赎罪的机会,可实际上呢,却压根不现实。 那些会遭到裹挟叛乱的家伙十有八九都是遭了水患活不下去的,被官军平定后,哪来的钱财赎罪啊?如此一来,闻铭在江南想要给朝廷一个交代,势必只能拿那些地方富人开刀了,哪怕他们没有和罗天教勾结,也会被强行拉上关系! 如此一来,闻铭固然是会得罪很多地方豪绅,可真正背锅的,却是朝廷,尤其是作为首倡之人的自己! 越想之下,王晗越觉着事实就该是如此,自己居然被陆缜给利用了。他一定也是看出江南这事情难办,也想到了用这一招为当地官府收集足够的钱粮,但又碍于自己的名声,才没有提出来。然后自己就这么不知不觉地成了他手中的一杆枪,被他借刀杀人了。 王晗心中那个悔恨啊,早知如此,当时还不如一言不发呢,出这风头做什么?怪不得陆缜今日如此好说话,事后还如此急切,当即就把奏表给写好了,还让自己签名在最前,却是要把后果都推到自己头上! 心中的不安和愤怒让他都恨不能立刻去把奏表给拦截下来。不过身子一动,王晗又颓然坐回,都过去小半个时辰了,东西早已送到皇帝面前,而以陛下之英明,恐怕不用到中午,此事就会定下。 自己这回真被陆缜坑得不浅,今后绝不能再遭他算计了! 此时的陆缜,看着却是笑容满面,事情的发生要比原先的计划还要顺利啊。如此看来,江南局势可定,可算是能松口气了。 唯一让他有所疑惑的是,此番江南之乱,好像李凌真没起什么大作用啊,是因为他职位不够,没有任何施展的余地吗? 第529章 抵达金陵 在通往金陵城的官道之上,往来的行人车马又渐渐多了起来。 江南到底非别处可比,虽才经历了一场边乱,可现在乱事一平,大小商人已迅速活跃起来,还有不少则是之前被裹挟着流落别处的百姓,此时也正试图返回家乡。 在这样的行人队伍中,李凌所在的这支人马剽悍的车马队伍就显得有些扎眼了,相比于一般商人百姓,他们的穿着和精气神都要胜过许多,尤其是腰间不时露出的刀剑兵器,更是让其他同路人不敢近身,只会在远处偷偷打量观察,推断着他们的来历。 对此,安坐于马车内的李凌是不曾在意的,一场动-乱后,江南恢复平静,寻常百姓商人可比以前更加小心谨慎了,自不会有人敢上前询问他们的来历身份。 如今的他身上的伤已尽数恢复,华亭县的情况也得到了安定改善,本以为一切都已过去,自己接下来该做的就是当一个合格的地方县令,整治地方,让华亭县一步步从原来的贫下小县成长为合格的江南县城。 却不想就在几日前,由金陵传来了一道召令,让李凌在九月十三日前赶往当地参见巡抚,以为江南之乱作一总结。对于堂堂二品大员发来的命令,李凌这个小小的六品县令自然不敢不从,于是在把衙门里的相关事务安排给手底下人后,他便带了二十来人直奔金陵而来。 几日的路程走下来,却让李凌对这次江南之乱有了更进一步的直观认识,许多沿路的城池破损,没有多少城墙遮挡的乡镇之地更是被战火所毁,百姓要比以往要少了一半有多。 原先富庶安宁的江南水乡,此时一片萧条,时常都能看到倒毙于角落的尸体,也不知是受兵灾而死,还是饿死的。这让李凌一行见了后,心中愈发憋闷,只想再与那些始作俑者的罗天教贼人杀上一场。 直到他们进入到金陵府地界,情况才好转一些,尤其是靠近城池的一些村庄,依旧保存完好,里头的百姓也自安居乐业,田间的稻谷都已作金黄,眼见都快到收割的时节了。 “呼……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李凌看到这些场面后,脸上才露出了一丝笑容来,对同坐车内的杨轻绡说道,“我想这次巡抚大人将我们这些地方官员召集金陵,也是为了能让我们更好地安民治灾吧。” 杨轻绡也轻轻点头,表示赞同:“那李郎你可得把自己在华亭县的种种安民法子都教给其他人啊。”说这话时,她语气里满是赞许。 这段时日李凌虽然总体是在养伤,但县里的事情却是一点都没有耽搁,用了各种方式来让百姓尽快从灾情中走出来。比如把粮食和种子无息借与百姓,比如发动全县百姓共同合作,重建家园……也正是在他的这一连串的努力下,华亭县才得以迅速恢复过来,就连之前被大水吞没的几处乡镇都已在重建家园了。 听到这话,李凌却没有自得之色,只苦笑摇头:“这却谈何容易,我华亭的情况却非别处府县能比。咱们那儿本就穷困,而且没让叛军杀入县城,自然能迅速恢复,可其他一些城池全都遭了兵灾,想恢复过来没一年半载可太不现实了。 “当然,更重要的是,恐怕别的官员手里可没有我这么大的权利和财富啊。如今华亭没了徐方两大家族掣肘,我这个县令的命令自然能畅通无阻,可别处嘛,光是一些地方豪绅,就够地方官们头疼了。” 杨轻绡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她也是个聪明人,自然能够明白地方官和当地势力之间纠缠不清的种种麻烦了,确实,能像李凌这般在灾情发生前就把两大县城豪族给连根拔起的官员可是凤毛麟角了。不过她还是有些犹豫道:“话虽如此,但事到如今,那些当官的就不能强压豪绅,让他们配合自己吗?” “这也难,毕竟那些豪绅背后牵扯了太多势力,就不是一县一府的官员能压住的。就是我,要不是有漕帮各位兄弟不计后果地帮助,要不是有你和莫云的几次出手杀敌,只怕也已经死在徐方两家的种种算计中了。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巡抚大人能做我们所有人的靠山,以朝廷之万钧大力来压服地方豪绅。只是这么一来闻巡抚在江南,在朝堂上的名声必然大损,我想他是不会做到这一步的。” 说到最后,李凌又是一声叹息。身在官场,太多事情都不是某个官员自己能做决定,因为其中牵涉到的利益相关方实在太多,哪怕是封疆大吏如巡抚,到头来为了自身前程,也只能做出妥协。 “所以说到底,最苦的还是百姓草民,因为没有人真会为了他们的生计而不顾一切,把自己的家产利益或前程都给豁出去。江南其实还好,至少百姓还有一条活路,而在西南,在北方边疆,情况只会越发糟糕。”李凌满心的感叹,最终也只能发出一声无力的喟叹。 杨轻绡的脸色因为他的这番实话而变得愈发阴沉,到最后只能是哼声道:“所以说在这场乱子里,某些官员和富商被杀也是咎由自取了。是他们罔顾百姓死活,造孽太多,才会引得城里城外的百姓被罗天教一哄骗就跟着起兵。” “是啊,倘若能活下去,这样的哄骗自然没多大效果,可一旦自身生存成了问题,遭了灾,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所以那些家伙才会想着掘开河堤,趁汛期搅乱整个江南。 “其实罗天教这么做并不成问题,最可恶的地方在于,他们明知道只凭这些乌合之众根本难以成事,最终必然会被官军平定剿灭,却还是蛊惑了许多百姓走上不归路。所以在我眼中他们就是一群祸国殃民,死不足惜的乱贼!” 说到这儿,李凌的眉头又是一皱,当初心中的一些想法又浮了上来。罗天教这个已存在百年,和大越官府斗了百年的民间教派,以他们这么多年的经验教训,以及像赵成晃之类的阴谋家的头脑,怎么就会走出这么一步臭棋来呢? 要知道,这次的江南之乱可是他们谋划许久,和西南那场动-乱遥相呼应而成的一局啊,结果就这么雷声大雨点小地被镇压了?虽然江南确实损伤很大,恐怕几年里都难以恢复往日模样,可对罗天教来说,他们的获得和失去也太不成比例了。 这一场叛乱,固然在最后关头罗天教的许多骨干成员都先一步脱身逃离,最终被杀被捉的都是寻常百姓,可是,在此之前,在一场场叛乱和战斗中,罗天教徒的伤亡也自不小啊。光是松江一府,都有不下五六百罗天教徒被杀被擒,那可都是他们的重要班底,能顺藤摸瓜,查出许多人来的正式成员啊。 还有就是因此而暴露或逃走的诸多要紧成员,比如一些本来在某处县城府城有着一定声望权势的大人物,因为这场叛乱也只能抛下家业逃亡了。如此,他们辛苦多年才打造出来的产业地位什么的也都成了空谈,这对罗天教的打击自然也很不小啊。 即便不提这些,江南的这场失利对罗天教名声的打击也堪称是致命的。最后关头,他们的抽身逃离,自然会被官府刻意散播出去,从而让天下百姓知道他们是一副什么嘴脸。如此,等到以后,他们再想聚众闹事时,能响应的百姓自然变少,几乎算是从根子上给他们来了致命一击。 所以仔细回看这场江南之乱,无论朝廷还是罗天教其实都是失败者,而后者的损失看起来更大。这就很不合常理了,他们就没有先一步察觉有此后果吗?还是说,其中另有什么隐情是自己未曾知晓的? 就在李凌琢磨着种种不合常理的地方,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时,前方传来了万申吉的一声招呼:“到金陵城了!” 李凌这才迅速回神,往车外一望,却发现天色已然渐黑,自己这一番沉思,居然就过了一两个时辰,而身前的杨轻绡都靠着车厢壁沉沉睡着了。 这让他露出一丝温和的笑容,悄悄把头往车窗外探去,遥望前方的雄伟城池。 这是一座不输于京师洛阳的巍峨大城,足足有十丈多高的城墙全由石块垒就,最高处,更是摆放了各种弓弩等守城器械,刀枪出鞘的兵卒更是十步一岗,密密布于其上,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下方道路。 足有五丈来高,三四丈宽的城门洞开着,内外也有兵马驻守,不断搜检着进出城的人马队伍的随身物品,一座吊桥横跨在水深湍急的护城河两边,光这条河就有五六丈宽,再配上后方的雄城,只远远地望上一眼,就能让人生出此乃天下第一等坚城,无数十上百万精兵根本别想攻破的感慨来。 而这么一看之下,李凌心中的疑惑就更重了,就那些乌合之众,之前居然妄图集结了来攻金陵,谁给他们的信心和勇气?梁静茹吗? 第530章 巡抚的要求 叛乱虽已平定,金陵的守备却未有丝毫松懈,光是入城就要经过数道检验,过所路引要查看,随身行李也会被搜查一番,然后等进了城,又能瞧见有一队队的军马巡弋各处,不时就会拦住一些可疑之人查问一番。 当然,这一切都和李凌他们没有太大的关系,身为朝廷命官,又是受巡抚大人之命而来,在他亮明身份后,便被城门口的守军恭敬迎入,然后还有人头前引路,把他们带到了馆驿安顿下来。 金陵城的繁华也可从这官办的驿站中看出几许端倪来,这馆驿不但区域极大,而且无论内外都透着气派,都不在京城那些专为高官住宿准备的驿馆之下了。然后,进入其中,又分作一处处独立的庭院,几乎都不见寻常客栈的客房,而在他们入住后,送来的酒菜都是上等的,比李凌在县衙里吃到的可好太多了。 而这,还是江南刚刚遭逢一场剧变后的招待规格,要是放在其他时候,恐怕一切安排还能更上档次些呢。 若是换了性子耿直的官员,面对这等安排可能就要发作了。不过李凌倒没有这方面的想法,有好处自然是享受了再说,然后又顺带叫过服侍他们用饭的伙计,跟他打听起这段时日金陵的情况来。 “咱们金陵固若金汤,还有数万精兵守卫,那些叛军反贼自然是损不了我们分毫的,也就是街面上稍微紧了些,防着早前潜入城中的贼人作乱而已。”跟许多包打听的伙计一样,这位倒也能说会道。 “哦?那可有捉到这些贼人吗?”李凌目光一闪,很感兴趣地问道。 “有的,这几月里,就有二三十个图谋不轨的家伙被官军拿下了,有几个胆大包天到竟想跑去官仓纵火,结果便被当场格杀了。” 在伙计的一番讲述中,李凌才知道金陵如今所以如此内外皆紧,就是因为之前有过多次变乱,当然,具体细节他也所知不多。而当问到金陵守军这一段为何没有太多动作时,这位又支吾着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了。 这一点其实也是李凌很在意的一个问题,明明以当时叛军的实力,只要金陵数万大军一出,便能将叛乱如秋风扫落叶般彻底荡平,都不用持续到两月后。可结果呢,虽然最后平乱是金陵守军依然出了大力,可真正动用的兵马却还是不多,也就风字营等少数几路兵马在外平乱而已。 真正能平定叛乱,靠的还是如山字营这样的官府官军腾出手来。这实在有些过于不合常理了,可对方一个驿站小伙计,自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李凌也没有再在此事上多作纠缠,便问到了另一个问题:“对了,这次入住馆驿还有哪些大人?” “除了你李县令外,还有江宁的王知县,句容的冯知县,扬州府高邮的魏知县……”他一气报了十多个知县出来,却让李凌听得微微皱眉:“来的都是各地知县,那知府呢?” “倒是未见有哪里的知府大人到来,或许他们公务繁忙,还没到吧。” 李凌摇了摇头,这不对啊,公文里可是提到了让他们在九月十三前抵达金陵有要事商议,今天都十二了,没道理那些各地知府还拖着不到啊。 可要是只请他们这些小地方的县令来此商议要事就更说不通了,江南的这番局势,压根就不是他们这些七品小官能左右的,即便他李凌是特殊的六品县令也一样没更多权力。 眼见从对方口中问不出更多东西来,李凌便把伙计打发走,然后和其他人一道吃饭休息,或许这些疑问明日见了巡抚大人后便可见分晓了。 不过在各自回房前,李凌还是留了个心眼,把万申吉叫到了跟前:“老万,皇城司在这儿可有眼线吗?” 万申吉点了下头,如今的皇城司表面看着权力不大,可触手却已遍布天下各地,西南有他们的人,江南这边自然也不例外,像金陵这样的关键之处,更少不了密探暗中盯梢官员,以防出现什么乱子了。 “那你明日就去联络这儿的探子,我要一份关于此地重要官员在乱起后的具体行动。”李凌当即吩咐道。 “大人……你这是怀疑金陵城中有人暗中勾结了罗天教?”万申吉顿时吃了一惊,小声问道。 “是啊,这一路我仔细想着这场乱子的始终都有种怪怪的感觉,还有,金陵这边的反应也过于不合常理了,哪有作为巡抚在本地出现大乱后不及时出兵平定的?所以我相信这其中定有原委,必须查个明白。” “可大人明日要去见闻巡抚,莫云又没跟来,我这一离开,不是没人守着您了吗?”李凌这话让万申吉大感不安,担心起他的安危来。 “又不是只有我一人去见巡抚大人,能出什么事?退一步来说,我们都在金陵城内了,若是巡抚大人有问题,有你没你在我身边其实也是一样。” 这话确实在理,万申吉也不再坚持,当即抱拳应下此事,这才各自回房休息。只是这一夜,李凌依旧心绪难安,左思右想,直到三更后,方才睡过去。 …… 次日一早,换上青绿官袍的李凌便在两名吏员的陪同下出了院子——杨轻绡也没有随他一道出去,她毕竟是女子,如今官场里可是不用女人的,带了去只会更多麻烦——然后就在馆驿最前边的迎客厅内和另两个同样身份的官员相遇。 三个身份相当的县令遇上,自然是一番见礼,各表姓名来历,却分别是苏州府太仓县令张游和扬州高邮县令魏长丰,两人都比李凌要大了十多岁,也听说过他在江南的一些事情,自然是一番夸赞。 当下,几人便结伴同行,直奔离馆驿不过两条街的巡抚衙门。 小半个时辰后,步行的一行十来人就抵达了衙门前,拿出官凭后,便得以顺利进入其中,并被引到了一间偏厅落座。那里头已经等了几个同样身份的江南各地县令,自然又是一番客套,然后就是等待。 巡抚大人身份比之他们这些县令可高太多了,所以哪怕他们是受邀而来,在此等上一阵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没人抱怨,倒是有人和李凌一样,在看出到场都是各地县令时,提出了疑虑来。 对这一疑问,大家也没个准主意,最后由老成的魏长丰以一句:“巡抚大人既然将你我叫到金陵必然有他的考量。”作了终结。 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眼见都快到中午,有人肚子都开始咕咕叫了,外间才传来一声喝:“巡抚大人到。” 一听这话,在场众人纷纷起身相迎,李凌抬头往门外望去,就瞧见个身材略显瘦小,但却气度不凡,步履轻快的中年男子大步而来。他脸上虽然挂着一丝笑意,但带给大家的压力却相当不小,只在房门前一顿,把眼往众人身上一扫,不少在偷眼打量他的县令们就全都垂目低头,不敢对视了。 只有李凌,实在在京城接触过太多有权势的大人物,才没有被他的气度压住,还与之对了一眼,才稍稍垂目,跟着众人一起弯腰行礼:“下官等见过抚台大人。” 闻铭的目光也在李凌身上稍作停留,便一面摆手:“各位不必多礼,坐下说话。”一面走上前去,在上首的主位处落座。 跟随他一起进来的,还有数名文武官员,此时也都按身份高低落座,如此一来,李凌等县令就都坐到了下首处,显得有些卑微了。 在众县令略有些忐忑的目光中,闻铭先是干咳一声,这才笑道:“各位县令在此久候了,如今金陵内外诸事繁杂,本官也是忙到现在,所以来得有些迟了,还望各位不要见怪啊。” “抚台大人言重了,下官等知道大人日理万机,等一等自是应该的。”立刻有人表态道。 随后,其他人也纷纷跟进,都说自己并不觉心急,就算等到晚上也不会有任何不满等等,把姿态放得极低。这让闻巡抚几个大感满意,呵呵笑了起来,又和他们稍作交流,关心了一下各县灾后的情况,场面倒还算融洽。 在这么寒暄了一阵后,闻铭才转入正题:“各位县令想必已经有些疑惑于本官将你们请来一见的原委所在了。那就告诉你等实情吧,本官今日请你们前来,是有要事需要与你们相商,希望能得到你们的协助。” “不敢,抚台大人但有所命,下官等自当遵照听从。”随着一人表态,其他人也纷纷跟进,都点头称是。 见此,闻铭更为满意,抚须道:“那就最好不过了,事关重大,本官也不再绕圈子了,朝廷有命,要我们在江南各地严查罗天教逆贼身份,将相关人等尽数拿办,不得有丝毫遗漏!另外,今年的税赋不会因此番之乱而得减免,而眼下已然入秋,说不得一两月内,就该向民间征收税赋钱粮了!” 此言一出,在场众县令齐齐变色,差点都有人要叫出“不可!”来了。 第531章 突然翻脸 现场几十个县令,包括李凌在内都因巡抚大人的这一命令而心惊变色,要不是还知道双方间的身份差距,他们真就要大声反对了。 李凌更是眉头一皱,定定地看向闻铭,心中疑心更重,难道闻巡抚真有意要将江南再度搅乱?难道真就跟自己怀疑的那样,在之前的这场大乱中,闻巡抚有着另一层身份? 不怪李凌多疑,实在是这两道命令太过不合常理了。 江南的大乱才定,许多百姓才刚回家乡,生计都未有个着落呢,就要征收税赋了,这不是敲骨吸髓,把人往绝路上逼吗?而一旦各地百姓发现真到了绝境,只怕能立马再发动一场民变叛乱,让刚刚好转的江南局势瞬间崩溃。 至于彻查追究地方上可能和罗天教有所勾结的做法,更是会导致人心惶惶,即便激进如李凌也不认为现在该这么做。现如今,安抚百姓,安定地方才是所有县令们该办的当务之急! 两道命令,一旦真强行落实,后果当真不堪设想,所以绝不能遵从照办! 这是所有厅中县令们心中所想,只是碍于巡抚大人的地位权力,才没敢直言,一时间,厅内陷入了诡异的安静,所有人都皱眉低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直到闻铭又是一声干咳:“怎么,各位对本官的命令并不认同吗?” “还请抚台大人三思,此事,此事只怕会使江南重陷大乱之局,各地百姓都已受了水灾兵难,委实不能再受如此盘剥了!”终于有一名官员壮着胆子道出了心中忧虑。 有一人开口,其他人的胆子也大了起来,纷纷跟进:“是啊抚台大人,此事实在有待斟酌,如今我昆山县归来之民不过原先的五成,若真把他们逼急了,只怕,只怕……” “大人,这等做法不啻于竭泽而渔,我江南再富庶,若无百姓,怕也会陷入困穷啊……” “还请抚台大人三思而后行啊……” 众县令纷纷起身,大礼拜下,只求闻巡抚能收回成命,不要再一意孤行地坚持这等不切实际的政令了。 “咳咳,抚台大人,下官也觉着此事有待商榷,这政令好下,可诸位县令委实难以执行啊。”终于,自进厅后一直沉默不语的几名金陵官员也跟着附和了起来,不光是文官这么说,两名武将也是同样意思,认为现在一切都当以抚民安民为主,其他之事都可暂抛一边。 这许多人一同劝说,让闻铭的脸色唰的就是一变,当即拍案道:“你们道这是本官的意思吗?这是朝廷的意思,是政事堂于半月前命人加急送到我手上的!本官已然有所变通,因担心事情难办,所以只找了你们这二十个受灾不算太重的县进行尝试。怎么,你们这是要抗命吗?” 他一把朝廷给推出来,众县令顿时说不出反对的话来了。李凌的眉头皱得更深,显然闻铭是不会在这等事情上说谎的,可朝廷……陆相他们又怎会做出这等只会把江南逼得更乱的决定来呢? 即便不提水患,光是这一场动-乱兵灾,都足以让朝廷减免江南税赋以为安民手段了,哪有反其道而行之的道理?陆缜等朝中重臣的能力李凌早就见识过了,他们是不会如此糊涂的。 心思转动间,李凌也顾不上什么上下尊卑了,稍稍欠身道:“抚台大人,可否让下官看一看朝廷的政令呢?下官绝无怀疑您的意思,只是……” “可以。”不等李凌再作进一步的解释,闻铭便一点头,随着他的示意,身边一名差吏就把一份书文递了给他。李凌接过,快速浏览,上边无论遣词作文,还是最后留下的那些印玺签名,都证明了这确实是真正的朝廷政令,是通过政事堂盖章确认的,有着绝对合法性的命令。 这么一来,李凌心中的疑虑就更重了,怎会这样?陆相,皇帝怎就会做出这样的决定,难道大越朝廷今年真就流年不利,到处遭灾,以至于国库空虚,必须从江南获取相当的钱粮才能维持局面吗? 不,这是不可能的,这段日子的邸报他都有看,可没发现除了江南之外还有别处地方遭逢灾荒。如此,其中必然另有隐情,问题在哪里? 李凌再度仔细看过整篇书文,片刻后,双眉一挑,已察觉到了文章中所隐含的意思了,脸上的疑惑也渐渐消散,并将书文重新交了回去。 见李凌舒展开双眉,其他人都是有些疑惑,刚想询问,闻铭就又道:“你们也都传阅一下吧,本官觉着朝廷作此安排自有深意。只要你们真按朝廷的意思办好差事,到时功劳自然少不了你们的。” 众县令唯唯称是,便开始传阅起这份政令来,慢慢的,有人露出了若有所悟的表情,有人还是带着疑惑,但看其他同僚的反应,也猜到了事情应该不像自己刚刚所想,虽一时不知端的,但心倒是安了不少。 闻巡抚见状便作最后的一锤定音:“此事就这么定了,你们几县只是开始,事成之后,在年内,我江南各地也将照此而行。今日本官把你们召集到此,一是传达这朝廷之命,二也是为了给你们长长胆,只要放手去办,有什么麻烦,本官和巡抚衙门自然会帮你们解决。你们,明白了吗?” “下官明白!”李凌等几个已看明白其中真意的官员当即应和,然后其他人也在犹豫中再度跟进。虽然这声回应显得有些杂乱,但还是让闻铭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来:“如此甚好,放胆去做,万事有我!” 众人再度称是,然后看看天色,早过了中午,便打算就此告退。尤其是那些还没看明白政令深意的,更是急着想出去后跟其他人打听一下呢。不料,还没等他们提出告退,闻铭却再度开口,这回却是看向了李凌:“你就是华亭县令李凌吧?” “正是下官。”李凌再度欠身,心中却有些好奇,对方突然找到自己所为何事? “听说此番江南之乱,你华亭县可是出力不少啊。”闻铭依旧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他道。 “抚台大人的夸赞下官愧不敢当,我华亭上下只是尽自己的本分做事而已。” “你过谦了,本官已仔细查问过了,本来这次的叛乱还可能闹得更大些,就因为你华亭县吸引了不少叛军,挡住了他们的连番攻击,才让松江府境内的情况得以迅速稳定下来。而且,本官还听说你还早早练出了一支军队来与乱军交锋,并靠这一支军队帮着戍守松江府城,从而让当地的山字营精兵得以抽出手来平定各处叛军,此事可是真的吗?” 闻巡抚这么一一说来,立刻引得厅内众人都是一阵轻叹,那些同样是一县之令的官员再看李凌的眼神里已明显带上了敬佩和惊讶之色了。尤其是来自扬州的两位县令,更是张嘴便欲道谢,他们之前还真就是靠着山字营的及时出现才得以杀退叛军,保住城池和性命的。 就连一直都保持安静的向梵天,这时也上下仔细打量起了李凌,口中轻轻赞许道:“好!这次平乱,李县令当计首功!” “不敢当,不敢当。真正平乱的是山字营等各府驻军,我华亭县的将士也就出了把小力而已,下官就更担不起什么功劳了,只是适逢其会,不得不如此自保而已。”李凌忙摆手谦虚道。 闻铭又是一笑,深深看了李凌一眼:“这么说来,李县令你是承认本官刚才所说一切,承认自己曾蓄养私兵了?” 正点头的李凌突然就愣住了,其他人脸上的笑容,嘴边的佩服的话也僵在了那儿,感觉到了这话有些不对。 “抚台大人,你这……却是何意?” “本官说的还不够明白吗?功是功,过是过。你是有功的,若没有你华亭县这一支军队及时出手吸引叛军,分担压力,只怕江南之乱就会越发难以控制。”闻铭脸上再无笑容,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但是,你蓄养私兵也是事实,这些兵马你一个县令养在那儿却是为何?本官可是记得很清楚,我朝律令,地方官员,巡抚以下并无统兵调兵之权,而你李凌,却在华亭如此无法无天,到底有何阴谋啊?” 李凌只觉一阵寒意袭来,整个人都差点从座位上弹起来了,这罪名要是被扣上,自己有几条命都不够死的啊。他赶紧就大声辩解道:“大人明鉴,下官,下官只是在大乱起时召集城中丁壮拼凑了一支队伍而已,从来就没有做过什么私蓄兵马的事情,更没有任何不臣之心……” “哼,巧言令色,一支才刚组建的军队就有这等战力,可以帮着你把几倍之敌都给打退了?还能帮着守住府城?你道本官和天下人都是傻子不成?来人,把李凌给我拿下,事关重大,本官定要好好审问于他!” 伴随着这一声喝,厅外呼啦一下涌入数名精壮差役,一下就把李凌给围住了,却是早有人马安排在外……  第532章 幕后黑手(上) 连辩解都不给机会,李凌就被巡抚衙门的人押着关入到偏院一间屋子里,按闻铭的意思,是要等派人去往松江府和华亭县再作探访后,最终才作发落和定夺,而在这段时日里,他李县令就只能被软禁于此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闻巡抚到底没有把事做绝,并没夺李凌官职,也没对他用刑,甚至连搜身都未曾有过,只将他关进屋子里了事,不过门外还是有几名壮汉日子守着,让他无法脱身。 刚被关进房里时李凌整个人还是有些懵的,未能从这突然的变化中回过神来。他实在想不明白闻巡抚为何要这么对自己,虽说以县令的身份突然拉出一支军队来确实不合规矩,但以当时的情况来看,自己应该是功劳远远大于过错的,至不济也能功过相抵才是啊。 可这突然转变的态度,怎么看都有些莫名其妙,就好像李凌这时都已经带兵对整个江南构成威胁了似的。他实在无法接受闻铭身为一地巡抚,封疆大吏,会连这点变通都没有。 而随着心神慢慢定下,李凌更是想到了一些不合常理的地方,这闻铭自身就很值得让他怀疑了。 首先,就是在江南大乱时,身为巡抚的闻铭都做了什么?他什么都没做,连金陵那几万人马都没有动,居然就眼睁睁看着江南各府县被叛军一一攻陷,百姓或死或逃,或是索性就附逆成叛军,这是他一个地方高官该做的反应吗? 其次,如今乱局初定,他又做了什么?金陵城里或许还算稳定,可外间各地呢?多少百姓正遭逢大难,可他身为江南巡抚却不见发布什么政令救民安民的,甚至还想要颁布出之前那几道命令,来让各地百姓再乱一次。 最后,便是对自己的莫须有的指控了,这哪是为了什么江南安定,分明是带着报复之意了,就好像自己之前坏了他的好事,所以他便随意找了个借口,先将自己拿住,再搜罗一些似是而非的罪名后,便要除掉自己! 想到这儿,李凌更觉后背一阵发寒,他相信以巡抚大人的权力,真要杀自己完全可说是轻而易举了。哪怕自己非一般县令可比,只要行事够快,自己一死,朝廷都没法计较追究。 而在做出这一番推断后,李凌已经得出了一个更叫他感到震惊的答案——闻铭就是这次江南之乱的真正幕后黑手。要是问他一个巡抚为何要做出这等事来,唯一的答案便是,他就是方进博曾提过的执掌江南大局的罗天教火长老了! 越想,李凌越觉着自己的判断在理。谁说罗天教逆贼就不能身在官府了,谁说罗天教的重要人物就不能是地方要员了?虽然江南巡抚居然是罗天教火长老确实很是不合常理,毕竟像这样的朝廷要员,封疆大吏必然会被查明出身,连祖宗三代的情况都得清清白白。 但是,或许这位闻巡抚是遭逢剧变后突然被罗天教给蛊惑的呢?又或者索性就是被人李代桃僵了,眼前的闻巡抚早就不是原来的闻铭了! 以罗天教当初在西南的布局,有同样,甚至更进一步的安排放在江南似乎也说得过去啊。毕竟,为了西南之乱,他们可是足足筹谋布置了几年时间,而西南之乱还只是江南大乱的前奏而已,那他们在江南的布局必然更加深远可怕。 有了这一推想,再去套之前的某些事情时,李凌越发肯定这个闻巡抚有问题了——为何之前他闻铭一直没有动作,因为就在一两年前,他还不是江南巡抚,当时的巡抚是柳润声;至于之后,则因为他尚未掌握全部实权,所以不敢轻举妄动,甚至还想着把可能造成威胁的大量兵马调往西南。 只要西南一乱,江南就近出兵,本地空虚,再起大乱,又有他这个巡抚从旁下手,官军必然守不住所有城池,到时江南就彻底落到罗天教之手了。 而且以他的官职权势,到那时再登高一呼,说不定真能让江南百姓和剩下的官军通通倒戈呢,那才是他的全盘谋划,那才是大越朝廷最大的祸患! “真是机关算尽,用心歹毒啊……”李凌觉着自己的推断不会有错,心悸地做出了如此评断,而在心惊之余,却又是一阵惶恐不安。如此一来,自己的处境真就算是到了绝境了。 以他和罗天教的仇怨,现在落到人家手里,只怕就只有死路一条了,罗天教的人是绝不会放过自己这个屡次坏他们大事的仇人的。西南是自己帮着平定的,江南这次又是如此,再加上和赵成晃与姬无忧的旧怨,只怕十条命都不够自己死的了。 倏然明白过来的李凌身子猛地一震,看了眼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口中喃喃出声:“我该怎么办?” 是啊,总不能束手待毙吧?必须想办法逃出去,向所有人揭穿闻铭的身份和阴谋,为江南所有人,为朝廷除掉这个罗天教逆贼! 想到这儿,李凌再坐不住,当下就站起身来,前边的房门口有人守着他自然知道,那后窗呢?心思一动,他已过去开窗看个究竟,结果却瞧见那儿赫然也有两名持刀的军汉守卫着,见他突然开窗,满是警惕地望了过来。其中一人,更是把刀都抽出了半截。 这让李凌心下一寒,赶紧又关上了窗户:“不成,他们守得很严实,以我的本领,根本出不去。”嘀咕间,手在胸前一按,那东西固然有些用处,可一旦出手就再没有回头可能了,而他相信只要动静一闹大了,这院子周围必然会有大量人马杀到,自己照样是逃不脱的。 李凌前所未有的懊悔,悔自己怎么就没有一身过人的武艺,现在只能乖乖被人看着,连博一把的机会都没有。最后,他觉着唯一的指望就只有万申吉和轻绡他们了。只希望他们能察觉到自己已身陷囹圄,然后想法摸进巡抚衙门,把自己给救出去。 可这依然不现实啊,先不说他们会在何时明白自己已被扣拿,光是想要知道自己被关在这儿就不是轻易能做到了,还要在数百人马的守卫中救自己离开巡抚衙门,最后更得逃离金陵……这完全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艰巨任务嘛,也就神仙来了能做到了吧…… 一番苦思冥想,带给李凌的,最后只有绝望二字,这是一道无解的难题。 倒是时间,随着他这一番计较而快速流逝,外头的天色已然大暗,而他的肚子更是发出一阵阵的咕咕抗议,几乎一整天没吃东西,已让李凌有些忍耐不住了。 就在这时,房门却突然被人推开,在李凌一个激灵,想着是不是轻绡他们来救自己时,才瞧见是一名兵卒拿了个托盘进来,上头则是简单的几样食物,数个糙面馒头,一点咸菜,一碗菜汤。 这军卒也没拿正眼看李凌,只把托盘往桌上一放,丢下句:“吃饭了!”便果断离开,同时带上了房门。 李凌苦笑地摇了摇头,自己刚才是太想当然了,轻绡他们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赶来救自己呢?说不定现在他们都还不知自己发生了什么,还在到处打听内情呢。只是等他们知道了真相后,又会做何选择呢? 最终,他也没个结论,只能是先填饱肚子再说,反正看起来事情已经不可能更糟糕了,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身体状态。 心思一定,也没什么好想了,李凌也不顾这几样食物简陋,就拿起馒头,夹着咸菜,就着菜汤便大口大口地吃喝起来。许是饿得久了,即便是这些东西,他也吃得飞快,只一会儿工夫,所有食物都被一扫而空,连菜汤都被喝了个干干净净。 这时,外头传来笃笃的打更声,却是已过初更,天色已彻底暗下。 在李凌想来,身处如此绝境,自己应该是忧心忡忡,满脑子都想着如何应对而无法入睡的。可事实上,却非如此,就在他吃下东西后不久,人就感到阵阵乏力,脑袋也有些昏沉起来,于是,便跌撞着到了床前,直愣愣倒了下去。 睡意迅速涌来,怎都抵挡不住。在真正沉睡过去之前,李凌才陡然想到了一点:“不,不对,我是中了蒙汗药了……食物被人做了手脚……可为什么……”后面的思绪却被睡意一下切断,他已完全陷入沉睡。 有是近一个时辰后,当整个巡抚衙门都彻底沉寂下来,当守在李凌屋外的那几个军卒都因为困乏而靠着墙打起盹来时,房中却出现了一点变化。 本来该很是安静的屋子里,竟发出一阵闷闷的咔咔声,片刻后,一边的地面竟缓缓分开,露出了一个一人来大的洞穴来,然后一条人影悄无声息就冒了上来,接着又是一人。 两人的动作轻快,配合默契,转眼间就把昏睡着的李凌给扛了起来,送进了地穴。等他们都钻入地穴后,又是一阵闷响,地面上的洞穴再度被抹平,一切恢复原样,只是房中却少了个阶下囚…… 第533章 幕后黑手(下) 哗啦一声,李凌被兜头的一瓢冷水泼面,猛一激灵,总算是从昏睡中苏醒过来。身子只一动,还没完全睁开眼的他便心下一沉,自己全身被紧紧束缚着,竟连半分都动不了了。 同时,头脑倒是慢慢恢复了过来,想起了昏睡过去之前发生的事情,这让李凌心中愈发忐忑与疑惑,自己都落在幕后黑手手里了,他们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地将自己药倒呢? 心中思索着其中原委,李凌还是睁开眼来,却发现身处野外,面前正围了几个皮笑肉不笑的汉子,只有火把照得附近一块区域可以视物,别处都是黑魆魆一片,似是某座林子里。 “你们……”才一开声,啪的一巴掌便抽在了他的脸上,让李凌发出一声闷哼,然后才听到一句恶狠狠的威胁:“闭嘴,敢叫嚷的,这就就割了你的舌头!” 如此凶狠的表现,再加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让李凌立刻选择了闭口不言,只艰难地拿眼四下扫视,却发现面前众人自己没一个认识的,但不少目光朝自己投来,里头却满是深沉的怨愤,恨不能用目光将自己千刀万剐的意思。 “李凌是吧?我想你在此之前一定想不到有朝一日会落到咱们手里吧。现在就可以让你死个明白了,这两年里你屡屡坏我圣教大事,此番便要用你的心肝脑袋来祭祀日月真神以及为我教大业牺牲奉献的兄弟们!”面前之人阴冷的目光在李凌的身上脸上不断扫动,语气里充满了愤恨和杀意。 “杀了他!杀了他!”周围众人也纷纷低声叫喊了起来,充满了节奏感和令人心寒的压迫力,这也让李凌的心更是沉到了谷底。 他是真没想到自己会落到这般地步啊,即便是被软禁在巡抚衙门时,他都觉着自己还有机会脱身。可现在,连他自己都不知身在何处,轻绡和万申吉自然更不可能及时出现搭救了。恐慌之下,他甚至都没空再去琢磨自己是如何离开巡抚衙门的了,说不定这都是闻铭的安排。 随着面前这人把手握拳往上一摆,周围的喊叫声终于停了下来。而他,则把刀往李凌的胸口一凑,麻利一挑,就将他的衣襟割开,露出里头的皮肤来,刀尖在皮肉上轻轻一划,虽未见血,却足以让李凌一阵汗毛倒竖,深深的恐惧已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沉声说道:“你……你们可要想清楚了,我是朝廷命官,真杀了我,你们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 “哈……咱们罗天教兄弟还会怕和官府为敌?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们还不是照样拿咱们没有半点法子!”这会儿,他倒是不禁止李凌说话了,一脸桀骜和畅快,“你有今日,便是日月真神对你的惩处,今日拿你的心肝头颅祭祀,明日,我们就要摘了闻铭的脑袋,拿下整个金陵城!” 即便是在这等生死攸关的时刻里,听到这话,还是让李凌的身子猛地一震,眼中闪过了浓浓的错愕来:“他说什么?闻铭竟不是罗天教的人,竟不是那幕后黑手火长老吗? “可这就说不通了啊,明明之前的一切证据线索都指向了他,是他导致的江南陷入大乱,是他还想把元气未复的江南变得一团糟,也是他把我拿下,欲置我于死地,可怎么……” 满心的疑窦却无法诉诸于口,周围这些家伙更是不可能告诉自己答案,这种身在局中,又似乎已经触及到真相却又差着一线的感觉可实在太难受了,竟让李凌都开始忘记自己正面对死亡威胁了。 看他一脸的惊愕,对面的汉子依旧只是不屑一笑,李凌在他眼中已是一个死人了,就算猜到了些什么也于事无补。现在,只等“他们”到来,便可做这一场重要祭祀了。 没一会儿工夫,前方黑暗里就传来了几声怪异的虫鸣,然后这边也有人嘬口发出相同的名叫,片刻后,几人就从黑暗中走出,慢慢地出现在了李凌面前。 李凌看着这几个依旧半隐于黑暗中的人影,隐约觉着其中某人有些熟悉,便眯起了眼里打量。终于,随着来人踏入到火光之内,他的模样也就暴露了出来,这让李凌再度一愕:“你……” “李县令,咱们又见面了。”当先之人笑看着他,而与他并肩同来的一人更是用充满了仇恨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李凌:“李凌,你终于是彻底落到我手上了!” “向梵天,向都督……”李凌涩声道破了中间这人的身份来,虽然与他只在今日早些时候见过一面,甚至都没有过进一步的交谈,但对这位江南屈指可数的武官他还是记忆深刻啊。 同时,一个大胆的猜想也从他的心中冒了出来:“你……才是罗天教火长老,江南这场大乱的幕后主使……” “你才想明白吗?却是太迟了些吧?”向梵天有些自得地咧嘴一笑,白森森的牙齿在火光照耀下闪过叫人心悸的光芒,好像要把李凌一口吞噬了似的。 而这一刻,李凌已迅速解开了刚才知道闻铭不是幕后主使时所生出的诸多疑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手握兵权的都督向梵天确实比巡抚更可能在江南这场大乱中获取更大的好处,甚至就此颠覆整个朝廷对江南的控制权。 只要他手底下的兵马离开金陵,再以平乱的名义四处出击,在向梵天的刻意放纵下,一路烧杀掳掠,便会把整个江南推向无可挽回的深渊。而且如此一来,朝廷官军的名声也将被他彻底败坏,到时一俟朝廷其他各路兵马杀到,恐怕他们首先要面对的不是叛军,而是江南百姓为了自保组建起来的地方武装了。 而到了那时候,罗天教的真正机会就到了,他们完全可以打着为民做主的旗号聚拢这些地方武装,然后反过头来把早就兵力空虚,人心不稳的金陵城也给一并拿下了。 这,才是此番江南大乱的真正计划。 但是,他们的如意算盘却在一开始就出了问题,被巡抚闻铭给极力阻拦住了,使得金陵守军都没能离开驻地,也把向梵天这个真正的幕后主使给留在了金陵。 为什么那些被罗天教组织起来的叛军如此不堪一击?这个问题之前李凌一直都想不明白,但现在,却也明白了。因为这些叛军压根不是他们想要依仗,用来夺取江南全境的人马啊,他们真正想拿到手的,还是正规的官军控制权。 但闻铭的极力阻拦,李凌等人的横空出世,尤其是山字营等各地官军的主动出击,终于是让他们的全盘计划落空,除了江南各地元气大伤,罗天教却是连半点好处都没能拿到。 所以他们才会费尽心思把自己偷出来,却是为了报复自己坏了他们的大事啊! 诸多念头纷至沓来,到最后,李凌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神色也变得愈发颓丧:“原来如此,怪不得……不过就算你们现在杀了我,你们的阴谋也已失败,说不定很快,你们也将跟着我一起去死了!”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能说出这番话来,李凌,你果然是有胆色!”向梵天又是一笑,而他身边相貌清癯的男子更是冷冷一笑:“李凌这就是你的遗言了吗?不过我要告诉你的是,只要你一死,事情就还有转机。” 这话终于让李凌把注意力落到了这人身上,因为他从此人身上感受到了比向梵天对自己更深的怨念。而在仔细看了几眼后,他也觉察到这人自己似乎曾经见过,但那感觉又很模糊:“你……” “李县令你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去年你还害得我背井离乡,只能东躲西藏隐姓埋名到今日呢,现在居然都记不起我来了。好歹你我也曾在衡州府有过一面之缘啊。” 只这几句话,便让李凌的目光陡然一缩,他终于记起对方是谁了:“赵成晃!” 这个看着和寻常文士没太大区别,却有满面风霜的男子,赫然正是一直以来都不肯放过李凌,几次派人对他下手,并差点酿成西南大乱的幕后黑手之一的罗天教,四大长老之一,地长老,赵成晃! 李凌和赵成晃除了数年前在衡州府城的一次见面,这还是第二次相见呢。但两人间的纠葛却足有数年之久,这一刻,当真有种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意思了,两人的目光狠狠撞在一块。但随即,赵成晃就笑了,现在李凌已完全落在自己手中,即将被剖心枭首,自己又何必再与一个死人计较置气呢? 于是,只见赵成晃把手一挥:“开始吧!” 伴随着这一声令下,侧方便是哄的一声响,一大团火光乍起,照得一尊石像在那儿隐隐绰绰,就李凌猜想,那应该就是所谓的什么日月真神的塑像了。 果然,就见周围众多罗天教徒都迅速汇聚上前,冲那石像大礼叩拜,口称真神保佑,然后个个念念有词,应该是在作着祈祷。 直到这一番祷告结束,才有教徒转身过来,狞笑着举起了手中尖刀,直朝李凌的心口扎来…… 第534章 峰回路转 一场穿越,到头来竟是这么个下场。李凌无奈苦笑,闭目等死,他有太多的不甘,他想靠自己的能力改变这个世道,还有恩情未还,还有仇人未杀,更有最放心不下的月儿和轻绡……但这一切应该都和他没有关系了吧。 他感受到了冰冷的刀尖触碰自己胸口,更感绝望。但与此同时,一声嗖响却如闪电而起,自远处奔袭而来,这让李凌心头一动,骤然睁眼,正看到了惊人一幕—— 只见一根羽箭已穿过面前这名罗天教徒的脖颈,后入前出,从咽喉处凸冒出个带血的箭头。而遭受这致命一击的教徒更是满脸的惊恐和痛苦混合,张着嘴,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倒是有大口鲜血涌出,而他的一双眼睛更是几乎从眼眶里凸出来,本来已抵在李凌心口的尖刀早被他丢下,双手死死扼住自己的咽喉。 但这样的动作终究没能救回他自己的性命,只片刻后,这个教徒便仰面倒了下去。他没能杀死李凌,反倒先一步而死。 当这一箭从黑暗中射出,在场众多罗天教徒便从凝重庄严的祭祀中陡然回过神来,纷纷大吼着拔出兵器,警惕着朝着四下的树林和荒野张望起来。而就在尸体倒下的瞬间,四周轰然已亮起一片火光,还有鼓号声响起,伴随着的则是纷杂的大叫:“罗天教逆贼还不受死!” 话音未落,无数人影已从黑暗中扑出,比他们先一步而出的,则是一蓬蓬的乱箭,全朝着这些措手不及的罗天教徒破洒过来,让他们惊叫着,赶紧挥舞起兵器自救防御。 但这些人里多半武艺都不够精熟,面对密集的箭雨,他们压根就拨打不过来,顿时就有许多人中箭惨叫,还有一部分人直接就倒了下去。 人群中的两名长老脸色唰一下就变了,赵成晃立刻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自己等还是中了官府的算计,此时更是落到包围之中。他立刻一拉身旁的向梵天:“老向,你赶紧带人突围!” 向梵天这时更是两眼冒火,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早把闻铭和整个江南官府玩弄于股掌之间,这时才发现原来一直被愚弄的反倒是自己,这口气实在是叫人难以咽下。但随着身边又两名教徒中箭倒下,他才知道眼下情势有多危急,便是一声大喝:“突围,跟我一起突围!” 吼声中,他目光一转,已发现绑着李凌的那一边是乱箭唯一没有波及到的,便已拖着赵成晃,快速冲了过去。而在听见他的大叫后,其他那些罗天教徒也终于明白过来,赶紧一面挥舞兵器挡架乱箭,一面也跟着自家长老迅速扑向李凌。这时所有人都算瞧出来了,这个人质是最好的盾牌,有了他在手,当可让官军投鼠忌器,不敢再乱放冷箭。 迅然前冲的向梵天眼见就要冲到李凌跟前,侧方却传来一声嗖响,一道银光急飞而至,直夺其面门。他很清楚,自己若不停步,这一下便能要了自己性命,当即便一个停顿,同时佩刀向前一抹,便要将那银光挡开。 不料这一下却抹了个空,那银光竟跟活的一般,在刀即将接触的瞬间陡然一沉,巧妙地躲过了格挡,然后如灵蛇般一盘,直刺他的腰腹。这让向梵天轻咦了声,定睛一看,才发现银光竟是条银链,而这时后方一条略显纤细的身影也已急扑而至,人还没到跟前,数道寒芒已呼啸而来,迫得他赶紧抽身闪躲,飞快舞刀,才把那数根银针尽数挡下。 也就这一退避间,杨轻绡已闪身到了李凌身前。 向梵天目光一凝,已经看出眼前这个对手不简单了,但他也未有丝毫怯意的,当即又是一声断喝:“上!”话出同时,本来拉着赵成晃的手已松开,人如猛虎下山般冲将过去,气势惊人。同时,身后那些罗天教徒也立马跟进,呐喊着,举刀杀上,竟是要把面前两人尽数斩杀。 李凌在这一箭救下自己时,便隐隐猜到情况有了转变,而随着那熟悉的银链飞出,杨轻绡从旁杀到时,更是让他精神大振,这种由死到生的喜悦心情,实在难以用言语来作描述。直到看见这许多人齐攻轻绡,他才脸色一变,惊声叫道:“轻绡,快退!”他宁可自己再落人手,甚至被杀,也不想自己爱的人因救自己而有损伤。 但这一声却显然慢了,杨轻绡更不可能不管他而躲避开去,只见她一声娇叱,身子已跃起半空,素手挥处,雪里针呼啸而出,同时更有几点更亮的光芒在其中以更快的速度激射向梵天,正是她最强的绝招花溅泪。 叮当的碰撞中,不时还有惨叫痛呼响起,扑杀过来的二十来人瞬间就倒了近半。但剩下那些人还是红着眼杀到了杨轻绡面前,身上中了一针,险险避过花溅泪的向梵天更是将侵略如火的焚天刀意狠狠斜斩而出,誓要将面前的女子斩成两段。 他这一招不但声势骇人,而且算得极其精到,杨轻绡可以凭借身法躲避,但只要她一避开了,身后的李凌便会成为向梵天的目标,刀招都不可能有丝毫变向的。而以他的情况,只要挨上这一刀,只怕真就是个分尸的下场了。 所以即便感受到了这一刀的厉害,杨轻绡依然咬牙未避,月半弯旋转而上,用的是个缚字诀,想要束缚住这一刀的刀势。但那小巧的银链只和刀意稍作接触后,便迅速崩溃,带得她的身子都朝后跌去,已完全陷入到了被动之中。 杨轻绡的武艺确实厉害,若真与向梵天一战,即便不敌,怎么也该能战个几十合不落下风的。但是,那是在各逞所长的情况下,她的长处更多在轻巧和变化上,这等硬碰硬的正面厮杀,却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了。 所以她的全力施为并没能挡下刀势,再加上侧方又有罗天教徒凶狠杀来,转眼间,她已落入到极大的凶险中,眼看便要中招。 李凌再度发出怒吼,想让杨轻绡快闪,但他心里也明白,她是不可能不顾自己安危而闪开的。这让他双目尽赤,目眦欲裂,却因身子还被死死绑在树上,连想要冲上去帮自己爱的人一把,挡上一刀都做不到。 就在李凌自怨绝望的当口,又一声长啸从旁边黑暗处响起,一道雪亮的刀光如奔雷,如急电,一下就划过了十来丈的距离,正好出现在了向梵天出刀的道路上,挡住了他骇人的一刀。 当的一声巨响,向梵天前冲的脚步猛然顿住,而后,更是向后一仰。而那一道刀光也跟着一暗,但刀上的招数却还在继续,迅然往前方一拖,自右向左,划过一道寒芒,把刚冲到杨轻绡身前的三名罗天教徒一刀剖开,鲜血飙射中,三人惨叫倒了下去。 此刀出尽,这人才闷哼一声,身上响起哧哧几声,血雾喷出,身子便是一晃,差点就倒了下去。 也是直到这时,李凌才看清楚这个为轻绡挡下致命攻击,还顺手杀死多人的救星正是万申吉。很显然,这惊人的一刀,是他激发了自身全部潜能而出,是真正的拼命绝招,不光伤敌,更伤己! 而才从鬼门关前转过一圈的杨轻绡手中月半弯也跟着再次飞出,寒芒一下就洞穿了又两个教徒的咽喉,吓得其他人惊叫着便往后退去,倒把同样身体僵硬,嘴角带血的向梵天给单独留了下来。 不断沉缓呼吸,控制内伤的向梵天脸色愈发阴沉,心也沉到了谷底,因为他已看到随着四周的杀声更响,几十个罗天教徒正与不断包围杀来的官军战作一团,完全已陷入绝境,就算想要脱身都很困难了。也就是说,自己等人,已彻底落入绝境! 李凌见此,则是心神大定,长出了一口气。没有比险死还生后,看着敌人尽数被拿更让人感到欢欣鼓舞的了。 而更叫他感到喜悦的是,这时已有一名县衙带来的差役跑到跟前,一边叫着:“大人,小的帮你出来……”一边用刀割开了他身上的绳索。 向梵天见此,眼中光芒一闪,还想阻挠。只是他身子才一动,杨轻绡手中的银链也跟活了的灵蛇般陡然向前一冲,而同样面色灰败的万申吉,也目光一凝,再度握刀看来。 刚才那惊人的一刀留给他的阴影还是相当之大,哪怕看出万申吉的情况不是太好,依旧让向梵天不敢强来,只能是继续与两人对峙,希望他们能露出更多破绽。 而另一边,李凌终于脱困,他一手按在胸前,握住了一个东西,目光则已经落到了前方对峙的三人,思索着自己能否帮忙杀敌。 就在他试探着想往那一边靠去时,一声怪叫从旁传来,一人如旋风般急冲而来,手中是明晃晃的长刀:“李凌——!”带着冲势的长刀,呼啸直奔他的胸口刺来,正是已被人忽略掉的赵成晃!  第535章 生死一瞬 当冷箭突至,四周被官军包围时,赵成晃便明白了自己已落入官府的算计中。 很显然,他们偷出李凌的举动也早在对方的安排,而到了此刻,随着成百上千的官兵不断涌杀过来,他更是心生绝望,就是向梵天都未必能杀出重围,更别提自己这个只略通武艺,自保都难的人了。 可他不甘心啊,不甘心就这么死了,就这么被李凌几次三番地击败,最后更是死在了李凌的阴谋之下——是的,这一刻他已认定一切的一切都是李凌安排,他完全就是以身犯险,想将所有罗天教众一网打尽! 心中的愤怒与不甘让赵成晃彻底失去了理智,既然我已难以脱逃,那好歹也拉一个垫背的一起死。而李凌,这个他一直以来都欲除掉的目标,就是最好的人选。 所以,当向梵天放开他与人交战时,赵成晃便偷偷向前。而偷摸靠近李凌的他居然真就被敌我双方给忽略了存在,大家都着眼于向梵天与杨轻绡他们的生死之战,都没在他身上留意太多,包括李凌,以及同样偷靠上来帮他解开绳索的县衙差役。 可就在李凌以为脱出捆缚,有了一定安全保障时,伴随着一声充满了仇恨的断喝,赵成晃便一个箭步,从两三丈外的暗处撞将过来,手中钢刀更是呼的一下,直刺李凌心口。 李凌顿时大惊,赶紧扭身欲躲。奈何,他之前被下了蒙汗药,后来又被死死捆绑在树上,整个人到这时都是发麻发僵的,纵然脑子里知道该怎么躲,行动上却慢了何止一拍,只挪了半步,红了眼的赵成晃已到跟前,手中刀毫不犹豫就狠狠刺到,噗一声,正中前胸。 巨大的冲击带得李凌仰面就朝后倒去,剧烈的疼痛也从胸前传来,让他差点就一口鲜血喷将出来,发出一声惨叫。而得手的赵成晃却是一愣,他虽然没怎么亲手杀过人,但手中刀有没有刺入人体的感觉还是能分辨出来的,而且在快速抽回刀时,他更瞧见刀上竟不见有血。 怎会这样? 惊疑之情只在他脑子里一转,便让他迅速做出判断,定是李凌身上有什么软甲宝衣,可以挡下刀枪攒刺。不过那又如何,都贴了身了,这家伙现在手足无力,还不是待宰羔羊,身上有宝甲,头上,咽喉处总没有吧? 心思转动间,他都不带有半点犹豫的,手一抬,刀锋再度朝着李凌的咽喉割去。而受袭的李凌这时因为剧痛一时连躲闪都做不到,一只手只在胸前乱摸,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眼见这一刀就要杀死李凌,刚才那名差役终于醒过神来,大叫一声,也挺刀合身扑冲过去。但他一个寻常差役,连武艺都没怎么练过,又怎会是赵成晃的对手,被他轻易一步闪过,还一脚踢在腰上,整个人立马成了滚地葫芦。 身后,还在对峙的三人也已发现了李凌这边的变数,这让杨轻绡顿时大恐,当即便要回身救援。可就在她这一动间,向梵天已先一步扑上,手中刀疾速掠起,封她退路,她要不管不顾地硬闯,下场便是必死。 至于万申吉,这时却是苦笑着,依旧立在那儿,没法出手相助。刚才那声势骇人的一刀已经把他全身之力都抽干净了,此时也就在那儿吓唬人而已,连一刀都出不了,一步都动不了了。 而在见到这一幕后,向梵天心下更定,这才知道原来自己最忌惮的对手早已失去再战之力,那要杀他们再突围可就要容易得多了。而且,前方的李凌也已要死了,总算没有输得太惨。 更远些的地方,蜂拥杀上的官军正在和拼死挣扎的罗天教众斗作一团,虽然渐渐控制了局面,但一时也没能分神看顾李凌那边,而且距离上也够不到,想要再放箭救他都有些来不及了。 杨轻绡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加仓皇,更加绝望,大声叫着:“李郎……”想要不顾一切地扑上,但仅剩的那点理智却告诉着她,这是不可能的,自己真要不管对手的攻击扑过去,未见着李凌,自己就先死了。所以她只能咬牙,回身,雪里针、花溅泪全数朝着敌人身上脸上招呼,只求能逼退他,给自己哪怕一丝丝脱身的机会。 可向梵天这时也是拼出全力了,几枚花溅泪他不敢硬接,只能偏身跨步闪开,但雪里针,他却是硬吃,手中刀则是继续猛攻,不给对手以任何脱身喘息的机会。他相信,只要李凌一死,面前的女子必然崩溃,到时杀她,便易如反掌。 全局上,官军已彻底胜利,但在这边一角,反倒是罗天教占据了主动,李凌、杨轻绡和万申吉都已到了生死边缘。 尤其是李凌,已彻底倒地的他已无力闪避,只能是眼睁睁看着赵成晃凶狠扑来,手中刀这次不再下刺,而是横着就砍向他的脖颈,一旦中招,便是身首异处的下场。 呼——人到跟前,刀划过一道弧线,狠狠斫来。 这一刻,刀离他的脖子,只剩下不到半尺,都能感受到刀锋产生的丝丝寒意切中肌肤了。 生死关头,李凌脸上的惊恐焦急之色反倒不见了,面上显得一片平静,甚至嘴角微微上翘,还有着一丝讥诮的笑容。 “他这算什么?已经看轻生死了吗?”赵成晃心中不觉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来,但却并没有改变自己的出招,哪怕他听到了一个古怪的声音从前方响起,哪怕又嗤嗤的声响,在瞬息之间,到了身前。 刀,离着李凌还有三寸,持刀的赵成晃的身子却突然一阵颤动,继而顿在了那儿。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恐,怎么,怎么自己身上的力量竟在瞬间消失了?怎么连刀都握不住了,明明再往下一点,这个困扰自己多年,一直都杀不掉的仇人就能授首了呀。 怎么,就在成功的最后一刻,自己居然功亏一篑!? 这些念头纷至沓来,然后他看到了一些一直都希望看到的场景,自己带着罗天教推翻了越国朝廷,重新建立了……他的生机在这一刻断绝,失去生命的躯体直愣愣就朝后倒下,胸前,大股的鲜血喷射出来,半数都喷在了李凌的身上,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格外诡异。 而正与杨轻绡交锋的向梵天更是一脸的惊诧,他怎都无法相信会是这么一个结果。 明明,是赵成晃占据着绝对上风的,他都要斩杀李凌了。怎么,只一转眼间,倒下的却是他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后,他就看到了李凌手中握着个圆筒,以他的目力,甚至都能瞧见圆筒头上有着几十个密密麻麻的孔洞。 再把目光落到死去的赵成晃身上,他才猛然意识到了什么。赵成晃的胸前虽被鲜血浸透,但依然可见有无数的细小孔洞,这就是李凌手中的圆筒射出的暗器所造成的可怕伤害了。 “碎心针……”有着相当江湖经验的向梵天从牙齿缝里迸出三个字来,眼中满满的都是难以置信,以及深深的后悔。 碎心针,那是江湖中千金难得的可怕暗器。它厉害就厉害在叫人防不胜防,因为它完全是用机括发射,速度快,而且一发七七四十九针,叫人避无可避。谁能想到,表面看着普普通通的一个圆筒,里头竟会藏着如此要人命的毒针呢? 是的,这碎心针不但有着巨大的破坏力,每根针上还都涂了剧毒,中者见血封喉,堪称是真正的出必杀人的利器。 而更出人意料的是,这等杀器居然一直就在李凌身上。而他们,在偷绑出他后这段时间里,竟没有想着搜身——本来嘛,一个早被官府扣拿,手无缚鸡之力的阶下囚又怎可能有什么威胁呢?——于是,李凌身上的宝甲和碎心针就在这最后的要命关头,成了扭转乾坤的胜负手。 这两件保住李凌性命的东西都来自于漕帮,来自于杨轻绡的赠送。 当日,李凌受命前往西南时,杨轻绡就把这两件护身杀敌的宝物送给了自己的爱郎,毕竟西南多乱,有它们傍身,总能安全些。 可就是李凌都没想到,西南一行下来,自己并没有遭到多少危险,两件宝物也未用上。却在到了江南后,两次靠着宝甲活命,最后更是靠着这一筒碎心针杀敌自救。 话说,本来在从西南归来后,李凌都没怎么带这筒暗器了。然后就有了县城里的突然刺杀,若没有邵秋息的相救,他早死在鬼影子手上了。所以打那之后,他便一直随身带着这筒暗器,哪怕去见巡抚大人时也带着。 再后来,便是被突然拿下,但因为没被搜身,所以这两件秘密武器一直被他带着,直到这最后关头,发挥作用。 最后的结果,赵成晃死,李凌活! 就在向梵天被这突然的逆转而惊到时,杨轻绡也松了口气,然后,她手上的动作要比刚才更为凶狠灵活。已经不必再为李凌担心的她终于全力施展所学,月半弯的银链如蟒蛇般缠住了对方的手臂,她人也飞速扑近,到了跟前,最后三枚雪里针电射而出,直取还没回神的向梵天的双眼。 向梵天急忙仰身去躲,手中刀则快速掠起,想要来一手以攻代守,迫使对方退却。这时,他已无心纠缠,只想着能摆脱对手,赶紧逃离了。 但是,就在这一刀砍出时,一刀银光已自下而上,呼啸着出现在了他的颔下。 雪里针只是幌子,真正的杀招却是紧随飞出的月半弯。 小小的链子刀在空中一个昂首,唰地一下,就没入了已无法闪避的向梵天的下颌,穿喉而过,直达颅脑,让他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已毙命。 瞬杀! 只短短片刻间,罗天教两大长老,两个最重要的人物同时被杀,而其他人也已彻底被拿,战局已完全落定! 第536章 我为鱼饵 天光渐亮时,这场官军剿匪的战斗也终于结束。 虽然还是让一些罗天教徒趁乱趁黑逃了出去,但绝大多数贼人却还是被留了下来,不是被当场格杀就是被生擒活捉,一个个被绳索紧缚,连动都动不了。 官军方面也有着一些伤亡,但是总体来说,大家还是很兴奋的,毕竟这一战就拿下了一百多神出鬼没的罗天教徒,这是以往都未曾有过的事情,自是大功一件。几名军官更是连声喝令,让手下人等仔细打扫战场,不放过任何一具尸体,然后便要押着俘虏回转。 不远处,李凌几人靠树而坐,恢复着伤疲的身体,甚至连话都没多说几句。 李凌自不用说,这一夜折腾下来,不光担惊受怕,身上也有多处伤口,尤其是刚才和赵成晃的生死对决,他虽最终保命杀敌,但也挨了好几下狠的,宝甲能护他要害,但其他地方依然因伤出血,现在才刚刚止住。 杨轻绡则是多处被刀气所伤,表面的伤口倒不是太深,可筋骨脏腑依旧在和向梵天死斗时接连受创,刚刚还有鲜血不断从口中溢出,叫李凌都担心了好一阵呢。 但伤最重的还是万申吉,那惊人的一刀把他的潜能都给逼迫了出来,在眼见向梵天被杀后,他便昏了过去。此时依然气息奄奄,面色煞白,都叫李凌担心他有个好歹了。 眼见局势已定,李凌便踉跄着起身,冲不远处一名武官喊道:“这位大人,这儿是哪儿?能否劳驾你去为我们准备一辆马车,送我们几个去见抚台大人?” “你谁啊?”听到招呼,对方才把注意力落到这几人身上,仔细打量着李凌,他身上的官服早已破碎,好在依稀还能看出些样子来,所以没被周围那些军卒当作罗天教徒给拿了。 “本官华亭县令李凌,之前被这些逆贼掳劫……”李凌道出自己的身份,才刚说两句,那位已是一副恍然的样子:“原来是李县令,来人,去准备马车,送李县令回去。”却似是早认识了他一般,这让李凌微微一愣,不过这样也好,现在万申吉亟需诊治,救人要紧。 在此安排下,李凌三人便迅速上了一架马车,然后军将中分出十多人,就护着他们离开。直到车往前行了一段后,李凌才发现自己居然依旧还在金陵城内,前面便是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市了,而昨夜自己差点被害,厮杀半夜的林子,只是位于城池的某个角落而已。 这其实也在情理之中,罗天教虽然有向梵天这样的大内应,但也没法做到连夜将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出巡抚衙门,又带出金陵啊,不然他们的实力也太可怕了,恐怕连闻巡抚都早被他们铲除,而不是现在这个结果了。 想到这儿,他便看向了杨轻绡,后者也正好望过来,两人四目相交,各有柔情传递。但很快的,李凌又收摄心神,问了正题:“轻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官军是怎么找到的他们?还有,你们怎么又和他们在一块儿了?” 这个疑问打从官军突然杀出,杨轻绡几人露面,李凌心中就已产生了。只是之前几番生死,心神不定,倒没来得及问。 杨轻绡有些后怕地缩了下身子,这才小声道:“昨日我在驿馆里坐着,突然万兄就跑了来,说你被巡抚给拿下了。我当时就想出手救你,又被他给拦住了,然后他告诉我,其实这是一个引出罗天教重要人物的计策。” “嗯?把我拿下定罪是一计?这到底是怎么说的?”李凌脸色又是一变,这才知道事情远比自己猜想的还要复杂。 但这一回,杨轻绡却回以苦笑:“具体是个什么情况我也不是太清楚,反正万申吉是这么跟我说的,然后就带我去见了一些军将,与他们一起等候消息。到了大概二更后,便有人带来了消息,说是鱼儿上钩了,然后我们就随着他们一起行动,去往了那位于金陵西北角的山林。再后来,我们就发现了这一群人聚集在一处,李郎你还,还被他们绑住了,说是要杀你……” 李凌的眉头深锁,虽然具体细节还不是很清楚,但有一点他已确认,在这次的事情里,自己就是一块引罗天教暴露的鱼饵而已。所以说,打从一开始,闻巡抚就有意把自己捉拿,然后留出机会给向梵天,使他和他的同伙彻底暴露,最终来了个一网打尽! 这一结果无疑是值得庆贺的,因为今日一战不但除掉了一百多藏于金陵的罗天教徒——通过生擒的活口,说不定还能有更进一步的收获,罗天教在江南的势力必然会受到极大的打击——更是把两个重要人物,罗天教地火两大长老都给一并诛杀了,杀这两人,可比杀一两百教徒对罗天教的伤害更大。 要知道,赵成晃这个地长老这几年来在两淮,在西南都闹出了大事,给朝廷带来了难以计算的损伤,而朝廷直到昨日都还拿他没有半点法子呢。现在他一被杀,足以让许多人放下心来。 至于向梵天这个火长老,虽然现在看着影响不是太大,但只要想想他为军中都督的身份,想想一旦之前的江南之乱放他带兵“平乱”,其后果就叫人不寒而栗了。 很显然,这次的计划多半就是针对的他,闻铭是因为手上没有证据,才不得不冒险一试。结果,还真就成了,向梵天一死,江南的乱局应该会彻底平定了吧。 这确实是值得高兴的事情,但李凌心里却依旧充满了愤怒,他不是愤恨闻铭利用自己,也不是因为自己差点死去而愤恨,关键在于,这一切缘由,自己都是被蒙在鼓里的,这等被人当作工具棋子,甚至是弃子的做法,是他怎都无法忍受的。 感受到李凌散发出来的怒火,杨轻绡也渐渐明白了问题所在,面色愈发青白:“李郎,你……你也被他骗了?要是如此,我不会放过他的!”就算是天王老子,敢这样害自己的爱郎,杨轻绡也要让他付出代价! 李凌闻得此话赶紧收敛了自己的情绪,然后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轻绡,不必如此。我的事情,我自己来处置,不用你为我冒这样的风险。” “可是他们……”杨轻绡还想再作坚持,却被李凌迅速打断:“我知道你是为了我着想,可我也不想你有什么好歹,不然,我可就要愧疚一辈子了,你是江湖中人,伤害官员的后果我比你更清楚。放心,一切有我,官场上的道道,我比你精到。” 手被李凌用力握着,四目相交,感受着来自爱郎的真心与爱护,杨轻绡心中戾气总算消散开去。片刻后,她便柔柔地点头,轻应一声:“嗯,我……我听你的便是……” 说话间,两人靠得更近,慢慢依偎在了一起,随着马车滚滚向前带起的触碰,经历了一场生死的两人只觉情更浓,意更真…… 车内的气氛在这一刻变得安静而柔和,就在两人只想这么静静地靠在一起,直到天长地久时,马车却突然一震,然后缓缓停下。旋即,一个声音自外响起:“李县令,到了。下车吧。”却是已经抵达巡抚衙门了。 …… 天光大亮后,紧闭一夜的金陵城十二道城门已尽数开启,可让内外人等进出城池。 当然,该有的盘问和搜查还是免不了的,毕竟江南之乱才刚过去,而且昨夜城中也才发生一场叛乱,所以今日守在城门前的兵卒更是瞪大了眼睛,仔细查看每一个进出城门的行人,只要是包袱大一点的,都会被他们拿过一一翻看其中物件。 当看到这等场面时,随队伍来到城门前的姬无忧双脚便是阵阵发软,心虚的情绪,让他差点就要回头躲起来了,若不是身后还有人半扶半推着他的话。 就在今日清晨,姬无忧还睡着呢,就被人急声叫醒,然后不由分说的,就让他起身穿戴整齐,三五人保着他,推着他,就往外走。 当他反应过来,询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时,之前一直陪在他左右,名叫赵觉的汉子才神色紧张道:“出大事了少主,地长老他昨夜遇到官军袭击,只怕凶多吉少。咱们必须立刻离开金陵,不然就可能落到官府手上。” 只这一句,就把姬无忧吓了个魂不附体。虽然已经接受了自己是罗天教少主的身份,可短短时日里,他终究还无法有什么进步,一切都是在赵成晃的辅佐,或者说是推动下才去做的。 而现在,晃叔他居然……那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啊?这一刻的姬无忧是彻底茫然了,就跟个提线木偶似的,被他们推着出了门,然后上街直奔城门。等来到城门处,看到虎视眈眈的守卫,他才醒过神来,心里却只剩恐慌了。因为他很清楚,自己可是官府一直想要铲除的罗天教少主啊! 第537章 县令与巡抚(上) 怀着这样的担忧,姬无忧来到了那几个佩刀持矛的城门守卒跟前,因为心虚的关系,甚至连正眼都不敢往他们身上看。好在,他身边还有其他几人,见兵卒有些疑惑地望来,赶紧把自家准备好的过所凭证什么的都递了过去,同时递过去的还有一块一两左右的散碎银子。 有银钱开道,又见他们几个除了随身的包袱外再无其他行囊,守卒也就没有多作盘查,只随手翻了翻那几份过所,就一摆手:“过去吧。” “谢……多谢军爷。”姬无忧这才放下心来,赶紧道了声谢,脚步匆匆地随人出了城门,直到离城门有好一段距离,方才长长出了口气,然后不安地低声问道:“晃叔……地长老他们真出事了?” “逃回来的兄弟们说是遭到了官府的伏击,长老他处境堪忧。”见姬无忧一脸惶惑,他又赶紧补充道,“不过长老他素来多谋,或许这点麻烦早在他的算计中了,应该不成问题。少主,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先离开江南,去往别处再图他计!” “我们在此的一切真都完了吗?”姬无忧心情低落道。 “倒也未必,事情还是有转机的。但为了少主你的安全考虑,接下来的事情你还是不要参与为好。尤其是那个李……”他的话说到这儿,便被旁边另一人的咳嗽打断,这才想起什么来,急忙道,“少主再此稍候片刻,我去找车马。” 姬无忧因为有心事的缘故还真没留意他话中之意呢,只点点头:“那就赶紧安排,越快离开这儿越好。”作为一个到现在都还没能完全接受自己新身份的年轻人,一旦没了赵成晃这个主心骨,他真有些不知所措了。 当他们一行车马沿着官道不断远离金陵时,姬无忧突然心中生出了个异样的念头来,猛地从车窗探头出去,定定看着那远去的金陵城,口中轻轻道:“有朝一日,我一定还会回来的!以罗天教主的身份,回来!” …… 金陵城内,巡抚衙门。 在进到二堂后,李凌两人就看到了巡抚闻铭带了一众下属笑吟吟地迎了上来,走到近前,更是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用力摇动着:“李县令,你这次可是为我江南除贼立下了一大功劳啊。本官作为江南巡抚,须得代表官府和百姓多多感谢于你了。”说着,松手,便欲行下礼去。 同时,边上那些官吏们也都连连称赞,也跟着要冲李凌行礼。这一举动都把杨轻绡给看傻眼了,她本来都想着好歹见了面后要斥责几句的,现在却是连一句重话都说不出来了。 李凌一开始也是一愣,继而便明白了什么,当即笑着上前,一把搀扶住了闻铭:“抚台大人您这是做什么,如此是要折煞下官吗?下官何德何能,岂敢受您这一拜……下官既为江南地方官,帮着您铲除罗天教贼患本就是分内之事,实在受不起如此大礼。”说话间,用力一扶,总算是把人给扶正了。 见李凌如此上道,闻铭眉眼间的笑容更盛,哈哈笑道:“李县令果然年轻有为,心向朝廷,有你这句话,本官便放心了。来,各位随本官进去说话,这一次咱们可是为朝廷铲除了一伙大患啊,听说罗天教的两个长老都在此役中丧命,实在是多少年都未有过的大捷了。” 这话再度引得其他人的一阵称颂赞叹,然后随闻巡抚进入厅堂,落座后又是一番互相间的吹捧。当然,他们也没有忘记了此番事情的“大功臣”李凌,都称他忠心国事,以身犯险,实在是朝廷官员的楷模。 喜事说完,大家便把话题的重心转到了声讨向梵天一事上去,所有人都说他狡诈阴险,差点把他们给瞒了过去。幸亏巡抚大人足够英明,目光如炬,才把这隐藏极深的罗天教长老给挖出来并剪除了,真是朝廷之幸,江南之幸。 再之后,便是巡抚大人向这些下属传达了之后的一些安排,比如在向梵天死后,如何控制军队,并进行盘查,以防其中还有向某余孽;又比如该尽快从生擒的诸多罗天教徒口中问出更多他们教中的隐秘,把藏于城中的其他贼人也一并找出来…… 对于这些事情,闻铭也好,手下诸多官员也罢,那都是有着绝对经验的,此刻一一安排,有条不紊。只半个时辰后,后续事宜就全落实到位,然后随着闻巡抚端杯喝茶,所有人都很识相地起身告退。 到最后,这厅内却只剩下了李凌和杨轻绡还陪闻巡抚坐那儿,这让他眉头轻轻一皱,笑道:“李县令这次辛苦了,还是赶紧去馆驿歇息吧,有什么事,本官自会再去请你。” 他这是想将事情轻巧地揭过去了,这让李凌眼中光芒一闪,又冲同样恼火的杨轻绡微微摇头后,方才笑道:“虽然累了一夜,但下官年轻,还顶得住。但有些话要是不说出来,我却担心会给抚台大人你带来不小的后患啊。” “嗯?你这话是何意?”感受着李凌语气间不那么恭敬,闻铭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收敛了,目光渐冷。 他当然知道李凌心中有气,但作为上司,作为江南巡抚,一切都以大局为重,自然不可能去关心一个小小县令的喜怒的。刚刚自己已经给足了这年轻人面子,也答应到时会给他请功,在他想来,李凌只是受了些惊吓,又没真有个好歹,难道真要让自己放下面子与他道歉赔礼不成? 笑话!别说李凌现在囫囵在此,就是真因此而死,他一个朝廷官员为杀贼而死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自己身为巡抚,还需要跟他道歉吗? 想到这儿,闻铭便皮笑肉不笑道:“哦?李县令你这话却是何意,本官怎就听不懂啊?” “事关重大,还请大人屏退左右,下官才好把实情相告。”李凌看了看厅内的几个仆役人等,笑着说道。 闻铭倒是不怕他敢对自己下手,便点了下头:“你们出去。” 当厅中只有他们三个,李凌便不再客气,盯着闻铭:“抚台大人,所以昨日你突然把我拿下,就是为了以我为饵,将罗天教的人给引出来了?” “没错,毕竟你李县令与他们可是结下过深仇的,只要有了机会,他们自然不会放过你了。”闻铭倒也坦然,点头承认。 “大人早知道向梵天有问题?”李凌又追问道,从结果来看,能轻易把自己从巡抚衙门偷出去,必然是因为有向梵天这个只在闻铭之下的高官出手了。 “在此之前只是有所怀疑,并无实证。不过有一点本官早在江南乱起之前就已知晓,那就是我身边有罗天教要人存在,他们的真正目的,就是趁这次大乱掌握兵权,从而引发更大的乱象。 “也正因如此,本官才会一力坚持不肯发兵平乱。好在有各府兵马及时而动,尤其是你李凌能以一县之力拖住了上万叛军,才使这场江南之乱得以迅速平息。这也正是本官相信以你为饵可以钓出隐藏最深的那几个罗天教头目的信心所在了。只可惜啊,你们行事还是太鲁莽了些,居然把向梵天和另一个罗天教首脑都给杀了,你们可知道留他们活命,可以让本官从他们身上获得多少有价值的线索,甚至都可以直接以此为契机,把个罗天教连根拔起!嗯?” 好嘛,他居然来了手反客为主,李凌还没怪他利用自己呢,他就先要追究李凌他们杀人的过错了。 这让杨轻绡大为恼火:“照你这么说来,我们就该死在那儿,只为留人活口了?”说着,手腕一抖,月半弯都要飞出去了。 好在李凌赶紧拉了她一下,制止了这一莽撞举动,但语气却极其不善:“闻巡抚,那你又可想过,除了杀他们,捉活口外,其实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被他们逃脱!若是一味想着生擒他们,束缚了手脚,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暂且不论,让他们逃了又该如何是好?还是说,你就是希望让他们逃走啊?”诡辩嘛,好像谁不会似的。 砰!闻巡抚顿时大怒,一拍茶几,喝道:“大胆!李凌,你这是在怀疑本官吗?” 面对他的强压,李凌半点不退,反而站起身来,上前一步,与之对视:“是又如何?毕竟我有理由怀疑,因为江南这次的乱象本来可以更快平息,就因为你闻巡抚的不作为,才导致许多百姓遭受大难!” 顿一下后,他又哼道:“还有,你说以我为饵来引罗天教贼人现身,虽然结果确实如此,但我依然可以怀疑此事另有内情,你就是故意把我送给他们的,只是之后出了乱子,才让你不得不弃车保帅!因为,这一计划从头到尾,我都不曾知晓,谁知道你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直到这一刻,闻巡抚才明白李凌最在意的是什么,这让他的脸色更是一黑,冷笑道:“本官说了,此事干系重大,自然不是你一个小小县令能知道的,要是泄露了消息让贼人逃脱,这后果你担待得起吗?” 你就只是个小官,一枚棋子,好好听话就是,还想多说,反了你了! 第538章 县令与巡抚(中) 真说起来,闻铭也算得上是一个好官能吏了。 他不贪财,不好色,有能力,有担当,也愿意为地方和百姓做主做事,非如此,江南生乱时,他也不会在察觉到身边有罗天教内应时而强自按住官军了。要知道这一做法可是要顶住相当压力,还得承担一切后果的。 但是,人无完人,闻巡抚自然也有他的缺陷和不足,他好权,同时还刚愎自负,在他眼里,下属官员只消听从他的命令行事即可,至于与他们商量着做事,显然是不存在的。 像李凌这样的小小县令,就更不在他的眼里了,所以在想到要利用李凌引出那些依旧潜藏金陵的罗天教重要人物时,他自然是不可能先通消息的。甚至在他看来,如此做法才更真实,他可信不过年纪轻轻的李县令。 但现在,这个李凌居然直接上门问罪来了,自然让闻巡抚大感恼火,再不留余地:“你以为那几句似是而非的话语就能吓到本官?别说你小小一个县令的话根本无法传出去,就是真报上朝廷,你觉着朝廷之上会有几人信你,又有几人会信本官? “原来本官还打算记你一功,但你既然如此不知好歹,目无尊卑,那就只能严惩不贷了。我这就下令,夺你官职,回去听参吧!”恼怒中的闻铭再不留情面,当下就要罢了李凌的官。 以他江南巡抚的身份,还真有此等权力,只罢一个小小县令而已,都不用先请示朝廷的,只消事后上奏即可,朝中不可能拒绝。这话出口,闻铭又看向李凌,自以为这回这个年轻的县令定会大惊失色,然后跪地求饶。 可李凌的反应却出乎了他的意料,人并没有慌张恐惧或是痛哭认错,而是先退了两步,在那边脸色发青的女子肩头按了下,口中道:“别气,我能解决!”这才抬头看着他,嘿嘿冷笑:“闻巡抚端的是好官威啊,想不到朝廷给你的职权却是让你用来在下属面前逞威风了。不过可惜啊,你这点手段或许能吓到别人,却别想吓唬我李凌!” 见他如此不知死活,闻铭真个勃然大怒,当即就想叫人把他拿下。可话还未出口呢,就见李凌手一扬,把个牌子呼一下丢到了他身旁的茶几上,啪一声脆响,让他身子一震,仔细看时,目光更是一缩,认出了这正是皇城司的腰牌。 “皇城司……你以为身边有他们的人就能让本官忌惮吗?”话虽是这么说,但闻铭终究没有真个发作,下令拿人。 李凌又坐了回去,看着闻铭:“不错,这块腰牌是我从万申吉身上拿来的,我想你也应该见过。”昨夜闻铭能让万申吉他们与官军同行,就已经说明他知道对方皇城司探子身份了,并且一定有着点顾虑。 顿了一下后,李凌才又道:“但有一点,你一定还不知道吧,就是本官,也在皇城司中担任提司一职……” 闻铭的双眼陡然一瞪,一句轻呼脱口而出:“这不可能!” 作为在官场沉浮多年的老油条,他自然很清楚皇城司提司有着多大的职权,那可是有权调动一省密探为其所用,甚至与他这个巡抚一样拥有钦差大权的高官啊。 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皇城司的官吏并不在朝廷文武两套班子内,他们也总被正道出身的官员所打压,但随着这两年京城局势的不断变化,皇城司的势力真有抬头的意思,就是远在江南的闻巡抚那也是能感受到的。 而现在,这个自己从不放在眼里的年轻县令居然是皇城司提司,这如何能不叫闻巡抚感到惊讶,甚至是一丝不安呢? 但同时,他又觉得不可思议,认为李凌这是在扯虎皮做大旗,毕竟皇城司背后是皇帝,是皇帝跟前最得信任的大太监韦棠,一个小小的县令,怎会入他们的法眼呢?一定是这小子自觉情况不妙,所以想用万申吉的皇城司探子的身份来诈唬自己! 在他脸色几番变化间,李凌也就瞧出了些端倪来,便一笑道:“是与不是,其实很好办,只消派人去驿馆,将我随身的包裹取来一看便知,我的官诰腰牌等物都在那儿放着呢。另外,闻巡抚你就不想想,若我没有相应身份,万申吉会如此忠心为我所用吗?” 最后一句才是关键,也让闻巡抚再无法自欺,脸色更是唰一下就阴沉了下去。如果李凌所言是实,这事可就复杂了。 李凌其实并不想亮明自己是皇城司提司的身份,这一层身份固然能让他得到不少便利,但同时也有不小隐患。因为文官集团素来就有排外性,他们和武将是如此,对于靠着阉宦而起的幸进之人自然更有偏见了。 不过眼下这一局,除此之外没有更好选择,李凌也只能亮明身份,然后打铁趁热道:“闻巡抚,现在你还敢说本官无法把状告上朝廷吗?” 别说告到朝廷了,就是告到皇帝面前,都不是什么难事……明白这一层的闻铭虽然脸色依旧不善,气势却弱了许多,只哼声道:“那又如何?本官问心无愧!” “心中有没有愧,与你有没有做错事完全不相干啊。若我上报陛下,说你挟私报复,还与罗天教贼人有勾结,欲害我呢?” “害你?简直可笑,你以为你是什么人,能让本官和罗天教联手?这等话也就骗骗三岁小孩了,朝中官员哪个会信?” “看来闻巡抚你知道的还是不够多啊。”李凌笑了一下,“那就让我告诉你一些内情吧。我早在科举之时,便和罗天教某个重要人物有过仇怨,他们几次欲置我死地,却都被我一一化解,反而折损了不少人马。 “之后,我又因缘际会在西南和罗天教逆贼有过一场正面交锋,帮助定西侯平定了当地之乱,更杀了数百罗天教逆贼。也正是因此,才发觉罗天教接下来会在江南闹事,陛下这才委派我前来应对。 “我想其中一些事情,闻大人也是有所耳闻的,所以才会想着以我为饵,引出在金陵的罗天教逆贼。却不知凭着这些,能否证明我与罗天教早已不共戴天了?只要有人跟他们提出合作,被仇恨蒙蔽的他们必然会不惜一切,哪怕要折损一些人手。” 闻铭愣住了,心中的不安与顾虑要比之前强出许多。确如李凌所言,有些东西他是一早就知道了,正因明白李凌与罗天教有着仇怨,他才会想出这条计策来。可现在他才知道,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个年轻县令的复杂身份和过往,尤其是他还活着,又有皇城司提司的身份,想要反过头来污蔑自己确实有着相当的成功率。 李凌见他眼中露出恐慌,便再度加码:“我知道,只凭我一面之词,或许还是无法定你之罪,但是,闻大人你真觉着到那时只有我一人针对你吗?到了你这一步,门生故吏自然有许多,可政敌也必不会少。 “若你好好的,他们自然不会有任何举动。可一旦你出了事,露出了破绽,他们还会放过这等落井下石的机会吗?我不过小小县令,大不了不做这官了,拉你一起丢官也有得赚,你,敢吗?” 这一席话李凌再没有特意加大声音,而是说得轻描淡写,但给闻铭的压力却是前所未有的大,让他的额头都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来,他是真个感到恐慌了。 是的,他现在可以借上司的身份罢了李凌的官,可然后呢?人家还有他罢不了的皇城司提司身份,还可以上报朝廷。至于直接杀了他灭口,后果只怕更严重,毕竟今日可是有许多人见到李凌进衙门的,他要这么死了,闻铭照样难逃干系。 思来想去,到最后,闻巡抚只能选择妥协。再不情愿,再不想在一个下属面前服软,可面对如此压力,也只能退让了。 所以在一阵嗫嚅后,他终于嘶哑道:“你……到底想要如何?” “我只是想要个公道而已!”李凌眯着眼,盯着他,“巡抚大人你如此利用于我,将我和我身边的人置于险地,是否该表示歉意呢?” 就这么简单?这李凌不惜和自己撕破了脸,拿出如此多的说辞和身份来压自己,就是为了让自己正式道歉? 闻铭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可在看到李凌郑重的模样后,他又知道对方不是在开玩笑,他要的是公道,是尊严! 其实闻巡抚也很看重这一点,不然刚才也不会想用身份压人了。但现在,当一个更重要的东西摆在面前时,他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程,尊严什么的,只能先放一边了。 “好!本官知错了,在这儿给李县令你赔罪便是!我不该不与你商议便自作主张,利用你来引贼人上钩……”说这话时,闻铭更是起身拱手,深深地施下礼去,态度还是相当诚恳的,至少表面看着是如此。  第539章 县令与巡抚(下) 李凌就坐那儿,生受了闻巡抚的一拜,连点客气的意思都没有。这让闻铭的脸上一阵青红,要不是为势所迫,他说不定又要发作了。 不过他终究还是忍了下来,旋即直身看着李凌:“本官已向你赔罪,这下总可两清了吧?” “你算计的可不光只有我,还有杨小姐,以及因此受伤未醒的万申吉呢。”李凌却又是一笑,看了眼旁边已露出笑容来的杨轻绡,后者不觉正了正身子,摆出一副等着闻铭跟自己行礼道歉的架势来。 刹那间,闻巡抚的脸又黑得如同锅底,咬牙道:“李凌,你莫得寸进尺,欺人太甚!本官已经给足你面子,要是再咄咄相逼,可别怪本官翻脸,大不了一拍两散,到时你和他们都必死无疑!” 闻铭再有城府,被李凌如此挑衅也到了爆发的边缘。冲李凌一个身份不一般的官员赔礼作揖也就罢了,现在还让自己跟个不知所谓的女子行礼,真当他没有一点尊严吗? 感受着对方的愤怒,李凌也不见惊讶,只是笑道:“巡抚大人还请息怒,下官这话还没说完呢。赔礼道歉只是其中一个补偿方式,你若不喜,咱们大可以商量着换嘛。” “怎么换?”闻铭闷声道,若非无可忍耐,他还是愿意做出些让步的。 “很简单,把功劳和好处都还给咱们。杨姑娘这次可是亲手斩杀了逆首向梵天的,说一句首功可不为过吧?不过她并非官府中人,所以封赏什么的都可以简单点,折算成银子便成。” “银子?你想要多少?” “那就要看巡抚大人觉着如此重要的罗天教贼首值得多少了。” “哼,就依你,五万两白银的赏格,本官还是做得了主的!” 杨轻绡略有些吃惊,但在看到李凌微微颔首后,便是一笑:“这才体现出巡抚大人你的诚意来嘛,这些银子我就收下了。”即便是漕帮这么大个家业,一下进项五万两银子也是大有裨益的,她自然不会推辞。 李凌又道:“然后就是万申吉,要不是他以死相拼,咱们也杀不了那贼首向梵天,所以……” “那就也赏他五万两银子!”虽然觉着肉痛,闻铭还是提出了条件,就算他是江南巡抚,一气从库房里提出十万两银子,后续也必然有不少麻烦。但为了稳住李凌,这时也只能做出让步了。 不想李凌却又一摇头:“这个却不必了,万申吉本就是朝廷中人,杀贼平乱乃他本分,又怎好再要银子呢?所以下官以为,最好还是表彰他,向朝廷为他请封,我想以他的功劳,到时在皇城司中升上一级当非难事。” 为了报答万申吉,李凌也算尽心了。因为作为皇城司的人,银子哪有功勋和升赏来得重要,想必若他本人在场让他来选,只怕也会选择后者的。 “也可。本官到时会在奏报朝廷的捷报里为他请功,不过最后朝中如何定夺,却非本官能说了算了。”闻铭忍着怒气回应道 “当然,那下官就在这儿代万申吉谢过巡抚大人的提携了。” “哼,这却不必了。现在,你满意了吧?可以走了?”闻铭真是连一会儿都不想再看到这个可恶的家伙,只想把他即刻驱赶出去。 李凌却没有动,只微笑看着对方,让闻铭一阵烦躁:“怎么,你还想说什么?” “呃,大人,你是不是忘了还有一个功臣没奖赏啊?” “还有?你手下还有什么人也杀敌立功了?”闻巡抚皱眉问道,虽然觉着麻烦,倒也想一并答应了。 不料李凌却一指自己的鼻子:“是下官啊,我这次的功劳可是不小,大人怎就连一点表示都没有?” “你……”闻铭气得一哆嗦,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家伙,可不对啊,刚刚自己不是已经给他赔过礼了吗? 李凌自然明白他的想法,便道:“大人你不问我就利用我,让我冒险,所以我要讨个公道。但是,赔礼可不代表就能把下官的功劳一并夺走啊,我的功与你的过总不能互相抵消不算吧?” 他这说得闻铭脸上又是一黑,而杨轻绡则掩嘴笑了起来,只觉一阵解气,这么看来,相比于此,一刀杀了这个家伙可就太便宜他了,还是这样好。 不过闻铭终究是浸淫官场多年的人物,很快又恢复了镇定,打着官腔道:“李县令,你对江南的功劳本官自然不会忘了。不过,这不就是你身为江南官员当为的吗?到时本官自会上报朝廷为你请功,难道你还想再多得一些赏赐吗?” 面对他带有些许嘲讽的询问,李凌倒是坦然:“赏赐什么的,下官自然不敢奢求。不过,有两件事情是下官一直无法释怀的。其一,此番江南之乱,我华亭县百姓虽然人不多,但起到的作用却自不小,不但分出人马戍守松江府城,从而为平乱创造了条件,同时,也在正面与叛军大战多日,城池百姓多有损伤。 “可是,在之前的论功中,大人对此不但只字不提,还言及我私练兵马,有图谋不轨之意,这实在叫下官无法接受,还望大人给我们华亭一个公道! “其二,经此一战,我华亭已遭逢大灾,青壮男丁多有死伤,县城和其他乡镇也是百废待兴,实在承受不起原来的沉重税赋了。还请大人收回成命,减免我华亭两年税款。 “免华亭税款,不追究练兵一事,只要大人愿意应承这两个请求,下官这点功劳,大可不要,还望大人成全!”说到这儿,李凌起身,也是一拱到地,态度比之前可要诚恳许多了。 闻铭神色几变,目光复杂地看着前倨后恭的年轻县令,一时都有些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了。这李凌胆子大,手段高,还有着相当的背景,确实是他前所未见的对手。本来,他都要将此人视作必须严惩,甚至铲除的敌人了。 但是,李凌现在的这番话语和举动,又让他对其有了新的认知,好像这个年轻官员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不可救药啊。 “你是说真的?你愿意将功劳换成不做追究,免去华亭两年税赋?”看了他半晌后,闻巡抚缓声问道。 李凌当即点头:“正是,无论是之前的功劳,还是我这次的功劳,我都可以不要。当然,下面官吏人等的功劳,还是要的。” “嘿,你还真是高风亮节啊……” “我既为华亭县令,自当为治下之民谋福祉。他们已经遭逢大难,不能让他们既流血流汗又流泪了。” 闻巡抚再度陷入沉吟,半晌后,方才盯着李凌的双眼:“你的要求,本官可以答应。不过,我也有一个条件,你应下,此事才能做准。” “大人请说。” “一月之内,你往扬州府任知府一职。” “啊?”李凌顿时愣住,他想过对方可能提出许多难为人的要求,却怎都想不到最后会是这么个要求。话说,这哪是什么要求,这不是在升他的官,给他好处吗? 杨轻绡也愣住了,看看李凌,又看看闻铭,都要以为是自己产生幻觉了。要不是的话,那就是这个巡抚大人被李郎给气疯了,说的完全就是疯话。 哪有把刚狠狠得罪威胁了自己的下属火速提拔的道理?要真是这样,今后当官的倒也简单了,只管跟上司斗就是了,反正不但没有后患,还能升官呢。 见李凌呆怔着一脸惊讶,闻铭终于舒服了些,说道:“怎么,你不愿意?” “抚台大人,你……这是说真的?只要我愿意任扬州知府,你就答应我的那两个条件?” “不错。” “可我……我才在华亭县令位上不到半年啊,远未到考功的时间呢。”李凌有些不适道。按大越朝官府的成例,一般来说,官员的升迁考功都是需要三年期满才能定夺,虽也有快速提拔的,但终究不是常态,而且那都是皇帝亲自下旨超擢,时间也没少过一年的。 就连李凌的老师魏梁,那也是在当了三年江城县令,又有守城大功后,才被迅速提拔为松江知府的,而这,都已经足够让人眼红了。可李凌倒好,年纪轻轻,才外放知县不过半年,就要被提为知府了?这都让他生出一个念头,难道对方是想要用此招来捧杀自己吗? “非常之时,自当权宜从事。如今江南百废待兴,尤其是扬州等几座被贼人攻破城池,杀了不少官员的州府,更需要有能力的人站出来主持大局。你李凌胆子够大,也有头脑,本官以为你就很适合这个位置,必不会让我,让朝廷失望。”闻铭正色道,“当然,你若是怕了,本官也不会勉强你。” 他这还带激将的,让李凌有些好笑。不过倒也认同对方的说法,如今的江南确实困难重重,扬州等地,更是不容有失。 沉吟片刻后,李凌终于郑重点头,再拱手为礼:“既是大人看重,下官自当遵从!” 第540章 烫手山芋(上) 离开巡抚衙门,又乘车走了有一程后,杨轻绡才心有余悸地轻拍自己胸口:“李郎,我真怕他突然反悔,叫人对咱们下手啊,那我想要带你杀出巡抚衙门可是太难了。” 只要想起闻铭适才那一脸愤怒的样子,杨轻绡就觉着他最终肯放自己二人平安离开就是侥幸,后怕不已。毕竟李凌这回可把他得罪得狠了,换了任何一个有脾气的人都受不了如此针对吧。 李凌看着杨轻绡那少有的娇憨样子,眼中流露出了爱慕之情,随后才干咳一声道:“只要他足够理智,就不会做出这等两败俱伤的决定来,而作为江南巡抚,他闻铭又怎可能真被怒火乱了心智呢?” “嗯?你的意思是,这也在你的意料中?” 李凌点头:“不错,不然我就不会让他先屏退左右人等了。要是现场还有其他人看着,为了他身为巡抚的尊严,闻铭是定不会做出退让的,别说我那些条件了,恐怕我一旦有所不敬,他便会下令拿人。可当厅内只有咱们三人时,就完全是另一个情况了。” 杨轻绡稍稍思忖了下,也认可了李凌的说法,因为官威什么的都是虚的,只要别人不知道闻铭曾被一个县令逼得低头认错,他就可当没发生过这件事。 李凌看着她,继续道:“还有,就是我毕竟不同于一般县令,他很清楚从京城而来的我身后有着不少靠山,不是他随便能发落的,再加上我这回立功不小,又展现了自身能力与价值,所以他才不得不忍下这口气,跟我低头赔罪,答应那些并不过分的条件。” 杨轻绡又是一阵沉默,而后才叹道:“你们当官的心眼真多,这许多的弯弯绕,也亏得你们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想明白了。若是放在江湖上,恐怕双方早直接动手打上一场了。” “是啊,不过相比于江湖上的有仇有怨痛快一战,官场上的暗中算计才更叫人防不胜防啊。恐怕他把我提拔为扬州知府就没安好心,接下来我的日子可不好过啊。”李凌说着,也是一声感叹。 “那就别答应就是了,他还能强行让你做这劳什子的扬州知府不成?你不是有靠山吗?” “哪那么容易拒绝啊,别说我没这个资格,就算有,为了华亭,也只能接招。”李凌苦笑了一下,“他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若是想让华亭减免这两年的赋税,就得去扬州任知府,不然,无论我还是华亭,接下来的日子必然很难过。” 倘若有个不是太知情的官场中人听了这话,只怕立马就要骂李凌得了好处还卖乖了,毕竟知县到知府的提升可太大了,不光是品阶官职的提升,更是身份的变化,由底层官员迈进到中层,这是多少六七品的小官终他们一生都想要,却达不到的高度啊。 不过杨轻绡却不懂这些,只略有些担心地看看李凌,点头道:“那你接下来是回华亭,还是继续在此?” “再留几日吧,他说了,过两日苏凇一带的知府也将到来商议事务,我自然得参加了。不过可以先着人回去,把巡抚大人的意思传达华亭,也好安大家的心。” “那我陪你留在这儿!”杨轻绡说着,嘴角一翘,颇有些高兴的意思,却让李凌有些奇怪:“知道我可能会有麻烦,你怎么还这么开心?” “嗯……因为去扬州就离咱们漕帮总舵更近了呀,有我们帮着你,再多的麻烦也能轻易解决……”杨轻绡咯咯一笑,满是高兴道。 “对啊,我怎把这出给忘了……”李凌拍了下自己的额头,扬州的差事确实是烫手山芋,但对他来说或许真未必会怕,因为他有漕帮的力量可以借助! 作为漕河上最重要的一个城市,扬州正是漕帮总舵所在。虽然像杨轻侯这样的漕帮高层未必一直待在那儿,可是那里的漕帮势力却非别处可比,足可与地方豪强和官府分庭抗礼了。 如此一来,他底气更足,原先的一些顾虑和担忧也消散了大半。现在,只想着掌握更多内情,然后再和老师商议一下,便可准备接任扬州知府一职了。 …… 几日后,一场略带寒意的秋雨落到金陵城,让这座江南大城正式进入了深秋季节,也意味着江南已到秋收的最后关头,一两月内,官府方面就该要着手收钱粮税款了。 而在这时,苏凇一地的五名知府陆续赶到金陵,他们都是受了巡抚大人之命特意赶来听从安排的,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松江知府,李凌的老师魏梁。 就李凌了解,眼下大越的江南,指的便是后世的江浙沪包邮区,不过苏北有一部分是归入到了淮南,但光是这些地方,区域也足够大,人口更是不比京畿之地要少了——哪怕才刚经历过一场动荡。 也正因为江南其实横跨了后世两省,所以闻铭这个巡抚的传令就无法同时让辖下所有知府照办,索性就分开两批照会,先是离着金陵更近的苏地知府,完了才是现在还在路上的浙地官员。 于是,此令传达不过几日,魏梁等人就赶到金陵,他和李凌这对师生也再次相聚,就在金陵馆驿内,一面吃喝,一面谈起了各自在之前的叛乱中所遭遇的种种。 饶是知道自己学生的能耐,自己也曾经历过不少变故,可在听完李凌的一番讲述后,魏梁还是足足愣怔有半天才回过神来,然后由衷叹道:“你这几月遭遇的变故比我可要危险太多了。也只有温衷你有这等本事和心性一一化解了,若换了旁人,怕是早就死在那些贼人的算计中。” “是啊,不光是罗天教的贼人想要对付我,就连咱们的顶头上司,都在利用我,若非上天眷顾,又有几个兄弟冒死相救,只怕我这回真就见不到老师了。”李凌神色有些阴郁道,“这还不算,现在巡抚大人又把个烫手山芋丢到了我手里,让我只能再去冒险,与人争斗。”说着,就把自己将任扬州知府,主持当地税收一事给道了出来。 这下魏梁是真傻眼了:“扬州知府?你要任扬州知府?”见李凌正色点头,他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自己能在短短几年内官至松江知府,魏梁便已觉着自己是官场中少有的幸运儿了。可现在,和李凌一比,自己的升官可太慢,太按部就班了。看看人家,这才入朝为官几天啊,居然就接连升官,不但外放,还成了与自己同级的知府,还是扬州这样的大府城的知府……要知道,他的松江府在江南那都是倒着数的州府啊…… 有那么一瞬间,魏梁脑子里都闪过了一句话——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自己在官运上差学生可太远了吧。 不过很快的,他又收摄心神,皱眉想到了关键处:“你是说巡抚大人现在让你任扬州知府是为了税赋之事?他想要照常收取江南钱粮重税的说法是真有其事?” 官场上的消息传递得要比想象的还快,只几天工夫,朝廷和巡抚大人将照常收税的说法已传得所有官员尽知了。 李凌点点头:“这也正是闻巡抚召集你们前来的目的所在了。其实不光是你们,之前包括我这个华亭县令在内的好些个县令也都见过他,从他口中得知了朝廷的意思……” 在听过李凌的这番简略讲述后,魏梁的眉头更紧:“这下事情可难办了,如今江南才刚刚经历叛乱兵灾和水患,民心未定,一旦官府真不管不顾地收税盘剥,恐怕后患无穷啊……” “是啊,所以巡抚大人想着的便是先在几个受灾不算太重的县城尝试一下,然后就再是各府,最后才扩到江南全境。而我所在的扬州,只怕就首当其冲了……” “扬州不是遭兵灾最重的一府吗?连府城都被他们攻陷了……各地百姓更是流离失所,家园尽毁……他就没一点顾虑?” “这个自然是有的,所以他便欲对那些富家豪绅下手。” 随着李凌的又一番讲述,魏梁便明白了对方的全盘打算,在心惊之余,又不得不佩服闻巡抚的胆量与魄力。是啊,当底层百姓受难再拿不出钱粮来时,官府就只能把主意打到地方豪绅和富户头上了。 而相比于前者,后者这次所遭逢的灾难和损失就要小许多了,确实是能拿出这笔钱来的。但是,豪绅所以为豪绅,就因为他们的地位要比寻常小民高得多,想要从他们手里获得钱粮,实不亚于虎口夺食了。 这显然是一件极得罪人的事情,而且因为这些豪绅的势力,还可能影响到一个官员的前程。或许这才是闻铭对李凌的报复,是想借刀杀人,借扬州当地的士绅力量来断李凌的前程啊。 不,不只如此。就在突然间,魏梁又想起了一个关键,看着李凌:“你可知道,扬州诸多豪族世家,如今以哪家为首吗?”  第541章 烫手山芋(下) “是哪家?”李凌看到魏梁神色肃然,也察觉到了事情不简单,脸色愈发凝重。 “扬州陆家,素来便是江南九姓之一,而如今,更是九姓之首,只因当朝宰相姓陆,正是扬州人氏!”魏梁沉声道出了他所知道的内情,却让李凌的神色骤然一变,手一抖间,连酒水都泼出了一半去。 而他却压根没作理会,心头却已不断揪紧,百转千回。早知道这扬州知府的位置不好坐,以为那是个烫手山芋,现在才知道,这哪是山芋,分明就是一座火山,坐上去,很可能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魏梁苦笑:“按你所说,扬州知府接下来要做的,便是收取今年的钱粮赋税,而以现在扬州全境的情况,寻常百姓是不可能拿出这许多钱粮来的,只能用非常手段从豪绅世家手里强取,而这些人的代表,就是陆氏一族,你……真有把握从陆家拿到银子和粮食吗?” 李凌默然,这冲击还远没有过去呢。他很清楚这事有多难了,陆家的势力显然远非华亭的徐方两家能比,与陆家一比,这两家连暴发户都算不上,无论是名望、势力,还是朝中靠山,陆家都堪称是大越朝中一等一的豪门大家,光一个陆缜放那儿就足以让人望而却步,更别提陆家这些年来还有许多子弟故旧在各地为官了。 李凌要是敢对他们动手,方方面面的阻力都足以把他从知府位上踢走,甚至直接丢官,或是连小命都彻底丢掉。 半晌后,李凌才慢慢吐出一口浊气,苦笑道:“怪不得,在我狠狠得罪了闻巡抚后,他不但没有怪责,反而提拔我为扬州知府,原来他早知道有这么个杀招等着我一头撞上去了。” 而更重要的是,他李凌在朝中最大的靠山也是左相陆缜,从而要是真有个好歹,他连找人帮忙都做不到,总不能指望同样是知府的魏梁相救吧? 魏梁叹了口气:“还有一点,我也是才听说不久,咱们的这位巡抚大人,乃是受右相亲眼才一步步走到今日的,也就是说他是王党,而你应该知道,左右二相一直都不对付,这次江南之事听说两人间也有龃龉和互相算计……” 李凌只觉一阵头疼,这朝中纷争也太复杂了些——自己是陆相看中的人,然后被王相提拔的人用来对付陆相的族人,而这一切的根源,又在于两位宰相在此之前的一番明争暗斗……真就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呗?自己就是那个城门失火后被殃及的池鱼! 有那么一刻,李凌都生出了撂挑子的想法。既然去扬州任职是死路一条,那为什么还要傻乎乎地送过去呢?他除了当官又不是没有其他生存手段了,大不了就做回商人,至少可以让自己和家人一世无忧,还不用担心被人各种算计。 这个念头才一起,就被李凌果断压了回去。 不对,都到这一步了,自己真还有退路,还能用辞官来逃避这场算计吗? 这个想法显然不现实,太过一厢情愿了。又不是江湖中人,可以说一句金盆洗手,然后明天开始一切恩怨便彻底了断——事实上,就是江湖上,也有的是金盆洗手后的前辈人物在之后被仇家报复,凄惨而死收场。 而官场,就更没有退出一说了。自己得罪了那么多人,一旦成了普通百姓,恐怕有的是想要上门报复的——太子一党、永王一党、眼前的闻巡抚——自己是官,他们只能在规则内算计,可一旦变成了民,那真就是任人鱼肉了,连陆缜和皇帝不可能出手护着自己。 更何况除了官场,江湖里可还有罗天教,浑天军余孽和之前才得罪的大江帮呢。这些家伙一旦知道自己没了官职护身,只怕更会无所顾忌,到时自己除了死,真没其他路可走了。 心思转动,李凌已彻底绝了辞官脱身的念头,那只会让自己死得更快更惨。所以说到底,只剩下迎难而上这一条路可走了! 李凌的目光在这一刻重新变得坚毅,突然看向愁眉不展,忧心忡忡的魏梁:“老师……” “嗯?你可是有了对策?”魏梁感受到他整个人状态上的变化,精神也为之一振,急忙问道。 “对策并没有,要说有,也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此而已。学生不过是想到了一个道理,我等寒窗十载,入朝为官到底为的什么?” 魏梁有些不解地看着自己学生,这时候怎突然说起大道理来了?或许以前他也会用这些道理来激励鞭策自己,可随着在官场中不断经历了解,一些往日的稚嫩看法早已被磨没了。而自己这个学生,在魏梁看来,从来就不是个喜欢讲大道理的人。 可偏偏这一回,李凌却说出了魏梁以往所认定的为人处事的大道:“我们为官,不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家人,而是为了这天下苍生,为了这江山社稷! “百多年前,有宋之大儒,关西张横渠曾言说,我辈之人,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我李凌虽比不得前贤古人,做不到这四句中的所有,但只求为生民立命,让我江南百姓,让我扬州百姓能过上一点好日子,便足够了! “所以,这扬州知府,我当定了,税赋之事,我也会尽我所能去办到,哪怕因此会得罪陆家及其背后之人,也在所不惜!” 这一刻的李凌显得格外郑重,这一刻的李凌在魏梁的眼中,也有着完全不同于以往的光芒和气度,让他都因此自惭形秽,半晌后,才喃喃道:“温衷,壮哉!” 不过在感慨后,他还是不无担忧:“你真打定主意,觉着自己能办成此事?” “事在人为。老师,我在西南曾说过一句话,什么阴谋诡计,在堂堂之师面前都不过是小道而已。虽然现在到了江南,但道理是一样的,再多诡诈,再多门道,在我堂堂大势之下,也得俯首称臣!” “说得好,倒是我有些小家子气了。来,我敬你一杯,愿你此去扬州,旗开得胜,咱们师生他日在此,把酒再言凯旋!”魏梁的豪气也被李凌给点燃了,当即倒酒举杯,敬了李凌。 随着两只酒杯轻轻碰在一起,李凌决心大定,再无半点犹豫。 …… 两日后,苏地各府知府悉数赶到金陵,他们也跟之前那些县令一样,被请到巡抚衙门,见了闻铭,并从其口中获知了确切答案。 “想来这些日子,你们也该知道本官是何心意了。今日将你们叫来,就是为了将一切如实相告,不错,朝廷已有政令,今年江南的税赋不会有减,至于办法嘛,不在小民,而在士绅。” 这回面对几个知府,闻巡抚也没再多绕弯子,很快就道明一切,又把那份由政事堂签发的文书让众下属传阅了一番。 看过上头内容,几名知府个个神色纠结,他们最后的一点期望也被彻底击碎了:“抚台大人的意思是,此事已成定局,断无更改了?” “不错,但在此之前,会先作试探,看看下方诸如高邮、昆山等受损不算太重的县城的最终反馈后,再在各府推行。那些地方豪绅们,多年来也没少从官府这儿得到便利,现在咱们有了难处,他们也总得帮衬一把吧?” 这些知府已看出巡抚大人此番是下定决心了,所以虽然心中忐忑,却也不敢直言反对,只能沉默着,等着其他人开口。 而等来等去,最后等到的却是坐在最下首的一个无论年纪,还是官服打扮都与他们相差不小的年轻官员的表态:“既然是巡抚大人的意思,那下官自当遵从,此番前往扬州赴任,首要解决的,就是这一难题!” 除了魏梁,在场其他知府都露出怪异之色:“抚台大人,这位是?” “前华亭县令李凌,因能力出众,又在此番江南之乱中立下功劳,本官便有意提拔。正值用人之际,本官也顾不上是否合乎规矩了,便让他当了这扬州知府,全权处置税赋一事。李凌,你要是办得好了,本官自会向朝廷为你请功,让你完全坐定这知府之职。”虽然有些意外李凌的反应,但闻巡抚还是顺着李凌的意思作了介绍。他固然对李凌怀有恨意,但更知道当以大局为重,把税赋收起来才是眼前的关键。 在李凌拱手称是后,魏梁也跟着表态:“我松江府虽然遭灾不浅,但既然是朝廷的意思,下官也自当尽力而为,定不负抚台大人之托。” 有了这两师生带头,其他人都不好再提出异议了,只能纷纷跟进,当然,事实如何办,还得看下面的反应。 这些下属如此配合,实在出乎了闻巡抚的意料,他本来都准备了不少说辞,想恩威并施地让他们遵从自己的命令呢,现在倒是不用了。这让他再度看了李凌半晌,猜测着这个年轻人到底会有什么想法。不过无论有何念头,照目前来看,都只会让自己获利啊…… 就此,朝廷不减税赋的决定就由巡抚大人颁布下去,只等苏地知府们各自回去后,便能一一落实。 而李凌,也在这时离开了金陵,先回华亭,然后交接手头差事什么的,便可往扬州任职了。  第542章 离任在即 华亭县。 秋风萧瑟,却吹不散城里城外人们干活的热情,无论男女老幼,在这个天气好转,日头高照的好时节里都在忙活着自己的事情,修缮城墙和房舍,抢着收割田间地头的成熟稻麦……几乎没有一个人是能闲得住的。 之前的那场战乱对华亭全县的损伤自然极大,有人死去,有人的家园被毁,更有人失去了身边的亲友……但是,他们也获得了成长,在共同经历并抵抗了那场战斗后,全县百姓都已亲如一家,所以当大家需要重建家园时,自然是一呼百应,没一人偷懒,真正做到了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于是,只不过一个多月光景,人们已经从伤心的情绪里走了出来,华亭县城破损的地方也被修补得七七八八,现在都已进入到了最后的尾声。 正因如此,大家对带领着他们走出阴霾和危险的李县令越发崇敬,只想着在他的管辖下不断进步,让整个华亭县走上真正的康庄大道。只不过…… “祝爷爷,那说法是真的吗?大老爷他真要离开咱们华亭,到别处当官去了?”在一番忙碌后,终于有人趁着歇气的工夫,向资历最老的一名老人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虑。 霎时间,无数双眼睛都落到了明显怔了下的白发老人的身上。在恍惚了一下后,他才苦笑道:“是真的,这是我在县衙的小孙子告诉我的消息,这次大老爷回来只是为了把公务都交代下去,没两日就要离开了。” “啊……县尊大人才来我们华亭几天啊,这就要走了?” “是啊是啊,哪有这么快就被调任的事情?我听说当官的一般都要在一个地方呆上好几年呢,就跟之前的许县令似的,他在咱们这儿可是当了十年官呢。” 众人纷纷表示着不信,其实就是他们的内心无法接受这一结果而已。而祝老人却在张了张嘴后无法反驳,他何尝不想让李县令就这么一直留在县城,带着大家过上好日子呢? 心中感慨的老人都没心情做工了,不禁转身,朝着县衙的方向望去,真想当面和大老爷说一句,请他为大家留下来啊。 此时的县衙二堂,李凌召集了众官吏,正式将自己即将调任,往扬州任知府的事情给宣布了出来。随着他把话说出,堂内就是一片肃静,包括两名佐贰官在内,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见此,李凌便是一笑:“怎么,你们都没点感想的吗?也不为本官感到高兴吗?这可是破天慌的超擢提拔了,我才到江南不过半年,这就要升作一地知府了。” “恭喜大人,贺喜大人!”随着温轩反应过来,起身作揖,其他人也都纷纷跟进,只是说着恭喜的话,他们脸上的笑容却实在过于勉强了些。 终于,在又一阵默然后,有个在户房当差的吏员按捺不住,红着眼大声道:“大人,您真要离开咱们华亭,就不能不去吗?” “是啊大人,您可是我们全县的主心骨,是您帮着我们从徐家和方家的压迫中解脱出来,也是您带着咱们打赢了叛乱的敌军。现在咱们好不容易有了盼头,您又要离开了,那咱们将来可怎么办啊?” 有了起头的,这些早就藏了满腹说辞的吏员差役们就再忍不住了,纷纷说着或长或短,或有理或古怪的话语,反正就是一个意思,他们都想挽留李县令,让他继续在此。 李凌双眼也不觉有些发红,他能感受到大家对自己的亲近与依赖,这是以往所没有过的奇妙感受。但他更知道自己的处境,这是没法由自己做主的事情啊,只是一时间却不好回复。只能笑着道:“诸位的心意李凌明白,不过此乃上司之命,是巡抚大人下达的命令,我一个小小县令,是不能违抗的。” “各位,县尊大人这是因立下大功才会被巡抚大人所看重提拔,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我们身为下属,难道不该为大人的前程感到高兴,不该祝他将来前程似锦,青云直上吗?怎能干出这等妨碍大人的举动来?”倒是田主簿最是理性,很快就劝说起其他人来。 他这么一说,真就起到了效果,诸多差吏都有些脸红起来,是啊,自己只想着有县尊在对自家有多少好处,却忽略了这对县尊来说可是大好的升迁机会啊。 于是乎,劝说的话再无人敢说,一阵迟疑后,大家又换成了恭贺李县令升官的话语,再度让李凌一阵感动,他们确实是为自己着想的好下属啊。 带着感动的情绪,李凌再度开口:“大家对我的情意,我李凌必然不会忘了。我虽然已不再是华亭县令,但我的心却会一直和你们在一起。今后,华亭县里有什么难处了,只管派人去扬州找我,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尽力帮忙。” 说着,他又看了眼一旁的温轩:“还有,你们也不必担心本官离开后会有贪官来盘剥你们,因为接本官县令一职的,是温大人……” 众人的目光唰的一下都落到了温轩的身上,有人感到意外,也有人表示都在情理之中。本来嘛,新县令的人选就可以从佐贰官中提拔起来,比如前任许县令,就是任县令时的县丞。 而论为人,温轩确实很是不错,虽无多少胆魄担当,但治理一县却是足够了,而且他当县丞多年,也没干出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来,不算能吏,却是好官。 虽然温轩早两日就已经知道了是这么个安排,这也正是他在徐家败亡后愿意全力辅佐李凌的目的所在——以他的眼力,那时就看出李凌绝非寻常官员,小小的华亭县令是不可能困他多年的。而事实上,李凌的升官要比他想象中的更快许多,都不到半年呢,人就已经要当知府去了。 按捺住心中激动,温轩起身,冲众人团团作了一揖:“本官自知才能远无法与李大人相比,但既然得李大人看重,愿意向巡抚大人举荐我为下任华亭县令,那我定会尽我所能,让本县百姓安居乐业,过上好日子。而你们,将是本官今后治理地方必不可少的好帮手,还望各位从此与我同心同德,不负李大人所托!” 从刚开始的有些紧张,到后来逐渐放开,习惯了自己的新身份,温轩的表现还是相当不错的。而周围人等也在一阵愕然后,纷纷反应过来,全都弯腰参见这位新上司。在他们看来,温轩也无疑是最好的李县令的继任人选了。 李凌在旁看着双方的如此反应,脸上也露出了欣然的笑意来,自己的决定无疑是正确的,当日再在闻巡抚前讨得这一任命,还真是英明啊。 就此,新旧县令的接任之事也就确定了下来,衙门里还有太多事情待办,众人也就散去,李凌只把温轩和田主簿二人留了下来。 直到厅内只剩他们三人,他才神色一肃,看着他们道:“其他一些文书账目上的事情,本官都已经和你们一一交代清楚了,也算是做好了交接,我明日就会离开华亭,前往扬州。” 顿一下,他又道:“现在要说的,是关于接下来一段华亭县的发展策略。” “大人只管吩咐,下官定然萧规曹随,一切听从大人的意思来做。”温轩当即正色表态,他也知道自己的能力比不了李凌,所以想要当个好官,自然需要他的提点指导了。 “呵呵,不必紧张,我也就一个提议而已,毕竟今后你才是本县县令。”李凌笑了下,才入主题,“其实自徐方两家被拿下后,本县再无任何势力能与县衙抗衡,这一点你必须保持下去。今后,无论是哪个有钱人家想要拉拢你,许你好处来获取官府的权力,你都要保持警惕。 “另外,本县经历变故,让本就单薄的财力更是雪上加霜,虽然我已帮你想法免去了今明两年的赋税,但真想要让华亭富起来,还是需要全县上下共同努力才成的。这就要你以身作则,带着百姓好好干了。我们华亭虽然放到江南颇为偏僻,但其实也有许多地方比不了的优势,比如靠海,方家的私盐买卖,我们完全可以拿来变成官办,还有出海贸易,这些东西可以慢慢一步步来,只要你足够聪明,足够耐心,几年后,必然可让华亭大有改观……” 其实身在后世的超级大都会,李凌心里是有许多想法的,但一时间真正能说的终究不多。但只这些说法,已经足够让温轩二人听得心情激荡,对李大人越发崇敬了,并想象着华亭真能在自己的治理下成为不在金陵扬州等大城之下的富庶之地。 最后,李凌又给他们加了一道保险:“还有就是咱们松江的知府大人乃是我的恩师,只要你们有何难处,找我不便就可找他,他定然不会不管。” 温轩二人都是一愣,这才解开了当初的一个疑惑,怪不得自家大人和知府大人能如此合作无间了,原来却有这么层师生关系啊……  第543章 赠伞脱靴离华亭 终于到了离开的时候。 县衙里的大事小事皆已安排妥当,温轩也已正式接手相关公务,李凌自觉已无遗漏,便于这个深秋的清晨,和李莫云一起各背行囊,牵两匹马,悄然走出了县衙边门。 他没打算跟人打了招呼,由满县官民依依不舍地送了离开,因为这实在有些太过矫情或者说狗血了,还不如给他们来个不告而别呢。反正如今也就自己和李莫云二人,走得倒也轻松。 与来时相比,离开县衙时人要少了许多,因为其他人早他们一步各自离开。 漕帮那些兄弟,有一部分死在了与叛军的交战中,其他人也在战后各自离开。他们对自己的情义李凌自然记下,他日漕帮但有任何要求,再难,他也会做到。 至于杨轻绡,在和李凌回到华亭后,便再度离开,去了扬州和养好伤后先一步去那边的万申吉一起帮着打前站,同时也是为了把留在漕帮总舵的月儿给接回来。 扬州到底不同于华亭这样的小县城,李凌要面对的问题只会更多,所以早一些让人掌握情报,比自己莽撞地一头撞上去要稳妥得多。甚至李凌都想过到了那边可以先微服走访一番,弄清楚如今扬州局势,再亮明身份也不迟。 人还在华亭,李凌的心思已落到了即将到任的扬州府。 可就在他们牵马出门,很顺势就要上马疾驰时,面前的一幕,却让两人的动作都停顿了下来。 本以为在这个深秋的清晨,小县城的街上该是冷冷清清不见人影的。可结果眼前,却是站满了人,成百上千的华亭百姓都站在那儿,静静李凌二人偷摸出来,这让他们都有些不知所措,愣在了当场。 “你们这是……”半晌后,李凌才有些意外地看着这许多人,似惊讶,又是感慨地说了一句。 “大人,我等已在此等候多时了,只是想最后送大人一程,以表我等对大人的感激之情!”为首的新县令温轩行礼说道。 然后他身后的诸多老者也纷纷颤颤巍巍地上前,全都呼啦跪下叩首:“大老爷,您对我们华亭有着再造之德,我等小民无以为报,也不敢耽误了您的前程,能做的,就是给你磕几个头,祝您一路顺风,一切顺遂了……” 随着老人话落,所有人都呼啦地跪了下来,纷纷说着感谢的话,便冲李凌叩起头来。这下更是弄得李凌一阵手足无措,片刻后才赶紧上前,用力将几个老人扶起:“老人家请起,各位乡亲快快起来。你们,你们不必如此……本官既曾为华亭县令,就有责任为你们谋福祉,保我华亭太平。 “你们这样,反倒让李凌心中惭愧了,因为在此之前,终究还是有不少无辜丧了命,还有很多人因为本官的一道命令而丢失家园。本来,我是打算带着大家重建家园的,但上司之命不可违,我只能辜负乡亲们的厚爱了……” 连续扶起几个老人,却发现其他人并没有站起来的意思后,李凌有些为难,被这许多人跪着磕头他也不自在啊。眉头一皱间,便有了想法:“各位,你们这是在让李凌感到愧疚吗?我知道就这样不顾你等离开有负大家对我的信任,若是大家真不想我离开,本官便抗一次命,继续当这华亭县令,如何?” 这几句话一说,果然起了作用,那些本来还想再跪下磕头的老人一听,赶紧劝道:“大人不要……我等知道大人已经为我华亭做了许多,我们不能再耽误您的前程了。” “各位乡亲,大家也都起来吧,不要再让大人感到为难了……” 随着这一番呼吁,那些跪地叩首的百姓才慢慢起身,看着李凌的目光中依然充满了留恋,但再没有人说希望他能留下了。 直到这时,李凌才松了口气,一面牵马慢慢向前,一面口中道:“乡亲们对我李凌的拳拳心意,我已尽知……虽然今日我离开了华亭,虽然我在此不过区区数月,但我的心会永远与你们在一起,以后你们有了什么难处,也可以找人通知于我,只要我能帮到的,一定不会推辞。” 在又是一番不舍与惜别后,李凌终于从人群走走了出来,虽然后方众人依然紧紧跟随,但终究没有人再作阻挠,任他轻易翻上马背,提着缰绳便要离开。 当此之时,突然前方又跑出来几个老人,大叫着:“李县令还请慢走……”一边说着,他们一边用力举起了手中一把大大的雨伞,奋力冲到了李凌面前,把伞往他身前送去:“大人啊,这是我华亭县上下人等加紧赶制出来的,还请您不要嫌弃……” 说话间,旁边已有人帮着用力一撑,哗啦一下,便把这伞给彻底打开了。 还别说,这伞真够大的,放后世都快可以放沙滩上遮荫休息了,只是伞的材质过于寻常,伞骨是用的竹子,伞面则是寻常油布,而且还由多种颜色的布拼凑而成,看着实在有些花里胡哨。 李凌只一愣,便明白了这伞的意义——万民伞,这就是传说中地方百姓对一个离任官员最好的礼敬。那一块块布都是城中各户人家所出,意味着满城百姓对他的敬意与留恋。 这让李凌再次动容,赶紧下马,双手接过这硕大的雨伞:“多谢各位乡亲的厚爱。我李凌,真是何德何能,能让大家以万民伞相赠……” “大人为我们做了这么多事情,我等小民无以为报,也只能送上一把小小雨伞,好让大人使之遮阳挡雨。”那送伞的老人满脸动情地说道。 李凌再度拜谢,这才把伞收拢,交给身后看呆了的李莫云收起来。以他现在的骑术,可不好真拿了这么大个家伙赶路。 又是一番致辞后,李凌再度上马。他觉着该说的都说了,连万民伞都已经送过,向来百姓们当不可能再有其他举动,自己已可离开,便要一振缰绳再走。 不料这时,又几个青壮男子突然跑了上来,一把拦在他的马前,大叫道:“大人且慢……” “嗯?”就在李凌有些疑惑,不知他们还要说什么时,这几个家伙竟突然扑到他脚下,几只手同时拉住了他的脚,直往下拽起了靴子来。 这一下可实在太过出人意料,差点把李凌一下给扯落下马,唬得身下的马儿都是一阵咴咴直叫唤,都要跑起来了。 李莫云在后见此也是一凛,叫一声:“你们要做什么?”便欲上前救援,却被身旁的田主簿一把拉住:“李护卫不要担心,他们并无恶意,只是为了表示对大人的留恋与敬意而已。” “嗯?”李莫云一愣,对他的话倒是有些相信的,毕竟全城百姓对李凌的爱戴他都是看在眼中的,那绝不会有假。而且再看周围那些人,对此一幕也都只作旁观,没一个上前阻拦的。 而就这一愣神的工夫里,李凌的两只靴子便被那几个青壮汉子给硬生生脱了下来,直到这时,他们才向后退去,还有人冲李凌连连行礼赔罪,随后还有人取来了一双全新的靴子,送到了李凌手中。 而这一番下来,李凌也从一开始的错愕中明白过来,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们:“你们……你们既然是打的脱靴的主意,大可跟我说嘛,何必来强的?” 早前他就听说过若有清官离任,当地百姓会争相为其脱靴,以作挽留之意的风俗,只是没想到这玩法会落到自己头上。直到靴子被脱,大家退去,他才反应过来,只能苦笑接受。 其实这脱靴之举现在不光是地方百姓为了表达对清官的敬意而为了,很多时候,都是官员自我标榜清廉,然后故意雇人来脱。不过李凌这边嘛,大家所做倒是出于自发,那是半点其他感情都不掺杂的。 而随着脱靴之礼做完,众百姓再没有了其他逾矩的举动,只是满怀尊敬与不舍地,将李凌二人慢慢送出县城,又往前送出一程。 直到日上三竿,时间都快过了辰时了,李凌才再度停马,劝了众人回去。 如此,大家方才留步,不再继续相送,但也没有回城,而是守在那儿,望着李凌二人策马远去,直到最后,连他们的影子都瞧不见了,还站在那儿。 “公子,今日这一场让我真正明白了一个好官能让百姓多么爱戴了。”回望已成黑点的送行人群,李莫云不禁感叹着说道。 李凌也是深有感触:“是啊,能得他们如此爱戴,我也实在心中有愧。事实表明,百姓对官员的要求真不高,不求他们能真做到爱民如子,只要不压榨他们,不盘剥他们,并让他们过上相对稳定的生活,这样的官员在他们眼中,就是好官,就是青天了!我只希望,我大越将来到处都是这样的官员,让天下百姓再不用如此对一个官员恋恋不舍……” 说着话间,他猛一抽鞭子,驾马提速向前。很快的,两人便消失在了地平线尽头,直往扬州而去…… 第544章 破败扬州城 扬州,即便是放在漫长而华彩纷呈的中华历史长河中,和那些名垂千古的帝王之都摆在一起,它也是那一颗光芒不会被掩盖的明珠,因为这里的商贸,更因为这里的文化积淀。 自隋唐大运河开凿以来,处于漕河要冲的扬州就成了富庶风流的代名词,多少财富钱粮由此沿着运河南来北往,多少文人墨客在此留下不朽诗篇——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在这些传唱后世的诗句中,扬州城从来都是富贵风流的所在,到了这儿,就只有欢乐与放纵,人间的一切烦忧当将消散。可事实真如此吗? 策马立于这座大城前的李凌所见的扬州府城,显然和他从诗词书本中看到的扬州城有着巨大的区别,这是真实的扬州,更是破落的扬州。 萧瑟秋风中,枯黄的树叶不断随风飘零,落在了满是斑驳伤痕,断壁残垣的城墙之上。即便那场叛乱已是一两月前的事情,可它给这座城池留下的伤痕却依然新鲜,甚至就在李凌马前不远处的泥地里,还能看到鲜血干涸后的那点点黑红呢。 而城池之外,那些得不到城墙庇护的乡野村镇,更是成了一片片焦土,沿路而来的李凌都没能看到几户人家,更别提像华亭,像金陵城外那样重建家园的人了。很显然,这一场叛乱对扬州全境的打击要比别处强烈得多,对当地民众的伤害不光是身体上的,更是在心灵上的。 而在这样的情况下,巡抚大人不但不拨银赈灾,还要如数收取本年的赋税,这对已为扬州知府的李凌来说,几乎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差事,他可以想见,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必然困难重重。 “公子,咱们进城吗?”李莫云倒是没有李凌这么多的感慨,便随口问道。 李凌这才定神点头:“进城。我的意思还是先隐下身份,微服走访一番,等到对眼下扬州局势有了个明确了解后,再入府衙也不迟。” 李莫云点头,两人旋即策马向前,很快就来到了同样破损不堪,好像随时都可能坍塌下来的城门前,然后就被几个愁眉苦脸的兵丁给拦了下来:“你们是哪里人氏,可有过所路引等物吗?” 被他们这一问,已然下马步行的李凌眉头便皱了起来,自己还是漏算了有这一出啊。大越各地,尤其是商业发达的江南地区,其实对百姓的束缚并不严厉,除非有什么大事,一般进出城池只查看随身行李,很少验看路引过所。李凌也就认为来扬州不需要做这方面的安排,居然就没有在华亭县为自己二人开具几份可用的过所。 现在,被人这么一拦,可就有些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可他们这一犹豫,却让跟前的几个兵丁生出了警惕来,纷纷端枪抽刀,围了上来,口中喝道:“你们是什么人?若是回来的城中百姓,可能道出家在哪里,还能找到亲友吗?” “各位不要误会,我们绝非歹人……”李凌赶紧举手叫着话,这是对他们说的,也是对李莫云所说,生怕他为了自己安全也拔出刀来,同时心中苦笑,这要是万申吉和自己在一起,这时拿出他皇城司的腰牌来,便没任何问题了。奈何,万申吉早已入城,而李莫云,压根就没有这些官府凭证,他也从未真正入过某个衙门任职。 李凌自己身上倒也有一块金牌,但问题是那上头可明明白白地有着自己姓名身份呢,那还不如将新到手的官诰拿出来直接呢。 “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再不给个交代,我们只能拿人了!”众兵丁见李凌依旧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越发感到不安,毕竟这儿才刚发生过叛乱,死伤无数,大家还没从那种情绪里走出来呢。 眼见再不说明就要动上手了,同时城内还有人被惊动了看来,李凌只能选择坦白,当下探手入怀,同时高声道:“不要乱来,本官乃是新到任的知府李凌,我这儿有官诰文书可以作证……” 他这一说,让众兵卒都为之一呆,有些不敢相信地往后退了半步,不过即将刺来的刀枪倒是垂了下去。有人怀疑地又问了句:“你说真的?” “当然,如此大事岂有作假的道理!”李凌正色说着,已取出了官诰等重要文书,往前一递,“你们若不信,只管一看就知。” 为首的军官壮着胆子上前,从李凌手中结果文书,解开那卷轴扫看几眼,却有些犯难,他识字本就不多,也就能看个过所什么的,哪里见过这等官府文书啊?可如此大事,又不能随意定夺,便在思忖后道:“若您真是咱们新来的知府大人,就请稍等片刻。我这就叫人去府衙请楚大人前来辨认。” 李凌见状,只能无奈地点点头:“好吧。”本还想悄悄进城,先了解一下此地情况内,现在看来,只能把身份公开出来了。 见他如此配合,那些军卒对李凌的身份倒是更信了几分,不敢再拿兵器对着他,还恭恭敬敬将他请到了城门内一间石头搭建的哨所内等候。 在穿过幽深的城门洞,正式进入扬州城后,李凌看到了一座饱受摧残后的江南名城—— 本该是粉墙黛瓦,小桥流水的江南城池,如今却处处都是断壁残垣,是被火焚烧后坍塌的民居和店铺。在这些被烧毁的建筑前的,是无数神色茫然,面黄肌瘦的百姓,他们远没有从这一场动荡中恢复过来,完全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遭逢怎样的命运。 眼前所见,最完好的,就只剩下那些横跨于水面之上,或长或短的石桥了,而桥下水面,却又不时能看到有烧剩下的木板等物载沉载浮,更显萧条。 虽然李凌所见只是扬州一角,但见微知著,已可知晓如今这座城池是多么的混乱凋零了,情况要比他之前所想更严重许多。 他本来想要从这些兵丁口中套问出更多东西,结果对方在把他们安顿进哨所后,便又跑去城门守御,压根没有与他这个知府大人套套近乎的意思。很显然,这些兵丁也是新手,应该是在大乱后重新招揽的,对官场上那套东西所知太少。 好在,还是有人明白知府大人有多重要的,在等了半个多时辰后,前方街口便有一队人着急忙慌地奔跑而来。中间那个穿着青蓝官袍的男子都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却还是让人搀扶着,奋力向前。 直到看见李凌两个从哨所出来,他才赶紧停步,先整理了一下袍冠,再紧走几步,上前见礼:“下官府衙通判楚濂不知府台大人驾临,有失远迎,还请大人恕罪啊……”说着,便带了众人一揖到地,显得极其卑微。 李凌苦笑,这一回,自己原先的计划是彻底泡汤了,只能先任职后,再做下一步的打算。不过他也没有怪责对方的意思,便笑着上前,扶起了楚濂:“楚通判不必多礼,你们也都起来说话吧。” 说话间,他扫过这些官吏人等,发现他们一个个也是精神不济,脸色带黄,日子看着也不好过啊。 “多谢大人,大人来了,我等便有了主心骨,扬州这一劫便可过去了。”楚濂又笑着奉承了一句,这才把手中李凌的那些官诰文书交了回去。 “呵呵,这却需要你们府衙上下与本官同心协力来办了。不过我相信,只要大家一心为民,扬州一定会好起来的。”李凌随口回了一句,又扫过其他人,微微有些好奇道:“对了,其他官员呢?怎就只有楚通判你一人前来?”这是又有哪几个掌权者不想看着自己到来,所以憋着让自己吃瘪吗? 这话问得楚濂神色一惨,颤抖了一下后,才说道:“大人有所不知,就在几月前的叛乱中,扬州被叛贼攻破,前任知府肖大人,还有同知李大人,推官金大人他们……他们都殉城遇害了……只有下官当时侥幸带兵在城北守着粮仓,才逃过一劫……” 李凌愣怔了一下,扬州城破,出了惨祸,连知府都被杀的事情他自然早就知道了,不然也轮不到他来接任。但是,他还真不知道扬州的损伤会如此之大,几个主要官员,居然只剩楚濂这个通判一人存活。 叹了口气后,李凌才拍了拍面带戚色的楚濂:“楚通判节哀,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叛乱已被平定,咱们接下来该往前看,带着整个扬州府的百姓重建家园,过上好日子。” “是,大人说的是。咱们这就先回衙门,等大人安顿下来后,再做下一步的打算。”楚濂忙振作了一下精神,然后叫来其他人,由他们帮着李凌二人背起行囊,拉了马儿,就往城内而去。 这场在扬州城门口的小小变故,却并没有在这座历经动-乱而死气沉沉的府城里带起什么涟漪来,所有百姓只是在远远的看了几眼后,又默默转开了目光,直到中午到来,随着几声锣响,大家才跟行尸走肉般往着城中几处大空地汇聚而去。 第545章 千斤重的烂摊子 扬州府衙和城中的其他建筑一样,也在这场战火中被大肆破坏,甚至看着要比民居店铺什么的毁得更重。 只见它外墙多有坍塌,大门也只剩下了一半,就连门口蹲着的那两尊石狮子,也是缺脚断牙,满是伤痕,显然曾被人推倒砸破,之后重新被立起来。唯一比民居强的地方,就是这里头的二堂已经有过一阵修缮,至少可以让官吏人等在其中处理事务了。 看着被如此损毁的知府衙门,李凌心里更是一阵无奈,这等卖相,对官府威信的影响自然极大,自己当真是任重而道远了。楚濂等人跟着他重回衙门,一个个也是脸色复杂,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了,生怕新来的大人因此动怒。 直到李凌低咳一声,开口问话,他们才抬头看来:“看起来这衙门被修缮过?是你们征召的百姓做事吗?” “回大人的话,并不是下官等定的主意,是陆谢两家差了人来帮我们稍作修整,说是衙门不能真毁了。不过因为后来城中缺粮,百姓难以为继,他们两家在施粥时需要大量人手维持秩序,才没有继续帮我们修衙门。”楚濂有些苦涩地回答道。 因为扬州城被叛军攻陷,太多官兵战死被杀,并导致城中百姓也多有伤亡,使得官府在当地的威信一落千丈,现在府衙的政令都很难落实到下边去了,自然不可能在此时召集丁壮来修缮衙门了。 李凌一听之下,眉头更是迅速皱了起来:“陆家和谢家?” “是的,大人初来扬州或许对咱们这儿的民情大势所知不是太深,就让下官先为您稍作解释吧。”一边说着,楚濂把李凌请到了一间还算完好的公房落座,没有香茶,便给他倒了一杯清水。 在此期间,其他人多半都去了其他签押房忙活自己的差事,知府大人今日到来,但还没有正式继任,他们自不好一直跟着。 李凌也没有把所有人都留下的意思,任他们离开,然后一边喝着还算清冽的井水,一边说道:“陆家的来历本官倒是知道,他们既是江南九姓之一,历来都是扬州大家,更因当朝陆相的关系,已成九姓之首,势力不光在扬州,就是在整个江南,都不容小觑。” “大人说的是,陆家确实势力极大,就连咱们府衙,在许多事情上也得仰赖于他们。尤其是一些商贸事务上,陆家在此更是牵涉极深,可以说扬州有一半商贸都与他们脱不了干系,再加上他们掌握的田产,当之无愧是扬州第一家了。” 李凌点头,这一点他来此之前就已掌握,也有了心理准备,而现在他所重视的却是另一家:“那这个谢家又是个什么情况?” “若说如今扬州城里还有哪家能与陆家一争,就只有谢家了。因为这一家论家世,论渊源还在陆家之上。”楚濂看着李凌道,“这谢家据说乃是晋时豪族谢氏后人……”“谢氏?昔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谢氏?那个东晋谢安的谢氏?”见对方点头,李凌眉头又是一皱,“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他谢家还有这等风光和势力?” 如果说陆家的事情李凌还可以接受的话,对这个新冒出来的谢家,他就有些想不明白了。正如他所言,当初东晋的谢家确实享誉天下,称天下第一家都不为过,可那都是几百年前的老黄历了。在经历了唐宋和如今的大越三朝,几百年的科举用人后,这些老古董还能屹立不倒? 随后,李凌又想起了一点,就算谢家势力不小,不该是在金陵的家族吗,怎就跑到扬州来了? “大人有所不知,这谢家本来确实已势力远不如当初,也就有些家产而已,在官场和民间已无当年影响。可是,百年前,我朝太祖龙兴之时,谢家却是出了大力,几乎把全部身家都交给了太祖,让他招兵买马。而且在太祖成事之后,当时的谢家之主还不居功,不但没向朝廷讨封,反而拒绝了一切官职,甚至都退出了金陵要地,迁居扬州。 “正因如此,太祖皇帝便赐予他们谢家丹书铁券,封了他谢家世袭的长兴侯。虽然只是一个闲散侯爵,并无实职,但谢氏在扬州的地位还是相当之高,再加上他家本身就善于经商,子孙昌盛,于是到如今便成了江南九姓之一,论影响论财力,不在陆家之下……” 李凌都想要挠头了,这算是超级加倍的难度了吗?光一个陆家,对自己来说便已是boss级别的难度,现在再加个谢家,居然还有侯爵在身,自己想拿他们开刀,从他们那儿虎口夺食,这难度真就是呈几何倍数地增加了呀。 沉默了一阵后,他才想起一个问题来:“既然这两家财雄势大,当初扬州遭遇劫难时,他们又是怎么做的?可有帮着守城,叛军又可曾对他们两家下手吗?” 楚濂有些忿忿地叹了口气:“当日府衙确实曾向这两家求助,但他们却都以能力有限,只能自保为借口,闭门不出,死守自家那一亩三分地。至于那些叛军,在攻入我扬州城后,确实也打过这两大家的主意,出兵攻过陆家庄和谢家堡。 “可结果,却愣是没能打进门去,反而损折了不少人手。事后,听说这两家主动拿出了一些钱粮来收买叛军,才没有再遭更多兵马的强攻。” 李凌都不知该做何评价才好了,这扬州守军的实力也太差劲了吧,连寻常世家守卫都能抵挡住的攻击,他们在有城池为依托的情况下却守不住?但随即,他又目光一闪,想到了一个关键:“这两家竟如此大胆,把钱粮交给叛逆,那和资敌通叛有何区别?事后你们就没有上报巡抚衙门,治他们的罪吗?” 一旦真把这么个罪名扣实到他们两家头上,就是陆缜也不好应对吧? 楚濂却是身子一颤,全没想到新来的知府大人竟对这两家抱有如此深的敌意,赶紧说道:“大人,这是没法怪他们的。因为当时除了他两家外,还有城中许多百姓也逃进了陆家庄和谢家堡中,他们也是出于保护所有人不受侵害,才不得不交出钱粮,使叛军退去的。 “若我等真死抓这一点不放,朝廷最终会做何评断不去说他,恐怕扬州百姓对官府只会越发失望了,这实在不是个妥善的法子啊。” 李凌这才明白过来,点点头,放弃了将来拿此事做文章的念头。无论这两家是因为什么目的收留保护的寻常百姓,光这一举动,就让他对两大家族有了不一样的认识。 因为华亭徐方两家的所作所为在前,让李凌对这些地方豪族产生了强烈的敌对情绪,尤其是他深知这次自己来扬州必然会与当地士绅产生矛盾,便想当然地将他们当作了敌人,欲压服甚至铲除。 而现在,他才猛地反应过来,带着这等情绪只会让自己做出错误的判断,不但难以成事,反而会带来更大的麻烦。 “罢了,不提这两家了,如今扬州具体情况又如何?大乱后,百姓的生活可有保障,那些家园被毁的人到了夜间又该如何安顿?”收回心神,李凌开始面对最难也最迫切需要解决的民生问题。 “回大人的话,扬州的情况很不好,不光是府城这儿,下属诸县的百姓也多有家园被毁,难以为继的。至少有五成百姓夜间只能留宿街头,而七成百姓更是连自己都养不活了,只能靠着几大士绅豪族发善心施粥度日。但这绝非长久之道,下官看着,怕是持续不了多久了。” 作为扬州本地的通判,楚濂对城里城外的情况了解还是相当之深的,更看出了潜藏着的更大的隐忧:“不瞒大人说,下官近来一直担心,要是这样的情况持续下去,一旦天气转寒,百姓无着,有人被冻死之后,可能会引发又一场民变大乱了。” 说着,他又看一眼李凌,满脸忧色道:“还有,就在前不久,府衙接到了巡抚衙门送来的文书,说是要……要咱们今年如数将赋税缴纳!天可怜见,如今扬州已被摧毁大半,百姓衣食无着,连活下去都很艰难了,又怎可能让他们拿出钱粮来交税呢? “大人明鉴,下官实在,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还望大人为我扬州百二十万黎民做主啊……”说着,楚濂已站起身来,便要朝李凌跪下。 大乱后,扬州府城就他一个官员勉力支撑,各种事情千头万绪,已经让楚濂无法应付。而巡抚衙门送来的这道公文更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甚至都生出辞官弃官而逃的念头来了,若不是李凌及时到来的话。 而现在,楚濂却是把这千斤重的烂摊子直接丢到了李凌身上,想看看这位年纪比自己小了快二十岁的年轻官员能否帮扬州解开这一个个的死结难题。 第546章 踏出第一步 扬州这儿的烂摊子远比之前想的更重更麻烦,可李凌却已经无法推卸。 这不光是因为他需要这一职位来确保自身的安全与前程,更在于看到扬州如此凋敝的景象,看到满城百姓都因灾情而连生存都难有保障时,他心中有一把火在燃烧。 虽是穿越者,但李凌无法做到视这几十上百万百姓的生死为无物,既然来了这一趟,便当尽自己所能地去为这个世界,为这些勤劳朴实的中华子民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李凌短暂的陷入沉默,也让楚濂一阵忐忑,身为一路过来的扬州官员,他很清楚这担子有多重,事情有多艰难,他是身怕才刚到的李知府突然撂挑子跑路啊,就跟某些并没有死在战乱中,却早不知踪影的衙门胥吏那样。 在对方不安目光的注视下,李凌终于缓缓开口:“我们府衙内还有多少可用之人?还有,扬州下的军营又还有多少兵将存留?” 听到这一问,楚濂的精神一振,双眼一亮,知道李凌是真想要担起此重任了,便赶紧回话:“不瞒大人,此番之乱,尤其是城池陷落后,对我扬州各处衙门的打击还是相当严重的,许多官吏人等都被叛军所杀,至于守城有责的川字营将士,更是伤亡惨重……现在府衙能用的胥吏人等,不过九十二人,至于营中兵马,所剩不满二百,只有一名副将萧定波还在勉力支撑……” 衙门里还有近百人可用,这要是放在县衙里自然算是损失极少了,华亭县上下人等加一起,也就一百出头。不过,这儿可是府城,而且是江南数得着的大城扬州,光是府城这边千头万绪的公务就不计其数,更别提还有下属诸县的各种事务需要府衙来做定夺了。 一般来说,像扬州府这样的知府衙门,里头可用之人数量当是寻常县衙的五倍,也就是将近五百人,这还不包括平日游走帮闲的。而现在,整个府衙所有人手加一起却只剩百来人,其短缺已可见一斑了。 而军营兵马的折损更是让人震惊,大越军制,地方上一营便是三千,现在却是连一成都没到了。就这点人马,想要管治好方圆数百里的一个州府,还需要按朝廷的意思征收今年税款,其中难度,堪称是地狱级别了。 李凌的脸色愈发严峻,手指不断在茶几面上叩动着,目光闪动:“这么点人马,怕是什么都做不到啊。看来,想要尽快让扬州恢复过来,我们首先要做的第一步,就是招拢人手了。只有当我们手底下可用之人多起来,城内城外的百姓才会重新对官府生出信任和敬畏,才能帮着他们重建家园!” “大人所虑甚是,不过……这又谈何容易啊。死者已不能复生,而生者,对官府也未必有多信任啊。还有,就算想招兵买马,咱们怕也没这个本钱啊,官府各处库房,皆在这场乱子里被洗劫一空,没有银子和粮食,根本养不起人。”楚濂有些无奈地又泼了一瓢凉水。 “事情没你想的那么严重,第一,应该还有不少官吏兵卒什么的是在城破后逃了出去,他们未必走远,还在观望府衙动向,我们只要发出告示,不追究他们的责任,并让他们官复原职,我相信短时间里可用的人手就能回来一半。” 李凌的这一推断合乎情理,楚濂也表示了赞同,当日城破,看着动静是大,可实际上的伤亡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因为作乱的叛军其实也是以前的百姓,他们或为抢掠财物,或是为了发泄对官吏盘剥的不满,倒是没造太多杀孽,最多就是毁去一些房屋商铺而已。 不过他还是有着顾虑:“即便这些人能回来,可无论用人还是养兵都是需要钱粮支撑的,咱们可拿不出来这么多钱粮啊。而且,现在城中本就缺粮,只是靠着陆谢等家施粥支撑,再多出几百几千,一旦连这些富家都无以为继,只怕……” “钱粮的事情本官自会解决,你只需要按我说的去准备相关告示即可。”李凌把神色一肃,威风一起,真就让楚通判不敢多说了,只能低头称是。 “还有,光招拢旧部应该还远远不够,所以我要你再张贴告示,从民间招人。你就告诉他们,只要被官府录用,不光每日吃饭由衙门负责,每月还有银子可拿,每人每月,至少二两银子!” “大人三思啊……”这下楚濂是真有些着慌了,现在城里是个什么情况,一旦真把这样的告示贴出去,到时衙门必然人满为患,说不定又是一场骚乱。而更关键的,是他们手上既无钱也无粮,这不是在骗人吗,而且是注定会被立刻拆穿的欺骗。 “你放心,一切有本官在呢。”李凌大包大揽道。 要不是仔细看过李凌的官诰等证明,确认他真是巡抚大人所指定的知府人选,楚濂都要怀疑这是个假知府,特意跑来让扬州愈发混乱的叛军中人了。可即便如此,他依然难以放心,无法真个答应下如此命令。 看着满脸为难的下属,李凌笑着起身,来到对方身前,轻轻拍着他的肩头:“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但都到这个时候了,不踏出第一步,就不能解决扬州城的一连串问题。相信我,既然本官担下了这一重任,自然是想要解决问题的,而不是想让扬州变得更乱。钱粮问题,我自会解决,你无须担心。” “好……好吧,下官遵命便是。”被李凌近距离地看着,楚濂没来由的一阵紧张,再不敢推辞劝说,答应了这一要求。虽然他心中依然充满了疑虑,不知这位新来的大人有什么办法变出银子和粮食来。 在把最迫切要做的事情谈妥后,两人再没有继续谈论正事,毕竟李凌他们才刚到扬州,车马劳顿,需要好好休息。 当下里,楚濂便引了二人去了后衙。 相比于前衙被破坏得一塌糊涂,许多屋子甚至都被火烧毁,府衙的后边情况还好一些,虽然照样被乱军抢掠过,但这里的屋子院落什么的都被保留了下来,而且作为知府住处的那几座跨院还刚刚被清理安排过,现在住进去倒也方便舒适。 李凌由楚濂带着在后院走了走,看了看,对此安排也颇为满意:“不错,多谢楚通判费心了。” “这都是卑职该做的,今日天色已不早,大人若没有其他吩咐,下官就去安排相关告示了。还有,说不定这两日会有城中一些士绅前来拜见,不知大人可愿意见他们一见吗?” “自然是要见一见的,扬州的重建可少不了他们出力啊。”李凌眼中闪烁着光芒道,“你且去吧,放心做事,一切有本官给你做主。” 带着忐忑与疑惑,楚通判告辞离开,而在其走远后,一直都沉默着的李莫云才问出了心中疑虑:“大人,你莫不是打算咱们自己出钱来养这些人手?可咱们这点银子够用吗?” 作为纵横书局的大股东,李凌现在的身家确实相当丰厚。虽然人不在京城,但每月账上的钱款还是一文不少进入他腰包的。而即便是在他们身边,现在也能拿出个几万两银子的财物来。 可李凌却笑着摇头:“不,我虽然不想做什么贪官,但也没想过当傻子,没有哪个官员会把自己的钱补贴朝廷。更何况,扬州这么大地方,这么多地方,我这点银子算得了什么,投进去连个响声都听不到。” “那……大人又凭什么许诺那些人来府衙听用呢?”李莫云越发的奇怪了,让本来不是多话的他都忍不住追问起来。 “这个嘛,我自有计较。只要走出这第一步,后面的事情就能顺理成章地往下走了。”李凌笑了下,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见他如此笃定,李莫云也就不再多问,只要自家公子心里有数便可。 看着渐渐西斜的太阳,李凌伸了个懒腰:“今日应该没其他事情待办了,而且看起来也不会有人特意设宴来为咱们洗尘,走,我们去外头的酒楼吃饭。” 李莫云应了声,把两人的行李什么的都放好后,便随李凌出门,穿过显得有些冷清的府衙二堂,从正门而出。 虽然扬州已是一片萧索,但依然有些商铺酒楼什么的还在营业,当然,一般百姓现在是肯定拿不出钱来消费了,他们只求能在那些粥摊前要上一碗稀粥果腹已是谢天谢地。 不过府衙附近的那座四层的明月楼却还是客人不少,当李凌二人进入酒楼时,还有伙计笑脸相迎,完全没有半点异样,就好像这儿不属于扬州,看不到周围那些嗷嗷待哺的灾民百姓似的,大有诗中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意思了。 与此同时,几份盖着府衙大印的告示,也由几名差役带着,张贴到了衙门口,和城中各门以及人口密集的位置上。虽已黄昏,消息还是很快被口耳相传地为许多人所知。 第547章 退让的陆谢 夜色笼罩下的扬州早不复当初的风貌,比之白日更为幽静冷清,只有一些特别的所在还有点点光亮,别处皆被黑暗所吞噬。灾后无家可归的百姓们只能成群结队地藏身于某几处尚未被完全毁去的建筑内过夜。 李凌二人酒足饭饱走出明月楼,看到的便是这一番场景,让他们心中那一点喜悦彻底消散,唯剩叹息。不过他们也都知道,眼下的局势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救回来的,须得衙门上下,乃至全府百万人等齐心协力,才能使扬州从这一场大乱的伤害中走出来。 “公子,咱们都到这儿了,怎么没见万兄和杨姑娘他们找来啊?”李莫云发现一直只有他们两人,便想到了其他帮手。 “万兄他应该还在下面各县走访查探情况吧,这也是我让他紧着做的事情。”李凌回答道,他初到扬州,不可能完全听信下面人的禀报,本来都打算先微服私访一番的,现在就只能靠万申吉帮他多看多听些东西了。 “轻绡是去接回月儿,或许是在路上有所耽搁吧。毕竟现在扬州地界不是太安定,她们总得确认我到任后再找来吧。说不定过上两三日,他们就都来了。”李凌边走边说,本来有些阴郁的心情倒是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舒缓。 说话间,两人已回到府衙,看到正张贴在门外墙上的告示,确认楚濂他们确实按照自己的意思把招拢人手的事情传达了下去,李凌便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来:“很好,第一步已经踏出去了,他们总算还尽心。” …… 谢家堡,名为堡,其实就是一个以长兴侯府为主的一个谢氏一族的聚落,只是在这一连绵数十个院落的大聚落的外围,还立了一圈足有七八丈的高墙,隔绝内外,这才让谢家这边看着有点像是一座独立自守的堡垒。 月光照耀下的堡墙有着诸多坑坑洼洼的破损,痕迹还新,正是前一次叛乱时所造成。但相比于外间城墙,这一段堡墙却终究扛住了叛军的轮番猛攻,这既说明官军战力有多孱弱,也可对照出谢家自身实力不容小觑了。 正因如此,谢家众人明显对扬州府有着轻视之意,所以当今日这个消息传来时,谢家一干晚辈都是满脸不屑:“新知府上任了?那与咱们何干?” “就是。咱们谢家可是太祖皇帝颁赐了丹书铁券,位封侯爵的高门大户,连那江南巡抚来了也得对咱们客客气气的,他一个新来的知府还能吓到我们不成?” “不过我可听说了,这个叫李凌的新知府好像有些来头,当初就在京师当官,后来西南生乱也有他,之前咱们江南的乱子里,他在华亭好像也做得不错。” “那又如何?我们谢家还能怕了他不成?论身份,我们在他之上,论功劳,我们可是救了半城百姓呢。还有,他现在几乎就是孤家寡人,身边都没几个能用得上的人,照我看,也就这么个名头而已。” “我还听说了,今日天黑前,府衙门前就张贴出了告示,说是要招拢官府和官军旧部,还说不会亏待了他们,你们说说,这话靠谱吗?” “现在府衙是个什么情况大家都知道,要我看,这就是在哄骗人而已,他李知府就是把自己卖了,怕也凑不出多少银子来吧!” 这话立马引得厅内十多个谢家子弟的一阵哄笑,但随后,门外传来一声低咳,便让他们迅速噤声,不敢再如之前般高谈阔论,随意说笑了。 一人似笑非笑地走进厅来,一身蓝色的袍服,虽然朴素,穿在他身上却显得颇为贵气,稳稳压住了面前一众锦衣华服的青年子弟。而随着他目光一扫,众人更是坐正了身子,不敢有丝毫马虎。 他正是如今谢家之主,世袭的长兴侯,谢文若。虽才年过四旬,但气度心性与手腕都已不在那些五六十岁,老谋深算的家伙之下了。而在谢家堡中,在所有谢家子弟面前,他更是有着远超一般的威信,在他面前,任谁都不敢放肆。 “很好,看来已经不用我多费唇舌,你们已经知道有新知府到我扬州了。”谢文若说着,再度扫过这些晚辈,让他们心下一凛,全都低头不敢对视,“不过有一点你们却是说错了,我谢家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与知府衙门起什么冲突,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今日我将你们这几人召集起来,也是为了提醒这一点。我知道因为这次之乱,你们一个个都不把官府放在眼里,认为我谢家才是扬州之主。但我现在就是要明白地告诉你等,不是,这扬州城作主的还是府衙,还是他李知府,无论他来此是一天,还是一年,都一样。 “若是接下来让我发现有人胆敢明里暗里地去和府衙作对,那我谢家的家法便一定不会轻饶了他。你们都听明白了吗?” 这番话说下来的语气不是太重,但压力却给得足够,让所有谢家子弟都不敢辩驳,纷纷躬身称是。或许他们一开始确实有和府衙别别苗头的意思,但现在,却早给吓放弃了,家主说话素来算话,谁敢不从呢? 不过在一片称是声里,还是有那么一个例外的,一个容貌俊美,十六七岁的少年突然抬了下手道:“爹,那要是府衙那边找我们谢家的麻烦呢?”他正是谢文若最疼爱的儿子,谢沐云,整个谢家堡,也就他敢如此质疑一家之主。 “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谢家有侯爵在身,知府衙门岂会没事找事?”虽然皱了下眉头,谢文若还是解答了一句,“当然,万一要是真有这等怪事发生,也自由我来应对,还轮不到你们瞎操心。” 谢沐云看出自己老爹这回是来真的,不敢再多提质疑,低低应了一声,只是心里依旧有些不以为然,一个知府而已,自家真会怕了他不成? 在交代完晚辈,让他们散去后,谢文若脸上的神色也由严肃变为郑重,看着自己的几个兄弟:“文彬,文昌,你们也帮我看着他们一些,还有其他人,都叮嘱好了,不要真与新来的李知府起了冲突。” “家主,你是不是有些过于谨慎了?”谢文彬有些疑惑道,同样的表情也出现在了其他几个谢家主要人物的脸上。 “我这可不是杞人忧天,因为咱们的这位新来的李知府可不简单啊。不光是他的来历不简单,连他的来意也不简单啊……”随着谢文若把自己的一些想法道出来,那几个兄弟也变得郑重起来…… 同样的一幕,也在陆家庄内上演,不过这次出面吩咐的却不是陆家现在的家主陆绪,而是管理庄上平日事务的陆行渊,一个和谢文若年岁相当,却更有文士气质的中年男子。 而相比于谢文若的直接霸道,他的说辞则要缓和得多了,同时还给出了自己的理由:“我们刚从京城那边得到确凿消息,接下来江南的税赋将只被削减三成左右,而据说我扬州今年的税赋将不作减免。” 即便不事生产,不用纳税,陆家众人也都为之动容:“这……这不是要逼死人吗?还是说闻巡抚那边是想再逼反扬州一次啊?” “所以他不就把个李凌派来担任知府了吗?这人可不简单,华亭那等局势都被他扭了过来,而且听说这次江南之乱,他也是居功至伟,相关捷报和功劳,这时都已经送到京城了。所以别看他年轻,在朝中影响还是不小啊。” “即便如此,又与咱们陆家何干?” 陆行渊叹了口气:“你们还不明白吗?这分明就是闻铭,不,应该是他背后的右相王晗给伯父他出的一道难题啊。李凌到此,自然会为了税赋一事与我陆家生出矛盾来,而要是我们真与他争斗起来,事情报上去,却让伯父如何应对?” 众人霎时就明白了其中关键,陆缜也是促成此一政策的关键人物,若他们陆家带头和李凌过不去,必然影响了他,说不定会让陛下对其生疑啊。 见大家明白其中道理,陆行渊又道:“所以对李凌,我们必须小心应付,万不能与他起了争执。不过明着不与他作对,但真要有损我陆家利益了,该亮明立场底线时也不能弱了我家声势,这一点自有家主和我等几个来办。 “反正就一句话,这段时日里,你们这些年轻人都低调着些,别给他以任何可乘之机。李凌此人惯会借机生事,他是个不怕把事闹大的主儿,稍作退避,对咱们陆家有利无害。” 虽然一些年轻气盛的陆家子弟对此依旧有所不解,但既然家主三令五申,他们也不敢违拗,只能听从命令,低调做人了。 陆行渊见此,才满意而笑,示意大家可以回去休息了。只要自家不露破绽,他相信李凌当不能借题发挥,拉陆家下水。 第548章 大刀阔斧向前冲 来到扬州的第三天,李凌正式升堂继任知府一职。 不过相比于以往知府的就任仪式,李知府这回的就任就显得过于寒酸了。府衙上下参加这长仪式的稀稀拉拉也就一百多不到二百人,而这其中,还有数十人是刚从城外赶回来的,是看到了张贴出去的榜文后,自觉看到了一点希望才跑回来的。 然后是就任的地点也不一样,并不在气派非凡的大堂,因为那边的建筑倒塌大半,到现在都未曾修缮起来呢,只能选在二堂的庭院中凑合着进行了。不过这略显逼仄的环境和骤减的参与人数倒是相得益彰,不会感到拥挤了。 最后便是衙门众胥吏们的整体状态了,他们神色里看不出多少兴奋和憧憬,多数人都只是例行公事,甚至带着茫然与不安。对于这位新来的年轻知府,他们实在难有信心,不觉着他真能带领大家从这一片灾后的混乱中重新站起来,重塑府衙在扬州城的威信。 可即便心里并不看好,对知府大人该有的尊重还是要有的,随着李凌穿过人群,端坐案后,众胥吏人等纷纷大礼参见,只楚濂和萧定波这一文一武两个官员还站在下首,却也弯腰抱拳,深深施礼,纷纷口称:“参见知府大人。” 只不过这些人的参见叫法固然还算齐整,却也是有气无力的,两百来人的声音连这二堂的院子都传不出去,足可见他们的精神是有多么的不济了。 李凌虽然稍微皱了下眉头,却也没有怪罪的意思,只把手一抬,缓声道:“各位不必多礼,且都起来说话吧。楚通判,萧将军,还请坐下。”现在府衙内,也就这两人有资格在他面前落座了。 等所有人都按他的意思各就各位,李凌才在缓缓扫过跟前的二百来人后,再度开口:“本官知道,这次扬州遭逢大变,导致人人心中不安。尤其是咱们府衙的人,更是因为亲眼见到了那些乱贼叛逆的种种暴行,而容易对朝廷,对衙门生出疏离和埋怨来。” 见有人想要说话解释,李凌却把手一摆,笑道:“这都是正常的事情,本官并没有就此怪责大家的意思,毕竟趋利避害才是人之常情嘛。所以本官才会命人张贴榜文,召回我府衙下属人等,这既是为了衙门将来的运作着想,也是为了让你们有一个改变自身想法的机会。 “本官也不会瞒你们,我既受巡抚大人之命来扬州接任知府一职,便会尽我所能来让府衙重新掌握全府上下的一切军政要务,让我扬州城重新变成原来那一座经济繁荣,百姓富足,畅通南北的漕河要镇! “而这一切,除了本官的全力施为,自然也少不了你们的从旁协助。还望各位能为衙门,为扬州,也是为自己,在接下来的一段时日里,与本官通力合作,到时功劳什么的,自然少不了你们一份。拜托了!”到最后,李凌还起身拱手,冲众下属弯腰施礼。 这一下还真有些出乎大家意料了,愣了一下后,楚濂二人才赶紧起身,然后与其他下属一道再度施礼,连道不敢。 施完礼,再直起身后,李凌的眼中已有光芒闪烁:“不过本官也得把话说在前头。接下来咱们府衙任重道远,想要重建扬州府,必然会遭到各种阻力,我希望凡我府衙中人,无论官吏,当然,也包括我扬州府川字营中的将士们,都要团结一致,听从我的号令行事。若是有阳奉阴违,甚至是帮着对头与本官为敌的,一旦被我查出来,必将严惩不贷!” 似是被李凌突然表现出来的气势和锋芒所慑,众人都不禁打了个突,然后纷纷再度躬身领命,一个个的神色比之前更为凝重严肃。 “好了,该说的本官都已说完,接下来有什么差遣,我自会传达命令,你们且都散了吧。若有什么不解疑问,也可提出来,只要本官能帮着解决,一定不会推辞。”李凌没想做太多的虚套,把自己的意图传达之后,便示意大家可以散去。 可让他有些意外的是,众下属却并没有依言而散,而是在一阵迟疑后,有一个吏员壮着胆子站了出来:“知府大人,小的有话想说。” “有什么疑问,只管说来。” “就是,就是关于咱们俸禄的事情。不瞒大人,自六月间乱起,到今日我们府衙上下都已有三月未曾拿到俸银了。而我等家中也都遭了灾祸,快要连饭都吃不起了,所以……”这位说到这儿,便是一脸的恳求。 有这一人起头,其他人也纷纷跟进,说着自己的难处,还有几个这两日才回到衙门的,更是直接:“大人容禀,咱们都是看到告示上提到不但不会怪责咱们的过失,还会如数发放俸禄,才丢下之前的差事回来的,大人总不会欺骗我等吧?” 李凌看过这一双双渴求的眼睛,脸色越发郑重:“你等放心,本官既然已做出承诺,就断没有食言的道理。欠下你们的俸禄,自会如数而发。”顿一下,他又口气一变,“不过,眼下府衙的情况你们也都瞧在眼里了,说一句百废待兴也不为过,一时间怕是无法拿出太多银子来的。需要你们给本官时间来作筹谋…… “这样,你们个我半个月时间,半月后,只要你们按照我的意思好好做事,到时自能把俸禄都给你们补上了。要是衙门拿不出银子来,本官就是自己出钱,也给你们补上了。如何?” 知府大人都说到这份上了,这些下属如何还敢再有疑议,纷纷行礼称是,拜谢李凌。其实他们这些人的情况自然远不像口中所说那般不堪了,说到底他们比寻常百姓总是要多些办法和手段的,想要养活自己和家人,至少短时间内不是问题。半个月嘛,咬咬牙不就挺过去了吗? 直到众人散去,李凌才把楚濂和萧定波二人叫进了自己的公房。等房门闭上,楚濂脸上的神色才多了几许不安来:“大人,你这给的承诺也太快了吧?半个月,咱们府衙真能筹集到那么多银子吗?光现在衙门的就有近一百五十人,他们几月的俸银加一起,怕就是好几千两了,若是再把其他归来的人算上,这银子还得翻倍……这要到时拿不出来,岂不是坏了大人的声誉吗?” “呵呵,楚通判不必紧张,此事本官早有计较。若非给他们一个短期可见的目标,你觉着以现在府衙上下的心气儿,他们能听从号令,踏实做事吗?既然要马儿跑起来,就得让他们吃到草,至少是要让他们有个盼头不是? “至于半月后,本官相信,只要府衙的威信重新立起来,区区几万两银子可难不住咱们。事分轻重缓急,对咱们现在来说,把人心都聚拢了,才是最关键的,其他都可以先放一放。” 楚濂还在那儿唉声叹气,心下忐忑。倒是萧定波这个武将,这时眼中一亮,当即抱拳:“大人高见,卑职佩服!” 李凌与之对视了一眼,便瞧出对方确实已经领会了自己的意思,也笑了起来:“哈哈,萧将军客气了,到时咱们府衙做事,还需要你们川字营多多协助呢。” “下官自当遵从大人之命行事。只不过,我们营中兄弟近来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却不知府衙到时能否接济一二呢?” “萧将军太见外了,咱们都是朝廷官员,都是为了让扬州安定,自然就是一家人。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只要你我合力同心,有我李凌一口吃的,就不会让你们川字营的兄弟饿肚子!”李凌当即拍胸保证道,此时的他看着颇为豪迈,像武官多过文官了。 萧定波一见果然大喜:“有李大人这句话,我等兄弟就有指望了。您放心,接下来咱们川字营便以你马首是瞻,一定帮你迅速把扬州的局势给定下来。” “如此,多谢了。”李凌得了保证,也是心下大定,再度称谢。 哪怕现在的川字营只区区两百多人,但正规官军的战力终究是要强过民间组织的,只要有了这一支力量,自己就有底气,在扬州城里推行自己的那一套东西了。 “好了,接下来咱们就来定下一步的方针吧。”李凌很快就奔着主题而来,“你们说说,现在咱们扬州府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是粮食问题,不光我们府衙的人吃不饱饭,各地百姓都没饭吃,只能靠某些富商接济度日。”楚濂定了神后,给出自己的想法。 “还有破败的城池,无论城墙还是民居,都亟需尽快修缮起来,不然就不像个样子,也难给百姓以安全感。”从军将的见识,萧定波也给出了自己的看法。 “不错,就是这两点,必须尽快解决。而说到底,这两个问题就是一个问题,那就是银钱,所以本官打算……”李凌当下道出了自己的想法,却把二人听得一愣一愣的,暗觉如此做法可太冒险了…… 第549章 威胁利诱(上) 梁荣贵坐在自家厅堂内,已呆怔足有顿饭工夫了,他手里还捧着一份简陋的请柬,正是让他魂不守舍的根源所在。 就在半个时辰前,一个自称是府衙吏员之人给他送来了这么份请柬,邀他明日往明月楼一聚,也没多说什么,便径直而去,让他想多问几句都做不到。 倘若是以往,别说府衙如此下帖邀请了,说不定在知府大人刚刚到任时,作为扬州城里有些资产和头面的士绅,梁荣贵都要亲自登门参见,或是在城中有名的酒楼设宴款待,和新知府拉下关系了。 可现在嘛,自家因叛乱元气大伤,城中情况也很不乐观,他实在没这份心思了。而更关键的是,知府大人如此主动邀约,很显然是带着目的的,只要想想现在府衙一穷二白的处境,便可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了。 所以这场酒宴可不好赶啊,去了,只怕就得大出血;可要是不去,那便是不给知府大人面子,后果可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商人所能承担的……于是面对这一纠结的难题,梁荣贵足足权衡了有半个时辰,却依旧难有个定主意。 就在这时,一人脚步匆匆而来,正是已和他分了家的兄弟梁荣发,不过兄弟感情还算不错,平日有事也习惯了互相帮衬,共同面对。而当梁荣发径直入厅,看到他手中的请柬时,脸上便是一苦:“二哥,你也接到请柬了?” 梁荣贵回神看看兄弟,也苦笑反问:“这么说你也接到了府衙的请柬,跑来问我该不该去?” “是啊,府衙的意思不问可知,去与不去,都叫人不安啊。”梁荣发说着已坐到了他身旁,自顾先倒了杯茶水喝了起来。 “这么看来,扬州城里大大小小的富户商家应该都有接到这样的请柬了,你说说,其他人会作何决定?” “应该不敢得罪府衙吧,我可是听说了,这位新来的李知府虽然年轻,手段却是不俗。而且,他一来就招拢了不少府衙和川字营的人马,又是咱们的父母官,要连这点面子都不给他,后果可就……” “我也是这么想的,那就去?”梁荣贵咬了咬牙道,“到时看着其他人的反应,咱们兄弟再跟进就是了。” “也只能这样了。不过要我说,大家都不蠢,如今谁家情况都不好,又怎可能真拿出大笔钱粮给来讨好知府大人呢?” “那可难说得紧,咱们扬州不是有陆家和谢家在吗,我们大可以他们马首是瞻,这样就算知府大人真有不满,也不能怪我们了。”一旦拿定了主意,梁荣贵的头脑倒是灵活了许多,当下给出了个更稳妥的对策来。这让他的兄弟也是连连点头:“还是二哥你够聪明,就这么定了。明日咱们兄弟一同前去,也好有个照应。” …… 一天时间转瞬即过,次日临近中午,梁家兄弟便同乘一车,前往明月楼。虽然两人于昨日又有了一番商议,敲定了许多细节,可在路上时,还是忍不住又做了一番商谈,直到马车停到明月楼外,仆人连叫了几声,他们才闭嘴出来。 此时,楼外已经停了好几辆马车,看样子应该就是受府衙邀请赴宴的其他富商了。他们二人不敢耽搁,立马联袂进楼,亮出请柬后,便被伙计引到了三楼一间颇显宽敞的雅间内就座。 正如他们所想,此时房内已坐了七八人。都是扬州城里有些头脸的人物,大家之间自然都很熟络,一见梁家兄弟到来,自然便是一番寒暄,只是当有人提到府衙邀请大家前来的用意时,所有人又都有些诡异地三缄其口了,这些谈论场合不对,还是少说为妙。 梁家兄弟家产身份在这些人中只算中流,便也就在不上不下的席位间就座,一边与身旁人作着闲聊,一边等着重要人物出现。 可左等右等,陆家和谢家的人未见到来,反倒是一身官服的李凌和楚濂却笑吟吟来到了。在楚濂的引荐下,李凌还颇为客气地与众人见过,看不出一点当官的架子来,倒让不少商人生出受宠若惊的感觉来了。 在与李知府各自见礼时,梁荣贵心里却是越发不安,这陆谢两家居然连人都不派一个过来吗,难道他们就真不把这个新任的知府当回事,不怕他怪罪吗? 不过在与众人见礼的过程里,李知府却是不见半点不快的样子,直到最后落座于主位上,他依旧是笑呵呵的,还立刻吩咐道:“上酒菜吧,时间也不早了,可不能让大家饿着肚子跟本官说话不是?”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小心地提醒了一句:“府台大人,这人是不是还有未到的?”要是陆谢二家的人过会儿来了,然后大家都已吃喝开了,可实在有些不好看啊。 其他人也都认同地点头,稍作等候也不算什么大事。可结果李凌却在扫了一眼面前众人后笑道:“人不是都到齐了吗?还会有人不请而至吗?” “啊?”众人又是一怔,这是什么意思,知府大人并没有邀请陆谢两家的人来吗?这可太出人意料,也太叫人不知所措了。 李凌却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再度吩咐上酒菜,很快,一瓶瓶好酒,一盘盘淮扬名菜就被酒楼伙计们如流水般送上来,分置于每个客人单独的桌案。 如此丰盛的酒菜,在经历了这回的变故后,就是这些富商人家都很少吃到。不过今日他们却显然没有品尝美酒佳肴的心思,只在李凌举杯相敬时,才应和一下,更多时候,只是在那儿沉思着什么,吃什么都是味同嚼蜡。 倒是李凌,却未见多少心事,也不顾当官的该有的威仪,就在那儿夹一个狮子头,吃一口白灼虾,当真是好不快活。直到他吃得差不多了,才看了眼同样没怎么动筷的楚濂,后者会意笑道:“诸位,李知府初到扬州任职,自觉对此地情况了解不如你等在此经营多年的望族,所以今日特设宴款待,想要与你们商议一下如何使我扬州从之前的乱象中走出来。 “各位都是有才学之人,有什么建议,今日大可畅所欲言,说对了,便是有功于咱们扬州,就是说错了,也不会怪罪。还请各位不要拘束才好啊。” 知府大人这态度确实很好,可在场这些士绅商人又怎敢随口指点呢?尤其是在没有个主心骨的情况下,更是个个沉默,或是谦逊地说两句什么自己才疏学浅,不敢在李知府面前班门弄斧云云,敷衍了事。 对于他们的这番应对,李凌也未见有什么不满的,依旧是那副笑吟吟的样子,还举杯又敬了他们:“各位果然都是老成持重,心向官府的义民啊,本官深受感动,无以表达,只能以此一杯水酒来一表心意了。”说着,一仰脖子,便把杯酒喝了干净。 知府大人都干了酒杯,众宾客如何敢不作表示,顿时一个个也举杯称谢,纷纷喝酒。而在他们把酒喝下后,就听李凌又笑道:“既然各位谨慎不敢言说,那就由本官来说点正经法子吧。 “扬州如今的情况确实很不好,城池半废,百姓仓皇,房倒屋塌,哪还有半点人们口中‘扬一益二’的江南名城,江南富贵风流地的样子! “而这还不是最叫本官感到揪心的,现在全城百姓,七成都没个正经的落脚处,八成连吃顿饱饭都做不到,只能嗷嗷待哺,只求某些富家开恩施粥,混个半饱……本官瞧在眼中,实在是肝肠寸断,惭愧已极啊。我想,作为扬州本地之人,各位心里也是一样为这些乡亲的遭遇而感到焦虑不安的吧?” 来了,总算是把真正的目的给亮出来了! 所有人心里都如此叫喊着,但口中却只能唯唯称是,难道还能反对知府大人的说法,那可太冷血,与禽兽何异? “你们都能有此想法,我心甚慰啊。但我也很是惭愧,作为扬州知府,初来乍到实在能力有限,无法帮到全城百姓,这两日里,我是食不知味,夜不能寝,一直都在思索着如何解决眼下的难题。思来想去,最后只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只有合众人之力自救,才能重建我扬州城。 “无论是破损的城墙,还是毁掉的民居,想要重修都需要全城百姓同时努力。而现在,百姓连饭都吃不饱,又怎可能想着重建家园呢?而府衙的情况,也不乐观,各种钱粮库房,早被洗劫一空,本官就是想拿出钱粮来接济百姓都做不到了。 “所以为今之计,只有请各位我扬州富绅们慷慨解囊了。只望各位一切以大局为重,多多出钱出粮,助我全城度过难关。本官在此多多拜托了,还望各位不要推辞!” 说完这番话,李凌当即起身,深深一揖作了下去,姿态当真放到了最低,给足了所有人面子,当然,也给足了他们压力。 第550章 威胁利诱(下) 果然来了! 在场的众宾客纷纷变色,他们虽已有准备,可当李凌把自己的意图说出来时,还是叫人难免感到一阵紧张。随后,他们又面面相觑,直到李知府抬眼望来,居然都未有人开口应答的。 这事确实不好答应啊,作为扬州本地人,谁不知道现在局势有多糟糕,那可不是捐出几千两银子就能填补上的,那完全就是个无底洞了。而一旦此时答应下来,之后此类事情就会没完没了了。 别说他们也在此番大乱中受了损失,家业不及当初,即便是安然无恙,这么大一窟窿,也不敢轻易答允啊。所以,哪怕李知府把姿态放得很低,他们也不敢真因一时情绪而坏了自家大事。 等了有半晌,依旧不见人做出表率,李凌的神色就有些不善了:“怎么,各位就没一个想为本官,为府衙分忧,帮一帮我扬州百姓吗?” “府台大人还请息怒,实在是我等财薄力小,难为官府提供太多帮助啊。”被李凌这么一问后,坐于前列的几个富商终于扛不住压力了,赶紧给出个理由道。 “是啊大人,我等既为扬州人,自然有心为乡亲们尽一分心力,但是……咱们在前番大乱中也多有损伤,光是家中财产都被贼人掠去过半,现在也就聊以糊口,实在拿不出太多银两粮食来接济城中百姓了。” “大人见谅,我等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一时间,他们纷纷开口,叫苦哭穷,就差说自家也要揭不开锅了,反正就是不肯松口答应出钱。在没有更进一步的有力说辞前,他们是咬定了一毛不拔。 楚濂见状,神色间满是恼意,都想要拍案斥责众人了。他们的家底新来的李知府不知,他可是很清楚的,虽然远不如陆谢两家,但也都是家财万贯的主儿,而且在城破前早把自家值钱的东西和粮食都藏匿了起来,哪有他们诉苦时说的那么悲惨? 不过他到嘴边的话却被李凌一个眼神给制止住了,只见他并没有太多怒意,而是颇为理解地点头:“各位的难处本官也是知晓的,毕竟我扬州所遭兵灾可是江南诸府之首,谁家不曾被乱贼祸害呢? “不过相比于你们,寻常百姓的日子却更为艰难。同在一城,各位也是看在眼中的,他们的家宅被毁,每日更是只能以施舍的粥汤苟活,说一句朝不保夕都不为过。你们就忍心自己身边的乡亲这样苟延残喘,甚至最后饿死吗?” 梁荣贵心下一惨,他确实不希望看到这样的场景出现,可是,让他这时改变主意,尤其是在其他人还在坚持时主动站出来说愿意纳粮纳银,只怕自己将会成为所有人的眼中钉了。所以他身子只一动,便强行忍了下来。 不止是他,其他一些人,也都在脸色稍变后,依旧按捺了下来。如果只是交好知府大人,那拿些银子出来也没什么,他们还巴不得花费几千上万两银子呢。可现在,要填这么个无底洞,实在叫人下不了决心啊。 这时,李凌的脸色突然一变,目光也变得犀利起来,如刀似剑地掠过众人面目,让他们感到一阵心惊。而他的声音也为之一寒:“你们道本官担心的只是自己的前程吗?你们错了,本官是为了扬州的安定,为了你们这些家有不菲资产的人作考虑啊。 “你们可有想过,要是这满城百姓真活不下去了,他们会做何选择?是静静地等待死亡降临,还是在死之前奋力一搏?恐怕任谁都会选择为了自己和家人的生存去铤而走险吧? “当初扬州有坚城可守,有一营官兵可用,却还是被那股乱民组成的军队攻破城池。那等到之后的某一日,城中活不下去的百姓变成乱民时,你们以为自己能保得住家业性命吗? “到那时候,我府衙恐怕早已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饥民聚合而起,席卷全城。别说本官这是在危言耸听,从古而来的每一场民变都是因为这样的灾情不得控制,民不聊生而起的。 “而且,眼下才是深秋,失去住处的百姓还能凑活着撑下去。可等到入冬天气彻底边冷后呢?你们以为只派点粥汤就能稳住全城百姓了?若不能让他们吃饱穿暖,不能让他们重新有个栖身避寒的家,这几十万百姓就随时会成为杀光你们的乱民暴民!” 李凌这番话,直如刀剑,一下下刺在众人的心头,让他们的脸色不断变化,也不得不正式面对这一可能了。以前这一结果他们或许也有过,但又被下意识给忽略掉了,但现在,随着李知府正面道出,却让他们不得不做出面对。 感受到他们的紧张忐忑,李凌继续加码:“当然,这样的事情或许不会发生。本官作为扬州知府,是一定会尽我所能来阻止叛乱再起的。而想要阻止民变,最好的办法就是让百姓吃饱穿暖又有盼头。若是城中贤达愿意为了我扬州安定做出牺牲,本官自然深表感激,他日也会有所补偿,但要是某些人依旧鼠目寸光,不知进退,说不得,本官就只能用上非常手段,消弭这场祸乱了。” 话已经差不多彻底点透了,所有人都惊恐地看着再无笑容,面容坚毅的李凌,看得出来,他这话可不是随口说说的。而一些知道其过往作为的人,心中的恐惧感更为强烈,身子都在微微发颤了。 终于,梁荣贵忍受不住巨大的压力,率先开了口:“知府大人所言甚是在理,让小人看到了自己的过错。我……我梁荣贵愿意将我家中一半存粮,和三万两银子拿出来,以助我扬州百姓度过此番难关。” 梁荣贵说完,只见李凌看着自己微笑点头,顿觉心头一宽,都感觉不到拿出这么多家产的肉痛来了。 而梁荣发真不愧是他兄弟,当下也跟着表态:“小人梁荣发也愿意拿出与家兄相当之钱粮来为府衙分忧,不,不求任何回报!” 有了两个带头的,其他人心中的顾虑也就少了许多,纷纷跟进,一时间,你出五万两银子,我出五千斗粮食,当真好不热闹,把个楚濂都给看呆住了。 其实何止是他,就连李凌,都随着他们这番表态而稍有些诧异。他知道江南富庶,尤其是这里的富商士绅,更是一个个富可敌国,可也没料到这些家伙的家产竟如此丰厚啊。 居然个个开口就是几万两银子,光面前这十几二十人表态拿出的银子,一下就是几十万两了,粮食能到手的也是将近三万石。而这,还是这些富户家中遭遇兵灾后的表现,而且还是在他们能接受的损失范围内的。 这要是放在两淮,甚至是京畿之地,哪个富户家中拿出这么一大笔钱财来,只怕全家都得上街要饭去了。 不过转眼间,李凌就把这惊叹的情绪给压了回去,脸上又见笑容,再度拱手施礼:“诸位高义,本官代表我扬州所有百姓多谢各位慷慨解囊,出手相助了。你们但请放心,本官是不会让你们白白拿出这许多钱粮,却一无所获的。” 众人听他这一说,心中又是一动,虽然肉痛于这回要大出血,可知府大人若真有所补偿,大家好歹能赚些好处。 李凌扫过众人,笑道:“待会儿,你们就在我这儿登记下将要捐赠的钱粮数字,本官届时会让人誊抄刻碑,立于我府衙大堂前,好使今后所有我扬州百姓都知道你们曾为所有人做下的贡献,让所有人都感念你们的恩德。” 这番宣布,倒是让不少本来地位不算太高的富商双眼一亮,有此碑文留于后世,对自己,对自己后人自然大有裨益了。不过更多的身份本就不低,有着一定名望的富绅对此倒没太大反应,因为名望什么的,他们早就有了,也不差这一点赞誉。 李凌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又笑着道:“另外,明年开始,我扬州府的盐铁专营之事本官也会重新安排,到时各位对扬州的贡献会成为衡量的重点所在。” 如果说之前的刻碑扬名只让少数几人感动动心的话,随着盐铁之事的说法抛出,几乎在场全部富户士绅眼中都流露出了期待和喜悦之色来。 盐铁官营,自汉以来就是朝廷除了税收之外最大的一块进项,而正因为其处于官方垄断的位置上,这些行业在民间都属于暴利。可以说,只要能从官府手里拿到贩卖盐铁等管制物品的权利,不说一本万利,也能让任何一家在短时间里积累大量财富。 也正因为如此,这等买卖一般来说也落不到背景浅薄的寻常富商手上,放在扬州,都是陆谢两家的盘中餐,而现在,知府大人居然为他们开了口子,哪怕不多,也够这里所有人感到兴奋了。 这一刻,他们之前生出的种种怨怼情绪早已烟消云散,拿钱粮换一个长久贩卖盐铁等物的资格,可太合算了呀。 第551章 以工代赈(上) 第551章 以工代赈(上) 走出明月楼,看着李知府与众富商一一作别,楚濂整个人还是有些恍惚的,因为今日这一场实在顺利得过于出乎他的意料了。 本以为想从这些人手里拿到可重整衙门的钱粮已是极其难得,却不料在李知府的斡旋下,却凑到了足足八十七万六千两银子的巨款,再加上两万多槲粮食。这下不但府衙上下够用了,还能迅速解决满城百姓的生计问题。 而做到这一步后,那些富商不但没有丝毫怨言,反而对李知府感恩戴德,看他们一步三回头和自己二人作别的样子,完全是把自家上司当恩人看待了呀。 如此心情下,楚通判都不知道自己二人是何时回的衙门,等他回过神来,就见李凌正冲自己笑着摊手:“那份他们认下的捐赠文书呢,拿来我看。” “是,大人请过目。”楚濂对这位新上司是越发服气了,赶紧就双手把捐赠凭证给送了过去,口中又道,“大人,有这些钱粮,咱们扬州当能过此番之难了吧?” 李凌随意扫看着上头的签名和数字,脸上也多是满意之色。不过一笑后,他又正色道:“那倒还不至于,只是暂时解了燃眉之急。你可不要忘了,我们还要收取今年税赋呢,就是把这些钱粮都算上,怕也不够交朝廷的吧?” 这话如一盆凉水浇下,让楚濂的兴奋之情迅速消散,眉头再度皱起:“是啊,我怎把此事给忘了。咱们扬州府每年上缴的税赋光银子就有一百五十万两以上,再加上粮食,几乎要这些捐赠之物翻倍才够啊……” 李凌听他报出待交税赋的数字时,不觉咧嘴吸了口凉气。好家伙,江南不愧的大越钱粮重地啊,这一府之税都抵得上五个滇南了,真上哪儿说理去啊。 忧虑的情绪再度袭来,楚濂越发惶恐:“大人,留给咱们的时间可真不多了,却该如何是好?”总不能到时再跟那些富商要钱要粮吧,那也太不讲道理了。 “这个好办,既然这些寻常富户都为我扬州做出十足贡献了,那作为我扬州最大的两个世家,陆谢二姓总不能落人于后吧?”李凌倒是说得轻巧,却把楚濂唬得又是一凛:“大人,你真打算逼着陆谢两家出钱补上赋税?” “什么叫逼啊?为国为民的好事,作为太祖钦封的长兴侯,以及陆相家人,总要做出表率来吧。” “可是……”楚濂想说这又谈何容易,随即便想起了一点,“大人,您刚才答应他们明年的盐铁等官营之物会另作安排,可是真的?” 李凌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是本官当众做出的承诺,岂能有假。” “可是大人,这些年来,我扬州的官营之事其实多由巡抚衙门来定,而且,这些买卖也多交给了陆谢两家。要是真按你所的来,可是大大得罪了两家,再向他们要如此巨大的一笔钱粮,怕是……怕是……” 早在李凌于众人面前做出承诺时,楚濂就已有些担忧了,现在才明白过来关键在哪儿。而李凌也在他的提醒下,神色微变,还有这等说法吗? 他也实在是没了别的筹码,才想着拿明年的官营之权来拉拢众富商,毕竟今后扬州发展可少不了他们的支持。现在才知道,在拉拢一批的同时,却把势力最大的两家给狠狠得罪了,至于巡抚衙门什么的,反倒是其次了。 闻铭把这么个难题甩给自己,要是连一点自主权都不给,那大不了就一拍两散,谁都别想好过。 李凌的眉头轻皱,半晌才道:“此事先放一边,我相信到时候总有法子解决的。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如何解百姓之困,如何让他们把钱粮如数送到衙门里来。这样,你明日就把此事写作告示,张贴全城,我要让满城百姓都有个盼头,另外,再告示全城,府衙要重建扬州府城了,让城中百姓都来出力修城,重建自己的家园。” 楚濂有些不解地看着李凌:“大人的意思是,让灾民也来出力?可他们连饭都吃不饱,哪来的力气……” “自然是我们府衙出钱出粮雇他们做事了。这样,待会儿我就给你开一张清单,按照工种和出力不同,每日他们都可得到相应的粮食和工钱,这样百姓有了事干,有了饭吃,我们扬州城也能迅速重建,一举两得,这就叫以工代赈,两难同解!” “以工代赈,两难同解?”楚濂重复了一遍李凌的说法,思忖片刻,眼中又有光芒闪过,兴奋道,“大人高见,这确实可以让官民双方都获得好处,而且……而且除了城墙,其他地方的房屋修建起来也是为了让百姓栖身,那就不用再担心天寒之后他们要挨冷受冻了!” “就是这个意思,你把道理都在告示里写明白了,再让衙门里够机灵,有口才的人为百姓解说,这几日咱们的重点就在于此。只要让满城百姓都接受理解咱们的用心,我想重建扬州城的事情就不会太难。” 楚濂兴奋了,脸上都有些发红,忙把手一拱,答应一声,便匆匆而去。多日来,困扰他,让他经常食不知味,午夜惊醒的问题,在李知府这儿,居然三言两语就给一一化解了。 到了这时候,他对李凌是真个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想把他吩咐下来的差事尽快办好,至于什么陆谢两家的问题,他相信只要大人肯想法子应对,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 当又一日来临,扬州城的百姓却还是和之前一样,茫然而又惶恐地从暂时落脚的破落房宅或是庙宇中出来,然后想着何时能弄到口吃的。至于更远的将来,他们却是连一点想法都没有了,对这些人来说,就只剩下活下去一个念头了。 而就在这时,当当的锣声却从各处响起,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当大家以为又是哪家好心的富人要摆出粥摊来时,却发现那居然是几个穿着皂服的公门中人,他们的手里拿的也不是什么锅碗瓢盆,而是一份份硕大的告示文书。 对此,大家却是反应冷淡,衙门的人现在和他们实在没什么关系了,虽然来了新知府,可也没见他为大家做些什么啊。真有什么政策推出,对他们这些连饭都吃不饱的人来说,也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就在众人转移了注意力,想要散去时,当当的锣声再起,就听一个大嗓门的公差双手拢在嘴边,作喇叭状大喊道:“各位乡亲父老都听好了:咱们新来的知府李大人知道如今扬州百姓度日艰难,衣食无着,实在心急如焚。所以此番便想着法子筹措到了不少钱粮,只为接济大家,度过眼下的困难……” 这几句开宗明义的话一吼,果然就把很多人给吸引了回来,有人在猜想着这话有几分是实,但更多的,却是重新燃起了希望,也开始各自议论起来。 “这话靠谱吗?” “不好说……不过我听说这个李大人好像挺有本事的,府衙里已经被他整治得井井有条,应该是个好官吧。而且他还能骗我们什么,图我们什么呢?” 议论声中,告示已一一被张贴起来,几张硕大的告示几乎把面前一大堵墙都给占满了。只可惜真正能读懂上头内容的却是寥寥,只能等着官府的人进行解释。那大嗓门的差人也没让大家多等,再又招呼了一番后,便解释了上头的内容:“李大人已经从我扬州富户那里要来了许多钱粮,足够供给大家生活之用,今后你们就不用再去抢那吃不饱又饿不死的粥汤了,有衙门给你们准备馒头、米饭……” 这是真的?所有人都有些发愣,随即有人发出了疑问,也有人阵阵欢呼,直喊着李大人英明,直到他们好一阵发泄,那差吏才继续道:“不过李大人也说了,饭不能白吃,得你们用做工来换。大家也都瞧见了,咱们扬州城因为之前的叛乱早已不成模样,所以,大人想要重新修建城池,还有为我们全城百姓重建家园,这就需要大家一起努力,一起做工。 “从今日起,你们便可来衙门报名,然后听从衙门的安排,在任何一个岗位上尽自己的一分力。只要把交代下来的事情办好了,不光能吃饱饭,还能用工钱拿,就是你们家中的孩子和老人,也不会再挨饿了。 “李大人说了,这就叫以工代赈。咱们不是什么灾民,是扬州百姓,咱们不靠人接济过活,咱们自食其力,靠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和家人!” 一番宣讲下来,顿时就让周围数百灾民的情绪为之一涨,人活一口气,若非没得选,谁想做一个只能吃嗟来之食的穷要饭啊? 于是很快的,阵阵答应和喊好就从人群中爆发了出来,然后便有人嚷嚷着这就要去府衙报名,纵然肚内空空,大家的情绪却是起来了。 在这一天里,城中各处都上演了相同的一幕,无数灾民从扬州城的各个地方出来,直奔府衙而来,汇聚成流,汇聚成江,绵绵不绝…… 第552章 以工代赈(下) 只短短两三日间,官府将出钱出粮赈济全城受灾百姓,以工代赈,重建扬州的消息已和贴遍各处的告示一样传遍全城,就连府城外的不少地方都有人听说此事,打算赶来谋一份差事了。 而赶到府衙报名,愿意听从官府安排,用自身的劳作来换粮食和银钱使自己和家人活下去的百姓人数更是不断增加,到最后,账面上的数字都有四五万人之巨。 李凌为代表的官府自然也不含糊,立马就将态度给摆了出来。只要是愿意报名,肯在接下来听从官府安排重修扬州城的人,当下就能得到半斤糙米做为第一日的口粮,并规定接下来只要上工,粮食银钱都能做到每日一结。 衙门能做到如此豪气,自然是得益于众富户果然按照之前的约定将粮食先送了一部分过来,至于银子,倒是只到位一小部分,对这些富户人家来说,几千两银子终究也不是个小数字啊。 和粮食一并交到众报名百姓手里的,还有官府紧急印刷出来的工作安排和酬劳表。上头用简单明了的方式印着知府大人草草定下的诸般工作和酬劳计算,比如在城中搬运石头每日是二十文,去山上把石头采来便是三十文;再比如修缮城墙,每成一丈可得一百文,而修补城中民居,则是每间屋子一百文…… 这表格上的内容极其精细,却叫人一眼便能看明白了,还合乎情理,完全就是按照各项工作的难易程度来给予报酬。而且他还考虑到了城中有些人家难出丁壮,做不了苦力差事,还贴心地将安排每日饭食的工作也从衙门里放出,交到了一些女子老人的手上,只要他们能按规定把事情办成了,那也足够养活自己,吃的肯定比接受救济要好得多。 如此详细的报酬安排,给了大家以更大的希望,在众人眼里,知府大人能做出如此安排,就表明他是真心要为扬州百姓做事的,不然光想想其中的各种繁琐,就足以叫人望而却步了。当然,他们可不知道这等酬劳表格安排对李凌这个穿越而来的会计师来说,当真是小菜一碟了,只要有个概念,便能轻易将一切都做到完善。 等到消息传开的第三日上,李凌正式宣布扬州城赈灾自救计划开始。是日清晨,当众多百姓从四面八方汇聚到府衙前时,李凌已主动出了衙门,就在衙前街一处开阔地的高处,对所有人做了最后的动员: “自古而来,但有灾荒,或是百姓无依化作流民,从此背井离乡甚至成为落草为寇的盗匪,毁人一生;或是只能卖身为奴,从此失去自由。真正能从灾难中走出来,重新过上好日子的人,十之一二。 “这是为什么?因为一直以来的朝廷和官府都做错了。他们想的只是拿出一些有限的粮食,确保受灾百姓不被饿死,不因饥寒铤而走险。可如此被动赈灾,真能把灾祸对我们的损害减到最小吗? “不!那只会让短痛变成长痛,让无数灾民遭受更为煎熬的漫长人生!这实在不该是我等为天子出任四方的官员该为百姓做的事情。所以本官以为,一切都该变上一变了,赈灾,不光是官府的事情,更是我们全体扬州百姓的事情。 “我们的城池破了,我们的家园毁了,所以我们就该看着,什么都不做?不,我们该用自己的双手,用我们的辛勤劳作来修补我们的家园,让扬州恢复到往常模样。而在此期间,我们也能通过自己的劳动来养活自己,不需要背井离乡,也不用看他人脸色,只要你够勤快,够聪明,不光你,还有你的妻儿,都能吃饱饭!等到你们的家园修缮完毕,大家都能重新回家,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大越子民! “乡亲们,你们告诉我,你们是想做一个将来能堂堂正正,昂首挺胸的有用之人,还是做一个盗匪,做一个人下人的奴仆,连自己的生死都在他人操控之下?” “我们要堂堂正正!” “我们要养活自己和家人!” “我们有手有脚有力气,可以用做工来养活自己和家人!” 所有人的情绪都被李凌鼓舞了起来,纷纷挥舞着拳头,大声呐喊着。一时间,声震天地,整个扬州,到处都能听到那一声声振奋人心的叫喊,所有人的热情更是被一举点燃。 李凌也因此兴奋得满面红光,当即把手一挥:“那就让我们用自己的行动来告诉所有人,我们可以!我们的扬州,我们自己重建!开工!” 随着李知府这一声令下,所有人都分作不同的队伍,在各自领头者的带领下,朝着城里城外的各个方向而去。 有人去城外伐木采石,他们中有不少本就是石匠樵夫,自然对此最有把握;有人去城头查看情况,准备先修缮那些坍塌的城墙;也有人就近去看那些被烧毁或推倒的住宅民居,想着如何能尽快将之修缮起来…… 所有人都投入到了这场对扬州的重建活动中去,所有人都干劲十足,只想在李知府,在全城人面前,展现出自己能干的一面。 看着如此场面,李凌笑了。中华民族,千万年来,都是这个星球上最勤劳踏实的一个民族,无论是古早时的刀耕火种,还是后世的大机械时代,我们的骨子里都有着勤劳致富,基建兴邦的深刻记忆。现在,他不过是将这一面给激发出来而已,他也相信,在这几万,十几万扬州百姓的共同努力下,这座经历水淹兵患的便会得到新生。 或许这么多人中会存在着一些偷奸耍滑,抢人功劳的家伙。不过李凌早已安排了衙门里的人从旁监视,只要有人胆敢做出任何不轨的举动来,迎接他的便是严刑峻法,现在的李知府可没心思给他们做什么思想工作。 而为了监督的公平,李凌还特意做了交叉安排,衙门里的人负责监督的每一块区域内的百姓都是与他们最无关联的人,再加上还有一些里张耆老在旁看着,即便某些人想要拉帮结伙,怕也是很难瞒过所有监视者目光的。 当然,这也只是防微杜渐罢了,现在一切才刚开始,大家热情正盛,还没人会想到这等歪主意。现在的扬州城,完全就是一座热火朝天,人声鼎沸的大工地,几乎每个人都在尽自己所能地来为这座城池做着贡献。 在众人齐心协力,又有相关安排调整的情况下,扬州城的重建进程要比李凌预想的更快也更顺利,每一日,坍塌的城墙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被完善着;每一日,城中的房屋就能多出十几座,从而让更多无家可归的百姓能有个暂时的栖身之所,不用再担心若是下雨天寒,该在何处藏身了。 而为了提振所有人的士气,李凌更是以身作则,许多事情都是亲力亲为。每天傍晚,他都会不辞辛劳地将粮食和工钱送到那一队队首领的手上,再嘱咐他们一定要如数将钱发放给所有辛勤做事的百姓。 每天夜里,他都会仔细查看相关账目记录,以防有人从中做什么手脚来欺骗自己。对他来说,寻常百姓的做账那都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只要有人敢做假,便可一眼望穿。 事实上,在两三日后,便曾有四五个自以为掌握了一点权力的衙门书吏和几个里长勾结着,想要克扣百姓的工钱。结果当夜就被李凌给查了出来,然后都没作任何耽搁的,几人便被李凌下令捉拿。 到了次日上工前,这些人被当众推出,狠打了三十大板,并枷号示众,也剥夺了一切他们的权利,以儆效尤。 自打这一手杀一儆百使出后,其他人再不敢动什么歪心思,而李知府铁面无私,为人公正的口碑也迅速在百姓中树立起来,一时人人敬仰。 而等到时间来到十月中下,扬州城的重建工作已到了最后的收尾阶段。四面城墙皆已被修缮完毕,各处居民住宅和店铺也重现旧貌,就连城中百姓的数量也得到了极大的补充,俨然已有往日五六分模样了。 而现在,众百姓已被李凌指引着开始在城里城外开垦起田地来。这些田地既有之前就在,却被水患兵灾给毁掉的,也有新近才发现适宜耕种,而被官府指定了要开垦出来以为他日之用的。于是几日下来,扬州府簿册上的田地亩数居然比过去还多出了三百多亩,而这部分田地,自然就成了官田,落到了府衙名下。 随着城池渐复旧貌,百姓重新安居,许多人都能重新回家,做起自己以前的事情,便意味着这一场以工代赈的策略已能彻底宣告成功了。 而李凌这位新知府的名望,也在这时来到了最高点,此时的全府上下,提到知府都只知道李知府,提到李知府,都要由衷地夸赞一声,那是真正为民做主的好官。 倒是原来在扬州城里声望极隆的陆谢两家,现在反倒有些被边缘化了…… 第553章 说曹操曹操到 扬州城,谢家堡。 与变成一片大工地的城中各处的热火朝天不同,谢家堡依旧是一片清静,只有远处隐隐传来的呼喊,才会让身在其中的谢家族人感受到扬州正发生着变化。 谢沐云、谢沐禅等几个家中年轻一辈此时脸上都是一派忧虑与恼火,在远眺了前方那些还在忙于修建房舍,开辟田地的百姓几眼后,他们终于做出了决定:“走,咱们这就去见家主,一定不能再让我们整个谢家袖手旁观下去了,不然我们可就连一点威严都没有了!” 说着,几人转身就往谢家堡深处而去,最后来到了一座由竹子搭建而成的精舍前,看到了正在里头怡然自得地与兄弟谢文彬一边对弈,一边闲聊喝茶的谢文若。 虽然几个年轻人是急匆匆而来,可真见了父辈,还是迅速稳了下来,规规矩矩地弯腰施礼:“见过家主(父亲)!” 谢文若头也没抬,目光依旧落在棋枰上,他的白子眼下处境很是不妙,几块大棋都被黑棋所困,随时都可能崩盘。但其脸上倒是不见丝毫在意,还笑吟吟地道:“三弟,你棋力可是真有见涨啊,今日都胜我两局了,这是打算再赢下这一局吗?” “家主你日理万机,平日里都没空琢磨这等小道,我却不同,所以有所长进也是应该的。”谢文彬也微笑着回道,目光却扫了外头众晚辈一眼。 谢文若叹了口气:“都进来说话吧。你们啊,还是太年轻了,沉不住气,只一点小变故,就让你们着了慌。这要是将来真遇到了什么大事,岂不是敌人未到,我谢家自己就乱了?” 年轻人们轻手轻脚地进得门来,脸色各异。直到听家主这么一说,他们才知道原来外间一切家主是都看在眼里的,而且好像都不放在心中一般。 只有谢沐云仗着自己得父亲宠爱,便开口道:“爹,你既然知道现在扬州城里闹出了这么大的事端来,我们怎能一直袖手旁观呢?这样下去,岂不是,岂不是让我们谢家失了人心? “孩儿我可是听人说了,如今城里所有人都是只说李知府如何如何,都没人提咱们谢家当初帮过他们了。这要是继续下去,我们失去民心,等到李凌真要对我们下手,只怕,只怕……” “你这是哪得出的想法?”谢文若微微抬头扫了他一眼,“什么时候我谢家在此立足都需要什么民心民意的支持了?你难道忘了自己的身份?” “我们的身份……不是一直都是深得百姓拥戴的长兴侯府,谢家堡吗?” “把前面那些累赘拿了,我们只是朝廷钦封的世袭长兴侯府,与什么百姓并不相干。”谢文若的脸色陡然变得严肃起来,“只有守住了这一点,我谢家才能一直长久下去,不然……什么百姓爱戴,什么民心民意,只会成为我谢家败亡的因由。” “啊……”众子弟又是一愣,有些想不明白了。 一直以来,他们都以自己是谢家人为荣,以扬州百姓敬畏崇拜他们为荣,怎么现在,在家主口中却完全不是那么个道理了? 见状,谢文若的面色愈发凝重,语重心长道:“扬州,是大越朝廷的扬州,我谢家不过是恰巧封于此地,却无管治地方之权。当地百姓真正该敬畏的,就是本地官员,而不是我们长兴侯府。这一点,你们务必要牢记在心,更不能因为以往的一些事情而生出不该有的想法来。 “现在知府大人带了全城百姓重建家园,对我扬州便是极大的好事,我们谢家该感到高兴才是。至于出力相助,只要府衙那边没有来传话,就不必主动上前。当然,更不能做的是与之为敌,就如我之前所说,外间事自有府衙来处理,我谢家人等不得干涉!” 看他说得郑重,众子弟也变得严肃起来,齐声称是,只有谢沐云还紧皱着眉头,完全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自己儿子的那点心思自然逃不过谢文若的双眼,他当即又着重盯着说道:“此事我已说过两次,不想再说第三次。还有,若之后有人敢违背我的意思,去和府衙为难的,只要查出来,定严惩不贷。有些人别想着以为自己特殊,真要做了,未来家主的位置,就与他无缘了。” 这等直接的敲打警告,让谢沐云神色立马一变,知道自己父亲这回是下定决心不让自己等人骚扰府衙了。虽然心里还是有些憋屈,有些不理解,但在如此重话前,他也不敢再作顶撞,只能乖乖称是,然后和大家一起退了出去。 “家主,你这话还是重了些,沐云他只是年轻气盛了些,而且也是为了我谢家的名声考虑嘛。”谢文彬直到众人去得远了,才笑着劝说道。 “不如此说,我怕他到时总会出手捣乱,那对我谢家的危害就大了。这个李凌,果然不简单啊,光是那一手以工代赈,令全城百姓上下一心重建扬州的谋略与魄力,就非寻常官员可比。如此人物,我们要是一头撞上去,后果如何,真不好说。”谢文若的目光再度回落到棋枰上,突然手指一动,一颗白子落下。 谢文彬先是点点头,继而又摇头:“可是沐云他们的顾虑也不无道理,这回府衙居然就把我谢家排除在外,只拉拢那些富商豪绅,如此明显的针对总不能不防吧?”说话间,他也一子落下,局势大优,考虑得自然没那么久了。 谢文若跟着又是一子落,口中则道:“可不光咱们谢家,陆家不也一样被他排除在外吗?他们不急,我们急得什么?好歹说起来,我们的身份还高过他们呢,毕竟我们有长兴侯的爵位,他们有什么?陆缜的左相,还是陆绪当初的官职?” “家主的意思是,由着陆家来和李知府斗上一斗,我们可作壁上观?” “他们也未必会动啊。谁都不是傻子,现在江南局面混沌,难说朝廷到底是个什么态度,能否容忍我等继续把持相当之权和大量财富。此时若做了出头鸟,却和府衙为敌,就是授人以柄了。” “可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李凌的声势已起,接下来,哪怕我们不去招惹他,也难保他不会找我们的麻烦。我记得之前就有传言,说是今年的税赋我扬州是半分未减,而以如今百姓的窘迫情况,这笔钱粮只怕是要落到富人头上了。” “是啊,所以那些富商才会按他说的将钱粮交与府衙嘛,应有不少人得了消息,想以此来讨好李知府了。”谢文若叹了口气,“毕竟相比于那笔赋税,李知府开口索要的钱粮还少一些。” 两人边说边下棋落子,一会儿工夫,棋枰上又多了将近二十子。这时,又轮到了谢文彬下子,可在仔细观看棋盘上的黑白局势后,他却露出了奇怪的表情来,这一子竟有些不好下了。 谢文若笑了一下:“李知府的打算其实我一早就已猜到了。一开始,他初来乍到,地位不稳,身份不高,自然无法跟我们开这个口。所以他只能兵行奇招,另辟蹊径,通过重建扬州城来收拢民心,提升自己在扬州的声望和话语权。 “他做得确实不错,从一个地方官,尤其是年纪不大,且是才从县令被提拔上来的新知府来说,更是前所未有的成功。扬州因他重获生机,百姓自然也对他感恩戴德,就连那些受他要挟而拿出大量钱财粮食的富户们,现在对他也无半点怨言,只有敬畏了。 “到了这一步,我想他也差不多该正式来与我两家见面,把他的那点真正的心思说出来了。就如你我这一局棋,你的黑子已占尽上风,很快就能进入到官子收盘阶段。” 他最后的比喻,让谢文彬苦笑摇头,刚才棋枰上的局势确实如此。可现在,却突然乾坤倒转,各自十多子下来后,自己的优势已荡然无存,反而被白子给困住了中间最大的那一片黑子。 但随即,他又明白了过来,猛看向谢文若:“家主,你是想说已经有了破局之道,那李凌的手段已威胁不了咱们了?” “呵呵,有时候下棋,着眼的不能只是腹心关键处,某些角落的闲子也是能做到一子定乾坤的。”说着,他在棋盘上轻轻一敲,点出这盘棋的关键。 谢文彬在心中一作复盘,立马就明白了过来。但除了感慨兄长的棋力果然了得外,也明白了什么。 很显然,在李凌未曾注意到的某些地方,谢家已经做了看似闲散的布置,而这,才是双方角力,谢家能稳压已尽得民心的李知府的关键所在。虽然他还不知道到底是哪一步闲子,但已经足够让谢文彬放下心来,甚至都有些期待着李凌赶紧上门来了。 而就在这时,家中外管事谢绛已神色异样地跑了过来:“家主,知府大人在外求见……”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第554章 登门求助 李凌到扬州知府任上已将满一月,而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当真是忙得不可开交,不是在衙门里处理相关大小公务,就是跑到外头的工地上鼓舞人心斗志,让那些重建城池家园的百姓们能更加卖力做事。 每日里他都早起晚睡,事事过问,确实很辛苦。但同时,成果也是显而易见的,扬州城已渐复旧貌,百姓脸上也有了憧憬未来的笑容,而李凌作为主导这一切的父母官,声望更是来到了高点,无论军民,对他都充满了崇敬,只消一个命令下去,大家便会不打半点折扣地执行。 而到了这一步,他便觉着自己该把计划往下走一步了,毕竟时间不等人啊,今年之前得把赋税钱粮如数上交,必须跟那两大家族开口了。而且他相信,以今日自己在扬州城的声望地位,也确实有了和陆谢两家做主之人谈一谈的资格了。 不过在思忖如何与他们谈话之前,李凌还考虑到了一点关键,那就是先去哪家拜见。或许在寻常人眼中这一先后并不重要,反正都要去嘛,但放到官场上,先后顺序却意味着两家地位的差别,可不敢有丝毫放松啊。 经过一番权衡后,李凌还是选择先去谢家。虽然如今在江南陆家才是九姓之首,但这只是他们在民间势力的排名,放到官场上却不是那么回事了。别说现在的陆家之主陆绪只是个致仕官员,哪怕陆缜在此,真论起地位来,他这个左相也不如长兴侯地位要高啊。 而且,因为陆缜的关系,他对陆家还有些疑虑,反倒不如先从谢家这儿打开缺口来得方便了。所以今日,他便在李莫云的陪同下,轻车简从,来到谢家堡拜见。 当李凌把自己的名刺递进去后,谢家倒也不敢托大,立刻把他引进其中,在一座偏厅看茶稍候,等待谢文若的回音。而这一等,就是小半个时辰,这才有一名管事打扮的人把他们引到这一大片宅院的更深处,来到一间竹子搭建起来的精舍前,看到了如今的谢家家主,当代长兴侯,谢文若。 没有华服在身,只一袭青色宽袍,但谢文若给人的第一印象依然是相当不俗的,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贵气,就不是一般的富家翁能有。再配上他那一张清俊的脸庞,更叫人望之生敬,就是李凌也照足了规矩,在厅门前报名参见:“下官扬州知府李凌见过长兴侯。” “呵呵,李知府太客气了,快进来坐下说话。我这儿已经为你备好茶点了。”谢文若一副客气交好的模样,招手把李凌叫进门来,请他坐到了身边的客位上。等其落座,才又笑道:“说实在的,本侯早在个把月前,李知府刚到任时,就想见一见你这个年轻有为,为朝廷立下不少功勋的干臣了。只因听说李知府你事务繁忙,才不敢打搅。” “侯爷谬赞了,下官惶恐。”李凌谦虚了一句,又郑重抱拳,“本来下官确实该早些过来问候参见的,但正如您刚才所言,实在是上任之初诸事缠身,才不得不先把种种头绪理清,稳住扬州民情,再来见侯爷啊。还望侯爷不要见怪下官怠慢失礼……” “哈哈,不怪不怪,本侯也是扬州人,自然希望这儿风调雨顺,百姓安定了,你做得不错,深得我心。对了,我最近在家中可是没少听说李知府你平日里为民操劳,呕心沥血的事迹啊,实在是大为感佩。等今年上表朝廷贺岁时,本侯是一定会如实向朝廷为你请功的。” 谢文若说得好听,但李凌却是心下微微一揪,品出了他话中隐含的威胁之意,他作为长兴侯,那是有专奏之权的。 不过面上,李凌还是一副谦虚的笑容:“侯爷过誉了,下官可担不起如此夸赞,都是我为一地知府该做的事情。倒是侯爷您和谢家,才是真个真心为扬州百姓做事呢,我可是听说了,之前扬州遭逢大变,百姓无以为继时,谢家可是每日都拿出相当数量的钱粮来接济全城百姓啊。这等只为帮人救人,却不计回报的做法,才叫人深感佩服啊。” “哈哈,不敢当不敢当,我谢家说到底也在扬州百年了,自当为这儿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谢文若笑呵呵地谦虚了一句。 两人就这么绕着圈子,说着些互相恭维的话儿,只偶尔点到一些关键处,却又很快被各自避了开去。一番交锋下来,居然是谁也没能压住谁,旗鼓相当。 不过这样终究不是李凌希望看到的,如此不断兜着圈子说话,谢文若最多浪费些时间,可自己的目的却无法达成了呀。 无奈之下,他只能主动把话题引到赋税一事上来:“侯爷身在扬州,想必对江南这次的大乱是深有体会了?” “是啊,罗天教一干逆贼确实危害极大,朝廷应该尽快出兵,将他们一一剿灭了。” 见对方还不接招,李凌略一皱眉,继续道:“下官指的是乱后的影响,就是富庶如江南,经此一乱也是元气大伤啊。可问题是,江南乃是朝廷税赋重地,现在朝廷则因各方大事而无法减免遭受灾情后的江南税赋,不知对此,侯爷有何见解?”人不接招,只能把事挑明了。 可结果谢文若依旧避让:“本侯只一闲散侯爵,对朝廷的种种举措实在知之甚少,也没什么能力可帮李知府分忧啊。” “侯爷过谦了,我以为在此事上,整个扬州,最能帮到朝廷,帮到下官的,就只有侯爷所在的谢家,以及陆家了。” “哦?这个我自己怎不曾知晓呢,还望李知府能说得更明白些。” 李凌看着对方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只能强按住不快,正色道:“朝廷要的是赋税,可民间百姓现在自顾不暇,实在无法再收上钱粮了,所以下官的意思,是需要有人慷慨解囊,解我府衙之难。想必侯爷也该知道这赋税对下官这样的地方官来说是有多重要的,所以……” “原来你是想让本侯出些钱粮帮你啊。这个好说,我谢家虽然不甚富裕,但也愿意出把力。这样,明日我就叫人给府衙送去两万两银子,一万斗粮食,如何?” 李凌双眼一眯,大为恼火,这谢侯爷不但装傻,现在更是把自己当叫花子打发啊。他提议要给的银子和粮食看着好像不少,甚至超过之前城中富户给衙门的那些单人资助了,可是,这点钱粮与李凌需要的赋税比起来,那就是杯水车薪了。 不过李凌也知道此事不能用强的,更不能与之撕破了脸,便只能苦笑着回道:“侯爷,若只是这么点钱粮,下官自己就能想法子解决,压根不会求到您头上来了啊。” “李知府,那你要本侯给予你多少帮助呢?不瞒你说,我谢家本就不是太富裕,又如你所言,之前还不计得失地接济满城灾民,现在家中库房可实在所余不多了。我谢家两百多口人,想要支撑下来,也不容易啊。” 鬼才信你的这番托词呢,谁不知道你谢家早在本朝建立之前就是江南有数的大富之家,哪怕之后你祖宗把全部家产都献给了太祖皇帝,可之后不照样连本带利都拿回来了?再加上你们谢家百年的积攒,说一句富可敌国都不为过,现在居然跟我哭穷,骗鬼呢! 李凌心里不断驳斥着,但嘴上终究不好直说,只能是苦口婆心道:“侯爷,事关扬州,乃至江南太平,下官还是希望您能以大局为重。我想您总不希望好好一个扬州再度因为税赋之事而生出什么乱子来吧?要是再起大乱,对你谢家也是大灾劫不是?您可是朝廷钦封的世袭长兴侯,只有地方安靖,你谢家才能长久嘛……” “李知府说的确实在理,奈何本侯确实是爱莫能助啊,最多只能拿出五万两银子来。”谢文若依旧咬死了不松口,随后更是一笑:“至于真要乱了,本侯也是无能为力的,毕竟我并非扬州官员,并无守土安民之责。至于我谢家的安危,就不劳你挂心了,之前我谢家堡能守下来,以后也没有问题!” 这家伙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了。明确这一点后,李凌的脸色终于彻底寒了下来:“侯爷这是真连一点忙都不肯帮吗?” “帮,我说了,五万两银子,两万斗粮食,明日我就会让人送去府衙,略尽绵薄之力。” 李凌摇头叹息,本来他不想与之为敌的,但人一毛不拔,让自己的计划做不到,说不得接下来就得用些非常手段了。反正,朝廷本来就有着这样的意思,是该让这等被朝廷养了百年的豪族知道知道什么叫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什么叫破家县令,灭门令尹了。 可就在他准备起身告辞的时候,谢文若又突然道了声:“且慢,有个东西,或许李知府你会有兴趣一看。”说着一拍手,外头便有人进来,把个木匣送到了李凌面前。 李凌有些奇怪地看了对方一眼,在谢文若点头之后,便打开匣子,一看之下,他面色骤变,抬头间,双眼已射出精芒来,直刺对方:“你这是什么意思!”急怒之下,已把其他一切都抛到了脑后! 第555章 各有顾忌 木匣里的是两只质地与做工全不相同的镯子,一银一玉。 虽然值得一些银钱,但也算不得什么珍宝,尤其是放在谢氏这样的望族豪门内,更是不值一提的首饰。 但在李凌眼里,它们却比任何宝物都要贵重,此时的他双眼中流露出叫人心悸的危险光芒,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完全不顾自己还在谢家,面前的是比自己身份地位高得多的长兴侯,只死死盯着对方,等着他给出一个答案。 因为这两个镯子正是他最熟悉,最近亲的两个女子腕上所戴,是他的妹妹李月儿和恋人杨轻绡的佩饰。 本来这段时日李凌就因为她们二人一直不曾露面而感到不安,也曾下令让府衙和川字营的人去暗地里搜寻过,奈何却是一无所获。不光是杨轻绡她们,就连本该在此有着不小势力的漕帮,这一月来,也未曾有一人出现,这就让他心中不安的情绪愈发浓烈了。 只是碍于现在扬州还未稳定,再加上不知从何入手,李凌才强自按捺住了自己想要不顾一切找人的想法,并希望一切只是自己多虑,说不定什么时候,她们就自己找过来了。 可没想到,她们的下落却在这么个情况下,突兀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两个镯子现身,是否就意味着她们便在谢家的掌握中,甚至是……后面更可怕的念头,他都不敢往下想了,只是眼中那危险的光芒已经快要压制不住。 被李凌如此盯着,就连谢文若心头都有些震动,有些发虚。但他终究身份不凡,经历也够,此时就显得颇为淡定从容,笑道:“本侯没别的意思,不过是送个礼物给李知府而已,这么看来,你不喜欢了?” “长兴侯,本官没兴趣和你说笑,我只问你一句,这两个镯子你是从何得来的?它们的主人现在何处?”李凌不耐烦地直接问道,再没有了与他兜圈子的兴趣。 感受着李凌快要压制不住的怒火,谢文若却是一阵得意,就跟自己想的一样,这下已抓住了他的要害。当下便老神在在:“李知府,还请稍安勿躁,听本侯把话说完嘛,到时你就能得到答案了。” 见他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李凌心中越发笃定自己的判断,咬了咬牙:“你说,我听着便是。” “这事应该发生在李知府你到任之前吧,咱们扬州城外一座小镇里曾发生过一场械斗,据说是江湖中人生出矛盾,厮杀整日,死伤不少。当时官府无力管束地方,我这个朝廷钦封的长兴侯自然不能坐视不管,便派了手下人等前往查探。 “之后便发现,这是漕帮和大江帮之间的一场火并,两家结仇之下,大江帮于那日突袭了漕帮总舵,双方都有损伤,漕帮帮主都受了伤,然后便在众手下的护卫下,杀出重围。而在此期间,他身边的一些人却出了状况,被大江帮的几名高手半路截杀,生擒了去。而这其中一人,就是漕帮帮主的妹妹……” 李凌眼皮猛地一跳,他是真没想到在自己到任前,漕帮居然遭遇了这样的大变故。大江帮竟不顾一切袭击了漕帮?如果这说法是真的,那自己就得担起干系来了,因为正是自己在华亭的一番作为,才让这两个本来井水不犯河水的帮会结仇的。 漕帮论实力远在大江帮之上,一般来说还真不惧对方。但当后者搞起偷袭,尤其是当扬州乱后,漕帮实力受到影响的情况下,事情就完全不同了。毕竟有心算无心,力弱者也能胜强。 至于谢文若口中提到的杨轻绡会落在对方手中,李凌一开始还有些不信,但随即,又明白了过来,应该是月儿拖累了她。以她的身手,扭转战局或许还不够,但自保逃离却不难,只有当有人以让她重视之人为要挟时,她才会连跑都跑不了。 而月儿,就是那个肯定会被她重视的人,不光是因为李凌,更因为她和月儿间的深厚感情。而说到底,这一切还是因为他李凌啊。 当然,现在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他更在意的是两女的情况:“既如此,那她们又怎会把镯子送到你手上?” “不,不光是镯子,就是那两个女子,也被我谢家的人给救了下来。我不是说了吗,我派出人前往探查,既然发现大江帮的人干出掳劫女子的勾当,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于是他们出手,救下了漕帮一众妇孺。这两个镯子,就是从漕帮帮主妹妹和另一个少女那儿得来的。” 谢文若笑吟吟道:“对了,她们现在都有伤在身,还被放在我侯府一处在城外的别苑中歇养呢。不过李知府还请放心,她们绝对安全,更是我谢家的贵客,只等伤好之后,便会送她们离开。” 听到这儿,李凌的脸色才和缓了些,至少现在月儿和轻绡是安全的。不过随即,他双眼又眯了起来:“你留下她们,就是为了要挟我吗?你以为这样就能逼我就范?” “李大人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本侯堂堂朝廷侯爵,岂会干出这样的事情?不对,那两女子与你有何关联,我只是送这两个镯子给你,怎么就成了要挟于你了?” 对方不肯承认,顿时让李凌有些无法发作了,只能是冷冷盯着谢文若的笑脸,片刻后道:“既然如此,那就请侯爷把她们送回府衙吧,她们一个是我未婚妻子,一个是我妹妹,只要她们能平安归来,我便欠侯爷一个大大的人情。” “竟是这样吗?这还真出乎本侯意料啊。好说好说,既如此,等她们伤愈后,我便会亲自着人将她们送到府衙,李大人只管放心便是。”谢文若一副好说话的样子,笑着点头。 只是李凌听后,却不见半点放心,双眉又挑了起来。什么叫伤愈之后,这根本就是托词,说白了,他还是不肯把人交出来啊。 因为谢文若已经认定了,这两女便是李凌的七寸要害,只要拿捏她们在手,就足以让李凌不敢对谢家用强。而李凌也明白这一用意,所以神色更为不善,闷声道:“长兴侯,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要与本官作对到底吗?” “李知府你真是误会本侯了,我只是个无权无职的地方闲散侯而已,哪敢与你堂堂知府为敌啊?我这不是出于好心吗?” 人家就是不认,但也不松口,这让李凌彻底没招了。现在用势压他,根本没用;想要用非常手段,又有人质在其掌握中。他算是明白过来了,自己想要从谢家拿到一半今年赋税的打算很可能已经落空。 长长吐出一口闷气后,李凌才又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在府衙静候佳音了。谢侯爷,扬州税赋关系到整个江南的安定与否,你身为朝廷侯爵,真就连这点大局观都没有吗?” “呵呵,李大人言重了,有些事情不是我做个决定就能办的。你看着固然不难,可后面的诸多影响,却要我谢家来担,这不是我希望看到的。倘若你真能解开这一点,或许咱们真能好好合作一把呢。”谢文若突然略有些含糊地说了几句,然后端茶,送客。 李凌则是一愣,好像听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可仔细想想,又有疑问。对方其实并不是吝啬那点银两粮食,而是另有顾虑。可是,他连作为朝廷官员的自己都不怕,甚至不惜用月儿她们作为筹码要挟,也不担心扬州再起乱子,那他到底是在顾虑什么呢? 只可惜,对方压根不给他弄明白其中原委的机会,便叫人将他礼送了出去。 在踏出谢家堡时,李凌心中若有所悟,突然止步回头,他隐隐猜到谢文若到底在顾虑什么了。 而在他离开后,谢文彬也再度回到了精舍中,脸上却有忧色:“家主,你如此做法,会不会把人得罪得太过了?” 谢文若脸上的清淡笑容也被慎重的表情所取代,闻言却摇头:“不这样做,此事很难敲定下来。这个李凌确实有能力,也有胆色,与之为敌固然不妥,可真遂了他的意,对我谢家的损害却更大,所以必须把这个难题抛给他,由他来解决。” “我知道家主是为了我谢家在江南的处境才不得不刁难于他,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只有这样才是最稳妥的。事后便把消息散播出去,就说我谢家以李知府的亲人而筹码,使他不能开口要钱。虽然这么一来有些得罪了他,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们必须与他划清界限。”谢文若极其郑重地吩咐道,“接下来,就看陆家到时做何选择了。” 谢文彬听了这决定后,又是一声叹息,谁都有自己所珍视的东西,李凌有,他们谢家又何尝不是呢?所以在此事上,不能妥协,只能寄希望于李凌能破解难题,找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了。  第556章 重压不断 返回府衙的路上,眼见李凌一直都显得心事重重,李莫云便忍不住问了一句:“公子,可是谢家拒绝了咱们的请求,还拿势压人了?”因为身份关系,他并没有随之同见谢文若,自然不知两人谈了些什么。 对他,李凌还是很放心的,再加上心里有事需要分享,就把月儿她们落到谢家掌握的事情给道了出来。听他说完,李莫云顿时有些急了:“好卑鄙!公子,要不让我出手来找到她们,又或是索性绑了他谢家的人,逼他们把人放回来!” “不成。”没有太多考虑,李凌便已迅速否定了他的这一提议,“这么做只会激发双方矛盾,对眼下之事有害无益。而且,你也未必真有把握做到这两点。你可别忘了,他们可是能从击败漕帮的大江帮手里劫取月儿和轻绡的人啊,数百年名门豪族的积淀可不是说笑的。” 本还有些不以为然的李莫云一听这话,便没法坚持了。他可没狂妄自大到以为天下无敌,别说他了,就是师父邵秋息,天下之大,也是有不少相当敌手的。还有,他还想起了几年前在太平渡见过的那个漕帮高手,若是连他都不敌大江帮的偷袭,自己又能有什么作为呢? 见李莫云有些颓然地沉默下来,李凌反倒宽慰了一句:“你也不必自责,事情总能解决的,这条路走不通,那就换一个方向再走嘛。” 李莫云轻应了声,但还是有些惭愧,有些担心:“可是公子,月儿她们落到那些家伙手上,她们岂不是很危险?” “那倒不至于。我想以谢家的名声,谢文若的聪明,还不至于真苛待了月儿和轻绡。而且,仔细想来,让她们由谢家照顾对我来说未必就是一个坏事,这样倒是省了我的后顾之忧了。”李凌振作了一下精神,又笑道,“如此一看,也证明他们确实无意与我为敌,只要解开眼前的这道难题,赋税之事便可迎刃而解了。” 话虽然是这么说,可李凌心里明白,在一难题根本就是死结,至少眼下是解不开的。而既然谢家是这么个态度,陆家也不用去了,因为他们的态度想来也是一样。 所以过午后,李凌回到府衙,也没再吩咐什么事情,转头自己就在公房里关门坐着,苦苦思索起破局之策来。 眼下这一局,其实压根不是银子和粮食的问题,而是脸面名声的问题。 是的,谢家所以宁愿与李凌翻脸,也不肯把大量粮食和银两交付官府,可不是因为吝啬那点钱粮。以他们这么多年的积蓄,几百万两银子,几十万斗粮食还是能拿出来的,而且不伤根本。 但是,这不代表这样做对他们就没有影响了,最大的影响,就是在江南的名声会一落千丈,甚至成为许多豪门望族眼中的背叛者。 因为今年江南的情况很不好,而朝廷却坚持要收取七成以上的赋税,那这些钱粮就只能着落在众富户豪门的头上了。如此数目巨大的钱粮,落到数量庞大的百姓身上,还能承受,由陆谢两家这样的家底丰厚的豪族来承担,也不伤筋骨,可其他家族呢?他们说不定就会因此元气大伤,从此家道中落了,这是他们绝不可能答应的要求。 江南各地的官府固然可以用非常手段逼迫,但只要这些豪族抱团,再通过各自的背景靠山施压,情况还能扭转。再不济,也能多拖些时候嘛。 而在这等情况下,他们最忌讳的,就是其中有一家对朝廷做出妥协。那就是千里之堤出现漏洞了,会让他们的所有努力都付诸东流。这样的家族,势必会成为江南豪族眼中的公敌,哪怕是陆谢这样的江南九姓,名门望族,也是不敢站到所有豪族对立面去的。 所以说到底,这已不是李凌和陆谢两家的事情,也不是扬州一地之事,而是整个江南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此死结,真不是他一个小小的知府所能做主了,最好还是请示巡抚衙门,由闻铭这个江南巡抚来给各家施加压力。 可这个念头才一起,就被李凌一把按下,因为这是不可能的。别说闻铭本就与他有嫌隙了,就算没有,也只有下属为上司分忧之说,哪有上司为下属解难的道理? 他李凌不想彻底得罪陆谢两家,闻铭就敢一气将整个江南的大族都给推到对面去?那他今后的政令还能通达四方吗,只怕连巡抚的位置都要坐不稳了。 思来想去,足足两个多时辰,眼看天色都暗下去了,枯坐于房中思索对策的李凌依旧没个确切头绪。然后,他就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思路,开门时,正看到风尘仆仆的万申吉站在门前。 这让李凌一愣,又是一喜:“你可算是回来了,我都怕你出什么变故了呢。”因为有杨轻绡她们的事情在前,他确实担心这位也被人所趁,出了状况。 万申吉有些惭愧地行了一礼:“大人恕罪,卑职实在是脱不得身,才会一直耽搁到今日方才来作禀报。”他一早就奉了李凌之命先来扬州打探各县情报,只是耽搁着,现在李凌都把府城重新修建起来了,他才到来。 李凌倒没有半点怪罪的意思,忙让他进屋坐下说话,然后急声道:“怎么说,扬州下面的各县情况如何?” “各县情况都很不好,其中仪真和高邮二县的损伤倒不算大,可泰州,泰兴两县却有过半之民在乱中非死即逃。即便现在局势稳定下来,归来的也不过半,而且他们的家园田宅也都被毁去大半,生计困难……” 万申吉这回确实花了不少心思和时间在探查各县情况上头,不但把这些表面的情况查明白了,就连更深层次的,比如百姓现在是靠着卖儿卖女,典卖祖产田地给富户,甚至把自身都给卖入人家中为奴才能勉强活命,以及各地县衙已无权治理百姓的事情都给一一道了出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下面各县的情况与扬州有些一定的相似性,但同时也更恶劣。因为哪儿的富户大族更加的肆无忌惮,衙门的实力也不如府衙,更没有李凌这样的一个强势主官力挽狂澜。最严重的泰兴县,县衙里都没人了,全县都由几个富户联手管控着,他们自然是借机大把地攫取利益了。 听完这番讲述,李凌只觉心头又是一阵阵的发紧,自知肩头担子又重了许多。作为一地知府,府城这边能治理好了只是开始,还要顾及辖区内的其他各县啊。而问题是,现在的自己手下能用之人就这么多,钱粮更是只够府城几十万人用的,实在无法解决剩下那几十万人的吃喝问题啊。 “大人……”见李凌陷入沉吟,万申吉又忍不住叫了一声,然后才有些担忧地道:“就卑职所知,眼下泰州和泰兴两县情况已很是不妙,暗地里已有活不下去的百姓开始串联,旬月内就可能再度爆发民变。所以大人,府衙不能再坐视不管了,必须尽快派出人马镇压那些趁火打劫的家伙,至少让百姓填饱肚子,有个盼头。” 李凌神色愈发凝重,事情要比自己担心的更严重啊,但他还是下意识问了一句:“这些事情背后可是罗天教在捣鬼吗?” “应该不是,卑职特意留意过,两边带头之人从未有过半点联系,甚至之前都不相干,应该是为势所迫,不得不铤而走险。” 李凌这才稍稍松气点头:“我知道了,此事我会尽快去处理的。对了,你这段时日也辛苦了,既然到了府衙,就先歇息两日,接下来咱们可有得忙了。” “是,卑职明白。”把事情说完,万申吉也放下了心事,笑着抱拳道,“大人才来扬州一月时间,就把此地治理得井井有条,我相信再大的难题也难不住您。” 面对下属的赞颂,李凌只能报以苦笑:“希望如此吧。” 直到万申吉离开,李凌才叹了口气,这么一来,自己手上的难题更多,更迫切需要尽快把种种问题给尽快解决了,不然后果可不堪设想啊。 而就在这时,房门却再度被人敲响,这回来的是楚濂,他脸上的神色颇为凝重,见了李凌,就急声道:“大人,巡抚衙门又传令来催了。” “关于税赋的?”李凌的双眼陡然一跳,声音都有些沙哑了。 “正是。”楚濂说着,把一份官样文书送到了李凌面前。 打开快速看下来,李凌双眉已拧作一团,上头的内容其实他早就了然于胸了,这段日子可没少看,关键在于最后提到的时限——冬月(十一月)中旬之前,必须把两百二十万两银子,并三十五万斗粮食送达金陵——也就是说,留给他的时间,已不足一月! 扬州府城的情况才刚有改善,现在难题已接二连三地落下,这让李凌都有些快承受不住了。 第557章 拍卖会(上) 压力,可能把一个人给吓到压垮,但落到心性坚韧者身上,却也能转化成动力。 多重重压之下,李凌反倒生出了强烈的斗志来,以自己的身份能力,就不信不能破开这一局,为自己,为月儿轻绡,为这扬州百姓闯出一条生路来! 决心一定,心念也就通达了。 眼下这一局,看着好像是个无解的死结,可其实也非如此。说来说去,无非就是他这个知府手中无钱无粮,没法让扬州百姓过上富足安定的生活,无法把该上缴朝廷的税赋给凑齐。 但这不代表扬州全府就没有钱粮了,光是陆谢两家手里的钱粮,就足以满足这些需求,所以问题就重新落回到了如何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拿出银子和粮食来,但时又要照顾他们的尊严,不能坏了他们的名声。 长时间的思考,不但没有让李凌乱了思绪,反而让他的头脑越发清晰明确——不就是赚钱吗?我李凌相比于这个时代的其他人,别的本事或许比不了,但论赚钱的办法和手段,还真要强过你们太多! 当初我能在京城用报纸打开局面,今日在扬州,我也能用其他更快的法子聚敛钱财和粮食。而以我现在手头上的各种权利和产业,最简单最适合的,就是那些官田了! 心思一活络了,另一些想法也不断冒出,目光扫视间,案头的许多文书,架子上的字帖画卷,甚至是这段日子收到的书信,都成了可以一用的道具。 这一刻,李凌的眼中有光芒透出,信心骤然升起,再没有任何问题能够困扰他,此局必破! …… 虽然只睡了半夜,天亮醒来的李凌依然精神奕奕,斗志满满。他当即就赶到了前衙,叫过了一早就到衙门的楚濂,做出了吩咐:“楚通判,你速去准备一批请柬,我要发到如今扬州城内每一个富户手中。” “大人,你这是还想从他们身上要钱要粮吗?这恐怕……”楚濂顿时一惊,有些担心地想要劝阻。一次也就罢了,现在大人居然还想二次敲富户们的竹杠,他就不怕引得众人怨恨吗? 李凌却是一笑:“不,你会错意了,本官这次并不是让他们白白拿出钱粮来,我会用东西与他们交换,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把钱粮给我。” “这……这怎可能?”楚濂满脸不信。谁家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怎可能上赶着送钱给衙门?而且,现在府衙一穷二白,哪来的东西让他们出钱争购啊。 “这一次,咱们不是让百姓们就地开辟了好几十顷的官田吗?我要发卖的就是这些官田了!” “呃,大人,官田毕竟是官家所有,如此发卖恐怕有些不妥吧?还有,这点田地,他们未必能看上眼,看上了,也不可能真拿出多少钱来购买,根本不够那几百万两税银之数的。”楚濂依旧没多少信心,只觉知府大人这回是有些过于乐观了。 但李凌却坚持己见:“你只管照我的意思办就是了。另外,在请柬上要写明白了,这次我要进行的官田买卖是拍卖,价高者得。这样,这次的拍卖会就在府衙馆驿中进行吧,顺便把它的招牌重新打出去。”一触及到生意,李凌的头脑就变得极其灵活,最近馆驿刚刚修缮完成,还没什么客人上门呢。 眼见大人已做出决定,楚濂纵然有再多担忧,这时也只能听从命令行事,低头称是后,便出去找人写请柬,送去城中各家各户了。 接下来两日里,一封封请柬就又送到了城中富户家中,唯一与上回有所区别的是,这次的请柬还送进了陆谢两家,交到了他们的家主手上。 当那些富户们接到又一份来自府衙的请柬时,首先的反应就是有些恼火,就连当日率先表示支持府衙的梁荣贵,都发起了牢骚来:“这算什么?知府大人真认为咱们的银子是白来的吗,一次之后,还想再来第二次,要把我们的银子都拿去,让我们也跟寻常百姓一样吃不饱饭才甘心吗?” 口中抱怨着,请柬上的内容还是要看的。而这一看之下,他才品出其中的不同来:“拍卖官田,价高者得?这次不是想让我们白白出钱出粮……要真是如此,倒是可以去看看。想必以他堂堂知府的身份,总不能干出欺骗我等小民的勾当吧!” 同样的心思,也在其他看过请柬的富户心中生出。他们或是自己做出决定,或是互相间做了一番商量,不过到最后,都还是应下了这一回的邀约。 待到三日后拍卖会开始时,数十名扬州城的富商豪绅们便各自乘车驾马自各方而来,汇聚到了这座重新修缮好的馆驿。 而随着陆谢两家的车马队伍从远处缓缓驶来后,这些心下还有所迟疑的富户们更是心中一定,有这两家大豪在此,想必知府大人是不会用什么手段强逼了,毕竟那后果不是他能承担得起的。 两架华贵的马车约定好般几乎同时停在了馆驿的大门前,然后谢文若和陆绪先后从车内下来。在众人纷纷上前请安问候的时候,两人也照了面,笑呵呵地互相拱手见礼:“陆世伯,小侄可是有段日子没见您老出来了,近来身体可还康健吗?”从身份上来说,同是家主的谢文若比之陆绪真就低了一辈,所以此时倒是颇为客气。 陆绪低咳了两声,才又笑着道:“老夫老了,不过这口气还下不去,这不,听说咱们的知府大人突然来这一手,静极思动,便来凑凑热闹。” “咱们的知府大人虽然年轻,但能力还是有的,想必今日这场什么拍卖会,也定不简单……” “唔,老夫也是这样想的……”陆绪笑着点头,随后才一扫身边众人,把手一引道,“你我在此说话实在多有不便,都挡着路了。走,且进去坐下说。” “世伯先请。”谢文若恭敬地又做了个请的手势,等陆绪迈步,他才落后半步地跟着往里而去。在后头,就是那些想与两位家主搭话,却又没这个胆子的富户们了,与这二位一比,他们这些人无论身家还是地位,那都是远不够瞧的,自然不敢与他们并行了。 等进了这馆驿,自有几个伙计上前引路,把他们引到了正中间的大厅里落座。才一进厅门,大家就被最上头的那张长长的几案,以及案后那块更为宽大的条幅给吸引了目光。 仔细一看,就瞧见上头写了一行字:“扬州府首届官田拍卖大会”,而一些眼尖的人还看到案上还放了一把木锤,也不知是用来做什么的。 除了这张长案外,它下方也摆了许多的桌椅,上头也隔着点心茶水,也算是招待周到了,更贴心的,是每张桌子上有着纸牌,写了人名字,叫人可以按名落座。比如陆谢两人,便在最前方,而紧挨着他们的,便是梁荣贵和梁荣发兄弟了。 当看到这一座位安排后,两兄弟眼中顿露喜色,这显然是知府大人对他们的照顾了。想想以他们的身份,是不可能如此亲近陆谢两位家主的,而现在,坐到一起,这不就有亲近和说话的机会了吗? 其他人在各自落座后,心中也明白了李知府的安排目的,感叹之余,又有些后悔当初自己的犹豫,早知如此,当日就该早些跳出来支持啊。 “呵呵,这个李知府倒是有些意思,陆世伯,您比我年长,必然见多识广,不知可有见识过如此拍卖会吗?”谢文若坐下后,笑着问了身旁的陆绪一句。 陆绪也在左右观瞧,闻言抚须而笑,轻轻摇头:“不曾,连听都未曾听过。” “那您觉着此事靠谱吗?这些官田真能卖出个好价钱?” “不好说,照道理,这些官田纵然是新开辟的,要比别处更肥沃些,但比之市价也高不了多少,就算给他五两一亩,凑一块也不过几千两银子。” “是啊,小侄也深感疑惑啊,他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呢?”谢文若也是一脸的疑惑。 一旁的梁荣贵终于是忍不住了,赔笑道:“二位老爷,小的以为知府大人既然做此安排,一定有他的深意。想必这官田之外,还有其他好处,比如税收,比如盐铁之类的附加好处……” 这话让陆绪深以为然地点头:“说的不错,老夫也有相似的看法。你是做什么买卖的,叫什么名字啊?” 这一问,让梁荣贵一阵兴奋,赶紧回道:“小的梁荣贵,是城里开粮油行的,那梁记就是我们兄弟的产业了,共有四家。”要真能和陆家攀上交情,自己就发达了。 “不错,不错。”陆绪笑了下,没再多说。这样的小商人,他真不会放在心上。 但其他人可不这样看了,眼见梁荣贵居然能和陆绪这样的大人物搭上关系,说上话,那是真个眼红啊。于是,有人更为后悔,也有人开始尝试着靠上来些,去和陆谢两位家主搭话,只是他们却是反应平淡,爱搭不理…… 而就在众人随意说话,猜测府衙用意时,随着一声长喝:“李知府到——” 一身官服,气宇轩昂的李凌便昂首阔步的走进了厅来,一时间,所有人都停止了攀谈,抬头看了过去,厅内为之一静。 第558章 拍卖会(中) 如今的李凌李知府在扬州城中的名声已是极大,威望更是高过了历任知府,一干与会的富户对他自然恭敬有加,一见他到,便全都起身施礼参见。也就身份更高的陆绪和谢文若还能安然坐那儿,只微微地冲其颔首。 李凌见此,心下更定,大步来到长案之后,也不落座,只把手往下一按:“各位还请都坐下吧。”稍作停顿,等大家依言而坐,他才笑道:“今日本官将你们召集到此,只为一事,那就是拍卖我扬州城中有极高价值的物件,从而解我扬州府当下之围。 “想必各位都很清楚眼下的扬州府有多么的窘迫,幸赖诸位之前慷慨解囊,使我府衙有了一定的钱粮可雇佣百姓重修城池,使我扬州城中数十万百姓可以靠自己的辛勤劳动来养活家人,并避免了一场可能出现的祸乱。在此,本官要向各位致敬,多谢各位了!” 看着李凌边说边再度弯腰施礼,众富户一阵自豪,然后赶紧起身,口称不敢当。好一番忙活后,他才又道:“不过这点钱粮终究不能完全解我扬州之困啊,想必大家都已经听说过了,此番朝廷并没有蠲免我扬州府境内今年的赋税,可如今百姓们才刚能回家,有口吃的,又哪来的钱粮交税呢? “本官既为扬州父母,就断没有把人往绝路上逼的做法,所以思来想去,只有再求助于各位了。不过本官也知道,再让你们如之前般不计得失地拿出更多钱粮来帮百姓,帮府衙度过难关也不现实,所以我决定以拍卖的方式来让各位自主出价。” “李知府,这拍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见李凌说到这儿停顿住了,谢文若便好奇地问了一句,这儿也就他和陆绪敢随意开声发问了。 “谢侯爷问得好,所谓拍卖,就是一件商品摆到各位面前,我定一个底价,然后有想要这物件的,自己在底价之上往上加,谁出的价高就是谁的。只要试过一次,各位也就明白拍卖一事是如何举行了。”李凌耐心做着解释,然后手一招,便见一名差役把个卷轴送了进来,由他亲自展开。 这是一幅书法,看着倒也似模似样,只是这落款的名字却非什么书法大家,而是宣征,不少人对这个名字还是有些熟悉的。 李凌也跟着进行了介绍:“这幅字的作者正是数月前带了人马抵抗叛军攻城,最后却殒命于城头的扬州前同知宣征。他是二甲进士出身,不但学识渊博,更写得一手好字,这幅临摹的快雪时晴帖便是他事发前所写,最是能见功夫。 “现在,此帖的底价是五十两银子,若有想购的,可以在此基础上加价,谁出的价高,自然就是他的。” 众人都是一怔,东西还能这么卖的?一个早死去数月之人留下的墨宝,也能卖吗? 不过随即,他们又想到了此卷书法背后的一些价值,这不光能体现自己和宣同知的交情,还是自己支持府衙,抗击叛逆的明证啊。而且,一幅字也就五十两,买了也不亏。 于是很快的,就有人举了下手:“我出五十两买下此卷书法。” 见人报价,其他一些意动的人便不再作声,拍卖这玩法他们也是第一次,确实生疏得很啊。不过没关系,李凌却是知道该怎么推动情绪的,便笑着看了那举手之人一眼:“这位张员外出价五十两,现场可还有其他员外愿意出更多的银子来买吗,可有买的吗?”一边说着,目光在众人面上逡巡。 被他这么一催,本就有意讨好李大人的梁荣贵便突然举了下手:“我出六十两!” “好,现在梁老板出价六十两了,可有人高过他的吗?”李凌顺势再问,语速变快,似有催促之意,一边问着,一边又四下扫视。 “七十两!” “八十两!” 拍卖这玩法最是简单明了,只叫了几次,大家也就明白了过来,纷纷试探着报出数字来,而李凌也一一接话,不断为他们加码,待到加价到一百两时,才终于没有人再往上加,毕竟又非名家手笔,一幅字而已,真正价值实在有限啊。 李凌这时已经拿起了木槌,再度追问:“这位黄员外出价百两买下此幅字,可有更高出价了吗?可有吗?一百两一次,一百两二次……一百两……三次!成交!恭喜你黄员外,这幅宣同知生前最后所临摹的快雪时晴帖,就是你的了。到时交了钱,便可拿走。” 那黄员外怔忡了一下,便点头应下,一百两银子而已,倒也不算太贵。但一些懂行的商人,比如谢文若,便露出了异色来:“这买卖还能如此做法吗?这样一来,东西的价格可就会因几人的哄抢而不断抬升了,有点儿意思。” 陆绪在旁也拈须而笑,看李凌的目光中,带上了一丝欣赏,这个台阶似乎很不错啊。 李凌没有停顿,很快就让人又送上了新一卷书画,然后重复了之前的流程。这一回,却是前任知府亲笔所画的画,而且还没画完,可底价却在完成的书法之上。 对此,大家也能理解,一是作者身份有高低,二来,没有完成,其意义似乎更大些。于是,八十两的一幅未完之画居然拍出了二百三十两的高价来。 不过在有了这两件颇有意义的书画后,后面一些作者和意义都稍逊的书法画卷就没太大价值了,几乎都是被人以底价买走。 直到李凌再度接过一幅尺寸不小的字帖,缓缓打开,神色郑重道:“这一幅字帖却是本官自己所珍藏,乃是两淮名儒,有着天下儒师之称的张禾丰老大人亲笔所书,赠与我的。 “本来,这一幅字我当珍藏,但为了扬州大局,为了百姓能安定过日子,今日本官也只能割爱了。只因,儒师他给我的要求就是治政为民,没了这幅字,但他的教训却早在我心中了!” 随着他把这幅字的来历说明白了,字帖也被打开,由差役与他一起拉开展示,上头正是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治政为民”,落款便张禾丰了。 张禾丰的大名不光是在北方人人尽知,就是江南这儿,只要是有心向学的,也是如雷贯耳。而他的真迹更是许多读书人收藏的好东西,一见如此字帖都被李凌拿出来拍卖,不少人都露出了欲得之色,就连陆绪都在抚须之后,动了心思。 而且这幅字因为李凌的关系,还多加了一层光环,比之一般张禾丰的字更有价值了。 于是,随着李凌道出这幅字的底价是二百两,立刻就有人举手叫道:“三百两!”已经知道拍卖玩法的富户们也明白了先声夺人,表明志在必得立场的重要性了。 只可惜,这回他的算计却出了偏差,自以为叫出的高价迅速被人盖下:“我出五百两!” “八百两!” “一千两!” “一千二百两!” “两千两!”直到陆绪突然抬手报出这么个价格,现场还想竞争的众人才通通闭嘴。 他的身份摆在这儿,而且喊出的价格更是秒杀全场,自然没人敢与之竞争了。 这回,李凌都没有再作催促和询问,只举着槌子,高声叫了三遍,然后用力敲了下去:“两千两。恭喜陆老大人,这幅字是您的了,待会交钱,便可带走。” “好说。”陆绪抚须笑道,对这场拍卖越发感兴趣,很想知道后面还能拿出什么好东西来。之前只听说官府要把官田拍卖,现在看来,真正值钱的东西并不只这些田地啊。 李凌也在那儿略作定神,喝了口水。 想想后世那些拍卖师激情四射地在台上一喊半天都不见疲惫,自己只站了半个多时辰,卖了不到十件东西,就口干舌燥了,如此一比,实在不如专业的啊。 不过把儒师的这张赠字卖出两千两的天价,比底价高出十倍,也让他精神为之一振,甚至都生出是否去找张禾丰再要上几张字画来卖的心思了,这可比当官做买卖更来钱啊。 不过很快的,他又把这些古怪的念头驱到脑后,笑道:“多谢各位的慷慨解囊,接下来的商品,就不是像之前的书画般能先见到东西再买下了。接下来,要拍卖的,便是此番由我们扬州乡亲努力开辟出来的一些官田。 “大家也该知道官田不同于私田,不光更为肥沃,更主要的是,这些田地还有另一大好处,那就是在此耕作,也可算作为官府当差,可以免除徭役。不过,官田终究是官府产业,纵然是我这个扬州知府也不敢将之私下售卖,所以今日拍卖的,只是官田接下来三年的使用权。 “现在,以一顷为一个单位,拍卖官田,底价是五百两!” 当他报出这个价格,再联系提到的只有三年的耕作权后,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再没有了之前的兴趣,也没人紧跟着就报出价钱来。  第559章 拍卖会(下) 今日大家倒确是冲着官田而来,可是当李凌把官田的价格真说出来后,就是再有心的富户也不想出这个钱了,因为这可太冤大头了。 以平常时节江南田亩的售价,一亩地也就在三到五两银子之间,而这一顷官田,撑死了也就百来两银子,这还是无灾无难时,现在扬州的田亩价格得打个大折扣才成。 可李知府这一张口便是五百两一顷地,直接翻了五倍不止。而且这还是三年的使用期限,这官田的价格也太贵了,实在叫人难以接受啊。 便是有心讨好府衙的梁荣贵兄弟,还有自觉有了台阶可下的陆谢两家,也都皱眉不语,不肯给这个钱了。与李知府交好是一回事,被人当成傻子就是另一回事了,没人愿意出钱买个傻子的称号。 李凌等了片刻,见厅内无人应声,便笑了起来:“看来各位还是有顾虑啊。是的,光看表面,五百两底价的一顷地确实太不合常理了,但各位要看的却是其隐藏之下的用处,此乃官田,所以在其上劳作之人,将来也可算作我府衙之人。如此,不光可免其税赋,身份也与寻常农夫大相径庭。 “当然,也有人看不上这点身份,但买了此田地者完全可以将之分送给亲近之人,只要是整亩送出者,都可算为官田使用人,他,及其家人,都可得官府庇佑,免去税赋劳役之烦恼。” 听他这么一说,不少商人的眼中已有光芒亮了起来,却是意动了。 作为商人,他们即便是在江南这样开放之地,地位也并不算高,有钱未必有势啊。有些事情,他们可以靠着钱财疏通关系摆平,但有些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比如说徭役。 大越朝的徭役除了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外,只要是成年男子,谁都逃不掉。每年三月的劳役可实在太折磨人了,而且有时你就是想花钱请人代服,也会因为官府的刻意打击而作废,到时依旧要吃苦头。 这便成了众多富商心中最大的顾忌。可现在不一样了,一旦有这么一顷地在手,别说自己了,就是家里的亲友,也能凭此摆脱徭役困扰,三年五百两,仔细算来可以分到二十来人头上,二十五两银子抵一个徭役,可实在太便宜了。 而李凌的话还在继续着:“还有一点,既是官田,那上头要种什么就是官府的意思,自然不会被人过问。你就是想在其中开矿造房,也是可以自己决定……” 这不是卖田,这是卖地啊,那就比之前所想更要灵活了,众人终于是坐不住了。当下里,便有人举手:“五百两,我要五顷!” “我出六百两,要十顷!”立马有人抬价叫道。 然后就是一阵提价,有叫七百两要三顷的,叫六百五十两要两顷的……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需求,不过价格倒是都比底价高出许多,只是所有田亩数量加一起,却是早超过府衙手中掌握的官田数字了。 在后边看着的楚濂这时已对李知府佩服得五体投地,刚才那些没什么名气的书画被他卖出几千两来已算难得,而现在,一批官田居然被众人抢着买,价钱一抬再抬,更是让他惊讶不已,如此一算,今日把官田卖出去,当时的收入就该超过十万以上了。 眼见众人争得不可开交,吵嚷不断,李凌果断拿起木槌,砰砰敲了两下,这才让大家安静下来:“诸位,你们想购得官田的心思本官已然知晓,但数量有限,终究无法满足所有人的需要。不过好在,一切都是公平的,咱们这儿是拍卖会,所有商品都可以用价高者得来决定。 “这样,咱们一顷一顷地的来。对了,在此之前,先让本官给你们一个确切的数字吧,如今我府衙新辟的官田共有一百五十二顷,分别位于府城内外东西各处,先从东边城内那一块开始。那儿有七顷良田,这第一顷底价五百两。” “我出八百两,全要了!”当下,就有东城的一名富商开口报价,却已经超过了许多之前的报价。 “凭什么?我只要两顷,我出八百五十两!”立马有人跟进。 “那我出九百两,还是全要。” “一千两,两顷。” “一千二百两,全要!” 两人瞬间杠上,都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呢,一顷地的价格便火速翻了一番还多,都把不少人给看愣住了。 只有谢文若和陆绪等人老神在在地笑看着,然后有些佩服地看了李凌一眼。 这一招确实厉害啊,把地一点点拆分了卖,给人以手快有手慢无的紧迫感,只要有两人争价,这田亩的拍卖就能快速抬升,而且还不怕人反悔,谁要敢报了高价不出银子,府衙便会重重治罪,到时后果可就严重了。 毕竟,这可不是在网上拍卖,买的也不是什么黄金手柄…… 直到这位报出一千二百两的天价,才压住了竞争者,独得那七顷官田。而这样的结果,就是李凌都吃惊不小,愣了下才连问三声,落锤:“恭喜这位员外了,你在结束后与本官签订文书,交了银子,便是这七顷良田三年内的主人了。” 他赶紧抱拳称谢,而周围则响起了一些人的小声谈论:“这茅老三是疯了吗?居然出这许多银子就买七顷地?八千多两银子呢。” “这你就不懂了,他哪会做赔本买卖啊?你忘了他出身了?” “对啊,他本是个破落户,后来不知怎的就有了这一巨万身家,据说是谋财害命所得,之前官府还想查他呢。还有他那十多个兄弟,看着也不是善茬。” “是啊,这回却不同了,有了这几块官田在手,他便是真正的富户,官府怎会查自己人?这哪是买地,分明是买了护身符啊。” 这行啊,众人可算明白了过来,一个个比刚才还来劲儿,甚至都有些后悔刚才没继续加价,说不定待会儿的田亩价格要比这还高呢。 之后的事实表明,他们的猜测还真对了,随着大家明白了这些官田更进一步的用处后,它们就不再只是可以种东西田地,而成了身份的象征。这下,田地的价格自然就飞快上涨。 在李凌指出下一块足有九顷,位于西城的一片田地时,价格火速就被抬高。而这一回,再没有人能有财力吞下全部田地,最后以一千五百两的价格卖给了三家。然后是南城的,北城的,它们的价格也都超过了千两一顷…… 这回的竞价,完全把楚濂看得目瞪口呆,这钱也来得太容易了吧,本还以为能卖个十万两就顶天了,现在一算,直接就破了二十万两银子,要知道其实这些官田至少有百亩其实都是半荒的地啊,可人家却压根不在乎,也没多问一句。 直到这时,楚濂才确认一点,李知府做官办事厉害,但更厉害的还是做买卖啊。这拍卖会让他弄得实在是太顺了,真正就是日进斗金。 很快的,一百五十多顷地都被卖了个干净,李凌脸上的笑容也越发的盛了。果然,江南富庶啊,本以为自己之前一番竹杠敲下来,城中富户已拿不出太多钱来了,现在才知道,自己还是小瞧了他们,只要够吸引力,他们能拿出更多的银子来买东西。 唯一有些不足的,就是陆谢两家还没动静,以他们的身份,这些官田的附加值自然入不了他们的法眼了。而李凌更清楚,那二十万两银子依旧远远不够赋税的,所以得出大招了。 就在大家以为今日的拍卖会到此结束时,李凌又是一声干咳,正色道:“好了,接下来,便是今日拍卖会上最后一件,也是最重的一件商品了。不过这件商品又与之前那些多有不同,并非实物,或者说现在还看不到实物。”说着,他深深看了似笑非笑的谢文若和陆绪一眼。 两人也立刻会意,这显然是冲自家而来,因为除了陆绪出手花两千两买了张禾丰的一幅字,他两家还没拍过其他东西呢,这与他们的身份和身家可太不符了。 在吊起大家的胃口后,李凌才缓声道:“这一件商品,便是纵横书局在江南一地的三成股份了。底价是,五十万两银子!”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变色,愣住。 如果说那些官田的作用他们经过商讨还能看出个端倪来,这什么纵横书局的三成股份,就实在太过奇怪了。 纵横书局,那是个什么东西?居然敢叫出如此高的价格,还只是三成股份?身在江南的他们,自然是从未听过纵横书局大名的,但有人却知道,比如陆绪,比如谢文若。 两人的脸色顿时变得凝重起来,当下便问了一句:“李知府,这京城的纵横书局与你有关?你确信他们会来江南开分号吗?” “不瞒两位,纵横书局,正是由我和几个朋友联手所创,不光京城有,两淮也有数座分号,徐州,衡州都有。至于江南,既然我来了,自然是要开起分号来的。”李凌倒也爽快,把自己和纵横书局的关系给宣布了出来。 第560章 达成合作 经李凌一番讲述,众人才明白这纵横书局是一桩什么样的买卖。 这么一间书局能在京师洛阳出书出报,一月能卖出十多万,甚至更多报纸,其中的利润,只要是个懂买卖的,都能算得明白。而以江南之富庶,当地之文教,一旦真个在此开出纵横书局,发出纵横报来,只怕销量还能远胜京城呢。 而对陆谢两人来说,他们更看重的还是纵横报背后所带来的影响力,到了他们这一地位身份,钱财收入已是其次,能否在民间有个好名声,能否让整个家族更进一步,才是关键。为此,哪怕亏些钱财,也是可以接受的。 至于其他富户,虽然也有些意动,但动机却不够足,毕竟这回李知府要的投入实在太大,就是把他们的所有身家都投进去都怕是不够啊。 李凌也没指望其他人能动心参与,这一买卖本就是为陆谢两家量身定制的,所以便耐心等候着对方给出答案。 终于,随着两人稍作商量后,陆绪抬头看着李凌道:“李知府,虽然你家的纵横报在京城确实卖得不错,但到了江南,你就真觉着能有同样多的人买吗?” “当然。如今天下各地消息实在过于闭塞,身在一隅,别说了解整个天下之局势大事,就是身在城东想及时掌握城西的一些的事情都很困难。但有了咱们的纵横报就不同了,旬月内,可掌握江南大小事务。还有,上头的内容也都是百姓们寻常喜闻乐见,价钱也不贵,各位觉着每半月花个十来文钱买这么一份报纸看,对富庶的江南来说真是问题吗?” 这说法果然引得不少人的点头认可,李凌随之又笑道:“而且咱们报纸的收入不光在此,更在广告……”把登报广告的道理说明白后,他发现不少人眼中更有光芒闪烁,真是有些兴趣了。 “还有,咱们书局可不光只是卖报,还会卖书。本官也不怕实言相告,在扬州,我已打算让纵横报专出四书五经等科举用书,其市场之大,可不在报纸之下。只要有府衙在后推上一把,多了不敢说,每年几十万两的利润还是有的,或许用不了三五年,你们这次的投入便可连本带利都拿回去了。 “如何?机会只有这一次,本官也不是非要与你们合作的。一旦我把消息传到京城和两淮,我相信,有的是人会与我合作出钱。谢侯爷,陆老大人,二位都是有见识,有抱负之人,这其中的利弊自然要比我看得更远。” 两人再度对视一眼,当下就由陆绪拍板:“好,老夫便信了你的说法,我陆家愿意出一百万两银子买你纵横书局在江南的三成股份,不过不是几年,而是一直不变。” 谢文若一愣,随即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也笑着跟上:“我谢家也是一样,一百万两,三成股份!” 既然都决定和李凌合作了,又有了这么个台阶可下,索性就大方些。也别什么五十万两了,直接就给一百万,然后两家合一起,差不多就够扬州今年的税赋之数了。 说到底,他们也是扬州人,也想为百姓和官府尽自己的力量。之前只是有所顾忌,担心平白拿出钱来会成为江南各豪族的敌人,可现在,变成合作做买卖就不一样了,人家总不能制止他们拿钱投资吧。 不光其他富户愣住,就是李凌也被他们的手笔给惊了一跳。他本以为能从两家手里弄到一百万两银子,然后再把之前的拍卖所得凑一凑,好歹能给巡抚衙门一个交代了——真要不成,大不了把官司往朝廷打嘛,反正陆谢两家已经和他站在了一起,还怕什么闻巡抚——可没想到这二人竟如此爽快,一下就提价一倍,把难题给彻底解开了。 不过很快的,李凌又定神笑了起来,郑重冲两人抱拳:“二位高义,还有眼光,李凌佩服。那就这么定了,剩下那四成股份,我会以府衙的名义加入。到时,这纵横书局也是官办,赚到的银子可以拿来修桥铺路,接济穷人,也算是一项功德了。” “李知府果然心向百姓,乃我等楷模!”谢文若由衷地赞叹了一句。 随后,其他人也纷纷回神,跟着一起赞扬起李凌的大公无私来,虽然他们没资格进入纵横书局,但能借此机会与知府大人和两位大人物攀个交情也是好的嘛。 随着所有商品都拍卖完毕,这场前所未有的拍卖会也终于在一片热烈的颂扬声中结束。李凌对这样的结果心满意足,一面让衙门的书吏与拍下东西的人接洽,定下书面合同,只等人把银子送来,便把拍走的东西送去,一面则张罗着在馆驿中设下酒宴,款待众富户人等。 有他这一邀请,就是陆绪和谢文若都不曾推辞,其他人更是巴不得参加酒宴,多拉关系了。如此,这场酒席自然是宾主尽欢,直吃到黄昏后,众人才醉醺醺地散去,而同样半酣的谢文若则在离开前,又被李凌特意叫住了。 “谢侯爷,舍妹她们到底如何了?我实在是颇为关心她们啊。” 闻言,谢文若笑着一摆手:“李知府但请放心,她们是我谢家的客人,自然不会受了委屈。杨小姐身上有伤,所以才被我们留着诊治。本打算让她们将养好了再送回来,既然大人如此想念,那后日,后日就让她们回城,回到你身边。” 听到这一回答,李凌才笑着松了口气:“如此,就有劳侯爷了。” 现在双方已成合作关系,之前的那点龃龉自然烟消云散,没人再提威胁之事。而今后,双方更将利益共同,李凌有太多地方需要仰仗谢家的帮助,自然也很痛快就揭过了这一层。 在一阵朗笑中,两人分开,李凌更是笑着亲自把谢文若和陆绪两人送上了马车,挥手与他们作别。 今日之后,扬州将彻底掌握在他手中,无论富户士绅,还是黎民百姓,都将紧紧围绕在他身边,听从他的命令,让整个扬州尽快恢复过来。 而只要府城这边彻底定下,他也就能腾出手来,解决下面各县的诸多矛盾和麻烦了。那些自以为可以趁乱攫夺好处的家伙,也该为他们的行为付出代价了! …… 一座环境清幽的小院子里,月儿很是不安地走来走去,但依旧无法定心。最后,她站定在杨轻绡的身旁,小声道:“嫂子,我们什么时候能离开这儿,回到哥哥那儿啊?” 杨轻绡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个答案来,半晌才含糊道:“应该不会太久吧。那些人说了,他们会把消息传给李郎的,他一定会很快就接我们回去。” “可是……扬州现在情况不断变坏,哥哥他又成了这儿的知府,真有时间和办法理会我们吗?”小丫头毕竟不笨,自然从种种蛛丝马迹里瞧出了一些端倪,这也是她几日来心事重重的原因所在。 杨轻绡忙又安慰了她几句,末了道:“你放心,就算李郎他一时分身乏术,我相信我大哥和穆叔叔他们也一定很快就来救我们的。虽然之前我们漕帮被人偷袭,但论实力,依然是江南最强的!” “嗯……”月儿点点头,然后小嘴一撇,有些自责道,“都怪我没用,还要嫂子你护着我,要不然,你也不会被他们抓到,更不会为了我受伤,不会一直困在这儿了……”说到最后,她眼眶都有些发红了。 “月儿别哭啊,你都叫我嫂子的,那就是我妹子,我自然是要保护你的。换了是李郎,我一样,就是豁出命去,也会保护你们的。”杨轻绡见此,赶紧拉住小丫头的手,温声宽慰。虽然她心里也没底,但作为月儿的依靠,必须保持坚强和平静。 “嗯……嫂子,要不你夜里偷偷出去,回哥哥那儿,让他带兵来救我?”月儿哽咽了一阵后,突然提出了这么个想法来。 “不成,我要一走,你怎么办?而且,真要这样,他们一发现我不见了,又怎可能继续留你在这儿呢?所以你今后别提这些了,我是一定不会留你一人在这儿的。” 就在杨轻绡极力否定月儿的提议时,闭着的院门被人敲响。两人这才正了正身子,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进来吧。” 一个笑呵呵的汉子谦恭地来到她们面前,又是赔笑,又是作揖:“二位小姐,咱们之前多有得罪,但也是为了你们的安全考虑啊,毕竟你们是咱们从大江帮手里抢下的,要是……” “说这么多做什么?你们要是真对我们只有好意,把我们送回扬州城,见了李知府,自然能让人信服。”杨轻绡皱眉反驳了一句。 不料她话才落,对方就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小的这便准备车马,送二位小姐回扬州!” “啊……”两女瞬间就愣住了,片刻后,月儿才惊喜道,“你,你是说真的?” “当然,小的怎敢哄二位小姐,马车已经在外等候了,你们准备一下,便可启程。” 两女更为惊喜,对视一眼,才缓缓点头:“那就走……” 第561章 亲人重聚 直到马车驶入扬州府城,来到府衙大门前缓缓停下,杨轻绡才真正放心,松开了手中月半弯。而一旁的月儿早已按捺不住,没等车完全停稳,便掀起门帘,往下跳去,她与兄长分别数月,又经历了一番波折,早已想念得紧了。 这时李凌也正好从衙门里走出来,一眼就瞧见了虽一个拌蒜,却还是快速而来的月儿,顿时心头一喜,紧走两步,口中叫了声:“月儿!” “哥……”月儿看到自己一直想念的哥哥迎出来,动作先是一顿,然后更似飞般扑将上去,一头就栽进了早已张开双臂的李凌的怀抱之中,“呜呜,我可见到你了,我之前可真怕再也回不来,见不到哥哥啊,呜呜……” 终于再见兄长,月儿在安心和喜悦之余,心中的委屈和恐惧也彻底爆发了出来,一边哭着,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着话,片刻间,她的眼泪和鼻涕就把李凌官服的前襟都给打湿了一片。 李凌也不能这时推开小丫头,只能一面搂住了她,用手轻拍她的后背以为安慰,一面劝道:“月儿不哭,一切都过去了。是哥哥的错,当初就不该把你托给别人,让你受委屈了。不过,现在周围都这么多人看着呢,你一直哭着,别人可就要笑话你了,要是他们知道了你是我妹妹,就连哥哥这个知府都要被人笑话了呀。” 正沉浸在自己情绪里的月儿一听到这话,猛然身子一震,吸吸鼻子,又往两边瞟上几眼,这才发现确实周围很多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盯着自己和哥哥呢。 无论是衙门前往来的百姓,还是衙门口的一些胥吏,这时的神色都有些不对,想要问什么,却又不敢。尤其是在杨轻绡也从车上下来,走到李凌跟前,与他相视而笑,情意深深时,大家更不知该如何插话才好了。 “你回来了,我就放心了。” “李郎,是我没用,没能保护下月儿,让她受了惊吓和委屈……”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然后杨轻绡有些自责的话却被李凌迅速打断:“不,不是你的错,谁能想到大江帮敢对你们漕帮下手呢?回来就好,先不谈这些,我们进后衙,慢慢再说。” 说着,李凌没顾及周围人的目光,一手环抱着已经羞得不敢把头从他怀里探出来的月儿,一手挽着心里甜丝丝的轻绡,便往回走,直奔后衙。 虽然如今府衙里还有不少大小事情等着他这个知府处理,但今日两个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人回来,一切公事就只能先往后推了。 为两女准备的屋子早收拾了出来,后衙的一些奴仆也都识相地退了出去,这儿只剩下他们三个,李凌才笑着对还藏他怀里的月儿道:“好了,出来吧,这儿没其他人了。你这样靠我怀里,不憋吗?” “哼……都怪你,都不提醒我一句的。”月儿这才站直了身子,小脸通红,上头还沾了不少的眼泪鼻涕,看着实在有些狼狈。 “哈哈,我想提醒来着,可有人压根不给我这个机会啊。”李凌笑道。 这话自然又引得月儿的一阵娇嗔不依,还轻轻打了自己哥哥两下。见妹妹和以往没有任何两样,李凌也就放心了,便笑道:“你这样可真有些难看,赶紧去擦把脸吧,不然再让人看了,你又要怪我。” “你……哼,不理你了……”月儿脸上又是一红,一跺脚,这才按李凌指的自己的屋子跑去。不过在进门前,她还是有些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眼兄长,直到确信他不会突然消失,方才进门关门。 “你要不要也洗漱休息一下,毕竟是远途而来。”李凌又关心地问了杨轻绡一句。 杨轻绡轻轻摇头:“不用,这点路而已,还是坐车,根本不累。而且之前我就一直歇着,只嫌太空。对了,不是说扬州这儿情况复杂,问题麻烦,你不去处理税赋上的种种事情,一直照顾我们不会坏事吗?” 见轻绡如此关心自己的事情,李凌心头也是一暖,笑道:“你就不用为这事担心了,一切都解决了。现在的扬州,我已得到许多人的支持,不但百姓尊敬我,那些富户世家也答应出钱帮我度过这一关,所以现在我也挺空闲的。” 杨轻绡一愣:“真的?”她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也就和李凌分开一个多月时间而已,他真把扬州的一切都摆平了?这办事效率也太快了吧? “嗯,走,咱们先进屋,我再一点点把之前的事情都告诉你。”李凌说着,拉了她的手,便往杨轻绡的屋子走去。 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的风浪,两人相互信任,相互依偎,之间的感情已越发的深,这些肢体上的亲昵接触,早已变得自然而然。即便还没有正式过门,但李凌早把她视作自己的妻子,而杨轻绡更是将他当成郎君了。 两人间的那种关系也渐渐有了夫妻间的默契与熟悉,所以当李凌拉了她坐下,随口问她这段日子有没有被人刁难,杨轻绡也只是一笑:“没有,他们知道我和你的关系,所以一点都不敢为难我和月儿,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除了不能离开那间院子,我们就是他们的座上宾。对了,他们到底是什么路数?” “是谢家的人,长兴侯谢家,你也在江南住过许多年,应该知道他们的大名吧。” 杨轻绡果然变了下脸色:“谢家……你连他们都能压服?” “也不算压服吧,之前是互有顾忌,而现在,则早成了合作伙伴。”李凌也没有任何的隐瞒,就把自己到了扬州后的种种事情详细说了出来,听得杨轻绡双眼异彩连连,对自己郎君的能力,她是既惊讶,又骄傲啊:“怪不得,他们这次主动提出了要送我们回扬州,原来是这个缘故。” “哥,那他们关我们一个月的事情就这么算了吗?”倒是后面进来,听了一大半的月儿,有些不甘心地问了一句。这一个多月里,她可没少担心受怕,没感到自责呢,现在回到兄长身边,还想着报复那些可恶的家伙呢。 “你这丫头,怎就有这等想法了?”李凌好笑地揉了下她的头发,“那谢家也没难为你们嘛,而且相比于在之前来扬州受苦,还不如留在那边有吃有喝,什么都不用犯愁呢。” “可是……可是我就不能忍这口气嘛……”月儿噘了下嘴道。 “那可是长兴侯,官职比你哥哥我要大得多了,我要真敢和他们为敌,报复他们,说不定吃亏的反而是我。”李凌又提醒了一句。 “啊,是这样吗?”月儿这才明白过来,哼了一声,“那,那就算了,咱们以后再报仇,等哥哥的官比他们大了,让他们知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道理。” “好,就这么说定了。”李凌又笑了起来。然后才问起杨轻绡之前漕帮的变故:“对了,听说你们是先落到大江帮手里,才被谢家的人劫走的,而且这次漕帮损失也不小,甚至我到现在都没能联络上更多漕帮的弟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提到此事,杨轻绡脸上的笑容才终于敛去,目中寒芒闪烁:“大江帮行事卑鄙,居然和官府联手了,这才杀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不少兄弟因此丧命……” “嗯?此话怎讲?他们与哪路官府联手了?”李凌神色也跟着一变,赶紧问道。这等江湖上的事情,别说他所知甚少,就连陆谢两家,也只知道个模糊的概念,只说大江帮突然出手袭击漕帮在扬州这儿的总舵,然后拿了不少重要人物。正好谢家在此也有眼线,查到李凌的妹妹就在他们手中,于是才猝然发难,将她二人夺走。但其他漕帮被拿之人却依旧在大江帮之手,现在何处,是生是死尽皆不知。 至于漕帮和大江帮因何反目,前者明明实力更强,为何会翻船败在后者之手,谢文若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这回,亲历者杨轻绡到来,总算是可以有个答案了。只见她咬着牙道:“他们到底和哪里的官府有勾结,我也不是太清楚,只知道就在扬州这边乱后,我们在两淮的一批兄弟突然被官府捉拿,说他们私运禁品,必要严惩,甚至有可能连命都保不住。 “当时消息传来,我哥就有些急了。我们漕帮这几年好不容易才恢复了元气,他也稳住了帮中情势,自然不希望再有兄弟出事,所以便亲自带人前往疏通关系。结果人家官府根本不把我们漕帮放在眼里,还狮子大开口,讨要许多好处。而这时,江南这边的漕运又出了些麻烦,有船只运货翻船,所以我哥哥就又赶回来处理此事,同时却把不少得力之人留在北边。” 李凌目光一闪:“调虎离山,他们把漕帮的人分化开来,然后再把杨帮主引回江南,想借大江帮之手除掉他?”  第562章 大江帮 听得李凌的这一推断,两女脸色再是一变,月儿更是轻呼出声,满脸担忧:“哥哥,那杨大哥他……他不会有事吧?”之前几月,她一直待在杨轻侯身边,对人多了几分亲近。 杨轻绡也紧张地看向李凌,虽然她对漕帮,对自己兄长有着足够信心,但想到那日的突袭,想到自己兄长已因伤失去自保能力,还是难免忧虑,毕竟我在明,敌在暗,连对手到底有多少实力都不知道啊。 李凌稍作沉吟,说出自己的推断:“应该不会出事,杨大哥他毕竟是漕帮之主,身边总有高手护卫。何况,不还有穆前辈在吗?” 杨轻绡仔细想想,也承认这一推断,稍稍放心。只是经李凌这一提醒,她心中到底是存了疑问,这都过去一个多月了,照道理漕帮的人早该回来才是,毕竟扬州可是整个漕帮的重心所在,可为何直到今日,都不见相关人呢? 李凌也想到了这一层,便提议道:“要不你这两日就尝试着与人联系一下,也好让我们有个准备啊。” “嗯。”杨轻绡点头应道:“那你接下来又有什么打算?” “我?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尽快把税赋的事情落实下去,交了差后,我才能坐稳这扬州知府的位置,然后再帮你们解决漕帮的麻烦。”李凌思路清晰道,同时也感叹敌人真能挑时候啊,若是迟上两三月,等自己掌握扬州之权,他们再敢对漕帮下手,那就是有来无回的下场了。 而在生出这个念头之后,他又想到了另一关键——大江帮为何会如此不计一切地对漕帮发动突袭?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吗?就因为前段时日华亭的那场变故,自己得漕帮之助让大江帮折损了不少弟兄,所以他们便怀恨在心。 但因为自知实力有限,不敢和官府为敌,所以就把气撒到了漕帮头上? 不对,李凌突然目光一闪,想到了一处不合常理的地方,人大江帮都能拉拢两淮官府来一招调虎离山了,他们还会顾虑自己一个小小的县令吗?就算自己现在成了知府,和两淮那边能随意捉拿漕帮帮众的实权人物比起来,依旧相形见绌啊。 所以,这其中还有蹊跷! 见李凌突然陷入沉思,神色几变,杨轻绡和月儿也没有打扰他,只静静在旁候着,直到他重新睁眼看来,她们才问道:“李郎,你想到了什么?” “轻绡,我问你,对大江帮有多少了解,这帮会实力比之漕帮如何?”李凌开口,不答反问。 杨轻绡沉吟了一下,这才慢慢道:“我了解的大江帮其实并不太强。虽然他们名字足够响亮,可其实跟我们漕帮可差得远了。我们漕帮几乎占据了整条漕河,帮中兄弟数量足有几十万之多,可大江帮,却只是盘踞于大江下游一带的江湖帮会,全部人加一块儿都未必满千,而且除了大江上摆渡捕鱼的苦哈哈外,还有些更是上不得台面的江中盗匪。” 李凌仔细听着,再结合自己的经历,对此说法还是挺认可的。只看大江帮当日为了点银子都不惜受命于徐家来对自己行刺杀之举,就可知道这帮会内部有多松散,帮中之人日子有多艰难了,都需要捞外快了。 只是如此一来,刚才的疑问就显得更突出了:“既然如此,那大江帮怎就敢与漕帮开战?” “这才是我们被杀个措手不及的关键所在了。我们双方说是井水不犯河水,其实更多是我们漕帮懒得搭理他们,只要他们不把手伸进漕河里,便不是我们的目标。可大江帮的实力还是摆在明面上的,正常来说他们无法,也不敢对我们动手,整个江南,除了官府,就没人能威胁到我漕帮。所以当两淮有兄弟出事后,大哥才会不假思索带人过去,然后又只带少量人手赶回来,使总舵空虚。” 李凌点头,漕帮就是那山中猛虎,一向威压江南各帮,早习惯了没人敢招惹,连警惕心都降到了最低。然后,看似只是寻常豺狼的大江帮却因为之前的恩怨来了手偷袭,而其背后,居然还隐藏了另一座山的强大势力。 可问题是,这两者是怎么勾结在一处的? 官府和江湖从来就属于两个世界,两淮的官府纵然对漕帮没有好感,可也不至于和同样是江湖人的大江帮产生友好感情吧?这其中要说没有其他势力的摆布,他都无法接受。 “漕帮之变绝非偶然,而是早就有人在布局了。”李凌道出了自己的最终结论,“只可惜,以我们现在掌握的线索,是无法查出大江帮和官府之间由谁作保,更不知道他们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李郎,那,那我大哥他们又该如何是好,他们会身陷险境吗?” “以漕帮的实力,杨大哥的头脑手段,只要第一次突袭没将他们逼入绝境,我相信他们便能做到自保,虽然我们现在连他们身在何处都不知道……”李凌似宽慰地拍了拍杨轻绡的手,“我甚至怀疑,他们本来的目的是把你给拿下了,以此来要挟杨大哥。不过现在嘛,这一计划已然因谢家出手而失败。 “或许这也是近一个多月来,江南继续平静的原因所在,暂时,他们还在酝酿下一次行动。而只要漕帮兄弟们有所警醒,实力更强的他们便不会再为敌所败。 “所以我才以为,尽快与他们联络上,了解更多内情,才是解开这一次变故真相的关键所在。” 杨轻绡思忖片刻,这才点头:“你说的不错,那我明日就想法去和我们帮里的人联系一下,总有兄弟还在扬州留守的。” “嗯。不过最重要的,还是确保自身安全,我可不想再见你冒险了。”李凌说着,握着杨轻绡的手,深深看着她道。 感受到来自爱郎的关心,杨轻绡心里一阵甜蜜,回看着他,郑重点头:“嗯,我一定会注意的。” 在吩咐二女好生歇息后,李凌才又返回前衙,手头还有太多事情等着处理,最重要的,就是把已经陆续送到的银两装成箱,尽快起运送往金陵,毕竟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而在忙于公务的情况下,李凌心里依旧不时闪过一丝不安的情绪来,好像有些威胁被自己给忽略了,但想要捕捉其来源,一时又无法抓到…… …… 这是一座江南各地都可看到的最普通不过的小渔村,清静,简单,只有几艘小渔船漂在河浜上,几个渔夫在小河里撒网捕鱼,待到太阳落山,村子里还有袅袅炊烟升起,鸡鸣犬吠,恬淡自然。 但是,若是真有人能偷偷深入到村子内部,一间间院落仔细看去,就会发现这里的村民中有不少与寻常朴实勤劳的村民有着极大区别。他们无论是长相还是神色,都更剽悍,甚至手边,都有致命的武器。 这儿,便是大江帮的总舵所在,一个连官府都不可能被轻易找到的隐蔽村落。而一般来说,除了帮中重要人物,此地极少有外人进入,更别提帮外之人。可偏偏今日,在村子中间那座看似祠堂,实则为帮中聚会议事的大堂内,却来了几个完全陌生之人。 这些人无论打扮模样都很普通,跟寻常商人或百姓没有区别。但若仔细去感受,就能从他们身上觉察出锋芒来,坐在首位的,是个头发斑白的半老男子,此时他正慢条斯理地喝着杯中粗茶,就好像在喝天下少有的香茗般,津津有味。也并没有因为大江帮的重要人物久不露面而有丝毫不满,依旧是那副笑吟吟的样子。 倒是他身后几条汉子,眼中已积蓄了不少的不耐烦的情绪,几次想要开口,都被这位拿眼神给制止了。 足足等了有大半日光景,才有个穿了短衣裤,赤了双足,手里还提了个鱼篓的汉子笑呵呵地进得厅堂:“哈哈,今日慢待了几位贵客,也没什么好东西赔罪,这儿有一篓活蟹,待会儿让咱给各位准备一盆醉蟹尝尝鲜吧。” “什么醉蟹的咱们可没兴趣,我们只想见你们的帮主,他人呢?”一名汉子终于是忍不住了,直截了当地喝问道。 “许舟不得无礼,咱们要见的范帮主现在不就在眼前了吗?”男子突然开口喝止,然后笑着看向那似寻常帮众或渔夫多过掌权人物的粗豪汉子。 那粗汉两道扫帚眉微微一挑,旋即又哈哈笑了起来:“阁下真是好眼力啊,不错,我便是大江帮主,范天蛟了。”随着他亮出自己身份,整个人的气势陡然就是一变,变得霸道起来,直压得那几个不屑看他的外来汉子都一阵呼吸不畅。 他并没有询问对方是怎么看出自己身份的,便即单刀直入:“说吧,你这次特意进我总舵有何目的?” “好,快人快语,那我也不妨直言相告了。我此来,只是为了与你大江帮合作,拿回本就该属于我们的东西!” 第563章 一波方平一波起(上) “我们合作,拿回属于你们的东西?”范天蛟有些疑惑地重复了一遍对方的说法,显然不是很懂其中的道理。 “这其中的细节,我待会儿自会跟你说明。我现在要告诉范帮主的是,只要事成,你们不但能拿到数百万两银子,还能彻底取代漕帮,让大江帮真正成为江南第一大帮!”男子笑看着他,一脸信誓旦旦的模样。 范天蛟当下就心动了,手中鱼篓被他放到地上,人则迅速上前,来到对方桌前,逼视着他:“你是说真的?你能达成自己的诺言?” “想一想吧,之前就是你信了我的话,咱们合作之下才能大破漕帮总舵,让你们大大地出了口恶气。这次,只要你依旧信我,我的诺言照样能够兑现。” 范天蛟目光又是一阵闪烁,显然是在权衡其中利弊:“所以还是那个意思,只有我答应你,你才会告诉我目标是谁,以及整个计划?” “不错,咱们联手,各取所需,我想以范帮主的睿智不会拒绝这样的好事吧?” “你就不怕我答应之后反悔?” “我们连漕帮都不放在眼中,更别提你们大江帮了。若是反悔,等待你们的便是灭顶之灾!” “你……”感受到来自对方的威胁与轻视,范天蛟陡然变色,似要发作。但随即,想到了漕帮那次对方一伙的可怕手段,他又没了底气,眼中闪过几许纠结后,终于咬牙,“我答应你,再与你们合作!”他不能让这等带着大江帮崛起的机会就如此从指尖溜走。 男子笑了:“明智的决定。你或许还不知道,那些漏网的漕帮人物已经重新集结,你若不与我合作,只怕今年之内,大江帮就要遭殃了。”在对方脸色再变中,他又是一笑,“不过只要你我合作把这事办成,将来江南水路,就只有你们大江帮,再无漕帮立足之地。” 顿了一下,他才又把脸色一肃:“好了,现在就让我把这次的目标和全盘计划一一告诉你吧……” …… 在得到陆谢两家的认可,以及送来的银子后,李凌这个知府终于是完全坐稳了位置,放下了心事。 他也不敢再有耽搁,当下就安排人手,将拍卖会所得的银子全部整理装箱,然后由川字营的萧定波亲自押送,将之运去金陵。只要这一批税银安全送达金陵,他便算是完成了闻铭交给他的任务,使之再不能因前事刁难自己。 同时,李凌也履行了作为扬州知府的另一项职责,正式插手下属几个县城的乱局。随着他的政令传达,再加上新聚拢的一批官军被派往各县弹压,短短半月内,高邮、泰兴几县的问题便得到了解决—— 说到底,这些下属县城最大的问题就是百姓因天灾人祸而活不下去,以及因此伴生的普通百姓和官吏阶级的矛盾。而现在,李凌以知府身份弹压那些鱼肉百姓的官吏,该训斥的训斥,该罢免的罢免,再加上送上足够的钱粮,自然很快就把这些地方的矛盾消弭无形。 而当这些县城情况好转的结果一一反馈回来,府衙中的官吏也都松了口气,赶紧叫人把相关之事写作告示,分贴于扬州各地,用来提振官府在民间的声望。这样一来,李知府更是被所有扬州百姓都视作青天一般的存在,人人皆夸他是大越百年都少有的好官,就差给他造出生祠,或刻上长生牌位,来日日祭拜,以表心中的感激之情了。 当得知民间有这一倾向时,可把李凌唬了一跳,赶紧出面,召集了城中诸多耆老人等,诚恳地与他们一番交涉,让他们不得真把自己给弄成个偶像崇拜来。他李凌只是个朝廷官员,何德何能,怎敢被大家伙如此礼拜呢? 月儿随后也得知了此事,更是笑得不可自控:“嘻嘻,哥,你可真了不起,大家都快把你当神仙来供奉了。” “你这小丫头别胡说,你道这是好事吗?这是捧杀,便是再有功于民,也不至于让所有百姓都把我当神仙看待,那只会把我架到火上烤,除了一点虚名,怕是一点好处也没有。”李凌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这才让妹妹不再纠缠于此。 然后,他又看看左右:“轻绡呢?这天都快黑了,她还没回来吗?”这几日里,杨轻绡都有出门,显然是在想法与漕帮的人联络,李凌倒是没有多作追问。 “嫂子她说今日可能要晚些回来。”月儿忙回了一句。 “怎么说?” “她昨日提了一句,说是已经联系上一个漕帮的兄弟了,但那人不在扬州城……” “有这等事。”李凌的眉头用力一皱,隐隐觉察出此事不正常了。之前几日,他忙于税银之事,所以并没有对漕帮的事情作过多关注,但现在一听后,却还是生出了诡异的感觉来。 漕帮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帮会,恰恰相反,作为江南地面上名列第一的大帮会,他们在官府,在民间都有着不小的声望。哪怕他们遭遇突变,伤亡不小,也不该销声匿迹得如此模样才是啊,居然连杨轻绡都找不到他们了。 她不会有事吧……李凌刚生出这个念头,又被他很快压了下去,以杨轻绡的身手,或许不能做到横行无忌,但想在江南地面自保脱身什么的,却是不难。 不过有一点他却想到了,漕帮如此狼狈,很可能是在变故后依旧受到了来自大江帮或其他势力的连续攻击,甚至在自己到任后,这样的事情还在继续着。只是因为江湖和官场有着天然隔阂,自己才一直都没收到风声。 看来,是时候把视线放到江湖了,而谢家,应该就是最好的切入渠道。 李凌打算这两日就再去一趟谢家,打听相关之事。结果他还没动身呢,谢家却先派人找上门来了,来的是谢家一名管事谢诚,以及陆家的管事陆德寿。 “二位大管家突然来见本官,不知有何见教啊?”李凌在府衙二堂的偏厅见了这两个客人,本来还以为是关于纵横书局的事情呢,便想着劝说他们再安心等上一段,等明年形势好转再在城中找地方建书局。 结果,人家压根不是因此而来,在对视一眼后,才由谢诚道:“知府大人,小的二人所以前来,乃是因为我两家主人有一点顾虑,想要提醒于您。” “你说。”李凌忙正了下脸色。 “是关于赋税的,我们听说大人已经将银两押送去金陵了,可是税粮怕是不够吧?” “唔,这一点我也想过了,所以打算和巡抚大人商议一下,不如就用银子抵折……对了,我朝一直不就有用银子抵折粮食布帛等交税之物的惯例吗?” “大人说的是,不过那是寻常之时。”陆德寿笑了下,“尤其是我江南,本就粮食有多,若能拿银子抵折,然后上司衙门再用银子去收便宜的粮食还有得赚。可今年的情况却不同了,大人也该知道如今江南处处缺粮,各地官府别说拿粮换银了,自己想收到如数的粮税都难啊。” 李凌瞬间愣住,这回还真就百密一疏了。这段日子自己只顾着忙于税银一事,又自以为有了银子就能解决一切,真就把眼下江南全局都缺粮的要点给忽略了过去。所以想在金陵以银子抵折粮税,怕是极其困难了。 而以闻铭对自己的观感,此事怕是更难有个好结果啊。这让他暗吸了一口凉气,辛苦才把银子凑满上交,这要在粮食上出了差错,可太不值得了。 有些焦心的他皱眉沉思,一时却无妥当之策,直到面前两人轻轻咳嗽,李凌才忽地醒过神来:“二位,不,应该是你两家有办法帮我?” “大人,就在前段日子,家主便察觉到可能粮食不够了,所以便派了人去盛产粮食的湖广购粮……” “对,湖广,那儿的粮食比我江南更多,只要出得起钱,就能解当下之难题!”李凌精神为之一振,“还是二位家主思虑周全,非我能比啊。”说话间,他也明白了对方的意图,这是买好来了,他们是要用这方式来向自己证明,陆谢两家不是只有身份和财力的,还有相当的智慧,可以在与自己的合作中起到关键作用。 想明白这点,李凌当即而起,由衷地抱拳称谢:“多谢二位前来提醒,李凌感激不尽……” 眼见李知府弯腰行礼,两个管事赶紧起身回礼:“不敢。其实我等前来还有一事相告,那就是粮食要从湖广运来,最快也得到冬月中下旬,所以未必能赶上巡抚大人定的最后期限。此事咱们两家不好出面,还需要知府大人您亲自去说啊。” 李凌思忖了一下,也认可了这一说法:“说得也是,正好税赋相关之事我本就打算行文禀报,索性就当面把差事交了,再为粮税一事多要几日宽限。” 一番商议,李凌已决定再去一趟金陵!  第564章 一波方平一波起(下) 杨轻绡是在次日上午回来的,一回府衙,她都未作休息,便直接找到了李凌,一脸担忧与凝重道:“李郎,我们漕帮的情况更为不妙了。” 正为自己离开后衙门诸事做着安排的李凌闻言也放下了手头的事情,柔声道:“出什么事了?你不要担心,什么难题我们都可以一起面对。” “前日我都已经和城外一名漕帮弟兄联系上了,所以昨天才赶去见他。结果到了地方等了大半日,也未见他出现。然后我又循着之前的线索去找他,还是一无所获,就好像之前的消息并不存在。”杨轻绡眼中既有疑虑,也有惶恐,这是从未有过的感受。 以往哪怕遇到再强大的敌人,有兄长在旁,有诸多漕帮弟兄在,她都有勇气来一一面对。可现在,杨轻绡却发现自己完全被孤立了,直到今日连一个往日的兄弟都联系不上,便让她生出了强烈的恐惧来,生怕真出了什么不可挽回的变故。 李凌的神情也变得更加凝重,事情真就比想象的更严重了。 他本以为漕帮会是他在江南彻底立足,掌握大权的强大助力,之前在华亭时,这些人也确实帮了他大忙。可现在,却是有人对漕帮下手,这让他于公于私都不能坐视不管啊。 略作沉吟,李凌才起身,拿手轻拍杨轻绡的肩头:“轻绡,你不要过于担心,以漕帮的实力,别说那些宵小之徒了,就是官府,想要无声无息对付他们也是不可能的。要是我想的不错,这说不定是杨大哥刻意而为,由明转暗,才能与暗处的敌人一战。” “可是……我哥他就算有这样的想法,也该和我通个声气,让我有所准备啊……” “你可别忘了,之前你是落到大江帮手上的,恐怕杨大哥他们并不知道你被谢家所夺,现在还回到了我身边。所以对他们来说,你这条线其实并不安全,早早切断也在情理之中。”李凌耐心地安慰解释。 这番话倒还算在理,让杨轻绡稍稍安定了些,用力点头,似是要说服自己:“你说的不错,他们一定有自己的考虑。那我接下来又该怎么做呢?” “等,等他们在知道真相后来找你。你不该再急着冒险去寻找他们的下落了,那只会给暗中的敌人以可趁之机。”李凌见她点头,便又道,“正好,这几日我要去一趟金陵,月儿那儿还需要你看顾,所以……” 抛开对漕帮兄弟的担忧,杨轻绡依然是那个有谋略,有主见的聪明女子,当即便领会了李凌的意思,点头:“既然是公务,你放心去便是了。府衙这儿有我看着,应该不会有事。” “那我就放心了,我今日午后就出发,十天内当可回来。”李凌见她这么说,心下也是一定,又宽慰了她几句,这才重新做起了手上的差事来。 作为扬州知府,想要起身离开一段可不容易,有太多大小事务需要提前安排,让底下人去做了。于是又是好一阵忙活,直到未时之后,他才正式启程,离开府衙,出城直奔金陵。 因为不想把此事宣扬出去,李凌这次轻车简从,除了李莫云都没带其他护卫,两人就这么各乘一马,沿着官道,打马金陵。 两日后的黄昏,他二人再度重临金陵城。 此时的金陵城比之前可要热闹有序得多了,进出城门的商队百姓比之前要翻上数倍,城门处的搜检也随意了许多,显然,大家已从之前的叛乱中摆脱出来,重新过起了平静的生活。 而在以府衙腰牌轻松进城后,李凌他们更是瞧见了有一些地方官府的车队正沿着长街缓缓而行,往不远处的码头而去。只看那车走后留下的深深辙痕,就可知车上装载的那些箱子里放的都是极其沉重的税银了。 显然,随着时间临近,闻巡抚已着手把这些赋税分批运去京师了,毕竟这些钱粮税款得赶在年底前送到京城户部的,不然便难免遭受弹劾。 也正因为税赋进出之事过于庞杂,如今的整个巡抚衙门也是人员车辆进出不断,相关官吏人等,一个个忙得不可开交,在李凌亮出自己身份后,便没人关注,任他随意进入衙门,登堂入室,直奔闻铭的公厅。 对此,李凌还是有些顾虑的,思忖着见了闻巡抚后是不是该提醒一句。这要是让某些不轨之徒看到漏洞,趁机近身,闻铭可就危险了。 “明日,最迟到明日下午,第三批税银就得从水路出发,运往京师,这是本官给你的最后期限!”才到公厅前,李凌就听到了闻铭那咄咄逼人的声音里头传出来。 然后是另一个声音,居然并没有被闻巡抚的气势所压:“这不可能!我转运司的船只也好,车马也好,这两日都已经被调动起来了,就连手下人马也有七八成出了江南,此时不可能再把第三批银子送去京城。” “那是你转运司的事情,本官已经把税银收齐,接下来自然是由你们将之送去京城了。若是真因此迟了被朝廷怪责,也是你们的罪过!” 砰!面对闻巡抚的咄咄逼人,那转运司的官员终于是怒了,拍案喝道:“闻巡抚,你要这么说,本官就要与你说道说道了。以往每年的税银都是在六月之后分批送往京师的,如此,我转运司自然能从容把差事办好。可今年,你把此事一直拖着,直到近日才一股脑地将税银交来,却让本官按原来的时间把银子送去京城,你这是强人所难! “此事本官绝不会应,朝廷真要怪罪,也是你闻巡抚的罪责,是你之前没把差事办好。” “放肆,你也身在金陵,难道不知江南六月开始的变故吗?” “这又与我何干?我转运司只负责输送钱粮,地方上的事情,本就是你闻巡抚的职责。” 两人一番推卸,把话越说越僵,就要不欢而散了。直到这时,才有第三个声音响起:“二位大人息怒,可别因这点事情伤了和气。眼下咱们江南事多而杂,正是需要各位大人精诚合作的时候啊,不然把差事办砸了,谁也脱不了干系,二位大人,你们说是不是?” “张大人,你也别在这儿做和事佬了,这事也关系到你今后的前程,还是与我一起想想,怎么让转运司把事情办好呢。”闻铭却不买对方的账,哼声说道,让对方一阵无奈叹息。 但在叹了两口气后,他又开口:“两位大人,其实此事并不是完全没有解决之法,只靠转运司自然不可能将这许多钱粮都及时运到京师,可咱们江南也不是只有转运司可以运送银子和粮食啊。” “嗯?你这话是何意?”两个吵架的官员几乎是同时发声问道。 “很简单,动用民间的力量来帮我们做到这一事。这几年来,漕帮势力多有增长,之前和官府也有过合作,只要他们愿意帮忙,还愁不能按时把银子送到京师吗?” “唔,这倒是个办法,不过费用呢?总不能让他们白白为朝廷做事吧,这笔钱由谁来出?”闻铭的语气倒是缓和了下来,但依然有所计较。 那转运司的官员也跟着哼声道:“我转运司只是小衙门,可拿不出许多钱来雇请漕帮……” “呃,以下官愚见,这是咱们几大衙门共同的差事,所以这笔钱就该由几家衙门共同分担,如此谁也不吃亏了。” “唔,这倒是个办法。杜大人,你怎么看?”闻铭显然是意动了,问了那人一句。 杜大人略作沉吟,也应了一声:“可以考虑,不过事情一定要办妥,不能有任何差错。” “大人放心,那漕帮虽是江湖帮会,但有许多事情都少不了咱们官府的提携,我想这点事情他们是不敢推脱,也不敢不尽心去办的。何况,也没让他们白干嘛。”张大人又为漕帮说了句好话,总算把事情给敲定了下来。 随着事情定下,这场略起争执闭门之谈也就告一段落,片刻后,房门打开,两个官员相继而出。对于站在台阶下,拿眼打量他们的李凌,这二人也没太放心上,只当他是巡抚衙门的官吏。 等他们一走,李凌才走到门前,拱手施礼:“下官扬州知府李凌有事参见抚台大人。” 刚为解决一事而心情舒畅的闻巡抚脸上的笑容当即就是一敛,有些意外地抬眼看向恭敬站在门口的李凌,确认真是他后,又愣了下,方才不情愿地点头:“你进来说话吧。” 然后,都没让李凌落座,就问道:“你一个扬州知府不好好在当地办差,怎么又跑来金陵了?”心里则不禁想着,对方是来耀武扬威的吗,毕竟他本以为李凌是断不可能达成税赋要求的,可结果两日前,扬州的银两就已如数到库,当时得到账目的闻巡抚还真吃了一惊呢。 李凌却没在意对方的这些反应,先找了张椅子坐下,这才正色道:“下官本是为了税粮一事而来,不过现在嘛,却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需要禀报,事关我江南能否安定……”  第565章 铁索横江夺税银 冬月初十,寒冬已降临江南。 凛冽的北风呼啸而来,不但压低了气温,更让北上的船只都受到了影响,使本来就逆流而行的船速又慢了几分。 受此影响,漕河上北去的船只更少了一些,此一段两淮和江南交界的河道上,更是只有长长的十多艘货运船队还在傍晚时分顶风向前,其他船只皆已不见踪影。 眼看红日西沉,一身短打扮的仇奉来到了一直站在最前那艘大船船头的丁云海面前,笑着道:“丁将军,天色也不早了,外边风大,还是先到舱里吃点酒饭,暖暖身子吧。” 丁云海这才把目光稍稍回收,也笑了下道:“不必,叫人送酒饭过来便是,我得在此盯着,以防万一。” 仇奉暗自撇了下嘴,就没见过如此用心的武官,但口中还是赞许道:“将军果然谨慎,小的佩服。对了,再往前便是顺水渡,今日不如就暂时停靠在那儿吧,不然再往前,河水收紧,水势变大,夜间行船可能有危险。” “不,连夜赶路,不作停靠了。我们一路已经耽搁了不少时候,可能还要二十日才能抵达京师,再晚些,就要超过时限了。若怕危险,夜间走慢些便是了,你们漕帮不是惯常行船于此吗,这点难度应该不算问题吧?”说着,丁云海回头看了对方一眼。 这一眼看得仇奉有些不安,赶紧低头应了声:“那小的这就去做安排,一会儿就送酒饭过来。”抱拳行礼后,便匆匆而去。不一会儿,他人已到下层甲板,随口吩咐:“今日晚上给所有船上弟兄都上鲢鱼汤。” 身旁的弟兄一听鲢鱼二字,眼中立马就有光芒闪过,随即便会意答应,迅速前往安排,同时也把相关决定传达后船,一一转述,贯彻整支船队。而当仇奉下到底下一间舱房后不久,一只白色的鸽子便从小小的窗口处扑棱棱飞出,拍了几下翅膀后,便消失在了渐渐暗沉下来的天际。 冬天日短,过不多时,天已完全黑下,许多本来还在船只甲板上活动的护卫兵将便纷纷回了舱房,到最后,各船之上,就只剩下几个船工还在忙碌盯着水面,提防夜行船时出现变故,唯一例外的,就只有吃过饭后依然如标枪般立于第一艘大船船头的丁云海还站在原地,凝视前方黑夜。 越是远离江南,他越不敢有丝毫松懈,因为他身上的责任可太重了。这十多艘货船上可是装了今年江南一多半的税银、粮食和丝帛呢。光银子就有上千万两,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情,把他全家杀了都不够抵罪的。 而且因为这次转运司有所推卸的关系,所征用的船只还是漕帮的民用货船,其安全保障远不能与转运司的战船相比,真要遇到不开眼的水匪什么的,可得及早而动才行。 所以这几日来,他几乎天天都会守在这头船最前直到午夜,这样才能安心,今日自然也不例外。不过不知是不是连日操劳的缘故,此时丁云海只觉着阵阵困顿之意袭来,好像眼睛都快要睁不住了,只能靠毅力死撑。 就在他快要撑不下去时,熟悉的声音又从身后响起:“丁将军还在这儿呢?您看着可很是困乏了,不如先回舱歇息吧,这儿有我们几个看着就行了。” 丁云海扭头,便看到了仇奉笑呵呵带了几人凑过来,不知是不是被船头火光所影响,此时他卑微的笑脸显得有些狰狞。用力一甩头,让自己尽量保持清醒,丁云海哼了一声道:“不必麻烦了,本官到时自会让手下弟兄帮忙盯着。” “那怎么行,这都是我们兄弟该做的,怎好有劳各位军爷呢?”仇奉说着又靠近两步,与丁云海只剩不到一丈。 虽然脑子一阵跟着一阵的昏沉,可丁云海心中的警惕却未完全消散,此时看着对方靠上来,便一手按刀,口中喝道:“你做什么?” “我没做什么啊,就是担心将军你有事情,脚下不稳跌落下水……”说着,他又上前两步,然后脸色微变,一指前头,“那,那是什么!” 丁云海下意识顺着他的指点往后方水面看去,随即心中警兆大起,对方这是要分自己的心,从而偷袭吗?可这个念头在他定睛看向前方时已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强烈到底恐慌,一根极其粗大的铁链竟横跨于漕河两边,正挡在了船只前进的方向上。 铁索横江! 他虽没有多少行船经验,却也深知这么大条铁索横拦于河面上对自己的船只来说有多么的危险。一旦真撞上了,恐怕就是船毁人亡的下场,而他们背后还有十多艘同样满载货物的船只,一个不防撞上来,那后果当真不堪设想了。 这一刻,丁云海都顾不上细想为何此地会冒出铁索横江,也顾不上身后明显不怀好意的仇奉等人,当即大叫了一声:“快停船!” 随着他这一声叫出口,后边哗啦连声,却是船帆落下,桅杆被人快速放倒的动静。而随着他有些惊讶地再回头时,更是看到几点火光在各船间不断挥动,正是有人在紧急传递消息,让所有船只原地停下了。 这一切,也太顺利了吧。这些漕帮的家伙就算再有经验,也不可能有此反应能力,就好像他们一早就知道有此一变,所以早早就做好了应对之法! 就在丁云海猛然转过味来,心生警惕的同时,一只手已经搭上了他的肩头,然后左右同时有刀声响起,两柄短刃已直刺他的腰间要害。 丁云海既然能被赋予如此重任,一身武艺自然也是相当了得的。当下便一声断喝,发力扭身便要闪避反击。可动作才做出一半,气力却已接不上了,本来顺势要拔出的佩刀只出鞘一半,就颓然顿住,而他的脑袋更是阵阵眩晕,脚下也已不稳。 直到此时,他才真正明白过来,自己是中毒了!刚才的昏沉和眩晕,就是中毒的反应,所以才会被人近身反应变慢,才会完全落入下风。 奈何这时才明白却已太迟了,随着他气力一泄,两柄短刃已狠狠扎进他的腰肋,就在他要惨叫出声时,一手搭在他肩头防他暴起的仇奉又动了,手一翻间,砰一下正中其下颌,把他整个下巴都给打脱臼了,身子也因之凌空而起。 没有半点停顿,又是几拳几刀落下,全招呼在了腾空而起,没有半点防御能力的丁云海身上,让他瞬间血洒船头,失去意识,最后噗通一声,掉下河去。没两个沉浮,便彻底消失在了黑夜的漕河之上。 直到这时,仇奉才松了口气,当即下令:“把所有人都除掉,不留任何活口!” 随着命令下达,一场一面倒的杀戮便在这十多条陡然停下的货船上展开。 十多条船上,护卫兵马不过三四百人,分到每船也就二十多人。倒是负责开船和平日杂物的船工杂役,却是他们的两倍有多。而这些朝廷兵将,又多半被人下药,此时别说反抗了,连站起来与敌人交战都做不到,所以随着这些前几日恭恭敬敬的船工们都露出獠牙时,他们真就只能是束手待毙了。 惨叫声,咒骂声不断从每跳船上响起,连成一片,在寂静的漕河水面上蔓延传递。奈何,此地实在过于冷僻,就连两边岸上都没有什么居民,导致这番杀戮竟没有引来任何一个外人的关注。 仇奉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眼中满是热切,上千万两银子,再加上数量更为庞大的粮食和丝帛,只要运作好了,足可以让自己全帮得到难以想象的提升了,成为真正能主宰江南全境的大势力,大帮会。 “啊……你们……你们如此做,就不怕朝廷到时追究吗?你们漕帮今后必会成为天下大敌,覆亡已不远了!”一个未曾中毒的官吏狼狈地从舱房里撞将出来,却在见到外头还有人拿刀围来时,发出了绝望的嘶吼。 听到这话,仇奉脸上的笑容更盛:“那又如何?你们只管去找漕帮麻烦便是,最好是能将他们全部连根拔起了。”说着,已来到对方身旁,手中刀已呼的举起。 “你们……不是漕帮……”这人只来得及叫出这一声,便带着深深的惊惧和疑惑死在了仇奉刀下。 不过短短顿饭工夫,各船官军都已被宰杀干净。可出人意料的是,仇奉他们并没有就此调转船头离开,甚至连许多船上的尸体都没有丢下水去,而是静静地等候着什么。 不一会儿,后方水面上,又有动静传来,这回来的却是几十艘小船,船上只有区区两三人,但这些船只的空间却是不小,正是用来装载已抢到手的钱粮丝帛的。 一见自家船来,仇奉精神更是一振,当即叫道:“弟兄们,赶紧把东西给我搬上来啊,咱们大江帮在今日之后,便可取漕帮而代之了!” 一句话,让众人士气大振,所有人都卖力地上上下下,将放于船只下方的一只只木箱子,一个个沉重的麻包给搬运上来。  第566章 急转而下(上) 这些袭击运银军将的“漕帮众”全是由大江帮的人所扮,“仇奉”自然也不是仇奉,而是大江帮副帮主“笑面虎”沈铿。此时,自家后续兵马已到,所有大船上也再没有了除了自己人之外的活口,他自然再无顾虑,露出本来面目,脸上的笑容愈盛,只把手一挥:“弟兄们,赶紧做事。天亮前,我们要把所有东西都搬空,然后让所有人都以为这是漕帮做的!” 几句喊话,更是引得周围一片叫好,所有大江帮的人干劲更足,卖力地将那些沉重的银箱和粮食搬下大船,嘿哟嘿哟的号子声都响遍了此一方天地。 沈铿满意地看着众人忙碌,这一回,当真算是一举两得,不但让本帮一下进了这许多财富,还顺带着将漕帮推向深渊,想必等到天亮这儿的一切被人发现,整个漕帮都将成为官府全力扑杀的目标。到时强大起来的大江帮便可趁机把原来漕帮的地盘全部收入囊中,取而代之! 所有一切都按照之前商议定的计划一一实现,真是出奇的顺利啊。就在他得意地想着这些,满意地往后方各条船只望去时,正看见其中一艘船上的某个弟兄脚下一个趔趄,身子一歪,居然把个银箱从肩头掉落,砰一声撞在了甲板上。 这让他大为不满,当即高声呵斥:“做什么呢?居然如此不小心,这里头的银子要是掉水里了,老子让你下水摸回来!” 就在他大声呵斥的当口,那边船上却发出了一阵惊呼,却因为距离的关系,他并未听清楚那些弟兄在叫嚷什么,只看到所有人都停下了搬运,放下了肩头的箱子,还想打开看个究竟。 这让沈铿更觉恼火,当即闪身跑到船尾,大声叫道:“你们做什么呢?” “沈帮主,这箱子里的并不是银子啊……”那边立刻有人大声作答,语气里充满了惊疑,“这,这几个箱子里放的都是石头……” “什么?”沈铿的神色再变,眼中更是露出难以置信之色,当即一个回头,冲自己船上还在不断忙碌的弟兄喊道:“先放下箱子,看看里边装的到底是什么!”说着,已几步抢到了离他最近的一个箱子前,不等其他人反应,已用力打开了箱盖。 就着边上的火把光照,他看到了箱子里的东西,脸色更是猛然一垮,蹬蹬两退两步,直到靠在舱壁才稳住身形。他面前箱子里的,并不是想象中散发着诱人银光的官府银锭,而是一方方码得齐齐整整的青砖! 而随着这些砖头露面,扛着箱子的四人也彻底呆住,一声惊呼,身子一倾,便把整个箱子都翻倒在了甲板上,哗啦声里,数十上百块青砖散落在了甲板之上。这一刻,船上所有人都如被施了定身法般,彻底呆怔住了,几十双眼睛,都死死盯着那些青砖,就跟见了鬼一样。 沈铿更是身子一阵哆嗦,咬了咬牙,兀自不敢相信,伸手取过两块青砖,用力互相一拍。啪响声中,两砖被他拍断,露出里头的成色来。不是期望中的银白,依旧是暗哑的青色。 “这……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是砖头?快,看看那些粮食!”他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大声吼道。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立马有人解开了手边的麻包,将里头的东西倾倒出来,然后再度傻眼,哪是什么稻谷粮食啊,出来的赫然是沙石泥土。 然后其他人也跟着打开了装着丝帛的箱子,里头是一些木板。再开箱,打开麻包……所有人都跟疯了似的把运上甲板,送到下方小船的箱子麻包一一打开,然后映入他们眼帘的却全是失望,居然没有一两银子,一粒粮食。 同时,相似的惊呼声又在其他各船上不断响起,他们也都察觉情况不妙,纷纷查看起了到手的“战利品”来,然后还是失望,这十多艘大船上所装载的货物,居然全是砖石、木头和泥沙…… 当众多的帮中弟兄此起彼伏的惊叫响成一片,不断传来,沈铿才终于一个激灵,猛然醒悟过来:“不好,这是个陷阱。弟兄们,不要管这些了,快走!”既然这些船上的银两和粮食早被换掉,就说明官府那边其实一直都有提防,说不定现在官军就已在杀来的路上了。 只是在这一片乱糟糟的叫嚷声中,沈铿这点喊叫作用却不太大,也就他所在这一船的弟兄有了反应,一个个有些茫然地看了过来。 “官军随时可能杀来,我们不能在此久留,还不放下东西?”沈铿更急,大吼连声,同时自己以身作则,掠身扑到了船舷处,几下就顺着绳梯直往下方小船落去。 直到这时,其他人才明白过来,也都着急忙慌地丢下一切,跟着他们的副帮主往下方小船落去,同时他们也一起大叫着,让其他各船的弟兄赶紧弃大入小,速速离开这危险的地方。 顿时间,这一片水域又是一片混乱,太多人一同从上方落到船上,自然就带得那些小船不断摇晃,还有人因此落水的。有人则在打开已搬运上船的货物查看,发现还是沙石砖头后骂骂咧咧将之推下水,也有一些船只想要掉头,但却因与其他船只相距过近,居然碰撞在了一块儿,引得一片叫骂。 见此场景,沈铿更感惊怒,却又无可奈何。大家在心慌意乱,士气低落的情况下,自然没法做到井然有序了。他只能是连声呵斥,让纠缠在一块的船只赶紧分开,让身在最后的那些小船立刻向着来的方向动起来。 就在这几十艘小船还在互相拥挤,乱作一团的当口,远处突然有呜呜的号角声响起,一片火光已映红了漆黑的天际。这让所有人的动作都为之一顿,抬眼就朝着那红彤彤的一片所在望去,神色里既有惊诧,更多的还是恐慌。 沈铿也觉心脏一阵收缩,但还是强自镇定,大声喝道:“别想太多,赶紧离开这儿是正办。” “沈帮主,那儿,那儿着火的地方可是顺水渡吗?帮主和咱们的其他弟兄藏身的所在?”身边有人恐慌地问道。 “就,就是顺水渡了,我们刚刚才从那边过来……”不等沈铿作答,已有人跟着叫了起来,然后再度引得众人一片哗然,惊叫连连。 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那映红了半边天的火光,还有隐隐传来的鼓号和厮杀声意味着什么,只要不是个笨蛋,便能猜到出了什么大事,恐慌的情绪瞬间就弥漫开来。 沈铿有心想要安抚众兄弟,可话到嘴边,又不知该如何说才好了。还没等他有个准主意呢,后方的黑暗中,一丛丛火光骤然亮起,随着号角声一起,杀声已迅速传来:“贼人袭击我官府税船,弟兄们,跟我杀贼啊!” “杀呀!”一声声呐喊已从那片火光中响了起来,数以百计的大小船只飞快地朝着这边驶来,双方还有着百来步距离呢,弓弦声响,数百箭矢已经呼啸袭来。 这一突然杀到的军队顿时把大江帮众人给惊得彻底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了。箭矢飞到,他们都来不及拿起兵器抵挡,便被齐刷刷射翻了一片。 只有少数运气好的,躲过迎头痛击,在同伴的惨叫声中,或用木板进行抵挡,或拼命划桨,想要与官军船只拉开距离。 但是,他们却忘了自己的处境,此时这几十艘小船依然还纠缠在一处,又怎可能轻易脱身呢。于是在这些船只的互相碰撞中,更多人落水,却连一步都未能挪动。 倒是身在最前方的沈铿几船,这时全力前冲,还真就从这一团糟乱里冲了出来。可是他们也没能高兴多久,因为没冲两步,面前的水路就被横亘于河面之上的粗大铁索给挡了下来,根本无法继续向前。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脚,这下沈铿算是彻底品尝到了。本是用来阻挡税船,为自己拿下船上所有官兵作为保障的布置,结果最终却成了他们逃命的拦路虎。 而就在他感慨后悔的同一时间里,已有几名同船的弟兄突然翻身跳进了水中,果断向前游去。这铁索固然能挡住大小船只,可却无法阻挡更小的个人从下方游过。 见此,其他人也纷纷选择了下水逃命,不光是沈铿这一船的人,就是后头的许多大江帮的人,也都不断跟下饺子似的跳水游着向前。 不过这么一来,他们就更无法对后方官军的攻击形成有效阻挡了,所有人都成了待宰羔羊,在不断射来的箭雨中死在船上,死在水里。就跟刚才他们杀船上的官军一样,也成了一面倒的收割和屠戮。 “这难道就是报应吗……”沈铿看着眼前绝望的一幕,心里不禁生出了这么个古怪的念头。本以为今日之后,大江帮将真正崛起,却不料是走向了末路。 苦笑着的沈铿并没有选择和其他人一样跳水逃生,因为他并不熟水性,在如此寒夜里,只要下水,就是必死。然后,随着更多官军船只靠上来,剩下的大江帮众连想要入水都做不到了。 此一战,大江帮五百精锐尽丧,除逃走的五十多人外,其他人不是被当场格杀,就是被生擒活捉,其中还包括了副帮主,“笑面虎”沈铿。 第567章 急转而下(下) 顺水渡的战斗比漕河上的结束得更早,不是因为这儿的战斗开始更早,只因为这边双方实力相差得更为悬殊。 在一开始的计划里,顺水渡这儿会埋伏下一千多大江帮众,在他们的帮主范天蛟的带领下,与船上的沈铿里应外合,自能以最小的代价拿下那十多艘大船。只是后来丁云海的谨慎,却让他们的计划落空,唯有兵行险招,在漕河上布局截杀。 等到把手头上能调用的小船全部派去装运银子和粮食后,顺水渡这儿的大江帮的人也就只剩下六七百人了。然后,就在他们以为大功将成,从此成为江南势力最大的帮会时,四面骤起的杀声惊破了他们的美梦。 成千上万的官军四面合围,都没有过多的劝说,便悍然发动了突袭,数以百计的火箭射入顺水渡,熊熊燃烧的火焰在短时间里就吞噬了整个渡头的所有建筑,逼得藏匿其中的大江帮众仓皇逃出来,然后被早候在外头的官军一阵围杀。 在将近二十倍的官军面前,这几百个大江帮的乌合之众的反抗连水花都没溅起来,便被迅速扑灭。当最悍勇的百来人被箭矢、长矛、快刀一一杀死,血溅当场后,其他人,包括帮主范天蛟的心态便当场崩溃,只能乖乖跪地乞降。 从开始发动进攻到结束战斗,也就区区半个多时辰而已,官军的伤亡更是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可是,闻报上前的主将袁英杰的脸上却完全未见丝毫得意,反而有些恼火与不安,当下就把被五花大绑的范天蛟等几个贼首给提到了跟前:“说,你们的同伙在哪里?” 强大的气场,直接的迫问,让范天蛟这个江湖豪客都吓得不敢为自己开脱,颤抖地道:“什……什么同伙,我们大江帮的弟兄除了去河上拦截运银大船,其他人都已在此了。” “我是说与你配合,为你们设下这一场计谋之人。”袁英杰脸色更为阴沉,一股更为强烈的不安情绪更是填满了他整个胸臆,手都已经握紧了佩刀的刀柄,只要对方还作抵赖,或是装傻充愣,他必然出手教训。 为了这一次能一举荡平江南最后的隐患,他这个新上任的江南诸军都督可是把手底下最精锐的兵马都给抽调了出来。不光是顺水渡这边的近万大军,漕河沿途诸多可能成为战场的所在周围,也都安排了少则数百,多则上千人马。 是的,官府这边确实已经猜到了这些假冒漕帮身份的贼匪会打税银的主意,但却一直无法确定他们真正动手的位置。所以本着万无一失的想法,这次袁英杰便把手下能调动的各营兵马都用了起来,几乎把个金陵的守军给搬空了。 也是直到今日稍早一些,他才通过一些眼线斥候查到了不断汇聚于顺水渡的贼人下落,然后赶紧集结了周围的兵马,对这座小小的漕河渡头实行了全面包围。 可是,直到战斗以碾压的方式告终,大江帮的人全数落网,袁英杰才惊讶地发现敌人要比自己设想中的弱小太多。这里的几百人马,他都只需要就近调一营兵马过来,便能将之彻底剿灭,其他数万兵马的调动都成无用功了。 而这还只是其次,以他作为一个多年带兵将领的直觉,在发现顺水渡这边敌人的虚弱后,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已然从心底生出。这个念头之可怕,已经让他都不敢进一步深思,去细想其中的可能性了。 范天蛟的身子也在剧烈的颤抖,到了这时,他也终于想到了那个要命的可能:“罗……罗天教的人算计了我们……怪不得他们这么大方,居然愿意把所有银子和粮食都交给我们来处置,原来是早料到我们会暴露了。” 只这咬牙切齿的一句话,便让袁英杰如遭五雷轰顶,周围一些心思灵活之人也瞬间失去了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恐惧。 罗天教,果然是这些阴魂不散的家伙在背后策划推动着今日的变故! 袁英杰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所以不顾一切地调动江南各地兵马,在此布下天罗地网,为的就是要将剩下的罗天教大小贼匪连根拔起。 在见识过罗天教于数月前闹出的大动荡后,江南官员没一个不想将他们彻底铲除的,也没一个敢再小觑他们的。所以哪怕看上去现在的罗天教已元气大伤,连最重要的两个长老都已被杀,首级现在还被悬挂在金陵城头,但为了慎重起见,江南官府还是用了全力。 可现在,一个事实却摆在了袁英杰他们面前,想象中可能造成极大威胁的罗天教贼人一个都未曾出现。他全力出击,打中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大江帮而已。而且,他们也只是被罗天教利用,那对方的真实目的…… “金陵危险了!” 终于,在一阵叫人心悸的沉默后,一名将领失声叫了起来,然后所有人都露出了恐慌之色,纷纷看向了袁英杰:“将军……” 袁英杰的目光一阵闪烁,最终还是果断下令:“留下一千兵马守在这儿,等候其他兵马到来。其他人,随我连夜出发,速回金陵!” 如今的金陵,除了少数守备兵力,几乎已是空城一座。一旦遭遇罗天教蓄谋已久的攻击,只怕这座江南最重要的城池,这座在之前的叛乱中都能稳稳守住,屹立不倒的坚城,就要落到叛逆之手了。 且不提如此重要的城池被罗天教抢在手里会对整个江南军民,对整个大越朝廷造成多大的影响,光是那些城中高官权贵的安危,就不是他袁英杰一人所能承担的。 所以他此时恨不能肋生双翅,一下就带兵飞回金陵支援。只是浩浩荡荡的几千大军,想要重回几百里外的金陵城,却显然要比想象中更为艰难。 他们唯一的指望,就只剩下失去重要首领的罗天教的行动效率没有那么快了。 可一切,真能如他们所愿吗? …… 把时间稍稍往回拨一点,黄昏时分,天还没彻底黑,金陵城。 即将到来的黑夜并没有让金陵城就此陷入沉寂,反而在各处酒楼勾栏点起灯火后,让这座江南名城变得越发美丽而热闹,一些有钱人家的公子老爷,全都或乘马,或坐车,出门应酬,寻欢作乐去了。 与城内的热闹相比,城门处却要冷清了许多。眼见天已暗沉,守城的兵卒已开始催促最后一些还未进出城门的百姓,打算着就此关闭城门了。 而就在这时,一支百多人的马队快速而来,他们个个形容剽悍,腰间更是佩着最利于骑兵冲杀的长刀,远远而来便带起了肃杀之气,使得城上城下的守军都是一阵紧张,握紧了手中兵器。 “什么人?”眼见对方不断冲近,立刻就有军将举起兵器,大声斥问,同时,数十张上弦的弓弩也端了起来,指向整支马队。 直到这时,马队才停下脚步,为首的黑脸汉子却有些不满地皱眉:“我乃常州玄字营都统薛朝,今奉命前来金陵守备。我们兄弟两日里赶出几百里地,就为赶紧进城,你们如此阻挠,是何道理?” “将军是常州来的精锐?”守城的军将有些怀疑地看着这些骑士,“我之前怎就未曾听说有调兵入金陵的军令啊?” “你是什么身份,如此要事岂是你们这些守城小卒能知晓的?”薛朝当即斥责道,“你若再敢阻我等入城,延误了军机要事,小心你的脑袋。” 这等威胁之下,城内不少守军都有些含糊了,半数弓弩都垂了下来,有部下更是看着那守城军将:“周将军,不如先让他们进城……” “不成。”周将军却把头一摇,“守城才是我等之责,现在城中兵力空虚,更不容有丝毫失误。你们两个,这就去巡抚衙门禀报,看看这些家伙是否真由闻大人下令调来。”他足够细心,也足够负责。 当下,被他点中的两个手下便答应一声,转身便欲下楼,同时其他人也在周将军的示意下,要当着那百骑精锐先关闭城门。 见此,薛朝的眼中陡然闪过一丝杀意,按在腰间的手微一用力,已把刀抽出了一小截。身后那些骑兵见此,也纷纷夹紧胯下骏马,就要策马冲上。 就在这时,前方城内却见一名官员带人大步而来,一把就拦住了两名刚下城头,欲要入城禀报的兵卒,又冲城上的守军喊道:“周漠,你这是做什么?谁让你自作主张,阻挡常州薛将军入城的?” “张大人……”周漠等军将一见来人,纷纷躬身行礼,对方却根本不作理会,只把手一挥:“还不打开城门,让薛将军他们进来?这段时日我金陵城防,少不得还需要他们的鼎力相助呢。” 既然是城中大人发了话,周漠等自不敢再作坚持,立刻重新开启几乎闭拢的城门,放了薛朝等百多骑进得金陵。 直到这时,周漠才带了一些手下从城头下来,跟人赔礼:“薛将军,刚才得罪了。实在是不知你们会来,我守城有责,不得不防万一。” 薛朝此时也是一脸笑容:“好说好说,周将军尽心办差,在下佩服。” “嗯……”对方的这一自称让周漠猛地一愣,察觉到情况似有些不对。而就在这时,他的右手已被薛朝握住,同时,对方腰间佩刀已迅然而出,一下就没入了他的心口…… 第568章 金陵乱起 周漠的一声惨叫才刚从嘴里吐出,薛朝按在他肩头的手已迅然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之憋了回去。然后刀出再进,再出,再进! 三刀之后,周漠口鼻鲜血不断涌出,双目几乎从眼眶里凸出来,死死瞪着面前几人,尤其是他所信任的张大人,终究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转眼气绝,死不瞑目。 就在薛朝悍然下杀手的同时,随他一道进城的那些骑士也极有默契地朝着城上城下的一众守卒发动了突袭。早被他们握住的短弓陡然扬起,箭矢激射如电,几乎全不落空,射中数十步内外的一切未有防备的守卒咽喉,让他们连惨叫都来不及发,便纷纷倒地。 而在箭矢飞出的同时,这些骑士也策马冲了出去,刀光亮起,把剩下那些人也纷纷砍杀,鲜血染红了这半条街道。虽然这时终于有惨叫声不断响起,但在城门这边毕竟冷清的角落里,这点动静终究没能引起太大的骚乱,再有黑夜的掩护,更是影响极小。 直到最后一名军卒被杀,薛朝手中刀从一具尸体身上拔出来,张大人才猛然醒转,用颤抖的声音叫道:“你……你们这么急着动手做什么,要是因此暴露,让城内守军有了防备,却如何是好?” 面对他的质问,薛朝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这个家伙不简单,已有怀疑,我这么做只为以防万一。而且,现在金陵不是已无多少兵马守备了吗,多杀一些,迟些起事还少些障碍呢。” 说着,不再理会脸色愈发难看的张大人,转头吩咐手底下人:“章二,王三,你们两个这就带人清理一下尸体,给我把这边城门看好了。” 两名凶悍的骑士当即答应一声,便带了十多人下马忙碌起来,而其他人则跟在薛朝身后,随着身子还在隐隐颤抖的张大人,大模大样就往城内而去。 张大人虽然心下忐忑,但已上了贼船,早已没有了后路,这时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带了他们一路走,一路随口介绍指点着金陵城各条街道的具体情况,通往哪门和哪边的军营,最后更是一指那条最宽的,足有五十步的长街尽头:“从这儿一路向前,就是巡抚衙门。不过在其左右,还有巡防衙门与金陵府衙,其中尚有一些兵马守御,强攻未必能成。” “你以为我们会如此鲁莽吗?一切长老都已有了相应安排,现在我要做的就是照计划行事。”薛朝又是一笑,此时的他看着和刚才大开杀戒的凶神判若两人,显得是那么的冷静。 听他这么说来,张大人才放下心:“那就照原计划,我先带你们去另一边的流字营,那里还有两千多留守兵马,城门戍守的人马也是由那边负责。” “可以!”薛朝在听到两千这一数字时,眼中不但未见丝毫惧怕,反而露出了兴奋之色。 半个多时辰后,在张大人的引领下,他们终于抵达了位于金陵东南角的一排军营前。这儿共有三座大营,共有万人驻守。但因之前的紧急调动,只剩下流字营两千人马还在。 不过人马虽少,军纪却未有松弛,眼见这么一队骑兵靠近,辕门前的守军立马举起长矛,大声喝止:“什么人?军营要地,闲杂人等速速退去!” “本官张行英,奉巡抚大人之命,带这些位常州玄字营的将士前来,你们还不速速前往通传。”张大人当即上前两步,报出自己的身份。 作为城中高官之一,张行英的威望还是相当不小的,果然就让守门军卒不敢怠慢,一边放下兵器行礼,一边赶紧派人往里通传。 片刻后,辕门打开,放了他们进入。 留守营中的都统贺刚对张行英没有半点怀疑,很是客气地见了他们一行,在得知他们是奉了巡抚大人之命前来支援,并还有后续兵马于明日赶到后,自是大喜过望,当下就叫人设宴款待常州来的袍泽。 对此安排,薛朝等人自然乐于配合,笑着便与众军将打成一片,而张行英则婉拒了宴饮,迅速告辞离开。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一一安排呢。 …… 同一时间,在黑夜的掩护下,一些人也正在偷摸做着见不得人的事情。 几条黑影蹿入到金陵城最热闹的几处勾栏和酒楼的后院,找到柴房后,趁着四下没人,将一只只葫芦打开,往高高的柴垛倒下了刺鼻的液体,最后淋到柴房之外。 还有一批人,出现在了城南一些富户人家大宅的后门处,从早已备下的车里拿下一捆捆的干柴,悄悄将之布在了院墙和后门前,最后也倒上了有着刺鼻气味的液体,这回这些人却是把液体直接引出小巷,直达外间街道。 一切安排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他们在布局,他们在等待。 等待着业火焚城,等待着城中大乱,等待着将整座金陵抢夺在手,使日月真神的光辉真正降临,改天换地一刻的到来! …… 巡抚衙门,同样也有人在等待,等待前方战报到来。 闻铭看着面前两名亲信:“怎么样,漕河那边还没有消息传回来吗?” 两名亲信摇摇头:“没有,无论是快马回传,还是飞鸽传书,都没有相关消息传回。” “这可有些奇怪了,照道理来说,过去这几日,我们的船只都快要离开江南,进入到两淮水域了吧?一旦真是在那边出了事,恐怕就要由两淮各衙门担责了,这应该不是那些叛逆希望看到的结果了。”闻巡抚皱眉低声道,只是他的这一推断,两名亲信却没法接话。 好在此时房中还有能与他平等对话的人,李凌。只见他笑道:“抚台大人稍安勿躁,下官以为消息就在这一两日内便会传回了。” “哼,你倒是自信,也不想想为了你这一局,本官和整个金陵衙门动用了多少心血兵马。” “大人,下官为您布下这一局,也不是无的放矢啊,而且一旦真能借此机会将罗天教与大江帮这样的贼匪一网打尽,功劳还是巡抚大人您的不是?”李凌倒是颇为镇定,又为他分析了一回: “你且想,之前的叛乱起得快,灭的也快,这其中就有太多值得玩味的地方了。很显然,罗天教在见到事不可为后,还是迅速保存了实力。 “然后才有了他们与大江帮相勾结,突然出手对付漕帮一事。一开始,下官还觉着有些奇怪呢,照道理来说,以大江帮这点实力怎敢对漕帮动手,还真让他们办成了。后来才想明白,大江帮背后还有助力,也就是保存下实力的罗天教。 “而罗天教所以会突然帮着大江帮对付漕帮,本来下官也有些疑惑,但现在答案已然摆在明面上了,因为他们要借漕帮的名义来接下官府的这一笔买卖。因为在眼下百废待兴的江南,官府已来不及准时将数目庞大的钱粮赋税送到京城,只能借助民间力量。而在整个江南,还有哪个帮会能比得过漕帮更有实力,更值得官府委以如此重任呢? “所以,暗中对漕帮下手,他们的目的并不在报仇什么的,而是为了劫夺税款粮食,从而壮大自身,又让江南和朝廷陷入更加窘迫的情势之中。 “在想明白这一切后,下官实在不得不佩服定下此一策略的罗天教逆首了。虽然他教中地火两大长老皆已授首,但很显然,在江南,他们还有第三个首脑在把控一切,此人论谋略心计,说不定还在赵成晃和向梵天之上呢。” 顿一下,又郑重看向闻铭:“巡抚大人,这是一劳永逸,将两伙贼人全数铲除的最好机会,纵然有些冒险,但我认为只要事成,可换江南百年无忧,所以付出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 闻铭嘴角微微一翘,似笑非笑:“你所言倒不无道理,但你想过没有,这么一来,却将整个金陵置于前所未有的危险境地了。若是他们乘虚袭来,我们又该如何应对?” “这个……”李凌突然愣住,这一点他还真没想过。虽然想说这绝无可能,他们的目标应该就是那些银子和粮食才是,可话到嘴边,却出不了口,因为,万一呢?万一罗天教的贼首多算一步,自己不是反入对方的阴谋之中了? 越想之下,他心中越是不安,很快额头都有汗冒了出来。 就在这时,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担忧,外头突然响起了一阵喧哗,然后关着的房门被人一把推开,一名衙差满脸惊慌地在门外叫道:“抚台大人,城里,城里各处突然起火,四城都乱了套了。” “什么?”闻铭还没做出反应,李凌已惊叫一声,快速起身,一个箭步就冲到了门外,然后朝着四边看去。 因为身在衙门内,有重重围墙阻隔,自然看不到外间情况,但那来自四方的,映照得黑夜片片通红的火光,还是让李凌神情大变,一颗心陡然下沉。 难道,自己这回真被人算计了?金陵真要被趁虚而入?  第569章 身在第几层(上)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啊。 看着四周被火光映红的夜空,听着到处此起彼伏的惊叫声,李凌的心更是沉到了谷底,自己最怕发生的情况还是出现了,他更后悔自己居然留在了金陵,使自身陷入险境。 本来早在十来日前,于闻铭当面点出蹊跷,说服对方将计就计地对付大江帮和罗天教逆贼后,他便决定离开。却不想闻巡抚随后把他留了下来,理由也是现成的,此事过于重大,一旦判断有误,总需要有个人背锅的,而作为揭发隐情,力主将计就计的李凌便是最合适的对象了。 再加上巡抚大人还提出一点:“你不是想要本官再宽限你一些时日去湖广购粮吗?只要此番事成,我便答应于你,不然,时限一到,本官照样可以名正言顺地夺你扬州知府一职!” 面对如此要挟,李凌也只能从命,乖乖留在了金陵。在此期间,他还参与到了这场布局中来,甚至袁英杰他们的兵马调动也有他献计献策的影响,自觉已经站在了不败之地。可没想到,转眼间,情势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落入算计的反而是官府,是自己! 外头的混乱很快把衙门里的其他人等都给惊了出来,上百兵卒提刀握枪匆匆聚拢,但他们一个个也是面露惊慌,看着阴沉着脸的巡抚大人,等着他做出指示。只有李莫云,这时按住了腰间刀柄,贴身站在李凌身上,低声道:“公子不必担心,真要起了乱子,我定全力护你周全。” 李凌苦笑,心中阵阵后悔。早知如此,当日就该不顾威胁地返回扬州。不,自己就不该自以为是地帮着闻巡抚制定出这么个引敌破敌的计策来,导致金陵守备空虚,危在旦夕。 闻铭倒还算镇定,只沉默了片刻,就大声喝道:“不必慌张,只是有宵小在城中作乱而已。方青,你这就带几人前往流字营,让他们即刻分兵守住粮仓银库等要紧所在,还有各处城门,以防有贼人趁乱攻入城中。” 一名手下武官赶紧答应了声,转身便往外间奔去。而闻铭此时又把目光落到了另一人身上:“林岳,你带几人去周围各衙门招拢人马,先守住巡抚衙门,不要让宵小伤了城中官吏……” “卑职遵命!”这位也一抱拳领命,点了三五名手下,大步就往外冲去。 随着闻铭处变不惊地一番调度,本来还有些恐慌的衙门众人全都定下心神,纷纷按命令行事,分别守在了巡抚衙门的各处院落,直把李凌都看得心生佩服了。 之前他对闻铭的观感就是个阴险而多算计的老官僚,直到此时,见识了他的一番稳当的应对,才知他能为江南巡抚,手握两地军政大权,并非出于侥幸,而是确有其过人的才能和胆魄了。 想到这儿,李凌心中的芥蒂顿消,不禁冲闻铭深深行礼:“巡抚大人果然厉害,下官心服口服。” “哼,这些奉承的话留着事情平息后再说吧。李凌,你也出把力,带人守在这院子前,本官担心……”闻铭的话尚未说完,外头响起几声惊叫:“张大人,你们……”然后化成闷哼,砰响中,刚被人关上的院门就被重重撞开,受命守在外头的几个军卒在撞开院门后,便横躺一地,生死不知。 李凌见此,急忙凝神往外看去,便瞧见一队人马点了火把快速冲入随着几个命令传达,便把这一座院子给团团包围,最后,才有一名气宇不凡的中年官员排众走出,进入院子。 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许多巡抚衙门的官兵都有些反应不过来,就连闻铭都只是冷眼看着包围形成,没有下达对攻的命令。只是在那官员露面,进入院子后,他的目光才猛然一缩:“张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行英目光快速扫过院中众人,见一切都已被控制,脸上露出了放松的笑容:“巡抚大人,下官是为了确保您的安全,才特带人前来守护的。从现在开始,整个巡抚衙门的安全都由我来做主,还请你随我去厅内宽坐,等外间事了,再说其他,如何?” “张行英,你是想要把我软禁起来,你和那些乱贼勾结,是一伙的?”闻铭再度寒声问道。 “闻巡抚,何必把事情看得太明白呢?如此一来,可就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了。”话虽然这么说着,张行英脸上却无半点遗憾,只是笑着瞥了眼前方那几十个军卒,“你身边就只剩这点人手了,金陵城中更是守备空虚,现在我圣教大量兄弟已渗入各处,纵火夺权,不到天明,整个金陵都将在我们掌握之中,当然也包括你们这些人的生死了……所以,你要是乖乖听话,与我合作,我可保你无忧,要不然……” “张行英,你可是朝廷命官,居然和罗天教逆贼勾结,还妄图要挟本官,真以为本官会被你胁迫?”闻巡抚脸色一阵发白,然后猛然举手,“将士们,为国尽忠就在此时!本官就是死,也不会向你这等贼寇妥协!” 周围那些护卫兵卒虽然心头惊慌,但闻铭对他们素来不薄,而且威信极大,这时倒也没有退缩,齐齐呐喊一声,举起刀枪,便要冲上去与敌人拼死一战。 这下反倒把张行英他们给吓了一跳,形成包围的那些人马全都大喝:“谁敢乱动,就杀了谁!” 他本人更是疾声叫道:“你们可都想明白了,金陵陷落已是必然,若作反抗,不光你们要死,你们的家人也必受牵连。闻巡抚,本官没想过害你性命,你可不要因为一时之气,把自己和这些将士的性命都豁出去了!” “不对……”李凌心中一动,觉察出了对方底气没有表现得那么足,再联想以往遇到过的罗天教徒的表现,他猜测这些家伙多半只是个威慑架子,真要硬碰硬一战,巡抚衙门这几十人还真未必会输呢。 可还没等他出声提醒,闻铭已出口反驳了:“笑话,本官既得陛下信任,为江南巡抚,就断没有向尔等屈膝的可能。金陵城内还有许多忠于朝廷的兵马,更有四家大族可为奥援,你们纵然一时得逞,想要拿下我金陵也是做梦。” “哈哈哈……巡抚大人此言差矣。你以为我们是仓促起事,眼见金陵空虚才闹出这么大动静来的吗?你错了,其实打从一开始,你们就已落入我教两位长老的算计中,却不自知。” “简直一派胡言,本官岂会上你们的当……” “大人不信?那就让张某为你一一解惑吧,反正时间还有多。”张行英笑着看了看左右,“你到现在都没发现吗,其实现在包围院子的人马,都是本官身边的人,而他们早在几年前,就已加入我罗天教,是教中最忠实的弟兄了。” 闻铭脸色一变,但还是哼道:“那又如何?也就只能证明你出身不正,和本官早被你们算计无任何关系。” “大人这句话倒是不算错,我们确实一开始并无意算计你,因为那时你都不是江南巡抚,柳润声才是我们的目标。本来都已经与他有了进一步接触,甚至都能帮他解决漕帮这一眼中钉了,结果,他却在回京述职时出了岔子……” 张行英的话不光让闻铭再度神色一变,就是李凌,也心中一动。他本来还打算提醒闻巡抚不要中了对方拖延之计,很显然,现在他们还有拼死一搏,杀出去的机会,这要再与之纠缠,等到更多叛逆援军赶到,可就连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可是,随着对方突然揭开罗天教早已和柳润声有过接触的内情,李凌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去。 事实上,当初知道这位前任江南巡抚的种种作为时,李凌就曾生出过不小的疑虑,他一个地方巡抚做的事情可太大胆了,到底图什么呢?设计对付漕帮,就只为了从他们手中攫夺好处,怎么看理由都不是太充分啊。要知道那时的他还没有倒向永王呢,可没有太牢靠的靠山。 但随着张行英这一句出口,之前未解的谜团终于明白,这柳润声只怕早在几年前就和罗天教勾结了,或者说是互相利用了。看来他是真有不臣之心,想借罗天教这股势力把江南从大越朝廷给分割出去! 这也能解释为何直到近两年里,罗天教才在江南闹出这么大事来,而在之前多年,江南比起别处,总是风平浪静。不是他们没在江南闹事,而是他们做的一切早被人给刻意压下去了。 张行英的话还在继续:“不瞒你说,我们原先的计划是在西南先闹出大乱子来,然后在等朝廷调动江南兵马前往平乱时,再在江南也点起烽火。只要柳润声还在,由他登高一呼,足以颠覆整个江南。 “只可惜啊,最终这一切计划都因为一些意外之事而出现了偏差,柳润声丢官,西南大局也坏在了那个叫李凌的年轻官员手中……” 第570章 身在第几层(中) 听到李凌的名字,闻铭不禁瞥了身旁的正主一眼,不过这动作很小,还在说话的张行英并未觉察到什么,继续道:“不过我圣教的多年心血可不会因为有所阻碍就随意放弃,于是便有了数月前的那场起义,本以为一举就能将江南各府给拿下呢,却不料,还是被巡抚大人和那李凌坏了大事,导致我教子弟伤亡不小。 “好在,我们也不是全然没有应对,即便一次不成,也还会有下一次的布置。当你们以为彻底平息乱象时,事实上我教中精锐却早已化整为零,重归民间,在为新一轮的起义做着准备了,而这一次,我们实在必成!” 闻铭神色也变得有些凝重起来:“那大江帮就是被你们唆使,才会不顾一切行险,欲抢夺官府税银粮食的吧?” “不错,因为我们之前帮了他们一个大忙,让他们以最小的代价突袭漕帮总舵,取得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也让那范天蛟生出前所未有的野心,他已想着要用大江帮来取代漕帮了。” 张行英没有任何的避讳,还有些得意地一笑:“不过这点把戏,我们也早料准了以你闻巡抚的精明是不会上当的,甚至有可能借此机会将计就计,以那些银两粮食为饵,引我们现身,将我们一网打尽。 “不过你这点心思也一样没有瞒过我们,反倒被我们抓住了破绽。要想在漫长的漕河河段上将大江帮和我们一网打尽,所需要的兵力就一定极多。而在短时间内,你都没法从江南各地调集兵马,唯一的选择,就是从金陵城中抽出人马。而这,正是我们所希望看到的结果。 “想当初,我们鼓动江南各地民乱起义,打的就是让金陵空虚的主意。奈何那时李凌在华亭坏了大事,导致你压力大减,才使功亏一篑,连最重要的一枚棋子向梵天都暴露了身份。但这回不一样了,因为你贪心,想一劳永逸荡平我罗天教在江南的势力,于是反倒中了我调虎离山之计!”说到最后,他更是呵呵直笑,难掩得意。 这番解释,却让李凌的面上一阵发烫,自己这回当真是输得凄惨啊。正如对方所说,因为之前的胜利,让他有些得意忘形了,居然一心只想着毕其功于一役,全未防到金陵兵马尽出后自身的安全问题,从而酿成了今日之失。 他前所未有地自责与惭愧,本以为敌人身在第一层,自己在第二层,已足以将他们安排得明明白白。却不料到头来才发现自己才是被安排被算计的,人家就在第五层看自己笑话呢。 闻铭的脸色也不好看,目光扫过周围众人:“看来你这回当真是处心积虑了,把一切都算计了进去。如此想来,城中各处你也多有安排了?” “不错,不瞒你说,这些年的布置,金陵城各大衙门其实都有我们的人,也就军中因为向梵天的暴露而损失不小。不过这都不是问题,因为随着你这回中计,金陵城的官兵已几乎全部调离,剩下那兵马连城池都不够守的,更别提对我们造成阻碍了。” “那你也别太得意了,虽然如今城中只剩不到两三千人,但他们个个都忠于朝廷,且日日操练,乃是江南军中精锐。本官也已派人前往传令,想必用不了多久,他们便会前来营救。” 这话引得张行英又是一阵大笑:“巡抚大人,你以为我们会跟你一样自大粗心,连这点防备都没有吗?也罢,就告诉你一个事实,好让你死心。就在刚才天黑时,我以你的名义将一支百人的精锐骑队送进了流字营中。你猜猜,过去了这么久,以我们的手段,还能拿不下这些全无防范的大头兵吗?” 李凌身子再震,只觉最后一点翻盘的可能都被人抹杀了。而闻铭也在这时彻底愣住,半晌才叹道:“好,真是面面俱到,算无遗策啊。既如此,你还要我做甚,直接下令把本官杀了便是,还能少了许多后患呢。” “话不是这么说的,我圣教是有大志向的,并不想要个糜烂的江南,而是一个真正能为我们所用,让我圣教能迅速崛起,拥有一支可与大越朝廷一战的强军的富庶江南。而这一点,身为巡抚的你可以帮我们许多。” 到了这时候,张行英也没有了顾忌,连自身的最终目的都道了出来。只见他目光灼灼地紧盯着闻铭:“闻巡抚,你有才干,也有志向,在江南民间素有威望。我相信,只要你此时归顺我圣教,到时再登高一呼,江南各府必然有太多人望风归降,到那时你就是我圣教开国的大功臣。 “你且仔细想想,你在大越朝中,能做到巡抚已是终点,最多也就能入政事堂而已。可到了我圣教,事成之后,封侯拜相亦非难事。还有,你现在更已落入我手,要是不允,嘿嘿,杀你不过一句话的事情。” 似是受到了威胁,闻铭的脸色又是一阵阴晴变化,看得李凌一阵揪心,忍不住就道了声:“抚台大人……”可没等他说什么,闻巡抚已摆手制止,看着张行英:“这么看来,本官已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正是,现在金陵在我掌握,你之生死只在我一念之间,巡抚大人你足够聪明,应该能做出正确选择。” “本官还有最后一个疑问……” “你说,只要你肯归降,咱们就是教中弟兄,我自然知无不言。” “那日被我麾下兵马所杀的向梵天两人并非罗天教长老吧?”闻铭眯眼盯着对方,却抛出了这么一个问题来。 别说张行英了,就是李凌都猛愣了一下。其实这一点,从刚才张行英的话语中就可听出些端倪来了,他对向梵天从来就是直呼其名,不但未见尊敬,甚至有些鄙夷的意思,这显然不是对死去的教中长老该有的态度。 而在这一刻,李凌心中更是翻起波涛,想到了一些细节,那是当初邵秋息告诉他的罗天教中的秘闻:“罗天教有地水空风四大长老分属各地,执掌教中事务,另外还有三大护法作为辅助。而相比于拥有绝强武艺的三大护法,四大长老本身却并无过人的武艺,甚至有两人更是普通人……” 很显然,那个能稳稳压制万申吉,直到最后才因变故授首的向梵天是无法用武艺平平来形容的,这是个高手。如此一来,其火长老的身份就与邵秋息的说法相矛盾了。 之前李凌还真就忽略了此一点,直到这时,随着闻铭这一问,才看出端倪。所以说,被杀的向梵天或许是罗天教在江南的重要棋子,但他只是幌子,真正的火长老另有其人。所以,打从自以为将罗天教重要人物一网打尽的那一刻开始,其实自己就已经落入人家的算计而不自知了。 想明白这一切的李凌,只觉自己越发可笑,不是第二层,分明就是在第一,不,是地下层了……算计来算计去,闹到最后,原来小丑竟是我自己。 张行英则是若有所思地看着闻铭:“这一点竟被你看出问题来了吗?不错,那向梵天并非我教火长老,而是火长老身边一名最值得信赖的高手而已。” “那火长老又是什么人?”闻铭趁机再次发问。 但张行英却没有作答,只是莫测高深地一笑:“这个嘛,等你真入我教中,自然就会知道答案了。” “要是我所料不错,你张行英才是罗天教火长老,也就是如今罗天教在江南真正执掌一切的人吧!”闻铭却没有就此打住,而是继续盯着对方,用坚定的语气道出了自己的判断。 这一句话,让张行英的目光猛地一缩,脸上的笑容也未之一减:“闻巡抚果然好眼力,这都被你瞧出来了。”却是直接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在李凌异样的眼神里,闻铭却显得颇为淡然,就好像一切他早已知道答案:“其实你的身份并不难猜,一旦确认向梵天并非火长老,便可知那真正的火长老还在我江南官场里藏着呢。他不可能身在官场之外,因为这样一来,他就没法经常与向梵天会面,密谋事情了。所以,在有了这分猜想后,本官就一直在查那真正的火长老到底是谁,以及他还有什么更大阴谋。” “嗯?”他的话让张行英再度一怔,露出了警惕之色。 而李凌,则是心中一动,一股期待之情也从心头冒起。好像,事情还有转机…… 闻铭这时笑了起来:“但你藏得太好,平日里几乎不留任何破绽,叫人根本无从查起啊。我怀疑过金陵各衙门的许多要紧官员,可都没有半点相关证据与线索。到最后,我甚至都怀疑到了这位李凌李大人的身上。”说着,他一指身旁愣住的李凌,然后冲他一笑,“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虽然在前次之乱中立了功,但终究过于扎眼奇怪,而且这回居然还特意跑来跟我谈什么大江帮还有阴谋。这,便是本官强行把你留在身边的原因所在了。” 第571章 身在第几层(下) 原来如此。 李凌这才恍然,之前就觉着奇怪,闻铭为何非要强留自己在金陵,毕竟在此番之事上,自己这个扬州知府在报信后便没了用处,留这儿也只是累赘。现在可算明白了,却是对方竟怀疑自己是罗天教的内应,甚至是幕后主使的火长老了。 在感到闻铭心机之深的同时,李凌心头又是一动,也就是说其实更早之时,闻巡抚就已猜疑那日所杀并非一直在江南布局的罗天教火长老,那他势必会留有后手了…… 同样品咂出滋味来的张行英更是神色骤变:“你……” “张行英,既然你刚才与我实言相告,那现在本官也可以告诉你一些你们所不知道的内情。”闻铭嘴角微勾,笑吟吟地盯着对方,“当初你们配合着本官,来了一手弃卒保车确实精妙,一开始连我都被蒙蔽了。毕竟那引蛇出洞的计策就是本官自己所定,甚至为此还被人给怪罪了。”说着,他又扫了眼李凌,让后者脸上一红。 “但是,不久后,本官便察觉出了其中有着蹊跷。因为此事太顺了,我只拿李凌作饵一引,罗天教就上了当,而且一下就把两个长老都给钓了出来,这实在太不合常理了。倘若你们真如此容易收拾,也不可能为祸天下近百年而依旧存活了。在想明白这一切后,本官就知道这是你们以退为进,蛰伏下来,静等我再出差错的计策而已。那些被牺牲掉的,不过是替死鬼而已。” 李凌的脸色更是一阵发红,说实在的,那次之后,他虽然心里也曾生出过一丝疑虑,但很快就给忽略了。因为当日之事对他来说确实相当凶险,差点连命都丢掉,所以最后的反转对他来说便是经历生死之后得来,而且死的还是他所知的两个重要人物,就更叫他笃定这便是真相,罗天教在江南的势力已被连根拔起。 可现在再想,他却又明白了过来。当时之局,自己只是被闻铭利用的棋子而已,身在局中,经历风险那是必然的。而事实上布局与罗天教斗法的是闻巡抚,他却在此番对决中并未经任何凶险,可以说是顺顺当当就把敌人给连根拔起了。一旦代入他的角色,自然就会生出过于顺利的想法来。 闻铭的话还在继续:“既然看破了这一点,本官自然要有所提防,同时免不了想再查,查出那真正对手,掌握了罗天教在江南全部力量的火长老的身份,还有他接下来又会有何阴谋。 “倘若你们真就因此受挫而老实了,愿意再蛰伏几年,几十年,本官还真拿你们没有办法。不过你们终究没有这样的耐心啊,才几月工夫,就按捺不住,再次出手了。你们以为借大江帮之手袭击漕帮的事情就不会被官府所知吗? “本官不怕你们有什么阴谋,就怕你们不动。只要动了,就会有破绽,就有迹可循。这次果然,你们利用大江帮,试图引我金陵大军离开,然后再让早已分批进入金陵的罗天教贼众夺取城池的控制权,甚至把本官都拿捏在手。这一手调虎离山,声东击西的策略确实相当了得,若非本官早有防备,只怕真就要让你们轻易得逞了!” “大人的意思是……你,你其实早就看破了他们的阴谋,一切都在你的意料之中?”李凌这时满脸的惊讶与佩服,这回他对闻铭是真个心服口服了,没有半点的怨怼,哪怕人家这回还是利用了他,却没有了之前的不满。 因为与闻铭一比,自己实在想得太简单了。倘若换成自己在闻铭的位置上,只怕此时早已进入绝境,再无翻盘可能。现在看起来,自己身在第二层,而罗天教的火长老则在第三层甚至更高,把自己算得死死的,至于闻铭,则在第五层笑看他们的一切算计。唯一不如自己的,就只有早成工具人而不自知的大江帮上下了吧。 此时李凌心里都有些苦涩了,这是他自穿越而来第一次感受到了挫败,也是第一次领教到了当世真正的智者翻云覆雨,把所有人都算计其中,随手拿捏的可怕心性。与这样的人物一比,自己这个穿越者,可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所以说,古人与今人相比欠缺的只是几百年的积累,但若论智慧,古人中的佼佼者必然稳压后世的绝大多数。 在李凌满心感慨,心下折服的当口,在闻铭冲他轻轻点头,表示确实如此的时候,张行英却突然又哈哈笑了起来:“闻巡抚啊闻巡抚,这回就连我都不得不佩服你了,你的临危不惧,你的随机应变,比之我教中许多大人物都要强啊。 “想不到啊,事到如今,你居然还妄图用这等谎言来恫吓于我,你觉着这等说辞我会信吗?要知道,现在金陵已被我圣教掌控乃是事实,城中守备空虚也是事实,本该守城的几万精兵被调走更是你一手促成。你居然还敢说什么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 面对他的质问,闻铭也笑了起来:“要不把金陵守军调走,你们会自己送上门来吗?本官刚刚就说过了,不怕你们再生事端,只怕你们跟沟渠老鼠般地躲起来啊。至于你说的,金陵已在你掌握,城中已无守备之力,只怕是错了。” “你什么意思?”强烈的不安情绪倏然而起,张行英身子一震,喝声问道。 “你还想不明白吗?谁告诉你在把金陵守军调走后,这儿就只剩下那点兵马了?”闻铭笑道。 “这不可能,就是把各衙的差役,或是城中富户的家奴护卫集中起来,也没多少可用之人……”并不是每个世家都能跟扬州的陆谢两家般被允许蓄养私兵的,作为江南最重要的一座大城,金陵这儿不可能存在这样的势力,这一点张行英是完全可以确认的。 “还没想到吗?”闻铭摇头,就好像很不满意对方的愚钝似的,说着,还看了眼李凌,真就有几分教书的先生在堂上考校学生的意思了。 李凌此时也是一脸的疑惑,守城的兵马被调走他也是亲眼所见,而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人能用来应对今晚之变呢? “想想最近金陵城里最重要的是什么事情吧。”身为老师的闻巡抚对两个“学生”的表现很不满意,便又给出了提醒。 也就这一提醒,李凌已忽地明白了过来:“赋税……是各地送钱粮税款入城的官军!” 对啊,还有这么一些官军在金陵呢,只是因为他们的来意,反倒很容易被人给忽略了。而只要闻铭有心做安排,大可以将他们乔装后留在城中,静候变故发生。毕竟以他巡抚的身份,自可节制江南所有兵马了。 看着因此而脸色剧变的张行英,闻铭又给出了沉重一击:“我知道你刚刚说这么多话,费尽唇舌地解释与劝说本官,为的是拖延时间。因为你很清楚,你带来的这点人手未必能拿下一心想要突围的本官。 “但你却一定想不到,其实本官也在拖延时间,等着城中乱局平定啊。毕竟,刚才那乱糟糟的,真要杀出去,还是有些危险的。何况,既然能在此将你们一网打尽,又何必再多费手脚呢?你有没有察觉到,周围其实已经静下来了?这就意味着,局势已得到了控制。” 受这一提醒,李凌再仔细去听,便察觉周围的混乱惊叫什么的果然比刚才要减轻了许多。同样觉察出此点的张行英更是面色发白,但口中还是坚持道:“不可能,你这都是谎言,金陵已被我们夺在手中,就连你最后的倚仗流字营,也被我教中好手从内部攻破,那两千人只怕非死即降……” “你所谓的罗天教好手可是他们吗?”一个声音突然自后方响起,伴随着呼的一声,一个黑乎乎的圆球状的玩意儿就被人从外头抛投了进来,噗通一声正落在了张行英的面前。 火光照耀下,那赫然是一颗头颅,头颅上五官分明,双目大睁,直到此时眼中还保留着死前的恐慌和惊诧。而同样的表情也从张行英的脸上呈现了出来,他一眼就认出了这首级身份:“薛朝……” 是的,刚刚入城没两个时辰,被他轻易安排进流字营,自以为能借机控制那两千军将的罗天教用毒好手薛朝,此时居然已身首异处! 而就在所有罗天教徒都因此一变而愣神的当口,外头已响起了一片杀声,火把扬起,数千兵马已如浪潮般涌杀过来,一下就把围住院子的他们给反包围了起来,更有一支兵马如利刃般直插而进,生生劈开了罗天教的阵势,便要护住闻铭等人。 李凌眼尖,一下就从这支队伍的前头看到了萧定波和若干扬州川字营的兵将,这让他彻底明白,闻巡抚这回是真站在了最高层,把所有人都给算了进去。 而院中的那些罗天教徒,随着官军杀到,几乎失去了最后那一点勇气,竟没一个敢出手攻击的……  第572章 平定 巡抚衙门内的战斗还未开始便已结束,随着不知哪个叛逆手中的兵器当啷落地,其他人也受此影响,纷纷弃械受缚。 在经历过之前的惨败后,他们本就没有太大的底气,尤其是在面对上下一心,气势如虹的官军时,更是连半分反抗挣扎的勇气都拿不出来。 局势瞬间反转,而失败的张行英还呆呆地盯着面前的薛朝头颅,脸上先是惊疑,继而恐惧,最后整张脸几乎都扭曲了,突然看向已被大量兵丁护在垓心的闻铭:“你……你早就设下陷阱,等着我们自投罗网了?你就不怕弄巧成拙,使金陵大乱吗?”这一刻,他已彻底相信了对方的说辞。 闻铭脸上却不见胜利后的喜悦,只是似笑非笑,轻轻点头:“不如此,无法将你们全部引出来一网打尽。虽然我金陵会乱上一阵,但比起铲除你们,这点代价本官还是可以忍受的。” 李凌在旁听着,心下又是一动,这就是自己和闻铭这样的封疆大吏间的差距了。他不光在谋略上不如,就连胆魄手笔也是远远比不了啊,因为对方懂得做出取舍,可以为了全局而牺牲一部分人,在闻铭眼中,所有人都是他达成目的的棋子而已,无论是金陵官兵,还是官员,又或是这满城的黎民百姓。 想明白这一点,李凌原先对他的怨气也就彻底消散了。闻铭能把这么多人都作棋子摆布,自己之前被他拿来当诱饵倒也在情理之中了。 “呵呵呵呵呵……”张行英惨然而笑,再无话说,显然是已经接受了这样的败局。而闻铭也没有再给他更多说话的机会,只把手一挥,便即下令:“将他们全部拿下,敢有反抗的,格杀勿论!” 已经认命的张行英任人将他捆绑起来,没有半点挣扎躲避,只是口中苦涩的笑声依旧不断,末了更是说道:“闻铭,看来我确实是小瞧了你,一直以为你不如柳润声,只是运气好才接了他的班。经此一事,我不得不承认,你是我教这些年来遇上的最可怕的敌人。一旦真让你得了朝廷之封来对我教赶尽杀绝,只怕我们的处境就堪忧了,所以……” “嗯?”李凌的心陡然一缩,急声叫道,“小心有诈!” 同时,张行英吼出了最后一句:“不要管我,杀闻铭!” 这一句刚出口,闻铭身后,同时有两道身影急蹿而上,两杆长矛呼啸而出,直取其后脑与后心,速度之快,堪比雷霆。 这一下,实在出乎了在场所有人的意料,哪怕是李凌,虽然已从张行英的话语中听出些端倪来及时示警,也依然没想到杀招会出自闻铭身后,那些本该对他忠心不二的护卫之手。 其他人更是反应不及,众护卫还在提防着左右暗处可能出现的偷袭呢,结果身旁的袍泽突然就动了,还是两人同时出矛攻击巡抚大人,让他们只能是一声惊呼,却已不及挡格救驾。 至于闻铭,他固然谋略深,目光远,身份更是冠绝当场,但却终究只是一个文官,既想不到,也不可能在此情况下做出自救的反应,就连一声惊呼都还未来得及出口,那两杆长矛就已临身。 死局! 在现场所有人看来,这已成必杀的死局。 闻铭固然已顺利破掉贼人阴谋,可一旦他被刺杀身死,那依然算是输了。他这一死,江南的局势必然彻底乱掉,谁知道后面还会不会有新的变数呢。 时间在这一刻似乎都凝固住了,所有人都神色各异地盯着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刺杀,两杆长矛眼见就要洞穿闻巡抚的要害。 就在这时,寒光再现! 从侧方的黑暗中,一条黑影驭着足可以掩盖天上星月光辉,遮蔽城中尚未完全熄灭的通红火光的耀眼刀光,在短短的眨眼间,从数丈外的树丛后飞到闻铭的身侧,刀起,一闪,再闪。 没有让人心惊的兵器碰撞声,也没有任何的阻滞。那刀光与长矛相碰,就跟刀切豆腐,极其顺利就划过矛杆,将之截断,将长矛突刺的力道彻底化解干净。而此时,两矛矛尖离着闻铭的后脑和背脊还有不到三寸。 直到那两截断矛的矛尖落地,周围兵卒才猛醒过来,火速扑上,连拖带拽地将闻巡抚拖离两名刺客的位置。哪怕这两人早已被突然杀到的黑衣刀客的气势所压,连动都动不了了。 李凌也在一惊后,迅速认出了这个及时救下闻巡抚的刀客的身份:“邵前辈……” 邵秋息一刀断两矛,救下闻铭后,也没有多作停留,只看了眼李凌,便抛下句:“影子要杀的,就是我要救的!”随即身形一晃,便在众目睽睽下跃起,一点那后方的厅堂屋顶,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来去匆匆,如神龙见首不见尾,在场众人甚至多数连他的面貌都未能瞧明白了,人却已经救人而去。 而那两名刺客,在发愣间,便被军卒们狠狠扑倒,迅速拿下。这一回,大家再不敢有丝毫的疏忽大意,将巡抚大人团团围定,两边都架起了盾牌来。 对面已被五花大绑,再动弹不得的张行英则在一阵发愣后,放声大叫:“叛徒!邵秋息,你这个圣教叛徒,终有一日,你会为此付出代价……”只是他的叫骂显然是不可能被远去的邵秋息听到了。 闻巡抚到底非常人可比,即便刚经历生死关头,依然沉稳,当下便逐条下令,让人把相关贼人全部锁拿关押,再派人前往城中各处扫尾拿人,安抚百姓。所有事情都被他按轻重缓急条理明晰地安排了下去。 这时,天已微曦,乱了一夜的金陵城,又重新恢复了平静…… …… 李凌并没有回馆驿歇息,而是依闻巡抚所请,就地在巡抚衙门内找了一间空房坐了下来。 今夜发生的一切实在太快太大,信息量更是惊人的大,哪怕他因在现场几乎捋清了事情前后,但还是存了不少疑问,想要当面问问对方。 但现在,闻巡抚还有太多善后的事情需要处理,自然不可能与他见面,为他释疑解惑,所以他便索性先留在衙门内,等着对方空下来后,再与之详谈。反正他也相信,到时闻铭是一定会再和自己见面细谈的。 只是这一等,却是大半日光景,到了下午时分,依旧不见闻巡抚传召,倒是等来了意料外的另一个重点人物,只出一刀,便飘然而去的邵秋息。 只是在邵秋息进屋,看着他这一身打扮时,李凌还是错愕了一下。要不是对方这张脸确认无误,他都不敢相信这个穿着仆役装束,带着谦卑笑容的送饭下人就是昨夜一刀惊千人,有着昆仑刀王之称的邵秋息了。 愣了下后,李凌才吃吃道:“邵前辈,你……” 邵秋息慢慢把饭菜放到李凌的桌上,口中轻声道:“这有什么奇怪的,要不是我早已身在衙门之中,昨夜又怎可能及时出手呢?” “倒也是,可你怎么就会以仆人的身份混入巡抚衙门啊?” “自然是因为我早前查到了罗天教护法之一的影子曾在这儿出现过了,我说了,只要是他想杀的人,我必会出手保住。”说话间,他已把饭菜什么的都摆了出来,然后还做了个请的手势,“你一边吃着,我为你解惑。” 李凌点头,知道对方要掩藏自己身份,便配合地坐下吃起饭菜来,口中则继续道:“影子,可与当日在华亭刺杀我的刺客有关联吗?” “当然,那鬼千面,和昨日出手的无常客,都是影子手下的刺客,可以说,他们都是受其之命行事的。” 李凌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两起刺杀带给他的冲击可是不小啊,要不是邵秋息都及时出现,只怕……随即,他又想到了一点:“你说那影子和你一样,是罗天教护法?你已经与他们决裂,想要对他们下手了?” “不,我还没想好是否违背誓言,彻底与罗天教决裂。” “那你……” “这只是我与影子间的私人恩怨,只要是他想杀的人,我就一定会保,无论是你,还是其他人。这次我也是在追查影子下落时来到金陵,本以为这回能将他给拿下呢,却不料还只是两个晚辈……” 李凌点头,又有些庆幸,要不是事有凑巧,人家用的是影子的手下刺客,只怕之前的自己,以及昨夜的闻巡抚都可能已经死在这防不胜防的刺杀之下了。 想到这儿,为了自身的安全考虑,李凌又忍不住想要拉拢邵秋息了:“邵前辈,你接下来是何打算?不如就随我同往扬州吧。” “不,我还有事要做。今日见你,也是为了给你交个底,其实有莫云你在身边足以护你周全了。我的身份过于敏感,还是不连累你为好。” “这哪算得上什么连累,你已经不再是罗天教的护法了……”李凌还待再劝,门却被人从外敲响:“李大人在吗?小的奉老爷之命,请你前往一叙。”正是闻巡抚派人来召了。 第573章 为国远谋闻巡抚(上) 凡是身居高位,能成大事者,那都有着过人之能,或心性坚忍,或智谋深远,或勇武超群……不过除了这些各有不同的能力外,有一点长处他们却又是相通的,那就是这些大人物尽皆精力远超常人。 作为江南巡抚,真正的封疆大吏,闻铭自然也属于这样的非常之人,他的精力就远超常人。一夜未睡,几经波折,天亮后却依然能不间断地处理各种善后事务直到此刻黄昏,却依旧精神奕奕,看不到半点疲惫,见李凌到来,便笑着让他入屋落座。 虽然看着对方与往常并无不同,但李凌还是关心地问候了一句:“抚台大人可无恙吗?” “呵呵,一群宵小之徒闹出的小小风浪,又岂能伤到本官?”闻铭笑了下,又看了他一眼,“这回温衷你不会又怪本官利用于你而不作提前知会了吧?” “不敢。”李凌这回是真有些服气了,赶紧起身拱手,“下官之前多有冒犯,还请抚台大人多多包涵。” “坐,坐下说话,不必如此拘谨。本官并不是那气量狭小之辈,不然就凭你当日所为,我也不会放你去做那扬州知府了。你果然才干出众,居然办到了许多人都不可能办到的事情,我本还以为可凭此稍作敲打呢。” 李凌讪讪一笑,这才坐了回去。如果是今日之前,他未必会相信闻铭的这番说辞,但有了昨夜的事后,却是彻底服气,巡抚大人真要对付自己,确实有的是办法,完全不用绕圈子把自己升为扬州知府再作算计。 见李凌一脸惭愧,闻铭又是一笑,摆了下手:“好了,事情都已过去,便不必再提。本官今日请你过来,还是为的罗天教一事,你与他们也多有交锋,对这次之事还有什么看法吗?” “这个……不瞒大人,下官确实心中犹存疑虑。”李凌这下倒也坦然,直视对方双眼,斟酌着道,“首先一点可以确认,当日官府之胜确实是被他们刻意引导而成,那向梵天确非火长老。 “关于此点,当时不觉什么,现在想来,实在是我们有些先入为主了。因其号为火长老,便让我等下意识就想到了攻掠如火,顺理成章地把他与军中将领联系到了一块,所以才认定向梵天就是火长老。可其实,这两者并无必然关联,所谓火长老,不过是罗天教中一个称谓罢了。” “唔,你说的不错,这一点就连本官当时也被他们给误导了。” “可如此一来,就有了两个更重要的疑问,其一,当日被杀的向梵天不是火长老,那与他同时被杀的赵成晃呢?有一点下官是可以确认的,赵成晃确是罗天教地长老,这是其下属亲信亲口-交代,不会有错,那问题就落在了当日那‘赵成晃’到底是不是真正的赵成晃上了。” 闻铭的眉头也跟着猛然一皱,这一点他还真没仔细想过,现在被李凌这么一提醒,此事还真很值得深究了。毕竟官府也只是通过俘虏什么的,间接确认其身份的。随即,他又想到一点:“就本官所知,你之前不就与这个赵成晃有过交手吗,当日你更与他正面相斗,就没法确认其身份?” “下官不敢有瞒抚台,我虽与此獠争斗数年,但其实与他也就只当初一面之缘,那日在林中一战还是第二面。再加上当时情况危急,又是在夜间,实在无法有十足把握认定其就是当年那个赵成晃,至于他是否就是罗天教地长老,我就更不敢说了。” 闻铭的脸色变得愈发凝重:“第二个疑问又是什么?” “既然向梵天不是火长老,赵成晃未必是赵成晃,那张行英就一定会是火长老吗?” 这话再度惹得对方身子一震,闻铭呼吸都有些粗重起来,这下问题确实变得难办了。半晌后,才道:“照你这么说来,我们还真不好确定这些贼首身份了,这可对官府很是不利啊。” “倒也未必,贼首或许有假,但罗天教底下那些家伙却是真的。而罗天教所以百年来不曾断绝,其实靠的也是底下教众众多,只要朝廷大力打击,不断清剿,就算让那些个贼首以金蝉脱壳的手段逃出升天,最终也必然难成威胁,被朝廷一举扫平也只是个时间问题。” 闻铭这才重新有了笑容:“你说的不错,就打这次金陵之变来说,我已一举拿下诛杀了两千多罗天教逆贼,这些可都是他教中的骨干成员啊。我想,即便还有漏网者,怕也所剩无几,再难于江南闹出更大动静来了。” 而这一说,也让李凌心头又是一松,看来这一回,江南是彻底能安定下来了,哪怕那什么火长老地长老的可能还逍遥法外。 明白这一点后,他对闻巡抚是更觉钦佩了:“大人果然神机妙算,居然一早就识破了他们的阴谋,早早布局,从而使他们自投罗网,为江南彻底平贼。” “呵呵,你可知道本官到底是因何察觉到罗天教还会卷土重来吗?”闻铭心情大好,便有意多说两句,也算是拉拢李凌吧。 李凌若有所思:“难道不是因为您之前所说,事情过于容易?” “这只是一方面,更关键的,却在于当初诛杀两个罗天教重要人物时连带拿捕的不过区区百多人而已,这实在与他们的野心太不相符了。 “你且想想,他们欲夺取江南,必然会把附近各地的教众都安排入江南,这一来,真正的罗天教嫡系当在数千才是。可结果被官军扫平的,却只一百……” “之前不是有各路官军击溃叛逆的一场帐战斗吗?那些人……”李凌有些疑惑地问了一句,然后便见闻铭嘿地一笑,“那些人不过是被裹挟欺骗的普通百姓而已,就算其中有罗天教徒,也只是个小数目,等到兵败,他们说不定早就脱身遁逃。” 李凌仔细想想,还真就是这么回事,这从叛军那羸弱的战力也能看出端倪来,那是一伙真正的乌合之众,显然并非罗天教的骨干精锐。 “所以,本官便疑心于之前的一切是否对方的缓兵之计,便存了小心,并想着如何把藏起来的贼人给挖出来。这才有了此番之变,本官将计就计,最终翻盘!” “大人思虑周全,下官心服口服。”李凌再度叹服,不过在迟疑之后,他还是有些不解地问了一句,“可下官还是有一点不是太明白,这次的做法是否过于冒险了?既然已知晓他们的诸多阴谋,我们大可以把这场乱子控制得更小一些,更早出手,说不定能让金陵少受灾殃啊。” 就他所知,这次金陵之乱,虽然那些罗天教逆贼很快就被弹压住,但依然给整座城池带来了不小破坏。光百姓伤亡就有数百,再加上被焚毁的民居店铺等等,诸多损失算下来,说一句惨胜都不为过了。 至于闻铭之前给出的引蛇出洞,出而一举将所有罗天教逆贼一网打尽的说辞,显然还不够有说服力啊。以他的手段谋略,完全可以将事情办得更漂亮。 “这才是你最迫切想知道的事情吧?”闻铭突然一笑,问道。 “我……下官只是觉着在已经掌握贼人动向的情况下,我们可以做得更好。” “不错,本官确实可以以更小的代价来平定这场乱子,还能照样将进入我金陵的这些贼人一网打尽。” “那……”见他果然认下,李凌都有些懵了,但随即就明白过来,对方应该还有深意。或许,这才是他策划此番之事的真正目的。 想到这一层,李凌神色又是一变,这感觉与当日自己被其利用,拿来引出罗天教贼人是那么的相似,为了达成目的,闻铭可以将所有人都当成自己手中的一枚棋子,包括整个金陵! 被李凌用异样的眼神看着,闻铭倒是很坦然,脸上依旧有笑:“温衷,你是朝廷命官,当知在其位谋其政的道理。那我问你,在你已为扬州知府的情况下,还会只关注辖下一县百姓之需求吗?” “这个……下官既为扬州知府,自然得从全局考虑,不能因某县之得失而随意定策。”他隐隐已有些明白对方的心思了。 闻铭点点头:“同样道理,本官既为江南巡抚,所要考虑的,便是整个江南大局,而非我所在的金陵一地之得失。于我而言,只要是对整个江南今后大有裨益的,哪怕要让金陵小有牺牲,也是值得的。” “大人的意思是,为了把江南的所有罗天教贼匪一网打尽,所以才把金陵牺牲。可不对啊,刚才您不是承认还有更稳妥的法子吗……” “你以为江南之弊只在罗天教吗?你可知在本官眼中,罗天教对江南所造成的危害远远无法与当初的柳润声相比?而要是一直太平无事,本官是根本无法扭转当初种下的种种弊端的,只有用猛药,才能治顽疾!” 闻铭的目光陡然亮起:“我要做的,就是趁此机会,重编江南全境之民册,清理江南之田亩!” 只此一句,就让李凌只觉脑子轰的一下炸响,差点便从椅子上直跃而起! 第574章 为国远谋闻巡抚(下) 作为曾经的户部官员,李凌自然知道重造民册,再量田亩对官府,对朝廷来说有多大的积极做用。 自古而来,人口田地都是一个朝廷真正立足,执掌政权的根基所在,往往一个朝代新立,便会派出相关要员于各地登记造册,然后每过几年——短则三五年,长则十年——便会重新记录,这也是户部这样的财政衙门向地方征收税赋的依据所在,更是身在京师的朝廷君臣遥控千里外的各地百姓官吏的重要手段。 不过上有政策,却防不住下有对策。或许开朝那几十年里,中央权威正盛,地方势力只能乖乖地就实将当地的人口田亩上报。可等到时间推移,中央权威开始下降,地方势力不断抬头,尤其是当各种既得利益阶层开始彻底把控财富,垄断官途,原来执行到位的政策也就会出现偏差,地方瞒着朝廷或上司衙门的事情也就所在多有了。 就拿江南来说,自当今天子继位后已有三十多年,而这三十多年间此地上交朝廷的税赋几乎没有太多变动,甚至登记在户部衙门的相关民册和田亩数变化也不大。 这显然是不合常理的,因为如今的大越正处于繁荣盛世,几无内患,更无外忧,最多也就有些天灾而已,在这等盛世之下,江南膏腴富庶之地的人口又怎可能不快速增长呢,怎可能出现三十年人口数量几乎未动的情况? 唯一的解释,就是这几十年多出来的人口数被地方势力给刻意隐藏了下来。因为人口就意味着财富,财富就意味着将要被朝廷征收税赋,瞒下一人,就让地方势力多出一份钱,而以李凌看来,以现在江南在册只有五千多万的人口来看,至少有上千万人口被瞒了下来。 同样道理是田亩数上,除掉一些有功名或爵位在身的特权阶层所掌握的田亩,也至少还有两到三成的田亩被人藏了起来,如此算下来,又是一笔天文数字的税赋落到了地方势力之手。 这些地方势力,既可能是官吏,也可能是世家大族,反正他们盘根错节,靠着巨大的关系网笼罩整个江南,就如一只趴在江南土地和百姓身上的巨大虫子般,不断吸取着财富,损国而肥私。 其实何止是江南如此,随着天下承平日久,大越百年下来,看似繁荣鼎盛的天下早已弊病丛生,各个地方都或多或少隐藏着如许弊端了。在京城的皇帝和宰执们也不是一无所知,他们知道下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也知道如此下去会导致朝廷对地方的控制不断削减,百姓难以为继,却让世家大族的力量得到不断提升,但是,在这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关系网面前,就是皇帝也得投鼠忌器,不敢随意妄为啊。 而现在,闻铭这个江南巡抚居然打算做成连朝廷都下不了决心做的事情,竟要重造民册,再量田土,这等志向与魄力,在让李凌感到惊讶的同时,也让他由衷感到敬佩,要真如此,却是要和江南所有地方势力为敌了呀。 在愣了好半晌后,李凌才回神,看着一脸从容的闻铭:“抚台大人,你所言确实?” “你看本官像是会拿如此大事说笑之人吗?”闻铭回看着他,随即又是一笑,“看来温衷你也明白此事有多重,多难了。” “正是,这无异于虎口夺食,一旦真下达命令,必然会遭遇各方阻力,甚至大人也会遭受诸般诋毁非议……” “可不光如此,倘若本官真不顾一切这么做了,便是这江南所有世家大族,官僚胥吏之敌,他们也必然会用各种手段来阻挠此令下行,或许用不了多久,朝中便会有人对我群起攻之,我这巡抚之位也未必能保得住。” 闻铭看得比李凌更清,很明白这么做会遭受多么可怕的反扑和阻挠。只是在说这番话时,他脸上依旧未见丝毫退缩,还是那一副平静的模样。这让李凌越发感到惊讶了:“既然大人已知后果,为何还敢做此与所有人为敌的决定呢?” 闻铭的目光突然变得深邃起来:“我若不做,你觉着现在朝中还有人敢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吗?而你想过没有,再由得眼下的局面继续下去,我大越这盛世的表象又还能坚持多久?十年,还是二十年?” 李凌沉默,这个大越朝廷本就不在他所熟悉的历史之中,自然无法给出答案。但他也明白,对方绝非危言耸听,任何一个朝代,当其来到鼎盛之时,便意味着下坡路的开始,多少朝廷灭亡的原因,就是在最鼎盛时便埋下了根由。 从他所知的大越来看,现今确实就处于最繁荣鼎盛的时期,但同时各种隐患也早已显现——朝中各党之争,皇子之间多有争斗,地方官吏贪渎妄为,贫富差距不断拉大……这种种问题在王朝鼎盛时自然能被一一掩盖,可一旦出现大忧患,大变故,便会成为埋葬整个大越的坟茔。 “江南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为何区区几千罗天教徒便能轻易在此席卷各府,使官府疲于招架?还不就是因为寻常百姓早已和官府离心离德,会因为那些贼人的花言巧语所煽动,成为暴民乱民;还不是因为那些地方上有能力帮着官府平定乱子的世家大族为了自身利益袖手旁观,因为他们在想着趁乱取利……这种种问题,说到底,都是朝廷,是官府对江南的管治力已降到了最低。 “见微知著,江南如此,天下各省不也一样吗?现在弊病显现,朝廷若肯花心思去治理,拼着有些损伤,把这些蠹虫病患一一铲除,则我大越还能重新振作,可一旦人人看见,却又人人都作不见,你觉着如此弊病会不会让我大越彻底病入膏肓,最终走上前宋灭亡的老路?” 这一回,闻铭似乎是因为憋得太久了,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宣泄的出口,心中所想是止都止不住:“或许陛下年轻时是愿意为我大越将来重整山河的,但现在……至于朝中衮衮诸公,陆相也好,王相也好,先不论他们的出身,光是他们的年岁,也不可能有此决心与锐气,冒着可能得罪所有人的后果来重整天下了。 “既然如此,我闻铭深受陛下隆恩,身为朝廷封疆之吏,自当为朝廷,为陛下分忧。哪怕我因此死了,也无半点怨尤,只望以我为始,在江南走出一条全不同于别处的路来,涤荡这天下的污秽,还我大越朝堂一片清朗!” 一番话,直说得大义凌然,掷地有声。让听着的李凌直感血气上涌,再坐不住,当下就起身,郑重下拜:“抚台大人一片拳拳之心,实在让下官感佩莫名,还请受我一拜!” 闻铭也没有阻拦,而是端然坐着,受了他这一拜,然后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可知道本官为何要向你说出这些话吗?” “为何?” “因为本官看得出来,你和其他蝇营狗苟的官员很不一样,也是愿意为百姓,为朝廷,为天下做些大事之人。你有自己的坚持,更有自己的理想,更重要的是,你和本官一样,也有着一定的能力! “我也不瞒你,扬州知府的官职,就是我用来试你能力的,结果你的能力要比我之前所想更强,短短时日里,就把别人几乎收不到的税赋给收到了,而且还没有引发当地民变。 “像你这样的人,正是我所希望倚重,帮我一起在江南推行重造民册重任的官员。你可愿意帮着本官,一起为江南百姓,为我大越朝廷冒一回险吗?” 被对方灼灼的目光盯着,李凌只觉浑身一阵燥热,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气在胸臆间不断扩散上升。他的目光也开始发亮,虽然心中依然有着诸多顾虑,但此刻,他的内心,他的灵魂都在告诉他一句话:“应下来!穿越一次,为官一世,不就是为了能做出一番大事业来吗?” 终于,在对方渴望的目光注视下,李凌缓缓点头:“抚台大人如此看得起下官,我自当追随,为此大利天下之事尽一份我的心力!” 顿了一下后,他又略略皱眉:“不过抚台大人,此事实在阻碍重重,就如你刚才所言,一旦提出要重造民册,再量田土,势必会遭遇当地各大势力的阻挠,只靠官府强压,怕是很难服众啊。” “这一点本官自然有过考虑,所以才会让金陵乱上这一遭。”闻铭对于李凌的回答很是满意,看向李凌的目光中满是激赏,“我就是要以罗天教祸乱江南,藏于民间多有隐患的理由,来让朝廷准我重造民册,只要朝廷方面点头,名正言顺之下,就可大刀阔斧地行事了。而你所在的扬州,便是本官想第一个突破,达成目标的所在!” 李凌这才恍然,不得不佩服闻巡抚的志向之大,谋略之深,居然能把一件危害江南的坏事,变成改变江南如今死局的契机! 第575章 天时地利与人和(上) 冬月过半,一场大雪降临大越京师洛阳,把这一片山河大地,这一座古都城池都染成了一片雪白。 上午辰时,呼啸的寒风自北方袭来,穿过了半个洛阳城,进入守备森严的皇宫之内,最后还是被重重叠叠的殿宇楼阁给切断分割,抵达勤政殿前时更是几近于无。 此时这座殿宇却是门户紧闭,前方有上百精卒护卫左右,因为天子正与朝中重臣于殿中朝会,商讨国事,别说闲杂人等了,就是一只鸟儿,也别想靠近。 与外间的天寒地冻不同,勤政殿内却是温暖如春,巨大的兽首铜炉分列两端,内里烧着无烟无味的上等金丝碳,把股股热量散发出来,充斥整个宽阔的殿宇,让正谈国中要事的君臣们都快忘记如今已是寒冬了。 不过随着一名臣下的奏报,大家还是很快又想到了眼下这季节有多么的寒酷:“陛下,自入冬而来,山陕及北疆各地皆遭遇不同规模的风雪袭击,一些遭灾重的地区,更是出现屋倒房塌之厄,更有不少当地百姓因之丧命。如今各地官员多有上奏求赈的,还请朝廷速作决定。” 皇帝眉头轻皱,这样的寒灾几乎每年都有发生,北方苦寒之地本就不富裕,再加上恶劣的气候,总会在这时给朝廷带来不小的压力。虽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问题,但听闻奏报,他还是有些不快,当下哼了声:“年年如此,各地官员就不曾想法提前准备,挽救百姓吗?如此年年任百姓遭灾,与渎职,草菅人命何异?” 一见皇帝动怒,这些朝中重臣都是一凛,几人稍作目光交流,便由参知政事唐千文上前奏道:“陛下息怒,此事上各地官员确实有不周之处,但也实在是出于无奈。山陕等地本就贫穷,平日里能确保百姓丰衣足食已殊为不易,至于为他们修缮居所,确非官府力所能及。至于北疆,更因时刻要提防鬼戎侵边而须坚壁清野,所以城池建造更是以守御为主,拿不出更多钱财来为民生谋福……” 这些道理其实作为皇帝的孙雍又何尝不清楚呢,刚才也只是因为恼怒想要发泄两句罢了,此刻听完解释,心中怒意也就消散了,摆了下手:“这些地方的百姓也是我大越子民,他们遭灾,朕心中亦是甚痛。这样,户部在年内拨出纹银十万,粮食五万担,及布帛三万匹,由专员押送,用以赈灾抚民,务必不能让更多百姓遭灾丧命了。” “陛下圣明,实在是我大越万民之福。”众臣子赶紧称颂了一句,便想将此事给揭过去。却不料皇帝却并没有就此停下,继续道:“另外,也给朕从御史台中选几个刚正可用之人,去往上述几地,查察其中是否还有贪渎之事,尤其是此番赈灾的钱粮布帛,若有敢贪污的,朕定不轻饶!”现在那些官员是个什么作派,当皇帝的自是心知肚明。 几名重臣更是清楚,一听后,心下又是一凛,说不定真要有人撞枪口上啊。但是,在看到皇帝那一脸严肃的表情后,他们到底不敢提出反对,只能齐声称是。 “陛下,还有一事,就北疆传来的奏报来看,鬼戎今年似又将有异动,我边防军将多有想要主动出击者,不知陛下圣意如何?”这回开口的却不再是文官了,而是以往朝会中很少出面的枢密使齐衡。 而在他话音一落后,右相王晗便迅速上前奏道:“陛下,臣以为我北疆守军不宜再妄动干戈了,当以自守为上。” “王相,你这是在长他人志气,灭我大越威风吗?百年来,我大越与鬼戎之间的战事从来都是我们主动,岂能容鬼戎犯我边境,伤我子民?”齐衡一听这话就有些不快了,当即挑眉反对道。 “齐帅如此想法实在有些过于莽撞了,难道忘了三年前那场失利了?主动出击,只会使我边军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失去了城池庇护,咱们的军将真能在凶悍好战的鬼戎人身上赚得便宜吗?”立刻,又有一名文官站出来反驳道。 “那是因为当时我们轻敌所致,但有过教训后就不同了……”枢密副使也跟着出声支持自己的上司。 一时间,文武高官便在皇帝面前激烈地争论起来,各说各的道理,直把个勤政殿吵得如同街头菜场一般。 其实这样的事情以往也多有发生,因为文武并重的原则,大越朝的文武官素来是谁也不服谁的。只是随着这些年来战事变少,武官势力才被一点点压制,但显然他们并没有就此罢休,这回抓住机会,又想靠着主动出击来捞一把功劳了。 但是这显然不是众文官所希望看到的,自然是极力阻挠。而皇帝坐在上头,对此却是见惯不怪,居然就饶有兴致地听着他们互相辩驳,直到双方把话说尽,他才看向陆缜:“陆卿,你以为呢?” 作为朝中地位最高的官员,陆缜今日是出奇的沉默,直到皇帝动问,方才上前回道:“陛下,臣以为齐帅所虑不无道理,自三年前那场失利后,数年来北疆处境越发不堪,总有鬼戎小股军队犯我边境,纵不伤脾胃,对我北疆治理多少是有破坏的。 “而且,长此以往,便会助长了他们的气焰,或许今年来犯者不过两万兵马,到了明年就会到三万四万,总有一日,会对我北疆造成极大威胁。所以主动出击,御敌于国门之外,不失为一个办法。 “不过,臣以为眼下的局势却不好急着在北疆大动干戈,这一来嘛,在于三年前那一败后,军中将士或心生畏惧,或急于求胜,若无一个可以扭转将士心态的名将,怕是难以有必胜把握啊。” “陆相,你这话是不是有些过于绝对了?如今镇守北疆的都是我大越几十年的宿将,他们论威望,论能力,都足以镇守一方,岂会有什么差错?”齐衡有些不满地反驳道。 “齐帅你也说了,他们是镇守一方的良将,而非开疆拓土,可以一己之力,扫平漠北的将星。倘若齐帅你真觉着如今北疆有哪人能比得了汉之卫霍,唐之李薛,我自然不敢再做阻挠。” 好嘛,这一开口就把前朝能开疆拓土,把匈奴突厥等外族杀得屁滚尿流的卫青霍去病和李靖薛仁贵都给搬了出来,这就让齐衡没法反驳了。大越开国时或许有这样不世出的天才将帅,可到了如今,却是半个都没有的,他这个枢密使亲自去了,也没这等本事啊。 陆缜压住对方,又是一笑:“何况,我这儿还有另一道顾虑呢。”说着,又冲皇帝行了一礼,“陛下,用兵之道臣固然比不了齐帅,却也知道一个最重要的道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一旦真要对北用兵,粮草调动必然极大,可如今朝廷国库情况却不容乐观,已近年底,江南的赋税钱粮却尚未运到。” “这是怎么回事?闻铭在做什么,朝廷不是一早就已给他下旨,让他只减免当地两成赋税,并尽快将税赋送来了吗?”皇帝脸色一沉,寒声问道。 江南,那可是大越的钱粮基本盘啊,一旦那里的税收不能按时送入朝廷,就必然会引发一连串的变故。到时别说北疆出兵了,就是北方各地的赈灾之事,都可能被拖着,甚至无法做成。而更可怕的是,朝廷也会因此捉襟见肘,后果将是灾难性的。 “陛下息怒,非是闻巡抚不肯用心办差,实在是江南再起乱子,让他只能暂缓将收拢的钱粮及时送来京师啊。”陆缜顿了下,这才把昨日才到手的一份急奏给举过了头顶,“陛下,今有江南巡抚闻铭奏报,就在十日前,江南又有罗天教作乱,阴谋夺取官府钱粮赋税,更且试图攻占金陵。” 此言一出,殿内无分文武,尽皆大哗,皇帝更是变色拍案:“罗天教逆贼!当真是胆大包天,罪该万死!” “陆相,那如今江南情势如何?” “是啊,那些钱粮可保住了吗,金陵当无恙吧?” 心中惊恐之下,大家都顾不上什么礼节了,就在殿内七嘴八舌地问了一气,就连皇帝也没怪罪众人,神色凝重道:“闻铭可平定此乱了吗?” “托陛下洪福,此番之乱倒是被迅速平定,并把一早就混入官府中的罗天教暗子也给一并捉拿。闻巡抚更是在奏报里提到,不日便会把钱粮起运,送往京师。”陆缜也没卖关子,很快将事情结果道出,让众人都长舒了一口气,总算江南是安定下来了。 不过他的话还未完:“只是经此一乱,江南情势愈发不稳,尤其是那罗天教几乎无孔不入,实在是一大隐患。又有之前的水患隐忧尚存,所以闻巡抚为江南大局考虑,便想着重新彻查,将藏于民间的罗天教党羽残余尽数挖出来。”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朕以为此法甚妥。”皇帝点点头,表示赞同。 陆缜苦笑了下:“陛下圣明,不过此事却不容易,毕竟他们藏得极深,所以闻铭这回打算以重修民册的名义和手段来查出这些叛贼的踪迹,还望朝廷能够应允……” 第576章 天时地利与人和(下) 陆缜话音落下,大殿内陡然一肃,落针可闻。 上自天子,下到守在殿门前的几名小黄门,都一个个露出惊诧之色,一时间里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而这时,韦棠才刚把那份奏表拿着送到皇帝面前,他倒没有因此失态,小声提醒了一句:“陛下。” 皇帝这才回神,接过奏表,快速扫过上头的内容,然后脸上又是一阵阴晴不定,上边的内容自然是和陆缜所奏无有二致了。半晌,才道:“以陆卿之见,此事当允吗?” “陛下……”陆缜还没作答呢,王晗已先一步走了出来,急声道,“陛下,臣以为闻铭此事绝不能准,如此做法实在是,实在是劳民伤财,说不定还会让江南再起乱子呢。别到时候罗天教的祸患未能铲除,反倒再起其他变乱。” “陛下,臣也以为闻铭此奏过于荒唐,不可允准!” “臣附议……” 霎时间,呼啦一下站出了七八个官员来,旗帜鲜明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一见这声势,就连皇帝都不禁变了下脸色,愈发觉着此事很是严重了。 倒是陆缜,这时不见喜怒,神色如常,似在斟酌说辞,片刻后才道:“陛下,臣以为既然他闻铭身为江南巡抚,自然要比我朝中众人更清楚江南各地的情况,提出此一所请,想必也是为了江南的长治久安啊。” 听了他的说法,王晗等人神色再变,有些奇怪地瞥了他一眼,所有人都知道重修民册会闹出多大的动静,牵连出多少人,带出多少问题来,就跟一个酱缸,平日里盖了盖子你不知其中滋味,可一旦有人掀盖,还拿棍子一番搅动,那里头的污糟可就全露出来了,谁也别想好过。 尤其是江南,因为是大越朝中最富庶之处,与朝中各方牵扯自然也最深,谁也不敢说一旦真深挖起来,自己能独善其身啊。尤其是陆相,他本就是江南人氏,陆家如今更是江南九姓之首,他怎么就肯,就敢把自家彻底陷于绝地了? 皇帝心里也存了这样的疑惑,这时虽没急着开腔,但看向陆缜的目光里却已把心思完全表达了出来。 被这许多人注视着,陆缜也不见有丝毫慌张的,只是一笑:“陛下,臣得您赏识重用,在这左相位上已有多年,不敢言事事只为朝廷着想,却也是分得轻孰轻孰重的。 “在臣看来,此番若准闻铭所奏,定能使江南大靖,那些匿藏于民间的罗天教贼子无所遁形,对朝廷来说实在是有百利而无一害。至于因此而让江南某些人受到牵连,大势之下,也是只能委屈他们了。家再重,不如国,亲再近,不如君!” 皇帝笑了:“好一个家再重,不如国,亲再近,不如君啊,陆卿不愧是朕之肱骨,为社稷能有此想,朕心甚慰。你们呢,对此又有何看法?” 其他臣子这下是彻底傻眼了,陆缜这番表态,不但把自己拔高到了一心为国的程度,也将他们架到了火上。若是附和,后果刚才已说,可要再反对,有陆缜的忠心作为对比,他们的反对就成不分轻重,只为一己谋私了,在皇帝心里必然留下极其不好的印象。 也在这时,王晗陡然明白了陆缜为何要作此选择。因为他是江南人氏,因为陆家乃九姓之首,所以他必须赞同此番的重修民册。 因为此奏表乃是闻铭明送入政事堂,之前必然经了多人之手,他们这些重臣固然现在才知晓其事,但外头,却必然有不少人看过,甚至有所传播了。以此事之大,必然将成京中官员议论的焦点。 而一旦此事受到君臣的一致反对,这些议论就会更多地偏到陆缜的身上,因为谁都知道他家在江南的情况,如此便会怀疑他是为了自己家族的利益才借权势压下的如此利国利民的大事的。 倘若没有罗天教这一借口,大家或许还不会深究,可有了此一点,尤其是在知道金陵都差点被罗天教逆贼攻陷,使朝廷的钱粮差点被他们劫夺后,恐怕满朝官员都会一力支持清查江南,重编民册了。毕竟对绝大多数官员来说,自己的那点问题比起江南大乱来,真算不得什么,特别是当此事还没成真时,大家更会站在道德高点,指摘陆缜因私废公了。 王晗甚至想着,到那时,自己都可能借此攻讦这个朝中大敌,然后皇帝心里怕也会有不满,从而在其他事情上对陆缜出手。 所以仔细看来,陆缜做此决定才是对他最有利的,而随着他这一退,这口锅可就落到他王晗头顶上了…… 想明白其中利害,王晗猛一个激灵,也当即改口:“陆相高义,实在叫人心生敬佩。陛下,臣也以为此事该当准行,还江南一个朗朗乾坤!” 随着两位宰相表态,其他人也都先后明白过来。能站在这儿的,谁也不是傻子,个个精明,最是懂得进退得失,当下也全都改口,表示支持在江南重修民册。 皇帝这时也从一开始的错愕中反应过来,似笑非笑地看着陆缜:“既然诸位卿家都认为此事当行,朕自当允准。不过其中细节,还需要你等一同把关,不能真让江南再生乱子。陆卿,此事就由你为首,联合户部及工部两大衙门一块儿选出能吏来,派往江南协助闻铭办成此大事吧。” “陛下圣明,臣遵旨。”陆缜稍微愣了下后,还是下拜领旨。 随着这一件大事彻底敲定,今日的朝会也到了尾声,韦棠又代皇帝问了众人一句:“诸位可还有事奏吗?” 群臣却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个个都闭口肃立,片刻后,皇帝一点头,韦棠才又长喝一声:“退朝——!” 再度行礼叩拜,群臣才缓缓退出殿去,可就在陆缜要出门时,皇帝却叫了一声:“陆卿且先留步。”皇帝叫停臣子,私下奏对也是经常的事情,大家自然也不觉奇怪,连脚步都未见停的,便退出殿去。 直到殿内就剩他君臣二人,皇帝才缓缓起身,从御案后绕了出来,笑吟吟地看着陆缜:“此事很让你为难吧?” “为陛下,为社稷,臣不敢言难。” “呵呵,私下里就不必如此拘谨了,朕知道,此事对你陆家来说,也是一个大-麻烦啊。如今天下各地那些世家大族都在做些什么,恐怕早已人尽皆知了。” “臣惶恐……”陆缜身子一震,想要认个错什么的,却被皇帝摆手打断:“不必如此,你是什么样的人,这么多年了,朕难道还不清楚吗?陆家就算有过,你却是无辜的。朕只是想问你一句,对此事,你真觉着看好吗?” “这个……闻铭此人能力出众,心气也高,确实有为社稷做出大事的可能,不过,江南各地势力错综复杂,一旦真与这些大族世家起了矛盾,就是臣也不敢言全身而退啊。” “那你还一力促成此事?就不怕到时被那些世家大族在朝中的人马给针对了?” “他们还没那个胆子!此乃陛下旨意,他们最多也就使些绊子,明着是不敢为难的,江南如此,臣这儿就更是如此了。至于结怨什么的,臣多年为官,早不计较这些了。” “呵呵,你倒是想得开。那在你看来,此事若想办成,须得怎样?”皇帝再问,这回神情要比之前严肃了许多。 这些年来,身为天子的他何尝不知道整个大越天下已是弊病丛生,富贵者田连阡陌,门下婢仆可以千计,而穷者无立锥之地,连自身都难保……这样的问题,势必会影响天下稳定,为何罗天教屡剿屡起,其根源还是在此啊。 他有想过改变,但是在想到这么一来所造成的严重后果后,却又畏难而退了。他终究是老了,没有了年轻时候的冲劲儿,不愿折腾得天下再起波澜。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在于没有可用之人,朝中重臣自然个个有能力,可也有各种牵扯啊,像陆缜这样的,又怎可能真去干与天下世家大族为敌的事情呢? 所以当闻铭这一道奏疏送到面前时,皇帝更多的是喜,也让他突然生出了试一试的念头来。但他心里又没底,这才问计于陆缜。 陆缜又是一阵沉吟,这才缓缓说道:“此事要成,自然是困难重重,但也不是全无机会。在臣看来,要成其事,须得有三个条件,缺一不可。” “哪三个?” “一为天时,就是陛下和朝廷的全力支持,不能因中间出现波折或是被人群起攻讦就改弦易辙;二为地利,在江南,局势要稳,闻铭要有足够的威信镇压所有世家大族,这点尤其重要,乃是成事之根基所在;三为人和,闻铭要成此事,手底下必须有一批能吏为其披荆斩棘,不受人威胁,不计个人得失。三者中,但有一缺失,江南之事必败,若能全得,则或有五成把握能使事成。” 皇帝仔细琢磨着这番说法,神色愈发凝重:“天时地利与人和,只望一切真能如朕所愿吧……”  第577章 漕帮遭难(上) 冬月下旬,当洛阳朝中百官因江南之事而众说纷纭,争论不休时,李凌这个扬州知府回到了自己的辖地。 本来,他应该更早就回扬州,但因这次要做的事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艰难,所以便在金陵多盘桓了些时日,与闻铭进行了一番探讨定策,时间也就耽搁了不少。 而在此期间,扬州府全境的情况倒是大有好转,在楚濂及新招的诸多官吏的努力下,再加上还有陆谢等富户大族的配合,无论府城还是下边的诸多县城都渐渐从之前的大乱中恢复过来。 江南之地底子终归更厚,哪怕经历了这等大乱,恢复起来依旧极快,人们也更希望过上平静的生活,只要官府能将他们的衣食住行等等生存之事办好了,光是他们自己就能将一切导回正轨。 倒是税赋钱粮的运送依然是个问题,因为大江帮被破,漕帮又情况未明,江南的钱粮想通过民间渠道运往洛阳却是困难重重。不过这些事情却不用李凌过问,反正他扬州的银子和粮食都已差不多交付到位,只能让闻铭等人头疼去了。 回到扬州,李凌倒也没有闲着,一方面得处理积压下来的诸多公务,另一方面,还得抽时间安抚生气的月儿——之前明明答应了她旬日即可回来,结果这次金陵之行一呆又是个把月,小丫头自然大为不满。 不过有杨轻绡在旁帮着,月儿的脾气也就发上两日便消散了大半,她终究也是懂事的,知道哥哥也是因身不由己才会说话不算,不过她还是趁机向哥哥大敲竹杠,让他许了不少好处。 安抚下了妹妹,李凌松下劲来,便又笑着跟杨轻绡赔了不是:“轻绡,这些日子多亏有你,我实在是心中有愧啊。” 杨轻绡只是微笑摇头:“李郎,你不必这么说,这都是我该做的。我知道你也是为势所迫,既然为朝廷官员,一切总要以大局出发,儿女情长自然只能先放一边了。” “轻绡……”李凌心下更是一阵感动,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微一用力,便把她拉得靠在了自己怀里,“得妻如此,我李凌夫复何求啊!” 这话却让杨轻绡的俏脸一红,还稍微挣扎了一下:“我们……我们还不是夫妻呢……” 这下立刻提醒了李凌,当即看着怀里的人,正色道:“我这就去跟漕帮提亲。虽然之前约好了是在三年后再说,但我等不及了。轻绡,你愿意嫁我为妻吗?” “我……”杨轻绡却有些呆住了,全没想到他突然会提出这等大事来。 而李凌却压根不给她太多反应的时间,当即松开了搂住她腰肢的手,人跟着转到前方,单膝跪地,深情地看着面前的女子:“轻绡,你是我李凌这辈子唯一会爱上的女子了,你愿意嫁我为妻吗?我答应你,今后一定会好好待你,我们必然会白头偕老的!” 杨轻绡先是一阵傻眼,就没见过有男子用这等方式跟人求婚的,但看着他那一脸郑重的样子,还有那满是深情的话语,她心中又是一阵前所未有的欢喜和甜蜜。但口中还是有些慌乱地道:“你……你这是做什么?你可是知府大人,这样跪我面前叫人看了去成何体统?快起来……”说着,便要去搀扶。 不想李凌却突然耍赖,身子微微向后一缩:“你要不答应,我就不起来。被人看到就看了,跟自己妻子下跪我乐意。” “你……”杨轻绡都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了,真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但她也从李凌的这等反应里感受到了更深的爱意,终于,还是答应了下来:“我答应嫁你就是了,你快起来。” “你可答应了,可别到时又后悔。”李凌见此,方才笑着起身。但随即就听杨轻绡又道:“不过……你要与我成亲还得答应我一件事。” “只要能娶到你,别说一件,十件百件事情我都答应。” “这几年里,我都是和哥哥一起过来的,现在他不知所踪,我们整个漕帮都不知遭遇了什么,所以我想你帮我找到他们……”杨轻绡正色道,“其实我刚才是打算和你暂别的,想去两淮一带寻找我哥他们。” 李凌却是一怔:“到今日你还未与漕帮有过联络吗?这不对啊。”也是直到此时,他才惊觉,自己忽略了这很是关键的一群人。 之前关于漕帮出事,他还以为是被大江帮给偷袭所致,对方与罗天教勾结,杀漕帮一个措手不及,然后趁机填上他们的空缺,并以此劫夺整个江南的钱粮税款。 可是之后,明明在自己和闻铭的努力下,已经将大江帮与罗天教在江南明面上的势力一举摧垮,那照道理被他们压制的漕帮应该早早脱身才是。可结果呢,直到前两日从金陵出来,漕运依然受阻,漕帮依旧不见动静。 而现在,听杨轻绡这么说来,情况似乎更加不对了,因为直到今日,漕帮都还没和杨轻绡有过任何联系。她可是漕帮帮主的妹妹,在帮中地位也是相当高的存在啊。 所以,他们到底出了什么状况,遭遇了何等变故? 见李凌突然皱眉沉思,杨轻绡也不禁紧张了起来:“你是不是知道一些东西,我哥,还有漕帮那些兄弟现在到底遇到了什么麻烦?” “正因为连我也不知他们到底遭遇了什么才感到心下难安啊。”李凌在她面前并没有遮掩的意思,轻声道,“我只知道这几个月里,漕运之事已出了问题,显然是漕帮失去了对当地的控制。而在此之前,他们被罗天教和大江帮算计陷害,好像还与官府有关…… “可问题在于,现在罗天教与大江帮都已被巡抚大人击败,多数贼首更已身死,照道理他们应该已无力再拿捏漕帮才是了。可为何直到今日,依旧不见他们回来……” 这一下,杨轻绡真就越发不安起来:“这……这可如何是好?不如就让我去两淮看看,好歹要查清楚他们现在何处,是否安全。” “不,你不能去。”李凌当即反对,“你也别急,这事我来想办法。我可以通过皇城司的耳目,以及陆谢两家的商路从暗中来进行探查,总比你一人去冒险要安全,也容易得多。” 说着,他又与杨轻绡四目相对:“相信我,你是我李凌的妻子,漕帮是你的娘家,他们也是我的亲朋,我不会见他们出事却袖手旁观的!” 杨轻绡并不是个软弱之人,她自身的武艺真施展起来能打十个李凌都绰绰有余,但现在,她却发现自己变得柔弱了,变得想要依靠这个男人了。尤其是当他毫不犹豫地道出此事由自己来解决时,她居然没有半点怀疑,反而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有人呵护,有人帮你顶下所有压力的感觉真好啊。 只略作沉吟后,杨轻绡便点头应了下来:“那……一切就拜托你了。” “嗯,你就放心吧。”李凌郑重承诺。就目前来看,重修民册一时怎么着也得等朝廷给出回应,明年之前是肯定没有答案的,所以这段时日正好先把漕帮的问题给解开了。 杨轻绡心中一定,脸上终于又重新有了笑容,轻轻点头,轻嗯一声。然后随着李凌伸手一搂,她又回到了郎君的怀中,只听他深情道:“等到接回杨大哥他们,我们便即刻成亲,到时咱们就真成一家,有任何事情,都可以互相商量着来了。” “嗯,我也希望是这样……” …… 既然答应了杨轻绡,李凌次日就打算去和谢家的人见上一面,从他们口中套出些关于漕帮之事的进一步消息。毕竟之前漕帮出事他也是从谢家所知,想必以他们在江南的势力,必然能掌握更进一步的情报。 同时去谢家,还能为之后的重修民册作些铺垫,旁敲侧击一番。毕竟此事很大,官府真要办成事,终归是需要得到这等世家大族的配合的。 可结果中午时分,李凌还没成行呢,衙门外却传来禀报,说是有一个自称是漕帮的汉子在外求见。 这让他略感意外,但还是很快就让人将之带进二堂,同时,又叫人去把杨轻绡给请了过来,毕竟来人身份还是需要她来确认的。 片刻后,两人先后赶到,在见了面后,两人都是一愣: “杜三哥……你怎么来了?” “大小姐,你怎在此?”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问出了相近的话,随即又是一愣,李凌倒是心中一定,看来他的身份是不存在问题了。所以当即道:“杜三哥是吧,你先坐下说话吧。你们到底出了什么变故,为何这些日子以来,我们都联络不上你们了?” “李供奉你可要赶紧出面救我们帮主和诸多弟兄啊,要不然,他们可就危险,连性命都未必能保得住了。”杜三哥这一开口,就让李凌二人同时变色,杨轻绡更是再度起身,扑到他面前:“你说什么?我哥他们遇到了什么危险?” 第578章 漕帮遭难(下) 在杜三的讲述下,李凌二人总算是知道了漕帮如今正面临何等危机,可以说这次的劫难远在他们的想象之上。 一开始的情况倒是和李凌了解的差不多,漕帮被大江帮算计,先是淮南那边的分舵出了问题,有弟兄被擒,杨轻侯率人去救,结果扬州总舵又遭攻击,让他只得再带少数弟兄回救,却正中敌人下怀,不但损伤了不少兄弟,连杨轻绡几人也落到了大江帮之手,只他在几名高手的保护下杀出重围。 可劫难却才刚开始,就在他们逃出扬州后,便遇到了接连不断的追击和刺杀,在江南之地,堪称处处凶险,人人是敌。尤其是当时罗天教在江南势力极大,并在有心布置下,更叫人防不胜防,只能是拼死一战,才又侥幸得脱。 “本以为离了江南后,应该能得安全,却不料,在进入淮南地界后,我们却遭遇了当地官军的围捕。他们也是早有准备,根本不给我等留任何脱身的空隙,弟兄们纵然再能战,也已是强弩之末,又怎是数千官军的对手。最终,眼见大势已去,帮主他只能率我等束手就擒……”说到这儿,杜三的脸上满满都是愤恨与自责,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李凌静静听着,眉头却是越皱越紧:“淮南官军怎会插手此等江湖恩怨?还有,照道理,他们当不敢与罗天教这样的叛逆有所瓜葛才是啊。” 面对李凌的问题,杜三却给不出个答案来,只道:“这个我便不得而知了,许是另有缘故吧。不过他们之间有所勾结是必然的,不然我们也不会败得这么惨了。” 杨轻绡跟着道:“这个我知道,几年前,两淮官府就想插手我漕帮船运之事,结果却被哥哥他给顶了回去,由此双方还生出过事端呢,他们本来是打算分裂我漕帮的,但这一阴谋却被我哥哥给先一步破了。” 这话也提醒了李凌,自己不就是因为太平渡上漕帮内乱才和他们产生交集的吗?再想想漕帮这些年来的经历,就更明白淮南官军为何会突然下手了。 漕帮,或者说被他们掌控中的漕河船运,一直以来都是足以让任何一个地方官员眼红的大肥肉,其中能带来的好处,可不是一个地方巡抚能比的。不提其中的影响和权势,光是每年通过漕运能带来的利润,就够任何一个地方高官眼红了。 所以当初的江南巡抚柳润声会想着算计漕帮,后来的两淮高官也会对漕帮下手,再加上这次……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实力还不够强的漕帮自然成为各方势力争相下手的目标了。 杜三继续道:“当时,帮主为了保住我们剩下的兄弟,便答应束手就擒,那边带队的官员也答应不会害我们性命,只把我们带走,看押了起来。 “可是,即便如此他们也不肯放过我们,不断逼迫帮主把我们在漕河上的诸多分舵和重要弟兄的名册交出,并出让漕河上的生意和权利。帮主一面与他们虚与委蛇,一边想法儿联系外边的弟兄,图谋自救。 “结果,这些消息传递出去后,却没了下文。直到几日前,我从关押处冒险逃出,仔细问过还在外躲藏的兄弟们,才知道这些日子里,他们已派了不下二十多人来江南找供奉你求救,可是全都一去不回……” 李凌目光一闪,随即就明白了过来:“应该是你们的人马和行踪都被人掌握了,然后皆被半道截杀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帮中已经出了叛徒,早把一切都交代了出去,才让淮南官府能从容布局,慢慢拖着,迫使帮主他们就范。” “那杜三哥你又是怎么平安找到这儿的?”杨轻绡听着,发现了一个前后矛盾的地方,谨慎问道。 这一问还真把杜三给问住了,这一路他光顾着回江南求援,真把自身安危一事给忽略了。好在李凌很快就帮他做了解释:“很简单,因为早前金陵之变后,在外截杀漕帮弟兄的大江帮和罗天教的人已被我们一网打尽了。剩下那些,自保都嫌不够,又哪敢再对杜三哥下手呢?” “大江帮和罗天教已经被一网打尽了?”杜三听到这话猛吃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大声问道。 “是啊,你这一路只顾着藏行蹑踪,显然没有多作打听吧,早在半个多月前,这两方试图联手对我江南税款和金陵城下手,已被巡抚大人给彻底剿灭了。”李凌笑了下道。 “怪不得……我还奇怪呢,为何那边的看守突然就松了,这一路还让我无惊无险地回到江南,原来如此啊。”杜三说着,精神更是一振,“供奉你知道得如此清楚,想必此事上你也是立过功劳的,还请你一定要救帮主他们啊!”说着,起身便要给李凌跪下。 李凌赶紧上前拉住了他:“你说的什么话,别说我早是漕帮供奉,还得你们多番相助,就算没这些事,光是轻绡和我的关系,我也定不会坐视不理。”顿了下,把人搀回椅子上,他才正色道,“你说了这么多,还没告诉我杨大哥他们到底有多危险呢。” 杜三赧然一笑,心下却是大定:“我这也是听人所说,毕竟帮主并没有与我们关在一处。只知道一旦帮主真个就范,交出一切,那他们必然就会杀人灭口,那些当官的可是既贪又狠,比我们这些江湖人还要不讲规矩……供奉恕罪,我没有骂你的意思。” “无妨,那要是杨大哥他们不交代呢?” “这段时日,趁着帮主和帮中诸多骨干弟兄被他们扣拿,那些当官的已经不断派人去游说拉拢各分舵的舵主了,还有,他们还卑鄙地以势相压,迫使漕河两岸的帮中兄弟与我们脱离干系,现在已经拉拢了不少人。一旦淮南那边半数以上的兄弟反水,恐怕……” 他虽没把话说完,李凌却也明白了。一旦淮南的漕帮变主,他们也就没什么顾虑,自然不会再留杨轻侯这个隐患活着。 杨轻绡也立刻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俏脸登时煞白一片:“李郎……”双眼泛红,巴巴地看着李凌。见此,后者当即握住了她的手:“我一定会想法救他们的,这些家伙如此无法无天,身为官员不思为国为民,却干出杀人绑架的事情,定不能饶过了他们!” 得到李凌的宽慰,杨轻绡才稍稍安心。而李凌则在给出承诺后,突然又想起一点:“即便一开始你们落入重围,不及反抗,可之后就没想过自救吗?就我所知,漕帮内高手也自不少,比如那为穆旦天穆前辈,更是天下少有的厉害人物,若他想救人,应该不难吧?” 这下回答李凌的却是杨轻绡:“李郎,我们是不敢这么做的。” “嗯?怎么说?” “我们漕帮和其他帮会不同,从一开始,我们就是为了活命才联拢了漕河上下游的几十万兄弟姐妹,从而来和官府周旋,拿到属于我们自己应得的好处。所以我们漕帮毋宁说是一个江湖帮会,更多却是一个大家族,所有弟兄都有家眷在旁。这样的好处,就是可以让整个漕帮更团结,但坏处则是一旦真让人捏住了命门,握住了我们的亲人,我们就无力反抗了。 “现在看来,我漕帮在江南的诸多重要人物的家属,早被他们带走了,所以我才没法联络到人。而穆叔叔,他最是孝顺,穆奶奶本就在扬州养老的……” 李凌了然点头,神色愈发阴沉,淮南那边这次是真得了高人指点,又铁了心了,所以才能把整个漕帮都吃得死死的。不光身为帮主的杨轻侯陷于他们之手,就连其他人,因为家眷被控制,也只能乖乖受其约束。 这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漕帮大劫,与以往的那些风浪相比,这次的变故,足以让整个漕帮彻底被颠覆,成为两淮某些官员的囊中物,应声虫了。至于杨轻侯,更是会在他们达成目的后,被毫不留情地铲除掉。 “我明白了,我会尽快想出救他们的办法,绝不让那些家伙的阴谋得逞。”李凌再度表态。 见他这么说,杜三和杨轻绡都放下心来,尤其是后者,这些日子下来,见过李凌克服一个个困难,把许多敌人都逼上绝路,她深信李郎这次也一定能说到做到,帮漕帮度过这一场灾劫的。 当下里,李凌叫人把杜三先安排住进了府衙的馆驿之中,而他自己,则在安慰一番杨轻绡后,又在公房内好一阵的斟酌沉思。可到最后,也没个妥善的对策。 此事确实棘手,更关键的是,人家远在淮南,论地位身份比自己还高,无论走官府路线,还是江湖路线,都好像没法救出杨轻侯他们啊。 足足沉思了有半日,他到底没个准主意,不过对策倒是有了个,那就是去和谢家商议一二,正所谓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嘛。何况,从之前谢家能把月儿和轻绡从大江帮手里抢出来的事情看,他们或许真能帮上不小的忙呢。  第579章 问计谢家 又是一天午后,李凌再登谢家门。 这回也算是轻车熟路了,很快就被请到了里边就座,却不再是那间精舍,而是另一间暖融融的厅堂,才喝了两口茶水,谢文若与谢文彬兄弟便笑吟吟地前来见客:“这是什么风竟把李知府您给吹来了,真是贵客啊。” “哈哈谢侯爷言重,实在让本官受宠若惊啊。”李凌忙笑着与他们见礼,“本官今日前来也是为了当初答应你们的承诺嘛,说来要不是金陵那儿出了事,早半月前我就该与你们交底,再尽快把纵横书局在江南的分局给开设起来的。” 谢文若兄弟一听这话,笑得也更欢了,虽然口中连称不敢,心中的满意情绪还是溢于言表:“李知府你也言重了,我等小事自然是不能和江南稳固安定相比的。我等在此都听说了,这回抚台大人在李知府你的辅佐下可是狠狠打击了那些罗天教贼匪的嚣张气焰,想必此番之后,江南全境当无此忧患矣。” “呵呵,这都是抚台大人英明做主,麾下将士三军用命,我不过是在旁敲敲边鼓,无甚功劳,可当不起二位如此夸奖啊。” 几人一阵寒暄之后,才把话题引回到书局一事上,毕竟对谢家来说,这才是迫切想要落实的正事啊。早些时日,他们银子都给了,结果因为李凌另有公务就把此事给拖了下来,要不是他之前就表现得足够强势,还有巡抚大人护着,谢家早跑去算账了。 李凌倒是心中早有盘算,当下便笑道:“要开设纵横书局要说难也不难,无非就是选一个交通便利的店铺,找一些踏实可信的掌柜和伙计,我想以谢家在扬州的地位,这两点应该是手到擒来吧?” 见两人点头,他又笑道:“不过要说不难嘛,却也是有些难处的。想必你们已经了解过了,我在京城的书局是如何做大的,相比于其他书局只售卖书册,咱们独家的纵横报才是真正行销全城,日进斗金的大买卖。而这一报纸,却需要不少环节的配合,用墨用纸都有讲究,还有上边文章的运用,如何吸引更多人看……” 听他慢慢道来,两人都露出了恍然之色,有些东西光看个结果未必能彻底掌握成功的秘诀,只有听人仔细剖析讲解,才会了解其中深意。以二人的头脑,经李凌这番点拨后,对报纸一事已有了相当概念。 见他二人深以为然地频频点头,李凌说得更起劲了:“说实在的,报纸出版的总体规划我也已有,对江南百姓来说,此乃新鲜食物,所以第一步就是培养他们看报的习惯,这就需要先赔本赚吆喝,以极低甚至是几近于免费的手段来推广;第二步,便是根据当地百姓的喜好来推出有针对性的内容了,这点以陆谢二家的人脉,应该不难掌握,然后我们还可以重金聘请那些读书人,在报上刊载上好的文章,并时刻关注大家对文章的评价,等到半年后,还可以将这些文章整理出版成册,如此便还能再赚一笔……” 诸多放到后世再常见不过的营销活动,由李凌于此刻一一道出,自然让谢文若两人听得啧啧称奇。到了这时候,他们对李凌是半点疑心和不满都没有了,想着只要按照这等说法一一落实,用不了两三年,纵横书局就能在江南彻底铺开,光是靠广告什么的,便能做到日进斗金都有余了。 在兴奋了一阵后,谢文若突然一笑,想到李凌今日上门有些古怪,他绝不可能真为了与自家商议如何做这书局的买卖才上门来的。所以在李凌说了许多,喝茶润喉时,便试探着道:“李知府真是有心了,你这么说来,本官也就放心了,明日开始,我就去联络陆家,咱们联手就把书局先开起来。不过,你今日此来,就真只为与我们商议书局之事吗?” “呵呵,还是瞒不过谢侯爷啊,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今日来此,确实是有事想要求教于谢侯爷。” “哦?说来听听。”谢文若有些警惕地喝了口茶,从之前的经验来看,李凌所求之事必然不小。 “其实这事也和咱们的书局大有关联,谢侯爷可知在京城我纵横书局还有哪几个合伙之人吗?” “这个我倒是听说过,好像怀王就与纵横书局有所合作?” “正是,不过除了怀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合作者,那就是漕帮了。我不敢瞒侯爷,可以说我纵横书局能开起来,完全就是得了漕帮之助,后来也是靠着他们的船只,才能让我纵横报的影响逐渐扩展,往南北各地流传开来。” 谢文若这时已猜到了李凌的意图:“你是想让本官帮漕帮一把?”说这话时,他的眉头不禁轻轻一皱,而这一举动自然落到了李凌眼中:“看来侯爷已知晓漕帮如今正遭逢灾劫了?” 谢文若不置可否地笑了下:“此事可不易办啊,本侯就算有些声名,怕也难以插手其间,让江南以为的官员卖我这个脸面。” “如此看来侯爷不但听说此事,还对漕帮眼下的处境知之甚深了。”李凌的精神陡然一振,“还请侯爷能告诉我,这到底是哪些两淮官员在谋夺漕帮水运之权?” “怎么,你还不知道吗?”谢文若有些意外,看李凌点头,便是一笑,“好吧,本侯就给你交个底吧,如今漕帮大多数人都陷于淮南寿春府城,至于拿捏他们的人嘛……这么说吧,看守他们的是淮北的一支军马。” 李凌有些头昏,怎么又是淮北又是淮南的,虽然两淮在朝廷层面看是一体的,可其实两方官府都各不统属啊。 见此,谢文若又是一笑:“没想明白吗?这完全是两淮诸多官员联手欲夺漕河水运利益的举动啊,其中为急先锋的,便是淮北都督费重了,所以便由他派人守住了漕帮诸多要紧人物。 “不瞒你说,本来在知晓其事后,本侯还想着救他们一救呢,杨轻侯怎么说也与我有些交情,我也不想见他遭殃啊。倘若只有淮南官员涉及此事,以本侯的颜面或许还真能保下他们,但现在又有淮北的人插手,本侯这点脸面也不够用了呀。” 他说了这许多,其实就一个意思,你想请你出手搭救漕帮的人是找错了,我还没这个本事呢。 而李凌则在此时陷入了沉默,心中默念着费重这个名字,半晌后,才想起自己为何对此人有些印象了。真就是冤家路窄,当初漕帮就曾与费重派出的人马有过大战,最后在太平渡上将他们全数斩杀,以绝后患。 同时,他李凌和费重此人也是有仇,当初就是他下令派人把自己姐姐从江城抢走,送回韦家,然后才有了姐姐在江北城破,韦家被灭门的惨事上受池鱼之殃的结局! 这下倒好,几年过去,李凌还没找他报复呢,人又对他身边人下手了,当真是新仇旧恨,集中到一块儿了。 见李凌沉默后脸色逐渐阴沉下来,谢文若又是一叹劝道:“李知府,你纵然得巡抚大人赏识,在此事上怕也难有作为,想从两淮官府手中把人救出来可太难了。或许他们在买卖上确实有大用,但因此去和两淮官员为敌,却太不值得了,而且你还没有必胜把握。不,应该说是希望渺茫,别说你一个知府了,就是闻巡抚出面说情,怕也不好用。” 李凌深吸了口气,强行把心中的愤恨压下,这才抱拳:“多谢侯爷将此事告知。不过漕帮对我素有恩义,我是不会放弃他们的。大丈夫立于世间,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你……”谢文若看着李凌,满脸的错愕。他一个年轻有为,前程似锦的朝廷知府,居然真要为了一群江湖草莽冒险,不惜翻脸得罪一大群比自己身份更高,权势更大的官员?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但他也不好劝说,因为已看出李凌决心已下,便只能叹了口气:“你好自为之吧。” 李凌点头,起身:“侯爷放心,我答应你的事情定会做到。”说完,大步就往外走,今日也不算白来,至少是知道目标是谁了。 就在李凌将将要踏出厅门的时候,身后的谢文若突然开口:“且慢。” 李凌的动作一顿,回头:“侯爷还有何吩咐?” “你是真铁了心要帮他们脱困,哪怕与两淮官员为敌?”谢文若盯着他双眼,神色极其凝重。 “正是。”李凌回看,不带半点犹豫的。 “循正常途径怕是很难救人了,倒是可以从他们的弱点下手。而此点,若能再有地位相当的官员帮衬着,就更易成功。”谢文若提点了一句,“当然,要是今后有人问起,本官是不会承认曾说过此话的。” 李凌却在此时心中一动,眼露精光,当即冲对方再度拱手:“下官知道,我今日就没来过谢家堡,接下来我做的一切,也都与谢家没有半点关系。” 直到李凌离开有一朕,谢文若才回神叹息:“这个年轻人当真不简单啊。” “家主,为何帮他?”谢文彬一脸疑惑道,在他看来,此事上谢家最好的选择就是当不知道。 “结交李凌说不定他日能有丰厚回报,另外,若漕帮脱困,对我们来说也是利远大于弊啊,要不然今后我们的买卖就可能受两淮势力的掣肘了。” 第580章 最后的指望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52wx.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581章 强硬还击 楼千欢只是寿春府衙的同知,这次奉命前来劝说无果后,便悻悻回转禀报。 而此时的知府衙门里除了本地几个主要官员外,还有两淮数名握有重权的大人物,比如淮北都督费重,淮南转运使刘度……在见到他垂头丧气地回来,几人自然都不满地皱起眉来,当地知府杨大漾更是急声问道:“他们还不肯就范吗?” “下官无能,还请诸位大人恕罪。”楼千欢这才露出惭愧之色,团团作揖道,“那几个家伙当真是软硬不吃,我都把话说尽了,他们却依然不肯将名册什么的交出来。” “其实也在情理之中,楼同知不必自责。他们也知道,真把事情交代了,自己也活到头了,所以便想拖延苟活。”刘度神色不善地说了一句,“所以在我看来,光如此将他们软禁着很难撬开他们的嘴。” “就该依我的意思先让他们见见血,杀他几个,让他们感到害怕了,自然就愿意与我们合作了。”费重也跟着说道,他与漕帮之前就有冤仇,这时自然主张用最强硬的手段加以逼迫了。 但他的话却被另一名武官打扮的男子给顶了回去,正是淮南都督魏闲:“那要是他们拼个一死也不愿招呢?你们可别忘了,这些漕帮的家伙个个都是刀头舔血为生,把脑袋别裤腰带上的家伙。” “那就用他们的家人来迫使他们开口,我就不信了他们真就能做到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半点破绽都不露!”费重当即又道,“我早说了,对他们就不要太客气,既然知道他们最在意什么,便当用尽。” “可我们毕竟是朝廷官员,这么做是不是……”寿春知府韩准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在这些高官面前,他一个小小的五品知府本来是不敢随意开口发表意见的。但现在,这些人已经喊打喊杀,而且是在自己的辖区内要干这等大违律法道义的事情,他就不能不出声了。因为一旦出了变故,这罪过可全扣他头上了。 只可惜到了此时他的话都没能说完,立刻就被费重打断:“他们本就犯了事,官府重办不正在情理中吗?韩知府,你莫不是想要退缩吧?” “不,不敢。”韩准赶忙摆手否认,“下官只是有所担心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头,此事牵连不到你头上。”费重大包大揽道。 其他人在思忖后,这回也没再提出反对,一个多月时间拖下来却不能达成目的,已让他们的耐心消磨殆尽,确实想要用些非常手段了。 这下,府衙几名官员还能如何?本就已上了贼船,现在想跳船都不可能,只能陪着他们一条道走到黑了。 就在韩准无奈认命的当口,半闭的厅门被人敲响:“几位大人,外间有转运司的官员前来,说是有要事禀报刘大人。” “嗯?”刘度闻言,微微皱了下眉头,但还是迅速起身往外走去,知道他行踪的亲信若无急事,是不可能这时派人来的。 其他人见此,也没放在心上,已经开始商议起如何拿漕帮众人的家眷作进一步的要挟了,反正那些人都在他们的掌握中,想要拿哪个都是一句话的事情。 而刘度则在偏厅见到了自己的亲信:“你怎么来了?” “大人,出大事了。”这位却是一脸的惶恐,“就在几日前,我们把最后一批粮食送出,结果在半道上,我们的船只被人扣住了,只放回来一个人,说是漕河水路不通……” “岂有此理,谁干的,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连我淮南的粮税也敢拦截!”刘度顿时大怒,拍案怒斥。只是话一出口,再看亲信的神色,他便又明白了过来:“漕帮?” “正是,不知怎的,本来四散的漕帮人等突然又聚集起来,他们以铁索横江,把江上所有船只都给困住了,不光咱们的粮船,许多商船也进退不得……” “他们这是想造反吗?还有,谁是那个领头的?”刘度惊怒交加,又有些犯起了嘀咕来,明明漕帮众主要人物都在寿春这儿软禁着,怎么还有人能调动他们与官府为敌? “这个……就不得而知了,他们也没说。” 这边还僵着呢,外头突然又是一阵喧闹,府衙差吏人等再度匆匆赶到旁边主厅,把韩准给叫了出去,然后他就看到了十个多本城的商贾围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告起状,叫起苦来: “知府大人,您可要为我等做主啊,小人素来遵纪守法,一文商税都不敢少交的,可现在,小人的船只居然在漕河上被人给扣住了,那可是要运去北边售卖的上万石粮食啊……” “大人啊,小人对您一向恭敬,衙门可不能不管咱们的死活,我家好容易才弄到一船官盐,结果也被拦截在了漕河上,还只放回来一个伙计……” “还请大人为我做主啊,我们那一船鲜货可不能耽搁啊……” “大人小人苦哪,我家的船只……” 十多个商人这么一番诉苦告求,把个韩知府闹得是头昏脑胀,半晌都没能回过神来,最后只能连声呵斥,才使他们停嘴:“你们说的事情本官已然尽知,官府这就着手解决,你们只管放心回去。” 好容易把他们打发离开,韩准更是心下忐忑,返回厅堂时,整个人都有些神不守舍了。同样反应的还有刘度,此时他已经将自己遇到的麻烦说了出来,让厅内氛围越发压抑。 “嘿,我就说这些家伙不会那么听话,就该让他们知道知道我等官员的厉害!”费重顿时来了精神,冷笑道,“我以为可以双管齐下,先杀他两三人以为威慑,然后再把他们的家眷给带几个过来,绑到他们面前,不怕他们不肯就范。” “可要是他们还不肯退让呢?要是漕河上的事情不可收拾呢?我寿春可就彻底乱了……”韩准是真个怕了,再顾不上自己官职低微,直言反对。 刘度也跟着道:“至少现在可以看出,还有漕帮的漏网之鱼在外兴风作浪,我们要是一旦真杀了他们的人,难保他们不会铤而走险。那几万石的粮食一旦出了差错,我可担不起责任。” “我以为此事还当重新计较,再给他们施加些压力……”魏闲也跟着表态,作为淮南当地的武官,他也不希望当地真生出什么乱子来。 这下便让费重成为孤家寡人了,他的脸色唰的一变:“怎么,一遇到困难你们就一个个缩手缩脚起来了?你们可别忘了,这事可是巡抚大人做的决定,好处大家都有,然后出了难处,却又个个缩起头来……” “费都督,话不是这么说的,与那些好处比起来,现在让两淮安定才是最重要的,你以为现在只有我淮南的货物出了状况吗?或许巡抚大人也不想看到江南的乱局在我两淮重现吧?”刘度最不怕与费重交恶,当下反呛道,“若因小失大,我们的罪过可就大了。” “你……我这也是为了大家着想,要是此事半途而废,我等颜面不保不说,还可能给咱们带来极大的麻烦,你就没考虑过这个吗?”费重当即反驳道。 顿时间,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互相争论起来,依旧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这一番争吵,让时间飞快过去,此时天色已暗。见此,哪个也得罪不起的韩准只能上来做起和事佬:“几位大人还请息怒,事情难办咱们就再想想办法,不要因此伤了和气。或许再给漕帮那些人施加压力,他们就会就范了呢? “这样,今日天色已晚,各位先回去休息。等明日,明日下官让楼同知再去一次范园,把利害都给他们说明白了,或许就有转机。” 好说歹说,几人总算暂时把心中不满给压了下来,然后各自离开。府衙几名官员将他们送走后,便相顾苦笑,各自看到了眼中的后悔与无奈。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因一念之差跟了他们,还把这烫手山芋给抢到了手里,现在倒好,真就进退两难了。”韩准苦笑道。 楼千欢也陪着一起苦笑:“下官也没想到啊,那些漕帮的家伙竟如此强硬,完全不留一点余地啊。大人,明日下官也没法子啊,毕竟现在情况又变了。” “他们又不知道外间起了风波,大可以先瞒着他们嘛。” 两人计议停当,楼同知告辞离开,而韩知府则返回后衙,和许多地方官一样,他也把家眷接到了身边同住。 结果今日,当他转到后衙,却不见自己的妻子和小儿子在饭厅等候,倒是心腹管事一脸惶急地凑了过来:“大人,今日一早,夫人带了小公子外出,结果到现在都还没见回来。小的已经派了十多人出去寻找了,却也未见什么回音啊。” “什么?”韩准顿时愣在了当场,一个可怕的念头从心中生出,在这个隆冬季节里,他竟额头见汗,“不好,恐怕他们已经……”  第582章 妥协 楼千欢才刚一进家门,就见自家管家一脸惊恐地迎了上来,急声道:“老爷,这是今日傍晚被人送入门房的东西,好像……好像是老夫人平日所用的簪子。” 楼千欢接过他递来的一支翠玉簪子,只定眼一看,身子便也跟着一震:“这,这怎就到这儿了?”比起亲信管家,他自然更能分辨出这簪子确是自己老母一直戴在头上的东西了,还是几年前母亲六十大寿时自己亲手所献呢。 而更叫他感到心惊的还在于,自己老母现在并不在这寿春城中,而是在老家湖广颐养天年,这是不是就意味着……后面的事情他都不敢往下想了,只能是颤声道:“除了这簪子,还有东西送进来吗?” “有,有的,就一封信,写了要由老爷亲手打开看,小的不敢做主。”管家说着,又把封写着“楼同知亲启”的书信给交了过去。 楼千欢一把抢过,撕开信封就着门前的灯光便迅速看了起来,而后,身子就抖得更猛烈了:“他们,他们怎敢……他们好大的胆子……” …… 与此同时,转回馆驿的费重、刘度等人也同样收到了精心为他们准备的“礼物”和书信,照例也是一件或几件他们至亲家人的随身物品,以及一封措辞直接而干脆的威胁书信—— “你等若敢伤我帮中弟兄及家眷一根指头,我们必已十倍奉还于你家人之身,今先送上随身之物以为凭证,勿谓吾言之不预也——漕帮奉上。” 接连的怒斥声从几人口中喷涌而出,费重更是重重一拳砸在桌面上,险些把桌子都给砸破了:“反了他们了!这些杀千刀的漕帮贼众,真当本官不敢杀光他们吗?” 可是在愤怒的咒骂出口后,却并没有赢得其他几个同谋的附和,他们的脸色都很是阴沉,但更多的还是恐慌。谁都有弱点,他们的家人就是他们最大的弱点,而现在这些家人居然全都已落到了漕帮的手中,生死已在他们掌握,这如何能让他们不感到恐惧惊慌呢? “费都督,我就说此事不易办,就是你非要强行逼迫,现在好了,我等家人都已落入贼人之手,你说我们该如何应对?”刘度地位还在费重之上,这时忍不住就抱怨指责起来。 “哼,我谅他们也不敢真伤我等官员家眷,这就把杨轻侯等人拉到外边引他们出来,一网打尽!”费重呼呼喘了几口粗气后,突然给出了这么个以硬碰硬的对策来。 “糊涂,都到这时候了,你除了喊打喊杀还能有个更稳妥的主意没有?”刘度毫不客气就反驳了他的说法,“就不提现在韩知府还肯不肯让我们提人,光是当众把人拉出来,就会惊动整个寿春!还有,我早说过,他们都是刀头舔血的亡命之徒,你觉着会被你这一举动给威胁到?” 疾风暴雨般的一番指责顿时让费重哑口无言,无法辩驳。其实他心里也慌啊,虽然不像文官那样时刻把忠孝二字挂嘴边,但他对家中老父,那也是极其孝顺的,一旦想到他老人家可能遭遇不测,整个心都在受着煎熬。 还有他留在家乡的两个儿子,可是费家将来的指望,要是真被害了,自己可就后继无人了。越想之下,费重心里的恐慌情绪就越强烈,甚至都没法开口说话了。 而刘度反倒放开了,继续指责道:“还有,你可有想过他们会不会索性将事情彻底闹大,甚至告到京城去?要真闹将起来,你我能让所有人都严守秘密吗?到那时,别说你我只是地方小吏,就是朝中宰执都未必能保得住性命。” “他们不敢……”费重终于给出了一点反应,但话没说完,就被抢白:“之前看着他们确实投鼠忌器不敢把事闹大了,可现在恐怕就不一样了。现在漕帮内肯定有高人控制了局面,那人就是抓住了咱们的弱点给出了回击。而这还不是最叫我感到担心的,最可怕的是,说不定他还巴不得我们杀了杨轻侯等人呢。 “只要他们一死,漕帮就真由那人说了算了,到那时我们不但会因此付出沉重代价,而且还连一点好处都捞不到,这就是你想要得到的好处吗?” 当这番推论砸到费重脸上时,他最后那点坚持也已消散,整张脸不住地扭曲变色,最后颓然坐在那儿,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是真没想到事情会闹到如此地步,现在反倒是他们被放到了投鼠忌器,左右为难的位置上。半晌后,他才喃喃道:“那我们接下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自然是与其他人商议。我想这次他们下手,必然不会只针对你我,其他那些官员的家人怕也落到漕帮之手。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只能是和韩知府、魏都督他们商议之后,再想个妥当的对策出来了。”刘度同样无奈地给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而他的话倒是说中了,还没等他们从这次的突变中定神呢,知府衙门就派人找了来,说是韩知府有急事相商。 两人心知这是为的什么,也不敢耽搁,便又回转府衙。等他们到时,魏闲和楼千欢他们也已先到一步,几人的神色都很是难看,只消看上一眼,便能猜到在这短短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他们都经历了什么。 最感焦虑的韩准这时也顾不上什么上下尊卑,官场规则了,当下就率先道:“看来各位应该也都接到那漕帮送来的书信和物件了吧?不瞒你们说,我妻儿便在今日被他们所掳。事到如今,我已没得选择,人,我是不敢再强留了,更不敢对他们用刑,你们要是还想坚持,我退出。” “我也一样,老母落入这些草莽之手,身为儿子心中惶恐愧疚,只求他们能安全,其他一切都不再重要。”楼千欢也跟着表态。 只有魏闲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你们想过没有,他们未必真敢下手,或许我们还可以此为借口,公开他们的罪行,对他们用兵,捉拿漕帮上下人等。” “这有何用?我们要的是漕帮在两淮的水运控制权和利益,又不是真想取漕帮而代之,你出兵拿他们,且不说能不能成,就算真成了,后面的烂摊子由谁来接管?漕运一旦真出了岔子,你我担待得起吗?”刘度当即反对道。 然后他又迅速撇清自己:“本官之前就没想过能从漕帮身上刮出多少油水,也是被你们拉拢才不得不帮衬着。但现在,我家人受到牵连,我已不可能再站你们一边了,最多就是当不知道。”说完,突然起身,略一拱手,转身便走。 他这一退出,其他人就更不好坚持了,韩准把牙一咬,当下道:“明日,我就把人礼送出城,你们要是想要拿他,只管动手,但必须是在我寿春府之外。” “韩知府,你倒是撇得清啊,可别忘了,这本是巡抚大人的意思,你以为真能推干净吗?”眼见事情要黄,费重更为恼火,把脸一沉,索性就威胁了一句。 不料这一回他的威胁却不起作用了,韩准大声道:“到底是不是巡抚大人的意思谁知道?哪怕真是,本官既然拿了主意也没再更改的道理!我说了,你要是自己想做,做就是了,只要不牵连到我。费都督,至少现在本官还是这寿春知府,你若再咄咄相逼,我便直接拿下了你,再把此事如实上奏朝廷!” 眼看就要翻脸,一旁的魏闲赶紧劝说:“二位大人,不要伤了和气。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哪怕此事做不成,也不能互相攻讦嘛。韩知府的顾虑我们也感同身受,既然你说放人,那就放人便是。不过,你想过没有,就这样直接放人,漕帮真就能接受吗?尤其是那杨轻侯等人,他们被软禁多日,心中岂能没有怨气,若没个妥善的应对,后边的事情依旧棘手啊。” “魏都督考虑得是,是下官有些过于焦急了。既如此,那就再商议一二,但人,必须尽快放了,并通知漕帮,让他们也赶紧放人。”有了台阶,韩知府自然顺势而下。 费重脸色几变,但在所有人都已经做出选择的情况下,他也不敢再作坚持,只能是哼声道:“那就放人。不过得把话跟他们说明白了,一是要把我们的家眷都安全送回,二是此事就此结束,谁也不得再提。” “那是当然,我想以杨轻侯他们的明智,这一点还是会依我们所言的。”魏闲说着又看了眼韩准和楼千欢:“此事还是交给二位大人来做处理了。” 两名当地官员眉头猛然一皱,有心拒绝,却又知道这是这两名都督,以及他们背后的巡抚大人做出让步的条件所在。所以哪怕此事看着颇为难办,到底还是咬牙应了下来:“就依你们所言,明日一早,我们就去见他们,说服他们。” 谁也没想到,只短短一日间,漕帮之事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惊人转变……  第583章 退让 又一日早晨,寿春城,范园内。 杨轻侯若有所思地看着今日再度出现的楼千欢,缓声问道:“你是说可以放我们离开?” “不错,但也有条件,你们必须保证一切到此为止,不得因此便再生事端,然后在今日内就离开我寿春,三日内离开淮南。”楼千欢回看着他,又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有这好事?你别是在外埋伏了许多兵马,想骗我们出去后下杀手吧?”一旁的漕帮弟兄们却心中生疑,忍不住问了句。 “你们多疑了,各位一直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真要害你们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那你为何突然变卦,竟愿意轻易放了咱们?若我记得不错,昨日你还咄咄相逼,以我们和帮众兄弟家属的安危来迫使我们交出漕河的水运之权呢。若不能将事情说明白了,我可不敢信你,还不如就留在此地呢,反正在此吃喝不愁。”杨轻侯这时气势反倒上来了,老神在在地靠坐在那儿,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你……你们之前不一直叫着要走吗?怎么现在给你们机会却不走了?”楼千欢大为恼火,但这些漕帮汉子却压根不拿他当回子事儿,依旧笑呵呵地看着,懒洋洋地坐着,完全是一副吃定了他的样子。 眼见他们摆出一副不说明白就不走的架势,楼千欢一声叹息,只能妥协:“好吧,也不怕告诉你们一些实情,因为漕河上出了变故,你们漕帮剩下之人势力不小,胆子更是大得没边,居然把我两淮的商船税船都给拦截控制。为了大局,我们只能放了你们。” “原来如此。”杨轻绡说着,心中却又有些疑惑,这事是真的吗?漕帮自自己而下的诸多骨干都被他们给拿下了,外边还有人能有此魄力干出这等事情来? 但随即,他又想到了自己的妹妹,以及准妹夫李凌。如果说现在还有谁能帮着自己脱离困境,抓住官府的痛脚,也确实只有李凌了。只是,光这一点就足以让官府就范退让,把自己等放出去吗?要知道在一天前他们还喊打喊杀呢,就算漕运真出了问题,至少也能再拖一阵吧。 楼千欢见他沉默不语,心中更感急躁,又催了一句:“杨帮主,我已把话都说明白了,绝无隐瞒,还请你们速速离去吧。之前之事只求一笔勾销……” “不对!”杨轻侯双眉一挑,立刻就捕捉到了对方的急躁与不安,这情绪显然不只是公事公办,还有更深的隐情。于是他越发淡定:“不急,有些事情我还没与你说明白呢。” “什……什么事?”虽然心中不耐,但楼千欢此时也只能按捺着情绪来为应对。 “那就是我漕帮在此事上的损伤了。这回我等兄弟被你们无缘无故地扣押两月,使我漕帮生意大大受损,这笔账该怎么算?还有,之前你们连同大江帮等人袭击我们,致使我漕帮有数百兄弟受伤被杀,这又怎么算?“这么多弟兄要是白死了,我杨轻侯可没法交代。所以要我离开,要我今后不再追究此事也成,你们要给出赔偿!”既然抓到了对方的弱点,杨轻侯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反客为主,先敲竹杠再说。 “杨轻侯,你可想清楚了,这是你们脱身的最后机会,要是还妄想谋利,那可别怪我官府对你动手了!”楼千欢的脸色陡然一沉,低声斥责,他是真没想到这些家伙会如此得寸进尺啊。他本以为在自己答应放他们离开后,这些武夫便会喜不自禁地即刻走人,根本没防着人家会有这么啰嗦。 其实边上那些漕帮弟兄也有些跟不上自家帮主的节奏了,他们本以为这就要走,可帮主却反过来要挟起对方来了,这让他们不觉有些忐忑,一旦惹恼了对方,反悔不放人可怎么办? 不过楼千欢的话却吓不住杨轻侯,只见他一副轻松的样子:“你要反悔也没什么,我继续留在这儿便是,反正急的是你们。” “你……你简直岂有此理,简直是胡搅蛮缠!”惊怒下,楼千欢都有些不知该用什么话语来斥责才好了。 “岂有此理的是你们吧!我漕帮一向守法做事,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地帮着朝廷沟通南北,不说功劳,也有些苦劳吧?可你们呢,无缘无故地以莫须有的罪名对我们下手,不光把我等捉拿软禁,还以帮中兄弟的性命为要挟,更杀伤我帮中过百兄弟……这天底下的事情就逃不过一个理字,你们如此加害我漕帮,难道我们就不能讨要个公道吗?我不求你们能偿命,可抚恤我遇难兄弟的银子却不能少,要不然,我这个漕帮帮主还凭什么服众?” 杨轻侯的一番话说得楼千欢哑口无言,最后只能是哼了一声:“你这是非要与我两淮官府为敌了?” “是你们先与我为敌在前的!既然已落到你们手上,我们兄弟就早存了死志,要我们的命可以,但想让我们妥协,不行!之前不行,现在也不行!每个死难兄弟五十两银子的丧葬抚恤银子,少一文也不成!” “你还真敢狮子大开口啊!”听到这个数字,楼千欢差点就跳起来,可在看到杨轻侯,以及其他漕帮汉子那坚定的模样后,他总算是明白了,对方显然看明白了局势已然扭转,是官府求着让他们离开,所以才会大胆提出这等无理的要求。 而更叫他感到无奈的是,此事还真不好不从,不然自己的家人可就危险了,然后等到漕运真出了大问题后,朝廷再派人一查,不光官职,性命都可能要保不住。 面对杨轻侯笃定的目光,他终于再度让步:“你……你等着,我去禀报几位大人,再给你答复。”说着,便赶紧起身,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成了。一见他这么说,杨轻侯心中更是大定,自己判断果然不错,对方有着极大的顾虑,或是有把柄落在了漕帮手中,所以只能妥协。 直到楼千欢离开,其他人才从刚刚的恍惚中回神:“帮主,他们真就被制住了?不但肯放我们,还愿意给出更多补偿?” “帮主,这都是真的?不会是他们还有什么阴谋吧?” “帮主?” 面对众兄弟七嘴八舌的询问,杨轻侯呵呵一笑:“事实就在眼前,我们已经彻底安全了。很显然,我们在外边的兄弟抓住了他们的把柄,所以我们也绝不能弱了声势,总要为死去和受伤的弟兄讨要公道。” “帮主说的是,就算他们官府再强也不能如此戕害我们兄弟,此事一定要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复和补偿,不然我们就不走了!” “说的是,我们不走,就这么和他们耗着!” 众人底气顿时就足了起来,之前还担心能不能安全离开呢,现在反倒是不愿轻易离开了。 接下来的事实也证明淮南官府确实已着了慌,楼千欢只离开不到一个时辰,便又匆匆赶了回来,虽然脸色很是难看,但在见了他们后,还是按捺住了情绪,勉强笑道:“诸位说的也不无道理,我官府愿意给出给赔偿,但你们也得保证,此事就此作罢,不得再因此闹出更多的动静来。” 这是打算妥协了,杨轻侯了然一笑:“这是当然,我等漕帮汉子素来最是说话算话,一口唾沫一个钉。只要你们赔偿银子,再把我们之前被扣押的船只和货物全交还我们,对了,还有相关的补偿,我们就不会再提此事。” 虽然对方又突然多了几个条件,但到了这一步楼千欢已经没兴趣再与他们扯皮了,便飞快点头:“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这就去筹措银子,把货船什么的都停回码头,然后你们便可离开!” “那是当然。不过赔偿的数字可别搞错了,不然……” “纹银一万两,足够抵偿一切了吧?”都懒得再与这些家伙斤斤计较,楼千欢迅速报出了一个数字,这已是他们的底线所在。 杨轻侯等人稍微一愣,便果断点头:“就这么定了!”他们本以为对方还会讨价还价一番呢,也做好了慢慢磨的打算,现在一万两的补偿还真就让他们没法继续纠缠,毕竟对漕帮诸多苦哈哈的帮众来说,几十两银子确实够安顿他们的家人了。 随着楼千欢把这几张银票交给杨轻侯,被他验看过没问题后,这十多个漕帮汉子当即就痛快起身,出了这座关了他们有近两月之久的范园。然后也没在寿春城里做什么逗留,便迅速出城,直奔码头。 直到他们那几艘货船离开码头,消息传回来,几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官员们才真正放下心来。 而在刘度手里,此时还多了一份从京师送来的急信,上头写得很是清楚——就在前几日,江南巡抚闻铭突然参劾两淮有官员胡作非为,压榨当地船户,致使漕河生变,漕运断绝…… 这,才是让这些官员捏了鼻子做出如此大让步的关键所在! 第584章 结仇埋祸根 几名相关官员个个面色阴沉,尤其是费重,更是咬着牙,不时在厅内来回踱步,半晌才又砰一拍几案:“他闻铭到底图什么?竟不顾官场规矩,如此与我等为敌!” 要不是知道闻铭弹劾了自家的行为,他们还不至于如此心急地送那几个瘟神离开呢,毕竟那不光是银子的事情,更关系到了他们的脸面和尊严,哪有放人还不够,还要赔偿银子的道理。 刘度哼声道:“这不明摆着吗,漕帮总舵在江南,对闻铭来说,自然是这些帮会中人更重要些了。我甚至都怀疑漕帮最近做下的诸多行径都是得了闻铭的指点!” “他怎敢……”其他人再度变色,但仔细想想又不无道理。是啊,现在的漕帮已然群龙无首,一盘散沙又怎可能还有胆量和手段与他们这些官员争斗,尤其是他们的家眷分处各地,想要在短时间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掌握并掳劫可不是寻常江湖中人能做到的。 但有闻铭这个同僚出谋划策就不同了,再加上他的身份,足以让失去主心骨的漕帮听命行事……各种缘由凑到一起,闻铭自然就成了那个帮着漕帮坏他们好事的幕后黑手。 不过韩准还是提出了一个疑问:“话虽如此,他明明之前都未有反应,为何现在才动?” “之前不是江南起了乱子吗,他哪来的工夫帮着漕帮?至于之后,安抚地方,重新恢复江南各地的经济,总也是要花些时间的。然后就是他现在有用到漕帮的地方了。”刘度说着,又一拍案,“对,我可是听说了,这回闻铭打算在江南重修民册,此事可不容易办,不光要有各级官府的听令行事,还需要地方百姓配合。而在江南,要想让百姓听话,却是肯定绕不过根深蒂固的漕帮的。” 他这一说,其他人也纷纷明白过来,一个个拍案大骂闻铭不当人子:“你自己想干出些事情来,就只管自己做便是了,何苦牵连到我等?” “这是摆明了宁可与我们为敌,也要拉漕帮为他所用了!” “而且各位想过没有,一旦真让他把重编民册的事情办成了,对我们来说也是大有隐患的。若是江南真因此提高税赋,使朝廷觉着这么做有好处,政事堂和陛下会不会也在天下各地都推行此法?” 这最后一问,顿时让所有人都激灵灵一个寒颤,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是啊,要是两淮也来个重编民册,折腾不说,还把自身推到了与所有世家富户对立的位置上去。 谁都知道现在各地在编的百姓数量只得实际数字的七八成,生下来那些,他们的税赋其实照交,却分别入了官员和地方豪族的私囊,还有些索性便成了世家奴隶。一旦真把这些百姓都给查出来,还他们自由,对官府,对豪门的损害自然是极其巨大的。 “不成,我们绝不能坐视着闻铭一错再错,到时候说不定不但江南,就连我两淮都要乱上一乱了。我们可没有江南那么厚的底子,一旦真乱了,再想恢复就不知要过多少年了。”刘度一脸不安地说道。 “刘大人此言甚是,他作如此祸国殃民之举,我等既为朝廷官员自当尽力阻拦!只是该如何做呢?” “上表弹劾,再发动我等在朝中的同年同乡,一起阻止此大错之事。我想陛下和朝中诸公一定只是受其蒙蔽才会允准此事,只要我等戳破其阴谋,便足以改变朝廷之意!” “正是正是,若再任由他肆无忌惮地做什么重编民册的举动,后果极可能酿成江南的再一次大乱。而到那时,其祸之烈更在罗天教叛乱之上,而且江南也不能再遭受如此打击了!”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等岂能眼见大错铸成而不加阻拦?我愿意去信京师,劝说同年好友人等弹劾闻铭,阻止此事成真!” 就在这间厅堂内,这些两淮的文武官员彻底展现出了什么叫作颠倒黑白,睁眼说瞎话。他们绝口不提自己和闻铭结下的梁子,口口声声都只说着一切是为了天下,为了朝廷,然后便把闻铭的这一决策认定为了祸国殃民的大错,必须全力阻止,狠狠反对。 在达成共识后,他们便不再多言,各自忙碌起来。几名文官自然是写信写弹章,发动一切可以发动的力量来对付闻铭,至于两名武官,在此事上倒是没有太多的发言权,只有费重在一番思量后,决定赶回徐州,撺掇着巡抚大人也狠狠地告闻铭一状。 他闻铭固然是江南巡抚地位极高,但自家巡抚也不比他差,只要他能主动出招,再加上朝中反对者的声浪一起,足以让闻铭吃不了兜着走了。 …… 一场针对闻铭的阴谋已迅速酝酿并发动,而身在江南的他和李凌对此却还一无所知,他们还在为重编民册一事做着前期的准备。 这等大事可不是发几道政令,贴几张告示就能让所有人都遵循照办的。须得循序而进,先与利益相关方有所接触,尝试着说服他们,才好有下一步。不然真遇到了来自当地世家大族的重重阻挠,他们总不能真不顾一切,以力要挟吧? 所以在这个临近年底的时候里,闻巡抚和李知府依旧忙碌,几乎每日都会接见不少当地士绅,用旁敲侧击的法子尝试着说服。 此时,李凌就正和陆家的陆行渊作着商量,后者已经从李凌的一些只言片语中品出了其中意图,神情自然变得凝重起来:“李大人,你想要我陆家名下的奴仆名册,这恐怕有些不妥吧?他们可是我陆家的财产,岂能随意为外人所知,哪怕是朝廷,也无权干涉。” “陆员外不要误会,本官这么做并无恶意,实在是上峰有命,不得不行。而且你也看到了,如今江南遭逢大变后百废待兴,而想要尽快让江南恢复原貌,这人口便是重中之重,所以……” 李凌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对方有些无礼地打断:“李大人,此事不必再提,我现在就可以代表家主回你一句,我们不会应允。你之前让我们拿出一些银子来帮城中百姓度过难关,我陆家义不容辞。哪怕是与你合作,出大量银子买你的纵横书局的股份,我们也认了,毕竟这都是对我扬州大有好处的事情。 “但是,你想得寸进尺地掌握我陆家的命脉,甚至还怀着其他心思,就请恕我不能答应了。而且我也奉劝你一句,此事能不碰还是不碰为好,若不然别说你一个知府,就是巡抚,一旦被群起攻讦,也必然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李凌听他这么道来,脸色也是一沉。很显然,他已经明白自己的意图所在了,只是碍于双方关系,没有彻底点破罢了。虽然他很是坚决,但还是想要一试:“陆员外,此事关系到我大越将来,你们陆家可是朝廷重臣之家,是江南大姓,就不能把目光放长远些?而且就我所知,此事朝廷也有意一试,连陆相也是允准的。” 见李凌居然拿陆缜来压自己,陆行渊面上的笑容都僵住了,半晌才有些生硬道:“大伯他为朝廷宰执,自当为国尽忠。但我等却是陆家子弟,所言所行,还是当以家族为念,所以,还请大人恕罪!”说完,他迅速起身,拱手施礼,不等李凌反应过来,便已转身离开。 李凌有些怔忡地盯着对方离开的背影,好半晌都没能回过神来。陆家的态度竟如此坚决,实在出乎了他的意料啊,连陆缜都无法让他们做出稍许退让吗? 也是直到这时,他才明白一点,自己和闻铭想要做的事情有多艰巨,将要面对多少强大的阻挠。陆家的反应,就是所有江南世家豪门的反应,不,不光是这些大家族,也包括了从如今混乱的户籍管理中得利的诸多小地主,他们想必也是不会允准此事落实下去的。 所以,谢家根本就不用再作试探了,因为他们和陆家一样,而且比陆家更没有顾虑,因为他们可没有在朝中任官的大人物啊。 “委婉劝说怕是不行了,那就只能用强逼的方式吓一吓那些小地主,倘若能让他们做出让步,说不定也能带得世家大族做出退让。”李凌心里又转起了新的念头来,只是这把握,却比之前更小了。 有些混乱的思绪被笃笃的敲门声打断,李凌随口应了声:“进来。” 就见李莫云满脸欣喜地站在那儿,大声道:“公子,他们……他们平安回来了。” “你说谁……”脑子还有些发昏的李凌先问了一句,这才想起来,赶紧起身喜道:“你是说漕帮的人平安回来了?” “是啊,许多人都回来了,杨帮主,还有杨姑娘,他们带了几人等在衙门口,说要亲自感谢公子你呢。” “那快请他们进来……不,我这就出去见他们。”李凌顿时大喜,暂时把公事上的不快抛到一边,满脸堆笑就往外去。  第585章 自家人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52wx.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586章 漕帮新出路 对李凌,漕帮上下众人是既亲近又感激,还带了几分尊重。可即便如此,在听他劝说自家帮主放弃原来夹带私货为帮中谋财之后,大家还是先后变色,最后由副帮主曾显南在低咳一声后说道:“李兄弟,你为我等所想的心意我们明白,不过此事怕是没法答应的。” 杨轻侯也跟着点头:“是啊温衷,非是当哥哥的不肯听你的劝谏,实在是此事关系到我们全帮几十万弟兄的福祉啊。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知几十万漕帮弟兄和家眷只靠漕运撑着有多艰难。” 他说的确是事实,漕帮看着好像名气大,势力也大,上下数万帮众随时听候调遣,还有那么多的大小船只,有时一声令下,都能把关系到整个天下命运的漕河水道都给断开了。 但事实上,这些人的日子可真不好过,除了帮主等少数人外,全都是卖力气的苦哈哈的,说白了与寻常的船夫纤夫没任何区别。而这一阶层正是如今大越百姓中的底层,有活时还是养活自己和家人,一旦没事可做,那衣食都成问题,只能靠着帮里兄弟接济过日子了。 而漕帮一般来说,就是靠着随船夹带一些私货甚至是违禁之物来赚取更多好处的。可现在,李凌居然想劝他们收手,这是任何一个漕帮弟兄都无法答应的事情,关系再近也不成。 李凌不以为意地冲几人一笑,然后再看向杨轻侯:“大哥,还有诸位兄弟应该是误会我的意思了,我知道漕帮这些年来日子艰难,也知道你们是靠着这些不能见光的手段来养活几十万人。我这么说,并不是想要断了各位的财路,正相反,我是想为你们谋一条更好的出路,使你们既能赚到更多银子,又不用冒险,时刻担心会被官府搜查……” 听了他的解释,众人再度露出惊讶之色,还有这等好事? 杨轻侯也稍稍一愣,随后猛喝了口酒,再盯着李凌:“你所言当真?” “咱们都是自家人了,你是我大哥,整个漕帮也就是我兄弟姐妹,我岂会拿这等要紧之事来哄骗你们?” “那你说说,却是怎么做,能让我们赚得比夹带更多?”杨轻侯直接问道,同时周围其他人都盯住了李凌,等着他给出答案。 李凌笑着抿了口酒,这才不紧不慢道:“自然就是发挥你们所长,将船运的功能彻底发挥出来了。” “此话怎讲,难道我们还不够发挥我们所长吗?”杨轻侯皱了下眉头,这么多年来,漕帮都是依漕河为生,做的多半是运送客人和商货的买卖,再加上于一些水流平缓处的拉纤生意,真看不出来还能找出什么正规买卖来。 李凌笑了:“大哥,各位兄弟,恕我斗胆说一句,你们的眼光还是太浅,没能察觉到这漕运上的真正利润点啊,真有种守了金山却去打劫的无奈,暴殄天物啊。” 不等众人反驳,李凌已赶紧接道:“我查过,你们平日里接的都是些什么生意。哪个大商家有大宗货物要南北调运,然后你们就派船帮着运送。又或是官府方面有什么钱粮调运腾不出手来,你们也会帮忙运送,然后在此期间做些夹带,是吗?” “是啊。”杨轻侯点头,这有什么问题吗,漕帮几百年来不都这样吗? “这样自然收入寥寥了,试问一年到头,能有几多大宗货物?可漕河之上,每日往来的大小船只又有多少?你们就没想过从这些小船身上着手吗?”李凌真有种怒其不争的感觉了,“杨大哥,既然有小船不断往来,就说明有需求,我们漕帮大可以将这些生意都揽下来啊。你们接了大宗货物的运送,船就彻底满了吗?不可能吧,那空着的地方就不能让一些小商人也搭个便利吗? “他们给的固然不多,可占用的船舱也小啊。就算那些大主顾不让自己的货物与别家同路,你们也可以把几家,几十家小商人的货物装成一船,然后沿途送达嘛。无论是远是近,都可以是我漕帮的主顾,聚沙成塔,集腋成裘,苍蝇腿再小,那也是肉啊。 “这些买卖看似小,可只要集合在一块,那收入绝对要超过大宗的货物。若是大船不够用了,还能用小船。以我漕帮弟兄行船的本领,不比一般的船家要强?还有,寻常小船什么的,路上还要担心会遭遇水匪掳劫,可咱们漕帮家大业大名头大,一般水贼谁敢打我们船只的主意?只要我们收费公道,那些小商人自然就会懂得取舍,找我们托运了。 “只要把生意做开了,把口碑做好了,我们漕帮岂会愁没生意可做,还用得着干着后患无穷的事情,让帮中弟兄提心吊胆,让大哥你们名声受累?” 李凌这一番话说下来,不光杨轻侯,现场所有漕帮中人都露出了惊讶之色,然后便是个个如醍醐灌顶,品咂着其中意思后,频频点头,连连称是。 是啊,照李凌这么一说,好像他们之前确实是做错了,居然忽略了这么大一块市场,只盯着那看似很大,其实也就那样的大商贾的大宗买卖。 杨轻侯更是在沉吟后,顿杯起身,郑重跟李凌行礼,一拱到地:“温衷,你这一番话当真如当头棒喝啊,让我等受益匪浅。惭愧啊,身为漕帮帮主,我居然,居然连这点东西都看不明白,这次真多亏有你点明了关键。” “帮主说的哪里话,咱们不也一样,白活了这么大,却连这点道理都看不破,真就应了李兄弟这一句守着金山去抢劫了!”其他人赶紧出面为自家帮主挽回点面子。 李凌也紧跟着欠身回礼:“大哥不必如此,都是一家人,帮衬着不是应该的吗?而且,现在知道也不晚啊,有这一笔收入,我想漕帮的情况就能有所改善了。” “那是当然!”都不用真做实际调查的,杨轻侯便敢说这些小宗买卖能给漕帮带来的利润极大,甚至远超以往的那些。以前他们只是习惯了对此忽视,才没有想着做这些看似微小的买卖,现在就不同了,一经李凌点破,许多东西自然而然也就都想明白了。 想到这儿,他脸上的笑意更盛,举杯对李凌道:“温衷,你这回是真帮了我们漕帮大忙了,我敬你一杯,就不说什么感谢的话了,一切都在咱们心里。” 这时曾显南他们也都各自举杯:“我等也敬李兄弟一杯以为敬意。他日,你但有所命,我们漕帮弟兄一定听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说完,这些豪杰都不等李凌举杯的,便各自先把酒一口干了。 李凌见此,赶紧也举杯将酒一饮而尽,这才谦虚道:“大哥,各位兄弟,大家太客气了。我不过是出个主意而已,可当不起你们如此感谢。” 顿了一下后,他又笑道:“还有大哥,我想到了一些能让你们赚更多钱的法子。” “哦?却是什么,快说来听听。” “这运货,咱们完全可以把运价分成几个档次,比如一百文可以在半月内送货到淮南,而给了三百文,就可以将时间压到十天,若是五百文,便是八日。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一点愚见,打个比方,其中的变化,完全可以由帮中弟兄自己来定。反正就一个意思,出的钱多,就能有更好的运送服务,更快更安全。”李凌这是把后世快递行业的一些经营手段给用到了漕帮生意上头。 杨轻侯若有所思地暂时陷入了沉吟中,倒是边上几个汉子皱眉提出了疑问:“李兄弟,这事真能成?那些商人会舍得花如此冤枉钱?” “是啊,还有,你就不怕被人数落咱们钻钱眼里去了,反而坏了漕帮的名声吗,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怎么会呢?”李凌笑着说道,“我们在分运价时,完全可以把最低最慢的价格出得比以前更低些嘛。这样一来可以吸引更多小商人关照我们漕帮的生意,二来也能讨个好口碑。不过这速度却比以往可以更慢些,若想加速,可以出更多钱嘛。而且我相信,对一些急着把货物送去别处卖个好价钱的商人来说,稍微加点钱,使自己的货物更早送达,他们是一百个乐意的。尤其是一些时鲜果蔬,他们都巴不得能提价提速呢。” 杨轻侯本来心里还有所疑虑,但在听了李凌的解释后,是彻底心动了:“温衷你说得不错啊,这确实是个招揽生意,提高我漕帮收入的好法子。我到时就做尝试……” 一旁,没怎么说话的杨轻绡看着自己的郎君不断为漕帮出谋划策,所有叔伯兄弟都被他的策略所征服,虽未开口,心里却是一阵阵的自豪与甜蜜,笑得连嘴都要合不上了。 这一回对漕帮来说,当真是否极泰来了,一下就解开了困扰他们多年的收入问题,而且还不用再如以往般干着违法勾当,让兄弟们担惊受怕,时刻防着官府捉拿了。 一条全新的道路,已摆在了整个漕帮的面前……  第587章 朝令夕改 进入腊月下旬,天气越发寒冷,就是扬州这样的江南之地,也总是整日北风呼啸,不时还有零星的雨雪降下,这让才刚从兵灾中有所复苏的府又重新变得有些沉寂。 或许在往年这样的日子里,大家还会为即将到来的年节张罗吃穿用度,哪怕天公不作美,也能让府城和下面各县城都热热闹闹的。但今年却因为现实原因而不复旧观,毕竟现在百姓们能吃饱穿暖就算不错,除了那些富户大族,哪家还能拿出多余的钱来铺张浪费呢? 这样一来倒是让衙门稍微放松了些,在经历了之前的数月劳碌自救后,官吏人等总算是可以放松下来,歇上一歇,不用再为城中治安花费太多心思。 而作为知府的李凌,这回也总算不必再忙,可以抽出更多时间来陪伴家人,不用每日夜里回后衙后,便看到月儿那张嘟起嘴来的小脸了。可怜的小丫头自来到扬州后都没好好四处游览过呢,自己哥哥又没空作陪,她只能待在后院,看书写文,外加发呆。 好在最近却不同了,因为李凌已经可以从繁忙的公务中抽身出来——这不光是因为他在到任后几月内把亟待解决的相关之事都给办成了,就连漕帮都为他们找到了全新出路,更在于如今的府衙总算是把诸多空缺都给填补上了。 因为之前经历兵灾之故,城中官吏多有损伤,李凌到任时能用之人堪称捉襟见肘。但经过这一段时日的努力,不但解决了全府的民生问题,也让李凌在临时的府衙吏员中发掘了不少可用之材,毕竟这天下间有的是人才,只看愿不愿用。 再加上巡抚大人的鼎力支持,随着一切重上正轨后,这批暂代官职的官吏们也就纷纷转正,像楚濂,便被提拔成了仅次于知府的同知,其他人也是一样,甚至有不少数月前还只是寻常布衣呢,现在却已身着绿袍,成为府衙中掌握一定实权的官员了。 这些人对李凌自然是感恩戴德,一切以他马首是瞻,只要一个命令传达下去,他们便会尽自己所能地把差事办好,都不用李知府再费什么心思。正因为有他们的竭力协助,李凌便只需要把住大政方向便可,再不必如以往般事必躬亲,自然就轻松了许多。 虽说因为天气缘故,最近依旧无法带了月儿她们到处游逛,但总算是可以更多地陪在她们身边,让小丫头不至于再有抱怨。而剩下的一些空闲时间,李凌都能拿来写写小说了,人有时就是这么的奇怪,在习惯了劳累后,反而不能让自己无所事事地空闲下来了。 至于真正的大事,也就是可能会在明年开年就会提出的重编民册一事,李凌不是没想过早作打算,奈何无论是陆谢这样的大豪族还是寻常富商士绅都很是抵触,便使此事无法顺利进行,只能缓上一缓,等过完年,得了巡抚衙门的令箭后,再用官府威严来强行破局了。 …… 腊月二十四,过了明日,衙门都要关上半来月了,自然更为清闲。 李凌索性就没去前衙,只穿了一身裘衣,和月儿在后衙的书房里各捧了一本书看着。正怡然自得间,一名仆役匆匆来报:“大人,有长兴侯府的人送来请柬,请您于今日过府一叙。” “嗯?”李凌稍稍愣了下,因为重编民册一事,他和陆谢两家还是有了些隔阂,最近倒是少了走动。不过该办的书局事宜却在继续,开年后便能开张了,这时他们突然请自己前往,却是为的什么? 虽然心下疑惑,李凌还是决定赴约,当下点头,看了看请柬上的约请时间,正在今日傍晚,显然是有一场晚宴了。 安抚了几句月儿,又确认衙门里没什么事情后,到了申牌时分,李凌便坐车出发,直奔谢家堡,到达时,天已擦黑,那边早有人守候在外,一见车来,便把李凌给引进门去。 果然就如李凌所想,谢家早备下了酒宴,才寒暄两句,便请他们移步一旁的暖厅吃酒。而有些出乎李凌意料的,是这次应约而来的不光他一人,还有陆家的陆绪和陆行渊二人,这就让今日的宴会规格又上升了一个档次。 不过一开始,三方谁也没提什么正事,只是说着笑话,拉近着各自关系,最多也就谈谈即将开门营业的纵横书局。对此,李凌自然也有的是耐心,就这么与他们说笑着,把自己对于书局的一些构想也做了进一步的解释。 直到酒至半酣,谢文若才在一个眼神下,屏退了左右人等,厅内就只剩下了他们五人。李凌这才神色一正,知道真正的正戏上演了。 “李大人可还记得前些日子你与我们提到的关于朝廷将要在江南推行重编民册之事吗?”谢文若笑吟吟地问了一句。 李凌略皱了下眉头,当即点头:“当然,这是巡抚大人和朝廷的意思,我身为扬州知府,自当尽我所能,将此差事办妥。怎么,二位这是想通了,还是找到了什么借口再想阻止于我啊?”果然他们是冲着此事而来。 谢文若并没有因为李凌的语气而现不快,反而微笑道:“李大人多虑了,倘若真是朝廷之意,我谢家既为朝廷钦封的长兴侯,哪怕再不情愿,也得尽我族所能协助府衙把事情办妥啊。” “我陆家也是一样。”陆绪也跟着笑道,“不过陛下圣明,还有朝中诸公尽心辅佐,自然是不会让此错误之举真个落实的。” “嗯?二位此话何意?”李凌只觉心里咯噔一下,显然之前看着势在必行的政策要起变化了。 “呵呵大人不必紧张,且听我等慢慢道来。”谢文若笑着举杯敬了一下,又冲谢文彬打了个眼色。 后者立马会意,赶紧起身为李凌倒酒,同时口中轻声道:“就在昨日里,我们得到了来自京城的消息,陛下已决定收回成命,不再逆民意而行重编民册之事了。” “这不可能……”李凌的脸色唰的一变,都没心思举杯喝酒,目光便直盯谢文若,“朝廷之令岂能朝令夕改?此事都已传到江南……” “李大人不必性急,你说的确实在理,但此事终归是弊远大于利,陛下在群臣的劝谏之下才想通此事将导致江南再起大乱,而且满朝官员也多有抵触者,所以经过深思熟虑后,还是决定收回成命。” 见李凌神色再变,陆绪也跟着道:“李大人,此事老夫也已知晓,就在半月前,朝中有不下两百名大小官员集体上疏奏禀陛下,言说此重编民册的诸多弊端,以及可能引发的新的乱子……更有言辞激烈者,直斥提出此一政策者,也就是我江南巡抚闻铭是为揽名声而祸国殃民,都言之凿凿地要夺其官,去其职呢。” 谢文若紧跟着道:“是啊,李大人,你终究才入仕三两年而已,对地方之事依旧所知甚少,所以便只凭一腔热血觉着此事可行。却不知个中利害,反倒是被闻巡抚给利用了。 “此等祸国殃民之举莫说我等心向朝廷之人,就是这江南的诸多百姓,怕也是不会答应的。所以一旦事情传开,朝中官员,自然人人齐心,共同声讨了。陛下也正是因为众人规劝,才看破其中弊端,决定放弃此事。” 李凌的身子又是一震,这几人的说法已经让他心中大惊,这回不光是此一政策无法正式推行,恐怕就连闻铭的前程都可能受到牵连啊。 可是,事情怎么就会突然一个急转直下,变成人人反对的局面呢? 要说起来,此事都已经筹谋两月了,朝廷那边政事堂诸公默认,皇帝更是直接有旨意下达,要以江南为试点重编民册,怎么就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他们早干嘛去了,为何在事情即将推行时群起反对? 这些问题纠结在李凌的心中,却是一句都问不出来。因为他知道,以面前几位现在的身份,怕是不可能了解更多内情的,也就知道个结果而已。当然,他也不会怀疑他们这是在撒谎欺骗,毕竟这等大事很快就会有官样文书传来,那才是一锤定音的东西。 似是看出了李凌心中所想,陆绪又笑道:“李大人,我等今日与你说这些,也无任何得罪之意,只是为了先与你通一下气,使你早做准备,不要白白忙活。或许因为临近年节的关系,近些日子相关书文还不会送到,但年后,最迟两月时,一切就会见个分晓了。” “本官知道了,此事我自会去验证,两家好意,我自能领会。”李凌艰难地举杯就饮,但这美酒此时却是那么的苦涩。 本以为这回重编民册能为这天下做一番大事,却不料出师未捷,胎死腹中,这种憋屈的感觉,实在是太让人难受了。 在这等低落的情绪下,这场酒宴自然不欢而散,李凌浑浑噩噩地都不知自己是何时回的府衙。这一夜他几乎未能入眠,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自己必须弄明白此事真伪,以及为何会有这样的反转。 第588章 两封信,一个答案 这个年,李凌终究是没能过踏实了。 突然的变化让他完全无法安心过年,对今后江南局势的考虑,对朝廷突然变卦的猜想,以及对闻铭处境的担忧……种种复杂而忐忑的心情,时刻萦绕于李凌心头,但因如今的通讯过慢,却在年前连一个说法都未能落实。即便他在得知此变故后的第二天便已派人送信各处,查问内情。 可即便是金陵的闻巡抚,也没法在短短几日内就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更别提远在千里之外京师的反应了。他这次不光给身在朝中的徐沧去了信,就连萧承志和孙璧都没有遗漏,反正就是打算通过各种角度来了解此事真相,以及背后所带来的更深层次的影响。 然后直到正月初六,闻铭才终于来了回信,只是信的内容却很是简单,分成两个意思——重编民册一事暂缓,以及耐心等待朝廷的下一步计划。至于他自己的想法什么的,却是只字未提,最后更是加了一句“此信看过即焚”。 只这一句,就让李凌感受到了闻铭情况很是不妙,这是担心会牵连到自己才想着把一切私底下的联系都给切断啊。 对此,李凌心中更感沉重,却又无能为力,在这事上自己确实位卑力弱,也就打打下手,真出了什么变故,却是什么都帮不上。只希望闻铭他能度过这一劫了,毕竟像这样有理想,有能力,又愿意为社稷为百姓做事的好官,在如今的大越朝中可太少见了。 等到正月过半,京城那边的回信也终于先后送达,先来的是孙璧和萧承志联名来信,上头关于江南重编民册一事写得并不多,毕竟两人一个还在守孝,一个对朝中事务了解不多,也得亏这次的事情闹得动静极大,他们才能有所耳闻。 就信中所说,腊月中旬之后,京城朝野间就多有人在非议江南巡抚是祸国殃民的奸臣。开始时,还有一些人为其说话,但没过多久,随着有数十名御史言官联名弹劾闻铭的种种不法事后,帮他说话的声音就彻底消失了。 那是真正的墙倒众人推啊,闻铭的名声瞬间一落千丈,就连已入军营中历练的萧承志都从同僚那儿听说了不少他的坏话,什么好大喜功,什么刚愎自用,什么排除异己,甚至连之前江南的几番乱子,其根源居然也扣到了闻巡抚的头上。大有闻铭不除,江南不安的意思在里头了。 哪怕两人信中只是简单地提上几笔,也让李凌明显感到了一阵压力,闻巡抚竟已成朝中人人喊打般的存在,如此一来,别说再推行什么重编民册的大事了,恐怕他连官职都未必能保得住啊。 而这封信中更多的内容则是在陈述二人大半年里的经历与变化。 孙璧其实也就那样,按皇帝的意思,他将要在母亲灵前守孝三年,这才刚过一年呢。唯一值得让人欣慰的,是他的心态倒是平和了许多,不再怨天尤人,反过来劝说李凌不要因为受到挫折就做出什么傻事来,正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而且据萧承志所说在年前,他和皇帝还见过一面,虽然父子两人并没有因此就尽释前嫌,但也总算有了一些改观,总比一直僵着要强得多。然后守孝的时候,孙璧就练练武,看看书,尤其是兵书什么的,现在对领兵作战一事倒是有了新的见解和提高。 至于萧承志,在京城倒是过得颇为滋润。 一开始,他在京城只是和一些勋贵子弟一同读书,而他豪爽仗义的性格居然真就和这些相似出身的纨绔子弟们打成了一片。倒是皇帝真让他学的什么经世礼义的东西,他没能学进去多少。 所以等到去年秋季,确认他不是读书的料后,皇帝索性把他又丢进了军营历练。这一下,却让萧承志如鱼得水,在军营中混得风生水起,短短时间里就结交了不少朋友,与其他勋贵子弟一比,他这个定西侯世子居然也算不错了。 也是靠着这些经营出来的人脉关系,萧承志才能对朝中变化有所掌握,知道了闻铭和江南的种种事情。不过他对什么重编民册这样的大事还是有些懵懂,所以信中更多就是随口提提,让李凌放宽心罢了。 读过两人的来信,李凌也只能苦笑,不过还是为两个兄弟眼下还算安稳的境遇感到高兴。随后又想着何时大家还能共事,还能跟在西南时那样联手,又是一阵唏嘘…… 这样的情绪,在几日后,徐沧回信送到,才再次发生了变化。在看完他那厚厚的一沓信后,李凌的心瞬间沉了下去。事情,已无可挽回,走向了最差的结果! 作为朝中官员,哪怕只是翰林院中一个不起眼的小官,徐沧对朝中发生的事情的了解,以及对其背后隐藏的含义可要比那两位详细和透彻得多了。 “腊月十一,京中有人散播江南之乱其实是官逼-民反。是因为闻铭平日过于苛刻待民,使百姓生活难以为继,才让罗天教逆贼有有机可趁,方有连番之乱。” “腊月十三,有御史台数名言官弹劾闻铭种种不法事,被陛下驳回。然次日,又有十数名言官上表弹劾,言说他有意搅乱江南局势,才会提出重编民册之事,陛下依旧驳回。” “两日后,十五日,弹劾闻铭者达三十七人之数,且不光为言官,也不只是江南官员,直言其狼子野心,欲在江南行不轨之事,为朝廷修民册是假,为自己邀名是真,陛下将之发回政事堂,由宰执人等商讨其功过。” “十八日,又有超过三十名官员上表弹劾,直言庆父不死鲁难未已,今之闻铭,便是江南之庆父……次日,相关弹章再上,而联名要罢闻铭之官者,数字更是达到了将近百人,大势已成……” 光是看着这一连串的陈述,李凌就只觉着头皮发麻,后背生寒,这才知道闻巡抚所面对的情况要比自己想的更危险,更艰巨。 或许一开始,皇帝是打算要保他的,也想推行在江南重编民册一事。但随着朝中百官不断地反对弹劾,皇帝也好,宰执们也好,他们的立场势必会发生动摇与改变。或许正是在这样的压力下,才有了之前陆谢两家所知的消息,重编民册一事彻底作罢。 只是这么一来,李凌就有些困惑了,为何明明只是江南之事,怎么最后却迎来了几乎满朝官员的群起而攻呢? 这个疑问也就保持了片刻,他的心中,徐沧的信中都给出了相近的答案——因为他这一做法不光得罪了江南所有官吏,更是把其他官吏都给推到了自己的对立面。 江南那些官吏自不用说,那是真正的利益攸关,切肤之痛,一旦此法推行,哪家都难免要遭受不小的损失。而其他各地的官员,也怕一旦江南民册重编后税赋猛增,而让朝廷拿准了主意在别处照办,到那时,他们的损失也不小啊。 既然大家都会遭此事牵连,那还不如提早把此事摧毁在萌芽阶段呢。所以这回,朝中无论文官武官,不论太子和是永王的人,也不分陆党王党,所有人都团结在了一起, 诋毁弹劾,无所不用其极,就是要把闻铭批臭打倒,让他再无于江南立足的可能,这样解决了提出问题的人,问题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而就徐沧分析,或许一开始,他们还不敢大张旗鼓地动手弹劾,毕竟谁都知道此事是得天子照准,还有政事堂几位大佬点头的,甚至连圣旨都已经下达了。 但,随着腊月中旬之后的那一连串变化,事情就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而其根源,就在于那几日里,民间消息的散播,以及出身两淮的诸多言官的突然发力!虽然他们的弹劾很快被打回,但他们居然没有半点气馁,接连弹劾,然后才带动了有着切身利益的江南官吏的出手。 “所以在我看来,此事关键在于两淮官员为何突然出手,恐怕是他们与闻巡抚结下了仇怨,并以此为契机,欲置他于死地……” 看完最后的内容,李凌终于明白了一切来龙去脉,同时他心中更是好一阵的翻腾,既有愤怒,也有惭愧,诸多情绪交织在一块儿,让他都不知该如何表述才好了。 原来如此,原来这一切的根源,竟是在自己身上啊。 两淮官员的突然出手,不用说了,定与自己帮漕帮脱身有关,这一下是把他们给得罪狠了。然后,他们在不知到底是谁在布局的情况下,居然就把矛头对准了闻巡抚,毕竟那最后压倒骆驼的稻草,那封弹劾两淮巡抚的奏疏却是来自于闻铭的手笔啊。 于是为了报复,他们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再加上江南官吏的配合,以及京中百官人人自危,为求自保,便有了这一出千夫所指,数百人弹劾闻巡抚的“壮观”结果。 第589章 终成眷属(上) 闻铭的结局似已注定,只怕是前程堪忧,而他的遭遇更是让李凌感到一阵心堵沮丧,那几日里,真是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来。 不过在过了没两日,来到正月下旬后,李凌却还是把这负面情绪给抛到了一旁,自己也变得忙碌起来,因为他要办大事,个人的终身大事。 婚姻之事,无论古今,对一个人来说都极其重要,尤其是放在数百年前的古代,更重礼节的人们对婚姻大事自然更为看重。而以李凌的身份,迎娶的又是漕帮大小姐,此事一经传出,自然是引得满城同喜,不少店铺在正月底时就已披红挂彩,庆祝这宛如节日的一刻即将到来了。 只因为李知府如今在扬州民间的口碑实在是太好了,光是到来后帮扶受灾百姓的种种作为就让人心存感激,再加上之后的一系列重整经济,扶民帮民的政策出-台,更是让全府上下数百万人对他感恩戴德。 而现在,李大人居然要成亲了,娶的还是我们扬州姑娘,大家更觉与有荣焉,恨不能都来出力帮着大人把婚事办得更隆重些呢。 不过对于他们的好意,李凌自然是婉言谢绝,有漕帮众弟兄的出谋出力,有府衙诸多人手帮着安排成亲的诸多事务,操办婚事的人已经足够用了,自然不会再劳烦百姓不顾农事来帮自己了。 经诸多精于风水术数之道的高人推算,今年的二月初二当天便是整个上半年最事宜成亲的好日子,于是李凌和杨轻绡的婚事就定在了这一天。 在此之前,三媒六聘各种程序也迅速展开。虽说漕帮弟兄作为江湖中人对这些繁文缛节确实不太在意,但想想要嫁出的是自家大小姐,嫁的还是一名前途无量的朝廷官员,到底还是不能免俗,便让李凌依着流程完全走了一遍。 不过这些流程的进度却比一般情况要快了许多,没半月时间,一切事情都已办完,最后只等着娶亲的正日子到来了。 这也是漕帮和官府两方配合着全力以赴的结果,各种需要用的彩礼物品,双方都能以最快的方式获取张罗起来,唯一复杂的就是李凌这个当事人需要经常奔波于衙门和漕帮总舵之间了。 好在这段时日衙门内公务清闲,又有楚濂等下属官吏分担差事,李凌才能腾出时间来为自己的婚事接连忙碌。 八字、大雁、聘书、彩绸……诸般迎亲前需要交上的信物一次次被他亲自送往漕帮总舵,然后那边也回以各种礼物,杨轻绡的生辰八字……直到月底,一切流程才彻底走完,终于来到了最重要,也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候。 初二清晨,天还蒙蒙亮着呢,李凌就被月儿砰砰的砸门声给叫醒了:“哥,哥,快起来了。今天可是你迎娶嫂子的大日子呢!” “你这小丫头,是你娶妻子还是我娶妻啊?”李凌有些好笑地起得床来,结果这一开门,呼啦一下,便有十数人一同挤了进来,差点把咱们的李大人给挤趴下了。 “快快快,快给我哥梳妆打扮……”月儿在后头更是一副大管家的样子,兴奋地大声叫着。 不过那些逾矩跑到知府房中来的男女还是有些局促,想着先说明来意,获得李大人的准许后才动手。反倒是李凌,这时却坦然地一坐:“别忙着行礼耽误工夫了,来吧。今日我就一个寻常的新郎,你们只管忙你们的便是。”反正都免不了要被人折腾,还不如赶紧让他们把事情办好了呢。 众人这才答应一声,然后七手八脚地上前,把人按住后,便在李凌的脸上身上好一通的忙活。 虽然男子不用化太浓的妆容,但必要的修饰还是免不了的,这可是人一辈子里最重要的事情,自然要把最好的一面呈现出来了。于是刮脸,修眉,束发……一整套李凌之前从未经历过的化妆手法全落到了他的身上。 在此期间,月儿还不住在旁边指点着,叫着这该怎么做,那该怎么做,天知道这小丫头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些没用的知识。 身上脸上的功夫做完,便是为新郎换上衣服。这婚服如今也是大有讲究,可比后世的什么西装燕尾服的要复杂太多了,不但里三层外三层的花样繁多,还各有讲究和穿法,最后罩上一件长长的大红色袍服,头上给戴上一顶状元冠,李凌这一身“武装”才算扮完。 还真别说,这一身扮相下来,李凌比之平日又俊美了几分,端的是玉貌堂堂,气宇不凡,把个边上的月儿都给看呆了片刻:“哥,你可真俊啊,嫂子能嫁你可是真有福气啊……” “小丫头你知道什么……”李凌拿手揉了下妹妹的头顶,不过看看铜镜中自己的样子,倒也是颇为满意,这相貌,吊打后世那些自诩什么当世美男的流量们了,也就平平无奇的古某人能与自己一战。 只不过这一身婚服穿在身上,好看是好看,但也束缚得紧,让人动作颇感艰难,好半晌他才有些习惯,这才在众人的簇拥下,出门,来到二堂。 此时,二堂庭内已有上百名官吏等候着了,一见新郎出来,楚濂便赶紧引着下属们上前参见:“见过大人,恭喜大人,贺喜大人了。” “呵呵,大家同喜。今日待会儿还得多多仰赖各位呢。”李凌梢欠了下身,这才带了他们继续往外,来到大堂所在。 这座占了整个府衙一半空间的巨大院落里,如今更是大变模样,早没有了衙门该有的威严,到处披红挂彩不说,还排放了数十张桌席面,今日成亲的酒宴也被设在了此处,不少衙门里的差役现在还在忙着将杯筷碗碟往桌上摆放呢。 之前的化妆穿衣就花费了一个多时辰,然后李凌又和众下属一番寒暄,等到真来到府衙门前时,都快临近巳时了。 当下里他们也就不再耽搁,李凌跨上高头骏马,在百来名雄赳赳的官兵护卫下,果断出了大门,朝着足有半城之隔的漕帮总舵赶去。 这扬州城比之以前的华亭县城可要大太多了,光是从位于城池中间位置的府衙到位于南城的漕帮总舵就要花上近两个时辰,而时间不等人,李凌自然得抓紧。 而这一路行来,李凌的队伍又吸引了周围百姓的目光,许多人都放下了手中事情,特意跑来一睹知府大人的风采,要不是有兵丁维持秩序,只怕还得堵上一阵。可即便如此,在路上的时间也比想象的更长,等他们抵达时,太阳都略略西斜了。 只是当他们一行来到那还算气派的宅子前,还没来得及表明来意呢,本来大敞着的门户却轰然一声给关闭了。就在众人一愣间,与李凌颇为相熟的常帆便笑嘻嘻地迎了上来:“姑爷见谅,你今日要娶走咱们大小姐可得按我们漕帮的规矩来。” “你说,要我做什么?”李凌骑在马上笑问道,这也算是在他的意料中了。就和后世那些新娘姐妹团刁难新郎一样,这时新郎上门娶亲也会面对不少难题。一般来说,就是吟诗作对什么的,对此,他虽然不是太擅长,应付漕帮里众多武夫应该是足够了。 可出乎李凌意料的是,常帆却是一笑:“论才学,咱们漕帮上下所有弟兄加一块儿都比不了姑爷,所以咱们也不班门弄斧了,今儿不比什么文章诗赋,就比武功手段,只要姑爷能过得了三关,便可见到大小姐,带走了她。” “呃……”李凌有些为难地皱起了眉头来,这可真有些为难他了。 常帆却没理会他的反应,当即呵呵一笑:“第一关,过龙门。就请姑爷想法儿打开咱们的大门。” 李凌苦笑着眯眼打量起前方那厚实的大门来,这门明显是新装的,应该是吸取了之前的教训,漕帮这回的总舵大门看着都不比城门要薄弱多少,就是拿木桩来轰都要好一阵才能撞开呢。 李莫云和万申吉本跟在李凌身后看着热闹,一见漕帮这般安排,都笑了起来,然后两人齐齐上前:“大人,不如让我们帮着开门?” “对对对,你们翻进去,把门打开就是了。”李凌顿时一喜,忙点头道。本来嘛,就没说非要新郎自己出手,让下属帮忙也在情理之中。 两人当下便无二话,掠身下马,急冲两步,已腾起身来,又在门边的围墙处一借力,再起时,手已能按到围墙顶部,跟着一哈腰,翻身便入了里头。 李凌见此,才松了口气,这第一关该是能轻松过了吧……可还没等他把气吐完,里头便是一阵骚乱,片刻后又没了动静。直到这时,常帆才笑了一下:“姑爷见谅,我没把话说明白了,咱们门后还有兄弟守着呢,所以他们一进去,可能就被拿住了。” 李凌顿时就惊呆了,还能这么玩的吗?真当守城门作战了?那我还怎么进门,真调集手下兵马撞门杀进去吗?  第590章 终成眷属(中) 但转念一想,李凌又觉着不可能,今日是大喜的日子,自己和漕帮早成一家了,哪可能这样刁难自己?真要动起武来,成什么样子? 所以这一关还是可以用其他法子破解的,并不是真要用武力强攻。 一边想着,李凌的目光就在紧闭的大门和笑嘻嘻的常帆身上来回扫视,突然心中一动,已有了想法,招手叫过一名兵卒,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 后者有些疑惑,但还是抱拳应下知府大人的指示,当即上前,来到大门处,低沉着嗓子说道:“我是常帆,他们打不开门已经走了,快开门吧。” 照道理来说,这位的嗓音和常帆差得极大,应该骗不过里边那些与他朝夕相处到底漕帮兄弟才对。可结果,这几句话一说,大门还真就吱呀一声开启了,开得还挺大,一下就把里头那二三十名汉子都给暴露了出来,而在他们身后,李莫云和万申吉两个正有些尴尬地被人拉扯着,挣不脱,又不好动手,只能是抱以苦笑。 “不好,我们中计了,快关门!”随即,其中几名汉子又大声惊叫着,作势要重新关门,只是这动作却慢得可能,两三步外的大门,他们愣是过了片刻才碰上。 见此,李凌如何还不明白对方的用意,当即一声招呼:“快,上去拦住他们!” 身后立马就有几十个差役快速冲上去,与那些漕帮汉子们嘻嘻哈哈地闹作一团,总算是把门户给占住了。然后李凌便趁机下马,快跑上前,在跨过高高的门槛后,便算是进了门了。 “怎么样,这一关算我过了吗?”李凌这才笑看着跟来的常帆,后者也回以一笑:“姑爷好手段,我等佩服。那就请往里走,过下一关吧。”说着,急走两步,引了李凌直往前去。 走了一程,穿过一处庭院后,便见着有十多条汉子堵在了一处月亮门前,拦住了李凌一行的去路:“想要进去,就得打败咱们这些兄弟!”他们装出一副凶狠的样子,但眼角的笑容却是遮也遮不住。 李凌也笑了起来,知道这不过就是个游戏罢了,就跟后世那些堵门要钱的闺蜜团似的,并无任何恶意。于是,便上前两步,问道:“可有什么规矩吗?” “没有任何规矩,但必须你一人上来。”为首的汉子大声回答,然后再度摆出一副凶狠的架势,“咱们大小姐可不嫁没胆量的男人。” “我别的或许没有,胆子却是不小。”李凌一笑,当即迎着他们就往前走,其他人都笑呵呵地驻足观看起来。 李凌并无武艺,好在平日有锻炼的身体还算敏捷,于是看准了这些人的空隙就往里钻,同时全副精神都集中了,生怕真有个万一。 好在这些汉子看似粗鲁,动作却是早设计好的,每一拳一脚打过来都只是擦着李凌的身子,却未损他半分。于是,李凌就上演了一出于十多条大汉中间快速穿行,毫发无损的“惊险”表演。 “好,这一关独闯龙潭姑爷也过了,还请往下一关。”在李凌顺利到了众人身后,一旁的常帆带着笑意做出宣布。与此同时,前方杨轻侯也带了几人笑吟吟地迎了上来:“温衷,果然有胆色,不过还有最后一关,你可不能掉以轻心啊。” “大哥能不能手下留情,小弟是真怕败了娶不了轻绡啊。”李凌笑着上前见礼。 “若是前两关,我还能说上话,可这最后一关,却是小妹自己安排的,我也做不得主啊。”杨轻侯又是一笑,然后作了个请的手势,引他往后边的院落而去。 漕帮总舵也是院落重重,都快有三个府衙那么大了。等李凌走了好一阵后,才终于来到杨轻绡居住的小楼前,只见一名丫鬟挡在了门前,再她身前,则是一张桌子,一副棋盘,上头黑白棋子分明而落。 见李凌他们过来,丫鬟先行了一礼:“翠儿见过帮主,姑……李大人,小姐说了,要想接她出来,就得先在这棋盘上赢过这一局。” 好嘛,前两关还能算是斗武力,这一关却是直接考起下棋来了,这让李凌不禁又咧了下嘴,琴棋书画什么的,自己可都不会啊。 见他有些为难,杨轻侯便也苦笑低声道:“温衷,这一关我也是爱莫能助。我妹子这棋我也看不懂,就看你自己本事了。” “你也看不懂?”李凌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杨轻侯,之前杨轻绡可曾说过自己的围棋本事都是从兄长身上学来的,怎可能连他都不懂呢? 心里犯着嘀咕,但人还是果断向前,来到翠儿身前,也不就座,先打量起棋盘上的黑白二子来,片刻后,李凌的嘴角便翘了起来,眼中则满满的都是温柔:“原来如此,那咱们开始吧。”说着,拿起黑子,便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翠儿抿嘴一笑,也跟着下了一子,然后李凌又不假思索地下了一子。两人你来我往,片刻间就各下了十多子,把个周围几个会下棋的比如杨轻侯都给看呆住了,这围棋能下这么快吗,还如此旗鼓相当,都不用停下思索一下的? 再看那棋盘上的黑白两子情况,就更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这完全就不成章法啊,就只觉如一团乱麻,一片和一片之间也没能构成什么呼应,可偏偏下棋的两人还不断飞快落子,让人愈发感到疑惑。 只有李凌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因为他们所下的压根就不是什么围棋,而是五子棋啊…… 而在看到这棋盘上黑白双方纠缠的样子时,李凌更是有了某种熟悉的感觉,好像当初自己和轻绡初见时,两人下的就是这么几手。只是后来出了变故,有人袭击当时的座船,这一局棋才不得不终止。 然后,两人就因为种种原因,再没有坐着下这五子棋了。 却不想,时隔数年,到了这人生的关键时刻,在接亲的门口,轻绡却把这一局未完的棋局给重新摆了出来,这明显就是在向自己的爱郎坦述自己的心意啊。感受到这一片真心的李凌心中也是一阵感动,自然就把更多的精力都投进了棋盘之上,三十子后,终于取得了胜利,四子连珠,再无可挡。 翠儿见此,稍稍一愣,这才放下棋子,冲李凌蹲身施礼:“姑爷你赢了!”说着,举步让开,放人开门。 这……其他人还是有些发懵,完全看不懂啊。但这并不影响有人上前推开小楼的门户,然后喜庆的唢呐声便吹起了一曲凤求凰,跟随队伍而来的几名媒婆立马笑呵呵地上前,来到楼前喊一声:“杨姑娘,李郎君来迎你过门啦,便径直往内走去。” 李凌这回倒是没有进楼,按如今的规矩,新郎是不能在洞房前见到新娘面的,所以只能乖乖等在外头。这时楼内又响起了一阵嬉笑声,不一会儿工夫,几个同样穿着喜庆服饰的漕帮女子便簇拥了身着红色婚服,头上蒙了喜帕的杨轻绡缓缓走了出来。 接亲总算是成功了,当下便有人将大红的喜轿扛上来,请了新娘进入后,便是一阵吹吹打打,晃晃悠悠地就往外而去。李凌则又跟杨轻侯等人说了几句话后,赶紧跟上,出了外头后,再上马,伴在喜轿旁,缓缓往回走。 这一路上,因为吹吹打打好不热闹的关系,更是吸引了许多城中百姓的围观,这让队伍前进的速度比来时更慢,直到天色都已黑沉下来,迎亲的队伍才返回府衙。 不过这也正应了婚礼的本意,本来嘛,婚礼就该成于黄昏之后,这个婚礼,本是该称作“昏礼”的。 庄严的府衙这时早已被喜庆的红色所淹没,大红的灯笼散发着热情的光芒,许多衙门里的差吏人等都穿了喜服在外等候,见着队伍到来,更是笑呵呵地上迎,说着恭喜的话儿。 接着就是新娘入门,夫妻间拜天地的礼节。 李凌和杨轻绡这时却都做不得主,只能是有些茫然地,按照身边帮扶之人的指点行事,拜了天地拜高堂,然后是夫妻对拜,好一通忙活,才算礼成,两人算是真正的成了夫妻。 然后,等人把新娘给接到里间,也就是后衙的婚房安顿下来,外头的婚宴也就正式开始。 这次与会的客人可真不少,不光有衙门的诸多要紧官吏,还有漕帮的众掌权人物,再加上城中有头有脸的商户豪绅,当真是把扬州城里的所有重要人物都给一网打尽了。 光是大堂这边的酒席就有不下六七十桌,再加上外头的流水席,这规模之大,婚礼之隆重,与会客人之尊贵,在扬州几十年的历史上也算是首屈一指了。 本来照道理来说,这样的婚礼,李凌这样的身份,酒席宴上当没人敢故意灌他酒。奈何这次新娘的娘家是一群江湖武夫,于是等到李凌端酒到漕帮兄弟这几桌时,几十条汉子便把他拉住了,不把酒喝光,都别想离开……  第591章 终成眷属(下) 红烛高照,灯花哔啵。 与大堂那边的欢宴热闹场面相对应的,是婚房这儿略显清冷的环境了。 虽然此时房中不止杨轻绡一人,还有五六名丫鬟仆妇伺候着,但大家都没怎么说话,只规规矩矩地守在一旁,等候着新郎到来。 而依旧蒙了喜帕坐在床头的杨轻绡,这时也显得要比任何时候都更文静,身子坐得端端正正,双手轻放膝头,却是连头部都不曾动过一下。 可事实上,她的心却早随着外头不断传来的哄笑声而起伏不停了。可以说,打从上了轿子出门那一刻开始,她的心就没有片刻安宁,既有雀跃,又有忐忑,更有羞涩,具体是什么滋味儿,一时却又难以形容。 虽然和李凌早已两情相悦,但真到了这时候,想着自己将和李郎成为真正的夫妻,杨轻绡还是难免有着太多不一样的心思和想法,既期待着他能赶紧到来,又期盼着李凌能迟些过来,种种矛盾的情绪,让她都不知该怎么想才好了。 幸亏有红帕蒙在脸上,要不然此刻在周围人看来,新娘的脸上表情可太丰富了…… 正当这时,新房的门却被人轻轻推开,大家本以为是新郎来了,个个都堆起笑容,打起精神想要说话,但随即就听到前头还在觥筹交错,热闹无比呢,完全不像是婚宴已然结束的样子。 就这一错愕间,一张小脸就从推开的门缝里快速探了进来,满满的都是紧张和担心:“嫂子,漕帮的人正拉着哥哥灌酒呢,你可得想法帮帮他啊,不然他都快要醉倒了。” 却是月儿,在发现前边婚宴上的情况后,为自己兄长感到担心,又找不到其他办法,居然就自作主张地跑到嫂子这边求救来了。 其他人都笑了,这在婚宴场上是很常见的事情,就算是再尊贵的新郎,在这等没大没小的酒宴上也会被人揪住了不放。这也是为了热闹嘛,也就这个小丫头不懂事才会为兄长抱不平。 但还没等有人上前劝说月儿离开呢,一旁本就坐立不安的杨轻绡顿时按捺不住了:“怎么会这样,这要醉倒了可怎么好?翠儿……” 她的贴身丫鬟翠儿这回也陪嫁了过来,一见小姐叫到自己,忙答应一声:“小姐你说。” “你这就赶紧过去找我哥,让他帮帮李郎,那些人怎么能这样的……”杨轻绡说着还跺了下脚,显然是真个急了。 本还想说这都是小事的众仆妇们,此刻便都忍住了没有开腔。规矩是规矩,可人家夫妻身份不一般啊,所以自己等还是装什么都不知道吧。 翠儿自然也不懂其中规矩和讲究,既然是小姐吩咐的,她自然不敢怠慢,忙答应一声,一提裙摆,便匆匆往外而去。还等在门口的月儿一见,赶紧跟了上去:“我带你去……” 有自家妹妹特意派人前来说项,再考虑到自己妹夫的身体情况,本来只作壁上观,看着手下兄弟猛灌李凌酒的杨轻侯终于还是出了面。 帮主这一劝说,其他人自然不好再纠缠李凌,于是在把新郎灌了个七八分醉后,这些粗人武夫终于是放过了他。 而因为李凌已经连走路都跌跌撞撞了,其他那些宾客自然也不好再劝酒,往往他一到跟前,众宾客就纷纷主动自己喝酒,道一句恭喜就放他到下一桌去。 于是,到了三更左右,李凌总算是把所有到来的客人都给招呼了一遍,然后才在李莫云他们的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往后头的婚房。 当来到红彤彤,静悄悄的婚房前时,李凌甚至连自己的身体都控制不好,居然砰一下就撞在了门上,倒是把门给撞了开来,吓了里头众人一跳。 不过在看到醉醺醺的新郎踉跄着进来后,众人又都是一阵轻笑,躬身行礼,说了一套吉祥话。李凌这时连脑子都有些混沌,只能是呵呵笑着,摆摆手让她们都离开,然后打着酒嗝,慢慢靠近还端坐在那儿的,自己的新娘。 “轻绡,你终于……嗝儿……终于真正成为我的妻子了。我好高兴啊……”李凌喷着酒气,来到杨轻绡跟前,也没用旁边桌上的杆子,直接拿手就去掀喜帕。不过因为酒醉的关系,第一下却摸了个空,直到再往前一探,才唰的一下把喜帕给扯了下来。 那些丫鬟仆妇一看,又是一阵嬉笑,然后就赶紧退出门去,把屋子留给了这对新人。 杨轻绡这时的脸红得都能跟周围的蜡烛相比了,头更是低垂着,不敢与李凌对视,只轻轻回了一句:“我也,我也很是欢喜。” “我就……我就知道,咱们这叫两情相悦,现在终于能成为夫妻,自然是人人欢喜了。一个人是你,一个人,是我……”语无伦次的李凌说着已坐到了妻子身旁,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一只手,轻轻抚摸着,“轻绡我答应你,我这辈子都会好好待你的……” 杨轻绡的脸更红,但还是轻轻点头,应了一声:“我知道,我相信。李郎,我们,我们先把合卺酒给喝了吧……”虽然羞涩,但该走的流程总是要走的,而她看得出来,自己郎君已经醉得要把这些东西都给忘了。 只是话出口后,李凌这边却是一阵沉默,这让杨轻绡有些奇怪,又等了片刻,却听到了一阵鼾声从边上起来,她赶紧扭头,这才发现李凌居然靠着自己,睡了过去。 这让杨轻绡是又好气又好笑,同时又有些心疼,显然自己郎君这是疲惫和醉酒之后撑不住了。但是,今日的新婚良宵总不能真让他就这么睡过去吧,于是只能用力推了推他:“李郎,快醒醒,我们还没喝合卺酒,还没有,没有洞房呢。” 直推了好几下,李凌才缓缓醒来,半晌,才哦了一声:“对,合卺酒……”说着吃力地起身,跌撞过去,把那两片装了酒的水瓢给取了来,然后两人交手而饮,把同房前的最后一道程序也给走完了。 等这一杯酒喝下,李凌的神志反倒是又清醒了一些,看着面前的新娘,不觉有些痴了:“轻绡,你今日好美……”这句赞美的话让杨轻绡一阵羞喜,轻轻嗯了声:“那我们就,就快些歇着吧,你这一天奔波喝酒的也一定很困乏了吧?” “对对,我们该安歇了。”李凌有些茫然地应了声,然后才想起什么,又一次转头,跑去把只是虚掩的房门闩上,然后才回到床前,一边宽解着自己复杂的新郎袍服,一边说道,“轻绡,从今日开始,你就是我的妻子了,咱们一块儿睡吧……” 杨轻绡的身子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该来的还是来了。她也没有逃避的意思,只是看看屋子里十多处灯烛,提议道:“那你把蜡烛都灭了……” “好……”李凌从善如流,再次回身,一一吹熄了各处的蜡烛,直到最后床前桌上的龙凤红烛,却有些犹豫。 “也吹熄了它……” 见杨轻绡这么说,李凌也没再犹豫,呼一下把这最后一点光亮也给吹熄了,然后摸黑往床边而来。 “哎呀……”却不料这一下本就脚下不稳的他正好被轻绡的腿勾住,身子当即往前倒去,然后压着自己的新婚妻子,直愣愣地倒在了床榻之上。 “哎呀,你好重,快走开些,我们还都穿着喜服呢。” “哦,可这得怪你啊,不然我也不会黑咕隆咚地被勾倒了。哎呀,这衣服好麻烦,之前是怎么穿上的,脱都脱不下来。” “我的也是,里里外外的好几件呢……” “要不我帮你脱,你帮我脱吧,这样可能还容易些。” “是吗?” “当然了,试试……” “你的手摸哪儿了……” “这不帮你脱衣服呢,看,去掉了吧……” “哎呀,你做什么,你过去点。” “不成,我就要靠着你,来乖,手抬一下” …… 黑暗里,两人的话语越来越少,呼吸却是越来越沉,各种衣服都被丢到了床下,两个人的身体一开始的疏离而变得靠拢,最后一起滚进了被子中,一而二,二而一……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间的纠缠才终于停歇下来,只有呼哧的喘息还在继续,然后两个人影又慢慢靠拢,依偎在了一起。 “轻绡,今日我来接你时楼下的棋局……” “嗯,你也还记得当初我们第一次相遇时的情形吧?” “是啊,当时你非拉了我下棋,我都不会的。好在我聪明,倒是教会了你一样更简单的棋艺。” “呵呵,这个棋还挺有趣儿的,我还和翠儿她们下了呢,她们也是一学就会。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这个嘛,以后再告诉你。” 两人的话再度减少,终于,彻底地沉睡过去。 夜还长,人生也还长。 这一对有情人,在经历了诸多事情后,终成眷属。 无论今后将遇到什么样的波折,他们也必然携手同行,再不分离…… 第592章 罗天之变(上) 同一天里,同一方天地,有人欢喜,就有人愁。 当李凌终于和杨轻绡喜结连理的时候,同样的二月初二龙抬头,却有人因即将面对的事情而心神不安,甚至是满心恐慌,只想逃避。 姬无忧,这个数月前因罗天教事败而不得不从江南仓皇出逃的年轻人,这时连他自己都不知身在何处。只知道在这短短的几月间,他已辗转多地,赶了好几千里的地,直到三日前,才在这座之前都未曾听说过的小县城里落了脚。 这儿的环境可实在太差了,别说和当初在家时不能比,就是之前在金陵,居住条件也比这一处小小的院落要好上百倍了,而且那时至少还不用担心有官府的人随时杀来。 姬无忧倒是有心和罗天教这些家伙分道扬镳,奈何他们虽口口声声称他为少主,但态度上却跟看贼似的,让他根本没法逃出那些人的看管。而且仔细想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姬少爷也确实没法在脱离他们后自己养活自己。 这让他到最后只能是选择妥协,就跟着傀儡似的,随那些家伙摆弄,一路从江南来到此处。然后就在昨日,那个脸上有道疤,自称裴追的汉子又告诉了他一件事情——二月初二龙抬头当日,也就是今天,罗天教就将聚集一干要紧人物,由他姬无忧正式坐上空置已久的教主之位。 对于这样的通知,姬无忧却是连半点喜悦的情绪都没有,反倒满是恐慌和担忧。一两年的相处下来,他早就知道了罗天教到底是做什么的,光是被他们裹挟着,被称作少主什么的已经足够让人惶恐了,现在他们居然还要把自己推到教主的高位上?这要是一旦被官府发现,自己可真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呀。 而且姬无忧还是深有自知之明的,自己一无高明的武艺,二没有过人的权谋智慧,三没有任何教中忠心班底,即便真坐上了教主之位又和现在有什么区别?还不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这样的教主之位有百害而无一利,做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只可惜这样的事情也不是他能做主,他敢拒绝的,唯一能做的就是点头称是。然后满心忧虑,开始想念起自己唯一能信任的赵成晃来了。至少晃叔还在时,自己心里还踏实些,安全上多少有些保障。可现在嘛,真不知什么时候小命就要没了。 可再是不情愿,随着时间到来,他也只能按照裴追等人的要求,乖乖于傍晚时分出门,然后被他们带着七拐八绕,最后来到了一间庙宇般的所在。不过此处并无熟悉的神佛塑像,只有一尊四五丈高,半脸笑半脸阴的可怕雕像,而在雕像跟前,已有上百人默然而立。 他们一个个都低头默诵着经文,直到姬无忧出现,他们才抬起头来,百多双眼睛都落在了他的身上,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他,就好像要把他剥光了,连骨肉都拆开看个通透似的,把他看得一阵汗毛倒竖,差点连步子都迈不稳了。 在裴追的示意下,姬无忧终于有些忐忑地来到众人的最前方,立于那古怪却充满了压迫力的神像前,然后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全不知该做什么说什么才好。 好在裴追也跟着上来,站在他身旁,目光扫过人群后,缓缓开口:“诸位圣教弟兄,今日是我罗天圣教近二十年来最重要的时刻。 “二十年前,我教被大越朝廷所害,无数兄弟在湖广大劫中命丧官军之手,许多教中骨干被杀,就连我们的教主也为圣教捐躯了。从那之后,我圣教势力大减,从此只能躲躲藏藏,直到今天。 “哪怕在这二十年里,我们还是办成了不少大事,甚至差点就夺取了西南和江南的控制权,但因为种种原因,到底还是以失败告终,反而让更多教中弟兄因此蒙难。而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呢?” 说到这儿,他猛地停了一下,面前百多人脸上的神色也有所变化,显然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要说什么,但却没人接话。而裴追也没有停顿太久,当即就自己给出了答案:“因为我教这二十年来群龙无首,我们没能选出新的教主来带领我们走上正确的道路! “这样各自为战的日子我罗天圣教足足经历了二十年,现在,是时候改变这一切了。因为我们的少主已然长大,作为曾经的柴教主的子嗣,我相信当他坐上教主之位,便能带领我圣教重新崛起,把这中原天下真正夺回到我们手中!” 说着,他便往旁边迈出了一步,并给姬无忧打了个眼色,让他上前表示一下。可此时的姬少爷却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更是彻底僵硬,完全不知该有何表现才好了。 虽然他早已从赵成晃那儿听说过了自己那个极其怪诞的身份,什么自己并不是姬家子,而是前任罗天教主的遗腹子,自己注定了是要接下教主之位的……可是当事情真个摆在他和所有人面前时,他依然有些无法接受,更别说给出合适的反应,说一些场面话了。 看他彻底呆在了那儿,裴追便皱了下眉头,但很快便又呵呵笑了起来:“少主毕竟年轻,一时间还没法适应身份的转变。不过不要紧,我相信在我等教中兄弟的全力辅佐之下,教主很快就会成为能领导所有兄弟,横扫中原大地的一代雄主。 “现在,就请上我教罗天旗,日月令,让教主正式登位!” 随着这话喊出,前方人群里,便肃然站出来三人,两人高高擎着一面红黑相间,画了一面巨网的大旗,另一人则举着一个托盘,上面放了一块巴掌大小,于火光中闪烁着金光的令牌。 只要这两样代表罗天教教主大权的信物交到姬无忧手中,便意味着他得到所有教众认可,成为真正的一教之主了。 可就在这三人走上前去,要递交信物时,人群里却响起了一个冷肃的声音:“慢着……” 很多人的脸色都因这句叫停而稍稍一变,裴追更是面色一沉,似笑非笑地看向那发声之人:“熊冲熊舵主,你还有何话说吗?要不是什么要紧事,还是等教主登位后再向他禀报吧。” “那就迟了。”熊冲压根不把裴追略有些威胁的话放在心上,只是上上下下又端详了还处于茫然状态的姬无忧一阵,这才问道:“你要让他做我罗天教的教主?” “不是我要,这是我教各长老护法早在二十年前就定下的大事。当初教主罹难,我圣教四分五裂,现在也是时候让一切恢复了。” “是吗?可我熊冲入教已有十数年了,追随空长老也有十年,怎么就未曾听他老人家提起过呢?现在只凭你裴追一人,就要把这么个年轻人立为教主,实在难以让我十数万圣教兄弟心服啊!”熊冲说着,又扭头看了看四周,“大家说,是不是这个理啊?” 片刻后,稀稀拉拉的赞同声就从人群里响了起来,许多人都用玩味的目光审视着姬无忧和裴追,让前者更是一阵心慌,脸色煞白的同时,都快连站都站不住了。 倒是裴追,面对如此情况不见半点慌乱,只是扫过一眼,记下了诸多人的模样,这才冷笑道:“此乃我教中绝密,寻常教众自然不可能知晓。 “你们可知道当初我圣教为何会被官军所趁,致使教主以下几十个重要人物都战死吗?都是因为在那段时日里,我圣教之中出现了叛徒,把我们的计划,教主等人的行踪透露给了官府,这才让他们一举得手。 “而少主作为我圣教重新崛起之关键,更是不容有丝毫差错,所以除了四位长老,其他各人都不知其身份,就是三护法,也是只知有少主,而不知少主确切身份。而四长老为了我圣教大计,自然也不可能将此绝密透露于任何一人了,包括你,熊舵主。” “哈哈哈,你说得倒是很有些道理,可问题是现在四大长老皆不在此,真相如何,还不是由你说了算?我倒是怀疑这是你们的阴谋,这是为了扶植一个无能之辈来使你地长老一脉成功夺取教主之位呢。要不然,为何不见其他长老派人前来确认,还有,这个你所谓的少主,他何德何能,居然能为我圣教之主,是有可媲美三大护法的高明武艺,还是有与四长老相比的智谋手段啊? “在我看来,他分明就是一个懦弱无能,乳臭未干的小儿罢了!你还敢说这不是你们私心作祟,欲立这么个傀儡为你地长老一脉所用吗?而更叫我难以忍受的是,明明地长老都已在江南殉教,你居然还不死心,还想要欺骗所有人,立他为教主。 “裴追,你到底有何图谋?是想夺取我教中大权,还是索性就已经投靠了官府,想用此法来引我圣教走向绝路?” 这最后一句,熊冲更是大喝而出,直把在场众人都说得面色大变,不少人从刚才的看戏怀疑变成了警惕与忧虑,还有不少人的手已搭在了随身的兵器之上。 局势,陡然间变得越发紧张起来…… 第593章 罗天之变(中) “简直是一派胡言!熊冲,你想诬陷我和地长老也该用些别的理由,如此说法,也不怕教中兄弟们笑话!”裴追倒没有被这几句指责闹得慌张,只是脸色也变得阴沉起来,当即大声呵斥道,“说我图谋不轨,我看你才像另有所图呢!明明此使早在几月前就定下了,当时各舵主,还有各长老他们也都是认可的,怎么到了今日你却跳出来反悔? “还有,地长老只是在江南遭遇变故,但以他之能,想要脱身并不困难,怎么你就口口声声认定了他已殉教?这到底是你和你背后之人希望他有事,还是你确实比我们更早一步知晓了内情,你才是那个和官府有所勾结的教中叛徒?” 裴追这一番话当真是连消带打,反把可疑的帽子丢到了熊冲的头上,这让本来对他起疑的众人不少也拿不怎么友善的目光对准了熊冲。 熊冲顿时怒道:“你才是含血喷人,老子身在湖广,怎可能影响到江南的你们?至于地长老一事,早已在教中传开了,到如今他都未曾露面,还不能说明问题吗?还有你,别想着用这等话来掩盖自己的野心,这个少主本身就问题多多,更别提让他当我们圣教教主了!弟兄们,你们说,愿意听从这么个全无本事,还胆小的小家伙之命吗?” 他果断把问题扩大化,而随着这一问,人群里还真响起了一片反对声:“这个小子看着就不靠谱!” “是啊,年轻也就罢了,看着还如此胆怯软弱,根本不可能带了我等兄弟去做大事……” “我看这分明就是有些人想用他做傀儡来夺取本教大权而已,地长老是这样,身为他亲信的裴追怕也是一样的念头……” 这等说法一经人传开,就连那些本来没有怀疑的人也纷纷动起了心思来,个个都盯着裴追和姬无忧,大有向他们迫问个中内情真相的意思,把个姬无忧盯得两腿发软,就要瘫倒在地了。 好在裴追及时靠过去,用力撑住了他,然后喝道:“你们这是做什么,真是一点尊卑都不分了吗?少主他为何如此,不少人应该都心知肚明,还不是为了确保他的安全? “因为少主身份特殊,必须时刻提防被官府所查,所以就得给他一个合理安全的身份,所以这些年来地长老他虽一直陪伴于少主身边,却从未把我教中任何隐秘透露给他,让他看着与寻常读书人没有两样。 “本来,这都不算问题,只要待少主成年后,我们便可慢慢引导他,让他知道一切。可谁想到,官府却先一步查到了姬家的问题,于是无奈之下,地长老只能带他逃离,并在我圣教内公开了少主身份。 “是,现在的少主还不足以担起兴我圣教的重任,但你们都别忘了,他是柴教主的子嗣,体内流的是历代教主的血。既然历代教主都能带我教不断壮大,只要少主他明确身份,假以时日,自然也能成为像他们一样的人,真正地带领我圣教走向光明! “如果你们非要反对,就让人不得不怀疑你们的动机了,到底是为了我圣教的兴盛,还是为了自己的私利。尤其是你熊冲,之前不提,却在此时突然跳出来反对,真当我等兄弟看不出你那点小心思吗?” “裴追,你别拿这些话来吓唬我,我只是为圣教的将来考虑。还有,你说他是少主,证据呢?说不定地长老出事时连着真正的少主都落到官府之手了,这不过是你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傀儡罢了!”熊冲再度质疑,这回索性是把问题彻底挑明了,“说是让我等奉他为主,可实际上,你是想靠他来掌握教主大权吧?反正在弄明白这一切,或者有地长老的确凿说法前,我是不会答应的!” “大胆,此事关系到我圣教大局,岂容你胡来。来人,把熊冲给我拿下了,以叛教之名严惩!”裴追这回是彻底怒了,当即高声喝着,便下令拿人。 左右那些黑衣教众们稍微迟疑了一下,还真就有数人迅速而动,直冲熊冲就扑了过去。眼见五六人朝自己杀来,熊冲自然不会束手待毙,立刻向后退去,口中哈哈笑道:“果然,你果然露出本来面目了。一见阴谋没法得逞,便想用此等手段铲除异己。 “弟兄们,你们还看不明白吗?今日他敢对我下手,明日当你们有所不满时,遭殃的就是你们了!”一边说着,他已躲过了两人的攻击,随即手一抬间,一柄小巧的短斧已被他迅然劈出,正中第三人的胸口。 鲜血崩裂,惨叫顿起,让剩下几人的动作都为之一顿,纷纷也抽出了兵器。 见此,裴追是既怒又带着一丝惊喜:“好哇,你果然早有准备,还伤我教中兄弟,我看你是反了。拿下他,若再敢反抗,死活不论!” “杀!”那几人随身的兵器,短刀棍子什么的依言如雨点般朝着熊冲而去,他一人一斧要应付数人,还真有些左支右绌,招架不得了,几招间,肩头便挨了一下,身子一个踉跄后退,肋下又被一刀抹中,惨哼着跌撞退去。 其他人则个个面露犹豫,不知该不该出手相助。他们本来对少主登位之事就没什么看法,只是后来这一番辩驳,才心中起了疑惑。但真要他们因此就跳出来,可就有些不够了。 眼见熊冲已躲无可躲,被后方的矮墙所挡,裴追当即喝道:“杀了他!”他要借此立威,只要这家伙一死,今日的登位大事便再无可挡,而只要事情成了,今后自然没人再敢反对。 可就在此时,变故再生,一声断喝骤然而起:“慢着!” 只是这声喝却不是来自跟前那百多名教众,他们都犹犹豫豫的,根本拿不定主意呢,而是出自这庙宇之外的黑暗中。 伴随着这一声喝,一道身影已呼啸着从一人多高的院墙上跳进院中,然后寒光一闪,当当当几下,就把袭向熊冲的那些兵器全部挡开。而这一道寒光并没有因之消散,反而又一个反方向掠出,噗哧声伴随着惨叫再起…… 当众人惊讶地再看过去时,就只见本来都要杀死熊冲的几人身子陡然顿住,满脸的惊恐,一手握着兵器,一手按在了自己的咽喉处……只过片刻,他们的身子便是一晃,然后就跟被割过的麦子般,齐齐地倒了下去。 一阵惊呼瞬间从许多罗天教传香和舵主等与会者口中响起,因为这一幕实在过于骇人了。五六个教中好手,居然被这来人轻易杀死,虽然有着一定的偷袭嫌疑,但只看他一个照面就连杀数人,就知道他的武艺有多么可怕。 “雷……雷护法……”终于,有人认出了这个突然出现的高手的身份,在喊破他名字后,虽然依旧满心惊讶,但终究安心了些,至少不是外人,更不是官府突然杀进来了。 但裴追这时的心却猛然沉了下去,已失去血色的脸上更是尽显慌乱:“雷护法,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何伤我教中弟兄性命?” 雷护法轻蔑地扫了他一眼:“那就要问你们自己了!要不是这几人赶尽杀绝,老夫也没必要出面,他们自然也能保住性命。他们是受你裴舵主的指使,故意杀鸡儆猴的吧?”说着,他目光如电,唰地盯上了裴追,手中滴血的刀并没有收回去,只斜斜放在身侧,好像随时都要提刀杀上一般。 被其杀气一慑,裴追再没有了之前的气势,勉强回话:“哪里的话,雷护法你误会我了。我教上下皆是兄弟,岂会真伤人性命……” “是不是你心里清楚,我来这儿也不是来与你说这些的。我来只为看看你和地长老一力扶持的所谓的新教主是个什么模样,就他?”说着,他目光斜斜一瞥,杀气顿现。 被这一眼看中,姬无忧是终于彻底崩溃了,啊的一声惊叫,人已砰一下坐在了地上,裤裆一片湿热的同时,口中更是大叫起来:“我也不知道……是他们非要我做这个教主的,饶命啊……” 眼见来人举手间便连杀数人,这种如小兔子被大灰狼盯上的恐惧感,早让姬少爷彻底乱了心神,只求能保住自己的小命。 见此,雷护法更是露出了轻蔑的笑容:“我圣教是要做大事的,岂能让这等无胆匪类为我教主?” 裴追见状,也是有些着慌了,赶紧辩解道:“雷护法,这……这是当初地长老所定,而且你们诸位也是认同的,岂能,岂能出尔反尔……” “当初地长老告诉我的可是少主为人英明,少年老成,才堪大用啊,谁知道他竟是这般模样。还有,你也别拿什么地长老来压我,别说他现在人都已经死了,就算他还在,我既然看不上这小子,就别想让我同意此事。我想,各位兄弟也是一样的看法吧?”雷护法压根没有与裴追辩论的意思,当即转身扫过众人,问道。 “不错,我等也以为此事大有问题,需要重新考虑!” 这一回,众人的反应可就一致得多了,有雷护法出面反对,一个小小的舵主可翻不了天了。而显然的,熊冲就是受雷护法之命,才会在刚才出来反对,甚至他们背后,还有空长老的存在呢……  第594章 罗天之变(下) 雷护法满意地扫过现场众人,而后便把手一挥,下令:“先把这两人给我拿下!到时我要仔细审问他们,看他们到底有无包藏祸心……” 命令一下,周围那些教徒便有不少蠢蠢而动,慢慢就朝裴追和倒地的姬无忧围了上来,当先而动的正是嘴角带血,面目狰狞的熊冲。他手中短斧都已经举起来了,只要裴追敢有反抗,那就立刻送他去死。 裴追更感慌乱,见此不觉往后退了两步,色厉内荏地叫道:“你们做什么?少主就算还未登位,也是我罗天教少主,岂容你们放肆!还有,你们如此做法,与叛教有何区别……” “叛教的是你才是,裴追,你狼子野心,想要捧个外人做上教主高位,然后通过他来控制窃夺大权,真当我等看不出来吗?你所谓的一切都是四大长老的意思,可有证据?”熊冲再度大喝道,人也跟着进逼一步。 “我……”裴追一阵无言,现在他还真拿不出任何证据出来,就连最大的靠山地长老都不知死活,而刚才他的主动发难,看着更像是狗急跳墙,排除异己,更是落人口实。 熊冲再不给他自辩的机会,大喝一声:“给我下去跟老教主和地长老他们请罪吧!”便一斧疾劈对方额头,身旁几名教徒也跟进杀上,大有将人大卸八块的意思。现在局势扭转,正是他们对雷护法表明忠心的时候。 眼见利刃袭来,裴追只来得及将随身的钢刀往前一举,却压根没法自保。而其身侧的姬无忧更是吓得大叫一声,直接便晕了过去,这让他更是绝望,口中大叫:“你们必成我圣教罪人!”却已闭上双眼,等待着死亡降临。 “嗖——”一声破空厉响自侧方而来,闭目的裴追身子一震,随即却发现自己竟未受攻击,反倒前方响起了几声惨叫。这让他心中一动,赶紧睁眼,便看到了极其惊人的一幕—— 只见本来已杀到自己面前的熊冲举着斧子,动作却已彻底顿住,而在其咽喉处,一根短小的羽箭已深入其中,让他张大了嘴巴和眼睛,满面的惊恐和痛苦,但除了喉咙里的咯咯声,再无其他声音发出,只有丝丝缕缕的鲜血从中箭处不断流淌下来,片刻后,人便直挺挺倒了下去。 而其身后那些人,也都各自中了相同的短箭,只是他们中箭的位置并非咽喉要害,或是手掌手臂,或是肩头,使他们再无法挥出手中兵刃,却还是可以发出痛呼惨叫的。 只一声箭矢的破空,就把面前七八人都给射中,只此一招,就可看出那出手的弓手有多么可怕了。而就裴追所知,如今罗天教中就有一人有此等本事,只是他…… 这时,一阵惊叫也从周围那些教众中间爆发开来,雷护法更是猛一个旋身,直勾勾地盯着外间的一片黑暗,喝声道:“宫十三,藏头露尾算什么好汉,给我出来!” 随着他这一声断喝,那黑暗里再起破空声,这回却不是再有箭矢飞出了,而是一人犹如离弦箭矢般急掠而至,呼的一下直冲到雷护法跟前,才一个急停,目光与之相交,嘿嘿笑道:“雷护法,近来可好啊!” “宫十三,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伤本教兄弟,你还当自己是我圣教中人,还守我教教规吗?”雷护法当即大喝,想要给来人施加压力。结果却换来了宫十三的一声冷笑:“雷护法你这话可就大有问题了,明明是你先伤的我教中兄弟,还杀了好几人,我这只杀一人,怎么说也该是你的罪过更大吧?” “你……”雷护法全未料到这个家伙竟变得如此牙尖嘴利,为之气结。但随即,才喝声道:“我杀那几人是为了明我教规……” “我也一样!”让话未说完就被抢白,只见宫十三目光如箭扫过面前众人,吓得所有人都往后一退,这才道,“这些人胆敢对教主不敬,我只伤他们一手已算是小惩大诫了。” “教主?你什么意思?”雷护法的心猛然一沉,脸上的肌肉都不禁颤抖了一下。 “今日是少主的登位大典,如此他不就已是我罗天圣教的教主了吗?”宫十三说着,看了眼倒在地上兀自昏迷的姬无忧,稍稍皱了下眉头,还是继续道,“所以他们如此做法,就是对教主的大不敬,杀了他们理所当然!雷护法,莫不是你也想造反叛教不成?” “简直一派胡言!我已说了,此人少主身份都有可疑,就更别提什么教主了。很可能就是这裴追连同某些别有用心之徒捏造出来的一个阴谋!”已然定神的雷护法终于开始反击,说到“别有用心”四字时,还深深看了对方一眼。 宫十三却只是一笑:“这一切都是四位长老定下的大事,不是身为客卿的我和你一个护法能说了算的。” “哼,你说得轻巧,如今地火两长老都已被官府所害,空风两长老都在北边,身具要职,压根不可能到来此地,你以为此事还能找他们确认吗?” “谁说不能?”宫十三讥讽地看了他一眼。 “你说什么?”雷护法神色大变,“难道是风长老他来了?” “不。”宫十三摇头一笑,这才突然转身,朝自己来的方向弯腰抱拳,大声道:“恭迎地长老驾临——” 随即,周围黑暗中,便有一点点火光亮起,一声声恭敬的声音也喊了起来:“恭迎地长老驾临——” 一下子,便延绵出去了半里来地,这一幕都把庙宇内的众罗天教徒给看呆住了,他们是真没发现外头居然已经有了这么多人,要是这些是敌人的话,自己等可就危险了。 雷护法更是面容几番变化,有不信,有惊讶,也有紧张:这是怎么回事?地护法不是早在几月前就已殉教了吗?这是几乎全教上下都已确认的事情,连江南百姓都有传的……怎么今日他又回来了,这是个骗局,是有人假冒他来夺取我教大权吗……各种怀疑的情绪在随着一人来到庙中,站到他跟前,便迅速消散。 赵成晃,就这么似笑非笑地近身与雷护法对视着,自有一股强大的气场压过来,让武艺了得的雷护法都感到一阵不安,只能嗫嚅着低头见礼:“雷霆光见过地长老。”这等气质可不是任何一个普通人能假扮出来的。 赵成晃呵呵笑着虚扶了一把:“雷护法不必多礼。今日之事确是我的错,没有把事情缘由告知诸位,才让你们产生了误会。少主是我一手养大的,他确是柴教主之后,千真万确,也是我圣教重新崛起的希望所在。所以今日的登位大典也没有半点虚假,各位兄弟都大可放心。” “既然是地长老的安排,我等自然愿意听从相信。”顿时间,刚才还表示怀疑的诸多教徒,全都乖乖地躬身施礼,完全是一副听从号令的架势。 这些年来,虽然罗天教的事务都以地火空风四长老的名义共管,可事实上掌管教中大事的却是地长老一人。因为其他三位长老都身有他职,只有当教中需要他们时才会出面,久而久之,地长老虽无教主之职,却已有了教主的威信与权力了。 就是雷护法,在其面前也要矮上一头,再加上他的突然复活到来,更是让雷护法心中疑虑重重,自然更不好当面质疑反对,只能是瓮声道:“既然是地长老一手安排,我等自当听从……” “这可不是我一人的安排,而是我等四个长老遵照老教主遗命所定下的策略。”说着,赵成晃又深深地看了雷护法一眼,这才稳步向前,冲宫十三一点头,后者会意,赶紧过去把还处于昏迷的姬无忧给搀扶起来,用力掐着人中,让他醒转过来。 “不……不要杀我……”醒来的姬无忧当即就是一声惊叫,随后就听到了一个最熟悉的声音响起:“少主不必担忧,一切误会都已过去,现在就请你接令旗,登位为我圣教第五任教主吧。” “嗯……”姬无忧一脸的茫然,然后慢慢扭头看向说话之人,又是一声惊叫,差点双眼都从眼眶里瞪出来,“晃叔,晃叔你没死……” 在此之前,他得到的所有消息都是晃叔已经在江南被官府所害,他也已经接受了这样的事实。可谁想,今日在自以为要完蛋的时候,这个最大的靠山,最值得他信赖的人又回来了,这如何能叫姬无忧不感到欣喜若狂呢? “呵呵,我自然没事了。不过一切都先放放,咱们先让少主登位,再谈其他。” “好,好。”有了主心骨,姬无忧终于放下心来,身子也站直了,虽然胯下湿漉漉的很不好受,但终究是可以忍耐。 那边的教众也再度站好了队列,最前方便是赵成晃、雷霆光和宫十三,所有人都在姬无忧接过那旗帜和令牌时,齐齐跪地,行下大礼:“我等罗天教子弟见过教主,我等在此发誓,终生效忠教主,效忠罗天圣教!” 第595章 罗天之变(终) 罗天教终究只是一个江湖帮会,没有太多的繁文缛节。即便是新教主登位这样的大事,也没有什么像样繁杂的典礼,只是把象征教主权力的令旗交接,然后众人一番大礼参见后,事情便算定下了。 打从这一刻开始,他姬无忧便成为罗天教教主,成为身份更在四长老三护法和诸多教中高手之上的存在。 见木已成舟,雷霆光心情复杂,但对此时的他来说,最关心的还是赵成晃为何要玩这一出?此时,他已经隐隐感到了不妙,恐怕自己和身后的空长老这回是中了这老狐狸的计了。 事到如今,只能是看一步走一步了,当赵成晃着人把他请去说话时,雷霆光更是心下惕然。虽然这地长老并无多少武艺,真要一对一厮杀,自己能一出手就杀了他,但对方给他的压力,还是太大太大。 不过作为教中兄弟,表面上的关系还是要维持的,所以在入到偏殿,见到赵成晃时,他还是关心地问道:“地长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成晃笑着一指跟前的位置,让他坐下,这才说道:“你是指我为何能够安然出来,还是这次的少主登位一事啊?要是前者,其实很好解释,那个落在官府手上的‘赵成晃’不过是我的一个替身而已。” “替身?”雷霆光很有些惊讶地追问了一句。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等圣教中人本就是与官府为敌,时刻都要担心被官军所趁。在经历了当初那场劫难后,我们自然是要为自己安排一道保险了。所以早在几年前,我就已经找了一个与我有七八分相似的人留在身边了。 “我的本意,是为防有个好歹,可以让他引着追兵,我自己便可金蝉脱壳而去,多一份保障总是好的嘛。对了,只要不是与我关系最密切如你这样的教中高层,一般还真看不破他是假冒的。 “只是没想到啊,这替身却用在了金陵。我当日也觉着那闻铭的行事有些古怪,但为了少主,不,现在应该称他为教主了,为了教主,我也只能冒一冒险了,结果却真中了他们的计。好在死的只是一个替身,至于向梵天,他既然不是火长老,自然问题不大。” 雷霆光啧啧赞叹:“长老还真是谨慎啊,叫人佩服。那这回的教主登位一事呢?” “这个嘛,就是我找你的目的所在了。雷护法,你好大的胆子,说,到底为何竟敢跑来此地,坏我圣教大事!”本来还笑吟吟的赵成晃突然脸色就是一变,厉声问罪的同时,一拍手,左右几名教徒已果断上前,将雷霆光夹在中间,蓄势待发。 雷霆光差点就从座位上跳将起来,手更是搭在了腰间的刀柄上,但随着目光扫到不远处盯着自己的宫十三时,他终究没敢出刀。倒不是说他害怕对方,实在是眼下的局面对自己很不利啊,只要周围这些教徒出手围攻,牵制住了自己,宫十三那可怕的箭术就能重创自己。 所以最终,他只能选择辩解:“长老你这话却是冤枉我了,我也是出于为本教将来考虑才跑一趟。尤其是在知道你和火长老都先后出事,这个少主已无人能辨真伪的情况下……” “你还真是为我圣教操碎了心啊。这么说来,你并非因一己之私才跑来干涉大典的了?” 见他脸色稍缓,雷霆光赶紧点头:“就是这样,长老你也该了解我的为人,我雷霆光只是个粗人,向来对圣教忠心耿耿,岂会有什么谋夺教中大权的想法?” “唔,说的也不无道理,那空长老呢?你可别告诉我,此事与他没有关系。” “这……我虽与空长老有过商议,但,但他也是出于对此大事的谨慎……” “所以就派了你,还有熊冲过来搅事?”赵成晃的眼睛突然眯了起来,嘴角一勾,“当然,你们为本教着想还是不错的,我也不会因此就怪罪了你们,想必教主也是一样的心思。” “正……正是如此。” “不过,你今日差点坏了我圣教大事,更是让教主差点受伤也是事实。如此以下犯上,若不作惩戒,只怕教中上下兄弟也难以认同,更不利于教主立威啊。你该知道,教主才刚登位,威信对他,对我整个圣教来说,是有多么重要。” “这……不知教主会如何惩治我……”雷霆光面色阴郁,却只能认罚,谁叫他这回失算,败在对方手上呢。 赵成晃呵呵一笑:“放心,教主宽仁,自然不会严惩你了。但为防今后再有相同的事情发生,总得做个样子,这样,待会儿你就去跟教主请罪,当了兄弟们的面给教主赔个不是,也就过去了。” 一听只是赔罪,雷霆光顿时松了口气,至少自己的脸面还保得住:“这是当然,有错我就该认……”他话还没说完,就见赵成晃手一翻,把个瓷瓶递了过来,“里边的是半载逍遥丸,你服下一粒,再去见过教主,一切就都过去了。” “你……”雷霆光眼中杀气陡现,差点就把刀给拔了出来。 半载逍遥丸,听着好像是什么好东西,其实却是罗天教中最叫人闻之色变的毒药,当年教中就是拿此来控制诸多江湖人士,让他们为圣教所用的。因为这药吃下后,每半年就要服下解药,不然不出几日,便会筋烂骨断,死得极惨。 只是随着二十年前那场大变后,这药便不怎么用到了。却不想,今日赵成晃居然又将之用到了自己身上,这如何能叫雷霆光不感到惊怒呢! “雷护法,你的忠诚只有通过此药才能得到证实,不然教主怎敢放心呢?”赵成晃却跟见不到对方的神色变化似的,依旧老神在在,一副吃定了他的样子,“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这还保留了你的颜面呢。而且,只要你今后不再做出背叛教主的事情来,解药自然会及时送到你手上,你又怕什么呢?” “哼,我看你是想以此药控制我,让我听从你的命令行事才是真吧?”雷霆光这时再顾不上其他,当即戳穿对方的用心。 “哈哈,你这话就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若真有这样的想法,压根就用不到如此珍贵的药物。你,再仔细考虑一下,我不会逼你的。”说着,把药瓶往案上一放,轻轻拍了拍,便起身离开。 这一做法还真让雷霆光有些捉摸不透了,赵成晃真这么好说话? 正想间,他的目光再度落到了瓷瓶之上,突然,就让他的身子一震,赶紧伸手把瓷瓶给取了过来,仔细看起上头的花纹来。 这看着依旧只是个寻常的瓷瓶,只是上头烧制的花纹有些奇特,有雷电,有云雾,看着倒有几分缥缈出尘的意思。 只是当雷霆光看清楚上头的花纹后,刚才一刀斩杀数人都未见丝毫震动的手,这时却猛地颤抖了起来,再一翻腕,亮出瓶底,一个浅浅的云字便映入了他的眼帘。 这一回,他已确定无疑,这只瓷瓶,正是他妻子随身之物,是自己和妻子的定情信物。而现在,瓶子到了赵成晃之手,那是不是说明妻子云蓉也…… 一切都在赵成晃的算计之中,他早料定了自己会在空长老的指使下跑来干涉这场登位大典,所以就趁机派人去了自己家中,把在的妻子,甚至几个儿女都给拿住了,然后再以他们来迫使自己就范! 真是好精的算计,好卑鄙的手段啊! 在想明白这一切后,雷霆光甚至连最后的那点怨怒都不敢有了,有的只是不寒而栗,这个地长老,要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可怕。 “赵成晃……”他突然起身,大叫道。 正站在外头,仰面看着上方夜空,不知在想些什么的赵成晃轻轻呼出了口气:“想好了?”却是连身子都没有动上一下,依旧以背对人,也不怕对方恼羞成怒,突然杀过来。 “这只是我一人的决定,与旁人无关。所以只要我一人服下此药就可以了吧?” “当然,只要吃下药,你就还是我教中护法,是教主最信任的人。”赵成晃这才转过身来。 这时,正见着雷霆光把瓶塞取下,从里头倒出一颗火红色的药丸来,没有半点迟疑,就将那药放进嘴里,仰脖吞下。 直到见到他喉咙一动,药已下肚,赵成晃才粲然一笑:“好,雷护法果然有担当,这就随我去见教主赔罪吧。我相信,以教主之肚量,一定不会怪罪你的。” 这一回,自己顺势而为,化明为暗,果然办成了大事。不但让少主顺利登上了教主之位,而且还顺带着把一些本来与自己有争端的人也给拉到了同一边。 现在的罗天教既是最危难的关头,也看到了翻身再起的机遇,只要自己能真凭此统合全教之力,夺取神州,入主中原,再不是一句空话! 在带着雷霆光往边上走去时,赵成晃心中已有判断,他脸上的笑容,越发浓烈——罗天教,确实到了变一变的时候了! 第596章 金陵来信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正是江南最好的时节。 去年的那场变乱兵灾早成过去,百姓又已重新安居乐业。田间地头,随处可见正在辛勤播种的农人,城镇之中也是一派生机勃勃,工匠在忙着做工,商人小贩在吆喝着自家货物,而街巷之上,更是能看到不少闲逛的游人,随着一些吆喝而驻足观瞧,或是拿钱买下一些心仪的商品。 这其中,最惹人眼球的,当数那些沿街叫卖,向往来之人兜售一份报纸的闲汉孩童了,他们一个个扯开了嗓子,把报上的内容连着叫卖一同唱了出来:“各位瞧一瞧看一看嘿,新出的纵横报啊……这儿有今年以来江南各地的大事小情了嘿,还有京城之中的种种趣闻啊……那包青天是怎么断的杀妻灭子的丧心大案,这朝廷上又有何远见卓识。您不用费心费力跟人打听,只要瞧了我这纵横报,就能把这一切都了如指掌了哇……” 这等与众不同的叫卖报纸的吆喝声刚出来时确实曾让不少扬州城内的百姓争相围睹,但在这一个月后,大家也就有些习惯了,虽然依旧惹得众人侧目,但终究再没有议论纷纷。 不过还是有不少人受其吸引,不住上前掏出几文铜钱,买上一份新出街的报纸观看起来。本来嘛,好奇之心人人皆有,何况这报纸是个新鲜事物又不贵,再加上江南之地文风比之京城更盛,买报看报之人自然也更多了。 于是这份今日一早才新出来的纵横报不到中午,新印的两三万份报纸就被席卷一空,众闲汉人等更喜滋滋地往回赶,交了钱后便能领上一份不菲的工钱,这可比寻常帮闲做工时可要好赚太多了。 至于纵横书局这边,到今日为止只能算是拉个收支平衡了,不过这里头的掌柜伙计却都颇为淡定,因为那几位东家早给他们通了消息了,至少两三月内他们是没想要通过报纸赚钱的,怎也得等到纵横报名气彻底打开,才好通过其他办法把花出去的银子给翻了倍的赚回来。 当然,对此一说法,也不是所有人都会信的,比如得家主之命来此查账的谢财,便在查看过上月的账册后,忧心忡忡地赶了回去,然后报到了谢文彬这儿:“老爷,这书局的买卖到今日也未见起色啊,是不是有那些地方不对?” 谢文彬听了这话却不以为意:“你只管对账便是,其他的不用你操心。” “可是老爷,想当初咱们可是拿出了一大笔银子入的书局的股啊,这位李知府当真靠得住吗?”谢财也是个死心眼的,又对本家忠心一片,这时便壮起胆子又加了句。 谢文彬瞥了他一眼:“此事家主自有主张,休要啰噪。” 眼见主子脸色都有些阴沉了下来,谢财才不敢再说什么,唯唯称是后,便退出门去,结果正见一名下人同样脚步匆匆地奔了进来:“老爷,有金陵的急信。”说着,便把书信呈递了过去。谢文彬不以为意地接过打开,只扫了一眼,脸色又是一变,当即放下了手中书卷,腾地起身,便往外去。此等大事,他可得即刻让兄长知道啊。 片刻后,信已落到了谢文若的手里,在看完书信内容后,他的神情也变得极其凝重:“好快啊,这才不过几月时间,就把个封疆大吏,江南巡抚给撤换了?看来这次朝廷上倒闻之人可是花了大力气了。” 信的内容对江南来说可是极其严重,就在数日前,京城有钦差直入金陵,下旨意免去了闻铭江南巡抚一职,着其在半月内入京,听候下一步的发落。 虽然闻铭之前提出的重编民册的政策不得谢家之心,可当知道他居然落得如此结果后,谢文若还是感慨不已,连声叹息:“可惜了。闻铭他是个好官,有才学,也有操守,虽然为人操切刚愎了些,但对我江南来说,也是少有的好官了。 “奈何啊,一步错,便再无弥补的可能。他得罪太多人了,即便我们无心与之为敌,这朝野之间,也有的是不想让他胡来之人。这样,你去准备些礼物,尽快送去金陵,就算是我谢家对他的最后一点心意吧。” “是,我待会儿就去办。”谢文彬点点头,迟疑了一下,才又道,“那个家主,李知府那里可需要通知一声吗?听说前段时日他与闻巡抚走得可是很近,而且重编民册一事,他也挺上心的……” “这也是个好官,有他任知府,是我扬州之福。就跟他说一声吧,再提醒他一句,不要因此乱了阵脚,胡乱为人开脱说话,不然后果难料。”谢文若说了一句,摆摆手,示意自己兄弟这就去把事情给安排了。 谢文彬不敢怠慢,当即就命人去给府衙送信,然后再亲自去了自家的库房里,挑了几件适合的书画文玩什么的,打算送去金陵,为巡抚大人饯行。 小半个时辰后,扬州府衙前,谢陆两家的管事几乎同时来到,互相一看,便立马猜到了大家是因一件事而来,便稍作客气,向门前守卫报出身份,求见知府大人。 进入三月,一切好转后的府衙便清闲了下来。尤其是作为知府的李凌,更没有了往日的忙碌,许多公务都可以交由楚濂这样的下属来做,他只须最后审查一下,便可让诸多事务在扬州府境内推行。 相比于当初事必躬亲的县令,这知府可要悠闲太多了,他都能经常抽空带了新婚的妻子和妹妹跑到外间游逛,畅游扬州这一方水土,领略古之诗人们笔下的那些美景了。 本来李凌还有心在此任上再为朝廷,为扬州百姓做一番大事。但随着朝中有变,重编民册之事被紧急叫停,连巡抚大人都对此束手无策后,他也就索性放开了心怀,让自己过得舒心些了事。 因昨日才刚游船于瘦西湖上,大家都有些乏了,李凌今日就没有出门,随意坐在厅内,构思着新一卷的包公案的内容——是的,闲来无事,他又开始打算续写一卷包公案了。 因为这一来,新的纵横报在江南发行,总要有个吸引人的东西才行,而之前的那些故事,其实已经多有翻版盗版流传,再登报也没什么用了,还不如创作个新案件呢;二来,京城那边,怀王也于年后来信催稿,这让李凌也不得不抽空写作,谁让这催更的读者身份不一般呢,说不定背后还有皇帝呢。 想来自己这拖更作者也算独一份儿的存在了,不光催更读者厉害,拖稿本事也是一绝,这包公案都快成年更小说了。 想到这儿,李凌的嘴角又是一勾,露出了一丝微笑来。但随着一阵脚步到了门前,他的笑容便是一敛:“有什么事吗?” 一名府衙的吏员站在门前禀报道:“大人,陆谢两家管事在外求见。” “嗯?”李凌皱了下眉头,以为两家是为报纸赚不到钱来找自己的,虽然有些不快,但还是点头:“那就请他们进来吧。” 很快,两名管事就来到了李凌跟前,行礼参见后,两人才在对视一眼后,由谢家管事道:“知府大人,小的是奉了家主之命前来给您传递一个消息的。就在前两日,京城派钦差入金陵,罢免了闻巡抚的官职,让他于半月之内离开江南,前往京师听候发落……” 本来还很随意靠坐在那儿,想着如何应付打发他们的李凌在听到这话后,身子猛然挺直,一脸的惊诧:“你……你说什么?闻巡抚他被罢官了?” “正是,这是我两家在金陵的家人传回的消息,不会有错。” “怎会如此?闻巡抚他有大功于江南,即便,即便那事朝廷不允,也不该如此对他啊……”李凌都有些乱了心神了,腾地一下站起身来,赶到两人面前,盯着他们喝问道。 他本就要比这两个管家高些,现在又有知府之威,顿时唬得二人差点跪下去,连忙后退两步,才吞咽了一口唾沫回道:“小……小的也不知根由啊,我们也只是照事直报而已……还请大人恕罪。” 李凌又愣了片刻,这才回过神来,摆了下手:“你们有什么错,我还得感谢你们呢,要不是你们传递消息,不知何时我才会得知此事。多谢了,也请你们回去后代我谢过你们家主。” 李凌没有兴趣再与他们多说,很快就让他们离开,然后他又在房中来回踱步半天,直到天都昏暗下来了,他才下了决心:“我不能就只是在此看着,必须去金陵一趟,不然怕是难以心安了!” 主意一定,不再迟疑,立刻叫来李莫云,吩咐道:“你这就准备马匹,盘缠等物,明日一早出发,随我去一趟金陵。” 李莫云一愣,但看他一脸凝重,也不敢多问,忙答应一声,赶紧去做准备。而李凌,则又在一阵沉吟后,转回后衙,轻绡和月儿那边,自己还是得把话说明白了。 第597章 巡抚离任 提笔,蘸墨,在文书最后签上自己的姓名; 搁笔,再取过一旁的官印,正正地放在签名之旁,用力一按,再起时,巡抚大印已端端正正,清清晰晰地盖在了那儿。 闻铭的目光在这份文书上逗留片刻,眼中不禁流露出几许不舍,还有着几分不甘,但最终,他还是缓缓地合上文书,将之交到了一旁的下属手中,然后起身,迈步就朝外走去。 “大人……”跟前站立的一排官吏都在他往前走时叫出了声来,一个个脸上皆是不舍的情绪,只是挽留的话却是一句都说不出来——因为他们知道,自己说了也没用,这是朝廷的意思,是陛下的旨意。 闻铭停步,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来,然后突然弯腰拱手,深施一礼:“诸位,闻铭多谢你们这一年来助我处理诸多公务,更是在江南生出大乱时依旧肯听从我的号令行事,忍受我的一些独断之行,若往日曾有得罪处,还望各位多多见谅。” “大人……”众巡抚衙门的官吏再度动容,呼啦一下,跪倒一片,“大人,您真要走了吗?卑职得舍不得,江南百姓更是不能没有您啊……” “哈哈,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迟早总有这一日的。至少现在我离开,还能留一个太平富饶的江南。你们不必如此,本官相信朝廷很快就会派一个有担当有才干的能吏来接这江南巡抚之职,你们今后也要跟之前一般,好好辅佐上司,为江南百姓多做实事,如此也不枉本官与你们共事一场。” 说话间,闻铭来到几名下属官员面前,弯腰又一一将他们搀扶起来:“好了,都是地方要员,莫做此惺惺之态,让下面的人看了,没的损了你等官威。本官已在此多留了两日,再不走,只怕就又要被朝廷怪罪了,你们总不是想凭此害我吧?” 众人一听,忙齐齐欠身:“下官等不敢,断无此等心思。” “那就好。虽然我不再是你等上官,但大家都在朝为官,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能同衙为官,所以既非永诀,何必伤怀。”说着,闻铭不再理会众人留恋的目光,微一摆手,便大踏步地向前走去,好像他真就对此江南巡抚之职没有半点留恋一般。 只是他的眼中,分明有点点水光闪过,却被他极力隐藏了下来。为官多年,别的本事或许不够,但这份城府与涵养,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还是足够的。 出了衙门二堂,两辆马车,五六名仆从已等候在前,看自家老爷出来,他们都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最终没能出口。该说的话,私下里早提过了,反而换来老爷的申斥,所以此时此地,还是什么都不说为好。 “老爷,上车启程吧。”为首的亲信上前说着,还搀扶了明显脚步略有踉跄的闻铭一把。这一回,闻铭没有如以往那般推开他,而是就这么被他扶着上了车,叫一声:“走吧!”马车便缓缓行驶,朝着前方已敞开的大门处而去。巡抚衙门的大门寻常时候自然是不开的,只有京城钦差高官到来,才会开中门迎候。但今日,这两扇中门却早早被人开启,高高的门槛也被人搬挪到了一旁,让马车能顺利通过。 而当马车过来时,守在两边的军卒也纷纷下拜:“大人,一路顺风啊。” 车内的闻铭没有什么反应,在钻入车中后,他就再遏制不住震荡的心神,两行浊泪滚滚而下。 终究还是未能达成自己的宏愿啊…… 想他闻铭,二十七岁中举,三十一岁高中进士,二十年来,在官场沉浮,也算是有所作为,更是抱着为民做主,为国谋福的远大理想。 他自认为为官以来兢兢业业,从不敢有丝毫放松,无论是在地方当差,还是入京任职,都尽自己所能去办好每一桩差事。也因此,在几乎没有什么靠山的情况下,二十年间他一路披荆斩棘,直做到江南巡抚这样的高位。 本以为自己能在如此高位上一展所长,一偿所愿,让这已逐渐沉沦的大越天下有玉宇澄清的时候,为此,他不惜夙兴夜寐,更不怕得罪官场上的诸多同僚,官场外的诸多势力。 本以为即便有所阻力,自己也可以用事实想朝廷,向陛下证明重修民册,再量田土可以给大越朝廷带来大量财税,如此,说不定就能将此推行全国,到那时,大越必然会重新走向巅峰,远迈汉唐亦非一句空谈。 可到头来,那以为的终究只成一句空谈,短短几月间,自己一年的努力,多年的期望就全数被打破了。不光是想要达成的重修民册的大计未起便终,就连自己的巡抚之位也被剥夺,恐怕此去京城,前途堪忧啊。 他倒不是为自己的前程感到伤怀,实在是因为壮志难酬,心中全是不甘啊。 “壮志未酬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杜工部对诸葛武侯之叹,今日方知其中之悲凉啊……”口中喃喃一叹,一抹苦涩的笑容爬上了闻铭的嘴角,最后更是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来。 直到这时,他才稍稍从自己的思绪中拔出神来,然后就听到了车外嘈杂的动静。本以为这是车行于街市之上,行人往来之故。可随即,他就听清了一些声音:“大人,此去京城可要照顾好自己啊……” “大人,我等无以为报,只能在家中为您念佛祈祷,只盼菩萨能保佑您了。” “大人,一路走好啊……” 这些动静,居然都是在向自己告别! 当闻铭稍稍掀起一角车帘,往外看去时,便瞧见车窗外头,无数百姓正排队站在那儿,满脸不舍地冲着自己挥手道别,还有人看着车来,更是跪倒在地,砰砰叩首,诉说着对他的尊敬之情。 这番举动,看得闻铭又是好一阵发愣,突然一个念头生出——公道自在人心。 是啊,公道自在人心! 虽然朝廷阻止了自己的志向,虽然那些士绅豪族将自己视为洪水猛兽,恨不能即刻打倒,但百姓们却并没有因此就受他们的影响,依旧感念自己做下的一些功绩,更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官。 所以,我其实并不算失败,至少江南百姓,金陵百姓都感念于我,愿意在今日前来相送。那我又何必如此伤怀呢?我事不成,总有后来者,我大越国中别的或许会少,唯独这忠诚敢为之士不会少了! 我失败了又如何?总有一日,会有人沿着我指明的方向,还这天下以朗朗乾坤,让那些蠹虫们知道什么才是人间正道! 这一刻,虽然面上泪痕还在,闻铭的双眼却亮了起来,旋即,嘴角再翘,一抹笑容已彻底绽放。不再是强颜欢笑,也不再是苦笑,而是发自内心的,因为喜悦和希望而生出的笑容。 不过闻铭终究没有主动露面,再与金陵百姓说些什么,以后的事情,就让后来者帮自己去说,去做吧。 直到马车穿过长长的城门洞,正式离开金陵,远离那些不断追随,却最终止步的百姓后,闻铭才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抬眼深深地望着渐渐离远的金陵城,这一眼,他似乎是要将这里的一切印刻进自己的脑海。 此一去,山高水远,再无重来之日! 马儿并不能懂人的心思,所以往前的脚步依旧坚定,很快的,那扇高大的城门就已变得狭窄,再沿着官道往前跑上一阵后,一个拐弯,再探头回望的闻铭却是连那座城池都已看不到了,只留下了一声叹息。 …… 闻巡抚离去一个多时辰后,几匹快马自官道飞奔而来,直冲入了金陵城中。因为为首者身着青色官服,虽纵马疾驰,城门守卒也不敢阻挠,任由他们一冲而过,直奔巡抚衙门。 而当勒马而停的李凌从巡抚衙门前恹恹的守卒口中得知闻铭居然早一步出城时,他便又是一声叹息:“还是迟了一步了啊……”虽然他这三日里已经尽快赶路了,可结果还是要比对方的速度慢上一拍。 不过他并没有懊恼太久,当即便一拨马头,问了一声:“闻巡抚是从哪边出的城?”在得到对方回答后,不再多言,再度一鞭子抽在马臀上,催促着胯下骏马再度全速奔驰起来,如离弦利箭般朝着另一边的城门跑去。 跟随他一路而来的李莫云等几人也不敢怠慢,赶紧也纷纷喝叫着,驱马紧追,五匹骏马,再度奔腾于金陵城中。 好在今日大家都因巡抚大人离去一事而提不起任何兴致,所以这番猛冲倒是没有给城中百姓带来多少困扰。只是当李凌他们一行匆匆离开后,还是有不少不知真相的百姓们开始议论纷纷,猜测着他们的身份与来意。 于是,过不多久,一些说法就传扬开来,是朝廷终于明白了自己的过错,才特意派人前来挽留闻巡抚的。至于为何闻巡抚最后也没有回来,自然是因为他为人高风亮节,不肯再与那些奸佞虚与委蛇了…… 第598章 江南春寒 马车的速度虽然不算太快,但在平坦宽阔的官道上半日下来也赶出了将近三十里地。 直到这时,已经平复下心情的闻铭才敲响车壁,停车下来活动身体,松泛筋骨,同时解个手。终究不是年轻的时候了,坐了这半日,身子骨到底还是有些吃不消啊。 恢复着身体的闻铭心里想着,或许自己这时致仕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只是不知此去京城,那些政敌对头们会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又或者说不定就连江南的各方势力都不会放过自己吧…… 正想到这儿,他便听得身后来路上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开始时还有些远,但很快,就近了。这让闻铭的心陡然一提,难道真有哪些无法无天的江南豪族敢在这半道之上截杀自己堂堂朝廷二品大员吗? 随在他身旁的那些家仆人等也是个个心生警惕,全都拔出兵器,把自家老爷挡在了身后。见那几匹快马真就是冲着这边而来,更是有人壮起胆子喝问道:“来者何人,竟敢冲撞朝廷官员!” “吁……”冲在最前头的李凌在看到人群中的闻铭后,心下一定,赶紧勒住缰绳,控着急冲的骏马一个急停,使得马儿两条前腿立刻高高抬起,差点把他都给掀下地去,这才稳住。身后那些人也纷纷做出了同样的动作,只是姿态上可比他要潇洒得多了。 还没等李凌报出自己身份呢,人群后的闻铭已先一步叫了声:“温衷……你怎追来了?”刚才的警惕已换作了惊喜,一边说着,他已排众迎了出来。 李凌更是赶紧翻身下马,抱拳行礼:“大人,下官是听说了您要离开江南,才特意赶来送你的。你也真是的,如此大事,为何不派个人告诉下官呢……” “呵呵,你有官职在身,岂能如此随意妄为?我也正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方才没有特意通知,何况这也不是什么好事啊。”一把扶起了李凌,闻铭似有些责备地说了两句,不过眉眼间,依旧可见欢喜。 “大人说的哪里话,你既为我上司,又是我李凌尊敬的前辈,你要远行,我自当相送。而府衙那里,如今一切都顺顺当当的,我离开两日也算不得什么。”说着,李凌仔细打量了闻铭几眼,“大人,此去京城当真有危险吗?” 闻铭轻轻摇头,拉了李凌就来到了一边,其他人也很识相地与他们保持了距离,只是形成了一定的护卫,以防真出现什么刺杀追击之类的事情。 “官场之上本就有着不小风险,我此番又被这许多人弹劾,回到京城自然难免有些波折。不过我也已经看开了,朝中争斗也就那么回事,无非丢官去职,回去当我的百姓而已,我无愧矣!”闻铭笑着摸了下自己颔下的胡须,一副洒脱的模样。 但李凌却还是从他的眉宇间看到了几许不甘,便是一叹:“大人于国有功,于民有恩,在江南这一年多来,更是从未做错过事,却只因为朝中一些鼠目寸光贪婪无度的家伙的诬陷便要被去职,我实在,实在无法接受!” “呵呵,不瞒你说,其实当我定下要在江南重编民册,清除这一损国肥私的大过错时,就已经想到过有这样的结果了,比起我达成所愿,反而这样的结局是更可能发生的。” 见李凌因自己的话眉头迅速皱起,闻铭又是一笑:“温衷你也是聪明人,更在京城和地方都任过官,难道这一点还看不出来吗?相比于定规则,改规则才更难;而相比于改变规则,想把已经改变的规则重新改回去,却是难上加难,这就是改革之难了。 “古之商鞅,宋之王安石,不都是如此结果吗?当然,我闻铭是无法和这等先贤相比的,相比于改革卓有成效的他们,我连第一步都未能迈出去。但是我的结局却也与他们并无二致,商鞅固然改革有成,但终究是落得个车裂惨死;至于王安石,还是逃不脱人亡政息的下场啊。” 李凌沉默地听着他的感慨,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其实他作为穿越者,更清楚闻铭做此决定需要顶住多大的压力,哪怕只是在江南一隅,也依旧会被无数的既得利益者所疯狂反扑。之前自己只是不想承认而已,而现在,却因为闻铭的一句话,而把真相彻底推到了面前。 呼出一口气后,李凌的神色愈发凝重:“所以,大人以为这一切都已无可挽回了?咱们曾经想为大越朝廷做的事情,怕也是无法真正推行了?” “至少现如今是不可能做到了,满朝官员不会答应,各地士绅不会答应,就连陛下,也不会站在你我这边。所以当众人群起而攻,对我喊打喊杀时,陛下也无法维护于我,只能将我牺牲。”苦涩的笑容再次浮现,闻铭拍了拍李凌的肩头,“不过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陛下年迈,不复当初之抱负,一心图稳,所以不想再折腾朝野。但他百年之后呢?等到新君登基,或许就是另一个机会了,不过我却未必能等到这一日了。” 李凌默然,没接他这一话茬,倒不是说心里有什么顾虑,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安慰闻铭。片刻后,他才缓声道:“大人说的是,不过有一事下官一直想问,却又一直没有这个机会,这次再不问个明白,怕是今后未必有这个机会了。” “你说,我定知无不言。” “大人这次明知道如此做法会引来百官声讨,甚至连自己的官位都保不住,可你为何还非要冒险一试呢?难道我大越真到了摇摇欲坠,非变革不能自救的地步了吗?可就我所见所闻,事情并非如此啊。”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天下之变亦是同理。虽然如今大越天下看着依旧是一派欣欣向荣,盛世之象,可这表象之下,当真人人富足,无衣食之忧吗? “你可知道太祖太宗朝时,本朝有百姓八九千万,田亩五千万顷以上,而岁入税赋更是达三千余万两。要知当时北方尚有强敌虎视在侧,西边更大理吐蕃未曾归附,朝廷每年光是军费开支就不是个小数字。 “可就是这样的情况下,到太宗广旭十八年,国库还是有盈余达一千二百万两之巨,那才是真正的太平盛世,国富而民足。可如今呢,除了北方的鬼戎稍有犯边,我朝外患尽消,然每年的国库盈余却不足三五百万,一旦北边真起大战,国库一下就会被掏空,你觉着这是盛世朝廷该有的样子吗? “而民间呢?多少世家大族盘踞各地,将本该属于黎民百姓的田土侵占,将本该为国种地做工的子民变成自己的家奴,或是瞒其户籍,为的只是让自家拥有更多的田产。至于寻常小民,能得一温饱已是万幸,若是遇上灾年,那就只能是卖房卖地,卖儿卖女,乃至自卖为奴以求苟活的下场了。 “也正因如此,才会有罗天教在江南一番蛊惑,就让无数遭了灾的百姓揭竿而起,冒着杀头的风险成为乱民。你且想想,连素来以富庶享誉天下的江南都已成这般光景,我大越别处又是一番什么模样? “这只是开始,其兆尚不明显,但忧患已隐约可见。若朝廷再不下猛药以使百姓富足,抑制那些不断膨胀的豪族大户侵吞民脂民膏,那总有一日,当灾难临头时,我大越将重蹈前朝覆亡之辙。 “我闻铭虽不才,但既为朝廷命官,受陛下恩重,再不自量力,也要为朝廷,为天下百姓,尽一分自己的力量,去尝试着做出改变。奈何啊,我终究只得一人,纵有舍身成仁之决心,却无成事之能啊。” 说到最后,浓浓的不甘与愤怒从他的眼中流露出来,连他的身躯都因为这愤怒的情绪而微微颤抖。 李凌怔怔地听着他的诉说,有些东西他知道,有些东西他也是第一次听说。但他看得出来,闻铭所言尽皆发自肺腑,他确实想拼尽一切来改变这世道,奈何阻碍实在太大,而他过于势单力薄,最终只能是黯然收场。 闻铭的神色在说完话后又慢慢恢复了过来,自嘲一笑:“不自量力,终究难成大事,我终究比不了古之先贤啊,失败也是必然了。温衷,我很欣慰,我至少还有你愿意听信跟随,我也希望你有朝一日能继承我的志愿,为我大越做一场变革!不过不是现在,而是将来,毕竟你还年轻,还可以等。 “你要记住我这一次失败的教训,在没有五成以上的把握,找到足够强大的盟友之前,千万不要再冒险而动了。言尽于此,时间也不早了,我该上路了。” 拍了拍李凌的肩膀,闻铭有些步履蹒跚地走向马车,这一刻的他,再没有了之前的意气风发,看着更像是一个老人。 李凌注视着他,直到他上得马车,才恭恭敬敬地弯腰一拜:“巡抚大人,此去京师,千万珍重!” 两辆马车再度开动,李凌却呆立在那儿,目送其慢慢远离,直到再也瞧不见。 这一刻,他不知怎的,有些心疼闻铭,且不提他此去京师吉凶未卜,光是他一个封疆大吏,二品巡抚在离任时只两辆马车,数名从人,就显得太过凄凉了。 “我确实不能像他一样,把自身的前程都押在某些人的意愿上,我可不是那愚忠之人啊……”李凌在心里轻轻一叹。 这时,一阵风自北边而来,正吹在李凌身上,让他感到一阵寒。 在这个江南的阳春日里,李凌却感到了一阵寒意,袭遍全身…… (本卷终)  第599章 入京述职 寒来暑往,春去秋来,两年时间弹指而过。 对个人来说,两年时间足够改变许多人的生活状态甚至定其一生,有人突然暴富,有人家道中落,也有人更是在这长长的两年间因故逝去。 但对这天下来说,两年却又很短,短到什么都改变不了,百姓依旧是百姓,权贵依然是权贵,农夫依旧在田间辛勤劳作只为能养活自己与家人,商人也依旧奔忙各处。 至于走船为生的漕帮,他们的船只依旧如以往般通行于漕河上下,从江南到北疆,只要有水路的地方,就能看到那挂着斗大“漕”字大旗的商货船只,而且每日穿行于江河之上的漕帮船只比之两三年前好像更多更密了。 九月下旬的这天,京师洛阳沿河而设的水门码头处,照旧是一片舟船如梭,人流如织的忙碌场景,直到一艘颇显气派的大型客船缓缓靠岸,边上那些寻常商船才赶忙走避一旁,为它让开停靠的位置来。在京城这儿做买卖的人,最要紧的一项能力就是眼力要准,不然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得罪了大人物,那别说赚钱了,说不定连命都得搭上。 而这艘缓缓靠岸的大船,在大家眼里就是个不能得罪的权贵人物,好歹也是朝廷大官,自然不敢耽搁了它的行程。 站在大船船头,只着一身轻袍,唇上已微微蓄起了一些胡须,让整个人看着比两年前更具沉稳气度的李凌见此,没有太多的反应。入乡随俗之下,他这个穿越者已经越来越贴合这个时代,再没有了人人平等的先进观念,倒是因为久居高位,让他身上多了一份叫别人不敢轻慢的强大气场,目光所至,周围船上到底许多人都忙不迭垂目低首,不敢直视。 “三年了,再回京师,这儿的一切看着与当初也没什么变化嘛。”李凌口中轻轻咕哝了一句,是的,无论是码头这儿的热闹场面,还是那边雄伟的城墙,墙上戍守的兵将,所有宏观的一切,都和他当日离开京城时完全一致,或许人都变了,但那种氛围却是一样。 此番入京,他是以扬州知府的身份来述职的。 大越朝官场规矩,每三年,知府及以上官员都要回京述职。这一方面是为了让朝廷能更好地掌控地方,以防被下面那些手握大权的封疆大吏给闭塞了消息;另一方面,也是给这些地方官以更进一步的机会,毕竟入了京城,才有得到皇帝或宰执们赏识,得以迅速升官的机会嘛。 当然,此时的李凌心里倒是没有这样的心思,三年的扬州知府当得还是挺舒心的,而且他还年轻,真没想过要走关系,让自己的官职变上一变。 两三年前,江南的连场大乱确实让不少官员吃尽了苦头,但是在这几场风波过去后,整个江南却已否极泰来。接下来的两年间,江南各地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百姓安居乐业,官员们自然也随之沾光,不但轻松了许多,而且在接下来的外察中也是成绩优异,还能以职务之便,在俸禄之外捞到不少好处。 在如此优渥的环境里,不光是李凌,许多江南官员都无意调动,只想一直在任上,积攒财富和政绩……对了趁此良机,李凌他们的纵横书局生意也是不断做大,到如今已在江南开下了五六处分局,除了扬州,金陵、临安、山阴等重要城池都已有了纵横书局,他们的纵横报更是发行巨大,每月都能卖出去四五十万份之多,足以让前期投入大量银子的陆谢两家感到物有所值了。 而在经历了闻铭一事后,李凌也终于将最后那点不切实际的理想给深埋在了心底,成为了一个合格的大越官员,和光同尘,有好处时,自然也不会清高地委屈了自己。 所以只短短两年间,李凌的身家比之当初便已翻了十倍不止,他倒是没有贪污受贿,但只靠着俸禄、赏赐以及各处书局的分红,也让他的年收入达到了惊人的纹银五十多万两,比传说中的“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来得更多更快。 刚想到纵横书局带给自己的巨量财富,李凌就听到了前方码头上响起的一阵欢快的叫卖声:“卖报啦,卖报!新出的纵横报啊,今年花魁落谁家,五大公子争风为哪般,看了我的报,各位就知道洛阳城里的大事小情了,做买卖也能一本万利啊……” 这卖报的也是个聪明人,深知码头上多的是来京做买卖的,所以特意强调了自己报纸在生意上的帮助。果然一下子就有不少人拿钱买报,十几文一份的报纸也不贵,大家自然乐得买来看了。 李凌见此,又是一笑,虽然自己和万浪不在此,但之前定下的规矩店里的人还是遵循了的,总算是没有往朝廷官府的消息上凑啊。 这时,通往岸上的跳板已然搭稳,在万申吉的提醒中,李凌便迈步顺着跳板往下行去。这回随他来京的只有万申吉和其他几个亲信,李莫云则留在扬州照看家里。 这段日子相处下来,万申吉和他的关系也从单纯的上下级变为半个朋友,而他这回跟随来京城,除了贴身保护外,也是为了回皇城司交付任务。 几人下得船后,李凌便一招手,把那卖报的叫到跟前,要了一张报纸看了起来,自有身边的管事为他付钱。快速扫过报上几版内容,李凌笑着摇了下头,上头的文章多半是些风花雪月,当然也有一些商家的广告和诉求,对做买卖的人来说,确实有不小的用处。 至于和官场相关的内容嘛,却是太少太少,只是边角里提了一嘴有哪几位朝廷官员因故离京,有友人于十里长亭相送,赋诗云云,反正看着也不像是透露官场内情。 对此,李凌倒没有太大意见,因为他早在这两年里就接到了来自京城书局的不少信件,上头写得很清楚,这几年里,当初跟着纵横一起开起来的几家卖报的书局都相继关了门,至于原因,自然就是写的东西得罪官场,被朝廷取缔了。 哪怕他们背后有靠山,可只要某篇文章,或是某句话得罪了某位握有实权的大人,那人家就有八百种办法整得书局无法开下去。从这些书信的内容,李凌都能清晰地感受到手下掌柜们对自己早早安排不涉官场规矩的敬服,所以这纵横报如今鲜少有提朝廷如何,都是些群众喜闻乐见的文章新闻,但也是过得最滋润,活得最长的报纸了。 在李凌飞快扫过报上内容后,一辆马车已稳稳停在了他的跟前,车把式满是恭敬地等着他登车。 这辆马车可不是码头上随处可见的普通座驾,而是通体油壁,粲然如新,极其气派奢华的豪车,光是拉车的马就有四匹,还全是无一根杂毛的纯色黑骏马,档次一下子就显现了出来。 李凌知道这应该是漕帮或书局一早就安排好的,便也不作客气,径直登着车后的木梯进入其中,只是在车行驶前说了句:“去离此最近的馆驿吧。” “东家,我等已在城中准备下了宅子,那边情景,还有忠心的仆人服侍,何必去人多眼杂的馆驿呢?”一旁前来迎接的书局掌柜连忙劝说道。 但李凌这回却有自己的坚持,摆了下手:“不,还是去馆驿,我又不是来京城享福的,怎能如此铺张,这要是被某些言官查到了,可就要被弹劾了。”还有个理由他没说,官办的馆驿中往来各地的官员众多,能打听到的消息自然也比单独住进某处豪宅要灵便得多啊。 既然自家老爷已拿定了主意,当下属的自不好再作劝说,只能依从他的意思,驾马乘车跟着,往京城而去。 上岸时,才刚过中午,可等到他们正式进入洛阳城,沿着长街御道走了一程,终于来到一座规模不小的馆驿时,都已快到傍晚了。 作为大越都城,洛阳每日要接待的外地官员数量都是惊人的,所以在此就开设了三座馆驿用来安置他们。这位于城东福明坊的馆驿是资历最老的一家,里头的设施什么的也最是齐全,生意自然也最好,此时正有不少人进进出出。 如今,这等入住旅馆的小事自然不用李凌再费心思,他下得车来,便在馆驿前门随意打量,却发现一个挺有趣的情况,那些径直进入馆驿的客人,多半看着都不像是当官的,倒是一个个的商人。 很显然,和地方上那些官办驿馆一样,京城这儿的馆驿也开始招待起不是官员的百姓了,这也算是创收了。只是让他有些好奇的是,明明有礼部方面做着补贴,他们这儿的官吏又何必自甘堕落地干起这等营生呢,又不是小地方那些驿馆,那里的人连该有的俸禄有时都会被克扣了。 正思忖间,那边柜台处却起了争执,只听随他而来的管事李序大声道:“你说什么?让我家老爷住那三人一间的下等客房?”  第600章 碰壁(上) 李序那个气啊,这也太狗眼看人低了,自己跟随老爷两年多来,哪受过此等委屈?咱老爷可是堂堂朝廷正六品知府,岂能住进那等只有小民才住的下等客房! 不过还没等他发作呢,那柜台后的伙计便先回怼了:“这有什么问题吗?一个知府而已,到了京城就这安排都算是便宜你们了。要是不想住,大可以离去,自己花钱,爱住哪儿住哪儿,买个大宅住着多爽利? “别以为一个知府在地方算个人物就可以吓唬咱们了。也不看看这是哪儿!这儿可是京师洛阳,哪个官拿出来不比知府要大?” 人家这一番嘲讽,让李序气得满面通红,差点就想扑上去把人揪出来痛打一顿了,不过一个声音从后方响起,才让他忍了下来:“就我所知,外任来京的知府以上官员都有权在馆驿中要一间单门独院的院落住上半月,怎么到你这儿就只有这点安排了?”却是李凌神色平静地走上前来。 应是被他身上的气场震了一下,那伙计明显有些迟疑,但随即又是一声嗤笑:“你这都是啥年月的老黄历了,现在咱们馆驿里就这安排。你要住就住,不住,请走好。对了,我再奉劝你一句,咱们京城三大馆驿,都一个样,说不定别处还没这样的客房给您这样的大人住呢。” 正如他所言,知府在洛阳城里还真算不得什么,所以压根就没有想要按规矩办事的意思,也不知是真没房了,还是就不肯给。 李凌深深地望着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直到把对方都看毛了,才点头:“既如此,那就罢了。对了,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家掌柜驿丞的意思啊?” “怎么,想拿此告状?我劝你省省吧,到时别把自己搭进去,我家大人也是你能告的?不过你想知道我也不怕告诉你,这是礼部的意思,我们只是遵照意思办事而已。”显然这样的情况伙计已经遇过多次,根本不带在意的,反而有些挑衅地看着李凌。 “原来如此,受教了。”李凌微微点头,不再多言,也不见动怒的,就转身离开。身旁的李序见状,虽然心下不快,也只是哼了一声,跟了上去,他知道,以自家老爷的身份,自然不可能与这样的小人物计较了,没的损了自己身份。 对方既没发怒,也没妥协真住进那下等客房,倒让伙计略有些意外,随即有些不安地嘀咕了一句:“别是真有来头吧。但一个江南的知府,在朝中还能有什么势力不成?” 反正近日因为秋后诸事繁杂,再加上入京述职的官员不断,馆驿这儿本就生意极好,客房几乎都满了,即便到时有人过问,搪塞两句,也就过去了。 另一边,走到外头的李序却有些不甘了:“老爷,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你还想怎样,真在此地闹将起来,等着别人看笑话吗?”李凌扫了他一眼,“既然这儿没的住,那就另寻他处便是。”几年官员做下来,他的城府比之当初可要深太多了,就算有怒,表面上也是看不出分毫的。 “可是东家,现在时辰已不早了,就快到关闭各坊坊门的时候,再想去咱们安排的宅子怕是有些赶不及了。”一旁的书局掌柜一脸纠结道,他倒是无所谓,附近有的是小旅店能对付一宿,可东家身份尊贵,怎能如此胡来呢? 李凌呵呵一笑:“这有什么好担心的,京城这儿别的不多,旅店却有的是,那边,那边,不都可以入住吗?”李凌点了点前方那些小旅店,确实还有不少客人往里进呢,这福明坊因为有馆驿的缘故,周围旅店确实不少,毕竟除了官员外,他们的随员手下什么的,未必能住进免费的馆驿,那就只能就近照顾小旅店生意了。 “那怎么成?”那掌柜连忙摇头,东家什么身份,岂能受这等委屈? 就在这时,咚咚的鼓声已在城中响起,三百下后,各坊将闭门,再有逗留在外者,可就要被巡兵捉拿,少不得一顿板子了。 路上的行人闻声脚步也快了起来,纷纷就往家赶,而李凌也斜睨了几人一眼:“这要再耽搁下去,咱们可就要在巡城衙门里过夜了。” 掌柜的急得一脸是汗,突然心中一动,忙道:“有地方,隔壁的正义坊,有一间还算不错的旅店,只是靠着洛阳府衙门,可能有些不够清静。不过住上一晚应该问题不大。” “那就去那儿对付一夜吧。”李凌从善如流,说完,便回转马车,队伍再次前行,风风火火往前,很快出了福明坊,转入比这儿要冷清一些的正义坊,没走两步,掀帘四顾的李凌就看到了前方那座气派不小的洛阳府衙。 虽然同样是府衙,洛阳府衙可比李凌的扬州府衙规制高多了,无论是衙门外观,还是内里官员的品阶,都不能同日而语。光是两个知府官阶,李凌才是正六品,或许今年后能上到五品,可如今的洛阳尹却是正四品,着的是绯袍,真正迈入到高官行列了。 不过就算如此,洛阳府衙门在整个洛阳城里的存在感依然很低,毕竟这儿是京城,有着太多权势在一个小小知府衙门之上的重要官衙了,所以一来二去,洛阳府衙就被安置在了城东这边,显得颇为冷清,顺带着,还把周围许多买卖都给带冷了,也就与它只半街之隔的黄氏旅店,还能勉力支撑。 不过旅店里头空闲着的上房院落也自不少,当李凌一行十来人光顾时,客店掌柜可高兴了,亲自带了他们入住最好的那进院落,服务态度比之馆驿那儿不知要高到哪里去了。 于是一高兴之下,李凌便索性包了两间院落半个月时间,为了不必要的麻烦,住在这样的小旅店倒也不错。反正这儿也靠近内城,想去吏部述职倒也不算太远,所以住下后,也就不打算再挪窝了。 等到彻底安顿下来,天也就黑了。舟车劳顿之下的众人在吃过酒饭后,便各自回房歇下,只有万申吉不曾懈怠,因为他在进入京城后,便发现自家队伍后面跟了五六双眼睛,一路盯着他们进了客店,却不知对方到底是个什么用意。 很显然,打从李凌入京,已经有不少人关注上了他。 …… 李凌已至洛阳,未入住馆驿,却在城东黄家旅店住下。 关于李凌的行踪,很快就送到了京城不少贵人的案头,才入更,回府不久的左相陆缜也从下人口中得知了这一消息。 老人的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三年了,他在江南做得倒也不错,听说扬州在他治下百姓富足,接连两个冬天都未有冻饿而死之人,确实当得起一个能吏的评价了。” “是的,家里也来信提到,那纵横报最近在江南也是大行其道,让我陆家和谢家都得了不少好处。” “这都是小事,与他在江南做的政务比起来,不值一提。对了,可还有其他人在注意李凌的行止吗?” “还有四五家人在旁盯着,不过因见他们没有其他举动,所以我的人也没有惊扰到他们。” “可知道是哪几家吗?”陆缜有些来了兴趣,端茶慢慢喝着,问道。 “有一个是御史台的,一个是皇城司的,一人看着只是城中闲汉,但事后发现,与他接头的是永王府的人,其他两人就不知来路了。” 洛阳城要说大确实大,百五十万常住人口,上百的豪门大家,难以计数的各色商铺,让整个大越都城都显得如此复杂而丰富;但要论小也是真的小,小到那些各有身份的人家能对其他各家的人都了如指掌,只要想查,就没有什么事情能瞒过有心之人。 陆缜笑了起来:“虽然已过去四年了,但有些人还是没能忘了这个喜欢惹事的年轻人啊。他这一回来,京城里怕是又有些热闹可以看喽。对了,他为何没入住馆驿,却跑去小客栈里落了脚?” “听人说是因为馆驿那边不肯按规制为他准备单独的小院,所以李知府便带人离开了。您也知道,如今京城三座馆驿都有些改变……” “哼,无非是钻到钱眼里去了,此事也没人弹劾,真是胡闹。”陆缜把茶杯往几上一顿,有些不快地嘀咕了一句,“不过李温衷这回倒是比以往稳重了许多,竟没有因此闹将起来,看来在江南为官一段时日后,果然是大有长进了。” 顿了一下,他才又道:“这样,你让我府中几个护卫也住进那黄家客栈吧,老夫担心有人会对他不利,那儿毕竟不是官方馆驿,真出了事也不好看。” “是,小的这就去安排,今晚就让人住进去……” “不,明早吧,这时候去了只怕会惹人注意。”陆缜却把手一摆看看天色,都是深夜了,哪有人半夜在宵禁之后去住店的? 相似的对话在许多府邸之中出现,随着李凌这个小小的知府抵达京城,一股潜流疏忽而动。  第601章 碰壁(下) 这一夜好睡,直到日上三竿,李凌才醒转过来,然后便听到了外间有一阵嘈杂声,让人不觉有些意外。 虽说这客栈就在洛阳府衙附近,但自己所包的院落毕竟是在内部,街上的吵闹当不至于清晰传入才是。他满是奇怪地开门出来,都没问守在院中的两名随从呢,就一眼瞧见了旁边院子正有客人入住,那嘈杂声正是由他们和领人的伙计发出。 见此,李凌稍稍一愣,随即就有些深意地笑了起来:“还真是动作够快啊,连一天都等不了了吗?” 昨夜万申吉就把自己一行被人盯梢的事情禀报了李凌,对此他倒不是太当回事儿,自知当初在京城没少与高官权贵往来摩擦,一旦知道自己到来,少不了被人关注。不过想着京城天子脚下,自己又有官职在身,倒也不怕他们真敢对自己如何。 可没想到人家动作这么快,还如此无所顾忌,居然近身派人盯起哨来,实在叫人有些好笑又无奈了。这时,万申吉也神色严肃地走了过来:“大人,这些人怕也是冲咱们来的。” “那是明摆着的事情,我们入住时这儿都没什么客人,一夜工夫,左右院子都有人住下了,还不能说明问题吗?不过不必理会,他们也干不出什么勾当。”李凌依旧淡定一笑,“对了,待会儿你是要去皇城司吗?” “正是,大人有何吩咐?” “那就先替我跟吕都司问声好吧,等我在吏部述职后,再去拜会他们。”李凌也有自己的考虑,嘱咐了两句后,便先回房洗漱,再到外头弄了点出的,随后就在周围不少目光的注视下径直出了客栈,乘车往吏部而去。 这回来京城就是为了述职,当然就得先把正事给办了。 所谓述职,用后世的话说便是向上级汇报工作。倘若是巡抚一级的地方要员,入京述职自然得面见天子,一一奏对;但是李凌一个小小的知府就没这么麻烦了,直接去吏部报到,跟考功司的相关官员奏对一番,再把整理好的卷宗文书交上,等着对方批复,即可。 当然,这述职持续的时间却是长短不一,高官须得等到皇帝有空接见,而李凌这样的知府一级官员,则需要等候吏部对卷宗文书的审查核对,怎么着也得花上十天半月才见分晓。 不过相比于更难见到的皇帝,和吏部考功司的郎中或员外郎进行一番面答倒是要容易许多。至少今日出门时,李凌是这么想的,甚至都打算好了接下来几日可以一边等消息,一边在京城到处走走,拜见一些昔日的上司同僚了。 然后他就在吏部衙门碰了壁…… “你说什么?”看着面前这个一副公事公办模样的小官,李凌都有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三位大人都没空见我?” “你这不听得明白吗?薛郎中和两位员外郎都因公务繁忙这两日不见外官,你有什么事过两日再来吧。”这位略皱了下眉头,回绝得很是干脆。 “可这是述职大事,怎能拖延不办……” “你当我吏部就那么闲吗?就只在此等着与你等外放官员做事?我考功司平日里也是公务繁忙,几日大人须得处理各种公务,哪可能处理你这样的小事?先回了,过两日再来。” 眼见对方回绝得干脆,李凌张了下嘴,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随即,他又心中一动,离京几年,都把这官场上求人办事的潜规则给忘了,当下就从袖子里摸出两锭十两来重的银子塞到对方手里:“还望这位大人通融一二,为我作个禀报,只要事成,李凌还有后报。” 银子入手沉甸甸的,这让官员的脸上总算有了些笑容,不动声色地将之收进自己袖子里,这才道:“李知府你的难处我自然是明白的,不过规矩到底是规矩,我只是吏部一听差的小吏,怎敢坏了规矩。您还是先等一等吧,反正也用不了多久。” 态度是好了些,可问题依旧未得解决,这让李凌又皱起了眉来。似是这点银子起了效果,这位又为他着想地道:“李知府,要不这样,您给我一个地址,等什么时候几位大人得了空,我就给你传递消息,您再来,准能把事办了。如何?” 对方都把话说这份上了,李凌自然不好再作坚持。他总不能因为这点事情在吏部闹将起来吧,又不是当初的愣头青了,这点心胸城府还是有的。于是便又是一笑:“如此就有劳……” “下官姓吴,吴慈仁。” “那就有劳吴大人了。”李凌说着,又塞了一锭银子到他手里,这才有些无奈的离开吏部。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无论是考功司那几位真有事忙,还是下面的人在趁机讨要好处,反正这回述职还是需要多点耐心啊。好在他来京城时本就打算定了要多待几日,所以倒也不是太在意,大不了就先去把琐事解决了,静等人家消息便是。 离开的李凌并不知道,就在他转身后,本来还对他笑脸相迎的吴慈仁脸上变成了讥嘲,然后很快外出,见到了个等在外头的男子。 “事情办成了?” “小事一桩,拖他几日还不简单?” “有劳了。你放心,只要这次事成,我家主子一定不会亏待了你。”说着,一张银票递过去,竟是足有百两之多。吴慈仁一看,眼中满是贪婪,这一张银票就抵自己数月俸禄了,今日真是赚到了,几句话,挡个人,就得了一百几十两银子,而且后面还有不少好处呢。 若是能攀上那位贵人,对自己将来的前程自然大有好处…… …… 在吏部碰了壁后,李凌便索性没再去找旧日的同僚上司,而是让马车直接去了纵横书局那儿。 数年没回来,再到书局时,就连李凌都不禁咋舌赞叹,这店铺的模样当真是大变了呀。 本来就已经盘下左右铺子的书局现在的门脸比当初又大了两倍,足足扩成了五六个店面的规模,外头的墙面装饰都是焕然一新,还颇有文人墨客的风雅气象,尤其是那块题着“纵横书局”四字的匾额,更是龙飞凤舞,叫人一看就非常人手笔。 当李凌定睛再看落款时,却又是一笑,赫然是“孙普手书”。孙普,正是当今皇帝的兄弟,怀王的名字了。且不提这几字确实不俗,光是这落款,只要是有些见识的,便能知其分量了,怀王那可是皇帝最信任和亲近的几人之一,即便只是个闲散王爷,并无实权在手,但在京城里,也是无人敢冒犯的大人物了。 所以有他手书题匾,自然就让纵横书局在京城商界成了几乎无人敢针对招惹的存在,只要自己不犯错,什么官吏地痞,就没一个敢上门打秋风,找不自在的。 等李凌施施然进得店内,眼前的一切布置更是让他会心而笑。 之前他还奇怪店铺为何会要这么大的门脸呢,进来才发现,他们这是把衡州那边的书店的经营方式也给照搬了过来,除了售卖自家印书和报纸外,这儿居然还开辟出了一片可以供人小酌谈心,却又颇为清雅的酒桌雅间来。 每一张桌子间都有屏风遮挡着,有了一定的独立和隐蔽性,然后客人便可在这儿或读书看报,或提笔作文,累了还能喝酒吃点东西,所上的酒菜,自然也是极其精致的上等食物了。 另一边,还有个宫装脱俗的女子在角落里坐着,弹拨着面前的瑶琴,叮叮咚咚的琴声,让书店内的整个环境越显不凡。 即便现在离着中午还有段时间,十多个雅间也满了一半,十多人坐在那儿,却比后世的阅览室还要清静,没有人大声谈笑。 唔,这么看着,整个书局的档次一下就升上来了,真高大上啊。 李凌正自环顾着,一名伙计便迎了上来,笑着问道:“客官想看书还是买报,又或是吃些东西……” “我就随便看看。”李凌笑着回道,却让对方有些意外,刚想回绝,请这个不怎么着调的客人离开,柜台内一名老伙计已神色一变,满脸惊喜地赶了过来:“东家,您可来了……” “你认得我?你是?”李凌本还想“微服私访”一下呢,见有人认出了自己,便是一笑道。 “小的张五啊,几年前还从东家手里得了百两银子的赏赐呢。东家快里边请,小的这就去把几位掌柜的都请出来……”他颇为兴奋,声音都控制不住了,大了起来,让周围看书的人都皱起了眉头,随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大家又把好奇的目光都落到了李凌身上,打量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东家。 然后,都不用张五再到里间请人的,几个掌柜就满脸堆笑地迎了出来:“东家,您可来得快啊,小的们都以为您要过两日才来店里呢。” “东家快里边请,你们几个,快准备茶点,把咱们店里最好的茶叶给取来,就是之前王爷赏赐的那一罐……” 看得出来,他们对于李凌还是相当敬重,极其热情的,一见他到来,立马就是好一通的招待忙活。 第602章 经营之道 几年下来,京城的纵横书局那真是大变了模样,变的不光是前头的店铺门脸,还有后头。 占了足足五家店面的书局后院自然变得很是宽敞,除了必要的印刷作坊外,还有库房、帐房和专门招待重要客人的会客厅堂等等建筑,尤其是最后的客厅,更是气派奢华,又透着文化韵味,叫人见了都能留下深刻印象。 如今李凌就在这客厅中,当然坐的是最上首的主位,其他几个掌柜则小心翼翼地坐在下首,完全是一副恭听教诲的模样。虽然李东家已有多年未曾回来,但他在书局众人心中的地位并未因此有所降低,反倒是因为与他的书信往来,经他指点而做出改变,让书局生意不断变好,让大家对他更是心生敬畏。 一番寒暄问候,便有伙计把一摞账册给送了过来:“东家,这些便是我们书局两年里的进出账目,还请你过目。” 李凌笑着瞥了眼那几十本账册,便笑着摇摇头:“你们做事我放心,就这么说说这两三年的经营情况便可,就不查账了。”他自信这些人不敢在账册上耍手段欺瞒自己,这不光是因为掌柜们知道自己算账的本事,不敢班门弄斧,更在于现在的他的身份。 扬州知府在京城官场里确实什么都算不上,连想入住馆驿都只能住最差一档的客房,但对寻常百姓来说,他的官职依然充满了威慑力。就拿眼前这些人来说,一旦真得罪了他,想要对付他们,就跟碾死一只蚂蚁般简单。 更何况,李凌对他们一向大方,每年光工钱都比得过寻常四品官了,再加上年底的干股分红,那妥妥就是京城里的高收入人群了。这样的待遇,只要不得了失心疯,谁会冒着丢命的风险来欺骗自己东家呢? 接下来的事实也证明李凌的这一判断,几名掌柜依次开口介绍起书局的情况,完全没有半点造假或隐瞒的意思,只要李凌询问,他们就会把生意上的种种细节都道出来,那都是实打实的银子收入啊。 而经他们这一说,李凌才知道如今书局的规模要比自己想的还大,因为现在京城里不光有这么个总揽的书局,城南和城北也开设了两个分号,如此就能让百姓们更容易买到纵横的书册报纸,至于遍布全城的卖报人,更是达到了数百之多。可以说纵横书局硬是以一己之力为天下多生出了卖报郎这么个职业来。 这番介绍,听得李凌频频点头,满意赞许道:“不错,各位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啊,甚至比我希望看到的结果更好。你们放心,只要我纵横书局能有所成长,年底的分红一定少不了你们的。” “多谢东家关照。”众人也很是兴奋,连连称谢,但随后,还是有人迟疑着道:“不过东家,其实最近咱们还是有不小的困扰,一直都拿不出个正主意来。” “哦?却是什么难处?说来听听。” “就是发展至今,咱们书局已经很难再进一步了,甚至我们都按照两淮那边的纵横书店的做法在前边弄出了新的花样,可这效果依然寥寥啊。只怕今年之后,我们书局的收入就没法再有太大增长了。” 这一提之下,其他人也纷纷跟进,也都忧心忡忡地道出了自家的顾虑:“是啊东家,如今我纵横报在京城每月都能卖出去将近二十万份,但到此之后,就很难往上长了。反倒是随着我们不断把生意做大,其他书局又开始跟着我们办起了相似的报纸,即便现在还构不成威胁,但影响多少有点,他们还会跟我们抢广告客户,委实难办啊。” 李凌静静地听着,也明白这是任何一个产业走到一定程度后的天花板问题。京城确实够大,人口够多,但是终归也有个极限。现在纵横报每旬一出,也就是七八万份销量,分到全城,就是每二十多人中有一个买报的,这么算其实覆盖率已经相当之广了。 刨除那些不识字或是家贫无余钱的,甚至都有将近一半,甚至更多的京城百姓会买纵横报看了。要想再进一步,只靠原来那些手段明显不成,毕竟任何作品都有个目标受众,报纸又不是真金白银,可不是所有人都会喜欢的。 沉吟了一阵后,李凌才笑道:“你们不要只把眼光落在京城一地嘛,完全可以将我们纵横报的受众往更远处扩散。不瞒你们说,这两年在江南,我也开办了纵横报,那边的情况也相当不错。 “同理,京城之外,北方各处大小城池,也可以到那里去开设书店,贩卖报纸,如此咱们的生意不就又有新的增长点了?” 李凌这话让众人纷纷点头:“东家说的是,其实这一点我们也曾说起过,不过这么一来,前期还是得投入不少银子。而且,相比于京城,外头那些县城府城读书识字的人可没那么多,利润不会太高,想要回本都可能需要一两年……” 这倒是实话,京城和江南可以说是整个大越天下文风最盛的地方了,所以在这两地办报自然容易成功赚钱。可是,若放到这两地之外的小地方,像还算富庶的两淮倒好说,可北方更穷的地方,寻常百姓家贫又不识字,报纸想卖出去可就太难了。 李凌笑了一下,摇头道:“各位不要只关注眼前,做生意也得把眼光放长远些。咱们的纵横报不光是要用来赚钱,更是一种品牌,我最大的理想就是把报纸发遍整个大越天下,最好连更北方的鬼戎人都能读我们的纵横报,哪怕只有一两人呢。如此,咱们书局才真正做到名扬天下,那将来想做什么买卖,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众人立马就被李凌如此大的理想和格局给震到了,全都愣怔了一下,然后才纷纷称是,连连赞叹。 李凌看得出来,他们其实并没有完全领会自己的意图,只是因为自己是东家,才不得不捧场。但不要紧,只要他们真照自己的意思做了,将来成果出来,自然也就能明白了。 当然,这还不够解决问题的,所以他又继续道:“其实要让我们书局再进一步还有一些更简单的策略。” “东家请说……”众人立马又来了精神,洗耳恭听。 “我看过外头的店面了,那刻意模仿的食肆安排放到咱们京城终究有些不妥,毕竟比起衡州这样的小地方,京城这儿环境更好,酒菜更精美的酒楼不要太多,我们这样压根吸引不了太多客人,反倒破坏了我们书局的整体布局。” “可是东家,这都是成了我们贵宾的客人……” “我知道你们的意思,当初就是以此噱头来让客人把钱存到柜上的吧?这么做在衡州可以吸引人,但京城,也就那样了,所以这钱到了明年,我们就不赚了。不过并不是不再开设贵宾了,这还是得有,但得换一个方式。” 李凌顿了一下,在众人的巴望中,笑道:“今后咱们书局或书店的贵宾改送书,送那些装帧更漂亮,插图更精美的书。比如说最近一段哪位文人的文集诗集在文坛最是有名,咱们就花重金去买来他的版权,然后将之用上等好的纸张油墨来印刷,再在封面上印上咱们书局的贵宾名号,然后送到人家府上去。 “不要怕多花钱,只有花了小钱,让京城那些权贵或是读书人都认同了咱们,觉着能收藏到咱们书局出版的书册才算圆满,那咱们的名气就有了,有了名,还怕卖不出书,得不来利吗? “对了,还可以用相似的手段,让某些文坛名人专门在咱们出版的书上题字签名,同样这些书寻常客人是买不到的,只有成了咱们的贵宾才能买。当然,也不是所有送他们的礼物都是书,还可以是咱们书局自己印的小册子,把近半年或一季中书局中的好书挑选出来,介绍了送他们家去,让咱们的贵宾足不出户,就能知道接下来可以买什么书……反正就一句话,要让花了钱买了咱们贵宾的客人感受到自己与寻常客人的不同,让他们觉着自己花几十两银子买的我纵横书局的贵宾是很值得的。” 这样的vip服务,放后世那都是烂大街的花招了,甚至都早已过时(说个暴露年龄的东西,当年有个叫贝塔斯曼的书店,老有这样的小册子邮寄到路人的学校,然后真有很多人买他们的书,不过咱没买过,只要够穷,什么花招都骗不了咱的钱……),但放到几百年前,那就是石破天惊般的营销策略了。 李凌也就这么拾人牙慧地出了几个主意,就把众人惊得目瞪口呆,半晌后,才有人反应过来,连连赞叹:“东家果然厉害,这写手段施展出来,我等相信很快就会有许多人跑来咱们书局开贵宾了。” “呵呵,这些终究只是小手段,真正的关键还是咱们的书要印得够好,然后找的作者也要肯配合。”说到这儿,他心里又是一动,想到了后世的炒作法子,这在自己的纵横报上也可一用嘛。 第603章 鸣冤鼓响 在众人的兴奋里,李凌又再次道:“对了,除了书局经营,我这儿还有一个办法,或许能让咱们的纵横报的销量也更高些。” “东家有何妙策?”这几个掌柜一听这话,更是来了精神,赶紧问道。 在他们看来,到今日,纵横报几乎已经触及到京城报纸的顶峰,很难再有突破了。但既然东家这么说,以他在商道上的能力,说不定真就能做到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李凌笑看了他们一圈,这才竖起一根指头:“这也是我刚刚想到的,既然文坛之上诗人作者众多,我们完全可以出一个榜单嘛,就以他们的作品,无论诗集还是文集,做个评断,分个一二三四来,然后每半年或是一年一轮换,如此自然也就有了足够吸引人的噱头了。” 不等其他人从震惊中回神,他又竖起第二根指头:“第二,既然文人可以如此排名,那更惹人眼球的京中名妓,自然也可以了。本来城中就有选举花魁一说,但那只是寻常士子读书人的权利,我们可以将之分与全城百姓。就在咱们的纵横报上设一个投票栏目,然后让全城百姓自由给某阁某楼内的某位姑娘投票,再将之送到我们书局来。如此,还不愁没有更多人买咱们的报纸吗?” 随着他这话说出,几名掌柜的脸上已满是兴奋之色,身子都在微微颤抖。因为以他们的经商见识,已经能想象得到到时纵横报会在京城引起一股多大的风潮了。 本来这花魁选举就足够惹动全城,现在来个全城共选,那热度,想想就起鸡皮疙瘩,说一句到时纵横报一报难求都不算夸张了。 这时候,他们看向李凌的目光已经满满的全是崇敬,就差把他当成菩萨给供养起来了。真不知自己东家的心到底是怎么生的,真就是七巧玲珑心啊,不然怎会不断提出此等叫人难以置信的妙策呢? 面对他们惊诧的目光,李凌表现得颇为淡定,这等营销手段,对他来说真就是随意而为,只要能让纵横报的名声再扩出去,就算成功。 然后他又想到了第三点,便竖起第三根指头:“对了,还有一个榜单也可以一试,那就是一季或半年里的新出书籍的排名,这样我们就能拿捏那些文坛人物了。只要这张榜单得到了大家认同,那么当我们想要与某位文人合作,希望他给我们的书籍签名留字时,双方也能更好说话。” 这话一出,大家最后一点顾虑也跟着打消,纷纷点头:“东家果然学究天人,真是商业奇才,我等心服口服。有此诸般经营之策,我等要是再不能让纵横书局长足发展,那就太无能了。” “有东家这几策,我等相信到了明年,京师之内就再无任何报纸是我们的对手,其他书局也只能仰我等鼻息而活!东家,你就等着咱们的好消息吧。” “哈哈,有你们这几句话我便放心了。对了,这些手段你们可别一股脑都用了出来,慢慢来,循序渐进,必须维持着一年内,我纵横书局在京城的热度不减。”李凌又叮嘱了一句。 众人连连点头,如此多的妙招,都是能大量提升书局身家的好手段,自然不能浪费了,必须让其利益最大化…… 现在的李凌作为纵横书局的东家自然不可能再事事亲自去做,现在也就出个主意,至于之后怎么落实,如何运营,自然有众掌柜他们群策群力。 等把这些书局内的事情交代清楚,日头也已西斜。李凌婉拒了众人的邀约,当即就离开了书局,趁着还有些时间,便乘车返回落脚的客栈,毕竟他在吏部留下的地址就是黄家客栈,可不想错过了消息。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接下来几日,吏部那边居然没有半点回复,哪怕他花了银子,那个叫吴慈仁的吏部小官也没为他安排述职事宜,居然就让他白白在客栈中等了三四日。 …… 九月即将过尽,秋意更浓已见寒。尤其是清晨,更是有丝丝秋寒在绵绵的北风的吹动下不断袭来,让洛阳城的人们都不愿意起床出门了。 不过李凌倒是很早便已出门来到了院子里,不是吏部那边终于来了消息需要尽早赶过去,而是因为早起已成了他的习惯。 自打成亲后,身在扬州的他便养成了卯时之后便起床,然后在院子里打上一趟李莫云所教的太祖长拳,不是为了真能练出什么武艺,以他现在的年纪和身体条件也不可能练出什么东西来了,但至少能做到强身健体。 这一习惯也就在赴京的船上,以及到京的次日没有保持,其他时候,几乎就没断过。 现在也是一样,一套简单却又力道十足的拳法在李凌的施展下虎虎生风,还真像那么回事儿,直到三十二手拳法都施展完毕,他也额头微微见汗,李凌才定身不动,稍作吐纳,然后目光一转间,就瞧见了两边院子里正有几个“客商”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对于他们的身份和来此的目的李凌自然早就心知肚明,不过没有点破的意思,只与他们目光稍作接触,微微颔首示意后,他便自顾回到了房中,片刻后,李序便端了早饭送了进来,脸上却有些不忿:“老爷,这都好几日了,吏部那边竟还无消息,莫不是有人从中作梗?” “你也看出来了?”李凌平静一笑,正拿毛巾擦拭着身上的汗,随口说道。 “可为什么?怎就有人要如此针对老爷?”李序很是不解和关心地问了句。他是李凌在扬州收下的亲信,自然不知自家老爷在此之前的“壮举”。 “因为他们本就与我有过节啊,有机会小小报复一下,自然不会放过了。”李凌嘿笑一声,“不过也差不多了,老是被人压着总不是个事儿,我也该做点什么,让他们见好就收了。” 说完,没理会李序那一脸的疑惑,李凌已坐那儿把一大碗臊子面给唏哩呼噜地吃了下去。完了一抹嘴:“走,今日随我再去一趟吏部,好把事情给挑明了。” 李序精神一振,这几日他可很为自家老爷感到憋屈啊,现在能出口恶气,还肯带上自己,他自然一百个乐意,赶紧答应一声,跟着李凌出门,在几名护卫的陪同下,径直就出了客栈。 这时已是辰时,天光大亮,街上人也多了起来,前方洛阳府衙也已开门,只是衙门口依旧是空荡荡的,显得颇为冷清。 可就在李凌把目光收回,正要进马车时,衙门对过的街边突然有三人快速奔到了衙门口,扑到了那面静立于门侧,足有一人来高的鸣冤大鼓前,其中一人摘下鼓槌,便用力敲了下去,发出咚的一响,然后便是连续的咚咚鼓声响成一串,引得周围行人都纷纷驻足,满脸惊讶地看了过去。 就是李凌,上马车的动作也是一停,一脸好奇地观瞧起衙门口这一出极其少见的事情来。 这鸣冤鼓据说是前宋时青天大老爷包拯任开封府尹时所创,为的就是为民做主,洗冤破案。这个出发点自然是好的,之后更是在朝廷的推行下将鸣冤鼓放到了天下各州府县衙门口,成了亲民衙门的标配。 但是,除了一身正气,直言敢谏的包青天,又有多少地方官员真会不计一切得失地去为小民做主伸冤呢?于是久而久之,这些鸣冤鼓便成了衙门口的一个摆设,甚至都出现了一个潜规则,非出了人命或盗匪大案,寻常原告都不得敲鼓惊动官员,否则无论你所告是否属实,都先要定个扰乱官衙的罪名,少不得先挨一顿板子。 李凌在华亭任县令,在扬州当知府,几年下来,鸣冤鼓也没被敲响过几次,自然更清楚其中轻重。尤其是在这天子脚下的洛阳城里,洛阳府衙的鸣冤鼓更是一个大大的摆设,从没有人想过敲它。可今日,居然真有人击鼓鸣冤了,这事实在过于奇怪,不由得让人感到好奇啊。 很快的,鼓声就把衙门的平静给打破了,十来名差役着急忙慌就奔了出来,一见着还在击鼓的男子,二话不说,先把人按住。而此时,随他同来的另两人就高叫了起来:“求青天大老爷为我等小民做主啊,我们有大冤情上告……” 这话一传出来,更引得周围行人的一阵好奇,顿时就有不少人往前凑去,想要听个明白,看个热闹。结果那些差役却不带犹豫的,一把就将几人给拖进了衙门,还留了人守在门前,不让任何人靠近。 若是放在地方上,这么做自然不妥。有人击鼓鸣冤,衙门主官就得升堂问案,还得放人进衙门,就在大堂公审。可这是京城,洛阳府自然要以稳妥为上,也就顾不上什么规矩了,反正先把冤情问明白了,再想法低调处理才是正经。 见此,李凌只是一笑,也没太放心上,再次登车,便要离开。 可就在这时,本来还算平静的衙门内突然就是一阵哄闹,两人跌撞着逃了出来,正是那其中两个告状的百姓,而在他们身后,几个差役急吼吼地追赶,几根棍子呼啸扫出,正中两人腿部,打得两人一个翻滚,正撞在了高高的大门门槛上,脑袋都磕破了,鲜血淌出,好不凄惨……  第604章 闯衙门 正聚于衙门口,想看个戏的行人百姓都被眼前的变故给吓到了,立马就是一阵惊呼,然后不少人便匆忙扭身就走,生怕自己受到牵连,胆大些的,也稍稍后退,只伸长了脖子往衙门里看。他们的脸上个个都满是惊疑,全不知这到底是出了什么变故了,明明是原告喊冤的,怎么就被衙差给打了? 这番动静着实不小,本来李凌都已缩回到车内了,并不知洛阳府衙内的事情,但跟前众百姓这么一跑,让驾车的汉子也是一惊,赶紧勒缰控马,让他在车厢里也是一晃悠,差点磕到脑袋,便赶紧问道:“出了什么事了?”说着,便掀起车帘,朝外看去,正瞧见那些行人慌慌张张往边上跑去。 “老爷,是衙门里,那就个原告被打倒了……哎呀,还被按住绑起来了……”李序在车旁马背上看得分明,立刻介绍起来,听得李凌眉头一皱,觉着事情太过古怪了些。 从来只有捉拿被告,哪有把原告直接绑了的做法?这让他好奇心起,一拍车厢壁,便反身钻出了车,李序他们见此也赶紧翻身下马,上前搀扶,不过李凌压根不用这么麻烦,不但稳稳落带,还大步就朝着依旧乱糟糟一团的府衙而去。 转眼工夫,他就已来到衙门口,然后便将内中情形看了个清楚明白。只见十多名府衙差役正把三人按住了押着就往里走,其中两人身上满是尘土,脑袋上还有鲜血不断淌下。但即便如此,三人还是奋力作着挣扎,大声叫喊着:“放开我……我们是来申冤的,又没有做什么犯法的事情……” 奈何他们三人只是寻常小民,虽然有把子气力,可在十多名差役熟练的拿人技巧下,又有绳索捆绑,自然没法挣脱,反倒因此被棍子狠狠抽了几下,最后连这叫声都换成了痛呼。 衙门前那些百姓见此虽然面带疑虑,却也没一个敢出言相帮的,更别提质问那些差役为何如此行事了。倒是有两名差役眼见还有人围观在衙门口,拎着棍子便黑了张脸走过来,大声呵斥道:“府衙前不得喧哗聚集,还不给我散了?”说着虚挥了两下棍子,便要把人驱散,其中一下更是扫向了刚到跟前的李凌,让他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一步。 正跟过来的李序见状,顿时就急了,立马冲过去大声呵斥道:“大胆,竟敢对我家老爷动手!”说着便要伸手去抓那棒头,与之理论。 那差役本来只想吓唬一下人,眼见有人如此大胆,顿时也恼了,口中骂了一声,棍子已抽了过来,李序赶紧让开,神情愈发恼怒,也对骂了一句。 这时李凌也动了怒,当即沉声道:“住手!你们无缘无故动手伤人,这就是洛阳府衙的规矩吗?”几年下来,他身上的官威日盛,此时突然迸发出来,果然就压住了对方。 同时,其他那些随从也都匆匆赶到,站在他左右,警惕地盯着那两名明显有些迟疑的差役,只要他们敢再动手,这些护卫便会出手护主。 “你……你是什么人?”那差役感受到对方强大的气场,心下一凛,自然是不敢再动手了,但口中还是反问道。 “回答我,凭什么随意伤人?”李凌却把眼一瞪,再度上前,给他两个足够的压力。 不知是心虚还是真被李凌的气势给压住了,那两个差役居然不由自主地直往后退了两步,然后口中含糊道:“我……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 “奉命行事?奉谁的命?你们知府吗?”李凌说着,一指已被拖着往衙门深处去的三人,“他们才刚在衙门口击鼓鸣冤,连官员都未见一个呢,来的哪门子的命令?” “这……我们真是奉命拿下他们,不让他们生事,你到底什么人,别惹麻烦……”其中一名差役总算是有些回神,想着这儿终究是自家地盘,又硬气了些,半是威胁地说道,“现在离开,我们不会追究……” 李凌本来对这样的事情还真没太在意,毕竟这世道可不像表面看着那么清明,身在官场几年,许多污糟事情他也是听说得多了。但此刻,眼见这两人有些心虚的表现,再看看已被架拖着进入前方院门,但还有不甘而恐慌的声音传出的原告,他心里腾一下就冒起一股子火来。 为官数载,血犹未冷! 当下里,他手一伸,便把两个还挡在面前的差役给扒拉到了一边,然后大步就往里闯去:“事有蹊跷,本官还非要弄个明白不可!” 两个被他推了个趔趄的差役刚想再作阻拦,随着他一声自称本官,两人的动作便果断停住,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李凌一行与自己擦身而过,追着那三名原告直奔大堂后头的院落而去。 衙门口那些百姓更是看得有些愣怔,面面相觑,想要离开,却又因为好奇而不舍得走,于是便磨磨蹭蹭地站在稍远处,翘首看着里头。虽然到了这时他们其实连里头发生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了,但也不妨碍大家想在第一时间知道个结果。 好在那几个差役因李凌这一闹,也失了神,居然只忐忑地站了片刻就往回赶,把其他人都给撇在了一旁。从而让大家得以继续留在衙门口,看个热闹,等个结果…… 李凌率人追得可急,在穿过一道门户后,便已能清晰看到那三个原告的身影,他们还在挣扎,却也因此身上被打了几下,发出几声闷哼。同时,当先的一名差役更是呵斥道:“你们要是还想多吃苦头,就别在叫嚷了,不然谁都保不住你们!之前已经给过你们机会,现在还上门大闹,那就只能先关你们十来天了!” “凭什么?他们并未干犯王法,你们凭什么拿人伤人!”一个声音突然从后传来,让一心架拖了三人离开的差役们都为之一怔,然后急忙回头,就瞧见个气度不凡的男子大步而来,其身后还跟了十来个汉子,只这等架势,就叫人觉察出他身份不一般。 “你是何人,竟敢擅闯我洛阳府衙?”为首的差役顿时面色一沉,返身迎上,盯着李凌喝道。 “你还没资格知道本官身份,我只问你,这是怎么回事?”李凌一指那三名原告,“我刚才可是看得明白,他们在外击鼓鸣冤,乃是含冤的原告,为何你们不问青红皂白,却把他们给拿住了,还伤了人? “还有,你适才所言,要把他们关押起来又是什么意思?”李凌说着,已来到对方面前,双目炯炯有神,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俯视着对方。 “我……”气势上已被李凌彻底压住,这名差役目光一垂,只能是软绵绵地道出一句,“这是我家章大人的意思,你无权过问……” “事关朝廷律法,官府威严,本官既为朝廷官员,便有权查问明白!”李凌寸步不让地再度施压。 这时,他带来的那些亲随也迅速动了起来,果断上前,把众差役给围了起来,不让他们再带人往里去。这些能被李凌千里迢迢带到京城来的,那都是扬州府衙里绝对的精锐,此时他们虽未拔出随身兵器,但那股子气势,还是把所有洛阳府衙的差役给压制得死死的。 或许论衙门地位扬州府是远不如洛阳府的,但论起衙门差吏人等的气质,一直只能在京城伏低作小的洛阳府众人就完全不能与扬州府的同僚相提并论,这些人在当地,那完全就是说一不二的存在啊。这种心理上养成的强弱气质,此时正面一比,洛阳府众人立马就被碾压成了渣渣。 也是受此气氛的影响,那三名原告也终于从慌乱中略一回神,当即大声喊起冤来:“大人,青天大老爷,我们冤枉啊……我们有天大的冤情想要诉,可这洛阳府的大老爷们却根本不听我们的,之前就把我们哄了出去。这次我们再来,他们还要拿我们治罪,我们冤枉啊。” “你们有何冤情,说出来,本官定会为你们做主!”李凌当即大声说道。 可就在三人想说出自己的冤情时,衙门内又有十几二十人匆匆赶了出来,当先一个青袍官员面色阴沉,人未到跟前,就大声呵斥道:“什么人,竟敢在我洛阳府衙内放肆胡为,真当这儿没了王法了吗?” “章大人……”众差役见他到来,如见了主心骨,当即一面行礼,一面控诉道,“这位大人不知怎的非要跟我们过不去,小的们实在没法……” “废物,一个不知来历的家伙就把你们给唬住了?我洛阳府衙岂是随便什么人想闯就能闯的?”章大人说着,已到李凌面前,哼了一声,“你到底是什么人,竟敢管我府衙的事情?今日若不能给个满意交代,本官连你都拿下了,定你们个冲撞衙门,图谋不轨的罪名,足够将你们发配塞北了!”  第605章 蹊跷的冤案(上) 面对如此赤果果的威胁,李凌却无半点畏惧之色,平静地与那章大人作着对视,口中缓声道:“本官李凌,虽只是扬州知府,但既为朝廷命官,见此不公之事,还是得要管上一管的。” 听到李凌自报身份,章大人虽然略有些意外,但依旧气势汹汹:“既然你是朝廷官员,就更不该做出如此有损朝廷威仪的事情,我洛阳府衙岂能任你乱闯?” “若非你府衙中人胡作非为,本官也不会闯进来了!”李凌针锋相对地来了一句,“我问你,他们身犯何罪,为何要如此拿人问罪,还想将他们关押起来?”说着,一指前方那三个满脸是血,狼狈不堪的原告。 这一问,倒真把章大人给问得一窒,但随即,又是一哼:“我说了,这是我府衙的事情,你一个外地官员,就不用多问了……” “不,这事关系到朝廷威严,本官既然看到了,就要管上一管。”李凌硬梆梆顶了一句,“他们不但一直在喊冤,刚才还敲响了鸣冤鼓,必然是身负重大冤情,你们如此胡来,对得起身上这件官服,对得起朝廷信任吗?” “你懂得什么?兹事体大……”章大人不禁有些胆怯了,都不敢与李凌的目光对视,只哼着道,“这儿可是洛阳,不是什么案子都能想审就审的。” 换来的却是李凌不屑地回应:“天下事就逃不过理法二字,你若不敢,就让敢的人来。若你们洛阳府的官员都不敢,那就本官来帮你们审问此案……” “你……简直胡闹,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人,还敢越俎代庖!”章大人只觉着自己都要疯了,当即大声喝道,他也压不住李凌,而且深知自己的官职不够,所以给身旁手下一个眼色,示意他赶紧去里头请官位更高的上司来对付李凌。 李凌自然把他的表情动作都看在眼中,却并没有阻止的意思,他虽然只是个小小的知府,但在京城好歹有些名头,还真不怕与之一争。何况,吏部那边的僵局,还真有些棘手,若在此闹上一场,说不定对自己述职还大有帮助呢。 就在双方渐渐达成默契,一名差吏转身就往后边二堂而去的当口,里头居然先一步出来了个官员。他没有跟章大人一样与李凌争辩,而是上前先行一礼,然后道:“这位大人是?” “扬州知府李凌,来京述职,恰逢其事。” “原来是李大人,久仰大名。不瞒你说,此事干系重大,这三人之前就在我府衙闹过,咱们的黄府台也曾劝过他们,让他们回去不要再纠缠,可他们并不肯听劝,今日又跑来,还敲鼓大闹,所以我等才会想着拿下他们,关上几日。” “哦?那我能多嘴问一句,他们到底身背什么冤屈吗?”李凌挑了下眉头,隐隐觉着事情越发蹊跷了,尤其是这回出来的官员的态度。 “这个……李大人若只真想知道,把人带走自己问去。” “你们肯把人放了?”奇怪的感觉更深了。 “当然,我们大人就没想过为难他们,只是事情难办,才不得不拿下他们。不瞒你说,这么做其实也是为了保护他们。” “保护?此话怎讲?” “李大人,京城有些事情还是不能放到明面上啊,所以还请你不要为难我等。你若是真想帮他们,把人带走即可,若不想招惹麻烦,也可自便。” 这位倒是干脆,居然给了李凌两个选择,态度也很明确,他真要人,可以交出,但他们洛阳府衙却是绝对不会涉及此事的。 李凌的目光在几名官吏,还有地上那三个可怜兮兮的家伙身上来回打转,那种奇怪的情绪更重了——自己似乎是落到某个陷阱里去了,而可怕的是,这陷阱还是自己主动跳进去的…… 但在看到那三人一副恐慌悲曲,却又无冤可诉的模样后,李凌的心头又有一团火开始燃烧。之前两三年里,他好像是想明白了,真就做到了和光同尘,但他的心并没有彻底沦陷,还向往着正义。 而现在,当这么一个选择摆在眼前,一是当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是主动去挑开某个黑幕,他已经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里的真实声音。 缓缓呼出一口气后,李凌指了指那三名苦主:“把人交给我……” “成,把人交给李大人。”那名官员当即把手一挥,手下人等忙退了开去,然后自有扬州府的人上前将人搀扶起来。这三人此刻都有些发懵,连冤枉什么的都不知道喊了,只是呆愣愣地看着李凌。 那边洛阳府的人则各自出了口气,只觉肩头一松,可算把这烫手的玩意儿给推出去了。可没等他们把气出完,就听李凌又道:“不过我也有条件……” “什么条件?” “你们伤了人,总得给出补偿吧。”李凌说着,看了眼那三人身上脸上的伤痕和血迹。 “好,来人,去拿三十两银子来,就算我洛阳府给他们的汤药费了。”这位倒是真好说话,立马表态。只要把这祸患引出去,花点银子真不算个事儿。 当银子送来,李凌也不客气,让人接过,然后扭身而走,那三个还有些怔忡的苦主,则被几个随从搀扶着,略有些蹒跚地跟着,出了府衙。 这时,府衙前还有不少人围观着呢,一见此结果,所有人也都张大了嘴巴,完全是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在他们看来,很可能冲进去救人的李凌一行都得折在里头,却不料人居然安然出来了,还把三个苦主给一同带了出来。当然,要是让他们知道李凌还问洛阳府要了三十两银子的汤药费,怕是更得惊掉一地下巴了。 所以当李凌带人从他们身旁经过时,众百姓都敬畏地往边上躲避,同时又偷眼打量着他,猜测着他的身份。而李凌对此不以为然,只是回头吩咐一句:“今日先不去吏部了,带他们回去,我要问问他们,到底是个什么冤情……” 直到李凌一行进入那边的客栈,众人才是一阵议论,然后又各自散去,把今日在洛阳府衙前的这一古怪事情传与更多人知晓。 当然,相比于他们,某些更关注李凌的人却是更快把李凌在洛阳府衙抢了人出来的事情给传回主人那边,等到傍晚,此事已被不少朝中关键人物所知。 …… 在客栈里为三人安排了住处,再让他们吃点东西,稍作梳洗后,李凌才在自己房中问起了几人具体情况来。 不知是因何缘故,三人此时反倒没有了之前敢击鼓鸣冤时的勇气了,面对李凌的询问,半晌才能给出点回答。 “你们姓甚名谁,是哪里人氏啊?” “回大人的话,小的三人姓褚,没大名,就叫褚三,褚七,褚十二,是京畿偃师人……” “哦,那你们到底有何冤屈,居然不惜跑到洛阳府鸣冤?” “小的……小的……”三兄弟有些迟疑,面面相觑了片刻后,才由胆子最大些,同时也是伤得最重,额头还能见着一道深深伤口的褚七回话道,“小的叔父被官府冤枉抓了去,说是要被秋后问斩,小的三兄弟是被叔父养大的,他就是我们的父亲,我们不能看着他被人冤杀……所以哪怕要被一起问罪,我们也只能来京城告状。” 或许一开始时他还有些胆怯,但随着事情说出来,想到养育自己几兄弟长大的叔父可能被冤杀,褚七的胆子倒是大了起来,说话也逐渐连贯:“还请青天大老爷为我等兄弟做主啊,我们叔父是无辜的,他就从未做过任何犯法的事情,居然在三月前被官府捉拿,说他是什么杀人魔……我们兄弟去了偃师县衙告求,他们就把我们给赶了出来,后来实在没了法子,才想着来京城的。 “听说洛阳府衙门管着偃师衙门,我们就想着可以让这儿的知府老爷为我们做主。可结果,结果他们也把咱们给赶了出来,还说就没有我叔父这么个人被官府拿了……” 可即便如此,他这一番颠三倒四的话还是叫李凌有些迷惑,便在对方斟酌间问道:“你说了这许多,还没提你叔父叫什么名字,到底是被什么衙门拿了去呢。” “我叔父叫褚十五,一早是被县衙抓了去的,然后不知怎的,又被京城里来的什么大官给带走了……” “你说他从未害过人,却被定了个什么杀人的重罪?” “正……正是如此,这也是我们兄弟在县衙那儿好不容易才打听到的,本来我叔父只是在城里和人吵了几句,然后就被县衙的老爷给抓了。等我们知道消息,再去时,他们就说我叔父是什么杀人魔,还被京城来的大老爷给带走了。” 李凌的眉头迅速皱了起来,这事听着可太荒诞而古怪了,只看这褚家三兄弟老实巴交的样子,就可知他们的叔父绝不可能是个能惊动京城法司衙门捉拿的穷凶极恶之徒,可现在的事实却是……莫不是其中有什么误会吗?  第606章 蹊跷的冤案(下) 这案子着实透着蹊跷古怪,听完褚七的述说后,李凌长时间地陷入了沉思。 一个京外小县的小民被县衙因故拿去倒还算有些道理,可随后被京中某个衙门带走,而且还被定了个秋决的重刑,就实在太不合常理了,总不能是那褚十五开罪了某个权贵,人家给他栽了个必须重判的大罪吧? 还有就是洛阳府的反应更为蹊跷,好像他们已经知道了此案真相,但为了避嫌,所以只想着糊弄了事,一开始把人驱赶,今日索性就想将三名苦主拿捕关押,等到秋决之后再说。 而他们的态度更怪的在于当自己上门讨人时,居然还真就把人交了出来。这算什么?甩锅吗?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们深知此案牵涉极深,还可能涉及到整个府衙都得罪不起的大人物,所以巴不得有人将褚家几人给带走? 还有最后一点,如此大事,他们三个是怎么从县衙打听出消息来的?李凌心中陡然又是一转,再用审视的目光盯住了褚家三兄弟,直看得他们一阵胆寒,差点又要跪地磕头了。 “本官问你们一件事情,你们必须老实作答。”李凌盯了他们片刻,才用极其郑重的语气道,“你们是怎么从县衙打听到如此消息的?是衙门里的哪个人告诉你们那褚十五已被京城衙门拿去,还要将他秋后处决?” 三兄弟脸上顿现纠结,显然有些犹豫:“这个……” “要想救你们叔父,就必须告诉我此一真相!”李凌立刻再给他们加了一分压力,同时双目如电,稳稳罩住了他们,让他们无从摆脱。 “大人恕罪,不是我们不肯说,实在是当日告诉我们真相的恩人让我们发誓不得告诉其他人是他透露的消息……”褚七说着,已跪地连连叩首,其他两人见状,也紧跟着做出了相同的举动。 一时间,房中便是一阵砰砰的磕头声,不一会儿工夫,三人额头见红,尤其是褚七,更因此而使脸上伤口裂开,血流披面,当真是凄惨到了极点。 可这一回李凌却没有半点心软,只让他们叩首一阵后,才哼声道:“我说了,若想救你们叔父,就得把一切如实相告,不得有半点隐瞒。你们要是真不想说,我也不会勉强,门在你们身后,自己离开便是。” 他这一开口,顿时让三兄弟的动作为之一顿,再度纠结地看向面无表情的大老爷。最后,年纪最小的褚十二终于是忍不住了,低声道:“大人,小的要是真说了实话,您会帮我们救出叔父吗?” “我只能说我会尽力帮你们讨回公道,而且我相信现在京城里除我之外,已不会再有第二人愿意帮你们了。”李凌再添一份筹码。 想到之前在洛阳府衙的经历,褚十二终于下了决心:“我们是在县衙刑房的张头儿那里知道的此事……” 他这一开口,其他两人的心防也终于打开,老老实实跟李凌作了交代。 原来,他们兄弟三个在知道自己的叔父被捕进县衙后,便花钱上下打点,想要将人救出来。结果钱花出去不少,人却一直不见回来,县衙那边的人只推说这是县令的意思。 直到半个月前,他们砸了上百两银子下去,那刑房的典吏张康才告诉了他们一个惊人的消息,早在褚十五被拿入县衙后不久,就被京城某个法司衙门给带走了,而且还给他定了个杀人凶魔的重罪…… 当得知这一可怕的结果后,三兄弟顿时傻了眼,然后又是一阵喊冤,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还是那张康够意思,便指点了他们进京城找人翻案,找那些能管得上县衙的人救回叔父。 三个从没和官府打过什么交道的小县百姓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找县衙的上级,也就是洛阳府了。于是便有了他们在洛阳府衙的第一次告状,结果被驱赶了出来,绝望之下,他们甚至都想着去什么刑部衙门喊冤了。 结果就在前日,他们被一个陌生人拉到角落,人告诉他们还有办法救自己叔父,那就是击鼓鸣冤,只要鸣冤鼓一起,府衙的官员只能乖乖审案,就能为他们做主了。这才有了今日这一场变故…… “那个提醒你们去敲鸣冤鼓之人是谁?你们与之相熟吗?”李凌立马又抓到了一个关键,当即盘问道。 但三兄弟却把头一摇:“我们不认得他,之前从未与他见过面。说来也怪,也不知他是怎么知道我们有冤屈的……” 李凌的双眼顿时眯了起来,已经很清晰地嗅到了阴谋的气味。褚家三兄弟就是被人推出来的工具,无论是偃师县的那个典吏张康,还是之前提醒他们可以击鼓鸣冤的陌生人,显然他们并不是真心帮褚家,而是想利用他们把这件事情给公之于众! 甚至于,这是不是针对自己的一个阴谋?不然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正好是在自己身边,出了这么一桩冤案,还让自己给正好瞧见了。 “大人……”一旁陪听的万申吉也品咂出了其中滋味,忍不住叫了一声,目光里满是疑虑。 李凌冲他微一点头,这才又看向三个忐忑不安的苦主:“好了,本官已知晓前因后果,你们且安心在此住下,我自会想法帮你们救出你们的叔父。”说着又给李序打了个眼色,后者会意,赶紧上前,将三人请了出去,自去安顿。 直到房中只剩下他和万申吉二人,李凌才神色凝重道:“你也瞧出来了,说说吧。” “大人,你说这是不是一个针对你的阴谋陷阱,他们就是想要引着您去和京城某个衙门发生冲突,从而好治你的罪?毕竟,之前你……”万申吉说着,想到什么,到底没把话挑太明了。 李凌不以为意地一笑:“几年前在京城时,我确实得罪了不少人,不过仔细想想,那些人应该不至于用如此办法来算计我啊。我说到底只是个小人物,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犯得着布置这样的陷阱只为对付我吗? “还有,就褚家几人所言,他们的冤案是在一个多月前发生的,那时我还在来京的路上呢,那些人真能未卜先知,早早做好准备了?最后就是今日之事,无论是我住在这儿,还是今日出门,那都是随机而定,任谁也不可能一早就算好了一切,只等我一脚踏进陷阱。” 他这一番分析,也确实在理,让万申吉反觉着是自己多疑了。不过很快,他又神色凝重道:“可是大人,此案看着确实牵涉极深,我们真要帮他们吗?” 只啊,这才是问题关键,到底该不该出手帮他们呢? 按道理来说,李凌这两年已经学会了和光同尘,再不是当初那个一时意气就热血上涌,不计得失的愣头青了。本来这事就跟他没什么关系,只要将人送离身边,那有阴谋也好,无阴谋也罢,便都与他无关了。 但这个决定李凌却又怎么都下不了,因为他还有底线,人命! 手下官员因职务之便多有贪赃受贿之举,李凌可以睁只眼闭只眼;扬州那些富户靠着各种手段兼并百姓田土,使好好的良民最后成为地主雇农,他也能在愤怒之后装作看不见……因为这些东西早已成了如今这世道官场游戏里的常规,现在的他压根无力制止,所以到头来也只能接受。 但是人命,让一个无辜之人背上莫名的冤屈而死,这样的事情李凌实在无法做到视而不见,无法做到在知道此事后,将苦主抛弃,任他们自生自灭。要真到了这一步,别说当官了,李凌甚至觉着自己都不配当一个人! 所以只在心中略一迟疑,李凌便正色地看着万申吉:“人命关天,我既然知道了有此冤案,就断没有不理的道理。即便可能会与某些朝中势力发生冲突,这事,我也管定了!” 感受到李凌身上突然而起的气势,看着他眼中闪过的,两年来都未曾再见的光芒,万申吉只觉心头猛然一震,然后没有太多的迟疑,便抱拳道:“卑职明白了。可需要借助皇城司的力量吗?” “唔,那就让皇城司的耳目去查一查,那褚十五现在到底身在何处。还有,那偃师县衙的张康背后还有没有主使。”李凌也没推辞,提出了自己的思路,这两条线索是现在最明显的地方了。 万申吉点头,这次重回京城,他在皇城司里的职位有所提升,想必这点小事应该能手到擒来了。 就在他抱拳应命,打算离开时,外间突然就响起了一阵吵闹,然后还没等他们做出反应呢,已有下属在外禀报:“大人,有刑部的兵丁突然跑来说是要我们把褚家三人交出去,说他们犯了事……” “嗯?”李凌一愣,然后外头又是一声嚣张的喝叫:“让开!” 砰砰几声闷响,关着的房门被人狠狠一撞,轰然洞开,让李凌二人看到了外间情形。 第607章 冤家对头 本来还算空旷的院子里此时却显得有些拥挤,二十多名跨刀提矛,态度嚣张的官兵正把李凌身边的十来名护卫都给围了住,同时在院子外头,更有二三十个官兵包围院落,不让任何人进出,其中十人手里居然还有弓箭,瞄着院中。 正因如此,那些护卫才不敢做出过激的举动来,但脸上却难掩愤怒,为首的傅雄更是叫着:“你们好大的胆子……”但被人拿矛一逼,斥责的后半句话就不敢出口了。 看到这一幕的李凌脸色唰一下就沉了下来,把眼往众兵丁身上一扫,迅速落定在门前那个身着甲胄,跨刀扶腰的军将面上:“你们这是做什么?” 他身上的官威迫压过去,还真让那军将为之一愣,但随即又挺起了腰杆,哼声道:“本官是奉命前来拿贼的。我听说你们这儿有大胆狂徒居然敢在府衙生事,把三名罪犯给带了出来,我们刑部执掌天下刑狱大事,自然是要前来拿人了。” “你说的可是褚家兄弟?”李凌稍稍定了下心神,上前两步,盯着对方的双眼问道。 “正是,把人交出来,然后你们,都跟老子走一趟。” “凭什么?他们犯了什么罪?还有,我是从洛阳府衙把他们带出来的,也是得了洛阳尹的允许才接收的他们,你们刑部有何权利要我交人,还跟你们前去领罪?”李凌的气势再起,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 “就因为我们是刑部!”这军将明显不想和李凌多作口舌之争,立马就果断下令,“来人,给我把他们全部拿下!敢有反抗的,就以同谋论处!” “是!”众军士立马摩拳擦掌地便要冲上来。 “我看谁敢!”他们才一动,李凌已厉声大喝,同时袍袖一抖,便把自己的官凭给取了出来,往那军将面前一亮,“我乃堂堂朝廷命官,扬州知府,谁敢放肆!” 这一下,果然让众军卒都为之一惊,刚刚想要扑上拿人的动作更是顿住了,然后所有人都拿眼看向了自家上司,等着他给出命令。 那军将在看到李凌的官诰后,也明显错愕了一下,自己只是个七品武官,又没有刑部的确凿搜捕文书,还真不敢对一个朝廷官员下手啊。同时,他心里更是在作着咆哮:“你一个朝廷官员,在京城里待着怎么不住馆驿,却要跟个普通百姓似的住什么客栈啊……你要是在馆驿里,我敢这么不管不顾地来拿人吗?” 这些话虽然没有说出来,但从其眼神,还有颤抖的面容上,李凌倒也能看出几分,知道他已经生出怯意了。便又哼道:“你叫什么名字,在刑部任何职?今日胆敢在本官面前放肆,本官定要去刑部,找你们的上司讨要一个说法!” “还有本官!”万申吉担心李凌这么个外敌知府分量不够,当即把自己皇城司的腰牌给给亮了出来,往那军将面前一晃。 只这一下,明确这两人身份的军将的心态是彻底崩了。想他们这些京城里当差的人,其实日子真不好过,想要拿个人犯什么的,总得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了哪个权贵高官。 今日好不容易知道是去某个没什么名气的小客栈拿人,他还觉着这次不但能耍够威风,说不定还能讨得些好处呢。可结果,却又正正撞在了铁板上,这是真不给自己留任何活路了啊。 心里悲号着,这军将还是老老实实单膝跪地,见礼报出了自己的身份:“卑职刑部督捕司裨将冯贵,参见两位大人。还请大人恕罪,小人这也是……也是奉命行事,不知大人身份,多有,多有冲撞!” 为首的军将这般一软,其他兵卒自然也再嚣张不起来了,一个个全都讪讪收起了兵器,然后也呼啦跪了一院,倒把更外边本还满是惊慌,生怕受到牵连的客栈老板伙计等人看了个目瞪口呆,没想到自己店里居然住了这么个大人物呢。 至于李凌这边院子两旁的其他客人,倒是表现得颇为淡定,从刑部众人杀气腾腾地过来时,他们就已经猜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了,所以一个个都开启了看戏模式,就差手里在拿把瓜子了。 李凌黑着脸又看了他片刻,这才道:“所以是刑部哪位大人让你带人前来啊?可有相关文书罪证?” “没……没有。”因为李凌没有让他起来,冯贵只能跪那儿回话,气势更是落到了低谷,声音都格外的小,“我们是奉了督捕司沈员外之命行事……” “那你就回去告诉那沈员外,没有确凿证据,就算是刑部也不能胡乱拿人,这是我李凌给他的一点忠告。去吧!”说着,李凌把手一摆,就跟驱赶苍蝇似的,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 “可是大人,那三个嫌犯……”人已站起,冯贵却没有即刻离开,而是有些犹豫地瞥了眼那边紧闭的屋子,这要空着手回去,自己也不好交差啊。 李凌再次一哼:“本官还没把事情说明白吗?没有搜捕文书,没有罪证,谁也不能胡乱拿人。若是你们那什么沈员外不肯罢休,就让他自己来此见我。” 看出李凌的坚决,又看看一旁更叫他感到心惊的皇城司官员,冯贵终于不敢再作坚持,弯腰行礼后,便带人快速退去。 来得突然,去得更快,只顿饭工夫,这五十来名刑部官兵就全都离开了客栈。直到这时,店里的掌柜伙计什么的才上前见礼,又是讨好,又是赔罪,显然之前就是他们给带的路,眼见李凌身份更高,自然有些惶恐。 对此,李凌倒真没放心里,也能体谅他们的难处,就只随口安慰了两句,便打发了他们离开。然后,又叫过李序,让他去看看褚家三兄弟,也安慰他们一番。 直到这些事情都做完了,李凌才重新带了万申吉回到房中,两人眼中都有光芒闪过,几乎说出了同样的话来: “人应该在刑部!” 是的,虽然刑部这些人的到来打搅到了李凌,让他颇为不快。但他们的出现,却也把一个答案送到了他的面前,褚十五应该就在刑部手上,此案必然和刑部脱不了干系。 因为要不是如此,刑部吃饱了撑的会无缘无故派人来,甚至都想把李凌等人都给带回去?还不是因为他们在知道了击鼓鸣冤一事后,做贼心虚,才会想到索性把褚家三兄弟也一并拿下了。甚至于,就连洛阳府方面也是打的同样主意,本来是打算把人拿住,然后等刑部上门,交给他们,顺便卖个好的。 可结果因为李凌的出现,让他们的全盘计划被打乱,然后洛阳府就顺水推舟,撇清自身,而刑部则在收到风声后,果断就要把人拿住。唯一不同在于,洛阳府是知道李凌身份的,而刑部那边却不知道。于是这么一来,反倒把自己给暴露了,让李凌顺势猜到了褚十五人在刑部。 而在这句话出口后,李凌又突然笑了起来:“我也是真够傻的,其实答案早就摆在面前了,之前怎么就给忽略了呢。” “大人这话是何意?”万申吉有些疑惑道。 “他们都说了,褚十五是要秋后问斩。试问,京城除了刑部,还有哪个衙门能有秋决之权?”李凌失笑摇头,自己不在京城为官,居然这点常识都给忘了。好在,现在知道也不算迟。 不过随后,他的笑容又是一敛,人在刑部,事情只怕是越发难办了,因为那远不是自己能应付的实权衙门,何况现在真正执掌刑部大权的,还是永王孙璘! 永王孙璘,太子之外,朝中唯一的掌有实权的皇子,不但深得当今皇帝宠爱,还有属于自己的班底党羽,甚至都能对太子的位置造成极大威胁的存在。 光这几条,就足以让任何一个朝廷官员感到棘手了,而对李凌来说,更大的麻烦在于,自己和永王之间还有恩怨。想当初自己刚经科举进入朝堂,就曾被永王刻意拉拢,然后便发现自己被人利用,差点成了攻击太子的一个牺牲品。 好在李凌及时做出应对,使自己全身而退,还得到了皇帝赏识。只是这么一来,却也把永王给彻底得罪了。虽然碍于某些缘故,永王到底不敢报复,可李凌照样也不敢与之正面为敌啊,那完全就是鸡蛋和金刚石之间的较量了。 可谁能想到,时隔几年,他居然又站到了永王的对立面,而且这回的事情看着更严重,还是自己主动成了永王的对头。 李凌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同样皱眉的还有万申吉,他也明白了这次之事有多严重,半晌后,才试探着道:“大人,此事……” 李凌摆了下手,制止了他的劝说,然后缓缓呼出一口气来:“事情比我想的更严重,但是,还是那句话,人命关天!既然我已经走出这一步了,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何况,刑部那边怕也是已经知道我插手此事了。” 是啊,已成定局,现在再退又有什么用呢? 第608章 主动上门 和往常一样,直到天黑后,陆缜才回到府上,自有家中贴身的奴仆为他宽衣梳洗,再送上今日的饭菜,也不是太丰盛,无非一条蒸鱼,几样小菜,外加一盆汤。在吃上头,陆相还是挺不在意的。 年纪越老,胃口就渐渐小了下去,没吃多少东西,陆缜便把筷子搁下,随口问伺候在旁的陆源:“近来府中可有什么事吗?” 老忠仆陆源呵呵一笑:“回老爷,府上自然是一切平安的,倒是外头那几个却传来了一个不怎么好的消息。” “外头?怎么说的?”陆缜作为左相真就是日理万机,许多事情吩咐之后转头就给抛一边了,此时便疑惑问了句。 “就是城东黄家客栈那儿,不是派了几人去看着李知府吗……” “哦,是他那边啊,怎么,又闹出什么事情来了?” “就今日一早,洛阳府内出了点变故,然后李知府就带人闯了进去……”陆源也不带隐瞒的,原原本本将一切经过道了出来。他们派去李凌身边的眼线本就是这个作用,自然把今日一早发生的来龙去脉都回了个明白,最后又提到:“中午之后,刑部也有人跑去了客栈,却被李知府直接挡了回去……” 陆缜静静地听着,两条灰白的眉毛不禁慢慢聚拢在了一块儿,半晌后才端起汤碗喝了口已然半凉的汤水,斟酌着道:“照你这么说来,那几个喊冤之人当与刑部大有牵连了?” 见陆源点头称是,老人的眉头不觉锁得更紧,口中喃喃道:“刑部……永王……此事怕是没那么容易过去啊。早听说那刑部已被永王经营得滴水不漏,连大理寺都只能听从他们的意思办事,这回闹出个李凌来,真不知对朝局是好是坏了。” 顿一下,他眼中又有光芒一闪:“不过趁此机会,看一看刑部之内到底有何问题,倒也不失为一个机会。” “老爷的意思是,刑部可能还会出手对付李知府?那咱们可要帮上一把吗?”陆源忍不住问了一句,作为陆缜心腹,他自然知道自家老爷是很看重这个年轻人的。 可结果却见陆缜把头一摇:“不。”就在他一愣神间,就见老爷又道,“此事上理亏的当是刑部,而且下面的人不知道李凌的厉害也就罢了,上面那些人就不一样了。所以老夫料定刑部是不会主动再招惹李凌了。 “只不过,以李凌的性子,此事怕是没那么容易过去。别的官员或许还会顾忌永王的身份,可他嘛,当初还是京城小吏时就敢与永王一斗,更别提现在了。” “这……老爷,他现在只是一个回京述职的外放知府而已,真有这样的胆子?还有,据家中传来的消息看,这两年李知府可低调了许多,对许多事情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啊……” “他确实成熟了不少,但只从今日之事来看,李凌还是李凌,只是把锋芒暂时放进了鞘中罢了。两年来,一切都在他的容忍之内,所以他能做到低调妥当,可这一回的事情,却不一样了。” 陆缜的目光越发见亮:“刑部的水要比大家所知更脏更深,一旦让他查到一些东西,我相信他定不会坐视不理。现在,就只看他能查到几分了。” 有些事情,以陆缜左相的耳目自然是早有听闻的,但因为某些顾虑,对这些说法他没法深查,也没法揭露。但这不代表他就能容忍这样的事情不断上演,现在李凌的出现,却让他找到了一个解决此一弊病的机会。 所以在把汤水喝完后,陆缜轻轻把碗一顿,开口道:“必要的时候,我们的人可以出手相帮,有些盖子也到了该被揭开的时候了!” 陆源感受着自家老爷略带些兴奋的情绪,微作怔忡后,便赶紧弯腰答应:“老奴明白了,我今晚就做好安排。” “唔,还有一点,无论出了任何事情,最要紧的,是确保李凌的安全。”陆缜郑重作出吩咐,陆源赶紧答应。 同一个夜晚,洛阳城其他一些豪门大宅中,也有不少人在关注着今日发生在洛阳府衙的“小事”。不少人也嗅到了此事的不一般,同时也不关注的目光落到了这个才来京城没几日的扬州知府身上。 这个夜,明显是不会如以往那般平静了。 …… 早早睡下的李凌却不知道自己这一个举动招来了诸多人的关注,或许知道了也不会太放于心上。反正他已经有了决断,既然早已得罪,那就索性不必有任何顾虑,说不定还能把事情闹大些,让他能尽快在吏部挂号述职呢。 一夜好睡,次日一大早,又是照例的打拳锻炼,在用过简单的早饭后,他便再次带人出门。 不过相比于前几日,这回李凌的出门阵仗就要大上许多了,因为从他而下的所有人都换上了府衙当差的袍服。尤其是他,连靛青色的官袍和黑色的官帽都给穿戴齐整了,而且出门时还没有坐车,直接骑马,端的是威风凛凛,气度不凡。 这一出门,整队人马走在街上,立马就引起了不小的关注。 倒不是说京中百姓没见过世面,连个穿戴齐整的官员都没见过,实在是他们这一队人的气势够强,而且今日又无朝会,如此大张旗鼓的官员本就少,自然更让人觉着其中有事了。 再加上人群里那三个褚家兄弟却是一身平民服色,又让整支队伍有些古里古怪,自然更惹眼球。从外城到内城这一路走来,虽未算引得什么轰动,也成了京城里一道怪异的风景,传言四起。 一个多时辰后,队伍终于来到了刑部衙门前,见此阵仗,守在门前的兵卒即刻就挺矛拦路,询问他们的来意。 李凌便端坐于马上,把帽子一正,挺胸肃然道:“本官乃扬州知府,因有京畿百姓褚家兄弟求告上门,言及自己有叔父蒙冤被刑部所拿,故而特来此地问个明白!” 他说得那一个叫理直气壮,浑然不把自己当外人,却让守着衙门口的众兵丁给气得不轻。好嘛,你当刑部是什么地方,一个小小的地方知府就敢随意上门询问情况,真当我们好欺不成? 当下,那为首的军将便把脸一沉,呵斥道:“大胆!李知府是吧?你既非京官,又无相关之令,凭的什么敢直闯我刑部衙门。速速离开,我等不作计较,要不然,就拿下了你们所有人,定一个冲撞衙门的罪过!” 随着这一句呵斥,他身旁那些兵丁立刻都端起长矛,围将过来,大有一言不合就动手拿人的意思。见此,一众扬州府的护卫顿时就有些胆怯了,他们对自家大人自然是百分百的忠心,可底气还不是不足啊,这儿可是京师,面前的可是堂堂刑部的守卫啊。 只有李凌夷然无惧,只见他一偏腿就从马背翻下,大步就往前走去,口中说道:“我乃朝廷命官,今有疑问入刑部,又不是真来闹事的,你们谁敢伤我?”说话间,脚步不停,很快就与那些兵丁正面撞上,唬得他们赶紧收矛,可不敢真伤了他。 众兵丁也是头痛啊,以往就没遇过这么不怕死的官员,他们也真不敢伤了朝廷命官,只能是步步后退,口中则警告着他:“李知府,你可想好了,擅闯刑部衙门可是大罪……” “刑部衙门又非什么禁地,本官有事前来相询,难道还能犯法不成?”李凌继续向前,转眼间就要进入大门。这让那几个兵卒终于按捺不住,陡然抽刀,似要把他拿住。 跟在李凌身后的万申吉见状,按在腰间刀柄上的手也猛地一紧,做好了与人一战的准备。可就在一触即发的当口,里头响起了一声喝:“住手!”随着话起,一名同样着靛青官服的男子大踏步而来,目光只在众军卒身上一扫,便喝道:“快退下,如此拿兵器对着朝廷命官成何体统!” 他这一来还真为守卫们解了围,他们赶紧收起兵器,低头抱拳答应,然后快速退开。而李凌的目光也当即落到了他的身上,这是个三十多岁,面容刚毅的男子,与李凌目光一触,只微微颔首:“李知府,久仰大名了。” “这位大人是?” “本官提牢司员外郎杨彦,既然李知府有事要来我刑部询问,就由本官来作招待吧。”这位说着,脸上稍稍现出一丝笑来,只是这笑容却有些生硬。 李凌也是轻轻一笑:“看来刑部已经猜到我要过来了,居然让杨大人一早就做了准备。” 这句话的意思已是很清楚了,褚家之事就在于他们的叔父褚十五被冤枉拿进京城,就在刑部关着,即将秋决。所以真论起来,李凌要找的,还真就是这刑部下边掌管牢狱之事的提牢司了,而现在人一司员外郎又真就直接出了面,倒省了不少时间。 只是,如此一来,就不得不让人怀疑对方早有应对,李凌忍不住就刺了一句。 结果,杨彦根本就不带回应的,只作了个请的手势:“李大人,请进去说话。至于其他人,恐怕不是太方便了。”一个考验放到了李凌面前,你敢单独一人进刑部吗? 第609章 一无所获 面对这么个略有些挑衅意味的选择,李凌都不带犹豫的,便回头吩咐道:“你们在外间等我。”然后又扫了眼早已吓得面色发白的褚家三兄弟,“他们三个乃是当事苦主,我想让他们中一人跟着进去。” 杨彦看了眼李凌和那三个明显只是寻常百姓的兄弟,稍作沉吟,便点头:“可以,请!” 从衙门的规制上来看,同为六部,刑部和户部其实是差不多的,甚至连占地都差不太多,这两部都比其他四部要大出许多。因为户部有库房,而刑部则有牢房。 不过论起正题氛围来,两部之间却是截然相反了,户部繁忙而融洽,可这刑部却是一片肃杀,尤其是一路来到那片关押犯人的牢房左近时,更是不时能听到几声呻-吟,闻到一股叫人心中不安的腐臭和血腥之气。 对于这样的环境,李凌倒是可以克服,但褚七却是吓得面如土色,走路都颤颤巍巍,几次都差点双腿一软,趴那儿了。他终究只是个普通百姓,哪里见识过朝廷刑部大牢的赫赫凶威啊。 杨彦倒是没有把他们直接领到大牢里去,而是进到了边上一座同样冷肃的官厅,还叫人送来的茶水,这才有些干硬地问道:“李知府到底想查问些什么?” 李凌看了眼褚七,后者这时小心翼翼地溜边坐在椅子上,整个人精神高度紧张,显然什么都做不了,便自己笑道:“昨日之事杨大人应该也有所耳闻吧?这褚家兄弟三人,因叔父被你们刑部所拿,跑到洛阳府鸣冤,本官虽非什么青天,但既为朝廷官员,自然就想着要为百姓做点事情了。所以,今日就特来刑部问一问,是不是有这么个被冤枉而无辜入狱之人,现就在你刑部关着。” 直到这时,褚七才稍稍来了点精神,可怜巴巴地看着杨彦,结果却只见他很干脆地一摇头:“没有这样的事情,我刑部乃是朝廷司法衙门,岂会干出如此冤枉好人的事情来?” “那我就有些想不通了,为何刑部昨日突然就派人去客栈拿人呢?”李凌立刻提出了自己的质疑。 杨彦干笑一声:“李大人,本官说过,我刑部乃朝廷最重要的司法衙门,换言之,京城治安也在我们的职责范围内。而我们昨日听说居然有人大胆到敢去府衙劫夺人犯,自然就得出手整治了。 “只是没想到事情还有隐情,原来是李知府你为了百姓冤屈才出的手,所以最后才带人回转。为此,侍郎大人都动了怒,好生惩治了督捕司的几名官吏呢。不知这样的说法,你可还满意吗?” 李凌当然不会感到满意了,但到底没有直接道出,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道:“竟是这样吗?那就是一场误会了?可在本官看来,事情却非巧合,因为就这褚家兄弟所言,他们的叔父褚十五因与人争吵而被县衙拿下,然后不知怎的就又被京城法司衙门给提了去,还被扣上了杀死多人的重罪,即将要被秋决……而就本官所知,如今朝中,有秋决之权的,也就只有你们刑部衙门了。这天底下还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吗?” “李知府,你这是在怀疑我刑部把无辜抓入大牢,冤枉人吗?”杨彦的脸色越发阴沉,语气也变得森然起来,目光一扫,让褚七猛一个寒噤,差点就跪下去了。 到底是多年掌管刑狱之人,身上的煞气远非寻常官员可比,就是李凌都被他看得心头一悸,但随即又目光平静地与之对视:“本官也只是依照眼下的事实做出推断而已,到底真相如何,我说了不算,你说了,怕也不能作数吧?”想要气势压他,这个刑部员外郎还嫩了点。 杨彦眉头微微一皱,但立刻就想起了早前侍郎大人的吩咐,对李凌此人,不可硬来,只要想法将他打发即可。于是又按了按怒意,说道:“李大人看来对我刑部还是有所误解啊,并不是什么人都能被关入我刑部大牢的。只有犯了大罪的官员,又或是真正为祸一方的江洋大盗,才会被关进我们刑部大牢。一个小民,怕是根本不够资格啊。” “杨大人所言或许在理,但是,我还是那句话,眼见为实。”李凌不为所动,同时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杨彦哼了一声:“李知府的意思,是想在我刑部大牢里查看一番了?” “事关一条人命,不得不慎。”李凌继续看着他,没有半点让步的意思。 两人的目光就这么互相交锋了片刻,厅内的气氛越发压抑,让周围那些差役兵丁都有些想要逃离了,而褚七更是满头冷汗,都快要窒息了。 直到他将将要昏倒,杨彦才松了气势,嘿嘿一笑:“既然如此,李大人就随我下到大牢里去看一看吧。不过,在此之前,本官却也有两个条件。” “你说。” “我刑部大牢可不比一般的府县牢房,里头关押的都是朝廷要犯重犯,这次可以破例让你们进去,但你们都得守规矩,不得乱说乱动,若因你们之故使得牢中人犯有个好歹,我刑部必不轻饶,没的就得让你也在我牢中做一回客了!” 杨彦说这话时,神情极其郑重而又森然,直直盯着李凌:“还有,关了些什么人犯,他们是个什么情况,你见过后也不得泄露,不然,你知道后果。” 李凌依旧不曾避开目光,只略作沉默,便点下头去:“可以。第二个条件呢?” “第二个条件,本来我刑部大牢是不会放任何外人进入的,但这次关系到我部名誉才有破例。你若去看过没有发现,总也得付出一些代价!要不然他日再有人找借口胡搅蛮缠,我部威严何存?”说着,他目光变得犀利起来,“当然,你现在离开我可以当一切都是误会。” 李凌嘴角微微一勾:“我说过,事关人命,我是定要查到底的。若真无所获,你们要如何惩治,我绝无二话!” 看他一副坦然的样子,杨彦便不再多说什么,叫了声好,便即起身:“那就随我去牢中看个究竟吧!” 刑部大牢,又叫天牢,乃是大越朝中最重要的一处牢房,关押的犯人也正如杨彦所言,都是重犯要犯,没一定资格还住不进其中呢。 但这儿的环境却并没有因为这些犯人身份的特殊就比别处牢房要好,相反倒是越发严苛,那大牢周围有高耸围墙,还有弓手巡哨,光是守在内外的兵马,就有超过五百之多。而真到了里头,却是逼仄潮湿,再加上通风不良所屯留下来的种种臭气秽气,更是中人欲呕,光是沿着甬道走上一阵,便叫人有些招架不住了。 而甬道两边,就是一个个狭窄昏暗的牢房,如今有一些住着三四个犯人,有些则是空着,看着极不协调。不过想来也是,这儿又不是旅店,当然没有调剂房间一说,即便所有犯人都不在了,该关在一起的还得关一起。 倒是那些被镣铐锁住四肢,只能在牢房里苟延残喘的犯人,对这儿的环境早已习惯,全都木然地或坐或躺在那儿,完全没有真个去留意从牢门外走过之人的模样打扮。 李凌两人入眼的就是这么个死气沉沉的场面,没走两步,还听到了前方传来的几声凄厉的惨叫,把个褚七吓得又是脚下一软,差点就跪地上,得亏李凌及时伸手架了一把,好歹没让他出个大丑。 “你可要看清楚了,这些人里到底有没有你叔父。”李凌在扶住他的同时,口中又强调了一句,这才是他们下到天牢的真正目的。 “我……我知道了。”褚七低低地答应一声,忍着心中恐惧,仔细打量着牢房里的犯人。不过在他此时看来,这些犯人其实都差不多,脸孔都隐藏在阴影里,身上是脏到看不清本色的囚服,身子四肢也是别扭扭曲的,得更仔细地去观察,才能确认里头没有自己的叔父。 这时的杨彦反倒显得颇为从容,在前带着路,还不时做着介绍:“这个就是在两河奸杀十多名无辜女子的狂徒粉蝴蝶了,若非捉到他时已临近秋决,早已将他就地正法了;这个叫周寒,曾是福州知府,却勾结外来的倭人贪墨朝廷银钱,也被定了个斩刑……” 在他的介绍下,这些看着没啥区别的犯人都变得鲜活起来,让李凌不禁频频皱眉,真就是一群渣滓关在这天牢之中,就没一个是冤枉的。 而褚七更是缩手缩脚,一阵阵的畏惧,心中的那点认知早已被吓没了。难道自己叔父真不在这儿,一切都是误会吗? 至少这么一番查看下来,从里到外,从上到下,所有犯人他们都隔了门看过,却依旧未见褚十五,显然刑部真就没有撒谎,人不在他们手上。 等到李凌二人随他重新回到外头,杨彦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如何,现在还有怀疑吗?李知府,要是没有其他说法,就该兑现你之前的承诺了。” 第610章 将计就计 杨彦的这一句话明显带着几许不善,顿时让李凌猛一皱眉,这才想起刚刚还答应了对方另一个条件,若查过牢房无所获,就得付出相应代价,这可有些不好办了。而一旁反应过来的褚七更是惊慌失措,身子都开始抖了,生怕人一声令下,就把自己给抓进大牢关押起来。 不过李凌倒没有安危方面的担心,毕竟这儿是朝廷刑部衙门,而不是哪个江湖堂口,自己也是官员而非帮会中人,刑部再强势,也干不出让自己留下条胳膊赔罪之类的事情来。所以很快的,他就恢复镇定,微笑看着对方:“本官说到做到,如何惩治赔罪,杨大人你开口便是。” 杨彦与他目光对视了片刻,突然又咧嘴笑了起来:“哈哈,李大人言重了,不必紧张,我只是说笑而已。我们侍郎大人素来重视王法森严,只会对李大人这次的仗义之举多有敬意,岂会真因此怪罪为难李大人呢? “我们不过就是在那边的鼎丰楼里安排下了一桌席面,还望李大人不要推辞,这便是你要答应咱们做到的条件了。” 面对突然变脸的杨彦,李凌还着实愣了下。但很快的,他也笑了起来:“既然诸位大人如此看得起李凌,我自然不敢不识抬举。” “好,李大人真是痛快人,那就请吧。”杨彦做了个请的手势,引了李凌就往外走,只把一旁的褚七给看了个目瞪口呆,完全跟不上双方的节奏了。怎么明明适才还剑拔弩张着呢,突然就一团和气,还要同去喝酒了?这些当官的做事可也太古怪了些吧? 对方如此客气,李凌不好推辞,便随之出了刑部,把褚七交给手下从人,然后只带了万申吉,就跟了几名刑部官员直奔不远处的鼎丰楼。这时正临近中午,这酒楼的生意还真不错,而他们这一行穿着官服的客人登门,也没能引起太大关注,因为这边来吃饭的官员可是太多了,连这鼎丰楼的东家都是朝中某位大官。 只坐了没一会儿,又有几名刑部官员陆续到来,倒是没见杨彦口中提到的刑部侍郎,只来了一个绯袍郎中,就这,身份上已稳稳压了李凌一头了。 这等官场上应酬,李凌倒是驾轻就熟,与他们推杯换盏,随意应付着。 酒过三巡后,众人才渐渐入了正题,只听那同样姓李的的郎中笑道:“李知府,这次之事对我刑部的影响可是不小啊……” “李郎中恕罪,实在是此事蹊跷,再赶上凑巧了,下官才不得不怀疑到刑部头上……”李凌一脸的自责,说着,还自罚了一杯,算是给人赔罪。 “呵呵,只从此事来看,你李知府到底对刑狱之事还是有所生疏啊。这查案之道,最重要的就是个人证物证,哪有刚到手一点线索说法,就咬定了某人有罪的?”李郎中笑着摇头,似是指点道,“你就没想过,其实那所谓的冤案就是有人在撒谎呢?”“嗯?李郎中的意思是,那褚家兄弟骗了我?”李凌一脸的诧异与不信,“下官虽然确实比不了各位刑部官员精通此道,但总算也当了几年亲民官,察言观色,问案查案到底也是有些经验的,他们若真想骗我,绝瞒不过我。” 李郎中笑着摆了下手:“你误会了,本官并不是在怀疑你被区区几个小民所骗,他们没这本事,也没这胆量敢哄骗堂堂朝廷命官。我指的是,此事本身就是一个骗局,他们是被那偃师县的官吏给骗了。” 李凌神色微变,思忖片刻后,轻轻点头:“大人这么一说,我还真觉着问题可能就在于此了……” “不瞒你说,经历的案子多了,本官也好歹有了些经验。要说起来,某些看似蹊跷的案子,当真相揭开时,往往没有之前想的那般神奇,反而是办案时自己想岔了,才看着越来越是复杂。 “就拿眼下这案子来看,其实很可能就是县衙那边有人做了错事,伤了那个叫褚十五的人犯,这才为脱罪把脏水泼到了京城衙门的头上。” “这……可能吗?那县衙的典吏张康真有这等胆子,敢栽赃刑部?”李凌一脸惊讶地叫出声来。 李郎中目光一闪,摇头道:“这你就是小瞧那些地方小吏的胆子了,他们为了自保,那是什么事情都敢干出来的。而且,他也想不到那褚家兄弟三个真敢跑到京城来叫屈啊,本来在他想来,只要把事情往京城这边一推,三个小民,还敢真进京喊冤不成?甚至于,为了稳妥起见,他故意连到底是哪个衙门拿走了褚十五都没提。也就褚家三兄弟胆子够大,运气又够好,才能得你李知府的帮助,闹到这一步啊。” 李凌拿着酒杯,陷入了沉吟。半晌,才苦笑着点头:“郎中大人说的是,很可能此事上我是被褚家三兄弟给误导了,以为他们没有骗我就觉着他们所言就是实情……” “呵呵,好在也没有闹出什么大乱子来。我刑部素来公正严谨,也不怕你带人来查,只是脸上稍微不好看了些。不过你放心,只要把事情查明白了,将那真正的罪魁祸首给拿到了,此事便算过去。”李郎中一副宽宏无私的模样,一边说着,还主动敬了李凌一杯。 李凌自然又把酒一饮而尽,这才由衷叹道:“惭愧啊。要不是李郎中指点,只怕我还被人骗着不自知,说不定接下来还会做出什么得罪人的事情呢。李大人,还请受我一拜!”说完,便即起身,恭恭敬敬地冲对方深施一礼。 对于踏足这一做法,李郎中也不曾阻止,大剌剌地坐那儿受了一礼,这才又笑道:“吃一堑长一智,还望李知府今后再遇到相似的事情时能多作考虑,也就不枉我刑部受此不白之冤了。” “是,下官受教了。”李凌正色点头,然后又哼了一声:“现在已知道真相,我定会赶去偃师县,找到那张康,查明事情真相,让他付出代价!” “不光是你,我刑部也不会轻饶了他。”李郎中说着,看着他道,“李知府,不如明日你和我刑部官员同去偃师,将人拿住了,查明真相,如何?” 李凌听得这话后,顿露喜色:“要是真能有刑部诸位相助,此案必然能水落石出,下官如何敢不从命……” “那就这么说定了,明日辰时,就在刑部衙门前碰头,然后即刻前往偃师县。”李郎中立刻拍板,倒也颇为雷厉风行了。 误会解开,又有了合作办案的决定,这让双方间的关系更近一步,接下来的酒宴自然越发融洽。直到午未之交,方才宾主尽欢地走出酒楼,李凌带了万申吉回客栈,而刑部众人也就此回转衙门。 直到与他们分别,万申吉才稍稍皱着眉头,靠近了李凌道:“大人,你真信他们的这番说辞吗?” “怎么,你觉着这番解释有什么破绽吗?”李凌似笑非笑地问道。 “听着好像是那么回事,可仔细想想,一个县衙小吏,他真有这等胆子和本事吗,竟敢栽赃京城的重要衙门,哪怕没有点出是哪处衙门。他就不怕事情泄露后,会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那可比害死某个不该死的人犯的罪过要大太多了。” “还有一点,县衙的其他官吏就能由得他如此胡作非为?真要能一手遮天到害死县衙大牢里的一个犯人都不被人察觉,那他也压根不用担心褚家人能对他构成任何威胁了。”李凌也跟着点了一句。 “那大人你还……”万申吉话说一半,就陡然明白了过来,“你这是故意稳住他们?” 李凌点头,目光幽幽:“刑部的事情恐怕比我想的更为严重,今日肯退让放我进去一查,便是他们心虚的表现。虽然我到现在都还没闹明白问题的症结何在,但有一点却是清楚的,他们在极力掩盖。 “而以他们的权势能力,若真与之正面相抗,我一个小小的地方知府怎是对手?所以就得引他们露出破绽了。正好,他们这回也想把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就是我的机会了。无非就是虚与委蛇,暗中出招嘛,那就试试看吧。” 万申吉目光闪闪,颇有些兴奋的意思。这两年来,他在江南过得那一个叫安逸啊,实在很想念当初经历的那些风波算计,尔虞我诈。 李凌笑看了他一眼:“要是我所料不错,我们与刑部之间的这一局关键不在明日,而在今日。你回去后,赶紧乔装带上几个弟兄,趁着还有些时间,速去偃师,我想这一回,定能抓他们个现形!” 万申吉顿时一个精神抖擞,握紧了缰绳:“卑职明白!”恨不能现在就飞去偃师,把那些家伙给拿下了。 李凌则似笑非笑,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来:“有两年没与人好好斗上一场,这次回京,倒是有意外之喜啊……” 请个假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52wx.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611章 各逞手段 日落日升,全新一天的早晨到来。 临近辰时,经过一夜宵禁的洛阳城已重新变得热闹起来,人来人往间,就是连那些官府衙门前都显得有些闹哄哄的。而此时的刑部衙门口,更是聚集了不少人马,数十名刑部兵丁都排了整齐的队伍等候着上司之命,杨彦则神色严肃地站在队伍前头,张目看着前方,却是在等候李凌他们到来。 离着辰时还有一刻时,李凌在六名护卫的拱卫下,策马而来。相比于昨日的官服加身,今日他的装束却要简洁许多,短装箭袖,束发抹额,看着倒像是个要出城狩猎的贵介公子多过朝廷官员了。 见他这番装扮,让杨彦等人略感意外,但很快又笑着迎上:“李知府果然不凡,这乍一看,都让下官不敢认了。” “让杨大人笑话了,毕竟今日是远出京师拿人,下官自然要好生做准备了。”李凌笑着一欠身,“时候也不早了,咱们这就出发吗?” “出发!”杨彦看了看身旁那几十名跨刀提枪的本衙精锐,再扫了眼李凌带来的那区区六名手下,心中更定,把手一挥,便下令出发。 当下里,两支队伍汇拢一队,排着还算齐整的队列,气势十足地就沿着前方长街小跑而去。京城之内,自然没有人敢纵马疾驰,现在只能是控制着马儿小跑而行,不过即便如此,他们这一行人马还是吸引了不少行人百姓的关注。 直到出了京师,上了平坦宽阔的官道后,队伍的行进速度才骤然提升,踏踏飞奔,直朝着京畿下属的偃师县而去。 虽然出发得早,一路之上也是畅通无阻,但也是直到午后,一行人才抵达偃师小县。 相比于洛阳城的古朴雄伟,这小小一座偃师县城可显得过于破落陈旧了,在李凌看来,也就比华亭县好上一些而已。可叫人感到意外的,是远远看去,居然发现小县城竟是四门紧闭,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这可实在太不合常理了。 “这是怎么回事?”李凌皱了下眉头,“难道是销声匿迹多日的罗天教竟又死灰复燃,跑到京畿来闹事了?” 话说这罗天教自打在江南连续受挫之后,便迅速由明转暗,两年多来,几乎都没再生过事,甚至都有人传言说是因为连遭重创,再加上内部纷争,已然四分五裂,再无任何威胁。 倒是杨彦,却不以为意地一笑:“李知府过虑了,京畿重地岂是这些宵小敢来放肆的?不瞒你说,在偃师县城以东三十里,就驻扎了一支拱卫京师的龙骧军,他们敢来,管叫他们有来无回!” 李凌这才一笑:“惭愧,之前在江南经历了几次变故,心中不免对罗天教这样的贼匪有了些忌惮,倒让杨大人见笑了。”这话立刻引得后者几声轻笑,倒是没有多说,只管继续向前。 不一会儿,他们便来到城下,当即就有下属亮明自家身份,喝问城内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大白天的紧闭四门。 城头守军迟疑了一阵,才有一名军官匆匆回话:“诸位大人还请恕罪,实在是因为昨日城中发生凶案,造成数人死伤,县衙才紧急下令关城捜拿贼匪的。” “京畿之内居然还有这等狂孛之贼!”杨彦顿时就有些恼了,立刻喝道:“速速开城放我等进去。我们刑部众人,正是那等贼匪的克星!” 刑部官员的名头可比寻常小县县令要大得多了,所以守城的兵将也不敢再作迟疑,很快就开启城门,放了他们一行进入。 在见到那为首的军官后,杨彦便即问道:“具体是什么凶案?死者是何身份?凶案现场又在哪里?”到底是刑部官员,问的问题就是专业,气场还足,都把人小小一个军官给问愣住了。 半晌后,他才吭哧地回道:“小……小的也只是奉命行事,具体情况所知不多。只知道是在城东一间宅子里出的事情,死的还都是,都是外乡之人,死了有十多人呢……” 十多人,还都是外乡人,听到这两个关键词的杨彦心头陡然就是一跳,再没有多作耽搁的意思,只把缰绳一抖,便率先朝着城东方向冲去。其他人见此,也赶紧跟上。倒是李凌,稍缓了两步,看着那军官:“那凶手可曾被捉住吗?” “没……没有……昨夜杀声突然而起,把大家伙儿都给吓了一跳,等我们接到命令,赶过去时,就只剩下一地尸体了。连一个凶手都未能找到,所以县尊才会下令封闭四门,想在城中搜找凶徒。” 李凌笑了下,这才带了其他人策马向前,也朝东城而去。 偃师县城并不算大,策马狂奔的话,也就顿饭工夫能从东到西走上一遍,现在他们往城东找那凶案现场就更快了,只一会儿工夫,李凌就瞧见那边一间沿街而立的大宅前站了不少皂隶公人,还有就是先一步赶去的刑部众人。 待跑到跟前,他快速下马上前,正听见里头响起了杨彦按捺不住的怒吼:“怎会如此?他们怎就会死在这儿……”这让李凌的眼中闪过一抹幽光,然后才大步入内,进到院子里。 眼前院子里和屋子里的情况确实挺触目惊心的,十多名短打扮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血泊中,其中几个身上的伤口清晰可见,正是被利刃所刺劈而成。而在他们的身旁,也有刀剑等兵刃,奈何技不如人,都成了尸体。 一名绿袍县令和另几名皂隶什么的,此时都神色紧张地站在那儿,看着杨彦面容扭曲地立在当间,眼中透着满满的杀意,却是连口大气都不敢出。只有知县小声嘀咕了一声:“杨大人……下官……” 李凌也适时地惊呼了一声:“怎会这样?杨大人,这……这……你与他们熟识吗?” “他们乃是我刑部之人……”有些失神的杨彦下意识回了一句,话出口,才惊觉过来,有些异样地看向李凌,倒是让心中的怒火消散了一些。 “原来如此,大人节哀……咦,不对啊,大人不是才刚带人与我同来吗,那他们又是怎么一回事?”李凌一脸诧异地看着对方。 按下惊怒的杨彦已经恢复过来,随口敷衍道:“李知府见谅,这是我刑部的差事,所以不能细说。” “是吗?那敢问,这儿又是谁的家宅?”李凌的后一个问题却是问的身旁有些茫然的偃师县令。 这位县令迟疑地看了眼杨彦,好像是在等着他首肯才好作答,倒是一旁某个小衙役,因见李凌气度不凡,又是跟个大官进来的,也就没过脑子,随口作答:“回大人的话,这儿是本县刑房典吏张康家……” 这话一出,现场几名官员的脸色都是一变,尤其是杨彦,面色更是由刚才的铁青变红,偷眼扫向李凌,支吾道:“李知府,这事……” “看来杨大人,不,应该是刑部诸位大人这是很信不过我李凌了。”李凌也把脸色一沉,“说是今日一同来拿犯人,你们却于昨日先派了人来。然后……嘿……”这一笑里,满满的都是讥嘲,却让杨彦和刑部众人不好发作,神情越发古怪和尴尬起来。 “李知府还请恕罪,兹事体大,我这也只是听命行事啊。而且,上边也只是为了稳妥才早一步派人而来,却不想……”杨彦自知理亏,只能有些干巴巴地作着解释。 李凌没有过多追究,只一双眼睛在现场来回扫看着:“照此处情形来看,是你们刑部的手下前来拿人却失了手,反把自己的性命给丢了?”说着,又看了眼那边更为不安的偃师县令:“那张康竟如此厉害,能轻易杀死这许多的刑部公人?” 那县令猛地一震,这才小声道:“不可能啊,那张康也就衙门里一寻常书吏,哪有这等本事……” “这就越发不合情理了,难道还有同伙在此?”李凌眯眼,道出了自己的一点猜测,但杨彦却并没有认同,而是目光继续在那一具具尸体上仔细观瞧着,半晌后,才道:“不对,老姜,昨日他们说会派几人来此?” 一名手下随着他这一问也迅速把眼扫过现场众多尸体,然后身子一震:“十七个弟兄,都是督捕司的好手,领头的还是铁捕头呢……可这儿,这儿怎么才十五具尸体,铁捕头也不在这儿……” 杨彦顿时更见慌乱:“你确定?”说着,也顾不上这些尸体的惨状与鲜血了,全都一个个翻过身来,仔细查看他们的面目,其他手下也赶紧帮忙,一具具尸体地勘验过来,十五,这下是确定了,就只有十五具尸体,而刑部督捕司的铁捕头并不在其中。 杨彦的心跟着脸色一起猛然沉落,极其不安的情绪攫住了他的整颗心,让他身子都有些颤抖起来。随后,他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陡然转头,盯住了李凌:“李知府,不会是你做下的布置吧?” 第612章 线索全断(上) 李凌的双眉微微一挑,面上隐见惊怒:“杨员外,你这话是何意?怀疑我让人杀你刑部下属?”随即又是一声冷哼,“你这也太瞧得起我李凌了!” 其实话一出口,杨彦也觉着自己有些失言了,虽然在此事上李凌确实算得上是半个知情者,倘若他真想从中作梗,确实能抢在前头,但这样的结果终究与常理不符啊。 李凌是疯了,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在京畿所在干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举动来,杀刑部僚属。别说他只是个外地知府,就是巡抚,敢如此做那也是死路一条…… 而且就算撇开这一点动机不谈,在杨彦看来李凌也没这个实力啊。想要在短短时间里置这许多刑部差吏于死地,那出手的必然要达到三十甚至更多。而李凌此番入京,左右也就区区十多人,今日一半人还是随他们从京城赶过来的,剩下那六七人压根做不到。 有了这样的判断,再看到李凌的反应后,杨彦便赶紧拱手道歉:“李大人恕罪,我也是一时情急,说错了话……” “杨大人,有些话能说,有些话可不能说,李某虽然不才,却也无法忍受如此冤枉!”李凌依旧是那副忿忿的样子,打断对方道。 “是是,本官记住了。”杨彦这时倒是有些退让,任他抱怨,不过目光依旧在院中来回扫动,突然又想到一点,望向了偃师县令:“邹县令,你们是何时得到消息,赶过来的?还有,城门是否从昨夜就一直关闭着,从没放人离开?” 那邹县令被他突然一看,心头又是一阵打鼓,赶紧弯腰作答:“二更左右,下官才听闻禀报,然后赶忙就派人前往此处查看,封锁四周。至于城门,夜间本就闭城,天亮后因知出了如此凶案,所以一直就没有开门,并趁机派出人马仔细搜索了可能的凶犯。” 这番安排倒不算有错,看着也挺周到的,但李凌明显从其话中听出了一些别的东西来,他在闪避某个问题。而杨彦作为刑部官员,这点经验也是足够的,当即把眼一瞪:“在此期间可曾放人出城?” “没……” “嗯?说实话,若有隐瞒,小心本官将你当作同谋!” 这一吓,把个县令吓得面色一白,双膝一软,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大人恕罪啊,下官,下官当时也是不知道啊……却是在临近四更时,有两支商队不等城门开启便先买通了守卒离开了县城……” 杨彦的脸色也骤然而变,李凌只嘿的一笑,这显然是合乎常理的事情。 夜间闭城,天亮后开城,一向就是大越各地的规矩。但有规矩,就有特例,就有人因这规矩而生出谋财的道道来。那些于夜间守城的兵卒本来就是群苦哈哈,一月到头也没多少银子,那就只能想法靠手里那点权力捞外快了。 所以整个大越,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都免不了有守军于夜间偷偷放一些人进出城池。像京师或金陵这样的大城还好,可像偃师这样的小县城,为了那点银子,守城军卒还真不在意夜间放几支队伍出入的,规矩什么的,哪有银子实在。 对此,其实许多官员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没人举告就当不知道。可今日,不就出大事了吗,现在还被刑部来的大人一眼看破,邹县令自然是又怕又悔,只能是跪地连连叩首求饶了。 “他们……他们看着只是寻常商队,守城几个兵卒觉着没问题,又不知城中出了命案,所以才……才放了人……大人明鉴啊,下官,下官就是有个天作胆,也不敢与这样的匪徒勾结啊……”一边叩首一边为自己辩解,片刻间,邹县令的额头都见了血。 杨彦咬着牙,冷冷看着面前的邹县令,有心想要严办了他,奈何此人还有用。所以在一阵沉默后,终究冷着脸低声道:“起来吧,此事权且记下,这次若是能将功折罪,本官还能帮你说句话,不然……” 听出他弦外之音的邹县令稍稍定神,连声称是,这才起来,却连额头的血迹都不敢擦拭。李凌看了,心下又是一叹,都说京官难当,可其实京外的这些地方官日子更难啊,真就连半点官员该有的威风都没有。 不过很快,他又收束了心神,看看四周道:“杨大人,如此看来,那些凶手是早有预谋,且在天亮前便已逃离了,所以这城门都无须再封锁了。毕竟,这儿可是京畿,要因此闹得人心惶惶,对朝廷来说只怕更不利。” 杨彦也有相似的想法,在扫过那些下属尸体,便点头道:“你说的是,搜查可以继续,城门就开了吧。但是,出城百姓还须得仔细盘问,以防还有同谋没有离开。” 在邹县令答应一声后,他又道:“还有,把放人出去的那几个守门兵卒给我找来,本官要问他们一些事情。”现在有八成可以确定凶手就是天亮前离开的那两伙商人,所以就需要先弄明白他们的来历和长相,哪怕是伪造的身份,好歹也是一条线索。 邹县令赶紧答应一声,然后又道:“他们已经被下官拿下,就关在县衙,几位大人不如先去县衙?” “也好,我们本来就要去县衙查点事情。”这次说话的却是李凌,而杨彦对此倒也没有异议,当即点头,与李凌一同往外走去。这边的凶案已经有了线索,自然没必要再按部就班地细细勘察了。当然,县衙众人还有的是事情需要做,光验尸什么的,都够他们忙上好几日了。 …… 偃师县衙和这座小县城一样,略显寒酸,陈旧,再加上出了这档子事情,不少人都赶去了现场做事,留下的那些也个个心惊胆战的,如此便越见冷清。 把两位京城来的上官请到二堂客厅落座,邹县令一面派人去把坏了大事的守卒提来,一面在下首作陪,小心翼翼:“不知二位大人接下来有何吩咐?” 杨彦这回倒是挺谦虚的,向李凌做了个请的手势,不问话的主动权交给李凌。后者倒也没有客气,当即看着邹县令道:“邹知县在此也有好几年了吧?不知对一个多月前被捕入狱的褚十五可还有印象吗?” “褚十五……”邹县令稍微迟疑了一下,便点头道:“下官自然是记得的,这人犯因当街与人殴斗,把人打伤,县衙才将他拿住了,关入牢中。这只是一件小案,怎就劳大人过问了?” “那你又可知道,就因为这一件小案,褚家兄弟三个居然就跑去了京城告状,不但敲了洛阳府的鸣冤鼓,差点还闹得满城风雨呢。” “这……这怎么说的?怎么可能?”邹县令更是满脸的惊异,差点从座位上弹起来,随后想到两人身份,才控制住了,“大人可不要说笑吓唬下官啊。” “你看我是像在吓唬你的样子吗?”李凌把脸一肃,“那褚家兄弟三个我都见过,他们言之凿凿地说了,就在半个多月前,他们得知自己叔父褚十五被京城某个衙门给要了去,还被冠上了杀人魔的名头,就要在几日后秋决处死。 “他们还曾来县衙吵闹过,结果还挨了板子,差点把自身都陷入其中。最后万不得已,才跑去京城鸣冤……” 李凌一边说着,一边盯着对方的表情,就见邹县令脸上的肌肉又是一阵颤抖,身子也跟着抖动了起来,似乎是很恐慌或是很愤怒的意思。片刻后,他才大声叫起屈来:“大人冤枉啊,这是完全没有的事情……下官虽然才干不足,却也不会干出此等罔顾法纪的勾当来。怎能……怎能把一个轻罪的犯人给定为死罪呢?” 说着,他更唰一下站了起来:“褚家那几个家伙倒确实来县衙搅扰过,非说那褚十五是冤枉的,但当时人证不少,事实俱在,本官岂会错判了他。所以就教训了他们一番,也没有拿他们怎样。 “至于为何他们突然会咬定了自己叔父被送去了京城即将问斩,下官是真想不明白了。对了,大人要是不信,下官这就让人把褚十五带来……” 李凌的眉毛陡然一挑:“你是说他还好好关在牢里?” “那是当然,本官当时判定的就是要关他半年而已……来人,去把那褚十五带来。”邹县令回应着,又赶紧转头吩咐,完全是一副受了大委屈的模样。而看他回应得这般痛快,甚至连李凌都不觉要生出这到底是不是自己真想太多,错怪了对方的念头了。 不过先带上堂来的,却不是褚十五,而是几名彻底蔫了的大头兵,一个个都耷拉着脑袋,恐慌地进门就跪了下来:“大人开恩啊,小的,小的真不知道放走的是什么凶犯啊……” 邹县令低低咳嗽了一下,这才说道:“你们不必惊慌,现在有京城刑部的杨大人前来问话,你们只要交代清楚,杨大人自然不会冤枉了你们。” 杨彦适时跟着点头:“不错,本官刑部员外郎,只要你们如实交代一切,不但会免去你们的罪责,若能抓住凶手,还能算你们立了一功呢。” 第613章 线索全断(下) 见这位高坐在上的大人如此温和,这几名兵卒总算放心了些,纷纷点头称是。杨彦便扫过他们:“谁是首领?” “小人黄大虎,是这一队的哨长……”一名有些魁梧的军汉小声作答,也不敢抬头看几位大人的模样,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你们为何会在城门开启前就放他们离开?”杨彦没再兜圈子,当下就单刀直入地问道。 “因为……因为他们给了我们五两银子,说是因为急着要进京城送货,便想让咱们通融着,在天亮前开门放他们离开。”黄大虎老实回答,到了这时候,他也不敢再作隐瞒了。 杨彦不动声色地继续道:“银子他们是何时交给你们的?不会是半夜过来,临时交银吧?” “当……当然不是,是昨日傍晚,他们入城时特意来见小的,提出让我们通融的。” 果然是早有预谋,杨彦哼了一声,倒是李凌,突然开口:“你说他们进城时就与你们说好了,还交了银子?” “正是。” “这就有些奇怪了,你守的是哪一边城门?” “往京城去的南门。” “南门,他们也是从南门进的吗?” “正……正是。” 这下,包括黄大虎在内,所有人都露出了异样的神情来,也察觉到了这不合常理的地方,哪有人从京城方向来,又转头回去的?而黄大虎更是神色慌张,这么大一个破绽就在眼前,自己居然一点都没有察觉到,光这一项,罪责就难逃了。 杨彦又哼了一声:“所以当时你就答应了,还和下面的人都做了串联?” “正是,小的们之前也做过相似的勾当,所以不疑有他。等到四更左右,他们赶来,把银子一交,我们便开门放了他们出去。” “唔,本官再问你,这事可得想明白了,你可还记得那些人的穿着模样吗?还有,他们整支队伍有多少人,多少马匹或是车辆?” “这个……”黄大虎稍稍陷入到了沉思,回忆着。这确实不好回答,毕竟他当时又没怀疑对方,银货两讫之下,谁还关心人长什么样,有多少车马啊,毕竟这等事情又不是按人头收费的。 不过他也感觉得出来,这个问题才是关键所在,所以此时也就绞尽脑汁地仔细回忆,还看了眼身旁那几个弟兄,示意他们一同想。 这一番努力回忆,总算又有收获:“应该是十二三人吧,除了为首的一个商人看着白白胖胖的,其他人都是伙计打扮,精瘦,却又挺精神的,好像,好像要比我们兄弟都精神些。至于马匹车辆,应该也就五六匹马,两辆,不,三辆板车,来时看过应该是布匹,去时就没查看了。” “布匹装满了吗?”杨彦又问了一句。 “好像没满,几个箱子都只装了一半。”黄大虎说着,身后另一名手下突然插嘴道:“满了的,我开的城门,放他们出去时,看着那车辙挺深的……” “嗯?”杨彦双眼陡然一闪,而李凌也跟着点了点头:“是他们没跑了。恐怕来时空着的箱子到去时就用来装一些人了。比如张康及其家眷,再比如,失踪的两名刑部下属。” 杨彦也想到了这一层,只觉着一阵懊恼,然后又看向李凌:“李知府,我们来此的路上,可有遇到相似的队伍吗?” 李凌摇了下头:“这个我还真没仔细留意呢,或许他们压根就没有按说的往京城去,而是在离开偃师县后,便转往他处了。” 这个说法让杨彦越发烦躁,手指不断在茶几上叩动着:“你,还有其他细节能禀报吗?” 黄大虎被他这么一问,身子又是一震,然后就是沉默,他确实说不出更多东西来了。本来嘛,他就只是捞点外快,谁会去留心这些商人的具体情况啊。 线索到这儿就算断了,最后,杨彦只能把手一摆:“你去,好好回想那个长相最容易辨认的胖商人的模样,然后叫人把他的模样给我画下来。其他人,再去好好回忆,我要更多细节!” 刑部这许多人被杀,已足够让杨彦感到无法接受,无法跟上司们交代了,而张康和铁捕头的失踪,更如利剑般悬于他的头顶。显然,这是有人在刻意针对刑部了,尤其是那个张康,应该是掌握了什么东西,一旦到时作妖,恐怕后患不小啊。 当然,对现在的他来说,李凌的威胁也自不小,须得赶紧将他敷衍过去。所以杨彦很快便转换了话题:“此事先放一边,李大人,再看看你这边的事情吧。” 邹县令会意,目光微微一垂,这才道:“那褚十五可带来了吗?” 然后,就见一名狱卒打扮的人惶恐地扑了进来:“大人恕罪啊,那褚十五,他,他已在我狱中暴毙而亡了……” “什么!”三名官员几乎同时脱口惊呼,其中李凌的反应看着倒成了最轻微的那一个了,其他两个都瞪大了双眼,满是怒意和惊诧,看着都比知道刑部众人被杀还要有冲击力似的。 “怎可能?邹县令,这是怎么回事?”杨彦拍案喝道。 “下官,下官也不知这到底出了什么变故啊,你们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邹县令也立刻怒斥,看向前来禀报的手下。 “大人饶命啊,前两日,前两日这褚十五在狱中还好好的,只是昨日,突然就没了什么动静,小的们也没太在意。刚刚大人传令把他带出来,结果我们一开牢房,才发现他居然已经暴毙在牢房中了。”那人说着,又是一阵磕头。 李凌这时越见镇定,目光在杨彦、邹县令等人身上不断扫动:“杨大人,这也太巧合了些吧?如此关键的人物,怎么我们一到,他就死了?” “李大人,你这是在怀疑此事是我们刑部授意的?”杨彦一脸的恼火,“本官只能说,我绝不知有此事。还有,他到底是怎么死的?是不是你们对他用刑,导致他受伤暴亡?”后半句却是冲县衙里的人所说了。 “大人冤枉啊,我们岂会干出这等事来?除了一开始打他五十大板,之后本县就再没有对他用过刑了。大人若是不信,大可以查看他的尸体……”邹县令也立马叫起屈来。 “李大人,你看这样好不好,先看看他的尸体,再做决断?”杨彦也从善如流地说道。 李凌稍微迟疑了一下,这才点头:“那就带他到这儿来吧。记得,别去了他身上的镣铐!” 虽不知他这么说的用意,众人还是听话地答应一声,不一会儿工夫,几名差役就抬了块门板进了厅,上头躺了具早已僵硬的尸体。 李凌已果断上前,俯身仔细观察起那具尸体来,首先看的就是容貌:五十来岁年纪,黑长脸膛,断眉细眼阔口,下颌处有一道隐隐可见的疤痕……所有一切特征都与褚七他们几个所描述的一致,应该就是褚十五无误了。 再看其状态,也确是刚死没两天的样子,这让李凌的眉头又是一皱,但没急着开口说什么,当即就探手唰一下将尸体身上薄薄的囚服给撕了开来,露出了那精瘦的身板,再看时,眉头却皱得更深了,因为他身上并没有新近的致命伤口。 李凌还不死心,又不顾其他人异样的目光,把褚十五的裤子也给剥下查看,再翻身看其后背。反正就是当众这么一番折腾,结果从头到脚地看下来,除了之前提过的背臀处已然愈合的棒创之外,他身上也就手腕和脚腕上留着戴了多日镣铐所磨出来的伤痕了。 同时,以李凌的经验,也没能瞧出他是中毒而死,至少舌头、咽喉和眼睑等处未有异常。就连传说中最容易隐藏起来的杀人手段,头顶百汇,李凌都查看过了,那儿并没有铁钉什么的痕迹。 “咳咳,李大人……”见他这一番忙活,杨彦都有些看不过去了,便干咳了两声,招呼道,“本官并不是为偃师县衙开脱,但像褚十五这样身体不是太强壮,却在牢里关了一段时日便暴毙的囚犯也不少见。” 李凌听了这话,才停止了查验,若有所思道:“我自然没有怪罪县衙的意思,只是有些奇怪罢了,为何他偏偏就在这节骨眼上突然死了。” “这或许就是命吧,不过有一点我想李大人应该已经可以确认了,那个所谓的褚十五被人冠上其他罪名,甚至是认作其他重犯而将要在秋决中问斩的说法完全就是无稽之谈了。”杨彦说着看向李凌,等待着他的回应。 李凌的呼吸慢慢放缓,目光在褚十五的尸体上一阵逡巡,最后落在手腕上那几道摩擦生成的伤痕处,凝视了片刻后,方才开口:“杨大人所言不错,这一点确实是我偏听偏信,误会了刑部,还望你们莫要见怪啊。”说着,又正式弯腰行礼。 这一刻,所有线索,似乎都随着褚十五的死去而断,李凌也只能低头道歉……  第614章 刑部的应对 两日后,洛阳城,刑部衙门。 刑部和户部一样,在尚书和侍郎之下,也分设四司,各管一部分差事,分别是清吏司、督捕司,提牢司以及秋处司。 顾名思义,清吏司如户部的一样,掌管天下各州府县的刑狱之事,算是刑部衙门里掌握实权最大的一司;督捕司则是负责缉捕要犯,并顺带着有管理京城治安的职责,至少他们是可以凭票拿捕城中犯人的;提牢司自然是管治天牢,手下可用人马倒是和督捕司共通;至于秋处司,虽然听着好像只是负责秋决事宜,可实际上他们的职责还包括审讯被捉犯人,查察大案要案,算是刑部衙门里权力只在清吏司之下的存在。 当然,这一分法只是表面文章,只代表你的官职身份,真要是有什么差事吩咐下来,还得看上头的命令行事,就如两日前,杨彦作为提牢司的员外郎,还是奉命去偃师拿人了,因为这是侍郎大人的意思。 而今日,在侍郎大人的官厅里,杨彦和四司的几名主要官员都齐聚一堂,所有人的神色都有些慌张,低着头,不敢与上首的侍郎大人有丝毫接触。 张秋,身为刑部左侍郎的他从容貌上真瞧不出执掌天下刑狱该有的肃杀,清俊儒雅的一张脸,三绺须髯垂于胸前,端的是一副好皮囊。平日里,他也是笑意盈盈的,叫不熟悉之人都会心生亲近,觉着这是个很好说话的人。 但只有真正与他共过事的同僚下属,才会清楚这位儒雅的张大人是多么的阴狠严苛,他甚至能在和煦的笑容里轻易把一人的三族尽数诛杀,下属们对他当真是畏惧到了骨子里。 而此时,他脸上虽然还挂着笑容,可一双眼睛却无半点暖意,只往众人身上一扫,便使一干郎中和员外郎们噤若寒蝉,呼吸都停顿了一下。 “杨彦……”终于在一阵沉默的威压后,他点了名,杨彦的身子陡然一震,当即起身跪了下来:“侍郎大人饶命,下官知错了……” “哦?你知什么错了?”张秋继续笑问,语气都显得格外温和。 但这么一来,反让杨彦越发惶恐,后背已生出一层的冷汗:“下官……下官办事不力,让铁云等人遭逢歹人袭击,没把差事办好……” 张秋呵笑了声:“这不该只是你的罪责吧……” 不用他抬眼示意,督捕司郎中和员外郎两人便果断跟着跪了下来:“下官知错,还请大人责罚。” 然后其他几名官员也纷纷跟进,齐刷刷地跪了一排,都说着是自己的过失,才导致了这次的突变。直到这时,张秋脸上的笑容才慢慢消失,目光也变得凌厉起来,迅速刺过众人的头顶:“一个个到现在才知道自己的职责,早干什么去了?本官之前就提醒过你们,秋决在即,绝不能有丝毫放松,可你们呢,有半点听入耳中吗? “一个小小的地方知府就把你们耍得团团转了,不但把个重要线索给丢在外头,还搭进去了我们自己人。你们有没有想过,一旦此事真泄露出去,对我刑部,对永王殿下来说会有多大的麻烦? “一个个都以为有永王殿下为靠山就没人敢招惹了,就自以为是,放松了一切,这就是你们的下场!本官告诉你们,虽然只是这一点点破绽,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难保没有人会从中做出什么文章来! “那个李凌,你们可知道他在京中还有不少靠山呢,一旦真让他找到了什么证据,你说他敢不敢把事闹大,甚至告到陛下那儿去?还有那偃师县,为图方便,你们还真是敢想敢做啊,现在出了大麻烦,却要本官,要殿下来为你们善后,真真是岂有此理!” 这一番教训,声色俱厉,直把众下属给骂了个狗血淋头,也让他们越发惶恐,连连叩首认错,然后又是一阵赌咒发誓,说自己一定会把后续之事安排妥当,不过对此,张秋似乎依然不甚放心,大有严办众人的意思。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阵问候:“见过殿下……”然后是一个颇为亲和的声音:“都起来吧。”正是刑部尚书,永王孙璘到了。 作为皇子和亲王,孙璘在京城的地位自不用说,以他深得皇帝宠信的身份,甚至都能与太子平起平坐了,甚至犹有过之——毕竟太子现在都没有实领某部尚书呢。 但作为刑部尚书,孙璘其实也不是太管差事,这一方面在于他的能力,刑狱之事终究太过专业,需要专门的人才,他也就提个头而已;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自身在朝堂,在民间的口碑着想。 刑部衙门终归过于肃杀,总是定罪杀人的,传到外头可不是太好听啊。他永王可贤王,怎么能总与杀伐之事关联呢? 所以他虽然挂着尚书之衔,但更多时候差事却是由手下两名侍郎来办的。当然,以他的头脑手腕,其实包括两名侍郎在内,所有刑部下属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们也对这位随时可能取太子而代之的主官恭敬无比,整个刑部那是真正的铁板一块。 此时他突然到来,就连张秋都不再如刚才般气势骇人,而是笑着赶紧出迎,带了下属给他见礼,却被永王摆手给叫了起来:“都起来吧,本官已知道这次出了什么事了,想必你们也颇感为难吧?”说这话时,他依然是那副亲切的笑脸,完全看不出恼火。 有种说法,只有那些新上位,没什么真正权势和威信的人才会在下属面前表现得疾言厉色,真正有底气,够威信的上司反而最是平易近人。这话至少在刑部衙门里是完全得到了体现,张秋是这样,作为尚书的永王更是如此,他对衙门下属,无论是侍郎郎中,还是一名小吏,永远都是温和友善。 而他的表现,也很容易感染众人,让杨彦等提着的心总算放了回去,然后纷纷感激地再度行礼。 张秋这时也变得心平气和,便把这次的变故简单地说了一下,这才斟酌道:“大人,此事确实对我刑部有不小的麻烦,但好在情况还没有彻底失控,还可以补救。还请大人给我们机会,下官等定会将事情办得妥妥帖帖的。”在衙门里,他们之间便已上下级间的关系称呼,这已经养成习惯了。 孙璘笑了下:“你们不必紧张,我也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只要把事情给处置好了,自然没有问题。杨彦,你是亲身经历的此事,有什么看法?” 杨彦赶紧弯腰说道:“大人,下官以为,即便真有那张康落到某人之手,现在也应该没有威胁了,因为褚十五一事的手尾已被咱们处理干净。 “唯一可虑的就是铁云,不过他所知也是有限,而且未必有胆子当众指证咱们刑部……他的家人还在京城,已被看管起来,哪怕是为了自己的家人考虑,他也不敢胡说。” 孙璘微微点头:“那李凌呢?你与他一同来去,对他有何看法,此事又是否是他做下的局?”很显然,虽然时隔多年,对李凌,他依然有着极深的印象。 杨彦稍作思忖,便摇头道:“下官以为这事与他关系也不大,只是正巧撞上了而已。” “何以见得?” “下官有几点愚见,还请大人一听。其一,李凌才来京城没多长日子,但就目前所知道的线索来看,张康的突然跳出,还有其他事情的安排,都起码有数月之久了,所以定不是他安排;其二,他一个外地知府,来京随从不过十数,既没能力,也没胆子敢伤我刑部兵马——大人或许不知道,那铁云可是我刑部内数得着的好手,等闲之人根本奈何不了他;其三,此事对他来说实在没有半点好处,我实在想不到他为何会不顾一切,不惜与我刑部,与大人为敌,这等百害无一利,损人损己的事情,我不认为李凌会去做……” 这一番理由摆出来,众人都纷纷颔首称是,孙璘也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不错,所以从眼下的情况来看,那李凌也是被人利用了。”得出这个结论后,他只觉着松了口气。 张秋适时点头:“正是如此,不过当务之急并不是查出那背后之人,而是如何确保秋决不再出事。” 他这话让众人的神色都变得有些异样,而孙璘则是一笑:“这个好办,你们担心的无非就是有人会拿张康和铁云做文章嘛。这个本官已经做好安排了,城门那边会有人盯着,一旦有可疑之人,便会被拿下,我们再把海捕文书发出,张康之流自然无所遁形。说到底,主动权还在我们,他们无非从旁搞点小动作罢了。 “只要这次的秋决一过,一切就自然无恙。你们以为呢?” 被他这么一说,众人的底气更足,纷纷抱拳应道:“大人所言甚是,此事足以应付!” 虽然事发突然,但刑部的应对却还是相当及时而又精准的…… 第615章 杀白羊(上) 与刑部众官员的紧张商议不同,回到京城,住回客栈的李凌,这时倒是颇为悠闲,正拿了串葡萄慢慢吃着呢。 只有当隔壁传来几声哭声,才让他的面色有些变化。那是褚家兄弟三个的哭声,在看到随李凌同来的褚十五的尸体后,三大大男人就哭得稀里哗啦,不能自抑。因为在他们心中,褚十五就是自己的父亲,他这一死,对他们的打击自然相当沉重。 眼皮一阵跳动,直到房门被叩响后,李凌才吐出一口浊气:“进来。” 应声而入的,是风尘仆仆的万申吉,看他这样子,要比才从偃师县回来的李凌更为不堪,但整个人的精气神依然饱满。见此,李凌便是一笑,示意他坐下,又分过去一串葡萄,这才问道:“怎么样,事情都办妥了?没什么意外吧。” 见对方又要起身回话,他赶紧又道:“别太多礼了,坐下说,边吃边说。” “呃……”万申吉有些别扭地应了声,摘两颗葡萄也不剥皮,直接扔嘴里一咬,酸甜的味道一出来,倒让他的精神为之一振,这才有些含糊道:“办妥了,那几人都被安置在了京城外一处庄子里,除非刑部那边不顾一切大索整个京畿,否则他们必是安全的。” “呵呵,你办事我放心。以前在江南如此,这次到了京城,还是一样。我想到现在,他们也不会想到,那些刑部的狗爪子是我们斩掉的!”李凌说话时依然笑着,但一双眼里,却已透出了叫人心悸的寒光来。 是的,偃师县的这场杀戮就是万申吉带人在李凌的授意下所为,而直到此时,刑部那些官员也好,永王也好,都直接把这个正确答案给否定掉了。事实上,他的胆子从来就不小,至于人手嘛…… 吐出皮来,万申吉又吃了两三颗葡萄,这时倒也放松了,随口含糊道:“我也不敢称什么功劳,这次事情能办得如此顺利,还是因为漕帮那些位兄弟足够厉害。” 这下倒也让李凌来了兴趣,忙道:“说说看,你们是怎么做到让刑部那些家伙完全无法反抗的?我可是到现场看过了,他们几乎都没怎么挣扎,全都被一刀致命,现场的打斗痕迹也不甚明显。你们不是用了什么计策,给他们灌下蒙汗药了吧?” 万申吉呵呵一笑:“那倒没有,我们也没这个本事的。靠的无非就是出其不意的偷袭而已。卑职比他们先到了一会儿,先顺利拿下了张康一家,然后在其家中布下陷阱,等着他们上门。 “当他们到时,天已大黑,而且又没防着有埋伏……当然,更重要的是,当那个叫铁云的首领亮明身份后,我也把自己皇城司的腰牌亮了出来,把他吓得呆在当场。 “趁那工夫,我便出手偷袭,漕帮那些兄弟也都是有足够经验的,跟着我就下手了,屋子里,院子里,那些刑部的人压根连反击都做不到,就被我们轻松解决。那铁云我留了一手,没有要了他的命,还有另一名活口,也被我一起拿住了,跟张康一家一起趁夜带离了县城。” 后面的事情,就与那偃师县城的守城兵卒们说的差不多了,这一群漕帮汉子以商人的身份入城,再以商人的身份出城,把俘虏装在箱子里,顺顺当当就离开,当真是无惊无险。 刑部那些人只盯着李凌在官场上可能找来的助力,却浑然未知,他真正的势力却是来自江湖。这一失误,足够让他们做出完全相反的推断了。 说完自己的,万申吉才询问起李凌的遭遇来:“大人可一切顺利,没被他们怀疑吧?” “怀疑倒是有点,不过也被我从容应付了。至于顺利,其他还好,只是褚十五一事却断了线索,他已死了,而且是被他们一口咬定死在偃师县大牢里的,而且他身上还没有什么致命的伤口,正如他们所言,是突然暴病而亡。” 这一点是最叫人感到头疼的,因为褚十五是李凌目前能掌握的最有力的证人和突破口,现在他一死,那之前的推断自然死无对证了。 “这是明显的杀人灭口!”万申吉脸色一沉道。 “我也知道是灭口,可问题是没有证据啊,他身上都没有他杀的痕迹,也就手足腕上的一些伤口或许可以指出曾被几种不同的镣铐禁锢,但也只能做为旁证,没法凭此叫人确认他曾被囚于刑部大牢。” 李凌之前的那些做法,乃是用的敲山震虎之计。本意就是想让刑部那边在心慌之下把褚十五送回去,然后自己再趁机拿到手,这样人证便有了。 奈何人刑部在这方面也是老手,做得最是干净利落,根本就没给他这个机会,最后到手的,却是这么具没有半点破绽的尸体。 万申吉沉默了一下,才道:“大人,其实要不留痕迹的处死一个犯人还是有挺多办法的。在我们皇城司里,最常用的就有两种。一是用桑皮纸闷住犯人口鼻,再倒上水,再贴纸倒水,如此反复,直到将人活活闷杀……这样的尸体,身上不可能留下任何伤口……” “这个我也知道,只是用此酷刑致人死地,终究会留下手尾。比如死者脸上表情,还有肺部必然积水,哪怕死去有些日子,只要不曾腐烂,晃荡一下,就会有水呕出来。但褚十五却无这等痕迹。” “那就是第二种杀人不见血的法子了。同样是闷杀,却是把几十上百斤的沙石包压在人身上,再将人牢牢捆缚,使其不能动弹,则不出十个时辰,其人必然断气。而且事后,除了脸容有些扭曲,无外伤可查。” 李凌听得这话,神色顿时一动:“这倒是很有可能。他的样子我看过,虽然被人整理过,但依然可见其痛苦,显然死前受尽了折磨……对了,此等刑罚可能在死后通过勘验查出来吗?” 这回却要让他失望了,万申吉苦笑摇头:“这个却难了。皇城司和刑部等法司衙门,多年来总有些不能随意杀的犯人,很多情况下,就是用的此招,从来就没被人抓住过把柄……” 李凌叹了一声,虽然是在意料中,但这样的结果还是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如此看来,想从褚十五入手揭开他们的罪孽却是不成了。”李凌先是一叹,但随即又道,“好在,我们还有张康他们。对了,那两人可招了吗?” 万申吉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凝重:“大人,刑部这水果然要比我们想的还深还浑,那褚十五只是浮于表面的一点而已。” “怎么说?”李凌精神一个抖擞,赶紧追问道。 “其实早几年间,就有一些说法在暗中流传,说是刑部经常找人替死,把那些本该秋后问斩的重犯要犯给替换成无辜之人。不过因为此事过于奇怪,又不合常理,所以就是我们皇城司,也没真个细查过。” 李凌若有所思地点头,刑部的秋决可以说是整个大越国内最重要的一批死刑犯了。他们中有为祸地方的贼匪,十恶不赦的凶犯,以及犯下过大错的朝廷官员……反正就一个意思,他们都不是普通人,寻常百姓就是犯了事,也不可能被关到刑部大牢里去——至少表面看来就是这么个理儿。 可是正因为这些犯人不是普通人可比,所以他们就有钱有势力,可以通过各种手段来求取活命。从判决下来,到秋决,长的有一年,短的也有几月时间,显然就足够他们进行运作了。 而李凌,更是由此想到了多年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件事情。那是一场刺杀,几个刺客在自己连续把永王和太子的算盘都给打破后,突然就摸进了自家院子,然后就被李莫云给发现拿下了。 而在将他们交官后,却发现这几个刺客本该是死人,早就该死在更早前的秋决中了,因为他们曾是纵横河洛一带,杀人不少的大贼。此事在朝中还造成过不小的影响,后来几个刺客相继于狱中暴毙,事情才不了了之。 当时李凌也没能深究,更没有仔细去考虑此事背后可能存在的隐情。而现在,随着刑部的一角被揭开,有些东西也就慢慢拼凑完整了。 见李凌暂时陷入沉吟,万申吉也停下了,没有急着继续,直到李凌抬眼看来,他才又接道:“但这回,我却从张康那儿得知了一个确切的内情,刑部确实在暗中以无辜者替换死囚。他们多半就是如褚十五般,在京城之外的某个县衙里关着的,不起眼的犯人,然后某日就突然移花接木,将之秘密送入京城,交到刑部手中。再给他冠上一个某某要犯的身份,等到时间一到,将其拉到菜市口,便是一刀而死。至于原来真正的犯人,就可以逍遥法外,以另一个身份离开衙门和牢房了。 “对了,他还提到,在暗地里对此有个特别的叫法,叫作‘杀白羊’。” 第616章 杀白羊(下) “杀白羊……”孙璧轻轻念叨着这个说法,脸色看着已颇为凝重,而同在一处的萧承志、徐沧几人脸上的笑容也早已不见,只剩下了难掩的惊悸和愤怒。 就在知晓此案内情的两日后,也就是九月的最后一天,李凌把自己在京城关系最密切,也最信任的几人给叫到了一起,说是喝酒叙旧,却在席间,把自己所掌握的关于刑部找人替死的事情给说了出来。 时隔三年,这三人都有了不小的变化。孙璧才刚为母亲守孝完毕,无论是在朝中还是京中都是声名不显,没有封王,也没有自己的府邸,依旧如以往般低调地住在诸王府中,做着个成年的透明皇子。 但是,他整个人的精气神却与三年前相比大有不同,完全的神气内敛,真正的喜怒不形于色,只有与李凌他们相聚时,眼中才有发自内心的欢喜透出。而即便是在听说了这么个事情后,他的表情依然变化不大,足见这三年对他心性的锤炼已到脱胎换骨的境地。 萧承志则与他正好相反,依然是那个心直口快,讲义气的男子汉。因为这几年一直在禁军中厮混,他整个人比在西南时还要粗豪些,要不是早知其根底,陌生人还真不会想到这厮还是个侯府世子。 而在听了李凌的讲述后,他更是勃然动怒:“简直是无法无天,我要早知道有这等事情,一定带兄弟们冲了刑部!” 不过他还不是反应最激烈的,徐沧,这个依旧看着文质彬彬,依旧在翰林院里做着个默默无闻的编修的青年官员,这时却是真个怒了。在怔愣了片刻后,他便砰的一拍桌案,厉声道:“草菅人命,倒乱律法,就是那等祸国殃民的乱臣贼子,也不过如此了,他们全都该死!” 呼呼地喘了几口后,他又大声喝道:“我要上奏,我要联络翰林院的所有同僚,一起向陛下参奏那些乱臣贼子!” 李凌见状,赶紧举杯劝慰二人:“卓吾,承志,还请稍安勿躁,此事牵涉极大,我们总得有个妥当的策略后,才好出手不是?” 孙璧这时也跟着劝说两人:“是啊,兹事体大,你们要是现在出去大吵大闹,人家就能反手把罪证全给抹掉了,到那时,我们成了诬告,结果可就不妙了。你们可别忘了,刑部尚书是永王,他深得我父皇宠爱,颠倒黑白对他来说,更是轻而易举。更别提他在朝中还有诸多党羽,只要未能一下定死了他的罪名,一旦在朝中生出纷争,我们就必败无疑!” “没错,我也正是顾虑于此,才不敢贸然而动。我们败了不要紧,可那些因此丧命的无辜之人呢?那些即将被杀的,被他们视作羊羔的百姓呢?”李凌也赶紧再添一句。 两人配合着一劝,剩下两人终于也是冷静了下来,但脸上的怒色却依旧,甚至比之前好盛。那种有火发不出来的感觉,可太难受了。 确如李凌所说,因为此案干系太大,使他不敢单独行动,所以才想着把他们三人给叫到一起,毕竟一人计短,四人计长嘛,总能想出个妥善之策来。 几人沉默下来,半晌,才见孙璧嘿的一笑:“杀白羊,这说法还真形象贴切呢。自古以来,羊都是无助而软弱的象征,它无错,却总被人所欺,替罪羊就是由此而来了。而且现在看起来,在刑部那些人看来,这些替死的百姓就不是人,而只是他们用来捞钱的羊牯而已!” 李凌点头:“是啊,就那张康所交代,光是他们县衙,把一个替死的犯人交上去,便能得到上万两银子的好处,而到他手里都能有二三百两银子呢。那落到刑部手里,一条命又能值多少钱?十万两,还是二十万两?所以在他们眼中,这些替死者就是真正的肥羊!” 这话又引得几人的一阵低声咒骂,随后,萧承志才道:“那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救人吗?我直接带人冲进刑部大牢,把无辜的人都给救出来?” “你疯了,敢做这样的事情?”孙璧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以前在西南你也没这么莽撞啊,怎么到了京城反倒变得如此不动脑了?那可是刑部,你要敢直接带兵冲击,就是个谋逆大罪,不光你,就连姨父,怕也只有死路一条!” “那还有其他法子吗?”萧承志有些心虚地咕哝了一句,他也反应过来,自己的这说法确实太不合理了。 徐沧皱眉道:“就如温衷所说,现在上表弹劾怕是已经来不及了,而且还可能打草惊蛇。可除此之外,还有更好的办法吗?再过没两日,他们就要被秋决斩首,到时死无对证,就真彻底没指望了……” 顿了一下,他又突然道:“要不我们去敲登闻鼓,直接把此冤情报到陛下那儿?” “这依然有些不妥,一是登闻鼓不好敲,那附近都是禁军把守,就算是我们,到了跟前,怕也早被拦下了。”李凌之前就想过这一招,然后很快就被他给否掉了。 登闻鼓初设时倒是有些想法的,就是为了让皇帝能听到民间的一些声音,所以刚开始时,只要是哪个百姓有什么大计要报与皇帝,都可以去往皇宫外边,敲响那面大大的巨鼓,然后得以面见天子,陈奏事情。 但是随着时间推移,这做法就被禁止了。天子事关社稷,日理万机,哪有工夫经常来听那些小民的想法或冤情啊。于是这面开朝时就立于皇宫之外的大鼓就成了摆设,周围不但建起了护栏,还有禁军日夜守护,压根就不让人靠近,别说敲响了。 而且李凌还有另一重顾虑呢:“二来,这其实与上表弹劾有些类似,闹这么大,消息一经走漏,说不定刑部那边就能有应对了。依旧有可能出现让我们所告不实的结果……” “这又不行,那又不成,咱们就这么干耗着吗?”萧承志都有些按捺不住了,端起杯子,狠狠地灌了口酒。 到了这一步,李凌终于提出了自己的一个想法:“其实我之前有过一个大胆的法子,只是不知能不能成,而且有一定的危险性。” “怎么说?”三人同时看向了他。 “秋决之时,我们劫法场,然后把事情闹大了,等着陛下裁决!” 此言一出,三人都是一呆,萧承志反应最快:“你这……和我想的劫刑部大牢有什么区别,不一样是大罪过吗?” “不一样,那是冲击衙门,是对朝廷的绝对忤逆,但劫法场是为了维护法纪尊严。还有一点,也是最关键的,到了那时候,那些无辜之人都在现场,刑部想要掩盖自己的罪行都难,只要陛下愿意查,就定能人赃俱获!” 李凌说着,扫过三人:“你们以为如何?唯一的问题,就在于劫法场可能存在一定的危险,不过其实你们不必当场出手,只等事情闹将起来,再出面压场便是……” 孙璧皱眉沉吟了片刻,便点头:“你这个主意虽然同样冒险,但至少有相当的机会把罪名给落实了。而且,只要我们及时亮明身份,法场上那些人也未必敢对我们出手,倒是能把危险降到最低了。” “就是这个道理。”李凌点头,“我们几个,有皇子,有禁军将领兼定西侯世子,还有一京官,一外任知府……哪怕他们胆子再大,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我们下手。何况,我还会布置皇城司的人从旁接应,再加上可能存在的巡城御史,刑部的人再大胆妄为,也不敢下手。” 徐沧也有些兴奋起来:“还有,这一闹之下,事情必然能迅速传到陛下面前,到那时,任他们再狡诈也别想掩盖真相了!” “哈哈,有趣儿,真有趣儿,想想那时是一番怎样的光景,我就有些迫不及待了!”萧承志顿时摩拳擦掌道,恨不能现在就杀去法场。 倒是李凌,没有太多的兴奋,只是沉声道:“不过有一点你们可要想好了,那就是此事不好收尾。哪怕我们是对的,如此做法也非朝廷,非陛下愿意看到,说不定就要影响到你我前程了。” 他的提醒,对萧承志来说真算不得什么,当即笑道:“大不了我回西南去,压根不是问题。” 孙璧也笑了:“我现在就是个无权无势无职的皇子而已,父皇对我也素来冷淡,至于兄弟间……我现在就只有两个兄弟,是你们两个,所以再怎样也无所谓。” 他们的话让李凌心头一暖,不过也在意料之中,他最在意的还是徐沧,甚至想劝他退出。 但徐沧只稍作犹豫,便开了口:“温衷,虽说你我多年寒窗苦读只为当官。但这几年的翰林院小官当下来,我也看明白了许多,什么志向抱负,在如今这世道压根难以施展。几年来,我依然只是个不足人道的小吏而已,那还不如轰轰烈烈地闹上一场,说不定还能青史留名呢。 “我辈读书,为官,并非为的自己,而是为这天下家国,为这苍生社稷!这事我不知倒也罢了,若是知道了却作退缩,恐怕这一辈子我都不能心安。所以你无须担心我,此事我也定要与你们共同进退!” 这番话掷地有声,也让李凌三人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好,就让我们闹这一场,也不负来京城当一回官!”  第617章 秋决.闹法场(上) 十月初三,已是秋末,天渐寒冷,秋风肃杀。 秋季,在古人眼中往往有着鲜明的两面性,一是丰收。到了秋天,田间地头的各种作物已到了彻底成熟的时候,劳作了一年,该收割收成,给自己,也给国家一个交代了,所以秋在大多数人眼中是喜悦的。 二是肃杀。秋尽冬来,天气转寒,从原先的温暖变作寒冷,由南风变作凛冽的北风,这是天候上的;更重要的,在于秋决,每年秋季,无论京城还是地方,都将处决一大批待罪的重犯要犯。每到那时,才见肃杀,才叫人心生敬畏。 和朝廷收税一样,秋决日子也不是一定的,往往会每年有所变化,今年就定在了十月初三。 似乎是感受到了这场杀戮带来的肃杀之气,今日的天居然也是阴沉沉的,厚厚的云层遮蔽了太阳,让人见不到一丝亮,再加上呼啸的北风,让洛阳城的气候并不太好。 可即便如此,今日城中依旧要比平日里热闹许多,很多平日不怎么出门的人也都转悠了出来,然后齐齐地就朝着一个地方而去——菜市口,因为那儿就是每年秋决,斩杀犯人的刑场所在。 这菜市口位于城西,内外城之交,这一块儿因为交通便利的关系,朝廷便破例在东西二市之外又准许开辟出了一个小集市,主要是以贩卖菜蔬为主,兼营着一些其他小物件,所以每日里这儿都颇为热闹,人来人往不绝。 但无论哪一天,聚集在此的人都没有今日这般多,小小的菜市口,一下就涌进了数万百姓,两边那些酒楼,早就被先来一步的人给占了个干净,所有人都拉长了脖子,不断往中间那一块高高而起的石台张望,等待着那些该死的犯人们赶紧被带上来,然后给他们咔嚓来上一刀。 对这个时代的人们来说,平常的消遣娱乐还是太少了些。有钱的还好,可以去勾栏瓦舍,青楼赌馆里耍子,用钱换取快乐。但那些底层,只能将将养活自己和家人的普通人,就不可能有这等闲钱了,所以只能想尽法子凑热闹。 而像这样的秋决杀头,便成了所有人都不想错过的大消遣,光是那些即将被杀的犯人的名头,就够大家伙儿念叨半月了。什么湖广的贪官王大人,几年间就贪了三百万两银子,什么东南的酷吏李大人,为了自己的政绩,把一家十多口都给折磨致死……更有江湖上都有些名头的诸如张大麻子,飞天蜈蚣等等残杀了数十上百个无辜之人的大盗悍匪…… 现在这些在寻常百姓眼中的大人物居然都要别带上刑场,一刀杀了,这等善恶有报,杀人偿命的事情,自然叫人感到兴奋,恨不能凑到跟前,看着那一刀刀下去,把人砍成两段了。 法场边上的看客里三层外三层,还没到巳时呢,已经把路都给堵了个死死的,要不是刑部这边早有准备,只怕连犯人都押不进来了。可即便如此,真等到那些犯人被一一送上台时,还是因为阵阵嚎叫而让不少官兵吏员为之心惊,手足无措。 与法场这边闹哄哄的情况正相反,此刻关系到这场秋决的另一头,皇宫之内,当今皇帝孙雍面前,却显得颇为安静,只有永王孙璘在那儿轻轻禀报着:“父皇,今年共有五十七名待斩的重犯。儿臣已经带人一一审讯仔细了,他们一个个都犯下了十恶不赦的大罪,实在不该轻饶,所以,便定了他们的死罪。还请父皇过目。” 一份长长的名单已摊开在皇帝面前,每个名字后面还罗列了诸多他们犯下的罪过。皇帝眯着一双老眼,仔细看下来,脸色也不是太好看,杀人,从来就不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啊。 仔仔细细将上头的内容过上一遍,皇帝才稍稍吐出一口气来,然后拿起一侧的朱笔,慢慢在那些名字上头打起了勾来:“既是十恶不赦之徒,再当杀之以儆效尤。孙璘,你在刑部也有六年了吧,对此有何看法啊?” 孙璘精神为之一振,当即说道:“儿臣以为杀并不是为了泄愤惩罚,而是为了给天下人一个说法,一个提醒。告诉所有人,我大越王法森严,无论是官是民,都必须遵循,若有敢犯者,都将为此付出代价。” “唔,你能有此等想法,朕就放心了。刑部,并不是为了惩治犯人而设,而是要教人守法,导人向善。所以有些犯人,若有悔改之心,能宽宥还是要宽宥的。这一点,你还算不错,为人君就是要有此等胸怀。” 这句话让孙璘的心跳陡然一快,不过随即,他又反应过来,大声道:“儿臣领旨,今后一定以父皇的教导来鞭策自己和下属官吏,让我大越真正做到国富民安,人人安居乐业。” “呵呵,你有这份心,朕心甚慰。好了,时辰也不早了,你这就把名单送出去吧,可别耽误了行刑的时辰。”皇帝满意一笑,把名单一合,自有韦棠上前,把东西捧起,送到永王面前。 孙璘恭敬接过,再度行礼后,方才退出殿去,匆匆加快脚步,去把这份皇帝勾决批准的名单传递出去。只有皇帝御笔钦定后,今日的秋决才能正式进行。 身后殿内,皇帝似笑非笑,缓缓舒出了口气:“韦棠,你觉着永王如何?” “永王殿下能力出众,还心怀社稷,自然是顶好的。” “那太子呢?” “太子宽仁,孝顺,确是难得的储君。” “那你说说,他两人谁更好些啊?” 韦棠顿时没了声音,一脸的为难:“圣人……” “说说,朕就只是想与你随便聊聊而已。” “老奴只是个下人,怎敢妄议主子们的优劣,太子和永王自然都是顶好的,都是圣人看重的皇子。” 看着他一副纠结的模样,皇帝苦笑一声:“你呀,别的都好,就是这胆子太小,朕又不会怪你。罢了,反正这事你说了也不算,就再看看吧。” 韦棠低应了一声,虽然表情如故,但心中却是暗自发沉。作为皇帝的贴身近侍,他是最了解皇帝的人了,相比于三年,甚至两年前,皇帝的龙体已大不如前了,衰老真正袭来。 所以皇帝已不得不开始关注起自己的身后事,对太子,对永王,明里暗里地多有考校。或许一开始他只是因为偏爱,或是因为想要制衡才把永王捧起来,让他和太子争。但经历这几年后,他的心思却已经有了变化,觉着或许换永王接位也不是什么坏事,毕竟那可是朝野都交口称赞的贤王啊。 …… 水漏滴滴,就快来到午时二刻,法场这边的气氛也已达到顶峰。 七八万人把个菜市口包围得水泄不通,后来者其实连那高台都已看不到,可依然不管不顾地涌来,只想远远地看着那一刻间,刀光起,人头落地。 直到希律律一声马嘶,一骑快马奔驰而来,高声喊叫着:“让开,都让开!” 大家发现来的正是刑部传递命令的骑手,才赶紧往左右避让,开出一条道来,让其快速奔进法场,然后下马,再噔噔噔地跑上另一边的小台,把张名单呈递过去:“陛下有旨,斩刑部在押重犯五十七人!” 随着这一声起,周围先是一静,然后喧哗声更是如潮水般涌起,几乎要把个法场都给吞没了。 今日监斩的正是侍郎张秋,只见他神色肃然地接过名单,遥遥地朝皇宫方向拱手施礼:“臣遵旨!”然后起身回到长案后头,端然落坐,再猛一拍惊堂木——当然,那声音立刻就被喧哗声给盖了过去——大喝道:“准备行刑,验明正身!” “验明正身——”他左右的兵丁也齐齐喝道,总算是把附近一块的喧哗给压了下去。 “验明正身——!”随后是法场四周那些守卫兵卒们,也异口同声地拖长了腔调大声喊着,肃杀的语调,终于是彻底压住了百姓们的喧哗,远远扩散,让许多人的脸色都为之一变,知道正戏就要开场了。 高高的行刑台上,几十名死囚都被绑住了手脚,跪倒在地,他们一个个或茫然,或恐惧,全如提线木偶,却没一个开口叫嚷什么的。在旁人想来,这是官家威严,他们已无话可说,可事实上,却在于他们的嘴里都塞了麻核桃,压根就说不出话来,至于目的,自然不用说了。 此时,随着验明正身的命令下达,边上立马就有几个吏部官员上前,目光从他们的面上一扫而过,没有半点迟疑和停顿,片刻后就喝道:“验明正身,无误!” 张秋直了直腰杆,身旁已有下属在盯着水漏,片刻后,果断上前:“大人,午时三刻到了。” “时辰已到,准备行刑!”张秋干脆利落地一声令下,探手取过竹筒内的一根火签,拿朱笔在上面的“斩”字上快速一勾,便将之狠狠丢了出去,“斩!” 高台之上,十数名身材魁梧,手提大刀的刽子手应声上前,手一推间,面前的犯人已被按倒,钢刀骤起,便要劈下。 而就当此时,一个声音从旁边的某家酒楼二层内突然响起:“慢着!” 话音未落,两条人影已先后自楼中直掠而出…… 第618章 秋决.闹法场(中) 当那一声大喝从上方响起,两人自酒楼内一跃而出,扑向刑场上那高高耸立的行刑台时,周围无论官吏、兵卒还是百姓,都有那么片刻的失神,只觉着一切都是那么的虚妄。 劫法场?那说法倒是挺熟悉的,在大家所接触到的许多话本小说和说书故事里,总有一些相关的桥段,还是大家喜闻乐见的。但是,几乎所有人都不认为这是在现实里会发生的情况,尤其是京城,尤其是今日这等关键的秋决法场之上。 这得有多大胆,多疯狂,才有人敢在洛阳城里劫秋决的法场啊! 也就在这一呆怔间,跃出的两人已如大鸟般扑到了行刑台的上方,当先的万申吉一个屈膝,再狠狠往下一沉,砰的一下,正中还处于愣怔的一名刽子手的前胸,巨大的力道让他惨哼一声,人已凌空倒飞了出去,一下就砸倒了数名刽子手和犯人。 而紧随扑到的萧承志脚上更不留情,借着扑出之势,双腿陡然蹴出,脚尖迅猛地连续点在两名刽子手的肩头,把他们直接踢飞,落下高台。而他则趁机稳稳落到了台上,右手猛地一探一抓,就把个刚做出闪避动作的刽子手给抓到了跟前,再一声喝,将他整个人呼地提起,打横扫出,砰砰几下,又扫倒了周围数人。 直到这时,下方才响起一片惊呼:“劫法场了……有人劫法场了……” “快,快来人保护大人……” “来人,把他们包围起来,拿下了,不要让这些大胆的贼人给跑了!” 围在高台四周的兵丁已然乱了套,有人想着先去保护不远处的张秋,有人想要上台去捉拿贼人,也有人想着去弹压已经哄乱起来的四周百姓,于是队伍自相矛盾的一番乱跑,反倒束缚了所有人的手脚,居然没能在第一时刻冲上台去镇压两个在上头大逞威风的贼匪。 万申吉二人自然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配合着在行刑台上四处游走出击,不断将刽子手打翻或踢下台去,只短短片刻间,那二十来名看似凶悍魁梧的刽子手就全倒了下去,他们的刀更是落了一地。 其他那些死刑犯们,则是一脸的懵逼,完全不知出了什么情况。只有少数还算清醒的,在那儿呜呜叫着,挣扎着,似是想要寻求两人的救助,好帮自己脱困。可让他们失望的是,两人并没有出手解开他们的束缚,只在把那些刽子手都打倒后,便昂然立于台上,没有了下一步的举动。 在经历了刚开始的混乱后,张秋终于回过神来,赶紧连声怒喝,让手下兵马弹压四处乱跑的百姓,再分出一两百人,把个行刑台给围了起来。要不是没有准备弓弩,这时他都直接下令放箭把那两人给直接乱箭射杀了。 矛杆棍棒的一阵抽打,军卒们的一阵呵斥后,场面终于是稍稍安定,有百姓早逃得远远,少数人则还壮着胆子在旁边逗留,想看个明白。不少人心里更是充满了疑惑,这些劫法场的家伙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啊,怎么就只是把刽子手给打倒,然后也没见他们救人或逃走,这是打算一起陪葬吗? 还有,他们想要搭救的目标是谁?至少现在真就半点都看不出来啊…… 张秋满心忐忑,满面阴沉,也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了,谁也想不到每年一次的秋决会闹出此等风波来啊,自然也就没个应急方案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下令把人先拿住了,然后再把人犯都给处决了,毕竟他可太清楚这些犯人放在众目睽睽之下会有多大隐患了,夜长梦多,必须立刻处决。 “杀上去,只要他们再敢反抗,格杀勿论!” 伴随着张侍郎的这一声号令,已经重新组成队列的刑部军队便果断缓缓向着高台压去。面对着从四面包抄上来的数百兵丁,守在台上的两人就显得格外渺小了。 身后,还有死刑犯在那儿呜呜地不断叫着,似乎是在恳求他们帮着解开自己的绳索,也想起身为自己的命运拼上一把。奈何这两位却不为所动,一人继续持刀守着,一人却做出了让人大感意外的举动来,他居然,唰一下就脱去了身上的衣衫…… 这是要……裸身战官兵吗?这又算是哪门子的习惯了?所有人看到这一幕,都更感奇怪。 但随即,他们的奇怪想法和讨论便为之一窒,因为外间衣衫一去后,萧承志内里赫然穿着一袭绯色武官袍服,胸前赫然是一只气概非凡,似随时能扑出择人而噬的猛虎虎头!正是本朝四品武官才能穿上的服色。 然后,萧承志更是大声喝道:“本官乃是虎威军四品参将,定西侯世子萧承志,今日因查到刑部秋决大有猫腻,才带人前来阻止,以免错杀无辜!” 他这一声怒吼乃是用尽了全身之力,丹田之气,声音如炸雷般在空中回响盘旋,竟把所有人的叫嚷都给压了下去,远远扩散,竟让大家都再度为之一愣。尤其是那些正待合围杀上的兵丁,在看到他的官服,听到他的喝叫后,动作都停顿了下来,犹豫地呆在当场。 四品武官,在京城或许真算不得什么。可是虎威军的参将,那就完全不一样了。那可是天子亲卫,禁军中的精锐啊,放到地方上,足以为一府城守了,又岂是他们这样的大头丘八能比得了的? 百姓们更是在呆愣后,发出一阵哗然,所有人都充满了好奇,不知这位大胆的将军所言是否为真。甚至不少人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不顾安危地又往回走了一段,让眼下的局势变得越发微妙而糟乱起来。 张秋的心则是咯噔一下,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可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一个禁军将领,怎就无缘无故地跳出来与自家为难了,而且还是以一个如此大胆,不合常理的方式跳出来制止秋决。 有阴谋!这萧承志的背后必然还有指使之人!会是谁?是太子,还是陆缜,亦或是陛下……短短的片刻间,他的脑子里闪过了无数种猜想,让他的心被拎到高处,差点就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但很快,他又抓住了一个最要命的关键,这事绝不能真被揭破,不然不光自己,永王也必然会受牵连!哪怕会引来后续的诸多麻烦,也必须把他们给铲除了,把犯人给全部斩杀了! 眼中的杀气猛然流露出来,张秋当即喝道:“一派胡言,这不过就是个盗用他人官服的贼匪而已。众将士听令,给我杀了他们!” 他这一声强令,让本来还有些犹豫的兵丁们又是一震,但在压力之下,还是慢慢再度上前,手中的长矛钢刀也都举了起来,随时都可能扑杀过去。 这让萧承志和万申吉都感受到了强大的压力,两人目光稍作接触,便齐齐往中间位置靠了靠。他们两人虽然各自武艺不凡,可真面对如此众多的兵丁,还没有任何有利地形可守的情况下,真就没有半分胜算,连自保都难。 可就当此时,又一声断喝从上方酒楼敞开的窗户处传了出来:“住手!刑部有诸多贪官污吏以一己之私而行偷梁换柱,替死之举,将无辜之人绑上刑场,却把该杀的重犯要犯放出逍遥。此事乃是本官,扬州知府李凌一手查知,不会有半点差错,今日为了解救这些无辜,揭开这天大的黑幕,我才与萧将军等人冒死出手!” 大喝声中,李凌一脚踏在窗棂上,半个人已探出窗户,让所有人都能看到他身着青色官服,气度不凡的模样,用以佐证所言非虚。 确实,倘若只有萧承志一人,大家还能狡辩着说他的官服是偷来的,但李凌的出面,情况就有所不同了,周围百姓对此说法,更信了三分。 张秋只觉着自己是真要疯了,这李凌居然也跳了出来……不,事实上,这一切都是他所引导安排,原来他早就盯上了刑部,这可如何是好? 本来吊到嗓子眼的心这一刻却已沉到了谷底,此事已不可能善了,无论能否杀掉这些死刑犯,后续的麻烦都不是自己所能应付,说不定就要因此丢官了…… 浓浓的恐惧占满了他的整个脑子,情急之下,一股前所未有的杀气已直冲顶门:“来人,把他也给我拿下,敢反抗的,杀无赦。这也是贼人同谋,就是为了乱我法纪,诬陷我刑部!” 这一刻,他能想到的,就只有一点——杀!把这些搅乱秋决的家伙都给杀了,或许还有一点机会,不然自己怕是彻底完了。 正因为心中的恐慌,他的叫声都已经变了味道,又尖有利,把身边几名护卫都给吓了一大跳。但同时,大家也明白了自家大人的决绝,便有人应声大步上前,就要对人下手,甚至有几个兵卒,扬起了手中长矛,就要投向楼上,半探出身子的李凌。 局势,已到了最要命的关头! 第619章 秋决.闹法场(下) 中午时分,洛阳外城,西便门。 虽然今日对京城的百姓来说是一个让许多人都津津乐道的大日子,很多人都跑去菜市口看杀头了。但是,真放到偌大的洛阳城,放到这儿足足百五十万的人口里算起来,那点围绕着法场的看客数字终究只是极少数。 对许多洛阳人来说,日子还是照样过,该做工的做工,该做买卖的做买卖,而那些守城的军卒们,更是没有那样的念想,依旧守门查看,收税。 这时,西便门外,便有一支马队缓缓进入,当先的是个看着挺精明的商人,未语先笑,连连冲着军官打躬作揖:“诸位军爷还请行个方便,小的们是打北边来贩卖些皮货的……”说话间,还很懂规矩地把一袋铜钱不着痕迹地送进了军官的手里。 只一掂袋子里铜钱的分量,这位军官就估到了大概有一贯左右的孝敬,这让他也笑了起来:“好说好说。不过该查还是得查一下,你这都是皮货?” “箱子里的都是,不过后边的马车里,却是浑家和小女……” “打开看看。”军官随意一点头前的两个箱子,在对方有些不情愿的表情里,还是叫伙计打开了箱子,露出里头厚厚的一叠皮毛,随手翻翻也没个差错。 既然人家都给了好处了,那军官便也没有多作留难,手一挥,便让整支队伍过去。只是到了最后,那两辆满是尘土的马车经过时,他还是迅速叫停,在商人有些难看的神色间,特意掀开帘子,往里看了几眼。 结果,那车里确实坐了两个女子,一个三十多岁,风韵犹存,一个十六七,满脸惊恐,缩在一角,再无其他。直到确认无误后,军官才呵的一笑,一摆手道:“都过去吧。你,来交城门税,共是五百文……” 这一切看着与平时也没两样,以往每一支入京的商队都会被如此仔细搜查,而且要是你不肯交钱买通,那些兵丁搜查时还可能给你乱翻一通,把箱子什么的都给打翻到地,顺你点东西都是常见的。 所以这个商人的这般做法,无论是守城军将,还是同样进出城门的百姓,都没有太多的在意。当然,要是早两日,情况可能还会更严谨些,因为刑部那边曾派人专门于京城各门守候,专查那些车马货物繁多的商队,甚至会做到每个箱子都打开细看,每辆车都要内外上下仔细一查。 不过今日嘛,刑部那边显然因为秋决一事派出了太多人手,导致城门这边便没人盯着了。如此,寻常军卒自然回到了以往的状态,人跟你都不一个衙门的,怎会尽心帮你办差,还得罪人呢? 直到入城走了有一段,那商人才慢慢吐出了一口气来,轻轻说道:“去那边的巷子,有人接应。”队伍随即一拐,便钻进了西城这边一条颇为冷清的小巷。然后在那边早等候着的某人的指引下,迅速进入一间院子。 直到这时,大家才真正放松下来,然后上前,把中间的几个箱子迅速打开,拿开最上层的一些皮货,露出夹层,几个浑身是汗的男女就被人搀扶了出来,其中一人,正是偃师县刑房典吏,张康。 当刑部以为秋决一过,一切都将死无对证的时候,李凌手中最后的一张牌,也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被带进了京城。 …… 不过此时李凌自身也已陷入到了相当的危机之中,他已暴露在了诸多刑部兵卒的眼前,人家手中长矛就要往他身上抛掷。 下方监斩台上,张秋已死死盯住了这个比自己小了将近二十岁的年轻官员,眼中满是杀气:“杀了这个大胆狂徒!” 就在这一触即发的要命关头,上方的酒楼窗户再度砰的一响,一条身影陡然而现,大声喝道:“谁敢动手!” 嗯? 张秋先是一愣,目光顿时扫了过去,想看看还有哪个笨蛋,张狂到敢不顾安危,跑出来给李凌陪葬,结果再一看,他整个人都惊呆了,下意识地便大叫了一声:“慢着,不要动手!” 因为入他眼的,赫然是一袭明黄色的,只有皇家才能用的袍服。虽然因为距离的关系,他未能看清楚那一身袍服上所绣的花纹到底是龙是蟒,但有一点张秋是可以确定的,这个与李凌并肩而立的家伙,身份绝不简单,乃是皇亲国戚! “我乃当今皇帝第七子,孙璧!我这一身,乃是皇子专用的四爪龙袍,你们不会咬定我这一身也是偷盗来的吧?”孙璧昂然而立,目光如电,四下观瞧,气场到处,压得下方所有人都不敢逼视,那些兵卒更是果断放下了手中武器,错愕着,犹豫着,不知是否该跪地参见了。 这可是当今皇子啊,虽然名声不显,但皇子龙孙的身份,已足以威压全场,无论百姓还官兵,都只有仰视听命的份了。 就是张秋,也不禁吞咽了一口口水,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了。 皇七子孙璧,他自然是有所了解的,与永王相比,连王爵都没能获得的他确实在京城没有任何的存在感,甚至许多官员平日里对他更是不屑一顾。但是,这不代表当他现身时官员们就敢无视,就敢无礼了。 皇子的身份摆在这儿,君臣自有分际。别说他一个刑部侍郎了,就是政事堂那些位宰执们,遇到了也只有下拜见礼的份,哪敢放肆啊,更别提不顾一切地对他下手了。就算他张秋敢下这样的命令,下面的军将也没一个敢听从命令,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或许只有同为皇子,而且身份更高的永王殿下能治住他了!可问题是,现在永王根本不在这儿,就算知道消息赶来,怕也来不及了。 因为就在这时,孙璧已再度开口:“我近日听说刑部有种种不法之举,甚至为了包庇某些要犯,竟干出偷梁换柱,以无辜百姓替死这样人神共愤之事。所以今日,我才与李凌李大人一带,连同萧将军制止这场冤杀! “洛阳城的乡亲们,此事关系到我大越王法,关系到我天下稳定之根基,我孙璧虽然不才,但为了天地公道,也只能不顾律法,先阻止他们滥杀无辜了!”李凌跟着喝道:“我也一样!我虽只是小小地方知府,但当初也在洛阳为官数年,无论是为了朝廷,还是为了洛阳百姓,我都不能坐视这等非法残暴之事继续下去。我纵然因此丢了性命,也在所不惜!” “我也一样!”萧承志在台上高声喝道,不过他嘴笨,没法说太多。 “我也一样!”万申吉跟着上前一步,挺起了胸膛。 然后,李凌他们身后,二三十名护卫也同时大叫:“我也一样!” 他们的叫声传到下方,让许多百姓都为之动容,他们想到了可能存在的冤杀,想到了说不定自己也可能在某一日被人拉作了替罪羊,于是,在几番鼓舞后,有那胆大的也开始上前,大声应和:“我也一样……” “俺也一样……”数十,数百,数千,上万…… 短短的片刻间,同样的吼声从四周响起,迅速朝着那区区千多人包围过来,所有本来只是为了看个热闹围拢在此的洛阳百姓,在这一刻都化作一心,拧成了一股绳,跟着孙璧,跟着李凌他们一起,明确了自身的态度—— 我也一样!我也要弄个明白,是否有李代桃僵,偷梁换柱的阴谋存在,是否现在台上的人真就是该死的人犯,而不是无辜的替罪羊…… 张秋的身子开始颤抖,冷汗更是哗哗地直往外冒,瞬间就把他的头发打湿,让他的整个身子都变得一片冰寒……事情,居然在短短片刻间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而身在局中的自己,却是连半点应对都做不出来了。 完了! 这是他唯一的念头,纸终究不可能包住火,而在这数万人的众目睽睽下,他别说逃离了,连身子都是僵硬的,动都动不得。 不过,他终究是见过大世面的朝廷高官,更清楚自己此时的处境有多危险,所以哪怕面对如此汹汹之势,哪怕对面的是皇子,他也必须直面。 在用力捏了自己大腿一下,用疼痛来激发整个人的斗志后,张秋大声叫道:“七皇子,李知府,还有萧将军,你们可知道自己都在说什么吗?什么找人替死,什么李代桃僵,简直荒谬到了极点,我……本官身在刑部,就未听说过,也不认为有哪个刑部官员真敢做出如此无法无天的事情来! “倒是你们,突然大闹秋决法场,才是无法无天,将置我大越王法于何地?让天下人如何看待?此事说不定有什么误会,还请你们不要胡来,不要自误!” 这番话要是冲着别人说的,或许还能有相当的压力,但面前的两人,听了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上半下,李凌更是懒得与之争辩,放声道:“孰是孰非,孰真孰假,光靠说的根本做不得准。你们不是说这里的人犯都是罪人本身吗?很好办,查验他们身份便是!我相信,这里起码有十人以上,是被做了手脚的无辜百姓!” 只此一句,就把张秋才刚升起来的那点气势给击了个粉碎,脸色唰一下变得一片惨白,这下,事情真没有半点回旋余地了…… 第620章 各怀心思 这人一上了年纪,精力便开始不济,这方面已过古稀的陆缜是深有体会了。 前两年里,他还能自早到晚连轴转,把所有政务都办得妥妥帖帖还不带半点倦怠的,可近两年,尤其是今年以来,只要忙上半天,就必然会感到疲惫,之后做事就变得拖拉起来,这就是精力不够的体现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在中午之后抽出个把时辰小憩一阵,如此才能确保下午和晚上依旧能有余力处理政务。 今日本来也是一样,将近午时,用过饭食后,陆缜便在自己公廨的屋子里躺下眯瞪起来。结果才刚睡过去,就被亲随给叫了起来,禀报了一个颇为惊人的消息:“老爷,秋决刑场那边出了大事了,七皇子、扬州知府李凌和定西侯世子萧承志突然带人闹将起来,阻止了他们行刑,还口口声声说刑部秋决有猫腻……” 听着这些话,老人的脑子都有些发懵,甚至以为这是自己睡中做的乱梦呢,直到对方说完,巴巴地望着自己,他才一个激灵:“你是说真的?” “如此大事,小的岂敢随意编排……现在这一消息已在京城各衙门都传开了,很快就会奏到陛下那儿去了……” “七皇子……李凌……他们怎就做出如此胆大妄为的事情来了……”陆缜再坐不住,倏然而起,就在屋子里踱了两步,然后神色一变,“去,你这就让人去刑场那边把更进一步的消息给我打听到来,要快。”现在皇帝也和自己一样尚在午休,倒是没人打搅,但未时之后,情况就不一样了。 直到那亲信应声出去,他才在沉默后,慢慢吐出一口气来:“此事若是查实了,倒不失为一个机会呢。刑部嘛,那边的猫腻确实要比想的更多啊……” 不过顿饭工夫,亲信便把进一步的消息送了过来,在听完禀报后,当朝左相脸上的神色愈发凝重,而这时,一名下属又匆匆来报:“陆相,陛下请您前往一见。” “知道了,待老夫更衣。”陆缜点点头,这时候皇帝突然召见,显然就是为了此事了。他一边把便服换成官服,一边心里已打好了腹稿,这才随前来传话的内侍一道,直奔不远处的皇宫。 当来到皇帝跟前时,只偷眼一扫,陆缜便看到皇帝脸上那满满的怒色,这次的事情确实够大,不怪他龙颜大怒啊。而偏殿内其他几名被叫来的臣子,也是个个神色凝重忧虑,却又沉默着,没一个开口的。 王晗见他到来,只稍稍点了下头,便没了其他反应,至于稍稍靠后而立的永王孙璘,面容更是阴沉得能滴下水来。要不是皇帝突然下旨召见,他都已经带人跑到刑场,把那些要坏自己大事的家伙全部拿下,杀掉了! 见到陆缜来到,沉脸闭口的皇帝才吩咐道:“来人,给陆卿安排一个座位。” 皇帝跟前,一般臣子是没有座位的,只有像他这样有资历,有功劳,又有年纪的老臣才能赐座。而由内侍搬上来的也不是可以大马金刀坐下的靠背椅子,而是一个圆圆的锦墩,坐着并不舒适,但这已经足够体现其身份了。 陆缜倒也没有推辞,谢过后安然坐下。然后才看了眼皇帝,小声道:“陛下此时召臣等来见可是为了秋决之事吗?” 皇帝目光扫过在场十七八名臣子,语气森然:“看来你们都收到风声了。秋决大事,关系到朝廷威严,今日居然闹得如此沸沸扬扬,真是让朕开眼,给朕长脸啊!” 只此一句,就让下方群臣尽皆一震,永王更是当即跪了下来:“儿臣知罪,是儿臣办事不周,才导致了这场变故。父皇放心,儿臣这就差人把那些搅乱刑场的狂徒全部拿下,狠狠治罪……” “荒唐!”皇帝砰的一拍御案,“现在此事已闹得满城皆知,你居然还想着捂盖子,真当大家都是傻子吗?” “陛下息怒,臣以为永王殿下这也是一时情急,只想着为陛下分忧了。而且臣以为,那些狂徒确实犯下大过,必须予以严惩,不然不足以正视听,安民心!”当下里,工部尚书也站出来说道。 而随着他这一开腔,立马又有几名臣子先后表态,意思一致,就是认为得赶紧把闹事的几人拿下,先把事态给平息了。虽然这些人竭力在体现自己这么想是为了朝廷威严着想,可在场君臣人等,其实心中都明白得很,他们这是在为永王说话,他们本就是永王一党啊。 陆缜也不忙着开口,目光反倒往侧前方瞟去,如今朝堂上,能比他这个左相站得更靠前的,就只有一人了——太子孙琮。 而此时,这位与永王本该势同水火的太子,却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平静模样,没有任何参与其中的意思。不光是他,就连太子一党,比如礼部那几位要员,还有御史台的几位,这时都只作壁上观,没有下场,趁机踩永王两脚的意思。 “看来太子如今是真成长了许多啊,稳重了。”陆缜心中不禁赞叹了一声。 眼下这事确实很是微妙,看起来永王的情况确实不太妙,好像只要有人跳出来推上一把,就能把刑部存在的问题给扣到他的头上,而只要罪名坐实了,永王在皇位争夺一事上必然大受影响,说不定就此出局。 但是,这终究只是表面情况,更深层次的东西却只在皇帝的一念间了。要是他怀疑这一切都是有人故意针对永王呢?这时太子突然站出来攻讦永王,那他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也必然一落千丈,说不定就是个两败俱伤的结果。 所以,这时对太子及其党羽来说,最聪明的反应就是不作任何反应,隔岸观火就是。不然,自己这边一开口,说不定还会给永王以翻身的机会呢。 不过有时候,事情并不是你想如何就能如何的,就在太子还在打着只作壁上观主意时,皇帝却看向了他:“太子,你以为此事该当如何处置啊?”你自己不主动开口,那就点名问答吧。 太子明显有些惊愕,但很快就定了神:“回父皇,儿臣以为此事多有蹊跷,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但儿臣也深信六弟他不会干出违法乱纪之事……”这番话说了等于没说,可就在皇帝略略皱眉的当口,他又赶紧补充了一句,“不过,臣以为六弟有句话说得很对,当务之急,还是先把事态平息,把闹法场的几人都拿下了,不然朝廷威严受损,父皇都会受到牵连。” 太子这一开腔,下方又有不少官员跟进,意思也是一样:那就是得把那几个闹法场的全部拿下定罪,然后继续行刑。 直到这些人把话说得差不多了,陆缜才起身弯腰施礼:“陛下,臣以为此事不能如此草率作结,必须先把前因后果都查明白了,才好定其是非。臣来前已听人仔细说过,这次是七皇子孙璘,扬州府知府李凌,定西侯世子萧承志等朝廷官员突然出面闹将起来,制止了行刑。同时,他们还已经点出问题关键,乃是刑部有错杀无辜之嫌,还赢得了周围许多围观百姓的认同。 “要是真强行拿人,胡乱定罪,只怕人心难服,朝廷的威严反而会被大大地削弱。要是真想扭转情势,唯一的法子,就是查明事情真相……” “陆相,你可有想过这会让朝廷多被动,会耽误多少时间?秋决大事岂能随意更改?”永王虽然满心惶恐,但这时也顾不上其他了,当即反对道,“秋决一事,是我刑部上下官员忙了近两月时间才完全敲定的,不存在任何问题,岂能随意更改?” “殿下,既然不存在任何问题,那查一下又何妨呢?”陆缜没有半点退让,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把个永王反问得一窒。 太子有些异样地扫了眼突然出头的陆缜,眉宇间却有一丝喜色,当即给身后的自己人打了个眼色,礼部侍郎立马上前:“陛下,臣以为如此大事,既然发生,为了朝廷名望,确实不该粗暴解决,该查明一切。” “可是,此事如此要紧,谁有资格,有能力查明?”永王一党立马就再有人跳出来制衡,只是这理由已经变得有些牵强了。 陆缜却是早已胸有成竹:“事关两位皇子,一个刑部,数十官员,如此大案,如今朝中百官怕也无能为力的,所以臣以为,此事该当陛下亲自过问,并宣告京城百姓,才能靖浮言,正视听。” 一听这话,太子更感惊喜:“老六他最近是哪里得罪陆老儿了,今日他居然如此积极,倒是比我想的更好啊。” 永王则是面色一白,身子都有些微微发颤了。有心想要反对,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了,只能是沉默低头,静候答案。 而皇帝,脸上却是一阵变化,终于轻声道:“兹事体大,关系王法朝廷,朕确实该亲自过问。传旨,暂缓行刑,把所有相关人等,都带进宫来,朕要一一讯问,看他们到底是何用心!” 第621章 御前官司(上) 未时将尽,太阳偏西。 菜市口刑场这边,局势依然僵持,但比之前却又更加的凶险。 随着李凌喊出要再验犯人正身,张秋是彻底着了慌了,便果断下令冲上去先把萧承志他们给拿下了,再控制犯人。 可就在众兵卒将要行动时,李凌和孙璧便在几十个护卫的扈从下,果断从酒楼奔出,朝着行刑台就冲了过去。这是打算与上方的萧承志他们汇合,死守这些犯人了。 李凌此时自然算不得什么,但有孙璧在旁,却终究是让众兵丁投鼠忌器,哪怕张秋连连下令,也没人真敢下手阻拦,最多就是稍微往上拥挤一下,但只要他们用力一挤,那些兵卒还是乖乖退让。 于是,片刻后,他们几个就上了高台,与萧承志二人一起挡在了众犯人的身前,与刑部众人形成了对峙。而以双方这一场对峙为核心,四周则扩散出去了数万百姓,虽然这些百姓不敢真个做些什么,但光是他们所造成的声浪增援,却已经足以让刑部众人完全处于被动了。 一个多时辰的对峙就这么过去,到了这一步,大家都已知道现在不是自己能做主了,消息已然扩散,朝廷很快就会派人处置,所以到底是个什么结果,就看朝中君臣的态度了。 张秋这时却是已经绝望,这一场闹下来,自己是彻底完了。哪怕最后事情没被深查,刑部的问题没被挖出来,自己也好不了,刑场被扰乱,该杀的人杀不了,丢人现眼地在几万百姓的注视下站上这么久却无力改变,光这一条,就足以让他声名扫地,甚至丢官了。 所以时间越是往后,他的心就越是下沉,最后,甚至连站都站不住,只能坐回到椅子上,等着皇宫那边传来消息。 刚过申时,数骑快马如飞而来,当先的一名绿袍官员远远地就扯开了喉咙大叫起来:“陛下有旨意,所有人通通让路!”随着他们奔近了,百姓们迅速就朝两边分开,放这些骑士跑到刑场之内。 这位在一眼扫过对峙的双方后,也有些发怔。好在也没愣太久,他就又回过神来,赶紧拿出旨意宣读起来:“陛下有旨,令皇七子孙璧、刑部侍郎张秋、萧承志、李凌等人速速入宫,奏明一切。其他人等,就地看管,押送前往,听候陛下调问!” 简单的一句旨意,却已足以压服全场,无论官吏兵丁还是百姓,这时都跪伏一地,高声称遵旨,然后一个个又都带着些迷茫忐忑,从台上下来。 这时,又一支禁军队伍缓缓而来,足有三千之众,果断就把现场相关人等都给包围了起来,半押送,半护送地,把他们带往皇宫。 至于周围百姓,倒是没人搭理他们,只在一阵骚乱后,分出一小部分来,壮着胆子跟随在队伍身后,也朝皇城方向而去,其他人则只能各自散去,回家跟人吹牛,说自己今日所见了。 直到天色都快擦黑了,李凌他们才来到皇宫之前,这是他时隔多年后再到这儿,不觉心下感慨,谁能想到,再见皇帝,居然会是这么个奇怪的场面呢。 孙璧倒是显得颇为从容,身为皇子,在守孝回来后,他每过几日总是要入宫请安的,对皇宫自然早就熟悉了,没什么感觉,萧承志也是一样的坦然,因为他现在身上还背着禁军的官职,半月一次得在宫里值守呢 可除了他们和几名刑部官员之外,其他人却都麻了爪,尤其是那些犯人,那完全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来到巍峨的皇宫前,被喝令站住后,不少人更是直接跪伏在地,连头都不敢抬了。 只稍等片刻,才有内侍出来宣他们几个进去,然后在一座偏殿里,见到了神色不善的皇帝,还有诸多面色复杂的臣子。 “微臣拜见陛下……”李凌按照礼制参见皇帝,顺便还在下拜时偷眼扫了眼高高在上的皇帝模样,却发现几年不见,孙雍要比当初苍老了许多。 这苍老的表现不光是在面上多了些老人斑,更在他整个人散发出来的气质上。原来的皇帝,虽然年纪也已不小,但总给人一种精神奕奕的感觉,可现在,再见,却只觉着多了些暮气,目光也变得深邃而疲惫,再无以往的锐利之感。 李凌心下暗叹,终究是岁月不饶人啊,哪怕你是天子,是天下之主,有些东西还是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的。 “孙璧、萧承志、李凌……你等可知罪吗?”皇帝没有让他们平身,而是突然抛出了这么个问题来。 三人迅速偏头,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要说他们三个的胆子确实够大,到了皇帝跟前,居然还敢作此交流——然后才由孙璧开口:“父皇,儿臣几个只是一心为朝廷,为百姓主持公道,虽有些过于鲁莽,但绝不算做错了事!” “哼,到了这时候,居然还敢大言炎炎地说自己不曾有错,你们的胆子也太大了!朕来问你们,秋决大事,关系到王法森严,朝廷威严,你们无故捣乱,是不把王法,不把朝廷放在眼里,要做一个无君无父的逆臣乱子吗?”皇帝一拍御案大声质问。 孙璧虽然依旧跪地低头,但腰杆却是挺直了的,闻言当即道:“父皇容禀,儿臣等之所以不顾一切阻止秋决行刑,并非想要挑衅王法国法,恰恰相反,我等是为了守护王法之尊严啊。” “陛下,臣等所以冒死做出如此狂孛之举,实在是被逼无奈,非如此,不能救无辜于水火,非如此,不能让那些为祸苍生,残害无辜之人露出真面目!”李凌突然开口,说话间,还猛然抬头,没有半点畏惧地与皇帝目光相对。 他这一番反应把周围那些臣子都给唬了一跳,陆缜更是感到咯噔一下,生怕他触怒了皇帝,话没说完,就把自己给搭了进去。 结果倒是白担心了,因为皇帝也没有怪罪的意思,目光只在李凌身上随意扫视:“李凌……朕要是记得不错,你乃扬州知府,怎么就突然跑到京城来了?地方官擅离职守,本就是大过,你作何解释?” “回陛下,臣非擅离职守,而是遵照朝廷之命来京城述职的。”李凌未见丝毫慌乱,平静解释,“只因吏部那边多有忙碌,这才让臣在京城多待了些时候,又恰逢其事,才因一时意气,不得已行此狂孛之举,还望陛下明鉴。” 对于这个解释,皇帝倒也能够接受,不作深究,只盯着他道:“你刚才说什么?此事有人为祸苍生,残害无辜?你是指刑部吗?” “正是!”李凌都不带半点犹豫的,便即点头应道。 “荒谬!刑部乃我大越司法衙门,最是讲究公正守法,岂会干出这等事情来?你可不要随口胡说,欺瞒于朕!” “臣不敢,臣之所言句句属实,还有相关证据可查。”李凌当即整理了一下情绪道,“此事源头就在一个叫褚十五的犯人身上……” 他胆子也确实够大,居然就当了皇帝的面,侃侃而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点点都道了出来。当然,也有所隐瞒,比如把对刑部的袭击一事给隐了去……这些事情细细道来,无论皇帝,还是周围那些朝臣,都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京城洛阳,天子脚下,竟真会出现这等无法无天的事情。 “陛下,若臣所查非虚,那只怕刑部此番秋决的数十人中,有一半乃是替死无辜,要是任由他们胡作非为,则国法何存,人心何安?到那时,我大越岂不彻底乱套,贫穷者无过亦死,有权有势者却能胡作非为,视律法如无物,黑白颠倒,纲纪错乱……” “够了!”皇帝一声怒吼,终于是打断了李凌的滔滔不绝。而他此时的脸色,要比之前刚知此事时还要难看数倍,身子都因愤怒而颤抖,然后把目光扫向孙璘:“永王,李凌所奏可是真的吗?” 永王赶紧上前两步,跪倒叫起屈来:“父皇,儿臣……我刑部上下冤枉啊……儿臣不知李凌他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流言,反正事实绝非如他所言。自得父皇看重入主刑部以来,儿臣虽不敢称尽心竭力,却也不曾有丝毫马虎,刑部诸事皆关系我大越王法,朝廷威严,岂敢如此知法犯法,胡作非为,还望父皇还儿臣一个清白啊……”说着再抬头时,他脸上都满是泪痕,一副委屈得不得了的样子。 李凌在旁边看了,嘴角便是轻轻一撇,想不到这永王还是个演员呢,当真是声情并茂,放后世妥妥就是个影帝啊。 但他也不见慌乱的,当即也大声说道:“陛下名查,臣等所言也句句属实!而且,口说无凭,臣还有证据!” “哦?什么证据,是你刚刚提到的褚家人,还是那什么刑部的知情者啊?”皇帝略略眯起了眼睛来,看着他问道。 “都不是,而是那些待决的人犯!”李凌倏然抬头,毫不犹豫地说道,“他们到底是否为无辜百姓,陛下只要前往一查,便可知真假!” 第622章 御前官司(下) 人犯即是证据! 这句话让众人先是一愣,但很快,大家便都明白了其中之意:既然李凌所说有人犯是被李代桃僵替换了的,那只要查明其身份自然一切水落石出。 而在明白这一层后,众人都略有变色,皇帝明显迟疑了一下,群臣也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至于永王,低垂的双目中已被剧烈的恐慌所侵占,即便勉强控制着,身子还是震颤起来,知道情况已不为不妙。 陆缜则若有所思地看了李凌一眼,这晚辈虽然看着比几年前要成熟了些,可这不留余地的行事风格却未有变啊——不,不但没有改变,反而变本加厉了!这可是关系到朝廷颜面的大事,甚至会影响到天下人对朝廷,对王法的信任,他倒好,不但把盖子给揭开了,还把下方的浑浊都给搅了起来。 这下后果可太严重了,哪怕最后查明他所告是实,恐怕也将受到极大牵连啊。这一点难道李凌他半点都没考虑,只脑袋一热,便不管不顾地冲上去了? 看不透,想不明。陆缜轻轻摇头,可不知怎的,心中又生出另一股气来,好像世间事本来就该这样的,若是年轻个几十岁,自己说不定也会站到李凌这一边吧! 一阵沉默后,皇帝终于慢慢开口:“李凌,你可知道自己所告之事有多重吗?一旦查明了你所告非实,那就得反坐,你担待得起吗?” “陛下,臣既食君之禄,自当为君分忧。百姓王法皆国之根本,臣不能视此等弊情于不顾。陛下,在臣眼里,人命大于天!”李凌再度开口,依旧是那副平静的模样,但语调却是铿锵有力,直击所有人的内心。 对于皇帝的突然改口,大家也并没有提出异议,谁都知道一旦真要细查,查不出东西还则罢了,要是真查出有替死之事,必然在朝野间掀起轩然大波。可以说,不光皇帝,群臣也不希望出现这等大变故。但现在,李凌这话一出,事情就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了——道理可在他这一边啊。 孙璧在旁目光闪烁,然后突然也直起了腰来:“父皇,儿臣也以为此事该当一查到底,若所告不实,儿臣愿意与李凌同罪。” “臣也愿意!”萧承志紧跟着叫了一声,口才不够的他,只能跟着表态,难有自己的说法。 李凌依旧跪在那儿,一副卑微的模样,但在众人眼中,这个年轻官员的身影却变得越来越高大,甚至叫人感到有些窒息的压迫力了。 大越朝廷走到今日,确实已经君恬臣嬉,弊病丛生,但那股自来传承的儒家气派却到底还没有彻底丧尽,良心尚存。所以哪怕大家都知道这事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但终究没法做到颠倒黑白,以势压人。 而陆缜在此时更是帮了李凌一把。微微上前:“陛下,既然有据可查,那无论是为了王法森严,还是永王声名,此事终究得查上一查!” 宰相一句话,抵过其他人的十句百句,皇帝再感到为难,这时也只能选择支持:“诸位,随朕出殿,就让我们看一看,此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吧!”说着,便已起身,在韦棠的搀扶下,缓缓朝着下方走去。 群臣连忙口中称是,然后微微转身,等着皇帝从他们身边走过,跨过高高的门槛,他们才在两名宰相的带领下排着还算齐整的队伍往外跟去,走到李凌几个还跪在那儿的当事人面前时,陆缜又冲他们打了个眼色,几人立刻会意,迅速起身,跟上。落到最后的,却是已经失魂落魄的永王,他人虽然站起跟上了,但灵魂却早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伴随着皇帝一声令下,本来还只是被押在皇宫前的几十名犯人就被禁军死死押着,就往皇宫内走去。这实在算得上是破天荒,甚至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情啊,试问古往今来,还有哪些死刑犯会以这样的方式进入皇宫,还能见到当今皇帝? 偏殿跟前,就是一座宽广的广场,皇帝没有完全从阶梯上下来,站在了十多阶处,其他臣子则分列于石阶两侧,然后便瞧见那些身着囚服,背插木牌的死刑犯们被上千禁军押着送到了跟前,跪倒一片。 他们也惶惑啊,完全不知这是出了什么事了,全都跪趴在那儿,不少人还在瑟瑟发抖,只因口中还有麻胡桃,倒是没能发出什么声响来。 “李凌,你说他们中有被人替换的,那就证明给朕和群臣看吧!”皇帝扫过面前这几十个犯人,缓声道。 李凌也不带迟疑的,果断上前,然后冲那禁军的主将一伸手:“还请将军把犯人的花名册交我一用。” “嗯?有这东西吗?”那将领茫然地看着他,却拿不出东西来。本来嘛,他就只是奉命看住犯人,以防这些杀胚在宫里做出什么来,可没拿到任何名册文书呢。 李凌见此,也没再为难他,而是突然转身看向人群中神魂不守的永王:“殿下,你们刑部的相关名册文书,可否交我一用?” 永王依旧没有反应,甚至都没抬眼看他,这就有些僵硬了。好在皇帝这时摆了下手,自有宫中内侍,把之前交上来的,让其过目的名册给取来,递了过去。 李凌郑重接下,然后打开快速扫看一遍,在把上头的许多姓名年龄什么都记在心中,方才组到那些犯人跟前,目光从他们后头所背的木牌上一一扫过。不一会儿,他手已在其中三名犯人身上点过:“这个,这个,还有他……他们决计不可能是秋决名单上要处决的犯人本人!” 在人人将三个还半懵着的犯人带出来后,李凌便念起了名单上的内容:“人犯赵绘,年四十二,乃横行两淮的独行大盗,官府所记他害死之人就达二十三人……陛下,各位大人,你们请看他,别的不说,他真看着有四十二吗?”一边说着,他还不顾对方面上的污糟,拿袖子在其脸上一顿擦拭,露出张不到三十的脸庞来。 皇帝张了下嘴,没有说什么,其他人也都闭口只看,心里却是已经知晓答案了。 “樊标,东南县令,却贪婪无度,草菅人命,被有司查到后,方才定罪要斩。”李凌继续介绍着下一个可疑之人,“上头写得清楚,他年已五十有四,可这位却不过四十,而且你们看看他的容颜,还有双手,那都是在田间务农留下的痕迹,哪有半点地方官的模样?” 不等众人给出反应,李凌又指着最后一人:“还有他,齐远,年纪倒是对了,可这人看着瘦弱无比,一阵风都能将之吹倒,哪有半点与人殴斗,连杀四人的凶悍样子?” 每指出一人的问题,现场群臣的神色就变上一分,直到最后,所有人虽没有开口表态,但脸上的神色已经表现得很清楚了,对此事,他们是完全信了李凌的指证,确认刑部有大问题了。 皇帝脸上的肌肉也是一阵颤动,再不想承认,也只能接受这样的结果。自己寄予厚望,委以重任的儿子,居然把个刑部管得如此无法无天,这其中还有多少猫腻,只用脚指头都能想明白了。 这让皇帝的脸色变得铁青,再看向身旁的儿子时,怒意是完全藏不住了,恨不能现在就一脚踢死了他。 而李凌居然犹嫌不够,再度躬身道:“陛下,这只是臣随便一看就能看出来的被顶替的犯人,臣相信,这几十名犯人里还有其他蒙冤者,只要细查,都能还他们一个清白。 “至于其中更深的缘由,臣只知道一点,那就是由偃师县户房典吏张康所说的,是那些真正的重犯花钱买通了刑部官员,让他们找来替死者欺瞒所有人,来一个李代桃僵,而且据说在刑部内,还有说法,这叫杀白羊,替罪羊的白羊。若陛下不信,如今张康就在宫门之外,大可传他进来回话。”这是他最后立下的一道保险,确如他所说,已被偷送进洛阳的张康,此时由徐沧带着,逗留在皇宫之外,等候传召。 或许法司衙门真要审案的话,张康这样的重要证人是少不了要被问讯的,但现在,皇帝却显然没这个兴致了。他甚至都没接李凌的话茬儿,扭头就看向了永王:“孙璘,你对此有何话说?” 永王本来就已经恐慌到了极点,现在被自己父皇这么一问,更是猛然一个激灵,双腿一软,就先跪了下来:“父皇,儿臣……”这一刻,他居然急中生智,想到了唯一保住自己的法子,叩首叫道,“儿臣知罪……儿臣身为刑部尚书,居然不知手下人等竟干出了如此荒唐之事,儿臣有负父皇信任,愿意承受任何惩治,不敢有半句怨言……” 这时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把自己给摘出去。刑部的罪过是已经板上钉钉了,但他还有救,至少以他皇子的身份,还有脱身的可能…… 第623章 事态发展 十月初十,洛阳城,皇城司。 李凌坐在一座清静的小院子里,颇为悠闲地喝着茶,就好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 但事实上,这儿却是让京中许多官员都闻之色变的监禁之所,直属于皇帝的皇城司密牢。 是的,如今的李凌,已经从来京述职的外放知府变成了阶下之囚。只因为他在秋决当日和孙璧等人一起打断了行刑,并揭发了刑部杀白羊,以无辜者替死的内情。 当时,案情已经明了,身担刑部尚书一职的永王孙璘只能跪地叩首,说自己不知内情,想着把自己给摘出去。可还没等李凌做出反应呢,一旁的皇帝却在一声怒斥后,突然呼吸急喘,然后人就昏了过去。 当今皇帝孙雍固然是经历了无数风浪,但他现在终究已然老迈,再加上此事牵涉如此之大,又把自己最重视的儿子给搭了进去,于是又惊又怒之下,这个年近七旬的老人就终于承受不住情绪的不断变化而昏迷过去。 这下,可把群臣给吓了个半死,也顾不上再继续追究这起案子到底孰是孰非了,便赶紧先传太医,为皇帝诊治。好一通忙活,直到三更天后,皇帝的情况才稳定住,人也缓缓醒了过来。 然后,才是对相关人等的一系列安排——那些死刑犯们,先移交大理寺,重新审查后,再作处置——被冤枉的,就得查明身份,及具体情况,再送回原地,同时把那些花钱脱罪的真正犯人给抓回来;至于那些真正的犯人,躲得了初三,下一次秋决还是躲不过去的。 然后是刑部众官吏,全都被一网打尽,包括张秋在内,都被关进了御史台的大牢中,等待他们的,将是最严苛的审讯,势必要让他们把一切都交代出来。对了,这一回他们受审的规格可是不小,不但是三司会审——原来的刑部被替换成了皇城司——还有两名在京的亲王旁听,以做到绝对公正,不至于出现官官相护的情况。 而这连番的变故,早已传得京城内外人尽皆知,各种说法甚嚣尘上。朝廷为了自身威信,这段日子可没少花心思,皇榜是一张连着一张的出,洛阳府等亲民衙门,更是直接派出官吏沿街走巷地跟百姓宣讲其中道理,只为了能挽回一点口碑。 或许正因为如此,这次的三司会审要比以往任何一次办案都要快得多,这才六七日时间,已经从刑部众官吏口中问出了许多他们的罪行。从寻人顶罪,到轻判重犯,再到放走一些有权有势的犯人……可以说,刑部早成一滩烂泥,臭不可闻。之前只是没人查,现在一旦把盖子给打开,搅出了里头的污糟,便把所有人都给惊着了。 而刑部上下,唯一没被指认有什么收受贿赂,以权谋私的,就只有刑部尚书,永王孙璘了。这事其实怎么看都透着难言的古怪,整个刑部都烂到头了,怎么就你一个尚书却独善其身呢?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怎么到你这儿,却成上梁正下梁却歪了呢? 不过他的身份摆在这儿,自然没人敢提出质疑,反正什么罪过,都落到了张秋等侍郎郎中的头上。甚至还有说法,永王殿下何等身份,富贵无比,又岂会被区区金银所打动,干出如此不智之举?这一定就是手底下那些贪官瞒着他所为。 嗯,典型的皇帝是明君,错的都是贪官的论调…… 当这些消息被李凌所知时,他都忍不住被气笑了:“这些家伙还真能睁眼说瞎话啊,你觉着这等说法能骗过天下人的眼睛吗,真当大家都是傻子不成?” 面前的吕振有些无奈地看着他,却不好接话:你现在是破罐破摔无所谓了,我可不敢在背后议论皇家之事啊…… 哦对了,关于李凌他们的安排,对朝廷来说就显得格外纠结了。 从结果来看,李凌他们自然是有功的,但是,真计较起来,他们其实也犯下了大错,别的不说,那闹秋决法场一事,放在朝堂上就是大过错。 你们既然早查到了许多线索,那早禀报啊,也好让朝廷能顺顺当当把案子给给查明白了,还少了后续的许多麻烦呢。现在,你们倒是成英雄了,却把朝廷给架到了火上烤,这罪过自然不小。 当然,朝中那些官僚们是很轻易就把一个最大的可能给忽略掉了——要是早几日把事情给奏上去,恐怕以朝廷君臣的那点习惯,必然会把事情彻底掩盖,到最后,该死不该死的,冤枉不冤枉的,都还得死!事实上,要不是李凌把事情完全闹大,就是皇帝,也不可能真为那几个替罪羊平反,因为在这些大人物眼中,几个小民的性命,完全就是不值一提啊。 所以在朝中君臣看来,李凌几人,有功,过也不小,而皇帝一时间又没想好如何处置,所以最后只能先来个冷处理了——有官职的,全部停职,闭门自省。 孙璧和萧承志被软禁在了自己府邸中,徐沧也受到一定牵连,暂时不得出门,至于李凌和万申吉,则索性被关到了皇城司中监禁了起来。只等皇帝做出最后决定后,再看着如何处置他们。 一般官员要是被关进了皇城司,那真就是不死也得脱层皮,可李凌却完全不同,说是监禁,在此却是连软禁都算不上,清静的小院住着,好吃好喝供着,外面的消息也能随时知道,还不用花钱,不要太舒服。唯一的不足,就是不能离开皇城司,只能等着皇帝最后定性。 而吕振,便是把外间之事转告于他的人了,两人间的关系,现在倒是真像朋友了。 看着他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吕振都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了。半晌才好奇道:“你就不担心自己的处境吗?” “担心啊,这次的事情闹得如此之大,一旦陛下真动了怒,我可就彻底完了。”这厮说着,又喝了口茶,摇摇头,“你这茶不成啊,没我在扬州时喝的好,下次给你带点好的来。” 你这像是担心的样子吗?吕振真个无语了,完全是没把此事放心上啊。不过他也能理解,事到如今,一切都不以李凌的意志为转移,所以轻松也是过,懊悔也是过,那还不如轻松地过呢。 “对了,现在永王那边是个什么说法?”李凌终于提到了个靠谱的问题。 吕振皱了下眉:“永王自然也被禁了足,这一回对他的打击可是不小,刑部已被连锅端,他的党羽自然大伤元气。而且看起来,今后怕是也不可能再担什么实际差事了。” 这倒也算在情理之中了,李凌点点头。皇帝对他的失望是一方面,更关键的是,他贤王的名声算是彻底倒了。有些东西表面好糊弄,可官场内外,精明的人太多,谁不知道这事上他永王得了多半的好处,这样的家伙要是再执掌实权,那就是对朝廷,对社稷黎民的犯罪。 这样的结果,正是他所希望看到的,甚至可以说一句,这回他所以如此不顾一切地出手,也是存了要把永王扳倒的目的! 李凌和永王之间的恩怨,始于几年前,那时他只是个小小的户部主事,才刚当官不到一年,然后永王先是有意拉拢,然后又想借他被问罪而把太子一党给拉进党争的泥潭。 在那等情况下,李凌这样的小卒怕是会被这两股大势力给碾压得粉身碎骨,结果他却以得罪两方的代价从这场纷争中挣脱出来。然后,就是张禾丰一事,他在皇帝的授意下,保住了东宫老人张儒师,从而彻底站在了永王的对立面。 再然后,就是面对永王的清算反击,让李凌不得不离开京城,去往滇南搏命,最后归来,更是反击把永王在户部的重要棋子,侍郎边学道给干掉了。 再之后,李凌外放江南任官,永王鞭长莫及,还真奈何不了他了。直到一年多前,随着江南局势稳定,朝廷派出官员在扬州府任职。 一个同知,一个推官,他们居然都是永王的人,而前往扬州的目的,就是为了架空李凌这个知府,然后搜集关于他在地方贪赃枉法的罪证,让他丢官罢职。这些,都是在把这两人控制住后,从他们口中给问出来的。 是在,一年多前,李凌已经和永王党又交过手了,而且这一回他又是大胜。在扬州城,他这个知府早已赢得了所有人的尊敬,大权独揽。两个自以为有永王为靠山的家伙闯进了他的地盘,才刚与某些人有所接触,透了点心思过去,事情就已报到了李凌面前。 主场作战的李凌一翻手,就把这两个不开眼的下属给镇压了。 也正是从这两人口中,李凌才知道永王对自己一直有着深深的敌意,一旦让他找到机会,就定会对这下手。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被动挨打从来不是李凌的风格,何况又有这么个机会出现于面前? 第624章 幕后之人 在其他人看来,李凌和永王之间,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依然是天差地别,实在难以相信区区一个地方小官就敢和深得天子宠信的实权皇子叫板,更别提与之为敌,将之彻底推倒了。 可李凌这次却愣是靠着这么一个契机把这不可能给变成了可能。每每想及此点,吕振就觉着不可思议,今日与之对坐品茶闲谈,他倒是从李凌的态度上看出了些端倪来,这大胆的家伙是真没把永王的身份太当回事啊,所以敢打敢拼,所以才能在捏住七寸后,一击毙命。 略感心惊的吕振又随口和李凌闲聊了两句后,便打算离开,他在衙门里还有不少事情待办呢,而且这天也不早了。可就在他刚起身要走,就见院外一行人快步而来,为首的,赫然是左相陆缜。 这不禁让吕振为之一愣,李凌也感到有些惊讶,但还是迅速起身见礼:“见过陆相。” 陆缜看上去有些疲惫,显然因为永王之事,让他这个做宰相的越发忙碌,不过见到李凌后,他眼中还是透出了笑意来:“看来你在此过得还不错嘛,却不想想我等最近几日却是忙得不可开交,皆因拜你所赐啊。” 说笑了一句后,几人随意落座,在李凌有些好奇的注视下,老人神色突然变得有些凝重,道出了一个叫人心跳一窒的消息:“就在今日早些时候,张康死在了大理寺狱中。” 李凌错愕,片刻后才动容道:“凶……凶手抓到了吗?是什么人指使的他?”他首先想到的自然是永王的人在杀人泄愤了,可随即又觉着有些不对,这事怎么想都透着古怪与蹊跷。 陆缜轻轻摇头:“没有凶手,他是自尽而死的。而且,如今永王的人个个自身难保,谁还敢干出这样的事情?即便真有这本事,也不可能去做,他这一死,只会给永王带来更大的麻烦。”他一下就猜到了李凌的想法,便又解释了一句。 李凌很快就点头表示认同,是啊,现在张康等人的身份如此敏感,他们有个好歹,所有人都会认定是永王叫人做的,谁会这么没脑子,做出此等自绝的事情? 陆缜看了他一眼,又继续道:“还有一点,他死前两日内,都没人与之有过接触,然后就因为当时看守离开了不到盏茶工夫,他就自尽了。此事怎么看都透着诡异,可当事发,永王却又有口难辩,因为所有人都认定了张康之死与他脱不了干系。现在,陛下已经将他召入宫中,不知要怎生发落了。” 李凌深吸了口气,眉头紧紧的皱了起来。本来以为这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是自己在主导案子的一路走向,直到冤案得以揭破。但现在,随着这个消息的出现,他猛然发现,好像,好像一切并不是自己所想了。 “老夫今日来见你,就是想与你谈一谈其中一些被你忽略掉的细节。”陆缜一双老眼这时不见昏花,只有精芒闪烁,显然,作为朝中老臣,他对这等阴谋争斗更为敏锐,已捕捉到了什么。 李凌当即点头:“陆相只管问,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 “你就没有察觉到这次的事情有什么异样吗?” “没有……要是真有什么不妥,我也不敢冒险一搏了。” “唔……那让老夫换一个说法,在这次事情前后,可有什么地方是让你觉着有些不合常理的,哪怕再微小,你也可以提出来。” 李凌再度沉思,半晌后才道:“要这么说,有一点确实挺奇怪的,那就是褚家兄弟三人的行为,他们胆子太大了些,但同时又有着身为寻常县城百姓的淳朴,只知道跑去洛阳府喊冤,从而被我看到,插手其事……”说到这儿,他突然一愣,“陆相,有一点我确实给忽略掉了,就他们所言,自己所以于那日去敲鼓鸣冤,乃是受人指点,所以那人……” “那人就是幕后黑手,至少是推动此事向前的关键一环了。”陆缜当即断言,“他们可认得那人?或是能说出其容貌吗?” 李凌摇头:“他们只说是一个路人,具体容貌当时就记不得了,更别提又过了这些日子。对了,要是这么算起来,张康应该也是其中一环,甚至是更关键的那一环……” “不错,正因有他提醒,那褚家三兄弟才会不顾一切地入京,然后才有了后面种种事端。”陆缜点头,“倘若早些觉察到这些细节,或许能从张康口中问到更多,奈何他已经自尽了。这既是对永王的最后一击,也切断了我们追查的线索,背后之人果然心思缜密啊。” 李凌默然,心头却是阵阵发寒,要真如其所言,这一局中,自己只是幕后之人手中的一把刀,而他之前却是全然不知,还自鸣得意地以为一切由自己做主,是自己抓住机会,把永王给斗倒了呢。 这得是多么可怕的一个对手,才能布下如此如羚羊挂角般的大局来啊,就是那被称作“天网”的布局高手莫离,怕也没有这等算计吧。 真就没有破绽吗? 李凌再问自己,然后就不禁想起了后世推理小说中老掉牙的一句话——这世上就没有完美的犯罪,只要是人做的案,就一定有其破绽。同样道理,天底下也没有完美无缺的布局,再看似高明的布局,也必然存在漏洞,只看自己能否找到了。 这次事件上,幕后之人的布局最妙的就在于他只是在几个关键处发力一推,其他都交到了能力出众的李凌手上,所以他的力量什么的都没有暴露。从犯罪来看,他就是压根没动手,只是通过心理诱导,让李凌成了帮凶。 所以从犯罪手法上已经不可能推断其身份,那唯一的途径就只有从动机入手了。从谁最终得利,谁就是最终元凶来看,李凌都不用想的,便能叫出其身份:“太子!”因为永王与他本就势如水火,永王一党完蛋,对太子来说,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而他这一句,并没有让陆缜感到意外,只是立刻问道:“证据呢?” “有一点我当时就觉着有些怪异,只是因为自身处境才没有细想。现在想起来,这也是他露出的最大破绽了。”李凌看着陆缜,缓声道,“他在此事上,居然没有任何表示,没有趁此机会攻讦永王及其党羽!这显然不合常理。” 确实,这几年来,在皇帝的有意引导下,太子和永王两大势力间可没少正面冲突,只要抓住对方的痛脚,那就是大肆攻讦,恨不能将之彻底打倒,再踩上几脚。可这一回呢,太子及其党羽却偃旗息鼓,几乎没怎么说话,这明显与他们平日的做法不符了。 “如果非要我说这其中的原委,那就是做贼心虚?”李凌继续着自己的说法。 然后就见陆缜摇头:“不,这不是做贼心虚,而是胜券在握,不想节外生枝的选择。” “此话何解?” “太子已确信你能以那些罪证把永王斗倒,所以为了让自己不被怀疑也好,为了不提醒陛下,这可能是一场党争也好,所以刻意保持了低调。” 李凌沉思片刻,便明白了其中更深层次的内容:当今皇帝总喜欢在朝中搞平衡,文武之间,政事堂内,以及几个儿子之间,都是如此。而现在,永王却因这起案子而到了彻底失败的边缘,这时太子是绝不能让皇帝想起还有这一档平衡之事的,所以他保持了绝对的低调。 既把自己给摘了出去,又能置永王于无法翻身的死地,这一手当真高明得紧啊。 李凌想明白这些,更是猛吸了一口凉气。都说天家无亲,这回可算是真真正正地领教到了,兄弟间相残算计,竟能到这般地步。 “可还是没有证据。”陆缜却皱起了眉来道,“哪怕一点可疑都没有。” 李凌赶紧收束心神,再从前到后地回忆事情的前后,好一阵思索后,他突然神色一动:“陆相,有一点事情一直被我忽略了,说不定与太子有关。” “说。” “就是我被滞留于京城,以及入住黄家客栈。”在更深层次地了解了太子手段的缜密后,李凌审视前后,才又抓到了一点可疑处。 “怎么说?” “我此番是入京述职的,然后在想入住城东馆驿时,却被他们安排了一间三人的客房,这是我所不能接受的。最后,才因为当地环境和时间考虑,便住进了洛阳府衙跟前的黄家客栈。可以说,要没有这一安排,我都不可能介入本次案件。 “然后就是之后我去吏部述职,却被人给连连挡驾。那几日,我甚至都花钱打点了,结果还是没能把事情办好。那个叫吴慈仁的吏部主事收了钱,也不见安排的,之前我以为这是他的人品问题,现在嘛……” “唔?吏部,并没有这么个主事啊。”陆缜突然说道,作为曾经的吏部尚书,现在还几乎控制着吏部大事的当朝宰执,立刻就道出了事情的根本所在,却也让李凌一下愣住。  第625章 父子君臣(上) 时已入更,陆缜也已离开,李凌却依然坐在院中,面前桌上的茶水早已凉透,他却没有理会,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前方的黑暗,陷入自己的沉思之中。 直到此刻,他都依然没能完全接受这样的事实——在这一场秋决风波中,看似绝对主角的自己,居然只是一颗被人利用的棋子,一把捏在人家手中,用来砍向永王的刀。 “吏部根本就没有一个叫作吴慈仁的主事,恐怕打从一开始你就被人给算计,落入陷阱而不自知。当然,这也并不是因为你过于大意,而是因为他们做这一切都极其巧妙,只消轻轻一推,就能把你推到他们需要的位置上。 “馆驿那边对你的冷淡态度,是为了将你送到洛阳府附近的黄家客栈。因为他们已经算准了你的选择,也做足了安排。馆驿附近本来还有些不错的客栈,但是却早早被他们把所有客房都给包了下来,至于那些次一等的小客栈,以你的脾性是绝不会住进去的。所以最终,黄家客栈就成为了你唯一的选择。 “然后就是通过他们安插在吏部的某人来拖住你的脚步,以某种借口让你相信述职需要等上一段日子,但又给你希望。如此,他们就能安排人手入住客栈,完全掌握你进出客栈的时机,再根据此点来让你见到褚家兄弟在洛阳府的那番遭遇。 “可以说,你的脾性想法早被他们给摸透了,料定了你在见到那一幕后必然不会袖手旁观,所以便能引导着让你不知不觉地为他们做事,直到拆穿永王和刑部的种种问题…… “最后,才由他们给永王以致命一击,现在看来,张康应该早就知道了自己会是这么个结局,而且已坦然接受了这一点,所以才会在大理寺狱中突然自尽,把永王彻底推入深渊。” 老人临走前的这番分析,不断在李凌的脑海里循环播放,让李凌在懊恼之余,也不得不为那背后黑手的高明手段而感到后背生寒。这一局上,人家对自己,对永王,对整个刑部,以及对其他相关人等的心态习惯的把握实在太可怕了。 而更可怕的是,人家那举重若轻的手法,直到今日,除了太子是此事的最终受益者这一点外,压根叫人抓不到半点破绽啊,他好像真就与此事没有半点关联。但李凌却认定了,这一局定是太子所布,只有他有必要,同时也有这个实力来针对性地布下这一大局啊。 “看来太子身边这回真有高人在为他出谋划策了,却不知陆相在确认其事后将打算如何做……还有,陛下会没有怀疑吗?”李凌随即又想深了点,但以他现在的身份,这些东西却是无法得知的。 唯一的突破口就在那个自称吴慈仁的吏部主事身上了,可他真就是吏部的官员,真能找到吗?李凌又没这个把握了,只能是嘀咕了两句:“吴慈仁,吴慈仁……”突然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来,一抹自嘲的笑容随之而生,“吴慈仁,不就是无此人吗?原来他早就露给我破绽了,奈何之前却全未察觉……而就此看来,此人怕是也早功成身退,不知藏到哪里去了吧。” …… 皇宫,东暖阁。 虽已近二更,这里却依然在数十根灯烛的照耀下亮如白昼,房中却只有一坐一跪两人,正是当今皇帝孙雍及其子,永王孙璘,就连一直随在他身旁的最得其信任的韦棠,此时也不在房中。 按照皇宫规矩,其实在黄昏之后就会关闭宫门,外朝臣子,哪怕是皇子们,也不得留于宫中。但今日,明显出现了例外,因为皇帝也是在临近黄昏时才把闭门思过的永王传召过来的。 然后,永王就跪在了他的面前,而他,却只顾着批阅奏疏,并没有任何表示,就好像压根没发现自己儿子就跪在跟前。而到了这时候,永王更是不敢放肆,只能是静静地跪等,心中却是七上八下,愈发不安。只从父皇这一反应,就可知道他对自己那是极度不满和失望了。 直到厚厚的一大叠奏疏看完,皇帝才放下笔,慢慢抬头,父子二人这才正式有了目光上的交流。而后,就让永王心头一紧,下意识就垂下了头去,轻轻道了声:“儿臣拜见父皇。” “孙璘,你真是了不得啊,这才几年工夫,就让朕都快要认不得你这个儿子了。好,好得很啊。”皇帝也缓缓开口,然后再起身,踱步来到自己儿子跟前。 无形的压力让孙璘更感胆战心惊,把身子彻底伏倒在地,颤声道:“儿臣知罪,儿臣让父皇失望了。无论父皇接下来要如何处置儿臣,儿臣都不敢有丝毫怨言……” “呵呵,这是真心话吗?” “是……” “那朕再问你一句,刑部这几年干下的那些事情,你到底知不知情,是不是就是由你授意,让他们不顾律法森严,干出这等事来的?”皇帝停步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自己儿子,森然问道。 “这个……”孙璘身子一震,眼中满满的都是纠结。皇帝却不给他多作迟疑的机会,陡然加重语气道:“老实回话,你以为这些事情真能彻底瞒下去吗?你以为刑部那些人真会为了保你而把所有罪责都揽下扛起吗?” 这一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孙璘在身子震颤了几下后,终于轻轻道:“父皇饶命,这……这确实是儿臣让他们做的……” 父皇在永王心目中的威信实在太高,在感受到孙雍的强大气场后,他的心防便被彻底击碎。而且,他还很清楚地知道一点,自己毕竟是皇子,本着家丑不外扬的心思,在此事上父皇也得保住自己。 可是,这一点却得建立在父皇还愿意把自己当儿子的前提上。所以到了此刻,他是万不敢再忤逆父皇,不敢再有丝毫的隐瞒了,痛痛快快就认下了此事。反正现在这里也就他们父子二人,只要父皇不说,便没人知道真相。 即便早已经知道了答案,可在儿子承认此事后,皇帝的面色还是猛然一白,心脏也跟着猛地一抽,那失望的情绪,比之前又强了数倍不止:“好,好哇,真不愧是朕的儿子,就是作恶都是如此大手笔的!” 满是讥讽的话语,让永王心中更感恐惧,身子便紧贴于地,瑟瑟发抖,父皇还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这样的措辞来评价过他啊。这样的反应,甚至比龙颜大怒,大骂自己一顿更让他感到惶恐。 “朕信你用你,把刑部这么个要紧衙门都交你打理,本指望你能为朝廷打下好口碑,也让你自身有更大的名望。然后你就是这样回报朕的?草菅人命,无视王法,将朕和朝廷交给你的权力,拿来为自己谋求私利,真是心思敏捷,手段高明啊!”皇帝都有些颤抖地继续评价着。 顿一下,他又喝道:“抬起头来,看着朕!” 永王身子一抖,却不敢违拗,迟疑着慢慢抬头,他双眼已然通红,还有两行后悔的泪水落下,一副悔不当初的模样。而入眼的父皇,也同样看着极其憔悴,满是血丝的眼中,难掩的是浓浓的愤怒和失望。 父子对视了片刻后,皇帝才压下心中怒火,缓缓道:“朕有一事是怎么都想不明白,你为何要做这一切?是朕给你的俸禄与赏赐太少,还是你平日的花销实在太多?你的永王府是朕赐下的,还有十多座庄子每年可以提供大量财富与你,平日里的赏赐也自不少,再加上你亲王俸禄和二品大员的禄米,你就是再讲排场,怕也足够铺张了。为何,还要为了钱财去做出如此倒行逆施之举?” 面对父亲的问题,孙璘明显有了犹豫。但在被他那眼一瞪,最后那点心思都被收了起来:“儿臣,儿臣也是迫于无奈,才不得不铤而走险啊……” “说下去。” “父皇对儿臣确实极好,平日的赏赐也远比其他皇子要多得多,就是太子,也比不了。可是,父皇对儿臣越好,儿臣的处境也越难,因为谁都知道儿臣他日是要和太子一较高下的……我是京城内有名的贤王,而他只是个没多少名声的太子,可是,父皇,您真觉着只凭您的宠爱,我就能与太子争到底吗?” 听他突然说起这等心照不宣的既成事实,皇帝的眉头也轻轻皱了起来,难道,这一切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已经开了头的孙璘这时也没什么好顾虑了,继续道:“父皇,您可知道为了做这个贤王,儿臣付出了多少努力,将自己的本心压到了何等境地?可即便如此,我这个人人称道的贤王,在太子跟前,依然有着极大的差距。朝中那些大人,纵然表面支持我,可内心深处,还是更愿意站到太子一边,因为他们知道相比于把我扶上太子之位,终究还是等太子继位来得更顺理成章和容易些。所以我必须用尽一切办法来与他们结交,帮他们解决很多问题……”  第626章 父子君臣(下) 永王说到这儿,便是一脸的苦涩:“儿臣要想不负父皇所望,就得用尽各种方式来拉拢朝中不得志之人,户部的侍郎,工部的侍郎……而那些真正掌握实权的尚书大人们,却是不可能倒向于我的,哪怕我已是和他们平起平坐的刑部尚书,地位远在他们之上。 “而同样的一些人,太子就不用刻意结交,只需要稍稍礼贤下士一番,说几句客套话,就能让他们感恩戴德了。就因为他是太子,是储君,做什么都比儿臣这个亲王要容易得多。 “本来要只是这样,儿臣也就认了,就如父皇所说,我得的赏赐远超太子,只要用这些钱财,便能很好地把这些不得志的官员拉到我这边,慢慢地,也就有了足以和太子抗衡的实力。” 说着,他眼中露出了无奈之色:“可这一切,在数年之前却发生了变化,因为太子因本朝制度,被派去了边关。也不怕父皇笑话,他刚离开时,儿臣我还颇为欢喜,觉着他远离朝廷,就是我对他的人下手的好机会,尤其是在前两年我边军势必受损时,我甚至都有些幸灾乐祸…… “可很快的,我就发现事情并非如此,太子留在边疆,对我来说才是最大的威胁,因为他可以乘此机会与那些手握边军大权的将领们倾心结交,用自己的能力来征服他们,成为他今后登基的一股巨大的助力。 “或许这就是当初太祖皇帝定下此制时的目的所在吧,新君登基,最需要的不是朝中群臣的拥戴,而是边军将领们的认同。因为只有他们的认可,才能让天下安定,万姓归心。 “只可惜啊,儿臣只是一个亲王,即便再有贤名,也只限于京城一地,根本影响不了边军将士,我甚至连去边关待上一段都做不到,因为祖制如此。父皇,你可知道当儿臣知道此一点后,内心是有多么的煎熬和绝望吗? “因为我深知,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已是太子的眼中钉,一旦到最终没能夺取储君之位,等待我的,最好的结果就是软禁京城,然后在新君登基后的某一日里,突然暴毙……我,我不想这样失败,我必须为自己的目标做出一些改变,想尽一切办法来与边军将领们结交。” 皇帝听着他絮絮叨叨的说辞,面色愈发见白,他终于是明白自己这个儿子为何会走到这一步了。原来,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推动,正如孙璘所说,此事一旦开始,就已没有了回头的可能! 天家无亲。皇位的争夺,从来就是无情血腥的,在这把至高无上的椅子面前,任何父子兄弟亲情,都可以被舍弃,任何礼义廉耻,也会被弃如敝屣。想到这一层,皇帝的身子都有些微微颤抖。 此时的永王已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思路中,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父皇的反应,自顾说着话。多少年了,他都没有一个机会跟任何一个亲近之人诉说过自己的真实想法与感受。 “可还是那一句话,我与太子,本身在身份上就有着天差地别,他又在北疆,自然能很顺利就与那些将领搭上关系。可我在洛阳却做不到,也压根接触不到那些将领。所以我能做的,就是买好他们。 “文官贪财,武将也贪,而且比文官更贪。身在北疆的他们日子过得苦,就希望自己在家乡的子女能过好些,我就帮他们了却心愿;他们想要多少银子,我也可以满足,只要他们愿意为我所用,只要他们答应成为我的人,我都可以满足他们。 “二十万两,五十万两,甚至一百万两……只要他们能开出价来,只要身份合适,我就愿意给银子。不过我虽然有足够丰厚的赏赐和俸银,但终究有用完的时候,所以到了后来,就只能想其他法子来获取银子了。 “做买卖固然是个法子,但一者来钱太慢,二者有风险,还可能让我这个贤王的名声受损——这已是我在京城能与太子抗衡的唯一倚仗了——所以,到最后,我只能选择用上些非常手段。 “张秋告诉我,其实在我们刑部大牢里就有大量钱财可得。我当时还不信,结果他就帮我拿到了上百万两银子,而我要做的,就只是把牢中的两名将死的犯人给放走,另找两个替死鬼而已。 “一开始,这样的做法还让我有些惶恐,但当一切都那么的顺利,没有人察觉,没有人过问,而银子又能源源不断送到我手上,再让我能轻易去买通边关将领后,我就坦然了。 “或许现在看着我是在为非作歹,倒行逆施,但只要我今后取代了太子,便可重新弥补这一切,那些将领也好,官员也罢,他日总是要让他付出代价的……” 这一大段话说下来,永王从一开始的恐慌变成了亢奋,双目死死盯着自己的父皇,好像是在等待着对方的夸赞。 可结果,等来的却是沉默,长久的沉默。 然后皇帝才幽幽地看着他,把手一招:“你,过来点。” 永王有些不解,但还是稍稍凑上了两步。 “把头抬起来,身子直起来。”皇帝继续吩咐道。 就在永王按意思直腰探头,凑到皇帝跟前时,孙雍突然一个抬手,啪的一个耳光狠狠地抽在了他的面颊上,然后手不作停,反手再出,又是狠狠的一巴掌,打得彻底蒙住的儿子一声惨哼,身子一歪,砰然翻倒。 只眨眼间,永王的整张脸便高高红肿起来,而他整个人还处于懵逼状态,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了。 “糊涂!荒谬!蠢材!朕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蠢货,怎么就会把你当作可以扶持的未来之君……”皇帝气得直打哆嗦,恨不能再上前踢他几脚出气。 都说某人大智若愚,而在现在的皇帝看来,眼前的永王,妥妥就是大愚若智了。自己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这个看着很精明的儿子,竟是个彻头彻尾的糊涂蛋。 发了半天懵,孙璘才有了一点反应,歪在地上的他先是只觉着脸上一阵阵火辣辣的痛,然后心里便是满满的恐慌,以及惊诧:“父皇……”父亲的愤怒他可以接受,只是这根由却让人想不明白了——居然是因为认为自己愚蠢。 知子莫若父,永王的神色落到皇帝眼中,便已让他知道了其中含义,便冷声哼道:“以君贿臣,古往今来,能有几人?你以为这样做就能让那些边关将领归心?简直痴人说梦,那只会助涨他们的嚣张气焰,与朝廷离心离德,不把君王放在眼中。 “你可知道这样做下来最坏的结果是什么吗?是如李唐后期那般的武将拥兵自重,藩镇割据!朕一世英名,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蠢不可及的混账东西?幸好此事败露,要不然……” 皇帝的眼中满满都是恨铁不成钢,又盯了早已神色大变的永王半晌,方才有些吃力地做出结论来:“此事已在朝野之间都掀起轩然大波,只由张秋等刑部官员顶罪怕是无法让人心服,既如此,你造下的孽,就由你自己承受吧。 “明日,朕就会下旨降你为郡王,夺去一切朝中职务,从此之后,你就好生做一个闲散王爷便是,就不要有其他不该有的心思了。” “父皇……”永王这下是彻底绷不住了,嘶声叫了起来。如此处置,可比突然打他一百个嘴巴子都叫他难以接受,那是完全要将他放弃啊。而就跟他刚才所说,走到这一步的自己其实早就没有退路了,父皇在时还好,一旦太子登基,自己这个曾经的对手就必死无疑! 他想要恳求,求父亲再给他一次机会。只是话还没有出口呢,就被孙雍给打断了:“朕意已决,你就不必多说了。朕做此决定,既是为了江山社稷,也是为了你能有一个好结果。” 在永王还一脸茫然的情况下,皇帝终于有些艰难地道:“以你这点心性,压根就不足以与太子交锋,若再不退走,只怕会被拿住更多把柄,最后连命都得搭上。” 永王完全听不懂父亲的话,依旧呆愣愣看着。皇帝却已经没了解释的兴致,当即开口:“韦棠!” 紧闭的门户应声而开,露出了那个佝偻而沉默的身影,只要皇帝召唤,他便会在任何时候出现在旁:“奴婢听候圣人差遣。” “把永王送出宫去,再让皇城司的人看住了他,从此刻开始,朕不想再让他与任何朝臣有所牵连。” “奴婢遵旨。殿下,请随奴婢走吧。”韦棠卑微地半转身子,做了个请的手势,只是这话语里却有着不容质疑的强硬。 永王还想再说什么,可在父皇强大的威压之下,他到底还是乖乖从命,然后蹒跚着,被韦棠送了出去。 直到他们远去,皇帝才猛一个踉跄,得亏按在了门框上,身子才没有真个倒下,却也把周围那些内侍给吓得不轻,赶紧上来搀扶,却又被他一个眼神给吓退了。 孙雍目光幽幽:“太子……朕看来是真走眼了呀……难道,我一开始的想法就是错的?”只是这一情绪,终究不能与任何人商量,哪怕亲近如韦棠,倚重如陆缜…… 第627章 了而未了 推断出一切都是太子在背后布局与引导,对李凌来说并无实际意义。他依旧被软禁在皇城司内,等候着朝廷的下一步发落,同时也担心着几个好友会因此受到更多的牵连,唯一的指望就只剩下陆缜了。 几日后,当时间来到十月下旬,结果总算是出来了,朝廷旨意明发天下—— 刑部官吏上下串通,以权谋私,草菅人命,实在罪不可赦,理当严惩。主谋张秋,被处极刑,本该寸磔,念其多年在朝,薄有微功,便定了个斩决的死刑;其他各级官员,受到牵连的也有十多个郎中员外郎一级的中层官员被定了死罪,至于更低一级的主事等官员,则全数被夺官流放…… 可以说,只一道圣旨,就把这一衙曾经的大越掌刑官员全都定了重罪,由堂上官变成了阶下囚,甚至连他们的亲族人等也都受到牵连,等候他们的也是抄家流放的悲惨结局。 至于永王孙璘,至少在官面上还是把他给摘了出来,只说他是被下属小人所蒙蔽,不知底下众人瞒了他干下了如此天怒人怨的事情。不过他到底还是难逃责任,一个识人用人不明的罪过还是落到了头上,于是皇帝一道旨意,就把他从亲王降为郡王,夺其一切职权,从此便成了一个手中无权的闲散王爷。 当这一道旨意正式下达后,在朝中再度卷起了一阵风波,所有人都知道,这便意味着永王已彻底从夺嫡的队伍中被踢了出来,再不可能对太子构成任何威胁。而他的这一倒,自然让依附于他的诸多朝廷官员大感恐慌,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了。 在如此大事面前,对于揭露这起弊情的李凌等人的处置就变得很不起眼了——李凌,作为此事的主要发起者,真论起来自然是有功劳的,但是对朝廷来说,他这一行径到底还是突破了忍耐的极限,于是果断罢官以示惩戒。 也就是说,他辛苦才坐稳的扬州知府一职,就因此一事而被彻底撸掉了。虽然依旧保有官身,理论上来说他还算朝廷命官,但已无职权差遣在身的他,其实也就跟寻常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没什么区别了。 好在对他的惩罚也就到此为止,并没有继续将他软禁在皇城司中,而是放了他离开,至于接下来如何打算,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相比于他,其他人的处置就要轻许多了,徐沧,因为涉及最少,只是申斥两句,就被重新打发回了翰林院作他的案头工作。不过经此一事,他倒是收获了不少称赞,翰林院中的同僚上司都高看他一眼,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得到提拔。 萧承志,只是被官降一级,继续留在军中以观后效。至于他作为直闯法场的三个主要人物之一为何没被严惩,当然是因为他身份到底不一般,定西侯世子终归和寻常朝廷官员不一样啊。 而且他的处境也和徐沧一样,反而因此获得了诸多营中弟兄的敬重,认为他是真正的好汉子,让他的威望反而提升了一大截。 最奇怪的则是孙璧,因为朝廷对他几乎没有任何的表示。刚开始也只是禁足,等到事情有了定论后,这一点惩罚也就取消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他依然是皇子,依然没有任何官职在身,也没有被封什么爵位,别说亲王郡王了,连个公侯都没能轮到。 在满朝官员看来,他孙璧就是个透明人,哪怕他也是闯法场的三人之一,但也没人提,无功无过,仿佛从未出现…… 在李凌正式恢复自由的两日后,四人再度聚首,还是在当日露面的菜市口边上的酒楼中,几人一边饮酒,一边说着这几日的自身遭遇。 末了,其他三人的脸色都变得有些阴沉,萧承志更是一拍桌子道:“真是岂有此理,明明犯错的是他们,我们则是揭发有功。可到头来,我们反倒被罢官降职,这还有天理吗?” 喝了两杯酒的徐沧的胆子也大了些,发着牢骚道:“朝廷如此做法实在不妥,他们就不怕寒了天下人心吗?我可听说了,朝廷并没有继续追究的意思,也就是说,那些冤死之人都白死了,还有那些逍遥法外的,真正该死之人,居然也没有重新将他们捉拿正法的打算。这算什么?” 这一番牢骚发下来,几人又陷入了沉默,只能闷头喝酒。 其实他们都知道,朝廷为何这么做,无非为了稳住朝野局势而已。这一回朝廷丢的脸已经够大了,要是再不依不饶地想做弥补,那无异于就是自打嘴巴,这是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怎都不能答应的。 所以惩处一批人,表明一下立场,朝廷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把此事的影响彻底压下,等着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至于冤死的那些,真就只能算是白死了。 孙璧和李凌是最明白这一点的人,所以他们没有说什么,只是沉了张脸慢慢喝酒。他们一个是无权无爵的皇子,一个是无官一身轻的书生,就算有心,也没能力改变什么了。 所以在一阵沉默后,孙璧敬了李凌一杯:“温衷,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李凌苦笑着喝了杯酒:“打算?既然当不好官,那我就当我的商人去。反正这几年里我与人合作的纵横书局等产业也发展得不错,我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把生意做大一些。 “尤其是京城这儿的书局,我之前就有过不少构想,还担心他们没法把我说的东西一一落实,现在嘛,我倒有时间一一去做到了。还有就是我得在洛阳买处宅子,再把轻绡她们接过来。江南虽好,可我既然已被罢官,自然也该将她们都给接回来了。” 说到最后,李凌脸上的笑容反倒变得轻松了。 其实仔细想来,这样的结果也未必是坏事啊。自己一开始的打算就是在这个时代里好好生活罢了,做点生意,赚足了钱,让月儿嫁个好人家,然后就是老婆儿子热炕头,那就是穿越前自己最向往的生活了。只是后来随着身份的转变,他才尝试着努力向上攀登,想着去获得更大的权力,去做成一番大事,为这个天下尽自己所能,改变一些不公或不好的东西。 只是两年前闻铭的结果却让他明白了身为臣子的无力,这一回的遭遇更是让他彻底梦醒。原来以往的那些抱负是多么的不切实际与可笑,在眼前这个逐渐堕落的大势面前,自己能做的实在太少。如果非要做点事情,结果必然是头破血流,能全身而退都算是运气不错了。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现在的我,也只能做到后半句了。”李凌说着,又把杯中酒一饮儿尽,然后笑着看向其他三人,“不过咱们之间的友谊并不会因此减少,你们以为呢?” “那是当然!”萧承志当先咧嘴笑道,也把酒一口干掉。 另两人略作沉吟后,也各自笑了起来:“为了咱们的友谊和交情,干!” 四只酒杯再度碰在一起,杯到酒干,脸上都露出了洒脱的笑容,他们已然问心无愧,既然结果如此,那接受就是。 这一场聚首,开始或许有些沉郁,但等到最后,几人也是彻底放开心怀,宾主尽欢,然后各自迈着醉步出了酒楼。 今后的事情,就留待今后再说吧。 …… 无论是李凌几个已被排除在外的参与者,还是其他许多看客们,他们都以为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此番刑部弊案已彻底结束。 但事实,却绝非如此,甚至对皇帝和几位宰执来说,更大的考验才刚刚开始呢。 颇为宽敞的暖阁内,只有君臣五人——皇帝孙雍,左相陆缜,右相王晗,参知政事唐千文,以及枢密使郭昂。 这五人,堪称是整个天下间权势最大的五人了,只消他们一个决定,就能改变天下亿万黎民的生死,主宰整个国家的兴衰,应该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们感到为难。 可偏偏今日,几人面上都有迟疑和犹豫,皇帝在把这一份足足有三十人之多的边将名单交给他们过目后,只提了一句:“他们都曾与永王过从甚密,从他手中拿到过数百万两银子的好处。你们说说,此事该当如何解决?” 饶是四名臣子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之人,在听闻此话后,还是都颤抖了一下。这事可太大了,往严重了说,朝廷重臣与边关将领私相往来,道一句有谋反企图都不为过啊。 而这三十人里,又有至少十人手握上万大兵军权,一身关系着大越边疆的安危,就算想要对他们下手,都得掂量着可能出现的后果啊。 “陛下的意思是……”王晗还是老一套,先打听皇帝的主意,然后自己再顺势进言。 只是这一回,此招却不管用了:“朕就是因为拿不定主意,才叫你等前来商议。陆卿,你老成谋国,可有定策吗?”到此关键时刻,陆缜都是皇帝最信任的人。 第628章 风起北疆(上) 陆缜脸上的皱纹此时看着是越发深刻了,只见他一番皱眉苦思,这才缓声道:“陛下,臣以为,一切还是当以安稳为上。虽然这些边将确曾与永王有过钱财往来,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就有了二心,若是真要处置,只怕后患无穷啊。” 郭昂却把头一摇:“陆相此言差矣,你素来老成持重,这一点我自然是佩服与认同的,但此事上却有不同。边将身系我大越北疆安危,要的就是绝对可靠之人,而现在,他们是否可靠就不好说了。 “为防有变,朝廷就应该尽早做出打算。尤其是沈重山和董繁两人,更是重中之重,至少要先将他们召回京城,确认他们并无二心,才好再予以重任。 “另外就是关烽、彭鹏、方悦等将,他们身处北疆几处要紧关隘和军镇,手握至少一万精锐,也不得不防。所以臣的意思,是尽快想法子将他们调回京城,查明其忠心与否,再作下一步的安排。” 皇帝认真地听着他的建言,做着深刻的思考,半晌后才道:“如此一来,岂不是会让边关出现动荡不安吗?若是被鬼戎抓住机会,趁机出兵,又当如何?” “陛下不必过于忧心,鬼戎虽一直都有寇边犯境,但论威胁依然不是太大。我边关屯兵足有三十七万,将领上百,临时抽调几名将领回京述职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何况,这不还有岳霖老将军坐镇吗?” 一番话说得皇帝眼中也闪过了异样的光芒来。说实在的,自打从永王口中问出了他居然与边关诸多将领都有钱财往来后,皇帝是真有些担忧了,他生怕什么时候突然边关就出了乱子,某些将领举起一面反旗来,就朝中原杀来。 多疑一向就是孙雍最大的问题,正因多疑,他才会把制衡之道用到极致,在朝中不断制造矛盾双方,文官与武官,太子和永王,左相右相……哪怕这么一来必然会导致朝中纷争倾轧,可为了自身的利益,他也只能忍受,甚至是推波助澜。 而现在,威胁来自边关,就更让他寝食不安了。可以说,当他召集四名重臣商议对策时,就已经有了下意识的决定了。 而这一点心思自然被王晗迅速捕捉到,他都不带有半点犹豫的,便跟着开口:“陛下,臣也以为此事刻不容缓,必须尽快确认那些边将的忠心。及时将他们召回京城,一一确认,才是稳妥之道。” “唔,你也以为此法可行?”皇帝更感意动。 而陆缜却有些急了:“陛下三思啊,臣以为此事绝不能操之过急,如今刑部一事已闹得天下尽知,难保不会让那些将领心生顾忌。一旦他们真因此而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来,损伤的可是我大越边事啊。” “陆相,你这也太小心了些,如今我大越边将何止一两百,只是调回三十来人,实在不足为虑。”王晗已经摸到了皇帝的脉门,自然敢于开口。 倒是郭昂,这时也有些犹豫了,身为枢密使,他本就是武将出身,深知用兵之道。不过就当他想要附和陆缜时,又瞥见了皇帝眼中不耐之色,旋即就明白了过来,其实陛下心中早有定策,今日只是为了征得四名重臣的同意而已。所以此时提出反对,效果不好不说,反而会图惹皇帝不快啊。 本来,随着边关军事稀少,再加上几边前的那场败绩,就使武将在朝中地位下降,他这个枢密使更是情况堪忧。若是再因此狠狠得罪了皇帝,之后的日子只怕更艰难了。 想明白这一层后,郭昂终究是选择了明哲保身,没有再开口反对。只有陆缜还在苦口婆心地进言劝说,但有王晗在旁辩驳,他也难以做到说服皇帝。 直说了好半天后,皇帝才有些不耐烦地摆了下手:“好啦,你二人的意思朕已清楚,无非就是你有顾虑,认为不该轻动边将。可陆卿,你可有想过,若放任不管,让他们坐大再生出叛逆之心,甚至行那不臣之事,对我大越来说,威胁只会更大啊?” 陆缜倒是早就预料到有此一问,便即作答:“陛下所虑自然在理,但在臣看来,此事其实并不难解决。一下把数十边将都调回京师自然不妥,可若一个个来,情况就好了许多。只要徐徐而图,臣以为半年之内,就可明辨是非,既可确保边疆安稳,又能让陛下宽心。” 皇帝虽然有些不那么满意,但也看得出来,这已是陆缜做出的最大让步了。便扫了眼王晗和郭昂:“你们两个以为如何?” “臣以为这么做会不会太拖延了些?” “臣以为此法倒是稳重,可以一试。” 最后,大家便把目光落到了身份最低,一直都没怎么开腔,几乎没有存在感的参知政事唐千文的身上:“你怎么看?” “臣以为,稳妥些也是好的,不过这首先要查问的人选却是关键所在。”唐千文倒也有自己的一点看法,并不是完全来此打酱油的,斟酌着道,“比如沈董二帅,那可是边军定海神针般的人物,实在不能轻动,而一些其实所在并不太重要的军镇将领,也可暂缓召见。倒是一些位于要冲边关的将领,才是最需要及时甄别的。比如多年来一直镇守定虏关的总兵关烽。” 这话还真就提醒到了郭昂,他也深以为然地点头:“唐大参所言甚是,定虏关位于霸州之东,防其后路,一旦那里真有变,只怕霸州便危险了。而霸州,又是我北疆诸多关城中仅次于幽州的大城,是断不容有失的。所以确认其忠诚,便是眼下的重中之重。” 他这一分析,陆缜与王晗也深以为然地点头认可:“那就先从这个关烽开始,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几名重臣已有了统一意见,皇帝自然从善如流。虽然慢了些,但好歹是按他的意思开始甄别边将了,所以他便一点头:“那就按此而办吧。就从关烽开始,让边关众将一一回京述职,确认他们的忠诚。” “臣遵旨!”四名臣子忙拱手领命,接下来,就是由政事堂和枢密院联名下达政令,把相关将领一一调回京城了。 在皇帝,和这些臣子看来,这一切也只是为防万一,虽然存在一定风险,但完全可控。或许用不了半年,一切就能彻底恢复。 但,事实当真如此吗? …… 十月下旬的中原已初觉寒意,而此时的北方草原则早算入了隆冬,几场大雪下来,辽阔的草原上除了一望无际的白色之外,几乎找不到其他色彩。 大雪封冻之下,本来还生机勃勃的草原已陷入了彻底的沉寂,原先活跃的野兽,无论大小,皆不见踪迹,只有那一处处的族群聚落所在,才能瞧见那些被特意保护安顿下来的牛羊马匹。 对草原各部来说,作为财产的牛羊马匹和自己性命一样宝贵,能否保下这些牲畜,意味着一家一姓,甚至是一个族群能否得以继续延续生存。为了让牛羊们顺利越冬,草原上的牧民会用尽一切手段来保护他们,哪怕自己多吃苦,也再所不惜。 于是一些奇怪的景象也就出现了,比如某个小族群中,牧民一家只能蜷缩在小小的帐篷里,反而把更大更温暖的厚实帐篷拿来安顿牲畜;再比如许多人家里都穷得饥一顿饱一顿,可牛羊们的草料食物却不敢有丝毫马虎,务必要让它们吃饱吃好…… 可即便如此,依然还是有许多牛羊没能挺过今年这个越发严寒的冬天,还没到冬月呢,一些实力不够的小部族便已损失惨重,人心惶惶了。眼看即便撑过了这个冬季,待到来年,部族怕也要在春荒中被其他大部落给吞并消灭了。 而就在这时,位于草原西南这一片,势力最大,足有五万人口的大部落克延部突然派出几十骑信使来到了诸多遭灾的族群驻地,传递给他们一个消息:“长生天照拂下的亲人们啊,这将是我们诸部一同联合,共抗白灾的唯一机会……十日之后,我们的汗会在黑沙河畔等候着你们的光临,向你们传达出来自长生天的全新旨意……” 当这个消息传递到每一个受灾部族的首领面前时,这些人没有过多的考虑便答应了这一邀约。因为到了这一步,他们已经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只有倚靠更强大的部族,从他们那儿获取过冬的物资,才能让整个部族生存下去。 至于今后,即便被大部族整个吞并,从而彻底失去自我,他们也不是太在意了。 当各部的回信报回来时,身着皮裘,身材魁梧,黑色面皮,容貌凶悍的克延部大汗,克延黑妥总算是长长地抒出了一口气来:“事情倒还算顺利,可是,即便我真能把附近十三个部族都联合起来,手下能用的兵马勇士也不过区区三万来人,你真觉着我们能进入中原吗,我尊贵的朋友?”  第629章 风起北疆(中) 克延黑妥站在硕大的牛皮大帐的帐门前,呼啸的北风把聚居地人吼马嘶的声音不住传入,但他并没有去留意这些动静,而是等待着身后那个靠近火盆取暖的汉家客人给出自己问题的答案。 这是个半商半儒打扮的清瘦男子,因为受不了北地的寒冷,脸色有些发青,只有紧靠着那熊熊燃烧的火盆,才让他的身子不至发抖,声音也算平静:“当然了大汗,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一切都在我们的安排之下,只要大汗你愿意信我,带领你们草原部族的勇士杀向南边,这次就必然能大有所获,不光是这个冬季和明年春天,就是整个明年,你们都不必再为吃穿发愁。” 克延黑妥依旧背对着他,沉默片刻才道:“中原的富庶我自然很清楚,我也曾越过那些关城杀进过几座城池,那里的粮食和布匹,确实是我们所需要的。但是,每一次我们都会因此付出惨烈的代价,这次就能有不同?” “你只管放心,当初阻挡你们进入中原的关隘很快就会为你们敞开大门。你们要做的,就是赶在那个时间点上出现在正确的位置,然后,进入中原。”那男子笑着解释了一句,“其实中原的大越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可怕,他们的兵马,也只是一群只敢躲在高厚城墙后头的无胆匪类而已。想想五年前的那场战斗吧,你们草原各部的勇士不正是在正面大败了大越几万边军吗?” 当他提及当初时,克延黑妥的眼中立刻就有光芒闪烁,当年那一战他也曾率部冲杀于阵前,斩杀了十多个越国兵将。也正是那一场胜利的功劳,才让他得以顺利坐稳了克延部大汗的位置,并使克延部从一个中等部族发展到如今草原西南最强大的首领部落。 感受到他情绪的变化,男子再度一笑:“我可以向你保证,霸州城里有着让你难以想象的财富,而只要你肯发兵,攻下此城都不用付出太大的代价,因为城中早已有了我们的内应,到时里应外合,破城易如反掌。” “要不是你这两年来与我克延部关系很好,给我们带来了足够的盐巴、铁器,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我们的敌人了。”直到这时,克延黑妥才突然回过身来,若有所思地盯了对方半晌,然后又慢慢咧开大嘴,“既然有这么大的好处,我们自然是要去看一看的。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是有一个问题想知道答案,你,或者说你背后那些人,为什么要帮我们做这么多呢?” “因为……如今中原的皇帝是个小偷,我不过是想借你们的力量把这个小偷从我家里赶出去罢了。”这个男子说着,眼中也透出了不一样的光彩来,有兴奋,有期待,而更多的,则是疯狂。 克延黑妥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半晌,然后才慢慢点下了头去:“我好像有些明白了。半月,半月之内,各部聚集,我们就可以向南进发了!” …… 冬月过半,寒意更深。 天黑之后,在凌冽的北风吹袭下,就是那些边军将士都不愿出来遭罪,所以除了少数一些巡哨人马外,整座定虏关内已变得一片沉寂,只有那零星的火把火盆,以及间隔极长的刁斗声,才提醒着人们,这是一座边城险关。 如此寒夜,照道理来说作为关城主将的总兵关烽自当带人巡视四方,以防出什么纰漏。但今日入更后,他就回到了自己的院中,再没有出来过。对此,贴身的亲信们也没有太大意外,因为他们知道,今日从南边来了个贵客,想必自家大人是要与之见面说话的。 只是这场会面的气氛却不像旁人想象的那么融洽,当来人正式道出自己的来意后,关烽就把刀拔了出来,差点当场把人给劈了。 可即便被钢刀加颈,面前这个颇显文气,又有些潦倒的中年男子也不带丝毫慌乱的,就这么定定看着对方:“关将军,在下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已,你又何必慌张,拔刀相向呢?” “什么事实,妖言惑众!真当本将军不敢摘了你的脑袋吗?居然敢跑到本将军面前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辞,你以为光凭这两句话,我就会信你?我可是朝廷五品总兵官,深受陛下隆恩,岂会做出叛离朝廷的举动来!”关烽这一刀终究是没有劈下,但眼中的杀意却是那么的明显。 “哈哈,关将军你以忠臣自诩,不觉着太可笑了吗?你若真是忠臣,为何几年来却不断拿着京城送来的金银,不断把这些银子分与下属兵将,让他们对你感恩戴德,到如今眼中只有你这个将军,再无其他?你敢说你没有想过将这几千驻军收为己用的意思?”对方夷然无惧,目光灼灼地与之对视,说着叫人心惊的话。 关烽的手因这番话而轻轻一抖,都在对方的脖子上割出了一道血痕来,眼中慌乱的情绪一闪而逝:“你……” “你一定很好奇,这些隐情我是怎么知道的,对吧?那我就要告诉你一个更惊人的真相,事实上不光是我,就在前些日子,当今皇帝,以及朝廷里一些重要的官员,都已经知道了你,还有边关不少将领多番收受永王贿赂的事情了。” 当他提到皇帝时,关烽更是面色一变,而当永王二字入耳,他便彻底没了怀疑。手在一颤后,慢慢便把刀给收了回去:“怎么会……” 看出对方心中的恐慌,男子撇嘴一笑:“有句话说得好啊,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既然收了那么多好处,便该想到有这一天。不瞒你说,就在一个多月前,永王已经栽了。你觉着以他的心性,能帮你们保守住那些要命的秘密吗? “嘿嘿,身为边将,居然与朝廷重臣,还是一个可能夺取皇位的皇子暗通款曲,你可有想过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罪过吗?即便皇帝再倚重于你,即便你曾经为这天下立下过多少战功,可在如此大问题面前,后果也只有一个,那就是死。 “不光是你一人必死,你的家人,你的族人,也将受到极大的牵连。光一个内外勾结,图谋不轨的罪名,就够杀你三族的了。而且我相信,朝廷应该已经开始布置了,说不定明日,说不定后日,把你召回京城的诏书就要送来了。 “为了稳住你,不让你做出有损于边关局势的事情来,那份诏书里或许不会提及你的罪过,只会以述职或论功之类的借口来调你回洛阳。然后,等到你离开这儿,离开你手下那几千兵将,他们就有的是法子炮制你。让你生就生,想你死就死,你不会有半点自己做主的可能!” 关烽的面色越来越白,整个人也已经陷入了恐慌与恍惚,不知不觉间,刀已收回,低垂于地。而他的脑子里,则不断闪着那叫人心慌的画面,一下是自己被锁链加身,押送京城,一下又是自己全家被拿,最后则是一同上了法场…… 作为边将,他虽然不怎么通文墨,但有些东西还是心知肚明的。皇帝也好,朝廷也好,他们最忌惮的是什么,他也早已掌握。只是,当初的情况由不得他不接受来自永王的好意啊,而那时的他,只是自欺欺人地想着只此一次,应该不会有人发现……然后就是一次又一次,越陷越深。 现在,后果显现,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这让关烽越感无力,甚至都想到了一死以保全家人。 “关将军,你的处境已极其危险,而且时间紧迫,留给你自救的选择也不多了。只有与我们合作,把北疆的局势彻底搅浑,你才能活下去,才能让你的家人度过这场生死危机。”男子立刻抓住机会,做着最后的游说,“你想一想,你在北疆戍边有多少年了?十年,还是二十年?经历了多少危机,打了多少仗,结果到今日也就一区区五品总兵而已。 “可其他一些人呢?他们却能轻轻松松在京城,在中原江南过着舒坦日子,然后就能不断升官,你甘心吗?要没有你们这些人在北方夙兴夜寐,抛头洒血,他们哪来的好日子过?可结果,你这样的将领没有出头日,他们却步步高升,最后更是因为一些小事,就能要了你和你家人的性命,这真的公平吗?” 充满了蛊惑意味的话语让关烽的脸色几番变化,最后终于是按捺不住,喘息着道了句:“不公平……这对我来说一点都不公平!” “就是这个道理了,现在,就该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将军一怒,什么才是国之柱石了!”知道对方已然心动,男子也是一阵欢喜,低声做着最后的鼓动。 “可是……真要这么做了,我也就罢了,我的家人呢?他们还能活?”关烽这话出口,便意味着他已经被说服,只要打消这最后一点顾虑,就足以让他铤而走险!  第630章 风起北疆(下) 男子的嘴角一翘,心知一切即将成功,便放缓了语气道:“这一点关将军只管放心,在下既然敢来,自然早就为将军安排好了后路,让您能安心放手一搏!”说着,他探手入怀,很快就拿出了两件东西来,放到了桌上。 关烽目光只一扫,身子便再次一震,赶紧拿起它们,一是金锁,一是块翠玉扳指。这两件东西对他来说实在太熟悉了,金锁是自己九岁的儿子刚周岁时自己亲自挑选,叫人送回家的,上头还有自己粗劣的几笔印痕呢;至于扳指,则是老父一直佩戴之物,只消一眼,就能辨认真假。 而在激动之后,关烽又生出了一丝惊怒:“你……把他们怎么样了?”两件贴身之物居然落到对方之手,那人呢? 男子见状赶紧解释道:“将军只管放心,令尊和令郎都好好在家中呢,由我教中弟兄帮着守护。只要你点头,我们便能将他们迅速转移,送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就是官府也别想轻易找到他们。如此,你就能没有顾虑地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了。” “哼,我凭什么信你?”这时的关烽反倒镇定了下来,有些警惕地问了一句。 “在下确实拿不出确凿的证据来,不过我想用不了多久,将军就能明白我的一片苦心了。朝廷很快就会对你出手,我的建议是早做准备,至少要把定虏关完全掌握在手里,才好与他们一斗,保住自身。”说着,他微微抱拳施礼,“我言尽于此,到底如何取舍,还在将军你自己。若你真要做那愚忠之人,我也没有法子,你甚至可以现在就一刀杀了我,然后拿我的首级请功。” 关烽其实已经心动,又怎可能对其下手,只是还抱着最后一点希望罢了,所以便道:“我不会对你出手,不过在没有确凿证据前,我也不会真干出悖逆之举,就让我看一看,你所言到底是真是假吧!” …… 杨文挺顶着不断增大的北风从京城一路北上,可着实吃了不少苦。 本以为到了霸州已经是最后了,可结果,当他把事情跟本地都督董太岳一说后,后者居然不肯配合,直接一句话,就把他打发了。于是,苦逼的兵部四品郎中杨文挺就只能再度冒风雪上路,北上百里,直奔那位于草原和中原的最后分隔地,大越西北边疆要隘,定虏关。 这一路走来,他吃的苦头可太大了。光是那崎岖难行的道路,就没少让他一路叫苦,而寒冷的气候和不时落下的大雪,更让他连夜间都休息不好,直到冬月都入下旬了,他才终于看到了那座矗立在地平线尽头的巍峨关隘,本该黑魆魆的关城,如今早被霜雪染作一片纯白。 杨文挺都不带丝毫迟疑的,便果断驾马上前,跟从他一路而来的护卫随从们也都鼓起了最后一点气力,如飞般直驱关城。然后在紧闭的关门下,被守在上方的守军将士给喝住了脚步:“什么人,边关重地,不得靠近。” “我等乃是京城来的官员,奉命传召定虏关总兵关烽回京述职!”一名下属哆哆嗦嗦地上前,大声道明了自家身份和来意,说着还亮出了相关文书印信。 上方的守军都是一阵意外,一面放下小筐装文书等物上来,一面派人赶紧回关隘内,去跟自家上司禀报此事。 不消片刻,关烽便知道了此事,这让他的脸色更是一阴,但在半晌后,还是下令道:“开门,迎京中贵人们进来说话。” 人很快就被迎了进来,关烽更是亲自带人赶出来相见。而到了这时候,杨文挺倒又拿起了乔来,坐于马背上,一副居高临下的态度,看着在自己跟前弯腰行礼的关烽,只很随意地一摆手:“关将军不必多礼,起来回话吧。” “呵呵,杨大人远道而来辛苦了,下官已在里边设下酒宴,还望大人不要嫌弃啊。这天寒地冻的,我们边关苦寒也没个好东西,只有一些肉食烈酒,足够驱寒。”关烽把姿态放得很低,笑着请了对方随自己入内,引人来到了平日聚将的厅堂,果然已摆开了酒宴。 杨文挺本想推辞,毕竟他急于离开这环境恶劣的鬼地方,但是,手下那些人却巴巴地望了过来,一路劳顿的他们,实在很想在此稍歇几天啊。 见此,他只能答应了关烽的邀约,随其入厅饮宴,然后忍着不适,与这个粗鲁的边将喝酒闲聊。 “杨大人,末将是个粗人,有话直说,还请莫怪。”关烽在敬了对方两碗酒后,便笑着打听道,“我到此戍边也有十来年了,之前朝廷就算升我的官,也从未有过述职什么的安排,怎么今日却下了这么一道旨意啊?” “啊,这个却是政事堂几位宰相的意思了,或许与将军接下来的安排有关吧。你也说了,你在边关已守了十载,当真是劳苦功高,忠心耿耿。如此良将,总让你们吃苦在此多有不妥,总不能寒了天下将士之心吧?所以,朝廷就决定把将军这样的功臣召一些回京城,述职之后,论功行赏,然后决定如何安置。”杨文挺随口应付着。 “是吗?那可太好了。不瞒大人说,我等边将过得实在是苦啊,终日要防着有鬼戎进犯也就罢了,可这吃穿都成问题,尤其是到了眼下这样的冬季,更可能出现断粮的情况,实在叫人心焦啊。这下能回中原可好了。来,我敬大人一碗。”关烽说着,又兴奋地端起酒碗来。 杨文挺有心不喝,又抹不开面子,只能陪着喝了一大口。但随即,周围那些作陪的将领们也纷纷端了酒碗围了上来,他们比之关烽还要粗鲁随意,无论是杨文挺还是他的随员,全都被他们拉住猛敬酒,片刻后,这一行人就都有了七八分的醉意。 眼见如此,关烽才笑吟吟地端碗走到了杨文挺身旁:“杨大人,末将再敬你最后一碗,然后有个问题请教,望您不吝指教啊。” “好……好说……”杨文挺这时也大了舌头,笑着点头,居然在与之一撞碗后,把大半碗酒都给干了下去,然后脑子更是一阵迷糊。 北方苦寒,到了冬天很多人都是靠着烈酒御寒的,所以这儿的酒也比中原地方烈上许多。杨文挺虽然酒量不错,可一下子被灌了大半斤烈酒下去,却还是挺不住了,思绪已然混乱,只看着对方呵呵作笑。 “杨大人,这回朝廷突然把我召回京城,到底所为何事啊?”关烽抓住机会,轻声问道,目光则死死盯住了对方,恐惧又期待着那个问题的答案。 有道是酒后吐真言,已经大醉的杨文挺彻底没了把门儿,呵呵笑道:“这……这个却是说来话长了,我,我也是听人说起的……” 随着他颠三倒四地把某些真相道出,厅内本来热络的气氛顿时降到了冰点,自关烽而下,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阴郁的杀气,只因他尚未示意,众人才没有做出过激的动作,但其他那些个京城来的随员们,却是早已吓得面如土色,酒碗都不知打翻了多少。 关烽强忍着怒火,缓缓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所以此番将我召回京城,朝廷打算如何处置我啊?” “若是……若是认罪,或还能活,不然怕是……嘿嘿……”酒醉中的杨文挺压根没感觉到周围气氛的变化,依旧涨红了脸,随口作答。然后,一股大力袭来,把他整个人凌空悠起,在他一声惊呼才刚发出的瞬间,身子已砰的一下重重抵在了墙壁上,一双如恶狼般凶狠的红眼已逼到了面前:“你是说真的?” 剧烈的疼痛和急剧的压迫力让杨文挺的醉意陡然消散,脑子一旦清醒过来,心中的恐惧就迅速掩盖了一切:“关……关总兵你不要乱来,之前只是醉言,当,当不得真的……” “醉言?你当我是傻子吗?老子早就看出来了,你们这些中原来的,京城来的官员从来没看得起我等边军将领,现在更把我当傻子耍,以为只要一纸调令,就可以让我乖乖受死。” “做你的春秋大梦!老子为大越辛苦戍边十年,换来了什么?就因为之前得了些好处,你们就要对我下手?弟兄们,现在你们也都听到了,朝廷对咱不仁,你们说,我们该怎么办?”一边说着,关烽手上用力,掐住了杨文挺的脖子,把他贴墙举到了高处,这等书生,在他手中就跟只鸡仔似的。 “杀了他!” “反他娘的!” 两边早有心腹放声怒吼,一边叫着,拔出佩刀,就刺向了早吓得四肢发软的一众随员。 惨叫声中,鲜血飞溅,二三十名随员已被尽数杀死,其他将领则还在震惊中,没能回神。而这时,那边的关烽手一松,面前的杨文挺便如一只破麻袋般顺着墙壁就倒了下去,却是已被他生生掐毙。 直到这时,其他人才反应过来,纷纷惊呼:“将军,你这是……把钦差给杀了……” 第631章 风起北疆(终) 看着面前倒地断气的杨文挺,关烽也有些傻眼。 适才他只是因为巨大的恐惧和愤怒,才会不顾一切地出手,直到把这名京城来的钦差杀死,那点愤怒才迅速消退,只剩下了恐慌,还有后悔。 但随着周围下属的惊声大叫,他又迅速回神,强行将心头的恐惧给压了下去。在边关镇守多年的他深知在此等情况下自己绝不能乱,不然局势只会越发不可收拾,那就真只有死路一条了。 必须把这里的所有人都拉到自己的船上,绑上他们一起起事,才能为自己争得那一丝活下去的机会!于是他果断回头,目光快速环视四周,多年下来的气势一出,顿时便把那些惊慌而叫的下属给压制住,在他们的注视下,果断开口: “都慌什么?不就是杀几个想要害咱们的奸佞吗?既然事情已经发生,本将也不再瞒你们了,你们可知道这几年来我等的处境有多艰难吗? “五年前那场大败,已让朝廷对咱们极其不满,甚至开始克扣我们的军饷,到了去年,更是有半年的军饷未能发到。” 果然他这一转移话题,顿时让众将领把什么钦差之死给抛到了一旁,有人疑惑道:“将军,这几年咱们的军饷不是一直都按时如数供应吗?” 这时就轮到心腹出面说话了,只见刚才出手斩杀钦差随员的一人当即叫道:“你们知道什么?这都是关将军拿出的自家银子!” “啊……”众人再度陷入惊讶中,眼巴巴地看着自家主将,后者没有制止心腹,只听他继续道:“你们以为拿到手的粮饷都是朝廷给的?不,那是将军把自己的多年积蓄都拿了出来,但就算如此也远远不够,所以后来将军就想到了从外头弄银子。刚好,前年开始,永王殿下想要交好拉拢将军,于是将军也就趁机提出了要求,从京城要到了上百万两银子…… “而就在前段日子里,永王事发,连带着他与将军多有往来的事情也一并被朝廷所知,所以这回朝廷才会突然派出钦差来,想把将军带回京城。你们以为真是述职这么简单?分明就是要秋后算账,处置我们将军了。 “你们都想一想,将军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谁?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咱们兄弟能有口吃的,能让咱们的家人能活下去。你们就忍心让将军为我们付出这么多,直到把命都搭上吗?” 一番慷慨陈词,把众军将都给说得沉默了,片刻后,他们的神情都变得激动起来:“将军,这是真的?” “将军,我们绝不能让他们这样对你,你说吧,该怎么办?刀山火海,只要将军你一句话,我等兄弟必追随你同去!” “将军……” 已经冷静下来的关烽眼中满是激动的热泪,吸了吸鼻子才道:“好兄弟啊,有你们这句话,我关烽就是死也值得了。之前我确实已经做好了一死的准备,但刚刚,我又改变了主意。不是我怕死,而是我担心你们,我死了没什么,可你们呢?你们作为我的部曲,我的心腹,难道就不会受我牵连? “不,我相信,我一死,他们只会变本加厉,到时候我们整座定虏关的弟兄都会受到无妄之灾,甚至因为我的死而连半个肯为你们说话的人都没有。 “我们这几千人都是从与鬼戎人的一场场血战中拼出来的,鬼戎人的快刀强弓杀不死我们,总不能憋屈地死在朝廷里那些混账东西的陷害下吧?所以,我这次要拼一把,为我自己,也是为你们大家,拼这一把! “当然,你们要是觉着这时举兵不对,那我关烽绝无二话,我的脑袋就在这儿,你们大可现在就过来砍了拿去请赏;要是不想这么做,接下来的一切就得听我的,咱们就为自己打出一片天来!” “我等誓死追随将军!” “我们要让那些朝廷里的贪官混账们知道我们绝不是任他们拿捏的傀儡!” 所有人的情绪都被点燃,对朝廷,他们再没有了过往的敬畏,有的只是鄙夷与憎恶,恨不能现在就跟着自家将军,杀到洛阳城去。 “好,那接下来就听我安排……”关烽满意点头,眼中已有凶险的光芒闪过。最关键的一步已然踏出,接下来,就看那人所说的“援兵”能否及时赶到了。 …… 朔风紧,吹得大片的雪花乱舞于天地间,使得乾坤一片苍茫。 在这样恶劣的气候里,一般是不能行军的,但这回的草原上,却有一支近万人的队伍偏偏乘此风雪以最快的速度朝着南方奔去。 这是一支由多个部族联合而成的纯骑兵队伍,队伍里的所有人都是克延、塔坨等草原部族中的精锐战士。他们顶风冒雪,策马疾驰,完全不受恶劣气候的影响,在急速行军五日后,终于来到了一座高高矗立的关城前。 这儿,正是中原西北部,与草原紧接的第一座重要关城,定虏关。 这座关城是真正的雄关,两边皆是连绵的群山,只有关城所在这一条道可以通过。但那关墙却足有十多丈之高,而且墙体由夯土筑成,外披厚重的砖石,一关耸峙足可挡十万雄兵。 而关键在于,这儿又是西北一带进入中原的唯一咽喉之地,只要此关不丢,后方霸、定各州便稳如泰山,更能将兵员粮草和武器源源不绝地输送前线,道一句西北天堑都不为过。 百年来,大越北疆与鬼戎多有交战,但这定虏关却是从来没有出过事,可以说是整个草原诸部噩梦般的存在了。而今日,由克延部的图赖,也就是汉人中的王爷一说的克延骨达亲自带兵扑来,却是对此关志在必得了。 跟随同来的图桓等部的首领对此一点依然充满了不确定,眼见队伍离着那座黑魆魆的关城越来越近,终于有人按捺不住,策马靠近克延骨达:“图赖,我们这样明着杀过去,真能把这道雄关给打下来吗?” 克延骨达微微回头看了对方一眼,咧嘴一笑:“谁说我们要打下它了?” “那……难道我们还能飞过这雄关不成?” “不,是大摇大摆地进入这座越国边关。” “不可能!守关的越军又没有疯,他们怎么会……” “只管跟我过去就是了,一切都在我们大汗的计划之内。这次不光是小小一座关城,整个大越北方,都将成为我们狩猎的目标!驾!”说着,他猛一催马,快速向前冲去。 克延部那些骑兵顿时纷纷呼喝着跟上,至于其他部族的兵马,在稍作犹豫后,也都带了几许疑惑地策马跟了上去。顿时间,上万人的骑兵在苍茫的雪原之上铺散开来,如一群饿狼般扑向了这座北方坚城。 一个时辰后,这一万草原兵马就顺利进入了定虏关,虽然他们的不远处还有不少越国士兵握着兵器在打量着他们,但双方却并没有发生任何冲突。 关烽此时已经和克延骨达见了面,在那名中年男子的撮合下,双方交谈得还颇为愉快: “我可以帮你把后边的霸州城也给打开,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说。” “破城之后,不得伤及无辜,尤其是有我定虏关军旗所挂的宅子店铺,你们必须做到秋毫无犯。至于城中囤粮财富,或是那些富户的奴婢家眷,你们都可拿去……” “可以,我可以向长生天起誓,只要你们能帮我们拿下霸州城,你提出的条件我全部都能答应!”克延骨达大为兴奋,一口就答应下了对方的条件,然后双方在那名中年男子的见证下,正式签订盟约。 三日后,关烽带亲信百多人先行一步,赶到霸州。 城中守军不疑有他,只道他是奉命回京,完全没有一点防备。 不料却在当晚,他带手下人马突袭城池北门,杀守门将军数十,打开了紧闭的城门,把早已等在城外的上万鬼戎骑兵给放进了城。 这是大越立国百年来都未曾有过的巨大变故,霸州城虽然有守军四万,但却是分散于城中各处,城池一破,压根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几处重要的衙门和指挥所就能全数攻破,相关文武官员不是战死,就是被擒,只有太守丁焕趁乱逃出城去…… 而这,却只是北疆大乱的一个开始,就在这个冬月月底的时间点上,其他各地也相继发生了多起引狼入室的叛乱破城。 定州、云州、滑州……七座边城先后遭到了鬼戎骑兵的突袭,只有滑州城在变故发生时做出及时反应,才保住了城池不失,其他六城,尽入敌手,兵将官吏死伤无数。 百年的承平,百年的强势,让越国早就忘记了什么叫边患猛如虎,什么叫丢城丧土,就是边城百姓都没有真正经受过这样的恐怖袭击。 于是,整个北疆都乱了,人人自危,只能迅速向朝廷求援,短短两三日内,相关塘报足有二十多份,以八百里加急的方式,急送洛阳城……  第632章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无官一身轻,这回李凌可算真正领会到此句话的真谛了。 自打被革去扬州知府一职,又没有新的任命后,身在京城的他算是彻底放松了下来。 没有官府内的诸多公务杂事,没有朝廷里的勾心斗角,处处陷阱,他每日都能过得轻松自在,除了写点小说等着再出版,就是跑到纵横书局,指导下面的人按自己之前制定的策略经营。 什么书局新会员,什么经典好书推荐,什么文魁花魁的评选……这些从来都没人提出过的玩意都在他的指导下一一呈现,自然在洛阳城里带起了一股不小的风潮,也让纵横书局在城中再度扬名。 而在此期间,杨轻绡她们也终于从江南赶了回来,住进了李凌早已购置下的一座相当气派的大宅之中。 洛阳作为大越京师,就跟后世的帝都一样,房价自然要远超过别处了,就是寻常一座独门独户的小院落都得好几百两银子。而李凌这次买下的,却是足有五进,位于内城的豪宅,光是屋子就有二三十间之多,也就那些高官府邸能与他家一比了。 但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现在的李老爷的身家也是极高,放到京城商界,那也是大有名望的存在,他在此地的宅邸,自然不能差了。而比一般商人的宅子更强的地方在于,李凌的宅子大门还是朝着大街开的,而不是像寻常人家的宅子般,只能开在巷子里。 这却是自古以来的规矩了,普通百姓,哪怕再是富有,为示身份尊卑,大门也不得开在街边,必须缩在巷子深处。但有了五品以上的官职后,情况就大不同了,有了特权,可以沿街设门,而且还能挂出匾额来。 李凌虽然被罢了官职,但官位尚在,自然可以按官员的规制来设府邸。光是那红底黑子的“李宅”匾额,就足够让许多商人为之眼红了。 而随着女眷入住,本来还有些冷清的宅子也渐渐热闹起来。李凌也把更多时间抽出来用来陪伴自己的妻子和妹妹,家中自然是一片欢喜和睦。 唯一叫人有些不舒服的,就是这天气了。正值寒冬,不时又有风雪来袭,使得大家没法儿出去游览周围景色,要不然,李凌他们指定要离开洛阳城,在京畿各地游逛一番的,甚至他们都打好了主意,准备在来年开春后,来一场远游呢。 或许对别人来说,因永王之事而被罢官是一件极其委屈的事情,但对李凌来说,这却成了一件好事了,至少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过得很舒坦,也很充实,相比于在江南做官,需要为各种大小事情绞尽脑汁又小心翼翼,他觉着,反而是这样的悠闲日子更能让自己感到快活。 所以,当那些京中友人故交和同僚们因此事而为他抱屈时,李凌反倒成了那个安慰对方的人,直言自己过得很好,完全没有半点怨尤。 今日,又是这么一场酒局,不过这次请客之人的身份要比以前的同僚朋友什么的都要高,却是怀王孙普。 李凌与怀王的关系确实挺紧密的,京城里的纵横书局就有一份对方的股份,也正是有他作为靠山,纵横书局才能在短短时日里崛起,成为京城书局行业的魁首,其他书局还拿它没有半点法子。 而这个怀王在李凌看来更是一个妙人,当初本可以竞争一下皇位,结果却主动退出,然后当如今的皇帝继位想要重用他时,他又再度退让,最后只愿意当一个无权无势,逍遥自在的闲散王爷。 这样的人在皇家诸多有着野心的子嗣里实在算得上是异类了,可仔细想想,这又是一个极其明智的选择。正因为他的退让,使当今皇帝对他只有兄弟之情而无猜忌,所以当其他同辈的王爷们都被赶出京城,于某地做个无名的王爷时,怀王却安安稳稳地留在了洛阳,过得相当滋润,还能开起一座归海居来。 而且据说,他对皇帝的影响还是相当之大,只要是怀王向皇帝举荐之人,几乎都能在朝中拥有一定的职权——比如参知政事唐千文就是其中代表——这也是他兄弟二人关系极好的表现了。 今日,怀王在归海居中设宴,李凌自然不敢推辞,临近中午,便赶了过去。 这次归海居内并没有什么辩论,所以倒是显得颇为清静,只是李凌二人喝酒的地方却稍显嘈杂,因为他们是凭窗对饮,下方便是车水马龙,人流不绝的长街了。 “怎么样,近来过得可好吗?”孙普笑着问李凌。 李凌也笑着作答:“托王爷的福,这段日子在下过得挺自在的。不瞒王爷,之前几年,在京城、西南和江南不断折腾,虽然做成了一些事,却也让我困顿不已,总觉着什么时候都可能要倒下去了。现在多好,无职权在身,逍遥自在。” “呵呵,逍遥自在,说得好啊。说实在的,这天底下有太多庸人就是不懂得逍遥的好处,非要一头栽进那名利场中,到头来不但不得自在,反而可能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给搭进去。” 两人说话投机,便一起举杯碰了个。不过随后,怀王还是感叹地道:“不过你终究还是年轻啊,都没到三十呢,居然就打算淡出官场了?这是不是太早了些?” “王爷这话说的,想不想当官和能不能完全是两回事。这次之事闹得不小,陛下也因此怪责于我,我真不觉着自己还有机会再回朝堂了。”李凌笑了下道。 “呵呵,事在人为嘛,有些变化来时,谁又说得准呢?你觉着这儿如何?” “归海居地处京城最繁华的一块,自然是极好的。”李凌有些意外于对方的突然转换话题,但还是随口回道。 “不,我不是指整个归海居,而是指这儿,你我所坐的这个位置。” “呃……”李凌还真不好说自己并不喜欢这儿,毕竟有些过于吵闹了,但又不想说假话敷衍。 他的这一反应自然被对方准确捕获,便哈哈一笑:“看来你对此处环境并不太感兴趣啊。是啊,这儿过于吵闹了,朋友喝酒,最好还是选个清静之所,那样边聊边喝才有趣嘛。但你可知道,我平日里除了听城中名士才子辩论时坐到三楼,其他时候,却更喜欢坐在这个位置上喝酒。” “哦?这又是为何?”李凌这下是真感到有些意外了。 “因为这儿能看到芸芸众生最真实的一面,他们的喜怒哀乐,都能坐在窗口俯看而知。而且,还是以一种抽离在外的姿态看待百姓的生活,让我不至于困囿于一个权贵王爷的眼界。”怀王说着,一指下方人群,“你看那儿,一个男子拉着自己两个孩子的手从东市回来,脸上都是满足的笑容,可在他身边,却是一个哭丧脸的男子……前者必然日子过得不错,后者怕是有了难处。他们同样都是京城人氏,为何会有如此不同的境遇?是官府的问题,朝廷的问题,还是自身的问题? “很多时候,我都在思索着这些,然后却又得不到什么答案。不过这样看着却还是颇为有趣,让我觉着自己不只是一个无所事事的王爷……” 李凌仔细听着,目光也在下方街上那些寻常百姓身上不断逡巡,慢慢地嘴角上翘,已是明白了对方话中之意:“王爷这是在提点在下,高高在上,不见人间悲喜终非为官正道,而该时刻抽出心神来关注百姓处境吗?” 怀王呵呵笑了起来,拿手轻捋颔下须髯:“所以说我就喜欢与你相处呢,正所谓知己难求啊。”然后神色一肃,又道,“你此番无官职在身,倒不失为一个契机,可以从百姓的角度看待天下,总比那些高处庙堂,远离黎民的高官们来得真切。说不定什么时候,陛下重新用你,你便能做到造福万民了。” 李凌脸上露出了敬重之色,原以为怀王只是个逍遥闲散王,现在才知道他也是心系天下黎民的。所以当即起身,郑重施礼:“在下谨受教,此生不敢忘。” “呵呵,不必如此。来,坐下喝酒,你也别太有负担,把正事都给忘了,我在你纵横书局里还有股份,可得把生意也给做好了啊。” “王爷放心,买卖上的事我自然不敢疏忽……”李凌坐下,随口说道,话未完,目光却被下方突然而起的变化所夺。同时,身旁的怀王也是神色一凝,目光盯在了那一匹疾驰于御街之上,吓得附近百姓惊呼闪避的快马骑士上头。 这一骑人马当真冲得极快,刚还只是一个黑点,转眼已清晰可见那人和马上风尘仆仆的狼狈样儿,还有骑士背上所插令旗,腰间所悬竹筒,一切都让两人迅速猜出了他的身份——专门用来传递军中急报的流星快马! 再过片刻,这骑人马已冲过御街,直奔皇城,而且速度依旧不见有减的。 只这一幕,就让本来还言笑晏晏的两人神色变得极其凝重,目光一碰,几乎同时说道:“边关出大事了……” 第633章 人心惶惶 大越国中的书信传递总体来说可分作两个部分,官驿和民驿,两者相比,民驿胜在价钱更低,官驿则胜在更保险,速度也更快,而且若是官府文书传递,一切还都是免费的。 不过真论起传递书信的速度,官驿终究是远不如军驿的,因为军情如火,要比寻常公务更为紧急,尤其是和边疆有关的军情大事,更是不容有丝毫懈怠,所以便有了六百里加急和八百里加急一说,后者在朝野中还有另一个更好听的说法,那就是流星快马。 流星快马所用的骑兵都是军中最强悍的斥候,所乘之马更是军中骐骥,也就是传说中的千里马。而在沿路奔腾间,却是半分不歇,时刻让马匹以最快的速度冲刺。如此一来,马儿在跑上一程后便会力竭,到那时,就会在下一个驿站处换马不换人,继续全速冲刺,直到把军情送到相关人手中。 这样的流星快马往往能突破人马极限,甚至能做到一日夜间奔出千里。只是代价却是相当之大,沿途必然会跑废跑死十多匹军中良驹,就算大越家大业大,这等消耗也是挺让人肉痛的,所以若非真遇到大事,几乎没人会用上流星快马。 而今日,就在这刚入腊月不久的太平时节,却有流星快马直冲京城,连那御道都是一冲而过,只此一点,就可让懂行之人感受到极大压力了。很显然,这是边关发生了大变故,京城都要受到震动了。 于是,当李凌回家后不久,京城处处各种说法猜想已散播开来,当真是人心惶惶,却又没个定论。对此,李凌也担心,但他在家中传达的命令却是不得胡说八道地讨论其事,更不让家中任何一人到外头嚼舌根。至于他自己,则守在家中,等候着消息传来。 作为已被去职的朝廷官员,李凌的消息可比一般京官要灵通太多了,只过了一夜,待到次日临近中午,一些确凿的消息便陆续传来—— 昨日午后流星快马冲入京城后,便直奔枢密院,然后枢密使郭昂便带了几名官员迅速入宫。不一会儿工夫,皇帝就把几位宰执、六部尚书、转运使,甚至是太子都叫进了宫去,只为商议眼下的一件大事: 正如李凌他们昨日所猜测的那样,北疆出了大变故,鬼戎人大举入侵大越边境,破城十余,军民死伤惨重,现在大部兵马已退守滑州、襄州一线,局势已危若累卵。 饶是李凌已有所准备,在得知如此消息后,还是感到心惊胆战,半晌都没能定下神来。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大越边防已然洞开,整个中原都已经暴露在了鬼戎人的屠刀与铁蹄之下!这意味着大越在经历百年压着北方外敌打之后,终于出现转折,由主动变成了被动! 李凌很清楚这对整个大越朝野会造成多大的震荡,往小了说,会对这太平盛世带来毁灭性的伤害,往大了说,这就是对整个国家和民族的摧毁性打击啊。 自穿越重生于这个时代以来,李凌能明显感受到当今天下官民那种自信和底气,哪怕曾有过五年前的那场失利,大家的心气儿也没丝毫减弱。这在当初朝野的争论中就能看出一二来,那时大家讨论最多的还是谁的责任,该如何将功补过。至于中原会否因为此一败而陷入危机,却是所有人连想都不屑去想的。 要知道大越自立国以来就打得北方诸族节节败退,让那几个先后建立政权的外族势力全部重新回到了部落时代。那是何等的威风霸道,要不是他们一退再退,回到了草原之上,而大越对草原又没有什么需求,当初甚至都可以将他们彻底歼灭的。 即便后来随着各部合并成为鬼戎,哪怕随着大越承平日久,武备松弛,再不能随意碾压对手,可北疆依然稳如泰山,鬼戎人说是外敌,在大家眼中却终究只是疥癣之疾,没有丝毫威胁可言。 大越的君臣是这么看的,百姓也是这么想的,甚至那些当兵的,也从未把北方的鬼戎真当成什么强大的对手。戍守边疆,对将士们来说最头疼的并不是随时可能杀来的外敌,而是恶劣的天气,以及贫苦的生活…… 但这一回,随着一场巨大的变故,所有人的信心来源被一下摧毁,自然就在京城内掀起了轩然大波:原来我们并不安全,原来我的北疆防线竟早就成了摆设一般的存在吗? 这样的心思一旦在民间蔓延开来,后果必然是极其可怕的,李凌在听说后,更是感到了深深的担忧。虽然朝廷随之已派出大量人手来宣讲辟谣,可效果依旧有限,哪怕之后还抓了不少胡说八道的家伙,可该有的流言依旧不断涌现。 如此一来,朝中各衙门官员就越发感到头疼了,本来北疆的大变就让他们疲于应付,又要调兵遣将,又要安排军粮辎重的运送,现在还要弹压百姓,当真是忙得连死都不敢死了。 接下来几日,就连徐沧这样在翰林院中编书的官员都被紧急调去用以安抚民心,忙个不停,也就李凌这样无职在身的,能看个清闲了。 然后初八傍晚,随着下人禀报,李凌便在自家外边的客厅里见到了一脸疲惫的徐沧,此时的他声音都是沙哑的:“温衷,虽然我知道很多东西你比我掌握的更清楚明白,但我此来还是要提醒一句,不要让下面的人出门胡言,不然说不定就要被皇城司的人给拿进去以鬼戎奸细论处了。” “竟这么严重了吗?”李凌也是一脸的惊讶,这回的事情居然连皇城司都出手了吗? 徐沧点点头:“不知是不是有人在背地里捣鬼,如今京城内外各种流言甚嚣尘上,甚至都有人把鬼戎人说成了妖魔鬼怪之流,说什么他们都有妖法,所以才能在短短时日里攻陷我大越十数座边城,而且很快就要杀到京城来了……” 李凌听着这荒谬的说法,脸色也变得极其凝重。别看这等说法如此不合常理,但偏偏却最容易被人所信,有道是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倘若真有人想要挑起京城百姓的恐惧,其危害性还真不下于远方的鬼戎人呢。 “朝廷就没有找到源头,并加紧辟谣吗?” “洛阳府和皇城司都派人去找了,但现在依旧线索模糊,只知道流星快马入城后不久,这一说法就开始散播了。” “嗯?当时就连朝廷官员都不知北疆到底出了什么事呢,他们居然就已经针对此点散播关于鬼戎人的谣言了?”李凌的眼中光芒陡然一闪,隐隐察觉到了什么。 徐沧还真没往这方面想,被他这么一点,也反应了过来:“你是说……这是鬼戎奸细在乱我京城?” “不,鬼戎人还没这等本事和头脑,而且他们的人无论口音模样都与我越国子民大不相同,想要传谣都很艰难。我想到的,是另一股早就想要搅乱天下的势力,罗天教!”李凌一下就抓住了重点,“从这等借外部之变来蛊惑人心的手段来看,就和当初江南之乱很相像了,完全就是罗天教的手笔!” 顿一下,李凌面色更是一沉:“你可听说了吗,北疆诸城所以被轻松袭破,皆是因为出了内应,让守城将士猝不及防……而这一点,鬼戎人是绝对做不到的,只有多年蛰伏的罗天教,才能有此底蕴。” 说着,李凌也是一阵胆寒,之前他就觉着有些古怪,江南事败后,罗天教就迅速偃旗息鼓了,就好像真就被重创,已无力作乱。可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自己还是小瞧了他们啊。 原来相比于江南和西南,他们在北疆的布局更深,也更为可怕。而且他们居然还和鬼戎人有了勾结,做到了里应外合。而且不光是在北疆,他们甚至把主意打到了京城,虽然没有像当初那样的真个趁乱起事,但这段日子来的流言,就够叫京城乱上一阵了,也必然会拖慢朝廷支援北方的整体进度,从而为鬼戎人争取到更多时间。 徐沧虽然没有像他这样想这么多,可情绪却也变得越发紧张起来:“此事若是真的,可当真棘手了。哪怕我们抓再多人,他们依然会继续散播谣言。” “是啊,所以只靠你这样的官吏不断上门宣讲用处就不会太大,必须另寻他法。”李凌沉吟着,虽然他现在无职在身,虽然朝廷在前番事上对他很不公,但如此大事面前,他还是要尽一份自己心力的。 “你有办法?”徐沧立刻看出了点端倪来,满是期待地问道。 “其实他们的手段并不高明,因为各种传言太多,只是欺百姓们没有见识而已。既如此,我们要做的无非就是揪住一些破绽,让大家知道真相如何便可。至于传播真相的方式,其实很简单,就是我手上的纵横报了!”李凌笑了一下,给出了自己的对策。 第634章 一文可抵百万兵(上) 其实无论于公于私,李凌还真不能坐视这样的谣言不断扩散,让整个洛阳都生出大乱子来,所以在说出这话后,他便很快就付诸了行动,次日天一亮,就直奔纵横书局。 因为受这次北疆之变的影响,书局的生意看着也变得很是冷清,至于报纸,本来都快要定版了,结果这事一出,几名掌柜的便商量着要换上一篇呼吁大家冷静的文章放在头版,也算是尽自家的一份心力。 可是今日,在李凌到书局,看过那篇已被几人修改润色好的文章后,却把头一摇:“这文章发出去也没什么用。上头所写的内容与那些沿街挨家劝说百姓的官吏说辞没有两样,根本没人会在意。” “那东家的意思是……” “我这儿有一篇文章,你们且看一下,若没问题,就将之放到头版头条吧。”李凌也不客气,立刻拿出了自己昨日连夜写就的一篇文章递了过去。 这当真算得上是一篇雄文了,洋洋洒洒足有万字之多,光拿到手里,就是厚厚的一摞稿纸。几名书生掌柜不敢怠慢,赶紧仔细看了起来,这一看之下,大家都露出了异样之色,半晌才有人小声道:“东家,这文章是不是写得太浅显了些?行文完全是口语,与咱们以前刊登的文章都不同啊。” 李凌笑了下:“以前咱们的文章是给谁看的?是那些读书人。但今日这一篇文章却不同,是写给满城百姓,甚至是我整个大越子民看的,所以我以为不用拽那些之乎者也的酸文,就以平时话语为上,好让所有人都能明白其中含义。不认字不要紧,听了人念也是一样。 “我这一回不是要让人感受到我纵横报有多高端,只是为了让每一个大越子民都知道北方到底是个什么情况,那些入侵的鬼戎人其实并不像传言中那么可怕,他们没有三头六臂,更不会飞天遁地,只是一些寻常外族之人,照样能被我们所败,所杀,而且百年来,还一直被我边军死死压制。 “只有当大家都明白了这些内容后,京城中的不安情绪才会得到消解,朝廷才能安心调集兵马粮草,让大军北上,抗击外敌。” 面前众人本来还有些迟疑犹豫的,随着李凌这一番说法道出,这些人的神色也变得凝重,纷纷点头:“东家说的是,这一篇文章确实要比我们安排的一篇更好,我们这就将之放到头版头条,然后尽快雕刻,印出来。” “唔,这一切都要快,京城不能再乱了。咱们纵横报虽然只是一家商铺,但也该尽到我们所能来帮助朝廷,这也是帮我们自己嘛。”李凌满意点头,用力拍了拍身边几人,这才摆手让他们赶紧去做事。 有了李凌的催促,再加上他们身上感受到的使命感,接下来书局众人都亢奋地,百分百投入到了新一期报纸的准备与印刷中。 其实经过几年的发展,纵横书局对报纸印刷的掌握已经极其娴熟,虽说还没用到后世的机械化印刷手段,依旧是纯手工的,但从雕版到印刷,再到出报等等一系列工序却是极其流畅,印出完美报纸来的速度已经比几年前压缩了至少三成。 要不是受资讯文章供应影响,如今的纵横报都能做到周报甚至是五日一报了。而今日的出报速度比之以往更快,中午时,第一批报纸便已送到了李凌面前,然后一看之下,却发现自己一篇文章便霸占了整个头版,为此,之前安排的内容只能临时抽换,放到别的版面去了。 对此安排,李凌还是满意的,当即拍板,然后做出决定,今晚所有人都加紧开工,等到明日一早,就放报纸出街。而且这回作为特刊,李凌还临时做了个决定——这一份纵横报价格打折,直接从原来的十文一张,变为五文,只收成本,为的就是让更多城中百姓购买,并看到那篇文章。 …… 腊月初十,清晨,天正寒。 和往常一样,叶清一大早就出了门,朝着族学而去。 已年届四十的他在族学里也教了十多年了,为整个叶家宗族教出了一名进士,三名举人,以及十多个秀才,当真算得上是劳苦功高,自然也就在族学里的地位水涨船高,而且到明年他就能被升作族学院长。 身份的转变,让叶清的生活也发生了不少变化,不过有些东西却并未因之转变,比如每日早早出门赶到族学,以及买上一份新的纵横报看。 本来在他的习惯里今日应该是没有纵横报出街才是,结果才从巷子拐入长街,叶清就听到了熟悉的吆喝声从不远处传来:“各位都看一看哎,新出的纵横报……鬼戎到底是什么,咱们大越又当如何应对北疆危局,一报就能让你无忧……” 这几日里,因为北疆的变故,以及满城乱传的谣言,早让洛阳人心惶惶,有人甚至都打算逃亡南方躲避战乱了。叶清也对此颇感不安,现在听到此等招徕之声,顿时精神一振,想都没想,便转身凑了过去:“老程,给我来一份报。” “原来是叶先生,今儿可起得早啊。”卖报的老程也是熟人了,便笑着打了声招呼,然后从厚厚的那叠报纸里抽出一张,交了过去。 叶清很自然接过,然后摸出十文钱递将过去,这些年过去了,这纵横报的价格却是一直没动。可结果今日却有了变化,那老程只拿了五文,然后笑道:“叶先生,今日这报只卖五文,是书局那边重新定的价。不过好像就此一次,下一次就又回十文了……” “哦?”叶清略有些意外地愣了下,但还是收回钱和报纸,一边回身赶路,一边在心里猜度着纵横书局这么做的用意所在。 很快进入族学,进入已变作单人一间的书房,叶清并没有急着看报,而是跟以往那样泡一杯清茶,然后先拿起书册前往边上的教室讲那些微言大义。 直到时间近午,课都讲完了,他才略有些疲惫地回到书房,这时午饭也有族学的人送了来,他就一边吃饭,一边看报。 然后报纸整整一版只有一篇文章的安排就让他看得有些傻了眼,而再看其标题,以及作者署名,叶清又了然了——《鬼戎入侵为几何?小事尔!》下边的作者,赫然是久违了的逍遥子。 作为从纵横报创刊就一直追看的老读者,叶清当然知道这逍遥子的真正身份便是纵横书局的东家之一了,他还记得这位当初几部小说畅销全城的光景,还有那几篇嬉笑怒骂的文章,那才是让纵横报立足洛阳文坛,并扩大影响的根基所在啊。 只是后来,这位逍遥子便开始隐于幕后,很少再刊出什么文章,叶清还颇感遗憾呢。直到去年还是前年时,他才辗转得知那逍遥子还是个朝廷官员,如此也就释然了。只是没想到时隔数年,居然又能在报上读到他的文章,而且是这么大一篇,这让叶清的精神都为之一振。 赶紧坐正了些身子,这才仔细看起文章内容来,只第一句,便已开宗明义:“鬼戎者,非鬼也,乃北地胡人异族之统称。皆因百年前数部外族皆败于我大越太祖太宗之手,逃遁漠北,卑小乞活,方有鬼戎之称……” 只草草扫过几段,叶清便微微皱起了眉头来,这逍遥子这回所作之文实在有些过于简陋,尤其是两段之后的内容,那全是大白话啊,哪有半点文采可言。但本着对这个作者的喜爱,他还是捏了鼻子往下看去,而后,便渐渐把文采一事给抛到了脑后,因为他脑子里只剩下了对鬼戎这一外敌存在的思考。 就文中所言,所谓鬼戎其实是四到五个曾经强盛一时的北方部族的统称,他们分别是建立了大辽的契丹一族,建立金国,差点把辽国彻底灭掉的女真,与宋纠缠数十年,死死占着河套肥沃之地的西夏党项人,以及更北方,剽悍善战的室韦人……再加上其他一些北方部族的结合,这才有了今日的鬼戎。 而就在大越立国之初,在太祖皇帝御驾亲征,率数十万中原健儿北伐外敌的一场场大战后,这些往日强悍一时的外族政权就全部冰消瓦解,逃窜漠北,成为流寇一般的存在。 所谓的鬼戎,就是指他们不过是一群丧家野鬼,根本就不成气候罢了。 而中原朝廷自太宗朝后,因为种种原因,就暂停了对鬼戎各族的打击,这才让他们有了一定的喘息之机,慢慢得到了发展延续,有了今日的一番规模。 但说到底,鬼戎诸部,那都是大越的手下败将,他们最强盛时都是被大越撵着杀,追着跑的丧家犬,那现在又凭的什么能对中原正统,大越王朝构成威胁呢? 行文至此,逍遥子的笔锋又是一转,开始分析起此番北疆之败的深层原因来…… 第635章 一文可抵百万兵(下) “我大越今番北疆之失,与其言乃鬼戎凶悍善战,毋宁说是我边疆诸军大意所致。诸位且想,霸、定、云……诸城相隔何止百里,却被鬼戎以区区半个多月时间内相继攻破,这绝非正常的战斗可得,唯一的解释,便是鬼戎是分兵进击,且每一路的兵马都不会太多。 “由此,我们亦可得出另一个结论来,城池之失非战之罪。任谁都能想到,在敌寡我众,我又有城池可守的有利条件下,鬼戎是断不可能强攻破城的,唯一的解释便是另有阴谋。比如早在各城设有内应,唯其如此,才有今日之结果。 “如此,我又可得一结论,哪怕事到如今,北疆已丢城十数,然敌弱我强之势却从未有变。说来不过是鬼戎偷袭得手,一时得胜,一旦待我北疆守军回过神来,等我朝廷真正纠集大军北上,破敌不过翻手间。 “莫说京师洛阳稳如泰山,便是如今还能守住的北疆各城,想来也不可能再有差错,因为我边军已有防备,即便鬼戎故技重施,也难再有成效。” 一番详细解说后,逍遥子又再度把话题一转,落到了更高层次的敌我态势之上。李凌虽然不懂兵事,但论眼力还是相当不错的,再加上有意引导,还特意在文中写了个通俗易懂的七大敌必败我必胜的先决条件来: “论国力,我大越正当盛世,国库充盈,兵马齐整,而鬼戎虽经百年积蓄,然草原漠北条件恶劣,尤缺铁器,纵然仓促成军,也难与我大越百万精锐相抗,此我之一胜,敌之一败; “我大越承平百年,天下一心,朝廷令下,四方响应;再观鬼戎,却是诸部联合,小有胜绩或能配合无间,共同进退,可一旦真遇挫折,伤亡渐大,则鬼戎诸部必然离心,成一团散沙。此我之二胜,敌之二败; “作战之道,天时地利皆为关键,于我大越将士而言,北疆之地皆我国土,山川河流尽皆在心;反观鬼戎,劳师远来,人地两疏,根本不适宜正面之战。此我之三胜,敌之三败; “北疆各城虽被鬼戎所破,然其中军民泰半还在,只等朝廷一声令下,便可趁势而动;倒是鬼戎骑兵深入我大越腹地,后援断绝,四周皆敌,如何能与我齐心一致之军民抗衡?此我之四胜,敌之四败;……” 在李凌的笔下,这场北疆之败不过是双方战斗的开始,所以他用各种方式,通过各种角度来论证此战最终的走向必然是鬼戎大败,而大越必然是胜利的一方。至于京城,自然是最安稳不过的,天下百姓压根不用担心有一天外敌会杀到面前来,大家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是。 …… “好,当真是好文章啊!”陆缜砰的一声拍案叫好,随即有些坐不住地从椅子上站起,兴奋地在书房里不住走动,口中再度赞道,“李温衷真大才也,只此一文,便可抵我朝廷百万兵了。有此一文,何愁京城不安,外敌不破啊!” 此时已是深夜,他本该歇下,但因为多了这份报纸,上头的内容又是他颇为在意的,所以陆相便在书房里多待了些时候。而这一看之下,却让他整个人的精神都得到了振奋,那点睡意更是烟消云散,恨不能现在就把这篇文章送到皇帝跟前,让京城里的每一个官民都知道。 这段时日,陆缜的压力着实不小。虽然边关之失与他这个左相的关系不是太大,但作为宰执,相关的责任还是很重,尤其是当京城里各种流言满天飞,让官府疲于应付,更折腾得这位七旬老人无可奈何,甚至都想过用上强硬手段,抓一些人来控制流言了。 然后今日,他就在家中看到了这篇刊登在纵横报上的文章。 虽然这篇文章论文笔几乎没有,而且全是最不受读书人待见到底大白话,但陆缜以一个官员的角度来看,却能清晰地抓住这文中最可贵的东西,真实。它就是用最真诚质朴的言辞来与读者,与每一个普通人讲述其中观点,来说服他们之前的那些担忧都是庸人自扰,杞人忧天,大越依然强盛,鬼戎的入侵只是小插曲,用不了多久,他们便会付出惨重代价,然后一切恢复原样。 不是假大空的说教,而是实打实地举例说明,而且还用的百姓们能轻易理解的话语……在陆缜看来,能做到如此行文的,朝野之间或许也就这个李凌一人了吧。 所以他对李凌赞不绝口,心中更是一阵激荡。直到喝了两杯茶水后,方才平定心神,笑道:“李温衷虽已不在朝中任职,但一片忠诚之心却未有丝毫改变啊。此事老夫当报与陛下,可不能寒了天下士人之心啊。” “老爷说的是,小的也是这么看的。”陆源在旁边附和道,“李大人确是少有的能干实事的好官,别的不说,光是他当扬州知府的这几年,当地税赋比之前还增了两成,而百姓依旧富饶,就可知他是真正的能吏了。” “是啊,这样的能臣,却因为某些奸佞而导致无法为国效力,这确非我大越朝廷之福。老夫老矣,今后的天下就该交到他们这些年轻人身上。”陆缜深以为然地点头,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明日,自己见皇帝时就把这报纸呈递上去,然后怎么着也要帮李凌争取到一个实打实的职位。如今朝局不稳,北方边乱,正是这样的能吏出力做事的时候! …… 《鬼戎入侵为几何?小事尔!》一文在京城造成的影响比李凌设想的更大。 本来,经过多年经营,纵横报在京城就有着不小的发行量,每期都能卖出去五万份以上。而这一回,因为报纸直接减价一半,自然更多了不少人花钱购入了。 然后这一篇放在头版的雄文便迅速通过买报看报之人在整个京城的大街小巷里传扬开来。 刚开始时,有人还认定了这是在哗众取宠,或是为官府张目,认为这文章不值一读。可随着半日过去,越来越多的人通读文章,体会文中内容后,大家的一些看法也都发生了转变。 是啊,我大越百年来,一直都稳稳压住北边鬼戎的,怎么可能就因为一两场大败就认定了危机降临呢? 鬼戎入侵者离着京城还有千里之遥呢,我们身在天底下最富庶最重要,同时也是最坚固的城池里,却在担心些什么?朝廷有军百万,北方还有诸多城池精兵戍守,怎么可能让他们顺利杀进中原来呢? 这些想法很快就在众人之间扩散出来,并且影响不住扩大。本来嘛,能买报看报的,那都是有一定身份的读书人,他们本就是民间的意见领袖,现在受了文章影响,自然也乐于把自己的看法分享给身边的亲友,安抚他们惶恐的心了。 而后,便有一些持不同意见的人与他们发生争执,认定了这文章只是朝廷为了欺骗百姓的某种手段罢了。在面对如此质疑后,终于有人不服气地开始反击,而指摘对方的说法也是现成的——文中提到北疆诸城之失很可能是因为有内奸作祟,莫不是你等也是鬼戎内奸,就为乱我京城民心而来吧? 当这一怀疑开始不断冒出后,都不用官府刻意引导的,许多人就都明白了过来,然后之前那种悲观的说法,那种认定鬼戎随时可能杀到洛阳城下,大家必须尽快逃离的谣言就自然被压制,反驳,最后彻底消失。 或许如今天下百姓对家国概念依旧不深,但京城百姓至少见识和心胸还是要强上些的。之前大家只是慌了神才会被人蛊惑,现在嘛,明白一切可能就是外敌为了乱我之心才设下的阴谋后,大家自然都挺身抵制,反对。 于是,在这份纵横报出街短短四日后,京城舆论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扭转,从人人心慌,到人人支持朝廷发兵北上。虽然还没到人人一心,慷慨解囊的份上,但京城的治安却得到了极大的好转。 官府在知道这篇文章有如此大的影响力后,自然更是卖力宣传,不但把文章抄下来后张贴于京城各处,更是以邸报的形式发于各地,再让各地官府也印出来散发各城,用以安抚民心,提振士气。 在这个年前的冬季里,逍遥子是彻底出名了,他的文章几乎传遍全国,而他那简单质朴,完全大白话的文体,也成了不少地方读书人竞相模仿的对象。顺带着,他之前所著的十多卷小说,也变成了最受人追捧的书籍,待到第二年,销量直接翻了五倍不止,大有赶超四书五经的架势——当然,这些都与李凌没有太大关系,一者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逍遥子就是他,二者那些所谓的逍遥子著作,其实都是盗版,作为作者的他,那是连一文钱好处都拿不到的…… 当然,这时候的他也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了,因为更大的好处已因之落到他的身上。 第636章 皇帝相召(上) 《鬼戎入侵为几何?小事尔!》一文风靡整个京城,大有再度造成真正的“洛阳纸贵”的架势,如此一来,也自然把纵横报,以及背后的纵横书局推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短短几日里,纵横报的销量翻了数倍,不光本期报纸被买了个干净,须得加已上万份,就连往期那些报纸,居然也被许多热血上头的百姓给买光了。 然后就是书局内的其他书籍,无论是经史子集,还是小说,反正只要是纵横书局所出之书,全都被热情的人们抢购一空,尤其是署名逍遥子的那几本小说,更成了人们竞相争购的宝贝。 如此火爆的生意,实在出乎了书局上下的意料,他们只能把所有人都叫到一起,才能勉强应付如此热情的抢购潮。而李凌作为东家,又是此事的关键人物,当然不可能在家里躲逍遥,所以自腊月十二开始,他也就一直待在书局里,陪着大家忙碌,统筹全局,最后竟接连三日,连家都没回。 腊月十七,天亮后不久,书局门前又聚集了不少前来购书购报的百姓,大家只能再度打起精神来一一应付。而李凌,此时倒没有出面,而是留在后头,翻看着这几日的账目。 这不算不要紧,一算之下,饶是李凌已有所准备,还是被几日的流水和利润给吓了一跳。短短七八日间,书局居然就卖出了二十多万份的报纸,接近五万册的书,仓库都快被搬干净了。 然后就是前来洽谈商量报纸广告的诸多商家,更是差点把书局的门槛都给踏平了。其实以前书局也没少在报上为各路商家打广告,只是效果随着时间推移,慢慢趋于稳定,于是凭此所得的收入也稳定在了每期千两银子上下。 然后这一回,随着纵横报在京城,甚至以外地区的不断爆红,上门来要求刊登广告的商人便把价格翻了倍地往上叫,从原先的一期百来两,直接就喊到了一期千把两,而且一要就是半年的,几十个商家还抢着要…… 于是在一番洽谈和平衡后,这一数字定在了一期八百两上,近一年的各版广告卖出去,再加上卖报卖书的收入,现在书局中一下就多出了将近五十万两现银,这都抵之前半来年的收入了。 而且,这一数字还有不断增加的趋势,看着这笔账目,李凌都有些恍惚了:“怪不得后世老有人说什么站在风口上猪也能上天,全都哭着想做网红,原来这一红了,来钱是真的快啊……” 虽然心中震惊,李凌到底还没乱了心智。这笔钱固然来得容易,但其中隐藏的风险也得时刻在意啊。现在的书局已经成了京城无数人眼中的香饽饽,谁知道哪天会跑来个权贵,直接就要入股,或是动手强抢啊。 现在自己无权无势,只靠一个怀王真能挡住那些京城权贵贪婪的触手吗? 李凌亦喜亦忧,可一时间却又没个准主意,倘若自己还有官职在身,事情或许反而简单了。 然后就在这天午后,书局门前就出现了几个气势十足,却衣着光鲜的豪奴管家,只说要见李凌。在前头负责招呼客人的几名掌柜明显没能顶住他们的压力,只能把人引到后头,见到了正自算账的李东家。 “你就是李东家了?”开腔的是个有些瘦削,一脸倨傲之色的锦衣男子,见李凌点头,他便自报家门,“咱们是安宁侯府的管事,这次你们书局买卖可着实不错啊,可有想过与我们合作一把,大家一起赚钱吗?” 李凌眨了下眼睛,京城里别的不多,这等勋贵却是多如牛毛,毕竟大越都立国百年了,无论是开国时,还是之后,总有许多因这样那样缘故得到爵位的人在洛阳落脚,然后代代相传。 这些勋贵家族或许在朝廷里没什么势力,但在京城里,却是货真价实的地头蛇,就是洛阳府都招惹不起他们。而现在,他们果然就把主意打到了自己头上。 随意一笑,李凌才道:“我纵横书局本小利微,实在当不起贵府如此重视啊,所以什么合作的,还是免了吧……” “李东家,你可别不识抬举啊。不怕告诉你,这是我家侯爷看上了你的书局,又知道你是个能写好文章的人,才想给你这个机会。你可知道,多少京城里做生意的人想要巴结我家侯爷还没这个门路呢!”这位管事顿时有些不高兴了,把小眼睛一瞪,一副别不识抬举的模样。 李凌啧了一声,刚想把人打发,门前又来了几人,为首的又是一个管事,径直入门,都不等李凌开口的,就说明身份来意:“李东家,这次你可是赚到了,我们怀荣伯府想要与你合作一把,只要有了咱们伯府帮你,这京城就再没有人敢招惹于你,我保准你书局的生意不断做大……” 一家,两家,三家……个把时辰里,一下竟来了有八家勋贵的管事人等,他们的要求出奇的一致,就是要在书局生意上搀上一脚,有人提出拿几百两银子要五成股,也有人直言自家可以保书局太平,然后张口就要三成股……反正李凌听了这么一算,三个纵横书局,都不够他们几家分的。 而且这些人凑一块儿也没个竞争意识,相互间有说有笑的,只是逼着李凌点头。说白了就是一个意思,让他把书局的大权让出来,好处通通由他们几家给分了,至于具体怎么算,那就是他们的事情了。 李凌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脸上的笑容已彻底消失:“各位还真是好眼光啊,之前我书局只是小打小闹时,也没见任何一家上门,这次倒是全上门来了。” 顿一下,他犀利如刀的目光陡然从几名管事面上一划而过:“不过很抱歉,如今我书局经营得相当不错,根本就没有想跟人要投资的打算。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银子什么的都拿回去,我书局早有合作之人,就不劳烦诸位了。” 几人一听,顿时就恼了,有人啪一拍桌子:“姓李的,别给脸不要!” “你小子真以为闹出了点动静来就能在京城无法无天了?今日若是敢得罪我们几家,保管叫你的书局在半月之内关门!” “不光店铺得关门歇业,就是你这个东家,还有前边那些掌柜伙计什么的,都得吃挂落,我们侯爷一句话,便可把你送进大牢里去!” “不错,我看你小子长得就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年纪轻轻,开店的银子从哪里来的?莫不是做了什么违法之事抢来的吧?” 这些家伙一言不合就要用强,用势逼人,这也是他们多年来做惯了的,当真是气势逼人。 若是寻常商人,面对如此咄咄之势,早就吓得不敢坚持,乖乖退让了。可李凌岂是寻常商人可比,此时依旧淡定:“我开书局的银子从何而来,与你们无关。你们要是想用势压人,大可一试,我李凌也不惧与你们争上一争。莫云,送客!” 一直守在门前,早已因对方的强势而黑了脸的李莫云闻言便大声道:“各位,请吧!”他是真没想到,堂堂京城,天子脚下,还有此等恶心人的玩意儿。 这哪是什么出资入股,这就是明抢嘛! 而李凌的这一态度,一下就把众豪门管家给激怒了,他们当即翻脸,怒声斥道:“姓李的,别给脸不要,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了?” “只要我们侯爷(伯爷)一句话,就能让你的破铺子明天就关门!” 面对他们的叫嚣,李凌不屑撇嘴,突然开口打断了他们:“诸位,要是你们觉着能做到,只管回去让你家主人照做就是,我李凌自会接招。不过,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们,有时候在做某件事情之前,先打听好对方来历再动为好。 “我纵横书局可不是任你们胡搅蛮缠的小铺子,不瞒你们说,我也只是其中一个东家而已。所以你们要是真想要插手本店买卖,很简单,让你们的主子去见怀王,只要他肯点头,我自然没有意见!” “怀……怀王……”本来还气势汹汹,一副狗仗人势模样的管家们这下是彻底傻了眼了,与怀王比起来,自家的侯爷伯爷在京城实在太上不得台面了,那可是当今陛下的亲兄弟,虽无实质官职,却有着极大影响力的王爷啊。 明白这一点的几人终于坐不住了,纷纷起身,没说什么场面话,就往门外走去。至少在查明白此事真假前,他们是不敢再上门自讨没趣了。 可他们才刚到院子里,就见外间又有一人快步而来,后头还跟着几个神色异样的书局掌柜。见此,李凌又把眉头一皱,还以为又有不开眼的想要上门夺店,但随即就见来人于院中一立,冲他大声宣道:“陛下有旨,命李凌即刻入宫!” 竟是皇帝相召!? 此话一出,李凌只是一愣,还没出去的那些管家们却是齐齐脚下一个拌蒜,差点就吓跌,然后赶紧快步逃离了这个深不可测的小小书局。  第637章 皇帝相召(下) “微臣参见陛下。”奉召入宫,见到皇帝后,李凌规矩行礼下拜。 “平身。”上方的孙雍笑呵呵地摆了下手,示意李凌起来回话。他谢过后,起身扫了对方一眼,想上次见到皇帝还是上次——呃,几月前——但皇帝看着比之前要苍老了不少,眼中更是疲惫之色,显然是受目前的北疆局势影响所致。 这边暖阁内除了李凌外,还有几名朝廷重臣端立两侧,只有陆缜依旧赐座,大家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神里都带了几许赞赏。皇帝也是一样,很快便一笑道:“李凌,近来你可是做了好大事啊,委实为朝廷解了围。” 李凌来时就知道今日皇帝为何召见,当下也不敢怠慢,再度弯腰:“陛下谬赞了,臣只是就事论事,在报上写了点自己的看法而已。若有不到不实处,还请陛下和诸位大人恕罪。” “呵呵,你过谦了,此一文出,可帮了朝廷大忙了,如今京城局势渐安,你当居首功啊。”皇帝再度不吝赞美,然后才把话锋一转,问道,“不过有一点朕还是很在意的,你对之前朝廷对你的发落可有怨尤吗?” 众官员都似笑非笑地看着李凌,在他们想来,这个问题是有标准答案的,皇帝问一百个臣子,一百个会给出那个答案: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不敢有丝毫怨尤。 可就在大家以为是这个套路回答时,李凌却短暂地迟疑了一下,然后抬头看向皇帝,开口道:“臣不敢欺君,当日知道朝廷的处置后,臣心中既有怨,也有疑,臣实在无法接受这样的处置!” 嗯?不光那些朝臣,就是皇帝都错愕了一下,本来都到嘴边的话都说不出来了,片刻后才哈哈一笑:“李凌,你还真是个心思质朴之人啊。你有怨气,朕也能明白,那件事上你确实未有大过,却被夺去官职,与你来说,总归有些不公。” “臣明白,臣想说的是,刚接到吏部去职文书时臣心中有怨,但事后再想,却也坦然了。毕竟当日在法场的闹腾终究有些不妥,若朝廷不作处置,便是对律法规矩的践踏,只怕将来会有效仿者……所以臣愿意领受处罚,不敢叫屈。” 李凌这一补充,倒显得他更为老成大度,能以大局为重了,这让皇帝更是满意点头,然后把手一挥:“罢了,之前之事就不提他了,今日朕召你入宫,就是为了眼下之事。你既已写出文章,想必对北疆之局势也有一定了解,你以为接下来朝廷该如何应对啊?” 李凌听到这么个大问题不禁咧了下嘴,有心想回一句:你有这么多朝廷高官在旁,问他们就是了,何必为难我这么个已经无权无职还年轻的小官呢?当然,这话是不可能真说出口的,只能在略作沉吟后笼统道:“陛下,请恕臣斗胆说一句,北疆之局势相当紧迫,朝廷必须尽快出兵,多回诸多边城,并尽早将入侵的鬼戎人驱赶出我大越国境。” “那又该如何出兵呢?北疆的各城守军皆伤亡不小,至于幽州等地,虽然驻军充足,但也得防着被敌人趁虚而入啊。” 李凌又眨了下眼,拜托我只是个官场新人,还是文官,也就在江南生乱时带过一回兵,可那也只是玩票性质,哪有什么打仗的经验啊。你这不是难为人吗? 他心里咆哮着,可嘴上却还是斟酌道:“那就只能先从中原各地调兵北进,用以先稳固当下北疆局势了。等到局势稳下来后,再以北疆边军为主,再行夺城歼敌之战。” “咳咳,李凌,你这一对策不嫌过于激进了吗?就连我大越最精锐的边军都不敌鬼戎,从中原太平地调集的兵马真能与之一战?”这回开口的不是皇帝,而是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人。 李凌并不认识这位,只看了眼陆缜,见其眼中有着鼓励之色,便看着对方道:“老大人此言差矣,下官那篇文章里已写得很明白了,北疆此番之失,主要在于鬼戎使诈,杀了我边军一个措手不及,这才导致数城接连沦陷。而事实上,真论战力,我边军不敢说必胜,至少是可与鬼戎正面一战不落下风的。 “如此一来,即便调集的是稍弱于边军的中原驻军,只要人马充足,照样可以压制敌军。待到我边军统合完毕,合此两方军力,何愁不能击败鬼戎,平定北疆?” “你所说的那是最好的结果,可有想过一旦出了差错呢?到时不但北疆失守,连后方中原各城的一道道防线也因为抽调走了兵马而空虚,这时鬼戎再趁势杀入,岂不是天下大乱?”这位当即又提出了一个问题。 李凌双眼一眯,也来了气:“若是真按老大人所言,那早在几年前,鬼戎就已侵入我大越腹地,怎可能直到今日才有此变故?鬼戎各部或许机动灵活,战力不俗,但与我大越官军还是有着极大差距的。不能因为一时之失就断言我军非其对手,那样悲观,还不如直接举国投降,省得再死人了。” “你……”那老臣没想到他如此出言无状,不留半点情面,气得面色一红,只是碍于在皇帝跟前,才不好出言呵斥。 李凌压根不管他的,当即又冲皇帝躬身施礼:“陛下,臣虽不通军事,但却也是读过史的,鬼戎之流固然善战,但真入了中原,失去了他们最熟悉的,一马平川的草原地利,其实战力也会大打折扣。所以只要朝廷尽快发兵,北疆之乱就能得到迅速的平定,将损失降到最小。 “臣人微言轻,但今日为朝廷,为天下,有句话却不得不说。民间多有悲观者,那是寻常小民不懂事,尤可当作笑谈。但朝堂之上,衮衮诸公若是也生出此等畏战情绪来,那就是对陛下,对朝廷的大不忠了。平时也就罢了,当此危难时刻还敢出此言论者,实在不配立于朝堂之上!” 这番话完全就是冲着那个老臣去的,让他的一张老脸顿时阵阵发白,嗫嚅着,一时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其他人也都用古怪的目光打量二人,居然就没个站出来为他说话的,只有太子在迟疑了一阵后,才喝了一声:“李凌不得无礼,陈尚书这也是为了大局着想……” 皇帝面色稍有变化,随即又呵呵笑了起来:“李凌,你果然和文中所写一样,完全就是主张即刻出兵啊。好,朕果然没看错人。陆卿——” 陆缜会意,当即站起身来:“李凌,其实你不知道的是,早在北疆塘报传入京城的当日,朝廷已经着手安排反击之事了。到今日,晋、陕、京畿等地的兵马已奉令集结,朝着北疆而去,现在京城既已渐渐安定,禁军中的一部分,也将要开赴前线。” 李凌略有些意外地愣了愣,随即又明了地一笑。开玩笑,大越可不是铁血大送,都被人欺负到家门口了,还只会给人送钱送布匹,美其名曰赏赐岁币,然后后世还疯狂地洗,说什么这是为了更好的生活,送出去的岁币通过贸易都能几倍的赚回来…… 哪怕承平百年,大越骨子里的血性还在,既然敌人来犯,没啥说的,那就干回去。北疆边军现在受挫无法出动,自然就要用到中原驻军了。 这让他的精神陡然一振,再度行礼:“陛下圣明,如此看来,倒是臣有些多嘴了。” “你并不算多嘴,此事成败,就在于像你这样的臣子到底是怎么想的。今日你们多数人都认为该当出兵主动攻敌,才让朕深感欣慰啊。”皇帝笑呵呵地道,这却让那位陈尚书老脸更白,现在看来,在场众人,也就自己主张以守为攻了。 这时,郭昂也开了口:“不过对北用兵终究还是有些困难。倘若只是调动边军,那边自成体系,更有多年准备下的粮草辎重可为后援,朝廷不必太过操心。但现在,却要从中原各地调兵北上,这后勤之事就显得格外重要了。 “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此事可以说是关系到了此战之成败,户部也好,转运司也好,各级官员对此都有着一定的难处。” “嗯……”李凌微微皱眉,然后便隐隐猜到了今日把自己召来的真实用意,心跳陡然加速。 果然,就见皇帝郑重看着他:“李凌,朕还记得五年之前,你曾提起过当初我边军北进受挫,之所以失利,关键就在于后勤补给上出了问题。而且你还在地图上点出了几个关键,提到只要以那几点为依托,可确保前线将士粮草供应不断,如此战斗就不可能有差错。 “所以,今日朕召你前来,就是为了问你一句,此番中原驻军北上,你可有把握为他们打造出一条后勤保障路线,使我大越尽快夺回北疆,将鬼戎驱赶出去?若能做到,朕便把此重任交给你,升你为正四品,转运司少卿。” 第638章 双喜临门(上) 皇帝话音一落,在场群臣的面色都是一变,即便他们已经猜到皇帝可能要重用此人,可在听到如此安排时,还是感到一阵吃惊。 转运司少卿,在京城各大衙门各级官员中,地位也是相当不低的存在了,因为他有着统管各省转运使的大权,明着是四品官,论权势甚至不在各部侍郎一级高官之下,妥妥的高官重臣了。 当然,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在于这是要把李凌直接提拔为四品官。 别看他现在已是五品,好像和四品也就两级之差,可事实上放在大越官场里,这两级在很多时候,那就是天堑一般的存在。八成以上的官员,无论是京官还是地方官,没有特殊的际遇,立下大功,都不可能从五品被提到四品,从穿青色官服换成绯色。 太多官员蹉跎一生,当官从南到北,到头来也就是在告老之后,才会被象征性地升到四品,而且一般还只是从四品,这就足以告慰平生了。能在短短几年里从五品升为四品的,不敢说没有,却也是百中无一的大造化了。 而李凌,在刑部案后大家都以为他的仕途也就到此为止了,结果却只于数月后,直接被提拔到了如此高度……要知道,他还年轻,都还没满三十岁呢,而且入朝为官也才不过五年,如此升官速度,实在太让人感到羡慕嫉妒恨了。 李凌自然也明白其中的份量,整个人也有些恍惚,这么大一块蛋糕居然就落到自己头上了?就因为几年前自己的那番言论?这运气也太好了吧…… 而且他还想深了一层,皇帝说了,是只要答应就升作少卿,而不是把差事办成后。也就是说,倘若这次自己能在北疆一事上把差事办好,立下功劳,这官职还有再往上升的可能!这也太有前途了些,足以让九成九的官员毫不犹豫就点头应下此差事了。 但李凌却还是犹豫了,因为他很清楚大造化的背后必然隐藏着大难题。倘若能把差事漂亮办妥了,自然是大有好处,升官大三品都有希望,直入中枢。但是,要是办砸了呢? 后勤保障关系到前线军事,影响的是几万几十万军将,数百万黎民的生死!一旦真因为后勤出了状况而导致前线大败,这罪过自己承担得起吗?只怕到时候,自己站得多高,就会摔得多惨,把命陪出去都不够,还会牵连家人。 更要命的一点在于,以往的许多差事,李凌只要做好自己的本分即可,但这后勤保障的事情,经手之人太多,利益相关太大,可就不是他做好自己就够的,一路北去的粮食物资什么的,有的是人从中雁过拔毛啊。 只要想想这些复杂的情况,李凌就感到一阵发毛,其中的艰难险阻,都不下于带兵去和鬼戎一战了,甚至犹有过之! 这是一个危险与给予并存的差事,成了便青云直上,败了便死无葬身之地。自己,该接下吗? 见李凌陷入沉默,皇帝和周围那些臣子也没太着急,就这么静静等着他做出选择。只是这一等却是盏茶工夫,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了:“李凌,你为何还不回话,陛下面前,岂敢如此放肆?” 这一声喝总算把李凌从自己的思绪里拽了出来,他猛一个激灵,这才欠身开口:“陛下恕罪,臣实在是有些受宠若惊,这才想多了些。如此要事,臣年轻位卑,实在有些诚惶诚恐啊。” “怎么,你觉着难办,所以想要推辞吗?”太子挑了下眉,开口问道。 “不敢,陛下如此信得过臣,臣便是肝脑涂地也不能报答,岂会因畏难就拒绝呢?臣只是怕有负陛下所托,坏了朝廷大事。而且,臣年轻,之前也未有什么名声在外,怕是无法让转运司各级官员,还有其他地方上的官员信服啊。臣的面子事小,这战事干系事大,所以陛下,臣才会有所迟疑,不知该不该接这差事。” 陆缜听完这话就笑了起来:“这小子倒是个明白人,也懂得借势,看来此事是能成了……” 皇帝脸上的不快也迅速隐去,微笑道:“你这是为朝廷办事,为朕分忧,不必有太多顾虑。朕既然用你,自然会给你相应的职权,足以让转运司和地方官府配合你行事。你的命令不光是各级衙门,就是北去的那些军队,也得听从。郭昂——” 枢密使郭昂了然地上前一步:“正是如此,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举用非常之人,你只管放心安排,到时你的命令将和军令无异,只要有利于后勤调动的,前线兵马也可为你所用。” “臣多谢陛下信任,既如此,臣不敢再有推脱,此事臣便应下了!”有了皇帝的这番保证,李凌心里便有了底,但在起身后,又道:“另外陛下,臣还有一个请求。” “你说。” “臣既然身系北边战事的后勤重任,就不可能只在京城里待着。所以臣希望能获准前往北方各地,统筹一切。” 皇帝眼中再现欣赏与喜悦:“准奏,朕会给你一块金牌,在此期间,见金牌如朕亲至,可为你统筹军粮辎重作为凭证。” 李凌闻言更喜,再度叩谢,这才在皇帝的准许下,先一步退了出去。 直到站在空旷的广场上,被寒风迎头一吹,有些浑噩的情绪才彻底平复下去。自己居然就被提为四品官了?而且有了这么大的职权?这等感觉可太奇妙,又有些不真切了。 但李凌相信,自己绝对是可以胜任如此重任的,虽然军粮辎重的调动千头万绪,而且中间必然会有人出手侵吞,但在自己这个善于理账的注会面前,这些问题都不足为虑,只要手中有权,便可披荆斩棘,把差事办得漂漂亮亮,无有错漏! 然后,自己就能真正地重回朝堂,再不用只当一个随时可能被人欺负上门的小小商人了…… …… “真的?”杨轻绡在听了自己夫君的说法后,也是一阵惊喜。 虽然这几日里李凌好像表现得很清闲,很逍遥,可作为枕边人的她,却是可以感受到他心里有多憋屈与苦恼的。现在好了,朝廷再度重用,自己夫君终于有了一展抱负的舞台与机会。 “嗯,当然是真的。虽然去了北方可能会有些劳累,有些危险,但应该都在范围之内,而且我也不用真上前线,那些繁琐的差事我也能一一应付,可以说,这次的差事就是为我量身定做的。”李凌笑着道,几个月来,这是他笑得最开怀的一次了。 然后,他才又看了看妻子:“只是如此一来,我又要离开你和月儿了……” “我知道你的志向,又岂会做你的累赘,我想月儿也是一样的。”杨轻绡温婉一笑,自从嫁给李凌,她整个人的气质有了不小的改变,原来的锋芒尽数消失,柔和了许多。 但随即,她又一笑道:“而且我想好了,我可以随你一起去嘛,虽然在账目上帮不到你,但好歹可以照顾你,还能确保你的安全。而且,你也见过的,我的易容化装之术足可以假乱真,扮作男子随护你左右定不会被人看出破绽来。” 李凌一听,先是一喜,而后又有些犹豫了:“这个……你会不会太累,太冒险了?毕竟是去北方……” “怎么,你觉着我会比你弱吗?你可别忘了,我可是救过你许多次的,论武功,你更是比我差远了。”杨轻绡皱了下眉头,有些不满道,这才露出些许往日的风采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担心你的身子……”李凌赶忙解释,但就是他自己都没什么底气,自己妻子的本事确实强过他太多太多了。 “就这么说定了,我就去做安排,到时一定不会拖累到你的。”杨轻绡呵呵一笑,便帮他拿定了主意。 见此,李凌也不好多说,毕竟是妻子的一片心,何况论起来真出了事,身边多个轻绡也确实更有保障些。只是到了晚些时候,他们在饭桌上把事情跟月儿道出后,小丫头却有些不舍了:“哥哥,你和嫂子都去了外头,就丢我一人在家里啊……” “呃,你也是大姑娘了,再过两年就得嫁出去,操持家里的事情应该难不倒你才对。”李凌只能随口应付,“而且现在家里还这么多人呢,通叔还有李序他们都留这儿,没事的。” 月儿的脸上一红,虽然依旧有些不舍,却也知道这不是自己撒娇的时候,只能点头应是。李凌见此,才放下心来,为妻子和妹妹各夹了一块菜:“来尝尝,这是今日才刚打上来的鲤鱼,很是鲜嫩。” 杨轻绡笑着应了,夹了鱼肉放嘴里一抿,刚说一句:“是很鲜啊……”便突然脸色一变,捂住了自己的嘴呕了一声,然后赶紧就往外走去,倒把兄妹二人看得有些发怔,片刻后,他才反应过来,赶紧过去查问,同时一旁伺候的李序不敢怠慢,立马跑出去让人去找大夫来看诊。 第639章 双喜临门(下) 看到郎中把搭脉的手离开妻子的玉腕,若有所思地一抚须髯,李凌赶紧就凑上前去:“大夫,轻绡她这是……” “呵呵,小人这是要恭喜李大人了,按脉象来看,尊夫人这是有近三月身孕了……” 只此一句,便让本来还有些忧虑的李凌心情陡然来个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大声道:“你是说轻绡她……她已有我……我们的孩子了?” 郎中再度笑呵呵地点头恭喜,然后又赶紧嘱咐了一些孕妇和家人该注意的事项,比如不要劳累啊,不要有情绪上的太大起伏啊,食物上也要注意等等等等……只是这些东西李凌却是完全听不进去了,现在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自己就要成为父亲了! 两世为人,这还是他第一次将做人父亲呢,这种情绪实在过于微妙,既激动又有些忐忑,明显让他一阵手足无措,脸上的笑容都有些古怪,直到杨轻绡反应过来羞红了脸地跟郎中称谢,他才赶忙道谢,然后叫人取来一锭五十两的大银,塞到了郎中之手:“大夫,多谢了,多谢了……” 看他这一副语无伦次的样子,郎中都有些惊讶了。作为妇科圣手,他为人诊脉断出女子有孕也有上百遭了,可没一个做丈夫的反应能如此强烈的,对方还是朝廷官员呢。不过能得这么一笔丰厚的打赏,他还是很高兴的,又说了几句恭喜的话,答应之后随叫随到,并尽快开出安胎药方送来,这才被下人们送了出去。 一俟外人离开,李凌更是忍耐不住,赶紧几步扑到了妻子跟前,半跪着仔细打量她的腰身,呵呵笑着,满满的都是欢喜:“轻绡……只看你的腰身,真想不到你居然……居然已经怀了我们的孩子了。” 杨轻绡也是满脸的羞喜,再不见江湖儿女的模样,只点头轻声道:“其实这段日子我就觉着胃口比以前要好了,还以为是到了京城的缘故呢,所以腰上变粗了些也没当回事,还想着多练练武,让它瘦下去呢。” “那不可不成,大夫说了,你得歇着。”李凌赶紧阻止,开玩笑,自己妻子都怀有身孕了,岂能再让她蹿高蹦低地练武? 杨轻绡自然明白,便嗯了声,然后李凌便靠上去,一只耳朵贴上了她的腰:“让我听听,我们的孩子现在在你肚子里做什么呢……” “在哪能听得到啊,大夫都说才两三个月呢。”杨轻绡面上更红,但到底没有把丈夫推开了,这样被他轻轻搂着,腹部与他的面部相贴的感觉真好。 李凌只傻笑了一下:“对了,照时间推算,应该是我从江南离开前夜便让你怀下的吧?” “嗯,应该就是那一次了。”杨轻绡想到了那晚的旖旎,俏脸更是红得发烫,但更多的还是甜蜜与欢喜。 话说自打李凌和杨轻绡成亲以来,刚开始时他们都并不想有子女来影响自己的生活,所以在夫妻事上都有防备。只是随着时间推移,成亲两三年都无所出,李凌还不怎样,杨轻绡却是有些担心了,这才提出要一个孩子。 只是这事不像买东西,不是你不想要就没有,想要就有的,便让夫妻二人颇有些苦恼。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居然在之前的分别前夕中奖,然后直到再团聚才知道,这种突然获得的喜悦,自然更甚,两人就在床边互相搂抱着,说着些亲昵的话,一时不想分开。 两夫妻正温馨着呢,房门哗一下就被人给推开了,然后月儿咋咋呼呼的叫声就从外传入:“哥,嫂子,这是真的吗?你有小宝宝啦?”说着,丫头已冲了进来,一见着人夫妻亲昵的样子,才又啊的一声,把眼一遮,连声道,“我……我什么都没瞧见……”便要退出去。 李凌二人这时已然分开,见此不觉好笑:“月儿回来,你消息倒是挺灵通的,这么快就跑来了?” “那是,这么大事呢。”丫头也就装个样,这时已笑着凑了过来,上下仔细打量着嫂子,口中嘟囔着,“一点都看不出来呢,嫂子哪里像怀了宝宝啊?” “这要能让你瞧出来,我们可早就发现了。”李凌没好气地拍了下她的头。 “哎呀,别拍我头,你都说我不是小丫头了。”月儿抗议着,但脸上却满是笑容,又凑上去拿手摸了摸轻绡的小腹,小心翼翼,但又摸不出个什么来,不过开心依旧未变,“哥,这下咱们李家可后继有人了。” “是啊,不过接下来却也要辛苦轻绡了。”欢喜之后,李凌又有些茫然,完全的新手,真不知该怎么做才好了。 但有一点他却是可以肯定的,当下郑重看向妻子:“轻绡,既然你有了身孕,这次就不要再随我奔波离京了吧。” 这句话却让几人从喜悦中迅速抽了出来,杨轻绡稍稍蹙眉,然后便点头应下:“我……我知道了。李郎,那你今后在外可要照顾好自己,如果真去了北边可一定要保证自己的安全啊。” “那是当然,有你,有月儿,现在又有了我们的孩子,我怎么可能让自己有危险呢?”李凌立马给出承诺,“接下来你就好生在家里将养着,什么都不用去做,什么也不用想,让自己和孩子平平安安的就是最重要的事情。月儿,接下来我在京城也会很忙碌,所以你嫂子这儿你也要多费心。” “嗯嗯,哥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守好嫂子的。”月儿郑重点头,一副有我在你放心的架势,倒让那边的夫妻看得又是噗哧一乐,让小丫头都不禁有些不满了,鼓了下嘴。 这次李家可称是双喜临门,李凌不但重新有了职缺,还升官两级,这自然足够让全家感到荣耀了。而主母的身孕更是叫下人们大感欢欣,于是随后家中便张灯结彩,好生庆贺了一番。 李凌自然有做表示,每个下人都赏赐了五两以上的银子,这都抵许多奴仆数月的例钱了,自然让他们感恩戴德,然后愈发小心地伺候主母,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而当这两个消息不胫而走,与李凌关系紧密的那些朋友又是相继上门道贺,他自然又是好一通的忙活与接待,直到三日后,才应酬完。 到了这时候,已无后顾之忧的他已打算正式前往转运司衙门就任了。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是先去了一趟户部,想找个帮手与自己同往转运司赴任。 入朝为官数年,又经历了不少事情,让李凌很清楚一些官场,或者说是职场上的门道。比如像他这样因为某事突然空降到某衙门的官员,无论职位高低,其实都容易受人非议和排挤。 尤其是转运司衙门,之前还因为自己当初的言论而有些嫌隙的,这一头撞进去,更会遭人抵触。而眼下事态紧急,他可没工夫与他们明争暗斗了,不然等他降服那些同僚下属,北疆的战事都已糜烂,那就真完了。所以,李凌就想到了带一个自己的班底过去,索性就以外来人的姿态来处理转运司内的诸多差事。 只不过这个想法好定,可班底却难组啊,尤其是像这样涉及到财会方面的专业人才,就更难凑了。好在,李凌之前曾在户部为官,与某些人的交情不错,也知其能力,所以便决定先借用一番。 于是他今日上门,直接就请新任户部尚书没几年的沈卓辉借人帮忙。 李凌与沈卓辉的交情虽然不算太深,但也能说得上话,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凌是帮过他大忙的。要不是当初李凌出手斗倒了边学道,今日的户部尚书是谁还真不好说呢。 所以对他,沈尚书有着相应的客气,特意请人到自己的公房里就坐,边喝茶边谈事。只略作寒暄后,李凌便把自己的来意道明,沈卓辉则似是早有意料,笑着道:“借人倒是不难,却不知你想借哪些人啊?” “一个是项大幸,他对十多年来的户部账目了如指掌,如此在调用各地钱粮时便可让我有的放矢;另一个便是陆佑了,他也是多年理财的好手,各种手段都了如指掌,有他从旁协助,我应该能省不少的心思。还有……”李凌一气报出了十多个官吏的名字,其他那些都是曾在他手下听用,知晓他们才干心性的。 沈卓辉微笑听他说完,这才感叹道:“温衷啊,你还真是有眼光敢挑人啊,一下就把我户部几个干吏都给要了去。” “正因为他们是干吏,下官才开口跟大人你要嘛。不过我相信,在沈大人治下,户部的人才必然要比以往更多,这几个只是我熟悉些罢了,应该不会因此耽搁了户部差事。” “呵呵,就你会说话。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又是为朝廷办差,本官自当应允。不过,有一点我可得提醒你,你这么做可能惹得那边不快,觉着这是对他们的不信任啊。” 李凌眼中光芒一闪:“我现在只求把差事办妥,至于别人怎么想,暂时是顾不上了!” 第640章 初入转运司 腊月十六,洛阳有小雪。 临近年末,城中本该是一片热闹,各衙门也该是松散才是。可今年的情况明显因为北疆之事而大不相同,城里的年味已大不如前,尤其是今日雪一下后,那些以往走街串巷的小贩们全不见了,就连各坊的商铺,也关了大半。 至于各大衙门,更是所有人都忙个不停,都在为接下来的用兵做着准备,尤其是与对北用兵息息相关的转运司衙门内,更是连一个闲着的人都没有。 所以当李凌在李莫云的陪同下进入大门,周围虽然不断有人走过,却没一个来作询问的。 好吧,除了他们实在忙之外,也不排除这是转运司的人在给他施下马威,一个突然被指派进本衙门的官员,凭的什么跨两级为少卿,还掌握了如此大的实权,却让在此任事多年的官吏们如何自处? 众官吏对自己视而不见的态度,并没有让李凌感到不快,他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容,脚步坚定地朝里走去。反正京城各大衙门的规制都差不多,他都不用找人问路的,便能长驱直入,来到位于整个衙门最中心位置的那间公厅前,无视周围不少人异样的目光,冲房中正低头看着公文的紫袍官员行礼道:“下官李凌,见过袁大人。” 大越朝中官员服色早有规制,七品及以下为绿袍,五品到六品着青袍,三品四品为绯袍,而二品以上的大员,则是紫袍。 这位端坐堂中的五十多岁的官员,正是朝中数量稀少的正二品官,转运司正使袁云杰。在其之下,还有两个正卿负责地方税赋运送和军费粮草调度,他们是三品官,再下面就是李凌这个四品的少卿了。 袁云杰的双眉一挑,这才缓缓抬起头来,不见喜怒地冲李凌一点头:“原来是李少卿到了,进来坐下说话吧。” “谢大人。”李凌微一欠身,这才不卑不亢地进入堂中,就在他侧前方的坐席上端然落座,等候对方先开口。 可随后,事情的发展又有些奇怪了,袁云杰居然没有立刻与李凌攀谈,而是再度低头看起了手中文书,不时还拿笔在上头写写画画,就好像把他这个新到任的下属给忘到了脑后。 李莫云在外见此,都有些按捺不住了,没这么欺负人的。只是再看自家公子,却见他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既不急也不恼,只坐那儿不住观察这屋子内的各种布置,随意地喝上两口新端来的茶水,就跟在自己家中一般。 足足过了有小半个时辰,袁云杰才放下手中事务,抬眼一扫,这才想起这边还有自己晾着的一个新下属呢,便是一笑:“李少卿的事情本官已经都听人说过了,既是陛下的意思,如此重担就全交你处置。希望你不要让陛下失望才好,我转运司转运各地粮食去北疆的要务就交你全权负责了。” 好嘛,耽搁了这么久,一点道歉的表示都没有,开口就是这种生硬的说辞,也没个进一步的安排,便是李莫云这样没在官场里混过的,都知道这家伙是在刁难自家公子了。 李凌却依旧是那副平静的模样,点头应道:“这个无须大人嘱咐,既然下官接下了陛下旨意,自当尽我所能来把差事办妥了,绝不让转运司丢脸。” 他这话顿时让袁云杰的眼中闪过一丝阴翳,这算什么,无视我吗?不过这点不快也就那么一瞬,城府极深的他自然不可能真与一个新来的下属发生争执,便随意一摆手:“既如此甚好,那你就去吧。” 这就真是什么都不管了呀,李凌在心里啧了一声,只能道:“下官今日前来,除了向大人见礼,也是想听听大人的安排。人手,还有我的官厅衙门里可有什么安排吗?” “官厅那边有空着的,来人——”袁云杰也不好在此等事上拖后腿,便叫过一名书吏,让其带了李凌过去入住,“至于人手嘛,你也看到了,衙门里到今日依旧忙碌,不提你那送粮去北疆的安排,光是从各地筹粮,就是千头万绪,所以……”后面一句你看着办他倒是没有说出来。 李凌点点头:“那下官就不打扰大人了。”再度起身行礼,然后出门,叫过那名书吏,就让其带了自己去官厅。 好在作为朝廷重要衙门之一,这转运司还没丧病到拿个破旧的官厅来刁难李凌,只是这边的位置稍微偏僻了些,然后因为这边暂时无人可用,又显得格外冷清,现在居然只有他和李莫云两人而已。 “公子,他们这是故意的,也太过分了!”只有二人,李莫云也就没什么顾虑了,当即不平道。 “早在意料中了。”李凌随意走动,拿手在那些桌案书架上摸了摸,发现这里虽然空置着,但倒也保持了必要的清洁,并没有灰尘,便点点头,“我本就和转运司不对付,又是以一个外来官员的身份过来,还抢走了这么个可能立大功的差事,所以他们上下人等自然不待见了。” “那公子,咱们该怎么办?”李莫云一脸的苦恼,这处境比他想的还难啊,连个可用的人都没有。 “还能怎么办,自然是尽快把人手调集齐了,然后开始办差啊。”李凌一笑道,“下午项大幸他们就会过来,这儿的屋子够用,虽然偏僻了些,但胜在清静,挺好。” “可是,光那几人也不够办差的啊,其他书吏杂役什么的,却该如何找?”在扬州府跟随李凌几年下来,李莫云也有了相当经验,很清楚光只靠那十多人根本不可能把繁复杂乱的差事给办好了,有太多琐碎的事情,需要那些最不起眼的差吏来做了。 “这个嘛……”李凌翘嘴一笑,目光往周围一扫,“这儿可是转运司,我又是少卿,想找人做事还不简单?” …… 午后不久,陆佑便带了项大幸等户部官吏人等来到了转运司。 他们本在户部也是有不少差事的,但因李凌之请,沈卓辉还是放了他们过来,这让他们在惊讶之余,对李凌也有了更不一样的看法,尤其是陆佑和项大幸,见到李凌时,越见拘束,都不知是该先行礼好,还是该先叙旧了。 他二人与李凌交情不浅,一个曾是他的上司,还帮过他不少,一个则与他同僚一场,可谁想只几年工夫,当初那个才入户部为官的年轻人就已成了他们的顶头上司,这种变化实在叫人有些不知所措。 好在李凌却并未因此就与他们生分了,一见面后,便笑着迎上:“陆前辈,项兄,几年不见,别来无恙。这次我重任在肩,实在需要可信赖又有能力之人从旁协助,所以便想着把你们调请过来,你们不会见怪吧?” 他完全没有身为上司的凌人之气,倒让众人稍微放松了些,赶紧摆手连称不敢。陆佑还笑着叹了句:“真是想不到啊,李大人你只外放几年,回来就已升作四品高官了,与你相比,我等当真是汗颜了。” “这都是陛下提拔,我可不敢自满。对了,你还是叫我温衷便是,这样还亲切些,项兄,你也一样。” “这个……”项大幸有些为难,他本就是个有些木讷之人,哪怕与李凌有些交情,此时对方身份大不一样,还是心生敬畏的,如何敢以曾经的态度相对呢? 李凌见了,又上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如此拘束嘛,我找你们来就是因为足够相信你们,就跟朋友没有区别。你们要是放不开,只怕会影响了差事,那不是害了我?” 顿一下,他又看看其他人:“各位都是户部少有的菁英,无论理财算账,都是天下间首屈一指的存在,此番北边战事后勤事宜,就全在我们身上了。大家接下来几月甚至一年里都将并肩作战,就别太在意什么身份区别了。说不定事成之后,咱们个个有功,都得朝廷拔擢呢,平步青云,就在此一遭了!” 他这话一出,果然让大家的精神都为之一振,就连项大幸的眼中都有光芒闪烁,然后纷纷称是,士气是真个起来了。 “好了,大家都把精力放到差事上,账目上,官场上的上下尊卑什么的,且都放一放。”李凌见此,再度强调,然后拍拍手,示意大家各自确定自己的公房,再列出自己需要的物品等等。 虽然他们过来时也带了不少自己用惯的文房四宝、算盘算筹什么的,但许多衙门里办公所需的东西,却还是得在转运司里领。当下,就有人把相关物件都罗列了,记录下来,长长的一列清单,光纸都有三四张之多。 李凌拿过扫了眼,便点头:“那就先让他们准备这些,有什么缺的,到时再说。”说着,也不让其他人出面,自己便走到了公厅外头,冲不远处经过的一名差役一招手:“你,过来。” 第641章 瓷器店的公牛(上) 半日过去,李凌这个外来者空降转运司的事情早在衙门里传得人尽皆知,此中无论官吏仆役,对他们自然只有一种态度,那就是敬而远之,甚至都不想靠近他们所占的这座院落。 不过事情总有例外,曾亘就因受命到旁边的架阁库里拿东西而从这院子前经过,又正好被出来的李凌一眼瞥见,当即就招手唤他过去。 作为已在转运司当差三年的一名书吏,曾亘素来是个低调听话之人,本来是定不敢与李凌等人有什么接触的,可现在被叫到了,也不好装聋作哑,只能有些忐忑地靠了过去:“小的见过大人,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李凌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也不忙着说事,而是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在哪处当差啊?” “小的曾亘,在梁少卿手下听用,处理一些账面杂务。”他倒也老实,便把自己的职权给说了出来。 李凌笑了下:“既如此,那正好。本官现在正愁找不到人帮着应付一些衙门里的琐事,你既然平日习惯了处理杂务,找你算是找对人了。你这就去叫几个杂役过来,然后帮本官去领一些文房四宝和各色空白账簿过来。还有,我还要一份近两年的转运司各省细节,以及一份详尽的坤舆图,给你半个时辰,应该能把东西都给我送来吧?” 李凌都不带问对方有没有空,愿不愿帮自己做事的,直接就下了一连串的命令。这顿时就让曾亘的脸上一阵为难:“大人见谅,小的本就有差事在身,您的命令只怕是……” 李凌却压根不等他给出解释,只看着他道:“你要做的是什么?是何人让你做事的?” “呃……刚刚是廖同知让小的去拿几份往期账目……” “那本官问你,是他一个六品同知大还是我这个四品少卿大?”李凌目光定在对方面上,语气略带不善地问道,还刻意强调了两人的品阶。 “自……自然是少卿大人位尊……” “我的差事是和北疆战事息息相关,而那什么廖同知,让你做的事情有这么重要吗?”李凌继续施压,已让对方都说不出话来,只能是下意识地摇头,开玩笑,现在朝廷里还有什么差事能比得过北疆战事啊?就连转运司衙门里,多半人也在为此忙碌呢。 “那就是了,本官要你做事,你怎敢以小事推搪?速速去按我吩咐把事情给我办了,金纬,你同他一道过去。”李凌说着,又招手把一名户部来的吏员叫了出来,算是监督曾亘行事,后者忙答应一声,走到了一脸纠结的曾书吏面前:“曾兄,请吧。” “是,金兄请。”曾亘稍微愣怔了一下,到底还是苦了张脸头前领路而去。他为人本就不够强硬胆大,被李凌这么一压,只能乖乖配合。 直到他们走开,李凌才把嘴一撇,满满的都是不屑。转运司那些官员实在太小家子气了,手段也着实拙劣,以为冷落无视就能排挤自己,也不想想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别说那些中低层的官吏了,就是袁云杰这个本衙主官,自己真要刚上去也不惧了他,毕竟自己可是有皇帝旨意打底的。 所以这等小事他李凌压根就没放在心上,打发了两人离去便径直回到里头,继续与人处理手头上的琐碎小事,然后个把时辰过去,不但东西没送来,就连金纬都不见回来复命的。 “大人,他们到现在都不见回来,不会出什么变故了吧?”终于,有人按捺不住提出了自己的担忧,其他一些人也纷纷附和点头。在来到转运司后,他们便感受到了来自那些同僚的敌意,自然难免顾虑。 李凌的眉头也皱了起来,时间确实拖得有些久了,恐生变数啊。他看了眼在场几人,除了陆佑,都是不善于和人争辩斗心眼的主儿,算是妥妥的技术官僚了,就是陆佑,这时也是一脸不安,显然初来乍到的,也没底气与转运司的人对抗啊。 明白这一点,李凌便缓缓呼出了一口气来,事情还得自己亲自出马啊,便冲守在院中的李莫云道:“莫云,走,随我去别处转转。你们安心在此先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好了,我很快就回。”说着,便往外去。 项大幸等都低低应了声,脸上有些赧然,他们本想着来此可以帮助李凌办差,现在才发现,许多问题却不是自己能办的。只有陆佑,稍作迟疑后,还是跟了出来,小声道:“温衷,你可别一时意气用事,与他们结仇啊……”他对李凌的性子也算了解,知道这不是个肯吃亏的主儿,所以特意叮嘱一句。 “放心,他们还不配。”李凌笑了下,“这儿就劳烦你照看着了。”说完,已大步而去,在李莫云的跟随下,倒是气势十足,这让陆佑反倒更感不安了,不知他这次过去会闹出什么事来。 …… 金纬和曾亘两人垂手立于廊下,被寒冷的北风一吹,都有些瑟瑟发抖,脸色也作青白,但却不敢离开这下风口,因为前方紧闭门户的公房里,还有那位廖同知没想好该怎么发落他们呢。 适才,当他二人应李凌之命跑东跑西地把需要的东西取出来,还叫上几名杂役一起想带回去时,就被其他几个书吏迎面撞上了。其中两个,正好也是廖同知手下之人,见此便拉住了曾亘询问他在忙活什么,那边廖大人都有些等得不耐烦了。 曾亘可不敢搪塞上司,便乖乖把事情道了出来,那几位当时没有说什么,但转头就把事情报到了廖同知那儿,然后这位大人便恼了,当即着人将两人叫了过来,还顺带着让那些仆役把东西全送回库房。 那李凌居然敢招惹到自己头上,也不看看这儿是哪家的地盘,自己又是什么身份?所以本着给李凌一个教训的想法,廖同知便想着惩治两人,也好在衙门里先竖起威信来。 他这番作派自然被其他众官吏所知,此时还有不少人在远处偷偷观瞧,看看事情会发展到哪一步呢。 就在大家等着看好戏时,前方游廊上便有两步先后大步走了过来,正是李凌他们打听着找了过来。虽然转运司上下都有意排挤冷落这新来的少卿,但只要被他拦住问话的,没哪个官吏敢不作回答,于是出门没走两步,就知道了金纬他们的情况,并迅速找了上来。 远远瞧见两人有些狼狈的模样,李凌的脸色就是一沉,这哪是在惩罚下属,分明就是在打自己的脸了。只见他双眉一挑,脚下步伐更快,一下就来到了两个冻得面皮发青的书吏面前:“金纬,这是怎么回事?” “大……大人……”金纬都有些冻傻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赶紧欠身行礼,然后看了眼那边依旧紧闭的公房门户,“是廖……廖大人让我们在此等候发落的。” 这时远处那些看戏的家伙都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来,很想看看这位新来的少卿大人会如何应对此番针对,如此好戏,可是不常见啊。 李凌的目光只在这些人身上随意一扫,便没再关注,而是扬起下巴往前一探:“莫云!” 李莫云立马会意,一步上前,手在门上一搭,用力一震,砰的一声,就把紧闭的房门给直接震开,顺带着把外间的寒意给送了进去,让里头正在品茗看书的中年官员猛然一惊,还打了个寒噤。 这让他顿时一恼,迅速抬头怒道:“什么人,竟敢如此放肆!”话出口,他才一眼瞧见了外头正看着自己的陌生年轻绯袍官员。虽然他从未和李凌打过交道,却立马猜到了对方身份,这使他的脸色就是一变,这位来得还真是直接啊。 李凌都不带客套的,当即就抬步迈进了屋子,然后随意坐到了旁边一把椅子上,看着对方:“廖同知是吧?本官李凌,刚为转运司少卿。” “原来是李少卿,不知来见下官有何赐教啊?”廖同知稍稍定神,就这么大剌剌地坐那儿,随口问道,完全没有见了上司该有的敬意。 李凌看着他,又一指外头还呆站的二人:“我自然是为他们而来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何让我下属之人在此罚站啊?” “哦,原来他是李少卿的下属啊,那真是得罪了。不过这也是他们两个犯错在先,耽误了本官的差事,我才会想着小惩大诫的。既然李少卿前来说项,我自然不敢再作处罚,这就让他们离开便是。” 廖同知说得好听,但无论是神情,亦或是言辞,其实都颇有些想要压李凌一头的意思。他也觉着,李凌初来乍到,不敢与自己这样的转运司老人为敌,大有一副我只给你一点面子,你赶紧见好就收的架势。 李凌笑了,只是双眼却是一片冰冷:“犯了错,就要受罚?这便是转运司的规矩吗?” “正是!” “因为他们耽误了廖同知你的公务?” “不错。” “很好!”李凌点头,起身。就在廖同知以及外间看戏众人以为他要就此服软罢休的时候,却见他突然一声喝:“莫云,把他给我拖出去!”  第642章 瓷器店的公牛(下) 廖同知的身体因为李凌的这一声喝而震了一下,只是整个反应终究还是有些迟钝,愣在那儿。而李莫云却不存在任何的迟疑,随着李凌这一声喝,身子已迅然扑出,就跟捕猎的豹子般,唰的一下已到书案前,手一探,已扣住了呆怔中的廖同知的右腕,再一甩,他百多斤的身体便如只小鸡崽般被悠将出来。 直到身不由己地腾空,廖同知方才察觉自己的处境不妙,一声尖叫随之而出。但跟着,他整个人又被硬扯着就被拉出公房,然后膝弯处受到一股大力袭击,竟让他双腿一软,不自觉地砸跪于地,直疼得他把那声惊呼紧急就换成了惨哼,双眼一黑,差点就痛晕过去。 这一切变故实在来得太快,也太过突然了。从李凌突然出声,到廖同知如提线木偶般砸跪在房外,只短短一瞬,不光是他本人,外间那些看热闹的官吏人等都没能反应过来,所有人在这刹那间人都是懵的,完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然后,一股不一样的惧意便自所有人心中升腾起来,看热闹的心态已彻底消散,这个新来的李少卿要比他们以为的可怕与难缠无数倍。而这其中,受震荡最大的自然非当事人廖同知莫属了,那种压力和恐惧感,是他从来没有经受过的,让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但口中还是抖颤着道:“李少卿,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何对我用上了私刑?” 李凌直到这时才慢悠悠地转过身来,目光冰寒不带半点喜怒,嘴角却依然带了一丝冷笑:“我这不过是按转运司的规矩办事罢了,你若想不明白,就慢慢在外头跪了想,直到想明白了为止。”说着,便很随意地转身走上,闲适地坐在了本属于廖同知的座位上,靠着椅背,闭目养起神来。 李莫云则束手站在已经彻底蒙住的廖同知身侧,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但后者却能轻易感受到来自他的威胁,只要自己试图挣扎起来,这个家伙是定然会再出手,到时自己只会吃更大的苦头,丢更大的人。所以即便周围全是同僚们异样的目光,让他宛如公开处刑,廖同知却到底不敢挣扎,只能颓然地跪在那儿。 只此一下,就足以震慑四周,让所有观者,心中发寒,然后便有人匆匆转身,跑去禀报相关的大人们了。 大家这时也明白了过来,这是李凌对整个转运司的反击,若不能压制住他,接下来的事情可不好办了。 所以过不多久,一名绯袍官员便在数名官吏的簇拥下急步而来。见到依旧跪于房前的廖同知,以及围观的众官吏,他的面色便是一阵阴郁,目光往周围一扫,就吓得围观者各自散去。 然后他才上前,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廖文统,你身为朝廷命官,跪在这儿成何体统,还不给我滚起来!”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廖同知真是又喜又慌,便应了声,想要站起身来。不料身旁的李莫云却先一步动了,手在他肩头一搭:“谁让你起来了?”却是完全无视了赶到跟前的绯袍官员。 “大胆,你是何人?竟敢见了少卿大人不但不跪下行礼,还敢如此放肆!”这位高官还未开口,随他同来的人中已有人当即呵斥了起来。 李莫云却不为所动,依旧一手压住廖同知,淡淡道:“职责在身,不能施礼。我这只是奉了我家大人之命对他小惩大诫罢了!”他这几年里虽未获得一官半职,但论见识心性早有了极大的长进,对这些所谓的高官,早已能从容应对。 而他这番表现,更是让高官感到了赤果果的轻视,饶是他城府再深,这时也有些发怒,喝道:“好胆,你仗的是谁的势?” “他是本官的人,自然是我让他做事的。”直到这时,房中的李凌才慢悠悠地接上了话,只是他整个人依旧靠坐在那儿,一副悠闲模样,完全没把来人当回事,哪怕对方已亮明身份,是和他同级的本衙少卿。 当然,在接上话后,他还是仔细打量了对方两眼,这才问道:“不知阁下是?” “哼,本官转运司少卿梁思平,你就是新来的李少卿吧?为何不在自己的公厅办差,却跑来此地胡闹,却将朝廷颜面置于何地?”他自持身份,自然不可能与一个护卫计较,所以当下便对准了李凌发难。 李凌面对他的质问,只是一笑:“梁少卿言重了,本官也只是照规矩办事而已……” “规矩?”梁思平有些恼怒道,“让个朝廷命官如此狼狈地跪在外间丢人现眼,这就是你口中的规矩?” 李凌半点不惧地与之对视,神色颇为平静:“正是,这本就是廖同知自己所言。就在刚才,他借口本官手下书吏耽误了他的差事,便让人罚站在外,丢了好大的脸。既如此,本官自当投桃报李了。” 他说得理直气壮,却让梁思平更感恼火:“胡说八道,我看你这是在挟私报复吧?廖文统处罚吏员有据可依,但你让一个朝廷命官在众目睽睽下丢尽颜面,便是有意报复了!” “不不不,梁大人你这话就有失偏颇了,怎么他处罚我的人就是理所当然,我处罚他就是报复呢?还有,你所谓的有据可依又当何解?是我转运司中有明文规定,还是我大越律法中有提到?” “你……”面对李凌如此抠字眼的反驳,梁思平还真有些不好应对了。而对方的话还没完呢:“倒是我这边的差事,很明显要比他所谓的些许小事严重得多。我想梁少卿你应该知道我乃是奉了陛下旨意来此安排北疆粮草调度一事的吧,现在我让手下找几个帮手打打杂,他倒好,不但不思配合,反而把我的人给强行留在此处受罚,却是何居心?” 李凌一边说着,已经站起身来,慢慢踱步出门,来到了廖文统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可知道北疆战事如火,粮草调运更是关系到整个战局的胜败走向?哪怕这里只慢上一点,都可能酿成大祸,让前线数十数百将士因此送命,甚至可能导致我北疆战事的彻底失败? “而这一切就是因为你的一个私心作祟,你还觉着自己是无辜的吗?还有,本官乃是受陛下之命来此当差,本就有权调用转运司上下人等为我所用,若有人胆敢不听用甚至阻挠的,本官自有权严惩于他。若是真按军法来说,光你耽搁我之大事,就够砍下你的脑袋,以儆效尤了! “廖文统,到现在,你可知罪了吗?嗯?”李凌说这话时,目光阴冷地注视着下方跪地之人,还在其脖子上来回扫动,就好像是在考虑从何处下刀一般。 这下可真把廖同知给吓得魂都要飞出来了,他明显能感受到来自李凌的杀意,只要自己再敢头铁地与之争辩,对方是真会下手的。这一刻,他是真的怕了,早把其他东西都给抛到了一边,只求活命,当下就伏身叩首:“下官知错,下官不该因为一时糊涂而阻挠大人的差事的。还请李大人宽宥,我再不敢犯了……” 他这一番表态,却把梁思平给彻底架到了火上,再看这名下属时,眼中满满的都是愤怒。自己都跑来帮他撑场面了,这家伙居然在被一吓之下便服了软,认了错,这让自己如何收场? 但同时,他心里也是一阵惕然,因为李凌的那几句话,还有那完全不怕与所有人为敌的气焰。那股子杀伐决断的气势,是他们这些京城官员所没有的,与之一比,包括他这个少卿在内,都显得有些渺小了。所以此时其他那些官吏也都被压制住,连一句帮衬的话都不敢提。 大家都明显感觉得到,李凌不是在空口威胁,更不是在说笑,他是真敢下死手的。而且,看起来,他还真有这样的权力对自己等下手,那压力就真个大了。没有人会为了一时意气,或是上司的几句吩咐,就把自己的小命给搭上的。 如果说这些转运司的官员们是上好的瓷器,价值连城的话,那李凌就是那只闯进了瓷器店的公牛,只要他发起狠来,就能把这些看似珍贵,实则脆弱的玩意儿全给粉碎了。 在亮明自己的态度后,李凌才在扫过众人的同时,似笑非笑道:“当然,本官初到转运司,也不想与所有人为敌,所以这次只是小惩大诫。既然梁少卿前来求情,我自不会真处置了廖同知。不过我希望他能吸取这次的教训,还有,各位也能好好与我合作,咱们都是朝廷官员,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一起把后勤之事办妥了,比什么都强。对了,我现在需要一些人手帮着拿写用得到的文书什么的,你们几个,快去叫些仆役书吏来,可不能再耽搁了。” 话到最后,李凌居然就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支使起梁思平身后的官吏来了……  第643章 敲定路线 “那李凌真是这么说的?”转运司正卿董襄平面色阴沉地开了口,目光一瞥间,便让梁思平心头也是一寒,赶忙低头,再低低地应了一声,不敢与之对视。 此时厅堂内正坐了五六名转运司的高官,自袁云杰这个主官而下,也就新到任的少卿李凌未至了——当然,今日这场小会也是因他而起,自然不会把他算上。当得知李凌居然如此肆无忌惮地行事后,衙门上下自然个个不是滋味儿,几名高官必须拿个态度和主意了。 袁云杰的目光在两名正卿的身上一溜,问道:“你们觉着此事该如何应对啊?” 董襄平当即回话:“大人,此风断不可长,必须要加以惩治以压其气焰,要不然,那李凌只会越发的肆无忌惮。” “董大人说的是,下官也以为该当小惩大诫。他李凌本就非我转运司的人,才一到此便敢如此行事实在,实在太没有规矩了。若是不加以惩治,只怕人心难服,我转运司上下都要被他一人压制了。” “下官也如此认为……” 其他两个与李凌同职的少卿也立刻表明立场,看到梁思平居然被李凌压住,说他们心里不慌那是假的,而且他们也没有底气敢与这个有旨意在身的同僚正面对抗,所以只能寻求上司们的维护了。 袁云杰不置可否,又看了眼神色最为平静的另一位正卿冯澜:“你怎么看?” “下官以为还是该以大局为重,稍作退让也无关系。”冯澜斟酌着给出了自己的意见,然后就看到了其他几人都皱起了眉来,尤其是董襄平:“冯大人如此姑息,我们转运司今后还有规矩吗?只怕到时他都敢骑到你我头上来了。” “各位不要性急,稍安勿躁,听我慢慢说来。”冯澜依旧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我知道大家心里都不痛快,打从那李凌被调到我们转运司,把本该属于咱们的差事拿了去,我们就看他不顺,你们如此,我何尝不是? “但是这绝不是我们与之置气的理由,更不能因此就影响到了北疆战事,几十万大军的胜败生死,甚至我大越的整个国运稳定,都在此一战中,是绝不能有半点疏忽的。 “这不光是我这么看,朝野之间也这么看。若是因为咱们从旁掣肘,与之相争而导致了军粮供应运输方面出了差错,你们觉着那李凌会被治罪不假,可我们呢?你真觉着他会担下所有罪责,然后不牵连咱们吗? “很显然,他不是这样的人。李凌此人有头脑,也有手腕和野心,但他并不是那种肯吃亏的人,他不怕与人争,与人斗。要是我们真把事情做过份了,只怕他立马就会还击,而以他现在身上所背之职责,牵一发动全身,只要向陛下告我们转运司一状,别说你我,就是袁大人怕也担待不起啊。 “而且,如此一来,反而会给他一个脱罪的借口。到那时候,差事办成了就是他的功劳,与我们无任何关系;办不成,他就有理由说道,把很大一部分罪过归咎到我们头上了。你们别以为我这是在危言耸听,观此人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他是极有可能干出这等事来的。” 这一大番话说下来,几人的脸色都有些变了,从刚才的愤恨,恨不能即刻与李凌算账,到现在的深思和退缩。都是朝廷里沉浮多年的人了,这点轻重还是心里算得清的。 事实上,他们内心里也没有真想着自己去和李凌正面对抗,最多支使手下某些人耍点手段而已,今日也不过是想通过此事来让袁大人给李凌施压,但现在看来,此法是用不了了。 袁云杰满意地冲冯澜一点头:“冯正卿才是老成之言,同是为陛下为朝廷当差,又是同衙僚属,何必如此结仇呢?而且,你们莫以为那李凌此番已经翻了脸,他可还是给梁少卿留了面子的。” 见几人都面露不解,他又是一笑:“你们可知道此番定下其事后,陛下除了把李凌提拔为四品少卿,还有另一份保障吗?那就是一块金牌,拿此金牌到了地方,可让地方官无条件先从其令行事,一切以军粮调度为上。 “你们觉着这块金牌就只能在地方上使用,而不能在洛阳,在我转运司衙门里用吗?倘若真翻了脸,他把金牌一亮,莫说你们了,就是本官见了,也只能道一句听从号令了。 “所以,之前的那些想法都收一收吧,只要是李凌吩咐下来的事情,大家多帮衬着些,如此我们也好分润点功劳,至不济也能买个好嘛,朝堂之上一团和气,多个朋友总比多个强敌要好得多。” 这一刻,厅内一片沉默,几人面面相觑后,终于各自郑重点头,不打算再与李凌斗气了。有些事情自己未必能想通,就算想通了,受人一鼓动,说不定又想搞点事了,但现在放明面上说开了,反倒容易接受。 “好啦,事情到此为止,都散了吧。”袁云杰摆了下手,众人这才起身行礼,慢慢退了出去,而他,则失笑地微微摇头。 其实从一开始,他就没想真与李凌为难,所以摆出那副样子,一是为了让李凌认清谁主谁次,二来也是为了安抚衙门上下的人心。只有让他们自己碰了壁后,才会做出最明智的选择。 既然这些高官都达成了一致,又有廖同知这只被杀的鸡戳在那儿,接下来转运司的官吏们对李凌他们的态度总算正常过来,或许不算热络,但至少他们的需求对方都能一一满足,账册、地图、卷宗……只要是他们需要用到的,一句话,半个时辰内就能交到他们手中。 而在此等配合下,李凌他们的案头工作推进得也颇为迅速,十多日下来,就已经迅速定下了三套方案,然后再请来那几位转运司的高官一同商讨,看看最后选哪一条路线最合适,最安全。 拉这几位进来讨论,表面来说自然是因为他们熟谙转运钱粮的门道,有他们在旁协助自然事半功倍,更为稳妥。但其实所有人又都心知肚明,这也算是李凌在投桃报李了,好歹能让他们也蹭到一些功劳。 正是明白这一点,自袁云杰而下的转运司众人也都把自己的才学都发挥了出来,不断与他们讨论各条线路的优劣,真就是尽到了自己的一份心意。 如此忙碌和讨论下,时间已来到了腊月二十之后,前线战事已然有了新的变化,粮草运输也已处于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状态,今日便是最后时限。 一张硕大的地图挂于墙上,上边标注着大半个中原及北疆的地形和城池,堪称是如今这时代最精细的大越半壁地形图了。 而经过多日的讨论,几人对此图更是早已烂熟于胸,手指随意一点,便能上下概括出整条运粮线路来。此时冯澜正站在图前,那手点着一座小小的城镇道:“这得胜镇别看地方不大,但位置却极其关键,至少有两条线路是必须要从此过的。但是偏偏这儿又受地形所限,无法驻守太多兵马,所以这就有一个难题了,我们是否需要因此放弃那两条线路?” “不成,第三条线路沿路所过的城镇过少,李大人所提倡的补给站一说就更难铺设了,所以还是当以前两条线路为佳。至于冯大人所提到的得胜镇的问题,倒也好办,比如不把军粮屯入其中,只驻军守住要冲即可。”陆佑当即反对道,他是坚决反对第三条线路的人。 “我也以为陆大人所言在理,不能因为一处不足就否掉两条线路。要照此来的话,第三条线路上更是有着太多变数,早该否掉了。”董襄平也开口道,他却是支持陆佑的。 经过这几日的讨论,几人间的关系倒是亲近了不少,就事论事的商讨,都能做到对事不对人。袁云杰对这样的场面颇为喜欢,脸上笑容更盛,又扫了眼一旁没怎么说话的李凌:“李少卿,你怎么看?” “我以为我们在地图上都能看出的东西,人家在实地只怕看得更明白。若只是鬼戎这一个敌人,我倒不担心,可再加上一直藏于暗处的罗天教,情况就微妙了。”李凌沉吟着道,“所以走不走这一点,很可能真关系到了全局成败。” 他的话让众人更觉心头紧张,袁云杰再度眯眼盯着那一片区域:“关键在于这得胜镇离着朔州和云州都有至少三日以上的路程,一旦真被敌军围困,连救援都来不及啊。” “无险可守,位于要冲,却又不得不在那儿屯兵放粮……”李凌手指在桌上不断叩动,心中不住地起伏着想法,半晌后,指头变作了拳头,砰一下砸在其上,“事到如今,只能铤而走险了。第二条线路最稳,那就选它,至少这样一来,也就得胜镇这一处有险,我们还可以有所准备,虽然比之第一条,可能要迟上两三日时间。” 李凌作为此番运粮之事的主官,这一语出,便意味着事情是彻底定下了。所有人的神色都是一变,再看向那张地图,然后郑重点头……  第644章 辞别再离京 腊月二十五,除夕年节已近在眼前。 若是其他时候,若是寻常人家,家中必然已满满的都是年的味道,全家团聚地等待过上一个好年了。 可今年的李家宅子里却与别家不同,虽然一样到处张灯结彩,后厨更是准备下了诸多佳肴美酒,各色食物,库房里用来做新衣的布匹和绸缎也堆得老高,但家中上下却并无多少喜庆之意。 因为大家都已知道了一个事实,老爷即将离开京城,前往北方,而且是在年前,准确点说,就是这两日里。 当自家老爷因为那起杀白羊的案子而被罢职,只能做个闲散官员在家中逍遥时,下人们都为他感到不平,也担心李家会不会就此一蹶不振;而到了现在,老爷重新得到朝廷启用,而且还升了官,大家却也没能高兴多少,反而愈发担心了,因为那可是去北疆啊,那可是去和凶悍善战的鬼戎人作周旋啊。 至于和李凌关系最亲密的妻子和妹妹,这段日子里更是满满都是担忧,连点笑容都看不到了,哪怕家中才刚有喜事临门,夫人有孕,堪称是近年来李家最大的一桩喜事了。 时间才近酉时,天还没黑呢,李凌便策马回到了家门口。正守在门前的几个仆人见状略微有些意外,但还是赶紧上前搀扶牵马,迎了老爷回家。不过他们却不敢跟自家老爷打听原委,以往都是将近初更回来,怎么今日却回这么早。 当然,下人不问,不代表别人就不会问了,比如月儿,今日见哥哥早早回来,难得露出笑来,赶紧跑上来打听:“哥,可是差事都办妥了,接下来都可以留在家里呀?” “你只回答对了一半。”李凌一面由人服侍着拖去厚重的袍服,换上家中轻便的衣物,一面回道,“转运司那边的差事是办妥了,但我明日就要离京,所以家里是待不了了。” “啊……”小丫头脸上的担忧和失望之色再也掩藏不住,“这,这么快的,我还以为……”她本来还有着一个期待呢,或许哥哥在衙门里多忙两日,就能留到年后再离开了,结果却是这样。 李凌能明白小丫头的想法,便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别不高兴,哥只是外出公干而已,一切顺利的话,几个月就能回来了。也就这个年不能陪着你们过而已……” “你是说真的?”月儿有些不确定地追问道。话说自己哥哥别的都好,就是有时候说的话未必为准,月儿都经历过几次了,他离开时说很快就能见面,然后一拖就是好久,比如他几年前去西南,再比如前些日子明明说只是来京城述职,旬月便可回江南,结果咧?然后他这回又是如此保证的…… 李凌看出了月儿心中的不信任,也不禁失笑:“你这回就放一百个心吧,这次北去我可不是单枪匹马,那可是成千上万人的行动呢,时间上自然更有把握。还有就是安全,所以你就别整天绷着脸担忧又不敢说了,我又不是上战场,安全着呢。” “嗯……哥哥既然这么说了,我自然,自然是相信的。”月儿这才露出了点笑容来,用力地点点头。 “对了,我不在家里的时候,你一定要帮着照顾好轻绡,她现在有了身孕,无论吃喝还是走动都要格外小心。还有,也不能老坐着,该动还是得动,阳光好时,就让她在院子里多坐坐走走……这些东西就靠你来把握了。”李凌现在最挂心的还是妻子,便絮叨了不少。 月儿这才笑着点头:“哥你放心吧,嫂子那儿我一定会帮你看好的。不过你可得赶快回来,要不然等嫂子生了后再回来,我怕孩子长大了不认识你。” “臭丫头,就知道乱说。放心,我这回一定说话算话。走,咱们到里头吃饭去,你嫂子应该等着了。”李凌说着很自然地一伸手,月儿便把手放了进来,然后两兄妹拉了手,轻快地往里走,看着就和当初在江城县时没有太大区别。 杨轻绡确实已在里头等着,相比于依旧活泼跳脱的月儿,她更成熟些,更有作为一家主母的风范。尤其是在有了身孕后,虽然行动上略显沉缓,但整个人的气度却越发稳当,让家中下人对她的敬畏之心更重。 此时看到李凌兄妹一起过来,她也勉强露出了一丝笑来:“听说你今日早些回来,我就叫人把饭菜端来了。先吃了饭,再说事吧。”很显然,她已经通过细节猜到了其中真相。 李凌温和一笑,便坐到了妻子身旁。然后,下人们便把一道道色香味俱佳的菜肴如流水般端了出来,有洛阳当地的特色,也有江南的一些菜式,甚至还有淮北的几道小菜,一下就把个桌子摆了个满满当当。 李家虽然如今家产丰厚,但无论李凌还是轻绡月儿都不是铺张浪费之人,平日家中几人吃饭也就四五个菜而已,除非节日少有这般丰盛的。而今日面对这一大桌子菜肴,李凌也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笑吟吟地与二女吃喝说笑,融洽得很。 很显然,他们都心知肚明,这是把今日这一顿晚饭当作了年夜饭了,这也是今年他们一家最后团聚的一餐,自然是要吃些好的,开开心心了。于是不光桌上笑语连连,两女都喝了几杯酒,把一旁服侍的几名仆人都给看呆了。 直到酒足饭饱,月儿看了眼兄嫂,便很自觉地先回房去,而当李凌下意识扶起妻子时,杨轻绡却轻轻道:“我想去花园里走走。” 李凌轻声答应,便顺势挽了她,朝着旁边那座小小的花园而去。这儿平日就有仆人照料打理,一年四季都按时种些花草,比如现在,就有几株腊梅正迎寒怒放,颇有些刚劲之美,让二人不觉凑上前去,好生观赏了一番。 在一阵默契的沉默后,轻绡才慢慢道:“你这是要准备出发了吧?” 李凌挽着她手的动作更用力了些,随后点头:“是啊,明日午后就出发,有莫云以及皇城司一些好手随行,再加上不少禁军将士,安全上是肯定不成问题的。” “嗯,我本来想着能随你同去的,现在却只能作罢了。”轻绡说着,另一只手不觉又轻抚了下自己尚未显怀的小腹,自打知道怀孕后,她就多了这么个习惯性的动作。 李凌的神色也愈发柔和,松开她的手,变成环在了她的腰肢上:“我知道你这次不能随我同去多少会有些担心。但我可以向你保证,这次一定会平平安安地归来,而且应该用不了多久。” “可北疆那边终究……还有鬼戎人和罗天教……”轻绡终于是把心中的顾虑道了出来,但没说完,就被李凌轻轻一吻给打断了,双唇一接触,多少话都化作了一声嘤咛,消失不见。 即便已成亲几年,对丈夫有时做出的亲昵之举,杨轻绡还是有些感到羞涩。尤其是在这样的外间,更因紧张而使她的身体都一阵发烫,但又不好闪避,只能唔唔了几声,以为提醒。 唇分,轻绡的脸已红得可比身旁的腊梅,有些羞窘的她不禁轻轻打了身边坏笑的男人一下:“这时候还来作怪……” 李凌嘴角一翘:“这下就能少些担心了吧?我终究不是真上前线去和敌人拼杀,只是在北疆那边统筹调度军粮运输而已,所以安全上是绝对有保障的。你只要好好在家里等我,将养着身子,别让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难受,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了。” “嗯,我知道了。”杨轻绡能明白丈夫心中的想法,现在连她的心都有些发热,再顾不上其他,便投入了李凌的怀抱,两人又紧紧抱在一处,再没有了太多的说话。 李凌其实也明白杨轻绡为何会有这等反应,这是自己二人成为夫妻以来第一次作长久别离,再加上自己又是去的北疆涉险,作为妻子轻绡自然要比以往分离时更感紧张在意。当然,最最重要的还是她现在已有身孕,作为孕妇,她的心思要比以往更为细腻敏感。 所以身为丈夫,他能做的就是尽量的抚慰,用其他手段来冲淡妻子心中的不安和担忧。就结果来看,他今日的这一番表现还是相当有效的,小花园中的一番温存,再回到房间里时,轻绡脸上的笑容已灿烂了不少。 到得夜间就寝,自然难免纠缠一番,不过碍于妻子的身体,终究没有更进一步,最后却是紧紧贴着,相拥入眠。 当一切已成既定事实,一家人的心态也就放平,第二天一切照旧,李凌甚至还看了月儿新写的一篇小说,稍作了指点。直到临近中午,随便用了些饭菜,然后便在接过妻子准备好的诸多行李后,就跟平日一样出门。 只是当他和李莫云在十多个随从的陪同下策马远离家门,两女才抢上两步,互相搀扶着目送李凌的背影彻底消失不见,眼中满满的都是留恋……  第645章 纸上得来终觉浅(上) 从腊八到来年上元,本该是天下各方汉家子民最悠闲自在,亲人团聚的一段时日。但今年,随着北疆鬼戎入侵,朝廷做出相应应对,这一习惯就已被彻底改变。 自腊月后,先是各级衙门都有了一系列的措施,或抽调兵马,或打开粮仓清点物资,或征召治下丁壮,忙了个不可开交。而在临近年节后,随着朝廷一份份明令下达,正式的行动也就开始了。 早已枕戈以待的各地驻军便在一道道军令之下开拔向北,不光是京畿及冀州等北方地区的军队,就连两淮、湖广等地的官军也被紧急调动向北向西而动。他们当然不是被派往前线去和鬼戎作战的,这些安守地方的普通官兵也没这个本事,朝廷抽调他们向北只为了填补北疆各地边军往北后所留出的空缺而已。 毕竟相比于中原等地,北疆各城的守御任务可要重得多了,哪怕中原各城的守备力量稍微空虚些,也得先保障北疆各城不出差错。另外,他们还有一个作用就是在最前线之后做出布防,即便朝中上下都对此战抱有绝对的信心,但却依旧要防着万一,至少得为北疆防线彻底崩溃后做一道缓冲吧。 所以短短时日里,就有不下十万兵马被紧急调动,光是从一地北上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更别提还需要后方和沿途的补给及时跟上了,而这些后勤保障,自然全落在了以李凌为首的一众户部和转运司官员的肩头。 其实皇帝在下达旨意后并没有提议让李凌亲身外出,去京城之外安排粮草和辎重的运输,毕竟多少年来,朝廷的后勤一向都是在后方通过各种文书,和一份份详尽的地图来做出安排的,其中也没出什么太大的问题。 但李凌在接下这份差事之后,就已经打定主意要离开洛阳这个安稳的所在,去和那些军队和民夫们一样走一遍北上之路了。因为他素来坚信,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各级官府交到朝廷的文书再细致,地图上所画的山川地理再是详细,却也比不了实地走上一遭,真正地去和民夫,和军队有过接触。只有这样,他才能知道军队要的是什么,运粮队伍这一路会遭遇什么样的艰难困苦。 而今日,才离京四日的李凌,就面对了第一个麻烦—— 一支由少量骡马和独轮车,以及绝大多数挑担组成的队伍正迤逦地行进在向北的官道之上。这儿离着京师洛阳已有二百里,虽然算起来还属于京畿之地,但已完全没有了京畿的繁华,就连官道都是崎岖狭窄的,还有好几段路需要翻过高高的山峦。 沿着道路走到山坡向两边看时,都是光秃秃的一片低洼,而道路却只够两马交错而行,所以当人挑了担子翻山越岭时,就得显得格外小心翼翼了,不然就是个堕山身亡的下场。 当然,这些还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现在最大的问题在于,一场大雪正好迎头撞上了这支北去的运粮队伍。如此一来,本就难行的山道变得越发危险,甚至许多地方因为都被大雪覆盖的关系,都分不出道路和空档所在了,前头的人只能拖缓脚步,先用木棍之类的东西探路,确认安全后,再往前行上一段,如此一来,这效率可太低了。 本来李凌只是打算陪着队伍走上一段,便往下一处城池而去的,毕竟像这样有几处府县组合而成的运粮队伍在这一带足有数十支,他不可能只盯一路。现在,他却不得不有所耽搁,同样缓了脚步,跟行了两日,可队伍速度却依旧未能提升,这让随行的几名官员都有些焦躁起来。 此时顶着风雪,李凌站于稍高处,俯看着那慢慢蠕动向前的运粮队伍,又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果然我这回出来是对的,要是身在京城,在衙门的公房里烤火坐着,又怎能知道运粮之难呢?恐怕我要以为这支队伍已经要进入到冀州地界了。” 李莫云也深以为然地点头附和:“是啊公子,可是光我们知道不成啊,朝廷也好,前线也好,他们可不知道路上有多难,恐怕很快催粮的文书就要传来了。而且就目前的天气来看,只怕不光这一路,其他那些运粮北上的队伍也会大受耽搁,那还能确保前线的军粮供应吗?” 李凌皱眉,心里确实有些急了,但很快又给按捺了下去,客观条件如此,急也是没有用的:“再看看吧,或许过了这一段,后边都是平原路就好走多了。” 正说着,前方突然传出一阵喧闹来,夹杂着的还有几声惨叫,本来还算整齐的队伍也开始有了波动。这让李凌双眉猛然一挑,要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再出什么乱子,时间可就更耽搁了。 都不用他出声的,跟随而来的一名户部官员就迅速赶了过去查问,然后等他下去,两名胥吏便押了五名脚步踉跄的民夫走了过来。不过此事却不归李凌处置,这边还有个转运司的小官负责呢:“怎么回事,刚才前方为何喧闹?” “回大人的话,是这几个家伙躲懒,居然不肯再驱赶骡马向前了……”那胥吏当即告状道。 “大老爷俺们冤枉啊,是咱们的黑骡子已经累了,需要休息,俺们才想着先歇歇的……”有个汉子胆子倒大,一听这话,当即就叫起屈来,还冲那胥吏怒目相向。其他几人虽然没这个胆子,但神色间依旧可见委屈与愤怒。 李凌心中轻轻一叹,他能明白这些百姓心中的懊恼和委屈,本来辛苦了一年,正是该享受清闲和天伦之乐的时候,然后就因为官府的一道命令,他们就得离开家乡和亲人,顶风冒雪,跋山涉水地把粮食运去遥远的北方。路上辛苦不说,到了北方还要担惊受怕,换了谁也遭不住啊。 不过很显然,那几名官吏可没有这样的同理心,一听这位还敢放肆反驳,顿时就怒了,其中一人手一抖,鞭子呼一下抽出,正中其背部,直抽得他本就不厚实的衣裳裂开了一道大口子,露出了里头血淋淋的皮肉来。 这一下更是打得那汉子一个趔趄,扑倒在地,发出一声惨嚎,惹得同样被带来的那几名民夫身子一颤,眼中的委屈已变成了恐慌。 “还敢顶罪,要我看你就是罗天教逆贼的奸细,想要乱我军心!”那胥吏抽完了人还觉着不够解恨,又想着把个罪名栽到对方头上。 此言一出,那些个民夫都慌了神了,纷纷叫了起来:“大人饶命啊,孙老实他只是有些脾气,断……断不可能和罗天教逆贼有什么牵连的……”如今罗天教可是在各级官府都挂了名的,只要沾上那就是个死,甚至牵连亲朋,这几位与孙老实是同乡,自然是要为他说句话的。 奈何那胥吏根本就是有意杀鸡儆猴,此时也是发了狠了,当即又是几鞭子过去,抽在了这几人身上:“我看你们都是,大人,不如就把他们就地正法了,也好免除后患。” 那官员自然明白对方这么做不光是为了泄愤,更有警醒其他民夫的意思——你们要是再拖拖拉拉地不肯卖力,这几人就是你们的榜样。而事实上,几名官员心里也急啊,这一路北去都是设了时限的,一旦超期抵达,谁也吃罪不起啊。 而且,队伍中还跟了几个京城来的大官,他们更觉压力,所以略作沉吟,便各自点头:“此五人确实有嫌疑,为防有变,就地正法!” 几个民夫听得这审判,早吓得魂飞魄散,同时跪地,连连叩首讨饶:“各位大老爷,小的们是本本分分的良民啊,我们……我们绝不敢和罗天教有任何瓜葛……我们不让骡子歇了,我们这就赶路……” 可人家已经定了主意,几个小民的死活压根没当回子事儿,只把手一招,便让随行的几名军卒上前行刑。 在佩刀穿甲的军士跟前,这几名百姓更是连半点反抗都不敢有,只能是一个劲儿地叩首求饶。这一幕落到其他民夫眼中,他们也是个个惶恐,然后低头卖力向前。很显然,这一手杀鸡儆猴还是相当成功的,已经让队伍比之前快了不少。 李凌本来只作壁上观,毕竟这边是他们几个官吏的差事,自己只也不好越俎代庖,哪怕人被拖出来,他也没出面的意思,只当就是一阵吓唬。直到见那几个军士都抽刀要砍了,他才惊觉对方是来真的。 这下他却按捺不住了,当即大步向前,高声喝道:“慢着!” “李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那名户部小官见他出面,一边示意手下慢来,一边笑着问道。他是知道李凌身份的,自然颇为恭敬。 “把人放了,教训也够了,我想接下来他们不敢再有懈怠。”李凌神色严肃地说道,不是与他们商量,而是最直接的命令。  第646章 纸上得来终觉浅(下) 李凌着一身玄色轻裘,头顶同色狐皮帽,足够保暖,还透着贵气,配上他的年龄与模样,看着就是身份不凡的贵介公子。 但是,这身穿着打扮,却和朝廷官员多少有些距离,那几名军卒可不知他身份,周围百姓也是一样,所以哪怕他气度不凡,开口说情,那几把架在民夫脖子上的刀也并没有撤回去,而是等着几位大人决断。 那名胥吏还是有些眼力见的,一看李凌的模样,再见到自己一路巴结的户部卢大人的神色微变,就猜到这位身份不一般,当然就不敢反对,只静静等候结果。而卢大人则是面露难色,沉吟片刻,才冲李凌微一欠身:“大人,咱们那边说话。”却是将他引到了一处背了众人的角落。 李凌明白他的心思,这支队伍还需要自己带领,所以威信是很重要的,自然不好当众卑躬屈膝了。他也乐得配合,便跟了对方来到角落:“你是故意这么做的吧,想杀人立威?” “大人也看出来了,现在因为雪阻道路,再加上众人懈怠,每日都行不了二十里地,那得等何时才能将这些粮食送到啊。而且这还不光是时间上的问题,还有路上的消耗,上千人每日所耗都得从军粮中扣除,拖得越久损耗越大,所以……必须得加快进度啊。”这位卢大人也是个实心办事的,当下就把难处明明白白地拿到了李凌面前。 李凌眉头微皱:“那你觉着这样杀了人立了威就能让队伍走更快吗?”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除此之外,下官实在没有良策了。” “不,如此滥杀终究不是办法,哪怕暂时会让人因为恐惧而加紧赶路,可之后呢?而且如此催逼,只会让民夫身心俱疲,到时有人病倒,负担只会更重,最终结果依旧是拖慢速度。”李凌却有自己的看法,把头一摇,“按我的意思,把人放了。” “可是……”卢大人还想说什么,却被李凌粗暴打断:“人绝不能杀,就照我说的来。我来和大家说话,有些事情藏着掖着,还不如和大家说通透了。这点困难,大家一同使劲儿,还能有个对策。” 对方只是个小小的七品官,在李凌面前如何敢违逆,见他主意已定,只能乖乖点头称是。而李凌,则在此时迅速转身,大步上到高处,喝道:“本官乃是陛下钦命的北疆运粮都督官李凌,你们赶紧把人放了!” 身份一亮,周围听到动静的所有人都呆住了,谁也没想到这个看着只是随行同路的贵公子竟是真正的朝廷大佬,一时间有不少人都要跪地冲他叩首了。那几名兵卒更是紧张,赶紧放下武器,跪地赔罪:“小人不知大人在此,刚才多有冒犯,还望恕罪。” “都起来吧,不知者不罪,本官岂会怪你们。”李凌随手一扬,让大家起身,然后又看了眼神色平静的卢大人:“我刚刚与卢大人商议过了,你们几个只是心疼自己的骡马才想稍缓,并非所谓的逆贼,这都是一场误会。本官在此,代他们跟你们赔罪了。” 说话间,李凌走上几步,郑重把还瘫软在地的孙老实几个一一扶起,还冲他们弯腰施礼。这一幕更是把周围所有军民都给看傻眼了,他们还从没见过官老爷们给小民行礼赔罪呢。 片刻后,那几人才如梦方醒,赶紧叫着不敢,又要下跪磕头,却被李凌一把拦住:“就别多礼了,时间紧迫,本官就直话直说了。” 说着,他又放大了声音:“各位,或许你们还不知道此番北疆之事有多危急,不瞒你们说,就在上个月里,短短几日内,北疆已有诸多边关要城被鬼戎所破……你们也该知道,自我大越建国以来,北疆一直都风平浪静,我等身在中原,从未曾担心过有外敌来侵。这靠的是什么?就是我大越无数边疆战士戍守抗敌! “而如今,因为某些缘故,北疆出了漏洞,防线岌岌可危,但以我大越边军之雄壮,依旧可以为我们挡下鬼戎铁蹄!只是因为诸多城池被破,其中的粮食物资却被鬼戎所夺所毁,所以我边军这时正需要别处支援,也就是我们现在正送往北方的粮食辎重。 “我们能早一日将粮食辎重,便可让边军将士早一日获得保障,使我大越北疆早一日重回安定,更能让许多无辜的百姓将士活下来。你们,真不想尽一分自己的心力,为自己,为家人,创一个安全的北疆吗?” 李凌的这番话情真意切,既有大局,也涉及到了寻常人家的私利,一时间就获得了许多人的共鸣。在稍微沉默了片刻后,便有人大声应和了起来:“大人说的是,我等自当尽我所能来把物资送去北疆……” 然后是更多人随同附和:“大人,我们不怕苦不怕累了,我们这就全力赶路,不敢再有懈怠……” “好,各位对朝廷,对我大越的一片拳拳之心我李凌已能体会,在此就拜托了。对了,现在此地受地形所限,又有大雪阻道,为安全起见,咱们的速度确实不快,诸位中可有善于在雪地寻路的,可以站出来,头前带路。”李凌立马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一两人计短,上千人可就计长的,他真不信这点环境能难住所有人。 然后就看到人群中走出来三五人,纷纷叫道:“我是猎户出身,素来习惯了在冬季上山狩猎,寻路不算难事。” “俺也一样……” 众人的积极性一旦被激发出来,后面的事情就容易得多了。李凌当即拍板,就让这几位在头前领路,加快行程,其他人则紧紧跟随,务必要在天黑前翻过这连续的两道山冈,直到前方的镇子才歇下。 果然,在众人有了动力,又有专业人士头前领路,又标出记号后,整支队伍前进的速度比之前快了何止三成,天还见亮,他们已成功进入一座镇甸,歇息休整。 如此顺利的一程走完,那些官吏军卒对李凌是彻底服气了,那名卢大人更是特意跑来行礼拜见:“大人果然厉害,下官拜服。” “呵呵,不过是一些与百姓的同理心罢了,或许在许多人看来这些说辞没太大作用,但在我眼中,却是真正能鼓舞人心的东西。百姓们都有自己的想法,你固然可以用强威逼他们加速前行,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只有他们自己想要把事办好,才是最有效的加速手段。” 李凌笑着拍了拍这个比自己还大了十来岁的官员的肩膀,意味深长道:“我等官员,并不是高高在上的存在。对了,待会儿多准备些火炭什么的给民夫们送去,天气越发见冷,别让人冻着了,路还长着呢。” 卢大人现在对李凌那是相当信服,对他的命令自然一口答应,反正炭火什么的也是由这边的官府安排,只管要就是了。 当夜色降临,李凌也回到了自己的卧房内,这间屋子并不大,除了他和李莫云的两张床榻外,就只能摆下一张几案了。 不过李凌并没有嫌弃的意思,在烤了烤火,使手脚都温暖后,便取出纸笔,就在案上写起书信来。虽然离家才不过几日,但因为妻子已有身孕的关系,让他格外的思念家人。而此时节又无手机电话,唯一能传达自己思念之情的就只有写信了。 所以李凌早就定下了主意,这次要给妻子和妹妹多写几封书信,以日记的形式把自己这一路的所见所想都告诉她们,这样一来,好像他们之间就有了深刻的联系…… 直到二更天,李凌房中的烛光才真正熄灭,然后等到次日清晨,他又精神抖擞地随大队继续向前,再往前一段,他就该与这支运粮队伍分开了。 ……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作为一年中最重要的几个重大节日,上元节的京城素来是最热闹的。 虽然今年因为北方战事之故人心浮动,但朝廷依然决定继续上元节的花灯欢庆,于是这日清晨,京城的各坊各街就都被花灯的海洋所侵占,所有人都穿着节日的喜庆服饰出门观灯,哪怕是因故出不了门的,也都举家团圆,欢欢喜喜。 不过到底还是有例外,比如李家,虽然门前也挑起了高高的彩灯,下人们也都换上了簇新的衣裳,但大家脸上却无多少笑容。因为自家主母和小姐这段日子并不高兴,其实自打老爷离京办差后,她们在家中就有些郁郁寡欢了,连笑容都没怎么露过。 主家如此,做下人的自然不敢乐呵了,只能陪着。 待到黄昏之后,城中更是灯火辉煌,人流如织,欢声笑语不断往李家宅院里传来,可杨轻绡和月儿却依然恹恹的,没有想出去观灯游玩的想法。 就在全府上下气氛都有些压抑的当口,府上的大管家李序突然就兴冲冲地跑到了中庭:“夫人,大小姐,老爷他来……来信了……” 第647章 家书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当牵挂在外的丈夫终于有信送来,杨轻绡有些失落的情绪顿时为之一振,几乎如抢般从李序手里拿过了信件,还没转身呢,就已忙不迭地拆开了信封,抽出那厚厚的一叠信来,入眼的皆是熟悉的笔迹。 总算是回到自己房中,点上三根蜡烛,使房中一片光明后,她才端坐于案前,展信仔细地看了起来,不敢有一字遗漏: “轻绡吾妻子:见字如晤 自离家作别,已有半月。不知你在家中一切可还安好,平日可有想我,我虽身在他方,每日却总能想及与你和月儿在一起时的光景。如今思及之前对你的不够关心,心下不觉有些汗颜。 今两地分隔,方知你我夫妻之情有多浓厚,惟愿你在家中一切平安,小心照料自己的身子,莫要因我不在身旁就疏忽了对自己的饮食起居。你如今已有孕在身,最忌讳的便是伤身伤神,故而平日里须得放开心怀,若天气好时,可以叫了月儿一起在花园里走走,又或可趁着天气晴好时外出散心,如此才能叫人安心……” 前面的几张纸上的内容都是絮絮叨叨的一些关切与家常,叫人完全看不出李凌是一个身负重任,在外奔波大事的朝廷官员,反而更像是一个顾家爱妻的小男人,身虽在外,心却依旧牵绊着家中一切。 看着信中情真意切的细细叮嘱,杨轻绡没有半点不耐,只有深深的欢喜与感动,嘴角轻翘,眼中眸光流转,半晌后,都有些不忍继续往下读了,便把书信先捧了起来,放到了自己心口。 在那一刻,似乎丈夫又回到了自己身边,那种熟悉的,温暖的感觉从心头不断滋生蔓延,让本来有些恹恹的身体重新获得了生机。 就这么揽信在怀,享受着丈夫的关爱足有半晌后,杨轻绡方才心满意足地重新把信放下,继续看下面的内容。话说像这样一封书信牵着百里千里之外两人感情的思绪,放到后世是再不可见了。 在写完了对妻子的关爱、念想和叮嘱后,李凌的笔锋便是一转,开始描述起了自己这一路的所见所闻和所感来。这既是对自己这一路感想的总结,算是整理出一个头绪来,同时也是为了弥补杨轻绡不能与自己同往北方的遗憾: “此番北上之前,我便已有了某些想法,觉着大越这些年来对军粮筹运一时终究多有疏忽,如今已到了必须面对问题,解决问题的时候了。而事实证明,我的想法是正确的,而且如今大越的粮食转运路上的各种问题要比我想的更多。 其一便是道路,虽然江南、中原等地的官道极其通达,从而让我们产生了一个固有的看法,以为我大越官道已可畅通天下,再无阻滞。可事实上却非如此,至少在我走过的这几段里,许多官道都已是年久失修,各种问题不断了。 尤其是如今这季节里,风雪之下,官道多有断绝处,须得靠着民夫军将们铲雪铺道,才可让沉重的车马担子顺利通过。而在此期间,也出现过几次山崩地陷,不光耽误了行程,还造成了不少人员伤亡。 其二则是官军对民夫的态度。我已与至少三路送粮队伍有过接触,各路官军对民夫的态度都极其严苛,甚至有将他们视为牛马之意。在那些官员眼中,民夫百姓只是自己达成目标的工具,全未将他们当作同胞看待,动辄打骂不说,甚至多有欲以滥杀来镇压众人的。 此风实在不可助长,虽然短时间看来,这样可以让转运队伍更快抵达北方,但其实却是让双方矛盾不断加深,我担心终有一日会酿成大祸。尤其是当我们面对的敌人中还有罗天教这样最善于蛊惑人心的存在时,这样苛待民夫的做法,更是在授人以柄。 虽然我一路已阻止了多起相关之事,也帮着安抚了不少受屈的百姓,但终究治标不治本,须得朝廷下发明文才能制止扭转此一过错。 其三则在各方官府的应对不足。一路行来,越是往北,各城镇的情况就越是窘迫,我身为朝廷官员,自然不愁住宿吃喝,但军卒也好,民夫也好,他们的处境就相当堪忧了。 没有安排好的驻地,也没有朝廷准备的粮食,那就只能让成百上千的运粮队伍草草在某处驻扎了事,至于吃的,更是只能从随运军粮中调用了。纵然是那些奉命监粮的官员,在此一事上也不能制止,不然只怕当时就能酿成变乱来。 但在我看来,这终究非妥善长久之策,军民奔波在外本就辛苦,可在进入城镇后却依然不得安歇,这无论是对他们的身理还是心理都是不小打击。长此以往,必然人人懈怠,从而拖慢行进速度。 而运粮队伍可随意调取粮食自用更是大有不妥,如此路上多耽搁一日,粮食的消耗便是一分难以估算的损失。这些粮食本来是该送到前线的,路上多吃一口,前线将士就少吃一口,说不定这一口粮食,就能决定一名军卒的生死,一座关城的存亡……我之言语虽有所夸张,但其中之意想必轻绡你当明白。 故而我已有意向朝廷进言,尽快将送粮军民的口粮与押送军粮给分开安排,再加以地方上的驿站建设,务必要使军粮更快更稳当地送达边关。 我曾读前人有诗曰: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之前只觉在理,今日真正随行一回,方知道理之深。我在京城,固然可以挥斥方遒,制定种种策略来让军粮更快送达北方,可事实上,这终究只是纸上谈兵,若非跟随走上一路,压根不知这运粮路上还会有诸多的问题存在。 如今想来,世上之事尽皆如此,我非圣人,所知终究寥寥,若想真做出些事情来,太多事情需要我设身处地,真正去见识过,了解过才能做出正确判断……” 这封家书厚厚一沓,怕不下万言,除了最开始那些对家人,对妻子的挂念关怀,后面更多的,就是这样的李凌在一路上的感想所见。 而且这些内容还不成体系,有时一段说的这个,到了下一段就变了话题。很显然,这是李凌每日驻营之后,抽空所写的一些随笔,然后也被他加到了信中,所以看起来,信中内容多有割裂。 但杨轻绡看着却全无半点不耐,反而津津有味,慢慢看,一字一句都无有遗漏的。这因为她其实也对这些事情颇感兴趣,毕竟当初的杨大小姐那也是在漕帮有着一定权力,可以带了弟兄们建功立业的人物啊。 也正因如此,其实在成亲后的两年里,李凌也总会和她说一些衙门里的事情,夫妻二人甚至会对一些公事进行讨论。正因为有着这样的共同语言,李凌和杨轻绡夫妻的感情才会在几年里不断加深。 今日在这封家书里,杨轻绡又感受到了那种相似的,夫妻间无话不谈的感觉,心中的欢喜更甚,自然是逐字逐句地看。只恨李凌这段日子漂泊不定,没个确切的地址,不然她也必然是要提笔,回上一封同样很长很长的书信了。 看完这一路的所见所感后,杨轻绡又略定神,最后就只剩下薄薄的两页纸了,这让她都有些不忍继续看了,因为看完后,就没有了。 不过很快,她还是翻到了下一页:“我本以为其上种种问题已是转运粮食需要面对的最大难题了,直到今日,才知我还是小觑了此事之难。因为就在刚刚,我接到一个消息,自中原往北送粮的三十二支队伍里,居然有两路未有回音。 一是本该于两月前就已出发的淮北应州府的一路粮队,他们是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回音,朝廷催问就只说粮食告急,不能起运。二则是之前已深入晋西南的一支粮队,突然就没了消息,不知是否遭遇了不测。 这两路粮队都是在我大越境内出的岔子,实在叫人难以相信,中原大地,竟还有人敢打我朝廷军粮的主意。而我作为督粮主官,此两件事情更必须尽快解决的,晋西南那边,我已让皇城司杨家兄弟前往查察,无论是当地官府扣押,还是有贼匪劫粮,必然是要用武力将之夺回的。 至于淮北应州的军粮调动,我则打算亲自前往。想来当你看到此书信时,我已在应州附近,就要与当地官员一见了。 你我相别虽只半月有余,然心中思念却日日加深。奈何情长纸短,纵有再多话说,终有尽时。唯有留待他日,再以鸿雁传书。万望珍重,勿念。 夫:李凌” 长长的一封家书看完,已近三更,外头依然一片喧闹欢腾,人们还在过着上元佳节。但到了这时候,杨轻绡已没有了之前的郁郁之心,只轻轻一叹,然后脸上露出了一抹动人的笑容来:“李郎,我会好好的,只盼你能尽快办完差事,平安归来。”  第648章 应州迷雾(上) 正如李凌家书中所提到的那样,当上元节刚过后不久,他便已回到了中原,进入到了淮北地界,离着目的地应州也就不过一两日路程了。 这一下确实挺出乎他意料的,本以为自己在出京后就该径直北上,然后从中调度,把各路粮食都往北方送才是。可谁料,两个消息先后而来,却让他原先的算盘彻底落了空。 晋西南那边的军粮失踪一事,李凌在思忖后,还是决定交与终于再度与他合作的杨晨杨震兄弟来解决。因为就他想来,这一事多半与某些叛军或是当地盗匪有关,说到底就是可能动武。 而李凌纵然多年来经历了不少风浪,到底只是个文官书生,无论个人武艺,还是领兵作战,都实在没什么能力。去了也没能有什么作用,还不如放权给更能解决问题的杨家兄弟呢。 倒是淮北应州的情况更惹他留心,因为这事实在不合常理啊。大越朝廷如今正是鼎盛之时,自不可能出现如唐朝中后期地方势力各自为政的情况,现在一个小小的州府就敢违抗朝廷之命,却是谁给的他们勇气,梁静茹吗? 所以只要仔细想想,就可推断出其中必然还有内情。如果不想引发更大的麻烦,李凌觉着还是得先前往该地深入了解,然后再解决问题。而且,还有一点也是他打算前往应州的关键,那就是他本身就是淮北人,行事上总归要更从容些不是? 于是,在接到消息后不久,李凌便转头直奔淮北,并于正月二十,来到了这座名声并不太显的淮北州城前。 相比于衡州,应州城的规模可要小太多了,若非知道这是一座州府,李凌都要错把这儿当作某处大一些的县城的。确实,这座中原州府城池看着也就比京畿和江南的某些大县稍大一些而已。 四周的城墙也就五六丈高,而且多有破损。那不是遭受兵灾后留下的伤痕,而是多年经风吹雨打,墙体被风蚀剥落后的痕迹,远远看着,就显出了一个意思——破落。 而城头的守军看着也和这座破小的州城相对应,不但人马只二三十,而且还个个都没精打采的,好像只有靠在墙上才能勉强撑住自己的身子。而就是这么一座破落州府,进出城门的税却是高得离谱,据下面人所说,不带任何货物进城,都要交足三十文,这都抵得上金陵这样的大城的三驮货物了。 也正因如此,整座应州城就显得格外冷清,在这个冬日的午后,几乎都瞧不见有什么人进出,幽深的城门洞就如某只择人而噬的怪兽的大嘴般敞开着,只等人自己一头撞将进去。 李凌带了百来名心腹精锐又在外盘桓了一阵,这才拿马鞭一指城门:“走,咱们这就亮明了身份,去和当地官员见上一见,问一问他们为何竟敢违抗朝廷征粮之命!”说着,双腿一夹,便已催马向前,其他人也不曾落后,纷纷打马跟随,来到城门前。 城上城下的守军早就发现这一大队人马在外盘桓,不过却未见在意,还懒洋洋地想要从这些人身上敲笔竹杠。直到人家过来,带头的一人亮明身份,众兵卒才知道原来是朝廷禁军,立马变了模样,弯腰施礼,好不客气。 对他们,李凌也没太多反应,中原承平百年,不光应州,别处州县的官兵素质也高不到哪儿去,所以便自顾入城,直奔本地府衙。 筹措转运军粮在州府素来是亲民衙门的差事,他过来自然先找本地知府。而在他们之前,已经有两个机灵的,先一步跑回衙门禀报了。 所以当李凌抵达这座依旧显得有些破旧的知府衙门前时,一名青袍官员已携十来名官吏等候在那儿了,一见着位于核心处的李凌,这个略显瘦削,长眼微眯的应州知府便抢上前来,遥遥地一拱到地,口中说道:“不知上官大驾降临,下官马邦文有失远迎,还望大人恕罪。” 无论怎么说,这位的姿态还是放得很低的,李凌当下便翻身落马,虚扶了一把:“马知府太客气了,不必多礼。” 然后双方又各自介绍了一下自己和随行众官吏的身份,方才由李凌打头,马邦文做引,进入府衙内部,就在二堂的客厅落座,然后又是好一番的客套寒暄。 虚套了半盏茶后,李凌便把脸上的笑容一收,正色看向自觉坐在下首处的马邦文:“马知府你该知道本官今日为何会来应州吧?” “这个……可是为了之前朝廷行文索要的军粮吗?”马邦文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正是。” 听到李凌毫不迟疑地作答,这位脸上顿露出忐忑与为难来,稍作迟疑后,便赶紧起身作揖:“还请大人责罚,下官……下官这实在是没有法子,才不得不加以推脱啊。” “嗯?此话怎讲?”李凌皱起了眉头来,这位从见面后给自己的印象还算不错,难道是遇到了什么不能克服的难处吗? “李大人你是有所不知啊,我应州本就是小地方,民少田贫,每年的收成也不算好,可以说年年都是仅够交税和养活一府百姓的,比不了别处富裕,还能囤积起相当数量的粮食来。” “你是说你州府库房内拿不出朝廷所需的三千石粮食?” 面对李凌的直接询问,马邦文愈发显得不安起来,踌躇了一下,方才点头:“正……正是如此。不瞒大人说,下官在此任上也有五六年了,每年的收支也就将将能达到平衡,几乎没有节余。尤其是去年,更因为闹了一场蝗灾,导致田地欠收,要不是有地方上的几家大户帮着出了些钱粮,只怕都要跟朝廷讨要银子和粮食赈济百姓了。” 李凌沉默地听他哭穷,面上看不出半点表情,半晌后,才缓声道:“那常平仓呢?若本官所记不差,无论是赈灾还平抑粮价,各地的常平仓都有相当用处。而且朝廷此番也考虑到了一些地方在这方面的难处,特准了可以先动用去年囤积的仓平仓中的粮食支援北疆。你这儿不会连常平仓都没有粮食可用了吧?” 想不到李凌居然如此较真,马邦文心中微微一沉,脸上却透出了苦涩:“大人所言甚是,照道理来说,本地常平仓还是可以为百姓,为朝廷略尽绵薄之力的。奈何,我应州实在穷困,多年下来,仓中粮食皆因各种突变之事或用于赈济百姓,或用于补足税粮,所以早就告罄了。 “此番朝廷有令,下官倒是想从常平仓内取粮,奈何……还请大人恕罪啊……”说着,他便再度起身,都快给李凌跪下了。 作为知府的都如此作态了,其他府衙僚属又岂能再安坐?于是,呼啦一下,十多个府衙官吏,也全都起身跪下,陪着他们的上司,齐声道:“都是我等办事不力,与知府大人无关。若大人真要责罚,就请罚我们吧……” 这么多人如此争着认错认罚,倒还真让李凌有些不好下手了,总不能真把所有人都拿下治罪吧,那整个应州府还不乱了套了? 想到这一层,李凌的心中陡然闪过一丝警惕,这看似老实的应州知府马邦文玩的是以退为进,法不责众啊! 他显然是知道自己来头的,也相信以自己的身份和权利足以因军粮不动而治其罪,所以就把全衙门上下都拖了出来。而且,他还得看出来了,马知府确实把个应州府衙经营得铁板一块,所有下属对他都是言听计从,不敢违拗,这下可真有些棘手了。 沉吟了片刻后,李凌脸上又现笑容:“各位这是做什么?真当本官是来兴师问罪的了?要真如此,我也不会只带这么几人过来了。来,快快起来说话,不然让外头差役们看见可有损你们的威信啊。”说着,还亲自上前,把马邦文给搀扶了起来。 他这一反应,总算是让众人都稍稍松了口气,又是一阵感恩,马邦文则还自责了几句。 直到大家情绪稳定下来,李凌才笑道:“既然真是因为力有未逮才不曾送出军粮,本官以为朝廷也是可以谅解,毕竟北疆虽重,却重不过黎民苍生。” “多谢大人体谅,下官代我应州府百余万百姓多谢朝廷和大人的关照……”马邦文心下一定,赶紧行礼称谢。不料,李凌却又把话一转:“但此事毕竟干系重大,就是本官也不敢擅自做主,而想要让朝廷认同,赦免你们的罪过,却还需要拿出一些实据来证明应州确实无粮食可调。” 说着一顿,他看了下脸色微微有些变化的马邦文几人道:“你们也不必担心,此事很简单,不过就是把近几年你们府衙的相关粮食进出账目拿出来让本官带人查看一番即可。只要查出其中并无不妥,此事就算过去了。不知各位意下如何啊?”  第649章 应州迷雾(中) 查账验账从来就是李凌的杀手锏,以这个时代的记账方式和手段,在他面前一切猫腻都将无所遁形。以往,许多次难题他都是通过查账来破开僵局的,今日自然也是一样,只要有账册可查,便能知应州官员所言是否属实。 这,才是李凌选择来应州的底气所在。 而面前几名应州官员在听到他的提议后,都明显愣怔了一下,而后才由马邦文点头笑道:“这是当然,大人要查,下官等自当把所有相关账册都交与您。不过,今日天色已晚,想来大人一路而来也颇感劳顿了,不如就先歇息一晚,明日再行查看如何?而且下官等也备下了一点薄酒为大人洗尘以表敬意,还望大人不要拒绝啊。” 人家如此态度,李凌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便微笑着点头应下,就目前来看,确实也不急于这一夜了。见此,马邦文才略松了口气,然后引了李凌去到府衙对面的一座酒楼饮宴,参与的除了李凌带来的几名随员,便是应州的几名主要官员和当地士绅。 这场酒宴之上,众人对李凌自然颇为巴结讨好,频频举杯相敬,说了一箩筐的恭维话,只是意思大致相似,都是什么年轻有为,他日必能入中枢,任宰执之类的……对此,几年来多有应酬的李凌自然是没放在心上,就是酒水也没喝太多,五分醉后,便推杯不饮。 然后,又借口自己远来疲惫,先行告辞,回到了为他安排的馆驿之中。 直到进入由禁军守卫的馆驿院落,不可能再有外人知道自己的言行,李凌脸上的笑容才是一敛,一边接过一块毛巾擦脸醒神,一边对凑过来的李莫云道:“现在看来,这儿也有些蹊跷了,须得提防一二。” “大人是觉着应州城内官员有所隐瞒,粮食的事上另有隐情?”李莫云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小声问道。 “他们的态度一开始还挺正常的,但后来当我提出要查看账册后,有些人就透出些心虚来了。还有,今日酒宴上,不少当地富绅也是话里有话啊,似是想探探路,给我一些好处,然后让我高抬贵手……很显然,当地所谓的存粮吃紧有猫腻,很有官商勾结的迹象。”李凌一边说着,已进入到了自己的卧室,目光一扫,便瞧见了里头的布置颇为奢华,宽大的床榻上铺的是上好的锦被,床前桌子的质地一看就非凡品,还有那喝茶用的整套茶具,在烛光里也是细腻反光,当也是上等好瓷了。 李凌见此,微微一愣,随即又是一声冷笑:“刚刚还在跟我这儿哭穷,转过头来就安排了这么多的东西,你说,他们是真穷还是假穷啊?” “这明显就是想用此等手段来收买公子,让你高抬贵手了。”李莫云自然也明白其中用意,然后微微皱眉,“那公子决定如何应对?” “事关整个北疆大局,岂能因为这些计俩就放过他们?”李凌面色一寒,“明日,我自会去找他们讨要相关账册,只要让我查出有问题,便会直报朝廷,该怎么罚,那是朝廷的事情。” 这只是第一批随军而动的粮草辎重,而按照以往的经验,一旦战事真开始,必然还有后续的许多军粮调运事宜。所以这口子决不能开,不然其他地方要是都有样学样,那军粮筹措转运之事就成一笔烂账,更可能影响到前线战事了。 “那今夜是否需要挡驾?”李莫云又问了一句,他深知今晚的馆驿不会太平。有些话衙门里不好说,酒席上来不及说,那就只能等到夜深时偷偷上门了。 “全给我挡了,就说我不胜酒力,早已睡下。然后再告诉他们,明日一早我便会去府衙,让他们把相关账册都准备妥当了。”李凌当即就给出了态度。 之后的事实证明他们的推测是正确的,就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时辰里,居然有不下十人前来拜见,既有应州府的官吏,也有本地的几个富绅。不过他们都被守在外头的禁军给挡了驾,别说见李大人了,就连院门都没能进入,只能是悻悻而回。 这样,直到三更后,上门套近乎的客人才终于不再前来碰壁,而李凌这时却早已睡下。李莫云也是直到这时,方才放下心来,嘱咐了几名护卫几句,回自己住处歇息。 可就在他进门转身,想要关门就寝时,目光往外头一瞟,神色就为之一变,当即一个箭步抢出:“走水了!”只见本该漆黑安静的夜空,这时居然已被火光映得一片通红,几乎把小半个应州城都给照亮了。 与此同时,周围也是一阵当当当的锣声响成一片,不断有人大声喊叫着:“走水啦,府衙那边走水啦,快去救火啊……”然后又是一阵阵杂乱的脚步声,显然是许多人正都往衙门跑去。 李莫云的那点困意早就消散干净,心头更是一阵警惕,二话不说,便直奔李凌的卧房。而此时,本已入睡的李凌也从梦中惊醒,披了衣服开门询问:“出什么事了?哪里走水了?” 李莫云赶紧上前一步,禀报道:“听外间的叫嚷,说是府衙那儿起了火。” “有这等事?”李凌的眉头越发皱紧,有些不可思议地道,“府衙重地岂会随便走水?而且还这么巧,就在我刚到此地的夜里……你这就让人前去询问,看看是府衙的哪边起火,有无损伤?”他心里已暗暗有了某个猜想,别是专门用来存放各种卷宗文书和账册的府衙架阁库起火了吧。 李莫云也明显想到了这一层,身子陡然一震,然后赶紧答应一声,便招手叫过个护卫来,把李凌的意思传达过去,后者抱拳应命,便赶紧离开。 这么一闹,这一片馆驿的院子里歇下的百多人全都起来,聚集到了李凌附近,以确保他的安全,而李莫云更是守在他的身旁,半步都不敢离开。此事实在透着古怪,在不知这儿的人到底是何态度前,他们可不敢有丝毫松懈啊。 这场火起得突然,救得却有些迟缓,足足两个时辰后,天都见亮了,火才被彻底扑灭。然后不久,确切的消息才传回来,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大火真就把府衙的架阁库给烧了! 李凌本来因为这一闹晚上没睡正打着瞌睡呢,一听这话,瞬间清醒,整个人更是因为某中激烈的情绪而变得亢奋起来:“真是好大的胆子,好果断的手法啊!”他是真有些小瞧马邦文他们了,对方居然就不给自己任何查账的机会,直接一把火就把账本给烧了了事! 其实这样的手段以往也没少出现在官场上,尤其是对士大夫最为优容的前宋,这等焚毁证据,然后让朝廷束手无策的手段更是时有发生。那些官员或为了自保,或为了地方百姓的利益,反正只要遇到解决不了的财政问题,那就直接一把火烧了所有账册,从源头上解决了问题的出现。 而到了这时候,前宋朝廷的态度素来就是暧昧,有时申斥几句,有时扁官以为惩罚,反正都没有往下深查的意思。这或许也有官官相护的意思在里头了。 而到了本朝大越,随着文武势力相互平衡,而且太祖太宗时早立下了规矩,这样大胆的举动就少了许多。可也不是没有,因为这样的手法几乎无迹可查,账册等等关键证物都成灰了,然后他们还会让几个小官吏来顶罪,所以最重的惩处也就是降当事官员的职而已,至于可能存在的更大罪过,就只能不了了之了。 李凌是真没想到自己引以为豪的查账本事,到了应州居然彻底没了用武之地。心中的怒火和不甘完全囤积,却又发泄不出来,半晌后,只能是起身道:“走,随我去府衙看看。我倒要问问他们,为何如此凑巧,我刚要查看账册,架阁库就起火了!” 此时的应州府衙还是一团糟乱,到处都是大火之后的飞灰,以及拿水灭火后四处流淌的水迹。而衙门里的官吏也好,差役也好,依旧都跟群没头苍蝇般四处乱走,这位大人说两句,那位大人一道命令,就把所有人支使得团团乱转。 二堂内,不光架阁库,就连附近的几处公房也受到了波及,虽然建筑没有被烧毁,却也一塌糊涂,窗棂墙壁都已熏得一片漆黑。 李凌到时,所见就是这么一副狼狈样子,这让他足足呆了半晌才缓过神来,然后大步入内,四处寻找马邦文等人。 最后却是在一个角落里,见到了脸上也是一道黑一道白的马知府,他的官服上都是被烧灼后的痕迹,两只眼睛通红,面前则是两具早已被烧焦的尸体,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直到有下属禀报两回,他才略略回神,冲李凌行礼:“还请李大人恕罪,下官,下官是真没防着有这样的灾殃。” 李凌却没有与他虚套的意思,当即上前一步,盯着他问道:“马知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敢问,世上还有比这更巧合的事情吗?”  第650章 应州迷雾(下) 李凌这一句可说相当不客气了,几乎是明着在质疑这把火就是对方自己放的,这让周围不少人的脸色都为之一变。马邦文却反应有些迟钝,愣了一下,才变色道:“李大人,你是怀疑这是下官叫人纵火烧了我府衙的架阁库?” “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到还有第二个更合理的解释了。”李凌压根不管周围反应,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对方:“我说了,世上就没有如此巧合的事情,我要查账,然后放有账本的架阁库就被付之一炬了。” “李大人!”马邦文突然大喝一声,半点不让地与之对视,“你虽然是朝廷高官,但不代表下官就要委曲求全,任你如此冤枉!不错,你确实刚提出要查账,可下官也没有任何推诿啊。 “而你所谓的巧合,其实压根就不是巧合。你可知道,就在昨夜的这场火里,烧死了两名衙门里的书吏,而他们本来是不用死的。还有他,他,还有他们……”他说着,一指四周那些模样狼狈的下属,声音又尖又破,“他们都奔忙了一夜,冒着随时可能被火烧,被倒下的梁柱砸的风险不断救火到天明,个个身上都有损伤,就是我这个知府,也被火燎了不少处……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李大人的一句要查账!” “嗯?你这话却是何意?”李凌心头一动,隐隐察觉到情况有些不妙了。 果然,就只见对方咬牙道:“就因为你李大人说了今日要查账,所以我府衙几名书吏就通宵在架阁库里整理那些陈年旧账,然后……其中有人一个不小心,才引燃了那些纸张,酿成了这场大火。 “这两位书吏,就是在此场火灾中丧命的,而他们本来是为了救出文书卷宗才拼了命冲回火场的……李大人,你可知道,本来不会有此无妄之灾,就是你的一个命令,害死了两条人命,而你现在居然还在指责,还在怀疑我等,说什么火是我们所放…… “下官纵然再糊涂,也必须把事情说明白了,不然就对不起这些同僚下属。如果大人非要责怪,一切罪责,皆由我马邦文一力承担!”说着,他猛然也踏前一步,仰头直视李凌,再没有了之前的讨好与卑微。 这番言辞,这等表现,让他的气势一下就倒过来压住了李凌,也让周围的那些府衙官吏们个个红了眼,恨恨地盯住了李凌和随他同来的护卫人等,大有要与他们算账的架势。 李凌也有些无措了,居然是这么回事吗?这场大火居然还是因为自己所起?这两人的死,也是自己的责任了?心思动摇间,他反倒后退了一步:“马知府,要真照你所说,那本官确实该当负起责任来……” “呵呵,这等小事就不劳大人挂心了,只要大人不怀疑下官等,以为我等有什么隐瞒,还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举,我们就深感厚恩了。”马邦文惨笑一声,却是表达了送客的意思。 李凌迟疑了一下,又扫过在场众人,到最后,只能是微微欠身,冲那两具尸体行了一礼,这才带了人有些恍惚地离开府衙。 直到返回馆驿,他整个人依旧有些失落,这次的事情对他的冲击确实不小。虽然他足够杀伐果断,甚至还亲手杀过人,但有一条却是底线,不杀无辜。而现在,要是真按马邦文所言,自己就害死了两个无辜啊。 所以此事他一时无法迈过去,也不知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处理应州此事为好了。难道就这么认同了他们的说法,然后报与朝廷,说此地确实有困难,该由应州交付的军粮得分摊到其他地方吗? 不过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是觉着此事有着蹊跷,只是随着这场大火,导致想查都有些不知从何入手了。 就这样,李凌待在自己房间里便是大半日,连饭都没想起吃。直到天黑黄昏,李莫云才拿了个托盘过来,劝李凌先用些饭,可他依然没有太大的反应,这个心结不解开了,真就睡不安寝,食不知味了。 见此,李莫云只能帮着开导:“公子,我总觉着那马知府的所言所为大有问题,他这是故意针对你,打击你的。你要是真受其影响,伤了身子,反而是中了他们的计了。” 李凌呆了片刻,才有些涩声问道:“你这么判断的依据是什么?”大半日滴水未进,让他的喉咙都干得能冒烟了。 但这回李莫云却让他失望了,只一摇头:“没有证据,我只是一个感受。这马邦文看着很低调,但其眼神里总透着叫人心寒的光芒,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比如应州府衙上下人等,还有城里那些富绅,甚至包括咱们……” 李凌的目光随着这说法猛然一错,好像想到了什么。李莫云见此,又继续道:“还有一点,公子你或许没有察觉到,但我在旁边却有种强烈的感觉,好像他对你也颇有了解,所以每一下都是冲着你的弱点来的。” “怎么说?”李凌果然又来了些兴趣,哑声问道。 “他知道你吃软不吃硬,所以便一直显得颇为卑微,可只看他在府衙里一呼百应的样子,他其实是一个极有掌控欲的人,莫说对上您了,就是真正的顶头上司,比如淮北刺史,他都未必会太过示弱。而这两日的卑微退让,只是一种手段而已……” 李凌凝神回想这两天的接触,那马邦文好像真如莫云所说,身上有着矛盾的特质。比如昨日跟自己请罪,他只一个眼神,其他人就都跟进了;还有,昨日酒席宴上,来的可以说全是本城名门豪绅,这显然是不合常理的。 如果真是什么朝廷要员跑来应州,这些地方势力多加巴结倒在情理之中。可问题是,自己只是个来查问办差的,与他们少有利益纠葛,他们犯得着如此上赶着巴结吗? 军粮转运是府衙的差事,和他们有什么关系,成与不成,有错无错,他们不照样过自己的日子,何必蹚浑水呢?唯一的解释,或许只有一点,他们不得不参与,因为有人逼着他们出席,或是担心被人记恨。 这么一想,马邦文在李凌心中的形象就陡然一变。本来,因为应州城和衙门破败的形象,让李凌都有些轻视这个五品知府。但现在,轻视已变成警惕,他的卑微表现,真是冲着自己的性格而来的吗? 要真如此,此人就太可怕了。 演技什么的还在其次,关键是对自己性格的掌握,他马邦文一个应州知府,自己之前从未与之打过交道,连面都没见过,他是怎么做到了解自己的? 不作深思还好,这一细想了,李凌只觉着后脊梁都是一阵发寒,应州的水可要比自己想的更深啊,这是针对自己的一个阴谋吗? 李莫云的话还没完,在看到李凌稍稍定神,他又道:“然后就是那把火了,时间上过于巧合。就在那些想要与公子见面的人都被挡走后,火就起来了。要说这是一场意外,巧合得也太过分了。虽然他确实说得有些道理,但……话里明显就在给公子你施压了,绝非无意。至于死了两个书吏,不过就是为了给公子施加更大的压力罢了,或是为了调动城中舆论。 “所以公子,此事有着太多的蹊跷,你不能因为心中有所愧疚就退缩了,那只会遂了那些家伙的心意,落入他们的圈套之中。” 李凌有些愕然地看着这个自己最熟悉的伙伴,朋友,原来一直以来不光自己在进步,李莫云也取得了极大的长进啊。多年的历练下来,他再不是那个只知道听从师命,只会以武力处理问题的热血青年了。有时候,他看问题,居然要比自己更通透! 这个念头一生,李凌脸上便露出了笑容来:“你说的不错,这回确实是我中了他们的算计,是我过于大意,自以为有职权在身,便可让所有人乖乖就范……”说着,他起身,冲李莫云施下一礼,“多谢了。” 这下倒让李莫云一阵手足无措,赶紧又是搀扶又是回礼的,同时口中又忍不住问道:“公子,那接下来咱们该如何应对?” 李凌这时重新抖擞了精神,也沉吟着思索起应对之策来。 很显然,那马邦文是真拿捏住了自己的某些弱点,处处针对布置,会让自己束手束脚。而且,光是眼下的应州局势,就透着层层迷雾,叫人分辨不清何为真,何为假。必须找到一个突破口,才能从如此僵局中劈出一条直指真相的路来。 可是现在架阁库被烧,自己最擅长的查账已无从查起,又该从何处入手呢? 一番沉吟后,他心中猛然一动,双眼光芒一闪:“他虽然毁掉了一些证据,却也留下了更大的破绽!我不信真有人肯为他甘心送命,咱们就从那两个死者入手,查一查他们的身份,以及他们的死因!”  第651章 夜盗尸 事情到这一步,留给李凌他们的时间可就不多了,必须尽快抓到破绽和线索。 所以很快地,本来只守在馆驿中的百多护卫便散出去了一部分,乔装之后,在城中走街串巷,打听起关于昨夜府衙大火的各种传闻来。 可让人感到惊诧的是,半日下来,等到天黑他们先后回来,却没多少收获。关于昨夜的大火,都没见有什么人作猜测和议论的,唯一的那点收获,就是死的那两个确实是府衙书吏,一个姓赵,一个姓钱,都很低调,也没听他们与何人结过仇怨。 至于这两方家人,也没个喊冤叫屈的,只是默默地安排丧事,到了那两家门前,才能听到里头传来有些憋闷的哭声。而且在他们查探两家情况时,还发现那马邦文居然还带了几名府衙官吏上门吊唁,当真是把姿态给摆足了。 倘若未起疑心,听了这事李凌还会叹一声这马知府果然是个没有架子,善待下属的好官。但现在,有了猜疑后,便让他不得不怀疑对方上门到底是吊唁还是暗自威胁两家不得闹事了。又或者,他干脆就是做给自己看的。 不过有一点李凌还是很在意的,那就是两具尸体并没有即刻送回各家,而是一直就摆在府衙的停尸房中。虽然府衙那边有提,这是为了最终定案,同时为让衙门同僚的祭拜,但其中的事情还是叫人心中不安。 “你说,他们会不会来一个毁尸灭迹?”李凌在沉思了一阵后,突然提出了一个猜想来。 却让李莫云有些愣怔:“没……没这个必要吧……” “那可难说,好歹是两条人命,还是在官府登录在册的吏员的性命。若是有人留了心,或是我们之后让人来查,而他们又做贼心虚的话,毁尸灭迹才是最稳妥的对策。” “那公子的意思是?” “赶在他们还没把事情做出来之前,咱们先将尸体弄来查看一番,确认他们的真正死因。”李凌毫不犹豫就做出了决定,“就在今晚,你带几人走一趟。” 李莫云咧了下嘴,偷尸体,还是两具烧焦了的尸体,这种事情他真是从来都没想过啊。但既然是公子的意思,再感到难办也得办,便抱拳应允,然后自去安排。 夜色很快再度降临,整个应州城又陷入了往日的宁静。 府衙内外在经历了昨夜的大火后,也不再像之前般守御松散,前后门,以及各院中,不时都有挑了灯笼的差役走过。当然,这只是前半夜,到了后半夜,四周更静,天也更为寒冷后,这些人也就躲了懒。 而这时,一直藏于暗处等待机会的李莫云等几人才悄没声地弓腰而出。在翻过并不算高的围墙后,这一行五六人便觑准了方向,直奔二堂角落的一处屋子而去。 这屋子离着其他签押房都有一大段距离,位置极其偏僻,好像刻意被拉开了与别处的关系。因为这儿正是衙门里最不受人待见的停尸房,一般未结之案的死者尸体都会放到这儿,由仵作查验了,等案子明了再作进一步的处置。 大越各地衙门的规制都是一样的,而李莫云又跟了李凌在扬州府衙里做事有两三年了,所以要找停尸房自然很是容易,都不带犹豫的,便来到了这间孤零零的屋子前,里头也是黑黢黢的。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靠近此处,气温都比别处要低了不少,一阵过堂风吹来,让这几条汉子心里也是一阵发毛。 李莫云见其他人都有些束手束脚,不禁嘿笑了下,便率先上前,目光一扫,便见门上并未落锁——停尸房内除了尸体也没其他东西了,又是在衙门内,自然不用防贼——当下便伸手慢慢推去。 那扇有些沉重的门户发出一声吱嘎,便缓缓而开,露出了里头的空间,黑黑的,还有股古怪的气味,让李莫云的眉头皱得更紧。但他动作并未停止,果断就往里走,其他人留下两个守在门前,另外几个则跟了进来。 房中有几张用木板搭上的床榻,还有一张不算小的木桌子,上头还放了小半截蜡烛和一盏油灯。李莫云示意一人点起油灯,自己则凑到了最近一张榻边,一手掀开了上头盖着的布匹,查看下方尸体。 火光稍稍亮起,眼前只是一具发僵的尸体,一时找不到什么伤口,但有一点可以确认,并非焦尸。几人也不待犹豫的,立刻走向其他几具尸体,掀布查看。这儿一共有五具尸体,倒也花不了多少时候,片刻后,便找到了目标。 两具骨肉已半碳化的尸体躺在那儿,掀布后有一股异样的臭味传上来,让几人的脸色都有些难看。之前还不觉着,现在近身接触了,才知道这尸体确实难顶,要是真背回去,怕是连隔夜饭都得吐出来。 就在几人为难着,打算拿那盖尸体的布包着带回去时,外头突然就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都不用李莫云招呼的,油灯已被人吹熄,几人迅速藏身,而外头守着的两人也是一分,闪到了屋旁暗处。 片刻后,又有四人偷摸着过来,脚步有些拖拉,还有人口中嘟囔着:“大人也是的,大半夜的要我们把那两具尸体搬出城去埋了,那玩意儿可不好过手啊。幸亏找了两个大布口袋,要不然……” “行了,再抱怨小心让你也陪这俩不开眼的家伙。只管照大人的意思办事,啰嗦什么!”随着一人低声呵斥,几人再不说话,快速上前,熟门熟路就推开了停尸房的门户。可即便如此,四人还是齐齐打了个寒噤,有人又嘟囔了一句:“老赵老钱你们莫怪,咱兄弟也是逼不得已啊。”说着,才先后-进门,然后直奔那两具焦尸所在。 因为心虚,再加上不认为能有什么变故,他们压根就没左顾右盼,自然不知就在他们身后,几个躲在门后的身影已趁机靠了上来。 就在他们忙活着把尸体装进带来的布口袋,想要抬着离开时,后头突然劲风一起,砰砰几下,都后脖颈中招,连叫都没能叫出来,便软倒于地。对这些禁军好手来说,偷袭几个衙门差役真就跟吃饭似的。 “这下倒是省事了,都不用咱们安排,便可轻松把尸体带出去。”有人满意笑道。李莫云却在扫过倒了一地的四人后道:“这样,咱们一人扛一个,这就回去。” “他们也一并带走?”几人都有些意外道。 “对。这几个明显是来偷走尸体的,正好交公子问出些内情来。别呆着了,走吧。”说着,很聪明地就把个昏倒的家伙提上了肩头。其他几个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纷纷照做,然后就苦了门外放风的两人,因为当他们听声进来时,地上就只有那两具在布袋里的焦尸了…… 四更将尽,几人才背了人和尸体翻墙回到馆驿。而李凌也并没有入睡,还在房中等着结果呢,见他们带回来这么多,还吓了一跳。直到李莫云一说,才明白过来,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看来我们的推测果然不错。” “公子,咱们是先查看尸体,还是问人?” “唔,先问人吧,想必他们也快醒过来了。”李凌笑了下,便让人只留一人在自己跟前,然后自有下属拿来一瓢水,唰的就泼在了对方面上。 那本来还处于昏迷的家伙顿时浑身一颤,醒转过来。他脑子还有些发懵,不知身在何处,直到李凌低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在府衙里担任什么职位?”他才反应过来,想起昏迷前的事情,叫了声:“你们是谁?好大的胆子……” 没等他把威胁的话说出来,一口刀已横在他的咽喉:“再敢大叫大嚷,这就让你再说不出话来!”却是李莫云即刻出手。 一见此架势,这位立马就怂了,声音也迅速弱下:“好……好汉饶命,小的只是衙门里一个杂役而已,要权没权,要钱没钱,绑了我也没用啊……” “哼,你看本官像是绑票之人吗?”李凌当即亮出了自己的身份来。也是直到这时,对方才看清楚他的模样,然后身子又是一震,却是认出了他来:“李大人,您是京城来的李大人……” “知道是本官就好说了,我把你弄来不为别的,就是想问些事情。你要是能老实回答,自然可保无恙,但要是不肯说实话,那就别怪我对你用些手段了。”李凌气势一压,顿时让对方一阵惶恐,要不是身子还软趴着,都要叩首了:“大人有什么只管问,小的一定知无不言……” “很好,我来问你,你叫什么名字,在衙门是做什么的?” “小的叫厐四海,是府衙里的一名卖力气的差役。” “哦?那你今晚突然跑去停尸房又想做什么?” 这话顿时问得对方一呆,纠结了下,便道:“小的,小的是去偷些尸体上可能的值钱东西的……小人也是一时贪心作祟,还请大人恕罪啊……” 第652章 问案查尸 “好胆,到了这时候,居然还敢哄骗于我,真当本官好欺,不知你们是去盗取尸体的吗?”李凌砰的一拍茶几,“都说不见棺材不落泪,你倒真挺有种啊,见了尸体都不带怕的!” 庞四海也是刚醒转过来,脑子还不太灵活,被李凌这么一喝,才猛然想起晕倒前自己几个已经把那两具焦尸给装袋的事情。这让他的脸色唰的就是一白,急忙道:“小的知错,小的再不敢隐瞒了……就如大人所说,我们是去盗取赵光和钱海他们这两具尸体的。” “是谁让你们这么做的?”李凌当即追问。 “是……是胡大人,衙门里的推官胡大人!” 李凌脑海里立马浮现出了那个叫胡义的推官的模样来,这是个略有些富态的胖子,笑眯眯的看着颇为谦恭。不过那也只是一瞬的事情,眼中光芒一闪,又问道:“盗了尸体后呢,你们打算如何处置?” “运,运到城外去,找个荒郊野地把尸体埋了。” “埋了?就没有其他安排了?” “没,没了……” “还敢骗我,来人,把他拖出去……”李凌脸色再次一沉,突然喝道。旁边几个护卫当即而动,便欲上前把人拖走,却让庞四海一阵恐慌,赶紧奋力挣扎,口中叫道:“大人饶命啊,小的现在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假话,叫我,叫我肠穿肚烂,不得好死……” 眼见他都赌咒发誓了,李凌才把手一摆,让已经拉住对方的手下松开退后,这才盯着他道:“这两具尸体是你们衙门的人吧?他们的死也算是因公殉职吧?到时总是要交还给他们家人的吧?” 每问一句,庞四海便点头称是,三句后,他突然把脸一沉道:“既如此,你们还敢偷盗尸体,就不怕没法跟他们家人交代吗?” “这个……”庞四海又是一阵犹豫,直到被李凌拿眼一瞪,才在恐慌中老实作答:“胡大人说了,到时只要弄两副棺材,放两具无主的尸体进去,然后送去他们两家,让他们下葬便是了。反正,反正这两日里他们家里的丧事都能办完了,咱们把棺材送去,他们也不会开棺查验。” “嗯?”李凌稍有些意外地皱眉,随后便明白过来。原来马邦文上门吊唁还怀着这样的用意,却是在催逼那两家尽快把丧事给办完了,然后便能用棺材装了调换过的尸体送去,瞒过所有人。本来嘛,两具焦尸实在惨不忍睹,家人若无必要,也是不想再看,再受刺激的。 想明白这一切,李凌只觉心头又是一寒,那马邦文的手段和心计果然厉害啊。定了下神,他才问出了最关键的一点:“你们为何要把尸体偷盗处理?可是他们的死有什么疑问吗?” “这个……小的真不知道了。”顿一下,他见李凌眼中满是不信,又再度磕头,“大人饶命啊,小的只是个听差办事的,那些大人们到底是个什么想法,我哪里可能知晓啊。” 这倒算是句实话了,以庞四海卑微的身份,要是真知道了种种内情,只怕也离死不远了。所以他是绝不可能主动去查问内情的,就是今日这场,也是依照命令办事,完了还得被严令不得外泄半字。 李凌点头,语气也缓和了些:“那你可知道前夜的大火是怎么回事?可是有人私下纵火?” “这个小的也不知啊,我当时还在家中睡觉呢,听到动静才起来赶去救火的……然后就得知刑房的两个书办死在了这场大火里。” “那其他三人呢?他们可会知道一些内情?” “也不会知道……我们四个都只是衙门里的杂役,平日做些琐碎的脏活累活,衙门里的大事哪轮得到我们过问啊。” 这些关键性的问题,对方居然是一问三不知,这就让李凌有些头疼了。而且他也看得出来,除了一开始还想要隐瞒挣扎一下,后面的回答,庞四海都是说的实话,他显然对府衙的猫腻所知甚少。 不过有一点李凌却是已经可以确信了——那两具被带回来的尸体之死确有大问题,恐怕真就跟自己猜想的那样,他们并非死于大火,而是他人之手。 长长呼出一口气后,李凌摆手,让人将庞四海带下去,然后又道:“走,咱们去看看尸体,顺便验上一验,看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 很快的,几人就来到了旁边一间小屋子里,两具焦黑的尸体就放在桌子上,在灯光照射下显得格外可怖,黑的红的混杂着,让这些军卒都不忍仔细看。 李莫云有些迟疑道:“公子,这真能验出东西来吗?” “当然,至少有一点我们可以从尸体上验出来,那就是他们到底是在大火里被烧死的,还是被人杀死后,抛入火中烧成这般模样的。”李凌倒显得颇为淡定,然后指了指其中一人:“耿琦,你不是一向自诩刀法很好吗,今日就给你个展示自己刀法的机会,去把两具尸体的咽喉割开了,让人能看清楚里头的情况。” “啊……我这……”耿琦也是禁军中一名好手,之前确实总拿自己的刀上功夫吹嘘,算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可这一回,当听到李凌的话后,他却面露惧色了,“大人,要不换个人吧……”杀人什么的他都不带皱眉的,可要对着两具焦尸,然后还切开他们的喉管查看里头的东西,他却是有些做不到了。 “怎么,你是对自己的刀上功夫没信心,还是怕了这两具尸体啊?”请将不如激将,李凌索性激了对方一句。 这下耿琦就真没法拒绝了,只能苦着脸抱拳道:“卑职遵命便是。”边上其他几个见状,都嘿嘿地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来。而当他上前,抽刀,别扭地思索着该如何下刀时,又一人走进屋子,站在了另一具尸体旁,唰一下,刀便稳稳地切进了尸体的脖颈下侧。 这让耿琦略有些意外,忙转头一看,却是李莫云自动帮着出手了。有了人一起做事,他总算放平了心态,手腕一抖,也跟李莫云一般,在尸体的脖颈处下刀,再转,便露出了里头的喉管和骨头来。 到了这时,众人也终于郑重起来,知道事关重大,不能再开玩笑了。而李凌,更是目光锁定在气管的位置上:“两具尸体气管内可有烟灰残留吗?” 作为一个曾经看过诸多推理探案小说漫画和影视剧的穿越客,李凌可不会忘记某些探案的“常识”啊。人是在火中被人烧死的,还是死后被扔进大火里的,其实便有不少手段可以检验出来,其中最简单的,就是看呼吸道有无残留烟灰。 “有一点,不过并不明显。”耿琦没能迅速回话,李莫云倒是平静地回答道。 “大人,这有什么说法吗?”一名下属忍不住问了句。 “很简单,人活着就要呼吸,哪怕是在火场中,情况恶劣,依然无法断绝呼吸,所以便会把火中的烟灰等等杂物都吸入……”李凌随口解释着,“但要是尸体,就不可能有此残留了,当然,也可能是意外灌入的,只是分量一定很少。” “大人,我这具也有一些烟灰,数量确实不多。”耿琦这时才给出相似的答案,显然还没能适应这样的事情。 “再往上方切开看看,可有烫伤的痕迹。”李凌再度吩咐,同时给出解释,“若是活人吸入这些东西,鼻腔到咽喉等处必然会有被热气燎伤的痕迹,死尸则不存在。” 两人唰唰再起刀,剖开上方的气管,然后都说出了一个答案:“没有烫伤迹象,只有外部的烧伤。” “已有八成可能,他们并非死在火场,而是被杀后抛入火场的。”李凌的神色越发凝重,“最后,你们切开他们的胸膛,看看肺部可有烟灰残余。” “啊……”这下就连李莫云都有些下不去刀了,杀人是一回事,残尸剖尸却是另一回事了,尤其还要来个开膛破肚,又是这么具视觉冲击力强大的焦尸。 “快下刀,天都快亮了。”李凌却催促了一句,“这不是在辱人身体,正相反,这才是对死者最大的尊敬,只有如此做,才能为他们洗冤昭雪!” 李凌的话让在场众人的神色都为之一变,尤其是动刀的两个,眼中更是闪过一丝决然,然后再没有了犹豫,手起刀落,便已剖开了焦尸的胸腹部,露出了里头的五脏六腑。 片刻后,两人几乎同时说道:“肺中并无任何灰烬残余……” 李凌闻言,缓缓吐出了一口气来:“现在已能确定,这两名府衙书吏并不是死在大火之中,而是在此之前就被人所杀,然后投入火中烧成这般模样的。而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府衙里的那些官吏,其中尤以让庞四海等人趁夜偷盗尸体的府衙推官胡义最是可疑。” 说着一顿,下令:“李莫云,你这就带人去把此嫌犯给我带来!” 第653章 反客为主(上) 清晨,府衙后堂。 马邦文习惯性地早早起来,正在厅中用着早饭,脑子里则转到了那个从京城来的李大人,现在事情到这一步,看样子他应该待不久,就要离开应州了吧。 刚想到这儿,一名亲信便匆匆赶到了门前,满脸慌张道:“老爷,出事了。那京城来的李大人突然派人去胡家,把胡大人给拿下了……” “嗯?这是闹的哪一出?”马邦文有些诧异地把碗筷一搁,没心思再吃东西,便即起身,“叫人去馆驿问问,他李大人凭的什么随意拿我府衙的官员!”边说着,就要往外走。 才到门口,他就听到了外间突然一阵喧闹,眉头一皱间,刚欲发作,就瞅见又有几个下属着急忙慌地跑了过来,立在前后衙之间的院门前便大声招呼道:“大人,那京城来的李大人突然闯进衙门,说是要在此审案,下官等根本拦不住,还请大人做主啊。” “简直胡闹!”马邦文的脸唰一下就阴沉了下来,这下再没有了迟疑,快步赶到院外,没理会下属的见礼,只道:“他进到府衙了?人在哪儿?” “就……就在大堂那边……而且,而且他还放了话,让不少外间百姓都进衙门听审。” 这下马邦文可算是明白了眼下不断传来的喧闹是怎么回事了,不只是衙门里的官吏在作着劝阻,还有那一干百姓进入府衙后的动静啊。当下,他便是一声冷哼,再按捺不住,大步就往外去,目光随意扫过几人,口中骂道:“一群废物,自己的衙门都守不住,让本官还怎么用你们!” 众人纷纷低头,不敢吭声,只是脚步紧跟,很快就到了有些混乱的二堂,不少早上到此的官吏都跟没头苍蝇般乱窜,直到见着知府大人一脸阴沉的过来,才乖乖停下施礼,一脸的惶恐:“大人,前头已经被李大人带人给占了,咱们府衙的人想作阻止,都被那些卫兵给驱赶……” “哼,没用的东西,本官这就去会会他。越俎代庖,这就是他们京官的架子吗?”马邦文顾不上发落下属,快步朝外走去,同时心里却是阵阵发紧,脑子里已转到了某人之前点拨自己关于李凌的一些习惯和手段来—— “这个李凌年轻而气盛,素来吃软不吃硬,犹擅于理财查账。你若是服个软,再与他好生结交,或许还能应付,若是真强硬与之为敌,以他现在的身份实力,怕是没有胜算。 “不过,他依然算是个能讲理之人,只要你占了理,或可使其知难而退。但也须防他兵出奇招,最好的法子就是时刻盯紧,不给他任何可乘之机……” 这番告诫提点有部分马邦文是听进去了,也在此番应对中用上了。但有些,他却不以为然,也不准备用,比如一直盯着李凌及其下属的举动什么的,可现在他却感到后悔了,因为都不知道李凌为何突然来这么一招呢。 穿过二堂,绕过两座亭子,便进入到了大堂所在。这儿算是整个府衙里占地最大的一块了,一座气派不凡的厅堂坐北朝南而立,前方是一大块的广场,此时广场上赫然有数以百计颇为兴奋的百姓,而且还有不少人正闻讯赶来,几乎把个广场都给填满了。 应州府衙都有数年未曾公开审案了,现在事情一传出去,自然引得人人关注,个个兴奋,议论声响作一片,这些人甚至连知府大人到来都未曾发现。直到有差役大声喝叫开道,他们才慌里慌张地纷纷下拜,还有不少人都以为今日在大堂公审的是马知府呢。 马邦文的脸色越发阴沉,却没理会这些百姓,而是直奔大堂,到了门前,喝退那些围观的百姓,才瞧见里头李凌已衣冠齐整地高坐主审官的位置,而下方多是他的亲卫人等,还有胡义,正狼狈地被按跪在地,听候审问呢。 此时李凌正盯着他:“怎么,到了这时候你还妄想抵赖吗?本官这儿可是有人证的,来人,把庞四海几人给我带上来,与他对质!” 马邦文的眉眼猛然一跳,终于按捺不住,一步迈入公堂,大声道:“李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马知府,你可来得正好,本官正想让人去请你前来呢。”李凌当即冲他一笑,却没有半点起身或是不安的样子,“这个胡义,本官已经查出他居然杀人毁尸,实在罪不可赦,所以特在此借你的公堂一用,审问一番,还望你不要见怪啊。” “李大人,你只是奉了朝廷之命敦促军粮调度的,哪来的权力过问我府衙之事?更别提这般无所顾忌地审问我府衙官员了!”马邦文不再客气,立马质疑道,“别说他胡义一直以来都勤勤恳恳并无过犯,就算有错,也该是由我这个上司知府来定他的罪,而不是由你这个外人越俎代庖!李大人,你这么做不嫌手太长了吗?” 他这回是真个又惊又怒,所以话说得也不再好听,甚至在一顿后,把手一挥:“来人,将这些小民给本官驱赶出去,如此做法,实在不合规制,我到时必上表参劾于你,李大人!” 随着他一声令下,那些跟随而来的府衙差役便要动手赶人,他们的大棒一举起来,果然吓得一众百姓惊慌失措,便要退走。不料这时,几声断喝响起:“谁敢放肆!我家大人说了要审案,你们竟敢打搅,谁给你们的权利!” 说着,众护卫挺身而上,唰啦声中,佩刀出鞘,雪亮的刀光闪烁,强大的气场一开,一下就把人数更多的府衙差役们给震慑住了,居然吓得他们直往后退。而那些百姓们,也都怔住,直到这时候,他们才知道原来今日要审案的居然并非本地知府,而是外来的官员。 马邦文心中的怒意更甚,脸色已作铁青:“李大人,你到底想做什么?你不过是转办差事而来,本地有什么案子,都与你无关吧!” “不,此事还真就与本官所办的差事大有关联。”李凌半点不让地与之对视着,语气极其坚定,“因为这个叫胡义的官员所涉之事,正关于前夜的那场烧毁了本官刚刚要查看的府衙账册,而这账册,又关系到我此番来应州的差事。” 马邦文的身子陡然一震:“你这是何意?” “何意?听下去你就知道了。马知府,事关重大,本官是一定要查到底的,要是你还要加以阻挠,那本官就有理由怀疑你也与此事脱不了干系了。” 面对李凌如此直接的话语,马邦文是彻底不好应对了,也是直到这时,他才了解到那个关于李凌的说法中的某句话有多确切——“锋芒毕露,年轻气盛”!这让他心头发寒,只能哼声道:“希望李大人你确实掌握了确凿证据,不然,本官就是拼了不当官,也要告你一个越权胡为!” “那你就在旁边仔细听审吧。来人,给马知府准备座位。”李凌当即吩咐一声,然后再一拍惊堂木,“把人给我带上来。” 虽然有了这番吵闹插曲,但下面的人办事还是靠谱的,这时庞四海几个已被带了过来。外间众人看到他们时,不少人都发出一阵轻呼,显然作为府衙差吏,他们还是有些名气的。 而在看到这几人被带进堂来后,胡义的神色更是一阵惊恐,身子都有些软了。李凌立刻抓住了这一反应,啪一拍桌案喝道:“胡义,现在你还敢说自己是冤枉的吗?” “我……”胡义瞥了眼身旁几个下属,心虚的样子已经完全坐实。 李凌却没给他太多犹豫的机会,便转头望向那四人:“你们四个自己交代吧,昨夜为何偷入府衙,又是受谁的指使啊!” 庞四海几个之前已经老老实实跟李凌他们把一切都招认了,只是现在,当着知府大人和胡推官的面,到底心里有些忐忑,不敢抢先开口。直到李凌再度一拍桌案,盯住了庞四海,喝一声:“还不从实招来!” 心里猛一个突的他,才开口道:“小人昨夜是奉命来盗取被火烧死的赵光与钱海两人尸体的……” “奉的是哪个之命?”李凌又逼问了一句。 “是……是胡大人。” “胡义到了这时候,你还想狡辩吗?”李凌立刻转头就对早已面色苍白的胡推官施加起压力来,目光死盯住了他,如有实质一般。 他想要否认,可在重重压力下,这句话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只能求助看向马邦文,但对方却没有半点反应,就好像真是来此听审的一般。事实上马知府也头疼啊,也想帮下属解围,奈何现在控场的是李凌,他看得出来,只要自己一出口,便会把自己也给陷进去。 “说,你到底是何居心?是否与他们的死有关,这回竟打算盗走尸体,毁去罪证?”李凌再度一拍惊堂木,唬得对方猛一个激灵。 第654章 反客为主(下) 马邦文眼看着胡义越发慌乱,知道不能再任李凌继续施压了,便干咳了声打断道:“李大人,你这却是在诱供,逼供了……而且,你问的本身就有问题,赵光和钱海两人明明是被火烧死的,还有不少同僚可为人证,怎么到你这儿,就变成他们是被胡推官所害了?” 李凌停住了对胡义的逼问,转头看向马邦文:“马知府,本官已经查明了,赵钱二人之死可不是被火烧的,而是被人杀了之后,才被扔进火中的。” 马邦文彻底呆住,而外间听审的百姓们,也适时的发出一阵惊呼,所有人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来。 因为前夜大火影响极大,满城百姓都知道了有这么两个府衙胥吏为了救火而搭上了性命,这两日,大家还在感慨其事呢。结果现在,李凌居然说他们的死另有蹊跷,这足以惊呆所有人了。 马邦文的城府再深,这时的脸色也为之一白,语气也变得有些僵硬了:“李大人,这等事情可不能胡说啊,人命大事,你可有证据?” “当然。把尸体也给我带上来。”李凌毫不犹豫,下达命令。 随着两块门板上的焦尸被人抬上公堂,外头又是一阵惊叫,不少人都在看到那尸体的可怖模样后连连后退闪避,更有直接干呕出声的。这刺激可太大了,压根不是寻常百姓所能接受的。 在尸体被放下后,李凌才一点它们,正色道:“本官之前就因为觉着此事蹊跷,就让下属勘验了两具焦尸,然后根据一些常识,已可推知他们是死后才被抛入火场的。”说着,就又把那一套烧死还是先死后烧的理论给道了一遍。 听他说起两具尸体已被开膛破肚地解剖过,外头众人又是一阵哇哇呕吐,而马邦文的脸色也变得越发苍白,他是真没想到对方会这么绝,连检验尸体都用上了,而且听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但事到如今,无论都得死撑,他只能哼声道:“李大人,且不提这等做法是对赵钱二人多有不敬,光是你所谓的道理,在无前人证实之下,也难以服众啊。” “不错,李大人,这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纵然尸体真如你所言,什么气管内没多少烟灰,肺部也是干净的,那也不能说明他们就不是被火烧死的。”立刻就有府衙官员力挺自家大人,然后不少人也跟上说了相似的话。 就连外间百姓,在一阵呕吐后,也露出了不怎么相信的表情来。 本来嘛,这等说法就没前人提及过,更没人见过,只凭李凌一番说话,确实挺难叫人信服的。 李凌啧了一声,怎么别的穿越者百试百灵的招数落到自己这儿却不管用了呢?好在他还有后招:“若你们不信,大可试验一番,找两只猪来,一只杀了,一只不杀,然后一同关入草屋中点燃,直到把那只活的烧死再看,你们便可知本官所言非虚了。” 李凌的这一说法自然有其道理,奈何人家却不肯接受,只见马邦文摇头道:“李大人,你说这许多,终究没有确凿的证据。而相反,他二人之死是我府衙十多名官吏亲眼所见,难道大家就因为你的一些胡言就认定了府衙上下都在撒谎吗? “李大人,你虽然是京城官员,品阶更远超下官,但这儿毕竟是下官的应州,哪怕有什么疑案,也当由我这个知府来作审理,而不是由你越俎代庖。你若一意孤行,本官就不得不怀疑你别有居心了。” 这番话软硬兼施,还有着一定的道理,真就让李凌不怎么好反驳了。他总不能跟这些古人讲什么科学,讲什么法医学吧……话说,因为历史的变化,本已该出现的法医大家宋慈都不存在呢。 见李凌默然,马邦文的底气更足,又道:“李大人,下官知道你急于想把差事办好,但也不能因此就不顾我应州府的现实难处吧?实在是我应州太穷,下官又不欲让百姓受苦,才耽误了军粮之事……如果大人非要找个人来担此罪责,那下官愿意为百姓认下此罪,还望大人莫要再冤枉我下属官吏,害我治下百姓了。” 说着,他又起身,郑重地朝李凌一揖到地,把个为民做主的好官的架势都给摆足了。 这一下,形势陡然再转,公堂内府衙众人纷纷肃容,然后齐齐也冲李凌行礼:“李大人,知府大人一向为民做主,是难得的好官,你真要怪,就怪我们吧……” 外间那些百姓,也在一番惊讶后,纷纷叫嚷了起来:“李大人,这其中定有什么误会,马大人他不是那样的人……” “是啊,府衙官员怎么会知法犯法,还干出杀人的事情来呢,其中定然是有什么误会……” 容易被人引导的百姓此时已经坚定地站在了他们的知府一边,纷纷为他说起话来,甚至因此就忽略掉了胡义让庞四海他们盗尸体的事情——又或者,他们以为这也是李凌的栽赃污蔑。 看着公堂内外的这番变故,李凌是彻底呆住了,心更是直直地往下沉去。 他本来定下公审,就是想着借民众之势来压制府衙上下的。结果现在倒好,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反让自己变得更为孤立。事情到这一步,恐怕他无论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科学什么的百姓显然不明白,也不会认,至于直接拿身份压,在如此局势前,也只会适得其反。至少在揭露马邦文真正面目前,他是绝不能用强的。这种束手束脚,完全没人拿捏住了要害的感觉可实在太难受了。 “胡义,你起来吧。看来这就是一场误会,大家也都散了吧,此事本官会与李大人再作商议,到时自会将真相如实告知各位。”已经重新掌握主动权的马知府再度开口,却是要结束这场“闹剧”了。 而李凌,在张了下嘴后,到底还是颓然无语,只能悻悻地看着众人散去,最后,连胡义他们也都离开,他却无力阻拦。只有作为人证的庞四海四人,还被他手下的护卫们看护着,总算没有彻底失败。 “大人,可否借步说几句?”马邦文见局势已定,便又笑着提议道。 李凌略作沉吟,还是点头,然后随他走出大堂,沿着步廊,绕到了后方,如此自然没人能听到他二人的对话。而在此时,马邦文的脚步也是一停,似笑非笑地看着李凌:“李大人,下官以为你还是尽快离开我应州才是,不然要是被某些别有用心之人非议甚至是冲撞了,可就不好了。” 李凌没有太强烈的反应,只轻轻挑了下眉,从对方提出要单独说话,便猜到是这么个用意了,只是如此直接,倒是有些意外:“马知府还真是细心啊,好意本官心领了。” “怎么,大人还想留在应州查什么吗?您就不怕自己的声名受损吗?”马邦文微微侧身,让人看不到自己的神情。 但李凌却能猜到他现在的脸色一定不好看,便笑了下道:“我的名声和两条人命比起来,实在算不得什么,更别提关系到我大越北疆数十万将士胜败的军粮大事了。所以在有些事情没查明白前,我是不会就这么离开应州的。” “李大人,你这是一口咬定赵光二人的死有蹊跷了?可在下官看来,他们分明就是受你牵连才丧命的……” “明人面前就不必说暗话了吧,本官都已经查出他们是死后被焚尸了,你还说什么他们是救火而死就太没意思了。”李凌没兴趣再与他打什么哑谜,当即出言打断道,“真的就是真的,我相信很快就能水落石出。有些人别以为真能一手遮天,觉着自己平日伪装得好,就能瞒过天下人了。 “他却不知一旦这样的伪装被戳穿,其危害只会比其他错误更大,甚至可能会把自己的性命都给赔上。” 李凌毫不客气,甚至是直接的宣战言论,顿时让马邦文的身子再震,他眼中怒火都掩盖不住了:“李大人,既然你不肯听下官的良言相劝,那之后有何遭遇也别怪我。言尽于此,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说着一甩袖子,转头便要离开。 李凌回以冷笑,倒也没有做出阻拦。只是在他走出去几步后,突然开口问道:“我只是有一事不甚明白啊,你说那赵光钱海两个刑房的吏员怎么就跑到架阁库里办差去了,而且还把命给搭上了,就为了救些与自己无关的账簿?我想天底下也没有如此舍己为人的好胥吏吧?” 这句话问得马邦文的脚下突然一个拌蒜,但随即,他又加快脚步向前,就好像完全没听到这疑问似的。只是那明显的失态,却让李凌捕捉到,然后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虽然这一回自己反客为主审案后又被对方反了回去,但是,从最后这一问,他还是明确了一点,自己抓到的线索是对的,只要继续深挖,必然会有突破! 第655章 一手遮天 见李凌单独过来,正凑一块儿小声议论的下属赶紧上前问道:“大人,他是个什么态度?” 李凌嘿的一声冷笑:“还能有什么态度,自然是不肯承认,还想将我们尽快赶出应州了。” “真是岂有此理,他小小一个地方知府竟敢如此肆无忌惮……” 李凌目光扫过周围,明显感受到了那些府衙差吏们的抵触与敌意,便道:“先回去吧,带上庞四海几个,回馆驿再说。”这儿人多眼杂的,自然不是商议对策的所在。 几名下属也明白过来,答应后,便随他往外而去,然后他们的举动自然也很快报到了同样面色阴沉的马邦文这儿,他只略作沉吟便道:“派些人去盯紧了他们。还有,赵钱两家那边也知会一声,让他们都聪明着些。” 下属当即明白过来,连声答应,自去安排手下把这两件事情给办好了。他们看得出来,今日的马大人很是不高兴,可不敢触他的霉头啊。 另一边,李凌几个重回馆驿,照旧是叫人守在院子四周,不让其他人靠近,然后李凌才聚集了李莫云、耿琦几个心腹,稍作商量。后者的脸色看着要比李凌还难看,口里更是嘟囔着:“大人,这案子可不能就这么算了……”自己可是忍着恶心给具焦尸开膛破肚,如此大的牺牲可不能白费了。 “是啊,现在不光是两条人命的事情,更关系到整个应州官府,甚至是整个两淮。”李凌目光闪烁,述说着自己心中考量,“你们有没有觉着奇怪,他一个地方知府,哪来的胆子与我为敌?尤其是当他明显犯了大错的情况下,还敢如此张狂,除了是仗着自己蒙蔽了百姓为他所用外,更在于他自觉还有靠山。 “而这个靠山,想来不会在朝堂之上。眼下北疆之局势朝中各位都是洞若观火,深知要在此事上与我为敌就是和陛下作对,下场必然凄惨。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他背后撑腰的是地方上的高官,真正的封疆大吏。” 李凌这一说,顿时让几人的脸色越发凝重,想不到看似一件小事,居然还能引出这么一条大鱼来。知府之上,无非也就那么几个高官了,而就目前两淮的局势来看,应该就在两淮巡抚、淮北都督、两淮转运使等少数几个高官之间了。 顿一下,李凌看向其中一人:“雷子鸣,你是皇城司的人,想要查明白马邦文的根底应该不会太难,此事就交你了。务必要将他背后靠山给我真真切切地挖出来,不管他是谁,这次我都要将之连根拔起!” “卑职遵命!”雷子鸣顿时精神一个抖擞,抱拳应命。 “至于其他人,就继续随我在此与他斗上一斗。既然其他线索都已被他刻意切断,那就从两起命案为突破口!”李凌不见丝毫气馁,依旧要沿着这条路往下走,“赵钱两人的死本身就足以说明问题了,只要去他们家中细挖,总能把其中原委,连带着他们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给挖出来的。” 他这话一说,另一边的耿琦就赶紧道:“大人,这事就交我吧。” “也好,我太扎眼,你换身衣裳去那两家问话,还能顺当些。”李凌点头表示同意。 当下里,手下人等迅速分头行动。作为从京城来地方的官员,他们有着自己的骄傲,现在却于此处碰壁,自不是他们所能接受的。 急于办成此事的耿琦都没有作什么耽搁,甚至连午饭都没吃,换了身衣裳,便和几个弟兄出门,直奔早打听清楚的赵钱两家而去。 然后一个多时辰后,他便又悻悻地赶了回来,满面恼怒,都不用禀报的,李凌便已知道了是个什么结果:“他们不肯配合?” “是的,那两家人都一个态度,卑职都说了会确保他们的平安了,可结果无论赵家还是钱家,无论男女,他们都推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而且,那钱海的兄弟钱江更是一口咬定自己兄长是因受大人的牵连而死,完全不肯承认他们是在先死后再被焚尸的……”想着当时的那些不好听的言辞,耿琦更觉窝火,说完,还一拳砸在了茶几上,都顾不上当了大人的面了。 李凌倒是显得颇为镇定,甚至还挂了一丝浅笑:“这倒也在我的意料之中,那马邦文既然敢如此肆无忌惮,自然是靠的能在应州一地只手遮天了。对寻常百姓,他或许用的是哄骗欺瞒,但对下属官吏及他们的家眷,只怕就是让他们见识自己的手段有多狠辣。 “对他们来说,我等从京城来的官儿真没法多作指望,毕竟县官不如现管啊。我们是随时会走,可他们做不到,一旦得罪了知府大人,后果可就严重了。而且还有赵光钱海两人的前车之鉴,他们的家人如何还敢为我所用呢?” “原来大人都知道啊,那您还……让卑职跑这一趟……” “这不过是一个试探而已,而且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至少有一点可以确信了,赵钱二人的死确实有大问题,不然马邦文也不必如此明显地封嘴了。” 李凌说着双眼眯了起来:“不过我更感兴趣的在于,既然他都一手遮天了,又为何要将这两个小人物给害死了呢?总不能真是为了给我施压,认为烧毁那些账目还不够,还想把个害死无辜的罪名强加到我头上吧?” “大人的意思是……”耿琦眨了下眼睛,隐隐猜到了什么,“他是不得不杀了他们,因为担心他们掌握的某些事情会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 “不错,所以现在我们的目标就在于找出他们到底掌握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李凌正色道,“我想以他们的头脑,应该还是会留有后手的,而知道这一点的,必然是他们最亲近之人。” 本来还有些兴奋的耿琦听到这儿又有些泄气了,这不又转回来了吗?赵钱两人亲近之人只有家人,而现在他们压根就不愿意配合啊,那还怎么查? “那就继续派人上门,慢慢与他们磨就是了。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们毕竟是想还他们一个公道,为死者伸冤,难道他们一家子人,尤其是那个能被他们托以重任的亲密之人真就忍心看着他们冤死吗?” 李凌这一决定说着简单,手下一干人却有得忙了。于是从今日下午开始,又是连续两日,不断有人上赵钱两家的门,用各种说辞来游说他们,试图让他们站出来讨个公道。 只是任他们把嘴都磨破了,好话歹话说了一箩筐,可人家却依旧不为所动,到最后,更是连门都不让他们进了。 对于如此结果,手下的那些军汉们自然感到气愤,同时也充满了不解,不知李大人为何如此执着于劝人说出实情,若按他们的脾气,早把两家人都给拿下了,然后用强审出个答案来。 当然,这番举动是全部落在了府衙眼线的盯梢之下,并及时报到了马知府跟前。两三日下来,让马邦文从恼火到平静,到现在都有些觉着好笑了:“他们今日还用的这一招?” “是啊大人,这回他们连人都不换了,早中晚三次上门求见,然后赵钱两家现在连面都不肯见了。”手下呵呵笑道,就跟在看个笑话似的。 倒是差点被定罪的胡义不无担忧道:“大人,你说那李凌会不会失去耐心,然后干出抓人强审的事情来?” “本官要的就是他这么做。”马邦文冷笑道,“他现在有职权在身,官位又在我之上,我确实拿他没有半点法子。但只要他手下的人真干出强行拿人的举动来,那就足以让我出手拿人,将他们赶出我应州境内了。到那时候,不光事情可以做个了结,我还能乘机弹劾他李凌胡作非为,草菅人命,只要再死个两三人,他就是跳进黄河都别想洗清了。” 这话说得众下属都是心中一寒,自家大人果然手段狠辣啊,连对上朝廷高官都是这般态度,所以自己等乖乖听从号令果然是最明智的。那李凌固然官职更高,奈何鞭长莫及,又有顾虑,怎可能是自家大人的对手呢? 到了这时候,不光府衙里的人是这么想的,就连李凌身边不少人也觉着此番之事怕是要以失败告终了。毕竟现在他们手中几乎没有确凿实证,而应州这儿,又由马知府一手遮天,李大人又如此束手束脚,实在没有半点机会啊。 就这样,又是一日过去,眼看着正月都将过完,要是再没有个突破,只怕李凌他们只能无奈离开应州了。除非,再出什么变故和意外…… 而就在正月最后一天上,意外却发生了——中午时分,赵钱两家正准备用饭,却发现家里少了人,赵光的独子赵帆,以及钱海家中最得人喜爱的才刚八岁的独女钱纤儿,竟不见了踪影,连他们的母亲都不知这两个孩子是何时不见的。 第656章 破局(上) 午后,这几日一直待在馆驿中的李凌突然静极思动,主动出门,来到了赵家,却是打算亲自再劝说一番对方。对于他的这一决定,手下不少人是有些反对的,但拗不过大人的坚持,只能跟他再跑这一趟。 当他们一行十数人来到赵家门前时,却发现今日整个赵家却是乱作了一团,有人正在院里院外地呼唤着赵帆的名字,几个女子喊这话时都带上哭腔了。 赵家人丁单薄,到了赵光这儿更是只有这一根独苗,现在当爹的已死,要是连这独子也出了什么岔子,那家中老人寡母可就真不能活了。 “怎么回事?你家中有人走失吗?”李凌见状,便关心地上前拉住个下人模样的男子问道。 这位早慌乱头了,都没仔细看他们的样子,便随口道:“咱们家少爷不见了,你们要是见着我家小少爷,就烦请告诉我们,若能找到,必有重谢……” 正说着呢,家中管家已认出了他们身份,然后便生出了疑心来,一个箭步就扑上,扯住其中一人的手臂,大叫道:“是不是你们做的?说,你们把我家少爷藏哪儿去了?” 这一声大叫不但惹来了更多赵家的人,连附近那些街坊邻居也都凑了过来,一脸怀疑地进行着围观。这时,家中女眷也被惊动,一个还身着孝服的妇人更是如疯了似地扑将过来,直接就扯住了李凌的衣袖,大声道:“你还我孩儿,把我的帆儿还给我……”叫声尖锐而凄厉,都把身边几个护卫给吓了一跳,这才想起保护大人,想把人推开。 李凌见此,却制止了他们的行为,任自己被她扯着,平静道:“这位夫人还请冷静,在下才刚到你家门前,都不知你家中出了什么事,你拉住我也没用啊。有什么话,咱们慢慢说,能帮到你的,我李凌定不会推辞。” “你……你是说真的?”或是李凌的气度让她心生信任,又或是如溺水者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就不肯放手,反正此时这妇人还真就巴巴地盯着李凌,在看到李凌郑重点头后,居然也点头道:“那,那你们随我进去说话……” 虽然那管事,还有家里其他一些人隐隐觉着事情有些不对,但这时也不好阻拦,只能是有些纠结地将李凌等人迎进家去。当然,这番变化也落到了一直盯梢的府衙眼线眼里,便即刻赶回衙门禀报去了。 李凌就这么顺顺当当进了赵家门,还在客厅落座,然后才看向那个对他们明显怀有戒心的管家道:“你们刚才说什么?居然问我们要起你家少爷来了?” “难道不是你们做下的?你,还有你,我都记得呢,这两日总是跑来说那些胡话!”管家颇有些激动地大声道,“然后见我们不肯搭理,便,便把我们家小少爷给偷了去,想以此逼着咱们赵家去告府衙……” 他的话让家中其他男女都露出恐慌来,那妇人更是面色大变,这才明白过来被自己请进家门的几人是什么来历。顿时她便嗫嚅道:“你们……你们要是把我孩儿交出来,我就什么都不追究,你们说,要多少银子我都给……” “哈哈……”她这话倒把李凌给逗笑了,忍不住摇头道:“赵夫人,你这话实在叫人难以应对了,你觉着本官,还有这些兄弟会在乎那点银子吗?我们来应州,乃是为了朝廷大事,而不断上你家门,则是为了还你死去的丈夫赵光一个公道。” 说着,他又盯住了对方:“你不会真以为他是因为意外救火丧命吧?你就没想过为他洗冤昭雪?” “你……你说什么,我怎就听不懂呢。我丈夫是在衙门里当差时救火丧命的,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哪有什么,什么其他阴谋隐情!”赵夫人这时也已定神,“至于这位大人所谓的大事,我一个妇道人家更是不知道了。我只关心我的孩儿,他今日突然就不见了,大人若是可怜小女子,就请你把我孩儿交还给我们吧。” “是啊,还请大人可怜我赵家上下,把我们小少爷还给我们吧……”那管家也适时开口,然后是其他赵家人。虽然这回他们的态度要比之前几日软化得多,但意思还是一样的,就是不认赵光之死有什么隐情。 李凌脸上的笑容终于不见,目光扫过周围众人:“看来你们真是不见黄河心不死了。你们真以为这是本官在针对你们,想用这等下三滥的招数逼迫你们与我说实话吗?” “难道,难道不是吗?”管家壮起胆子来反问了一句。 “大胆!”一旁的耿琦顿时出言呵斥,然后就被李凌摆手挥退,他平静地看着这一家人,不见半点怒意:“若本官真有意用此等手段逼迫你们,也不必与你们耗这几日了。本官说过,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帮你们查个真相,讨个公道。” 看他这一副正义凌然的模样,再想想这几日来他们比起府衙差吏的温和表现,无论是赵家几个主人还是奴仆,都露出了深以为然的表情,却是相信了这一说辞。 “本来,本官今日前来乃是为了做最后的一点努力,想着能否再说服你们把真相道出。毕竟我在应州也有些时候了,而身上的差事更是极重,不能耽搁太久,若你们再不肯配合,那就只能作罢。”李凌见此,又继续道,“可没想到,你们家中还是出了变故,不瞒你们说,这也正是本官担心的地方啊。” “大……大人你这是何意?”那管家颇有些不安地问了一句,这是越发相信对方的表现。 李凌瞥了他一眼,嘴角微翘,有些讥诮道:“这不明摆着的事情吗,他能害死你家男主人,就可能对你们的小少爷下手。真以为他那么好说话,可以任由你们掌握了自己的把柄而不作安排? “之前所以没有什么动作,不过是因为顾忌本官还在。但他已经料准了我就要离开,所以今日便开始有所举动了,现在只是掳走一个孩子,谁知道等我真正离开后,你赵家,还有钱家将会遭遇何等变故呢。” 这番话堪称诛心,但却又相当在理,赵夫人和管家的脸色已因此变得一片煞白,前者是担心自己孩子的安危,后者则更在意自身。而问题在于,哪怕他这时想离开,恐怕也逃不出官府的控制了,除非…… “大人,你可一定要救救我孩儿啊,我和先夫就只有这么一个孩子,他要是……要是有个好歹,我也就不活了……”赵夫人已经彻底乱了心神,当下就跪了下来,便欲磕头恳求。 李凌见此,赶紧起身虚扶了一把:“赵夫人不必如此,起来说话。本官一直都在说,是为了帮你们才留在应州的,既然你家中出了事,我知道便会相助。不过在此之前,我也希望你明白一件事,现在不光是你要我救,我也要你的帮助,要你告诉我实情!赵光他到底是怎么死的,他为何会落得这般地步?” “这……”赵夫人明显还有犹豫,目光低垂,不敢与李凌相对。 李凌看她这般表现,眉宇间已带上了一丝怒意:“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出实情,还对某些人抱有幻想,那本官就真爱莫能助了。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本官也只能帮那想要自救之人。”说着,陡然起身,竟是要就此离开。 他这一作势,立马就吓到了赵家几人,赵夫人稍作迟疑,终于是把牙一咬,叫道:“大人请慢走,小妇人有,有话说。” 李凌的目光微不可察地一闪,到底是停住了脚步,语气依然生硬:“说,到底你知道些什么?” “请大人随我去那边一行。”赵夫人却不急着开口,而是起身往旁边的院子走去,李凌点头,随行,而几名护卫也不敢放松,紧跟而上。 几人一起穿过一道窄门,便来到了赵家的后厨所在,而赵夫人居然就直奔柴房,挥手打发了两名厨娘让她们去前头等候,才在大家诧异的目光里,进入破旧的柴房,然后在一面烟熏火燎的砖墙前蹲身,几下就取出一块砖头,再从那孔洞里掏出了几张纸来。 在来到后厨这边,尤其是见对方直入这不起眼的柴房后,李凌眼中的光芒就更盛了,因为他已猜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在这儿。看来,赵光还真是谨慎得很啊,一早就留了后手,或许整个家里,就只有他妻子才知道他把东西藏在这儿了。 赵夫人这时已经把几页轻飘飘的,写了不少字的纸送到了李凌手边,脸上也是一片郑重:“大人,这是先夫出事前藏起来的东西,他说上头所写干系重大,可能会让我整个赵家都烟消云散……小妇人本来是不敢拿出来的,但现在……为了我帆儿,也只能冒一次险了,还望大人真能说到做到!” 李凌看着她,点头:“你放心,本官答应你,无论如何,都会保住你赵家,安全找回你家儿子。”说着,已接过那几张纸,迫不及待地看起了上头的内容来…… 第657章 破局(下) 区区三张纸,上头的内容并不多,李凌只几眼扫掠,就将上头的内容全数看了个明白,然后整张脸就变得极其凝重,双眉一聚间还透出了几许怒意,倒把那赵夫人给吓得一慌,半晌才轻声道:“大人……” 李凌这才回神,沉声道:“出去吧。你放心,无论如何本官都会保你赵家平平安安的。” “那我孩儿……”身为人母,她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儿子。李凌立刻给她吃下定心丸:“他也一样,我保你们全家无事。”说这话时,他自有一股子上位者的气势,顿时让对方安心了许多。 见他出来,耿琦几个也忙上前想说什么,却被李凌摆手制止:“回去再说,这儿的事情要比我们想的更为严重!”说着,便大步往外走去,心里开始盘算起该如何进一步行事了。 可就在他们到了外间庭院,还打算再安慰赵家众人几句,顺带说服他们到时作个证时,外头又是一阵嘈杂声起,然后便有几十个官兵差役走进来,当先一人正是胡义,一见着李凌几人,他就把脸一板,说道:“李大人,府衙听说你等在此滋扰百姓多日,今日更是闹得此家中鸡犬不宁,特让我前来请你们回去说话!” 这完全就是一副公事公办,将要拿人的态度了。不光是胡义如此,就是随他而来的那些下属,也个个态度强硬,握紧了手中兵器,好像只要李凌他们敢拒绝,就要动手拿人。 这下却把赵家人给吓得不轻,全都向后退去。但却没能吓得李凌等人分毫,他们虽然人少,气势上却是完全不输,有人立马喝道:“大胆!我家大人只是来此询问事情,你府衙凭的什么竟敢拿人?” “我可没说拿人,只是奉命请李大人去府衙解释一二,李大人,你不是心虚连去府衙都不敢吧?”胡义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甚至带了几许兴奋,好像是在盼着对方反抗似的。 “你……”见他这副嘴脸,耿琦顿时也怒了,手扶刀柄就要发作,却被李凌先一步按住:“好,我随你们去就是了,正好,本官也想到一事,要去见一见马知府,跟他打听一二呢。”说着,便昂首挺胸,施施然与之擦身,漫步向前。 如此一来,那胡义立马就成了随从一般的存在,这让他略感别扭。但很快的,又接受了这样的结果,他来本就是为了把李凌带回府衙,当然,能不动手还是不动手的好,毕竟人家的身份摆在那儿呢。 很快的,两方人马便已离去,只留下赵家众人在那儿发怔。半晌后,他们才反应过来,对了,我们家小少爷呢,闹半天,居然还不知他到底去了哪儿呢。尤其是赵夫人,更是满脸的忧恐。 可突然间,她又听到了远远的有个声音在外传来,那熟悉的感觉让她的身子陡然一震,都不带半点犹豫的,就快步朝外跑去。家中其他人愣了下,也赶忙跟上,冲到外头看时,就瞧见自家独苗赵帆从旁边的巷子里转出来,然后一下就扑进了自己母亲怀里,还咯咯笑着:“娘……” “你这孩子……你去哪儿了?可有伤到哪儿?是什么人带你离开的?”赵夫人本来还想骂上几句,但随即又化作了关心,一面哭一面笑,急吼吼地抛出数个问题来。 “刚才有个叔叔带我出去玩儿,还有个姐姐一起……他还给我们买糖吃,可好吃了……”小赵帆压根感受不到母亲的恐慌,扑在她怀里还是一阵咯咯娇笑,快活得很。 赵夫人和其他人则是大感惊奇,然后有人四下查看,想要找出那个拐走自家少爷的人,奈何这边人来人去,完全不知对方是谁,又藏在何处。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们先回家去,以后不能再这样了,知道吗?”赵夫人定下神后,才拉了儿子回转家门,同时心里已暗暗有了某个判断,恐怕儿子真是被那位李大人派人带走的。因为自己配合,他才放人,不然……想到这儿,她便是一阵后怕。 不远处,李莫云混在人群里,看着他们回转,这才轻轻一笑,转身就往府衙而去。看着李凌被府衙的人带走,他心里也急啊,所以也就顾不上再等一阵,早早把人送了回去。 …… “大人,人带到了。” 正闭目养神的马邦文听到这话后,才唰的睁开了双眼,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来:“那就请上来吧。” 片刻后,李凌便再度来到了这位应州知府面前,两人目光一碰,似有火花在空中迸裂:“李大人,你最近所为可实在叫下官难以忽视啊。赵钱两家刚出了丧事,你就接连上门搅扰,实在多有不妥。若你没有更多证据,还请尽快离开吧,不然再这么下去,本官说不得就要得罪了。” 这回他是真下逐客令了,而且态度极其强硬。李凌见此,也没有半点怒意,只随意挑了张椅子坐下,这才道:“马知府应该还记得本官是为何而来吧?” 对他突然提出的话题,马邦文反应上有些迟缓,一愣才道:“下官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应州穷困,实在拿不出新一批粮食来了,还望大人多多担待。若是大人真要秉公处置,报与朝廷,下官也无话可说。但是,这不代表你就能在我应州胡作非为……” “这些虚套就不用说了,咱们就直奔主题吧。”李凌一摆手,打断了对方的说辞,目光盯住了他,“你以为做下的那些事情,真能瞒过所有人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再加上李凌那副笃定的气势,顿时让马邦文的身子陡然一僵,脸色也唰的一变。但很快,他又镇定下来,勉强道:“李大人你这话是何意?本官怎么就听不懂啊?” “听不懂吗?那我就说得更细一些,赵光和钱海到底为何会死,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他们不是救火遇难殉职的吗?” “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他们所以会死,只是因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所以不该死也只能死了。又正好,本官刚想要查看府衙多年来的账册,你们又没法说服我,最后只能放一把火,将这些账本连着两具尸体一并烧毁,这样一来,简直两全其美,不但可以掩盖两人的死因,还能把罪过扣我头上,迫使我只能乖乖离开,不敢深查。当真是好算计啊,本官都想不到在短短时间里,你们竟能制定下如此一石二鸟的策略来。” 此时的马邦文脸上已不见半点表情,只一双眼睛盯住了李凌,片刻后才道:“李大人,你这算是在冤枉下官吗?没有影的事儿,居然被你说得如此头头是道,就跟真有其事似的。不过下官还是有一句话要问,你说这些可有确凿的证据吗?” “是啊,本官一直感到为难的就在于此了,我没证据啊。这儿毕竟是你们的应州,根深蒂固,并且早就安排妥当了,哪怕露出偷盗尸体这样的破绽,很快也能用颠倒黑白的手段给糊弄过去。 “可以说,事情到这一步,我还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有说服力的证据来了。不过好在啊,百密终究有一疏,你们认定了知情者只有赵光钱海两人,又觉着他们不敢把如此大事告知他人,所以就想杀人灭口已然足够。可你想过没有,不告知他人,不代表就是没有留下其他线索,而本官最近在做的,就是把这条隐藏起来的线索给挖掘出来。” 马邦文心头狂跳,却还在强作镇定:“李大人,说这么多做什么,若你真有所谓的证据,只管拿出来便是……” “你在赌,赌我只是虚张声势,其实并没有确凿的证据在手。”李凌满脸洞察一切的样子,嘴角勾起,露出一丝冷笑来,“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把事实道出来,我可以向你保证,能让朝廷对你从轻发落,若不然,后果可就不好说了。” “呵呵,本官问心无愧,你所说的那些东西我是一点都不明白的,什么罪过,我更是一件都没做过!” “罢了,既如此,常平仓!”李凌倏然起身,极其坚决地道出了三个字来。 本来还有些挑衅地回看他的马邦文的身子又是剧烈一震:“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查常平仓。这是在本官的职责之内的事情,你无权干涉,必须照我的意思行事!这就亲自带我们去一趟应州府的常平仓!”李凌一字一句地说出了自己的意图,然后干脆起身,朝已经呆住的对方做了个请的手势。 马邦文看着他,沉默了好一阵,才涩声道:“大人真要查看那边的仓库?” “不错。” “好,但只要那边查不出个问题来……” “那本官也没什么好说的,这就离开,不再纠缠。”李凌果断给出了承诺,这下对方再无话说,也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先后出门,下令众人,前往常平仓。 第658章 常平仓后猫腻 大越立国以来,就规定地方官府得设有两处官仓,一是当地的府县官仓,用来囤放每年固定的税粮,然后每到秋冬季节,便将之交付转运司,再运往京城;另一座便是常平仓了,那里头囤积的是历年从官仓中节余下来的粮食,然后随到随换,为的是有个储备,以防万一。 像是碰上灾年,当地粮价因之上涨时,地方官员就能开启这常平仓,将其中的粮食冲入市场,用来平抑粮价。又或是遇到灾情时,还能拿这批粮食来赈济灾民。 可以说这常平仓虽然平日里只进不出,其作用却不在官仓之下。至少李凌在扬州为官时,是很看重对常平仓粮食管理的,几乎做到了一月一查。 而此番朝廷要调用地方囤粮,指的也就是这常平仓里的粮食,毕竟官仓里的粮食还要用来发给衙门官吏呢,倒是常平仓的粮食,多数地方是用不上的。可根据之前马邦文所说,却是应州的常平仓早就见底了,所以才不能运粮北上,然后李凌现在提出要去仓库查看一番,倒也算在情理之中了。 很快的,两方人马就出了府衙,虽然天色渐暗,但却没有影响他们的行动,很快就来到了城南一个角落,那里便是应州府常平仓所在。占地不小,大门紧闭,还有几个老兵守在里头。 直到得知是知府大人带人前来,那几个老兵才赶紧敞开大门,同时负责此间的一名小吏也忙不迭地迎了出来,还想讨好两句呢,就被马知府给挥手制止了:“这位李大人,今日想要来查看库房情况,你就陪他进去看看,顺便介绍几句咱们仓房里的情况吧。” 这个叫汪晖的小吏连连点头称是,又跟李凌他们见了礼,这才热情地招呼他们进内。一边带路,一边诉苦似地道:“李大人你们是有所不知啊,咱们这应州府常平仓是真的穷啊,都快两年没见着粮食了,现在五个大仓库,都空得能跑马了,连只耗子都看不着。您请,小心,这门槛有些高了……” 李凌一边听他扯着话,一边目光随意在四周扫视着,常平仓除了最外间是个公房兼宿舍外,后头便全是仓房。虽然只有五间,但每一间都占地极大,而且建得还颇为用心,不光顶上有瓦,下方有挡水的门槛,还有厚实的门户,外间的砖墙上还刷着防虫防潮的石灰……就这架势,看着都比府衙还要完善些了。 见李凌的目光在几座仓房间流连,汪晖眼中有些慌乱,口中却解释道:“小人在此也没别的活计,所以就想着把这几座仓房翻新一下,都是自己动手,倒也没花几个钱。这样,等到来年真有粮食运来,也就能安全储藏了。” 李凌似笑非笑地点点头,也不说自己信不信,只是随意来到一间画着“丁”字的库房前:“打开看看。” “是。”汪晖不敢不从,立马上前,用力一推,嘎吱声里,门开启,露出了里头空旷的场景,真就跟他说的那样,仓库里空荡荡的。李凌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随意进门,在库房里走动了一番,看看这儿,又看看那儿,便出了门。 然后又连续进了三间库房,一样是没有任何发现。可李凌脸上却不见半分失落,依旧继续着,指着算是最里头的那间甲字号仓库道:“也开门让我看看。” 汪晖有些无奈,这也太仔细了些吧,但还是答应一声,开锁推门,依旧是空荡荡的一片。可这回,李凌却没有再次进入了,而是冲后方几个下属一招手:“上下内外,都给我仔细查看,尤其是地面。” 这话一出,众军士自然是低声答应,果断上前,而汪晖的脸色却是猛然一变,张下嘴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只能回头求救似的看向马邦文。 后者的脸色也有些变了,本来那满满的笃定和自信更是彻底不见。踌躇了一下后,才上前道:“李大人,现在天都黑了,你也看了这么多仓库,没有任何发现,不如先回去吧……” “不急,查完此间仓库再走也不迟。”李凌笑了下,只是这笑容里却透着叫人心悸的深意。 说话间,里头几人已忙活开了。有在墙上啪啪乱拍的,也有拿脚在地上砰砰直跺的,只见他们一寸寸地摸索试探着,好像笃定了此间有什么猫腻。 应州府衙众人的神色越发紧张,可又无可奈何。终于,伴随着一人在东边角落的墙上用力一拍,传出的声音却由沉闷化作了清脆,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变:“是这儿!” 这句话,让李凌脸上的笑容一闪,然后扭头看了看马邦文和汪晖:“想不到这库房居然还另有乾坤啊。” “是,是啊……呵呵,小的也不知道呢。”汪晖一面说着,拿手擦了擦额头,居然在如此寒冬季节里紧张得满头是汗了。 而马邦文的神色也终于变得有些惊慌起来,低垂的手甚至都在微微发颤,而随着里头一句:“这儿有个机关!”他更是往后退了一步。 果然,伴随着这一声欢呼,嘎吱吱的声响再起,那看着严丝合缝的一堵墙,居然朝边上滑去,露出了背后的一个黑魆魆的空间来。不用人吩咐的,外间立马有人取出了火把点燃,送到这边,往里照去。 李凌也在此时大步进来,站在那暗门前往里看去,就见里头也是一个巨大的仓房,与外间这个库房不同的是,这儿赫然堆叠了数百只麻袋,鼓鼓囊囊。 “马知府,这你不解释一二吗?”李凌招呼了一声,示意手下上前查看。立马就有两人拿着火把上前,手中刀在麻袋上一划,便是一道口子,然后里头金灿灿的谷子便如水般流了出来。很显然,这边库房里堆放的,正是粮食,或许数字不大,但也有好几千斤。 “马知府,怎么还站那儿,上来看看,给本官解释一下啊,这些粮食算是怎么回事?”李凌的话再起,然后马邦文背后一名军卒便是猛然一推,让他在一个踉跄后终于回神,面色煞白:“大……大人,你听我,听下官解释……”就跟溺水者一般,他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然后就听到里间又是一声惊呼:“这儿还有一道门!” 这话传入耳中,马邦文整个人顿如遭雷击,大张了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李凌虽然没有回头去看对方反应,却也猜到了这才是关键所在,当即下令:“把门打开。” “不对,这门是从外边闩锁的……”火光一照,终于瞧清楚了这扇门的形式,有人意外叫了一声。 “破开它!”李凌已猜到这是怎么一回事了,但还是毫不犹豫地下令。 虽然没有锤子,但这许多军将在此,一扇木门又怎可能难住他们?只见五六个汉子一声呐喊,便狠狠发力撞将上去,砰砰几下间,那门已摇摇欲坠,再来两下,轰隆一下,那两扇厚实的库房大门便应声而倒,也把外头的情形暴露在了李凌他们的面前。 门外是一片空地,此时有三四根火把照耀,更有十多名汉子正慌里慌张地赶将过来,正好与众军士来了个面面相觑。片刻后,他们才反应过来,惊叫出声,扭头就要四散而逃。 但这些禁军中的精锐又岂会让他们脱身,几声喝叫的同时,五人已组成楔形阵势猛然冲上,腰间佩刀已被他们摘在手里,倒没有出鞘,直接抡起来就呼的劈打过去。 外头众人本就只是些庄稼把式,再加上心虚恐慌,压根连抵抗都做不到,砰砰几下,便被一一放倒,连一个脱身的都没有。 直到这时,李凌才在另外几个军士的扈从下慢步走出来,目光一转,就落在了侧前方那几间同样占地不小的仓库上头。都不用他发话的,已有军士果断上前,把紧闭的库门推开,然后就看到满满的一仓存粮堆叠在那儿。 见此,无论是倒地的壮汉,还是军卒们都现出了惊色,倒是李凌,依旧是那副从容淡定的样子,因为他早知道会是这么一个结果了—— “……他曾言常平仓后有乾坤,粮出无人知,甲后有洞天,粮去如水早成空……” 虽然只是那纸上几句挺玄乎的话语,但李凌却很容易就猜到了其中真意。而现在看来,那赵光留下的线索果然没错,常平仓这儿早有人做下了手脚,通过这条暗道,居然就把本该属于官府的粮食偷偷运出,进了私家的粮仓! 李凌的面色已见阴沉,身子陡然一转,喝道:“马知府,还不过来与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这话不光是对还呆立在甲字号库房前的马邦文所说,也是对最后几个护卫下达的命令。他们果断行动,一推之下,让马邦文猛一个趔趄,直到这时,他才反应过来,尖叫一声:“李……李大人,且听下官解释……”  第659章 霹雳手段 其实真论起来的话,这儿反倒是府衙的人手更众,李凌的护卫不过二十来人,却有超过五十名府衙兵丁守在仓库前。但此时的他们却并没有半点动手的意思,因为他们也被眼前这一幕给惊到了,然后就眼睁睁看着自家大人被推到了仓库的另一边出口。 马邦文差点就被推倒在李凌跟前,好容易才稳住身形,面上真就露出了恐慌来:“李大人请听下官说,我……我也不知这儿怎么就……” 李凌压根没有理会他苍白的辩解,突然喝问道:“宣槐因何而死?真是因为失足落水吗?”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让马邦文的身子更是一震,双腿一软,终于是跪在了李凌面前。而他的眼中除了惊讶,就是大大的恐惧了:这事他是怎么知道的? 这都是两三个月前的事情了,那人都已经入土埋葬,全府上下都只知道宣槐是醉酒失足而落水身亡,才来此不过几日的李凌怎就会知道其中另有蹊跷? 这等心虚的表现,让李凌顿时确信那几张纸上的内容确凿无疑,脸上的冷笑愈发深刻:“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马邦文你以为自己做下的那些事情真就没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吗?就因你一己之私,不但欺上瞒下,还戕害了多条人命。你但凡还有一点良知,就给本官把一切都老实交代,要不然,王法之下,本官定要你付出更为惨重的代价!” 说话间,李凌身上的气势大开,如泰山压顶般轰在了对方身上,使马邦文匍匐于地,瑟瑟发抖。而周围那些人,也都感到了强大的压力一波跟着一波袭来,面前空地上的壮汉们全都跪伏于地,叩首求起饶来:“大人饶命啊,小的们也只是听命行事,是贾老爷让我们在此守着的,所有一切都与我们无关啊……” “贾老爷?可是贾正峰吗?”李凌心中一动,立马想起了前几日接风宴上的某个气度不凡的本地士绅,当时对方看着确实与马邦文的关系极近。 “正……正是!”到了这时,众人哪敢再作隐瞒啊,立马就老实交代,“这边的庄园便是贾老爷的产业,我们都是他雇来看守院子的……” 李凌了然,再度低头,看看匍匐脚下的马邦文:“马知府,你还有何话可说?” “我……”马邦文张张嘴,一时无言,心却已沉入谷底。他很清楚,随着这些秘密被挖掘出来,自己是彻底完了。别说李凌不会放过他,就是整个应州的百姓,怕也会把他视作最大的仇敌,只要放他出去,并传出真相,愤怒的百姓必然会将他撕成碎片! 不错,经过多年的经营,马邦文确实在应州有着一手遮天般的权势,但那终究是虚的,是靠着各种欺上瞒下的手段达到的效果,是在百姓们被他蒙蔽,以为他是个能为民做主的好官,是在手下官吏又能从其身上得到相当好处,是在他还有一座大靠山的情况下才堆积起来的威望。 看似坚固,其实根基却是假的,他马邦文从来就不是个清官,甚至为了自身的利益背地里干下了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一旦这些东西真被曝光,根基一毁,他站得越高,死的就越惨。 李凌看一眼已跪地无言的马邦文,果断下令:“把他给我绑起来,还有这些人,全给我带回府衙。再将这儿的一切也都封起来,你……”他突然一个回身,一指还呆站在另一边仓库入口的府衙吏员,“这就去府衙调集人手,守住此间。这儿可是最要紧的证据重地,不得有半点疏忽!” 那吏员微微一愣,旋即就是一阵狂喜,如此安排便意味着李大人不打算追究自己等府衙下属了。至于马知府……现在大难临头,自顾不暇,还管他是死是活呢!当下里,他便赶紧大声答应,转身急匆匆就往外奔去。 他这一动,就给了其他府衙差吏们一个信号,心中顾虑一消,都不用李凌再作第二遍吩咐的,全都按照命令而动,上前拿人的拿人,守门的守门,一丝不苟地执行起来。 李凌直到这时,才真正放下心来。他还真担心这些家伙不肯听命行事呢,毕竟自己只是个外来的京官,没有太大的震慑力。但现在看来,却是有些多虑了,这儿毕竟还是大越治下! …… 今日的应州府城注定了不得安宁,白日里就有赵钱两家的变故,然后到了傍晚,所有人都回家歇息时,街上突然又有大量人马快速奔过,当大家好奇地开门查看时,就看到了数以百计的府衙差役和兵丁点了火把,急速奔驰,另一只手上还握有兵器,那架势可把许多人都给吓得不轻。 然后不少人就惊讶地发现,这些官兵赫然扑向了以往高高在上,到了府衙都是座上宾的城中豪富贾家,很快的,叫喊声,哭闹声便响成一片。再之后,贾府附近的一些人便看到了更为惊人的一幕,贾老爷贾正峰及他的几个儿子,以及府中的数名管事,居然全被绳索绑着,半拖半拽地就被拉上了街,极其狼狈地被押往府衙。 最后,还没等大家从这场震惊中定神呢,又一队人马从城南过来,其中也押解了不少垂头丧脑之人,当中那个,要不是有火把照着,把他的面目清晰呈现出来,他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是真的了——那居然是知府大人! 要变天了!应州府要出大事了! 所有人脑子里都转过了这个念头,然后就是深深惶惑。虽然是满心的疑窦,却又没个胆量去打听了解,只能全都躲在家中,猜想着到底出了什么大变故,而接下来的应州城又将发生怎样的变化。 …… 将近二更天,李凌才押了人回到府衙。 这一回他是当仁不让地坐上了公堂正上方,事情到这一步,他决定速战速决,所以也就不作耽搁,不想等到明日再审了。 砰的一拍惊堂木,他就是一声断喝:“把人给我带上来!” 话音一落,一人已被架上了公堂。不过却不是马邦文或贾正峰,而是二次受审的府衙推官胡义。时隔数日,他再度沦为被告,但此时的情况要比当日更为被动,而且他整个人也显得越发恐慌,都不用李凌他们下令的,便已乖乖跪了下来。 胡义本来还在府衙等候消息呢,结果等来的却是一道命令,他刚欲提出异议,就被李凌留在这边的下属给拿下了。然后就是让他心惊胆战的结果一幕幕呈现,贾正峰全家被拿了来,就连知府大人居然也在去了趟常平仓后成了阶下囚。 到了这时候,作为马邦文的同谋之一,他如何还不知道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所以再度被拉上公堂受审的他是彻底没了反抗的想法,只能乖乖听审。 “胡义,本官最后再给你一个减轻自己罪过的机会,你可不要再错过了。我问你,赵光和钱海两人是怎么死的?”李凌也没走什么问人姓名的程序,直奔主题就审问了起来。 胡义明显纠结了一下,这才老实交代:“他们……他们是被下官着人下手闷死后,再丢进的火中……” “很好,动手的是哪几个?” 胡义自然不敢隐瞒,一一念出名字,那都是他往日的心腹。而随着这几个名字被报出来,左右便有差役火速出手,将召集在外边等候的几个全部拿下。在此等局势之下,他们压根连反抗都做不到,迅速就成了阶下囚,只是有人不忿叫屈: “大人,我们只是听命行事,一切都是胡义定下的,我们也是迫于无奈啊……” 面对如此狡辩,李凌只回以冷笑:“你等为虎作伥还有脸为自己叫屈?若真不愿害人,大可向上司衙门举告,而不是听命干出此等暴行!他有罪,你们也有罪!” 说着,不再理会他们,而是盯住了胡义:“恐怕你犯下的罪过不止这一点吧?说说吧,除了害死赵钱二人,你还谋害过哪些无辜?” 跪地的胡义身子不断发颤,但却并没有就此开口,似乎是想用这等办法来隐瞒自己的过错。但李凌却不给他这个机会,哼声道:“看来你的记性真不怎样,就让本官来提醒你吧,你为何要杀赵光二人?说!” “我……”胡义还做着最后的坚持,却听李凌砰一拍案:“可是因为宣槐?他又是因何而死?要是再敢隐瞒,本官现在就叫人对你用刑,你既然为推官,自当知道这些刑具有何妙处!” 伴随着李凌这一声喝,两旁已有兵卒跟着大喝:“还不招来!”然后哗啦一下,数件还带着斑斑血迹的刑具也被人扔到了他面前,这让胡义更感恐慌,身子剧烈颤抖起来,突然一个叩首,带着哭腔就叫了起来:“大人,大人饶命啊……卑职交代,卑职什么都告诉你……” 他的心理防线终于彻底崩溃,虽然是多年问案查案的老手,也深通威逼利诱的手段技巧,但真当这些东西落到自己身上时,胡义也不比其他人要更能承受。  第660章 内情隐情(上) 宣槐是府衙户房的一名书吏,在衙门里的存在感并不强,唯一的优点就是听话,以及负责。 这样的人不会巴结,能力有限,那些大人们自然没把他收为心腹的意思,所以在衙门做了十年,职位也不见提升,依旧只是户房的小书吏,做着案头账本之类的小差事。 然后就在去年冬月的一天,他因同僚身子不适,接下了对方的差事,赶去常平仓清点储存的粮食。这本来不是一件太难的事情,毕竟常平仓到底存了多少粮食都登记在册,只要带了账本去了那边,再与那里的账目进行核查,也就算把差事给办成了。 可问题就在于宣槐他是个认真负责的性格,哪怕这不算自己份内的差事,他也不敢有丝毫的马虎。到了常平仓,不但与对方交接,核查了账目,还提出了要去仓库里查看一番的意思。 这下,守着仓库的人就有些不情愿了,便是一阵推脱。奈何他主意已定,而且人家越是推脱,他心里反倒越是起疑,到最后甚至抬出要去衙门检举的话来,无奈之下,对方只能放他去仓中查看。 然后,宣槐就看到了让他颇为惊诧的情景,本该存有至少两万斤粮食的仓库里,现在却是空空如也。是的,账面上此时仓库内还该有两万斤粮食,那是应州城多年积攒下来的家底,结果现在却是一点都没有了。 这让宣槐大感惊恐,叫嚷着便要回府衙检举,然后就被仓库的几名吏员给死死拖住了,并不得已告知了他一个“事实”——粮食其实还在,只是暂时被几位大人给借用了,至于其中原委却不能说,你若不信,大可于暗地里问问同知大人便有分晓。 认死理的宣槐还真就去问了,答案也是一样的。但他心中依旧有着疑惑,所以便偷偷在常平仓一带盘桓,想要将其中原委给查出来。然后,就被他发现了一个秘密,常平仓边上的贾家庄园里竟在某日夜间偷偷往外运着粮食,而就他所知,这边的庄园以前并无存粮啊。 事情到这一步,宣槐自然就有了推测,常平仓中的官粮居然落到了贾家手中,这让他大感惊怒,甚至都生出了要揭发一切的想法。但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于是便有了冒险潜入常平仓的举动,然后还真叫他发现了甲字仓后有暗门直通贾家的秘密。 可也正是这一冒险,让他被守库房的人给发现了,在得知他居然已经查到如此要命的事情后,他们再不敢大意,一边把人拿住,一边赶紧禀报府衙,由上面的大人们定夺。 最后,还是由精于刑狱之道的胡义给出了一个巧妙的灭口办法,强行将人灌醉后,把宣槐推进了河水之中。等第二天,他的尸体被人找到时,便被认定为醉酒失足。 宣家本就没什么势力,唯一的顶梁柱一死,除了伤心也不疑有他。本来大家都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然后宣槐的尸体也被安放到了府衙停尸房中,只等走个程序后,便能将之安葬。 可好死不死,宣槐在衙门里还是有个朋友的——赵光。又正好,他是刑房的书吏,自然方便前往祭拜,就在那停尸房里,在和朋友做最后告别时,让他发现了宣槐身上还有几道新鲜的伤痕,那明显是死前被捆绑后留下的。 这下,让赵光大感意外与惊慌,但为了好朋友遇害的真相,他还是大着胆子进行了仔细的查验,然后,他穿着的鞋子底部的一张写满了字的布帛就被翻了出来,以及手心处的伤痕也被他认出是几个字——常平仓,甲字库。 通过到手的帛书,赵光终于知道了宣槐遇害的真相,这让他大感惊恐,因为这事他真是半点风声都没听到啊。和朋友一样,他也是府衙里一个没靠山没权势之人,他深怕自己也会遭遇相同的处置。 不过相比于宣槐,他更怕死,所以都没打算揭发这些事情,只想将事情烂在自己心里。可是心里藏了事到底不舒服,于是他就和好友钱海喝酒,并在酒后将一切给说了出来。就这样,知道此事的又变成两人,而时间也来到了今年正月。 本来钱海也是没胆子揭发一切的,但相比于赵光,他更贪些,所以就想着找个机会,以此事为筹码,从府衙那些大人那儿讨要些好处。 而接下来的事情倒真没让他失望,因为北疆出事,朝廷要从各地调粮,而应州却拿不出粮食来。而后,李凌这个钦差就到了应州,这让钱海觉着机会到了,便拉了赵光去和自家上司胡义摊牌:要是你们不给我们好处,我们就把事情真相报于钦差。 到了这一步,胡义还能如何?答应他们?恐怕将来会是无休止的敲诈,而且把柄在人手中,自己只会越发被动,更何况自负的他如何能接受被下属敲诈?所以一不做二不休,他一边假意答应,一边就安排了手下心腹,直接就在府衙里将这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给闷杀了。 而且正好,知府大人想要毁掉证据,放火烧了架阁库。于是几人一合计,便索性将两具尸体投入火场,一者毁尸灭迹,二者正好借此二人之死来把李凌尽快赶出应州。毕竟此人在应州一日,对他们的威胁就大过一日。 奈何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马邦文也好,胡义他们也好,都没料到李凌心性坚韧,且能谋善断,居然就从这看似全无破绽的一场迷雾中窥破了他们的一切阴谋;而他们更没想到的是,那个最不起眼的赵光,居然还留了后手,早在他知晓一切后,便留下字据,藏于家中,并告诉了自己妻子有那么一回事。 就是这一点疏漏,使他们的全盘算计彻底失败,到今日,已成府衙阶下囚,在李凌的审问之下,只能把一切都如实招供出来。 在听完胡义的交代后,李凌愣怔了片刻,然后就是一声喟叹。半晌后,他才砰的一拍案:“你且退到一旁,来人,把马邦文给我带上来。” 这时的马邦文已被剥去官服,夺去官帽,极其狼狈地被架上堂来,然后噗通一声,便跪在了那儿。原来他所坐的位置,今日却换成了李凌,他则成了堂下待审的犯人。这种身份的转变,让他到现在依然恍惚,只觉身在梦中。 “马邦文,胡义已把一切都交代明白,你若不想受刑,但凡还有一点良知,便老实交代自己的罪行!”李凌沉声喝道,威严已极。 马邦文一声苦笑,只扭头看了眼瑟缩在旁的胡义,以对他的了解,便知道对方所言非虚了。略作沉默后,便道:“不错,那几人正是本官叫人解决掉的,至于那些粮食,也是我通过安排交给贾家的。” “你为何要这么做?”李凌身子一正,再度问道。 “呵呵……为何?还不是为势所迫,是被朝廷,还有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们给逼的!”马邦文突然放声叫道:“还有下面那些人,差役也好,兵丁也好,若不这么做,本官拿什么养着他们,拿什么让他们为我做事?”这番话当真说的是理直气壮,都把周围不少人给听傻眼了。 而李凌也在一愣后,用力一拍长案,大喝道:“放肆!事到如今,你还敢信口雌黄,真当本官不知这都是你的私心作祟,想要把官府的财物充作私产吗?” 面对斥责,马邦文也未见惊慌,只是苦笑一声:“大人若是不信,只管派人去下官住处搜查,看看我到底有多少身家……事到如今,下官也不敢再欺瞒大人,这几年里,我通过这种方法运卖出去的官粮足有三十万斤以上,可真正能为我所用的银子,却不过万两!而这其中一半,也早被我分润下去,落到这满衙下属之手了……” 李凌听着话,看着他,几乎可以确信他所言非虚,因为他的神情,更因为到了这时候,他已经没有必要再为自己作此等辩解。以现在查出的罪名,报上朝廷,马邦文就是个死,无论他到底拿了多少银子。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做此无法无天之举?”李凌把身子往前一探,继续问道。 “因为我没有其他选择。我刚才就说了,我是为势所迫,非如此不能立足官场,非如此,不能让衙门下属听令行事。大人,应州穷困,土地贫瘠,下官倒是想有些作为,奈何一切受限,只能先想办法让大家把日子过好,如此人心齐了,才能治理好整个应州。” 听着他半似解释,半似诉苦的说法,李凌的眉头慢慢就皱了起来,尤其是看到公堂内外不少人都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后,他心中更感难受,突然就拍案喝道:“简直荒谬!本地穷困,就是你损公肥私,不顾王法的理由了?要我看,说到底还是你私心太重,还有,你之前不是说过吗,除了下面的人,还有上面的高官需要打点,恐怕这才是你罔顾后果的真正原因所在吧!”  第661章 内情隐情(中) 李凌的厉声呵斥,让马邦文的身子又是一震,明显感到了压力,张口想要辩解几句,却又被封堵了回去:“还有,你只是在常平仓官粮上打了主意,别处府衙财税就没有想法侵夺?你以为本官真就不会再作细查了吗?” 这一句话真成了压垮对方的最后一根稻草,让马邦文的身子一软,却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不光是他,公堂内外那些府衙官吏们,也一个个面有惧色,想要求情,却又没这个胆子。 是的,他们既然连常平仓里的粮食都敢打主意,那府库的存银,每年的税收什么的,又怎可能不雁过拔毛呢?只是这些事情他们做得更为隐秘,而李凌又没有仔细查察之意,才一直没被曝光。 而只消扫过这些人的神色变化,李凌心里也有了答案,心中更感烦闷,应州的贪渎之事远比想象的更为严重,甚至可以说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只有那些无权无势无靠山的小吏,才被蒙在鼓里,然后因为偶然知晓而被灭口! 甚至可以这么说,其实宣槐、赵光、钱海三人之死并非被胡义或马邦文所害,而是被整个衙门上下同谋害死。而当这一切即将揭开时,就是李凌都不禁要掂量后果,感到为难了。 正如马邦文所说,应州穷困,百姓艰难,但每年的税赋却从未少了。要是让百姓们知道自己上缴的钱粮有半数入了这些贪官污吏的私囊,后果将是难以想象的。所谓的投鼠忌器,就是这么个道理了。 似是察觉到了李凌心中的顾虑,马邦文再度叩首:“李大人,下官知道我行事多有过错,但府衙有太多人需要养活,而朝廷拨付的银钱又不够,我能怎么办?这应州不比别处,底子本就薄,除了从公中抽出一些钱粮,也没更好法子了。要不然就只能加重百姓赋税,可那却非下官所愿见,也可能给朝廷带来更大的灾祸……” “照你这么说来,你不但无过,反而有功了?”李凌冷笑问道。 “不敢,下官只是尽心办事。”再抬头时,马邦文眼中的慌乱已渐渐消失,心也定了下来。当事情的内幕一点点被揭开,他相信李凌只能以此地大局为重,总不能自打朝廷的脸,将一切都宣之于众吧? 另外,还有法不责众一说,府衙至少有半数官吏都从中得了诸多好处,若要惩治自己,这些人又该如何处置?要是把他们都给问罪,那府衙差事怎么办?整个应州又该由谁来治理? 想明白这些,他反倒有些有恃无恐了,真不担心李凌就会为了几条人命对自己怎样。现在朝廷正集中力量对北用兵呢,中原腹地更不能再生事端了。何况,他也还有靠山在上,只要对方足够明智,就不会揪着不放。 而为了让李凌有台阶下,马邦文随后又颇为真心地道:“大人,其实你的难处也不是没法解决。你不就是想要把军粮运往北边吗,虽然我府衙现在拿不出粮食来,但不代表应州城里就没粮可用,只要您开口,下官一定帮你把粮食给筹措起来,让您把差事给办漂亮了……” “哦?你是打算用贾家的那些粮食吗?本官倒是想起来了,外头还有个关键的人犯没有仔细盘问呢。”李凌突然转变了主意,开口说道。 “还请大人听下官一言,这贾家您可不能随意动他们啊。”马邦文一听就有些慌了,赶紧劝阻道。不光是他,其他那些官吏这时也有些紧张,只是碍于身份,才不好直接反对。 “哦?却是为何?本官刚刚还觉着奇怪呢,他一个地方豪绅,居然就敢做出这等无法无天的事情,却是仗的谁的势?”李凌突然精神一振,感觉自己已经抓到某个关键点了。 但这一回,马邦文却没有直接解释,而是斟酌着看了看左右:“大人,可否让下官单独将一切如实高知?” 李凌目光幽幽地盯了对方半晌,这才突然起身,往外走去:“你随我来。” 本来今日这场审讯就不是太正规,他也不在意再特殊些,把人叫到一旁的偏厅,单独询问。而在见李凌做此反应后,马邦文却是更为放松,只觉此番之事可以从容度过了。 此时的偏厅静悄悄,只有两支蜡烛照亮小块区域,两人一坐一立,先是一阵安静,直到李凌开口:“现在你说说吧,这其中到底藏了什么不能见人的隐秘。” “大人可知这贾家以何而兴?”马邦文似还想卖个关子,却在见到李凌微微皱眉后,忙又讨好一笑,自己回答道,“其实这贾家在十多年前只是应州一个小户人家而已,这些年来也并没出过什么秀才,更别提举人进士了。但是,他家中却有三子先后-进了淮北卫军中,成为了如今的淮北都督费大人的亲信…… “正因如此,有费都督的提携照顾,他家在应州的势力才不断增长,以至于最终成为应州城中首屈一指的豪绅富户。他们家的生意也由此越做越大,粮米、布匹等等生意都已经走出了两淮地界,连京城都有他们的分号。” 李凌静静听着,也不觉有些心惊,短短十多年里,一个小人物就能背靠高官走到这一步,足可见那些高官们在地方的权势有多么惊人了。这还只是一个淮北都督,要是换成巡抚呢? “就因为这样,你才与他们勾结在一处,把常平仓中的官粮倒卖出去?这么看来,他们也没少从中获取好处吧?” “大人明鉴,其实贾家在此事上并没有获取太多好处,甚至都比不了他们平常的生意收获呢。” “既如此,他们又为何要冒这样的风险?” “因为……这是下官拜托他们做的,而这些粮食售卖出去的一半银子,其实要交到费都督手上。他们本就是靠着费都督的提携照顾才走到这一步的,怎敢从中克扣呢?” 这下李凌算是听出他话中想要表达的意思了,他不是为了讲述贾家有多大势力,而是为了点出自己有这么一座靠山啊——三品都督,手握军权,那是朝中宰执都要掂量一下的存在啊。 李凌的双眼眯了起来,上下打量起这位应州知府:“看不出来啊,马知府居然还有此等靠山,本官倒是失敬了。” “呵呵,大人言重了。下官身在官场,也是无法免俗啊。既然费都督看得起我,我自当尽心听用,不敢辜负。”马邦文自矜一笑,心中更定。 “所以你就不顾百姓死活,不顾朝廷大事,一心只想着如何巴结那费重了?”李凌突然冷笑一声,有些尖锐地问道。 “大人你这却是在冤枉下官了,我平日里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只要是朝廷交代下来的差事,更是尽心去办……至于治下百姓,不敢说让他们衣食无忧,但好歹几年下来也没冻饿死过人。这些虽然称不上什么功劳,但也不算罪过吧?”马邦文立马为自己叫屈道,“下官只是一个小小的五品知府,还身在应州这样的贫小之地,自以为能做到如此,便算是尽我一切之力了。” “唔,你以为自己很冤枉,因为已经做到了自己能做的一切?”李凌突然起身,就在他身边慢慢踱起步来,脸上的笑容有些讥诮,“应州在眼中贫瘠落后,百姓只要能活着就该感恩,而你为了能讨好上司,却又把本该用来保障地方百姓的粮食,银子全都窃入自己的私囊。末了,当朝廷需要你们拿出粮食时,却又推三阻四,直到本官到来,还想着做遮掩,甚至不惜杀人灭口,焚烧架阁库…… “做完了这一切,当本官终于查出真相后,你又把那靠山搬出来,妄图以他来压本官。甚至认定了本官不敢拿你问罪,居然还想保住一直以来为虎作伥,不断攫取百姓利益的贾家!” 李凌一边说着,脚下的步伐是越来越快,而马邦文的神色也越来越是难看,一股巨大的压力已随着那些话而施加下来,让他的心渐渐下沉,察觉到事情好像很是不妙了。 可不应该啊,明明自己已经在故意示弱,用最委婉的办法把内情道出,希望对方能高抬贵手了。可怎么最后换来的却是他如此尖锐而带有敌意的针对呢? “应州本不该这样的,这儿再贫穷,也是在中原,在两淮膏腴之地。百姓哪怕只是土里刨食,也能过得富足。可结果呢,本官这段日子看下来,所见的都是勉强苟活的贫民,你居然还敢称什么功劳,说什么自己已经尽力? “像你这样的庸官赃官,就不该留在地方祸害百姓。别说只是有一个小小的都督为靠山,就是有皇亲国戚保着你,本官这次也定要办你!” 说到这儿,李凌刚好来到门前,唰一下打开房门,大声道:“来人,把他给我带下去,严加看守审讯,让他把一切与费重勾结,戕害百姓,侵夺官家财物的事情都交代出来!” 第662章 内情隐情(下) 李凌的突然爆发,完全把马邦文给弄懵了。这谈得好好的,李大人怎么就突然翻脸了,而且还如此的不留余地,这不像是个朝廷官员该做出来的事情啊。 哪怕自己确实犯了大过错,可官场里讲究个官官相护,除非有深仇大恨,都会留有余地。何况,他这已经不只是冲着自己而来,甚至都想要通过自己把费都督都拖下水,这是疯了吗? 他是愣住了,可守在外头的几名护卫可没有发愣,一见李凌下令,他们都不带丝毫迟疑的,便火速扑进厅来,两人扣住了他的肩头,便拖着往外走。 “李大人,你不能这样,下官可以补偿的,我能凑出粮食来,给我三天,不,两天,我就能凑出粮食来……”知道自己被带走后必然遭遇拷问,拷问说出某些东西后必然把费都督彻底得罪……这让马邦文是彻底的慌了,也顾不上什么脸面的,只一个劲地求饶,想让李凌回心转意。 但李凌却不为所动,只脸色阴沉地继续下达命令:“还有把胡义等官吏也都一并拿下,我要他们老实交代,将这几年里应州官吏中饱私囊,攫取官府利益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给我交代出来,还有,他们有没有和淮北都督有过私下往来,也给我问明白了!” “是!”这些军将只觉一阵兴奋,身为京中禁军,他们素来不怕地方官吏,能抓住官员严加审讯更是他们期盼已久的大活儿,至于什么淮北都督,对他们来说更是连个屁都不是。 倒是应州众官吏,却在听到这话后吓得恐慌不已,差点就要跪下求饶了。不过就算跪下也没用,因为那些粗鲁的军将们已经悍然扑了上去,要好好伺候他们了。 只有李莫云,在稍稍有些担忧地看了李凌片刻后,突然想起前事,露出了了然之色。 李凌这时也没闲着,再度下令:“把贾正峰给我带上来!” 贾正峰虽然被官军强行拿到府衙,连家里不少人也被一并捉拿,但他心里却并没有多少恐慌。哪怕他也知道,自己帮着偷窃官粮倒卖确实是大罪,但他更相信以自己的靠山,这点小事还不足以入他的罪。 所以在被押于旁边屋子里时,贾正峰还显得颇为悠闲呢。直到听见外间传来马邦文的一阵声嘶力竭的叫嚷,那种恐慌和绝望,才让他有了压力,察觉此番之事要比想象的更难应对了。 然后,没等他有个心理建设,房门开启,两名军卒就进来把他往外就拖,他连半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就被带到了公堂之上,对上了面色阴沉的年轻官员。 李凌的目光只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就寒声道:“贾正峰,你应该知道自己犯下了多重的罪吧?就算不提平日里的所作所为,光是窃取倒卖官粮一事,就够把你抄家杀头的。” “大人明鉴啊,小的也是奉命行事!”贾正峰心中发慌,也不敢摆谱了,立马叫着,把自己的底牌都给亮了出来:“是知府大人想通过我结交费都督才让我把粮食给卖出去的……” “这么说来,你承认是你授意手下窃取粮食,还有,你也承认自家与淮北都督费重多有勾结,私相授受了?”李凌心中一喜,想不到都不用逼问引诱的,对方自己就把事情给一股脑都交代了才。 直到这时贾正峰才隐隐觉察出事情有些不妙,但就在他一愣,不知该作何回应时,李凌已猛然一拍惊堂木,喝道:“本官面前还敢抵赖,你是要先受刑才肯老实交代吗?来人——!” 随着这声呵斥,立马就有人将一套刑具哗啦一声丢到了贾老爷面前,看着那血迹斑斑的刑具,贾正峰顿时就慌了,连忙就大声道:“小的愿意交代,小的什么都愿意交代……” “说,给我从头招来,你们是如何与费重勾结的,这些年来又因此得了多少好处,害了多少人!”李凌拍案再度催促。 事到如今,贾正峰再不敢有所隐瞒,老老实实将一切都从头交代了出来—— 正如马邦文所说,贾家在十多年前只是应州的小户人家,只是仗着有五兄弟,有把子力气,才能凑活过活。同样的,费重那时也只是应州城的一名守备,算是才入军中,无职无功。 然后就在那时候,应州边上的白虎冈上却出现了一伙土匪,势力不小,不但打劫过往行人,甚至还洗劫了几个村镇。这让地方官府大为恼火,于是军令下达,便逼着应州出兵,最后这差事就落到了费重的头上。 那时的费重确实也有些勇武,居然只带三百兵,真就杀进了匪巢,结果就是两败俱伤,他更是和几名匪徒厮杀出了巢穴,将将要把命给丢了。正好,这时贾家几兄弟出城打听情况,见此,果断上前,拼命帮忙,总算是把那几个匪徒全给解决了,不过贾家无兄弟,却也死了两人。 这就算是结下了生死交情,在费重因此事而得到升赏,并由此平步青云,步步高升,直到淮北都督任上时,贾家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十多年间,成为了应州首屈一指的大豪绅大商人。 而在发家的过程里,贾家更是帮着费重用各种或明或暗的手段攫取了大量好处,这里头既有商业上的收入,但更多的,却是跟应州此番一样,是通过官商勾结而来的好处,甚至是把朝廷的财富转为私人。 而更叫李凌感到惊喜的是,贾正峰居然还把这些东西都记录成账,收在了自己家中。至于目的的,自然是为了防止有朝一日费重过河拆桥,杀人灭口了…… 在听完他的交代后,李凌的精神越发亢奋,哪怕已过三更,依然抖擞着道:“你说的可是实情?那账本就在你家中书房的夹层里藏着?” “小人不敢撒谎,千真万确。” “那好,你就在此供状上签字画押。”李凌当即示意书吏上前,把供状放到了他的面前。在其颤颤巍巍地把指印打在供状上后,李凌又迅速吩咐:“来人,速速前往贾家,把那账册给我拿回来!”说话间,他嘴角上翘,眼中已有厉芒闪过,如一只择人而噬的野兽一般。 不过他这一表情变化也就只有身前的李莫云看在眼中,等到众人各自奉命散去,才上前一步,小声道:“公子……” “你陪我走两步吧。”李凌说起身,走到堂外,又转入到更为僻静黑暗的小道中。 李莫云会意跟随,还顺手取过了堂外的一盏灯笼,为李凌照亮前方。两人就这么漫步在深夜的应州府衙内,神色各有不同。 走出百来步后,李凌的脚步才是一顿,也没回头,只轻声道:“莫云,你还记得八年前,我们从徐州乡试回家后的事情吗?” 李莫云默然地点点头,他不光记得当时收到那噩耗时的情状,还记得那个温婉如水,对自己也跟对亲弟弟般照顾的女子……乐儿姐。虽然那时的他身上还有其他身份与使命,但对她,心里却是亲近而感激的,正是她,让他感受到了久违的亲人间的关怀。 可是,当他以为李家会因为公子的高中举人而过上好日子时,他们返回江城时,却收到了那样一个噩耗,韦家居然把李乐儿给抢了回去! “当时的我真是难以接受,甚至都想要即刻带人赶去江北把姐姐给带回家,却是老师阻止了我,因为韦家背后还有我招惹不起的大靠山,而且动手带走我姐姐的还有淮北卫军的人,那更不是当初的我能招惹的。 “当时我以为忍得一时,待我在科举上更进一步,待我当上了朝廷官员,就能用最正确地手段把姐姐给接回家了。可结果呢?罗天教攻入了江北县,把韦家之人尽数屠灭,就连我姐姐也……要是我当初能多点勇气,能少些顾虑,或许姐姐就不会遭逢如此劫难了! “韦家之人或许真是该死,可我姐姐和棠棠一定是无辜的!所以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尽办法对付罗天教,也确实杀了他们不少人,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因为害我姐姐的人可不光只是一个罗天教啊!”说到这儿,李凌霍地转头,目光犀利如刀剑。 李莫云心头一震,神色也变得越发凝重:“淮北卫都督,费重!” “就是他了,其实早在当初的太平渡上,我就已从其下属口中知道了一些内情,只因双方身份差距过大,才没能报此冤仇。但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而如今,时候终于到了,这一回,他终于是将把柄落到了我的手中!” 李凌缓缓地吐出了一气来:“八年了,当初的仇怨,也是时候做个了结,他也该为自己这么多年来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了!”说着,他看了眼似有忧色的李莫云,轻轻一笑:“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我忍了八年,才等到的这个机会,绝不能就这么错过了!何况这次,罪证确凿,于公于私,我都不能放过了他!”  第663章 再次北上 李凌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心胸开阔,能做到一笑泯恩仇的人,在他看来,有仇必报,以直报怨才是最正常的选择。之前因为费重地位太高,远非自己能比,又没有任何机会,自然只能忍着;但现在,把柄在手,他便不会放过。 在把马邦文的供状整理齐全后,李凌就让人将之送回京城,却并不忙着通过关系,弹劾费重,因为他很清楚光凭这点罪名还不足以扳倒一个三品都督,这就需要更多的罪证了。 不过现在这对李凌来说已经不难,费重破绽已露,他不可能只在应州贪下钱粮,在他驻军的汝州,以及其他淮北州府也必然做下了见不得人的勾当。只要循着线索去找,总能搜集到诸多罪证。 当然,这些事情李凌现在是不可能去办的,他还有重任在肩呢,于是索性再添一封密信,让人送到皇城司,借助这股监察力量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他也相信皇城司的人不会拒绝自己的要求,不光因为双方关系紧密,更在于这也正是皇城司那些官吏所希望做到的事情。 近几年来,皇城司的势力不断增强,在京城甚至都可以和御史台这样的监察衙门一较高下了。但是,他们的根基终究不稳,尤其是在出了京城后,更是影响极小,也就在多地铺设了一些眼线密探而已,却无任何实质性的权势。 而一旦他们做到了御史台那些监察御史们做不到的事情,比如查出某位地方高官的诸多不法罪证,扳倒了这样的高官,必然能让他们的声势大起,从而将触手真正地延伸到天下各州府。 可以说这番针对费重的查察是双方都能得利的好事,李凌坚信吕振等人会全力相助,帮自己把这个仇人起底赶绝!所以在把相关之事写信送去京城后,他就把这一节抛到了一边,开始着重于眼下更重要的差事——军粮的调度,这才是他来到应州,做这一切的目的所在嘛。 一举拿下马邦文和贾家,所起获的粮食数量却还不够数送往北疆的,因为应州确实贫困,再加上之前已有近半粮食通过贾家的渠道贩售别处换取了银子,这就让他们手头的存粮依旧不足。 不过这并没有难住李凌,整个应州府又不是只有贾家有存粮,他一声令下,就借知府衙门的名义向民间富户购粮——话说这回李凌为了大局,确实也很克制,除了知府马邦文和胡义等少数几个府衙官吏被严惩关入大牢等待朝廷处置外,其他人都被他轻轻放过,只要吐出一些银子就可不作追究,连官职都能保留。如此一来,府衙上下对他自然是敬畏不已,只要李大人吩咐下来的事情,不敢打半点折扣,全力办事。 在如此安排下,再加上那些富户本分也不干净,为了自身安全考虑,他们也就愿意拿出粮食来买个平安。于是接下来五六日里,府衙又跟九十月间一样,来了场收粮大事,直到把粮食收满,李凌才决定离开。 这回来应州从发现问题到查明问题,再到解决一切,李凌足足耗了有十多日,待到正式要离开时,时间都已经来到二月,就要进入到一年中最好的时光了。 而在此期间,北方局势也有了不少的变化。 与李凌关系最大的,自然就是之前分兵处理的另一起军粮运输事件了,也就是晋西南的劫粮案。这一事,在他解决了马邦文等人后,就有禁军将士送来了杨家兄弟的书信——一切已顺利解决。 信中提到,劫夺粮食的,竟是一伙亦匪亦民的盗贼,他们出则为匪,打完劫后回乡一藏就成了良民,让当地官府都拿他们没有办法,因为并无线索可查。 但这一回,他们却是撞上了铁板,禁军精锐加上皇城司的密探,正好是他们的克星,在一番顺藤摸瓜后,便确定了他们的落脚点,然后便是一场夜袭强攻。几乎都没付出什么代价,就把这一伙上百人的盗匪给一网打尽,并从那个看似是普通村庄的巢穴中缴获上万石的粮食,外加数千两银子的财富,都是他们多年行劫所得。 这一下,自然全都充入军粮,禁军将士们也多少得了些好处,这让大家的士气更盛,甚至都有心继续在附近寻找那些同样来历的盗匪群了。是的,大越西北这一带,因为受地理环境的影响,那也是盗匪丛生,很是叫当地官府头疼呢。 不过杨家兄弟到底是知道轻重的,不敢因小失大误了正事,所以很快就收束人马,押粮北上。同时他们也在信里提醒了李凌一句,之前为他们定下的送粮时限可所余不多了。 话说之前奉命转运军粮时,朝廷就给出了时限,必须在二月底前把第一批军粮运送到位,但因为道路难行,各种意外等等原因,路上的时间终究多有耽搁。尤其是出了事的这两路军粮,更是直到现在都还没正式进入北疆呢。 不过好在北疆边军随着朝廷的军令下达,再加上各地将士的纷纷猛醒,总算是把战事给稳住了。 自今年以来,鬼戎人虽然多路进军,想要再次复刻之前的成果,却被各地守军给死死挡下。几场战斗下来,他们不但没能再克城池,反而在一座座边关城镇前折损了不少兵马。 再之后,就如李凌一早便在文中所提到的那样,本就是多个部落因利益而联合起来的鬼戎人在遇到挫折后不能保持团结,一部分人马还想再打,一部分人马便已主动退却。 尤其是在进入二月,天气渐渐转暖后,许多部族更是打起了退堂鼓,想要返回草原牧马放羊去了。他们唯一的顾虑就是大越边军会报复追击,这才坚持对峙,但就各方面的情报来看,把这一支来犯的敌人赶出大越国境已经是必然的事情了,接下来就只看朝廷和边军将领是个什么打算,是否会乘胜追击,让来犯之敌付出多惨重的代价了。 而这方面的决断,也关系到了李凌接下来的行动。要是朝廷还想继续朝北用兵,他这个北疆军粮转运都督就还得帮着从别处筹措调度军粮,这依然是一项极其艰难庞杂的工作;而要是朝廷觉着赶敌出国境就可收兵,那就只需要把手头这批粮食送去北疆,便算完成任务了。 只是这方面的情报却还不够准确,让已经准备离开应州的李凌颇感头疼,却又无可奈何。军中之事瞬息百变,真不是他一个文官能理解过问的,现在只能先把眼下的差事办好。 二月初八,李凌正式离开应州,率着长长的队伍朝着晋州出发。虽然淮北与晋州其实是相邻的两省,但是应州与北疆却还是相隔千里,恐怕是没法赶在时限内抵达了。 所以这一路上,李凌索性也放开了怀抱,一面督促队伍快行,一面则不断留意沿途水陆交通,考虑着今后该在哪里设置运粮队伍的中转站,以确保今后的军粮运送能以更安全便捷的方式北上。 为此,他一路之上写写画画,光是纸张就用了厚厚一沓,把身边护卫们都看得有些傻眼,又满心敬佩。 不过这时运粮相比于正月时却要轻松不少,因为已经没有了不时袭来的风雪,地上阻碍前进的积雪也已彻底消融,骡马车辆和人都能以最快的速度向前,倒是为李凌节省了不少时间。 只是这还远远不够啊,所以只能寄希望于这一批粮食不会影响整个北疆大局了。 “公子,你觉着咱们的边军还趁势北进吗?”在行进途中,李莫云随口问道。这个问题,他考虑了许久,却一直都不曾有个确切的答案。 李凌看了他一眼,也露出了一丝苦笑:“我又不通兵事,这回到底是乘胜追击好还是见好就收好,我也没个准主意啊。” 顿了一下,看了看有些悻然的对方,李凌又笑道:“不过有一点我却是可以想见的,那就是许多边军将士是肯定主张继续北进的。” “为了报仇雪恨吗?” “不光如此,更在于如今的武将太需要一场胜利来体现自己的价值了。”李凌仰头眺望北方,语气显得颇为凝重,“我大越自来就讲究给文武平衡,当今陛下也有意这么做,但是,要做到这一切却有一个先决条件,那就是文武双方对天下,对朝廷的功劳必须相当。至少表面看上去,双方的功绩是平衡的。 “但是自太宗朝以降,随着各地外敌被几乎铲平,武将们能施展手段,获取功劳的机会是越来越少了,本朝之后,更是少有动刀兵的。这就让武将在朝中的地位受到了抑制,这两年,更有被文官彻底盖过的意思。 “所以,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个机会,我认为他们不会白白放过,或许会以此为契机,再度开启北伐草原的战事。只是如此一来,对我大越朝廷,和天下百姓来说,到底是福是祸,就不好说了。”  第664章 云州之阻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dafengdagengren.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665章 送粮入虎口 经过一个多月的艰辛跋涉,这支从淮北应州而来的运粮队伍终于抵达了北疆前线,丰州城下。 这丰州城虽然也算是位于大越北疆几处重要的关城之一,但无论是城池防御还是兵马驻守都远无法和前方的几处重城相比。而且因为鬼戎人早在前方就被边军重新挡下的缘故,这座边城甚至都没遭什么兵灾,就连城中百姓都还能在此安居乐业。 但这并不代表丰州就不重要了,正相反,放在整个晋州,甚至是北疆全局,丰州在此番战事中却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因为这儿已经成为了大越边军的粮仓重地,从南方各地而来的军粮都会先进入丰州,再经调配后才分送前线各军各城。 要说起来,这还是李凌与户部、转运司等官员商议得出的结果,因为丰州位置极佳,四通八达可从官道把大批量的粮食运送北方各处;而且,如今的丰州主政官员又是李凌颇为信服之人,所以定此为边军粮仓却是在合适不过了。 看到丰州那并不算高,却满是沧桑痕迹的城墙矗立于前方,李凌眼中的疲惫之色也换成了喜悦:“终于是安全抵达了。”说着又一转头,高声喝道,“大家都加把劲,等进了城,就能好好歇歇了,到时本官出钱,让你们喝酒吃肉,吃个痛快!” 李凌这一句话立马赢得了那些民夫兵将们的一阵欢呼。这一路来急行赶路,无论是牲口还是民夫都已疲惫不堪,也就李凌一路对他们很是不错,又身体力行为表率,才让大家心中服气。要不然,恐怕半道上都有不少人要撂挑子逃跑了。 而现在,终点在即,李大人还肯出钱让人喝酒吃肉,自然是个个干劲十足,脚下生风,飞快就往前走,转眼就到了城门前,自有人上前去和守城兵将交涉,顺利进入这座边地州城。 在进得城池,看着整支队伍颇有秩序地向前后,李凌便把手一招,叫过了李莫云:“莫云,你且先去找找杨晨杨震兄弟,他们应该还在此处逗留。还有……” “公子我明白,我还要去一趟州府衙门,拜见本地执政大人,为您先打个前站。毕竟几年不见,身份有变,总要先打个招呼。”李莫云笑着说道,心情颇为愉悦,还有打趣李凌的意思。 李凌也笑了起来:“就你知道得多,那还不赶紧去?等我将粮食运到,交接完毕,自会去州衙。”说着,一圈马头,已跟着队伍继续向前,而李莫云则在答应一声后,循着另一边的街道,往城池中间位置而去。 作为北疆重要的粮仓,丰州此时已安排了一大片区域作为仓库,正在城西一带。此处不光是把许多民户都给清腾了出去,而且还设有整营军队镇守,碉楼高耸,拒马林立,真就如一处森严的军营一般,比之城门还要严厉。 见着李凌他们一行过来,那边的守军立马就有了反应,不光有一队人马迎出,后头还有弓手和枪矛手纷纷举起了兵器。为首一名军将大步上前,问道:“来者何人,到此有何贵干啊?” “本官北疆转运都督李凌,今日特将最后一批军粮送到,这是我的勘合!”李凌也不敢托大,军中无小事,可不是拿腔调的地方,便老老实实取出勘合公文,亮明身份。 对方微微一怔,也不敢马虎,上前接过相关文书道:“原来李大人到此,卑职失礼了。不过军营重地,小人也不敢做主,还请大人在此稍候片刻。”在李凌点头后,他便赶紧转身回去,匆匆将这些文书什么的送了进去,请人验看后再作决断。 李凌便耐了心在外等候了一会儿,顿饭工夫后,那人又赶了回来,同行的还有一队甲衣在身的军卒,随着一声号令,辕门开启,那边的将领冲李凌一抱拳:“李大人还请送粮入营。” “有劳了。”李凌冲他们微一点头,便一招手,示意队伍随自己进入军营。对于这样的安排,他还是颇为满意的,无论纪律还是效率,这边都比中原某些州府要好出太多,所以说军纪确实要比律法更为森严啊。 很快的,队伍已尽数入营,有人引了整支粮队去旁边卸粮称重,这道手续显然是要好些时候,而李凌,则被那两名军官请往另一边的营房稍待,还得做一番确认后,才能让他离开。 李凌未作推辞,就客随主便地跟他们往前走,一边走着,一边还不住四下打量,发现这里的军士或在各自的营房歇息,或在空地上三五成群地比试武艺气力,看着就是一副生机勃勃,人人奋进的样子,直让他称赞连连:“都说边军精锐,今日一见可算领教了。对了,此地主将是哪位将军啊,可否一见?” “呃,我家狄将军正在外巡视,不在营中,大人未必能见得着了。”一名军官有些怪异地瞥了李凌一眼,随口说道。 李凌听着略感奇怪,什么叫未必能见得着了,自己又不是即刻就要离开,到时与此地主将见一面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或许这些武人不会说话,倒不必深究。 虽然觉着怪怪的,李凌也没太放在心上,继续向前,很快就来到一座营房跟前,在他们的示意下,推门而入。 内里正坐了个青衣中年人,看他到来,既没有起身相迎,也没见什么笑容,只略一点头:“李大人是吧,你是奉了军令送粮来北疆的?” 面对如此生硬直接的询问,李凌的眉头便是一皱。这家伙看着只是军中参谋,最多也就六七品官阶,甚至可能只是白身,怎就敢对自己如此无礼? 要知道李凌现在可是堂堂四品高官,就是到了北疆军前,一般将领对他也不敢如此轻慢啊。但他还是压住了火气,同样神色漠然道:“正是本官,若是没有问题,就请落印回执,正式把粮食都收入仓中吧。” “谁说没有问题了?”这位却突然把眼一瞪,又啪一下将那份文书往案头一拍:“李大人,这上头可是写得清清楚楚,要你们限期在二月底前就把这首批军粮运送到位。可你呢?居然足足迟了有近月,如此耽搁,却是何道理?” 面对如此咄咄逼人的责问,李凌还真不好强硬回话,只能耐心解释道:“这是地方上出了些岔子,导致军粮未能及时调度得当。本官为此已经奔波数月,辛苦筹划,才如数将粮食送了来。虽然迟了有个把月才把这最后一批粮食送到,但好在耽误了军中大事,所以……” “谁说你们的迟到就没有坏了我军中大事!”这位顿时就把眼一瞪,拍案怒道,“你可知道军情如火,别说耽误一月,就是一天,一个时辰,那也能影响一场战事的成败,影响数以万计的军将的生死存亡。 “你倒好,犯下大错,居然还敢如此大言不惭地说什么不曾误事,真当我军中没有规矩了吗?” 这突如其来的一番斥责,让李凌都有些发懵了,这闹的是哪一出啊?是想拉自己立威还是怎的?可有此必要吗? 就在他有些摸不准对方用意时,这位又砰的一拍案道:“你可知道军法如山,任谁都不能免?我军中素来就有法度,军粮来迟三日,杖五十,迟十日,杖两百,迟半月,斩首示众。现在你更是一迟足月,真真是死不足惜。” “什么?你……”李凌闻得此言,身子陡然一震,却是明显感觉到了对方身上的浓浓杀意,这是来真的。 “我可是朝廷四品官,是转运都督,又非什么押粮小官,你们岂能拿此军法针对于我?”李凌当即大声驳斥道,同时脚步后退,便想先逃出此地。 可对方却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立马叫了声:“来人,把他给我拿下!” 话音一落,半掩的房门迅速被人推开,四五名身材魁梧的军汉便一拥而入,不等李凌做出反应,已将他扣肩按倒。 “在我军中,从来只有军法,不看身份。哪怕你是朝中宰执,到了军中犯了军法,也当按律严惩!”对面之人眼中闪烁着骇人的光芒,把手一挥,“将他拖到辕门前,就地处斩,以正军法!” 李凌的心陡然下沉,到了这时候,他如何还不明白这分明就是个针对自己的杀局啊。对方早就安排好了,只等自己一头栽进来,所以打从进营,那些兵将就把自己单独往这边领,所以那个军官才会错口说出那样的话,所以他们才会在门外早早等候。 而最大的问题在于,李凌直到现在都还不知对方为何要如此对付自己,自己到底是得罪了什么人,竟让他们不管一切地要杀了自己? 不过有一点他是明白的,就是对方决心已下,所以无论自己如何叫喊挣扎,都无济于事。所以他不再说话,就这么任由几名军卒粗暴地拖着,直往外去…… 第666章 生死一线间 李凌就这么被人半拖半架地直往军营辕门而去,心已沉到了谷底,却又没有半点对策。 这地方自己初来乍到,那是连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想求救都找不到人啊。而这几个军将,明显都是那家伙的心腹,此时行事无所顾忌,哪怕已引得周围不少军卒的目光,他们依旧往前。 “我到底是得罪了什么人,才会被他如此算计陷害?那家伙我从未见过,是他背后的人,是那个姓狄的的将军?不对啊,我从未来过北疆,也没接触过什么军事,怎可能得罪这等军中将领?”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李凌还在强自镇定,想要从目前的种种推断出问题所在。奈何他真是刚到北疆,什么都没接触打听过,真就是无能为力。 眼见辕门在望,他是真有些慌了。正所谓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人家一旦铁了心要杀自己,还真没个顾虑的。这时再镇定,也得出声自救了:“放开我,你们可知道本官是什么人吗?我可是陛下钦点的转运都督,身系整个北疆的粮食运输,正四品高官,你们不能就这样杀我,不然你们必然陪葬! “你们别以为某些人曾给你们保证,说你们是军人只要服从军令即可,到时不会追究。却不想想,我这样的高官被杀,朝廷必然严查,到时你们就是替罪羊……不光你们,就是你们的家人,怕也是死路一条……” 只可惜,他这些威胁的话压根没起到任何作用,几人皆是充耳不闻,继续带了他往前,而周边那些军卒固然好奇,却也没一个上前阻拦的。就这么看着他被带到辕门口,被按倒在地,便要开刀问斩。 到了这时候,饶是李凌经历过诸多风浪,几经生死,也感到了绝望。真不是他能力不行,实在是对手完全不按套路来啊。都没有任何征兆的,便猝然发难,而且一下就是下的死手,一点余地都不给留的。 砰……他整个人被按跪于地,身子趴贴,露出了后脖颈,甚至已经能感受到后方钢刀的寒意了。李凌这时已不再叫嚷,脸上满是苦涩与绝望,穿越一场,多少大风大浪都过来了,结果却莫名其妙地折在了这儿。 “轻绡,月儿,还有我未出生,从未见过的孩子……老师,卓吾,万浪……这一回,我怕是死劫难逃了……我再不能照顾你们,与你们并肩前行了……”这一刻,李凌只觉着时间开始变慢,一张张亲近而熟悉的面容唰唰地从眼前掠过,自己,就要和这个世界告别了吗? 身后,其中一名军汉已抽出钢刀,高高举起,就要劈下。对他们来说,杀这么个朝廷官员真不算什么大事,反正一切有上头的大人物们兜着,反正这儿杀的人也不少了,多他一条冤魂又算得了什么? 目光一凝,就要下手—— 突然,一阵急切的马蹄声从前方传来,人未到,叫声已急速而来:“刀下留人,本官闻铭,此事另有说法!” 但那又如何?你一个州府官员,还管得了我军营中事?还有,你来迟了! 那几个军卒咧嘴一笑,呼的一下,钢刀便已劈斩下去,他们自觉已经可以看到鲜血飞溅,人头落地的场面出现了。 但就在这一刻,就在刀呼啸落下,即将接触到李凌脖颈的一瞬间,一道寒光自前方亮起,如疾风,如雷电,带着嗖的一声尖利的啸声,竟在眨眼间,跨过了十多丈的距离,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寒光起灭,刀已入体,再出! 刀锋斩入的却不是李凌的后脖颈,而是那名充作刽子手的军卒的身体。一刀斩下,竟将他整个身体都劈作两截,上半截连着双手和手中刀猛然上跳,然后五脏六腑都带了鲜血一起滚滚而落。 而他手中刀却未能伤到地上的李凌分毫。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四周所有人都给看呆住了,包括那刽子手自身。 前一刻,他还想着能一刀斩杀犯人呢,后一刻,他半个身子已经飞上半空,然后恐惧和剧痛才突然袭来,让他在空中兀自还能发出一声惨叫,这才砰的一声,砸落在地,鲜血再度飞溅,使得其他几名军士也是惊叫着四散而去。 而在李凌面前,李莫云已白了整张脸,身子摆出了出刀的姿势,久久未能收回。 这一刀,已是他的极限。居然一掠十多丈,劈出了今生以来最犀利可怕的一刀。但同时,这一刀也让他瞬间耗尽了一切体能和精力,一刀出,人都快要虚脱了。 所以,倘若这时有人敢上前对他出手,李莫云怕是只能陪着李凌一道死了。但是,这一刀虽只杀一人,但其暴烈之气却已把在场上百名军将都给震慑住了,在他们眼中,出此一刀的李莫云直如神魔,又有哪个还敢上前呢? 而就这一愣神的工夫,其他人也已快马追到,闻铭在利落下马的同时已高声下令:“保护李大人!” 随他而来的那些官兵也不带丝毫迟疑的,数十人一拥而上,果断围在了李凌和李莫云的四周,将他们重重包围,隔绝了与其他兵将的接触。 “呼……总算是赶上了,温衷,却让你受惊了。”闻铭这才长出一口气,依旧是那么从容地笑道。 而李凌在这时也终于回神,一边慢慢起身,顺带着用力把脱力的李莫云也给搀扶起来,一面苦笑道:“这回真多亏了抚台大人你啊,不然……” “呵呵,我早不是什么巡抚了,现在只是这丰州的一个小小四品知州罢了。倒是你,现在身居要职,手握大权,我该叫你一声大人才是。”闻铭似有些调侃地说了一句,只是话中又隐有悲凉。 是的,李凌所以会把北疆最重要的粮仓定在丰州,就是因为这儿的知州是他闻铭,因为他相信这位老上司的能力和担当! 话说闻铭自三年前受众人弹劾丢官,到京城领罪后,确实遭到了不小的责难。不光是多年功绩被彻底抹煞,更是官降数级,直接从堂堂江南巡抚被贬到了边关州府当了个小小的知州官,而这也都算是大才小用,官高职卑了,因为这天底下就没有四品的知州。 不过经此一劫,他倒也是看开了,虽然被降职贬到北疆,却并无多少怨尤,依旧勤恳办差,与下属同僚间也是和睦共处,并未因自己的身份和经历而产生什么矛盾。尤其是能明白北疆州府的一些规则,愿意将权分给本地守备将军,使他在民间,在军中都有不错的口碑。 但这一回,闻铭却完全顾不上什么交情规矩了,在李莫云突然到访,并从其口中得知李凌竟已独自带队入了粮仓交粮后,便急迫地策马奔出,带着衙门里能调动的所有下属,就飞马赶了过来。 本来,李莫云还一头雾水,有些想不明白闻大人为何有此激烈的反应呢。但对方路上的一句话,却让他也大惊失色,全力奔来:“前两日我收到了一个消息,有人要对温衷不利,竟是想以送粮迟滞的借口,将他就地正法!” 然后,等他们急赶到这边粮仓,便看到了李凌就要被杀的惊险一幕。在闻铭大叫阻止都不管用的情况下,李莫云只能全力出手,总算是救下了李凌。 可如此一来,也算是把所有驻军都给得罪了,就在闻铭下令,让官兵护着几人赶紧后撤后,那些兵将也终于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随着几声喝令,辕门前的众多兵马已果断围将过来,几个军官更是大叫连声:“把他们通通拿下,一个都别放过了!” 同时,也有人抹身就往里跑,召集更多人马来围住这些大胆的家伙,也是为了能禀报做主之人,应付接下来更为复杂的局面。 只短短片刻间,五六百名粮仓守军已涌将出来,四面合围,把州衙的区区百来人给彻底围在了垓心。这些平日里只负责城中治安事宜的兵卒在面对众多凶悍的丘八时,心头已然发慌。 倒是最中间那几位,神色却依旧平静,闻铭昂首挺胸,大声道:“本官乃是朝廷所命的丰州知州,堂堂四品大员,你们谁敢伤我?” 李凌更是一把就亮出了那面御赐的金牌,高高举过头顶:“我有陛下所赐金牌,一切军政事务皆有过问之权……” 两人这番表现,还真有些压住众军将的意思了,尤其是那面金牌,亮晃晃的,着实让人不敢放肆啊。但就在这时,里头一人已大步而至,正是适才设计要杀李凌的男子,见到这边嘈乱的场面,尤其是李凌居然还活着,让他的面色更显阴沉,顿时叫道:“那又如何?来人,把所有人都拿下了,但有敢反抗的,格杀勿论!”却是完全不管两人身份,连那块金牌都被他给彻底无视掉了。 众军将听得这命令,却是明显有些迟疑,对方虽然在军中任有要职,可终究不是自家将军啊,也就他身边那几个心腹,见此便是一声喝叫,猛然冲上,挥刀就朝着面前那些官兵出手……  第667章 狄惊飞 那些个州衙士卒都是闻铭特意栽培练出来的,虽然比不了真正的北疆精兵,但在遇敌时倒也未见胆怯。眼见敌人凶狠杀来,他们也都呼喝着,挥刀挡架,叮当一阵响,还真就把那个几军卒的攻势给挡了下来。 只是这一动上了手,牵一发动全身,其他那几百还在犹豫中的军将也就被引着对围拢的州衙兵卒发动了攻击。先只是面前的十几二十人,被挡下,然后是更后头的百来人,最后更是全部五六百人,从各个方向杀来。 这一下,众兵卒就有些顾此失彼了,只勉强招架了几下,便已纷纷中招,惨叫连声,同时还把位于中心的李凌几个给暴露了出来。 眼见机会就在眼前,那些早盯上他们的军将岂会放过,也全都放弃身前的对手,果断扑上,刀光闪处,直取李凌。李莫云虽然气力不济,但却也不能继续看着了,便又是连声怒吼,钢刀挥起,当当几下,挡住了又一波的攻势。 可是任谁都看得出来,到了这一步,李凌他们也就是苦撑罢了,用不了多久,阵势一破,便是个死,而且他们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对面处,那名男子嘴角一翘,心下已然定了,自己的这一计策就要成功。虽然中间有所波折,但结果是不会有差错了。 可就在此时,嘚嘚的马蹄声突然从前方的街道响起。开始时还离着颇远,马速也不甚快,但转眼间,马蹄声却突然大急,就见十数骑沿着空旷的街道疾驰而来,迅速来到了正自混战的双方身后。 正当李凌暗自叫苦,以为又有对手的援兵杀到时,就听得一声断喝自那边响起:“通通给我住手!” 声如雷霆炸起,势若猛虎出山,只这一声怒吼,本来还急攻李凌他们的那些兵卒居然迅速收招,乖乖地朝后退去。就连那几个觑准了机会想伤李凌的家伙,居然也放弃了即将到手的机会,后撤着拉开了双方距离。 而他们这一退,州衙的兵卒也都纷纷住手,后退的同时顺势朝来人望去,一看之下,叫声就响作了一片:“狄将军……” 这个只引十数骑匆匆赶来,一声怒吼就能喝止数百人厮杀的骑士,正是丰州守备!李凌心头一动,赶紧转身望去,却发现此人年纪居然和自己差不多,虽未着什么甲胄,却自有一股凛冽之气,模样俊俏,却又深具威仪,目光一扫间,已有不少军将下意识就屈膝跪了下去,大礼参见。 只此一幕,就让李凌能够明白对方为何能一句话叫停这场战斗了。很显然,他在本城军将中的地位极高,说一句令行禁止都不为过。 就在他观察来人时,对方也在远远打量他,片刻后,才一笑,下马:“前面可是李凌李大人吗?” “正是本官,你是狄将军?”李凌定神,不卑不亢地抱拳施礼问道。 “正是,在下狄惊飞,忝为丰州守备。”说话间,他已大踏步靠上来,呵呵笑道,“李大人之名在下也是久仰了,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惊飞来迟,倒让李大人受惊了。” “狄将军谬赞了,幸亏你及时赶到,不然本官说不定真就要饮恨于此了。”李凌说着,又扫了眼四周,却发现刚才那杀气腾腾的诸多军将这时一个个都如霜打的茄子般全蔫了,尤其是当狄惊飞目光扫过去时,更是一个个都如耗子见了猫似的不敢与之对视,一副恐慌的模样。 就连适才还掌控一切的中年男子,这时也是一脸的不安,似是想退走,却又没这个胆子,纠结地看着已大步而来的狄惊飞,眼神里既有意外,也有愤怒。 “方先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我需要一个解释!”狄惊飞的目光也着落在了他的身上,语气不善道,“为何这边会起纷争,是你下的命令对李大人下手的吗?” “狄惊飞,我早就把意图告诉过你,怎奈你就是不肯合作,说不得,只有自己做主了。” “大胆!什么时候我丰州守军居然要由你来发号施令了,还是干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来!”狄惊飞双眉一挑,如长剑出鞘,直刺对方。 “你才大胆,我这是奉了董帅之令行事!” “董帅之令?我为何未接到军令?还有,你只是说这是董帅的口令,也拿不出任何一道可供一用的手令,就让我信你所言,真是荒唐!”狄惊飞已来到对方跟前,以居高临下的态势盯住了他,“尤其是今日,居然敢趁我不在假传军令,一意孤行,真当我丰州军中没有法度了吗?来人,把他给我拿下了!” “我看谁敢!”方先生听到这话心头更是一阵发虚,退了一步后,果断从怀中掏出一面令牌来,高高一举。这一下,周围那些兵将还真就不敢动了,就连狄惊飞,也在此时目光一缩:“董帅的将令?” “不错,这还不足以让你改变主意,帮我拿下李凌吗?”他说着,还把令牌往前一送,似是要让对方看清楚这令牌的真伪。 可狄惊飞却并无太多反应,只转头道:“李大人,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且随我先入营细谈吧。”居然就这么无视了对方手中的令牌。 李凌虽然满心疑窦,这时也只能相信这个及时出现的年轻将领,便点点头:“恭敬不如从命,我想狄将军总不会撒谎害我。” 说着,两人并肩就往里去,与有些发怔的方先生擦身而过,然后李莫云等人也急忙跟上,至于其他兵将,则依旧齐刷刷地跪在那儿,未敢动弹。显然,在狄将军有下一步指令前他们是不敢起来的,还得接受发落呢。 而那方先生和他手下几人,这时却被彻底无视掉了。不过这对他来说倒也未必是件坏事,因为这代表手中的令牌有一定作用,至少狄惊飞不会因此拿他问罪了。只是就这么离开,他又有些不甘啊。 这一回再入军营,李凌总算是来到了中军大帐,两人分主宾落座,他才又再度正色称谢:“此番真多谢狄将军了,要不然我现在便已是一个死人了。” “呵呵,李大人太客气,这都是狄某该做的。不瞒你说,其实早在数日前,我就已经知道那方文弼有此想法了,还劝他打消这个念头。只是没想到他全不听劝……”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瞒你说,我到现在都还是一头雾水呢。若我记得不错,我可从没有得罪过这位方先生,更别提他背后的董帅了。对了,这个方文弼方先生到底是什么身份?” “呵呵,那就让我一一解释与你知道吧。董帅你知道是什么人吧?” “当然,董公望董帅乃是我大越北疆四帅之一,无论是在军中还是朝中,都有着极隆的声望,他在北疆一守就是四十多年,堪称我大越长城!” “这个方文弼就是董帅身边的参赞幕僚,智囊一般的人物了。据说他虽然不是太通晓兵事,但对其他琐碎的军中事务却是极其擅长,也正是因为有他从旁协助,出谋划策,才能让董帅无后顾之忧。虽然直到今日,他依然未有官职,但谁也不能否认其在军中的地位,在董帅心目中的分量,说一句左膀右臂也不为过。” 顿了一下,狄惊飞才有些歉意地苦笑道:“不瞒李大人,正因如此,我才有所顾虑,在他亮出董帅将令时不敢真把他拿下了。我狄惊飞虽然是丰州守备,可终究还是要听从董帅节制啊。 “当然,若是乱命,我也不会遵从,比如这一次,他居然只凭这一面将令就让我出手对你不利,就被我严词拒绝了。只是没想到他居然贼心不死,早早就做了安排,在确认你今日抵达后,刻意将我支走。要不是我及时察觉事情有些不妙回来,只怕大错就已铸成了。” 说这些话时,狄惊飞的脸色也很不好看,有后怕,也有愤怒。 李凌默然,后怕的同时,又略微有些放松,看来这应该只是那方文弼自己的主意,不然也不会连一份白纸黑字的手令都拿不出来了。当然,也有可能是那董公望有所顾虑,不敢留下证据。 好在这狄惊飞出身不凡,不怕与董帅硬刚,才让自己得以脱险。而只从他一来就能将局势彻底控制住,便可推知这位年轻的将军在丰州军中的声望也不比董公望要差,甚至在此,他的控制力还在董帅之上。 这个认识让李凌安心不少,然后才问道:“那关于我送粮来迟一事?” “此事无论朝廷还是董帅,都没有追究之意,那不过是方文弼自己挑的一个借口罢了。我们也知道出番要从各处筹粮运粮多有不便,有几批粮食迟上一段也在情理之中嘛。你放心,只要验查过数量和质量无误,便能回报朝廷。” “那就好。”得到这一答案后,李凌总算放下心来。不过就事实来看,想要验明一切,还得过上几日啊,所以他就得在此多耽搁一些日子了。 第668章 报仇不过夜(上) 当李凌从军营这边出来时,天已见黑,闻铭早带了人返回州衙,而他则将落脚城中驿站,等着粮食查验无误后,再进行下一步。 对李凌这个北疆转运都督来说,把粮食运到丰州还只是第一步,接下来的军粮调配工作也得由他从中主持定夺,直到后方第二批军粮需要起运,他才会重新把心思放到新的差事上。所以他现在虽不算丰州官员,但其实至少一两月内,是得逗留此地,而且还得是正儿八经地在此办公。 当然,这些事情都得等上几日才能推行,对现在的李凌来说,他还只是个初来丰州的外人,连住宿都得拿官凭进馆驿。至于那些民夫兵丁,前者就得找州衙安排了,而后者自由军营代为安顿,这点上无论是闻铭还是狄惊飞都做得相当地道,都不用李凌说话的。 但因为之前那一闹,导致时间拖到天黑,却让李凌食言,没法立刻请那些民夫喝酒,此事自然只能顺延。而当他们一行终于赶到馆驿时,更是已过二更,整个丰州都已静悄悄的,也就馆驿这边迎客的大厅还亮着光,然后在李凌到了门前时,正坐于厅内的两个劲装男子立马起身,迎了出来:“李大人,你可算来了。” 在看到这两个等候自己的汉子时,李凌本来有些阴郁的神色也生出了笑容来:“杨晨杨震,你们怎么在此?一直都在等我吗?” “是啊,听说大人你不日到丰州,我们可是一直都在盼着了。”杨晨笑呵呵道。自打当初西南之事后,他们与李凌再没有一起共事,但双方的情意倒是未变,对他,兄弟二人还是很有感情的。所以当这次再度能一起办差,他们也显得颇为兴奋。 只是后来因为有所变故,他们兄弟带人去了晋西南夺粮剿匪,而李凌则回身去应州,于是就一直没能碰头,直到此时,才在丰州汇合。 “怎么样,你们这一路可还顺利吗?看信中所说,你们这回又立了功了?”李凌坐下,叫来伙计上吃食茶水,笑着问道。 “托大人的福,晋西南之行虽然略有波折,但却有惊无险,总算是不辱使命。大人在应州呢?”杨晨一面关心问道,一面为李凌倒了一杯热茶。 李凌随口简单说了说自己在应州的经历:“……所以我也算是不负朝廷之托了,然后再一路北上倒也颇为顺利,直到进了丰州……” “大人,今日是那姓方的陷害你,此事总不能就这么算了吧?”杨震忽然开口,语带森然。他兄长一听,便轻咳一声:“此事大人自有计较,用你我心急吗?” 李凌却笑了:“你们的消息倒是灵通,区区半日,就连何人算计的我都已经知晓了。”顿一下,目光就是一冷,“这么看来,你们已经掌握其行踪了吧?”对皇城司探子的能力,他还是相当有信心的。 杨家兄弟的神色也是一变,然后才轻轻点头:“正是。他在城里便有住处,之前从军营出来,便回家了。” “你们手下可信用之人有多少?”李凌说着,拿起了一块干馍,就着点烤肉和咸菜,便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这一路运粮,无论吃还是睡都极其简陋,他都已经习惯了。 “在这儿有二十三人,大人是打算对他出手?”杨震顿时来了兴致,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而杨晨则略有些担忧道:“大人,这是不是太急了些?刚刚他才对你出手,转过头来就出了事,只怕别人会怀疑到你头上啊?” “难道过上几日他出了事别人就不会怀疑我了吗?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若是任谁都敢踩我一脚,我今后在北疆这边还如何做事?我就是要告诉所有人,我李凌不是好惹的,敢对我出手,就要承受报复,而且我报仇不过夜!”李凌神色强硬道,甚至都没有回避馆驿中的那些伙计和掌柜,让那几人一阵心惊胆战,恨不能逃走不听这番话。 “可问题是,他背后还有董帅呢……”杨晨还有着一分顾虑,这话一出,就连杨震都有些迟疑了,董公望在北疆,尤其是晋州各地的威望可是相当之高啊。 “我背后还是朝廷,是陛下呢,他们有过顾忌吗?”李凌却压根不吃这套,目光森然道,“现在就去办,把人带到我面前来。” 两人对视一眼,这才郑重点头。然后再顾不上与李凌叙旧吃酒,起身便匆匆出门做安排去了。对他们来说,趁夜拿下一个没什么准备的书生,真就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李凌则在吃饱喝足后,带人去了早已订下的院子,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再出来时,都快到四更天了。这时,杨晨已经等在了院中,见到了他,便上前道:“大人,幸不辱命。” “人在哪儿?”李凌伸了个懒腰,随口问道。 “就在那边屋子里,杨震看着他呢。” 李凌点点头,便转身走了过去,门前李莫云也正看守着,眼中则难掩的杀意。想想之前在粮仓那边发生的事情,他是真恨不能将这家伙剁碎了喂狗。 李凌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小声道:“你也去洗个澡,然后好好睡上一觉,这儿有他们在,自然无事。” 李莫云稍微有些迟疑,但在看了眼冲他微笑的杨晨,以及感受到来自身体的疲惫后,还是点头答应,退了下去。今日他确实太累了,军营前的那一刀和之后的交手,几乎耗尽了他的体力和精力,亟须要歇养。 而在他离开后,李凌已到了门前,轻轻一推,门已应声而开,将屋内一立一躺的两人呈现在了眼前。 杨震如标枪般立在那儿,在他跟前的地上,则横躺着方文弼。不知皇城司的人用上了什么手段,反正此时的他睡得极沉,看着就跟睡在自家床榻之上,怀里还搂了个美人似的。 “大人,可需要将他叫醒吗?”杨震见他进来,赶紧问了一句。 “不急,先把人吊起来,就吊……房梁这边吧。”李凌面色平静地道,看着方文弼的眼里并无仇怨,就跟看个死人似的。 杨震答应一声,就赶紧行动起来,以他的力气,都不用人帮忙的,就迅速把人挂上了房梁。可正当他要下来时,李凌又在下边发话了:“给他脖子上套个绳索,就跟上吊似的,对,就是这样,其他的绳索可以解开了。再给他脚下塞个凳子,就这样……” 在一番要求下,昏迷中的方文弼就以一个极其古怪的姿势吊在了房梁上,他除了脖子上有绳套,连住了上方,也就双手还捆扎在后,然后只靠着脚下的凳子垫着,才没有因为绳索套脖而死。但只要李凌踢开那根凳子,用不了盏茶时间,就能让他直接毙命。 直到做完这一切,李凌才点点头:“叫醒他吧。” 杨震早有些按捺不住了,闻声便取过边上的大碗,把碗中凉水泼在了兀自昏睡的方文弼脸上。这让他猛一个激灵,方才缓缓醒转。 这一醒来,恢复了意识,他才猛然发现自己的处境很是不对,不光不在自家床上,还被捆住了手,动弹不了,连脖子上也有绳套固定着,整个身子几乎是绷直了的,呼吸异常困难。 这让他大感惊恐,艰难地开口叫了声:“救命……” 只是话一出口,一人已施施然走到了他的跟前,正是面带冷笑的李凌:“方先生,想不到吧,这么快,我们又见面了。” 饶是方文弼有所准备,在看到李凌时,身子还是猛然一抖,双眼差点从眼眶里凸出来:“李……李凌,你,你好大的胆子……” “我可没有你胆子大,区区一个布衣,就敢对身为朝廷四品官的我下杀手。”李凌讥诮一笑,“我想你应该早有准备才是,既然没能害死我,我自然就要找你讨一个公道了。” 方文弼眼中的恐惧更深,口中却兀自挣扎:“李凌,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吗?我可是董帅的人,是他极看重的幕僚……” “这个我自然知晓,这也是你还能活到现在,开口说话的原因所在。”李凌点点头,“但我这个人就是这么个脾气,只要是想对我不利的敌人,就算是天王老子,我也要报复回来。所以你还是省省心,别想着再拿几百里外的董公望来压我了。” “你……你到底想怎样?”感受到李凌的决然态度,方文弼这下是彻底没了咒念,只能艰难地问了一句。他判断得出来,李凌如此对自己,一定是有更进一步的打算。 “聪明,我留你一命不是因为你是哪个的智囊,我只想问个明白,你为何要这么做?或者再说清楚点,你是受谁的指使,才不惜一切地要置我于死地?”李凌说着,走上前去,几乎是贴到对方的脸上,一股浓重的杀气,更是半点不作保留地直冲而出,给足了对方压力。  第669章 报仇不过夜(下) 感受着扑面而来的杀意,让方文弼的身子剧烈颤动,就如一条濒临死亡的鱼似的,眼中的恐惧更是半点都藏不住了。 片刻后,他才急声道:“李大人,是小人错了,不该……不该如此对您。还望您大人大量,饶过了我。只要你这才放过小人,小的发誓,今后一定不敢再与你为敌……” “你好像没听明白我的话啊,我是问你,到底是谁让你如此害我的。”李凌不为所动,拿手在对方的脸上轻轻拍了两下,“招出实情,我或许还能考虑放过你,要是你再想着顾左右而言他,这儿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这一番话说得轻轻巧巧,但给方文弼的压力却比适才还大,他明显感受得到,李凌是真会杀了他的,哪怕他背后有董公望这样的军中宿将作为靠山。明白这一点后,他的身子再度一震,作着最后的挣扎:“李大人,在下可是董帅的人,你不能,不能……” 李凌却已失去了耐心,突然脚下一勾,唰一下就将那张垫在方文弼脚下,保持着他身体不下坠的凳子给勾到了一边。只一下间,对方的身体已猛然下沉,套在其脖颈上的绳索一收,箍得他双眼凸出,到嘴边的话更是立马断开,脸上已满是痛苦,却只能发出呃呃的怪响,身子更是剧烈地扭动起来。 就在方文弼以为自己必死的当口,脚下突然又是一实,身子重新稳住,喉咙处的收吊感才好转过来,然后一阵咳嗽喷涌而出,几乎让他把五脏六腑都给咳出来了,而他的心里则是满满的恐惧,这才知道李凌为何要把自己摆出这么个模样来了。 等他咳嗽得差不多了,李凌才再度开口:“现在你能说了吧?” 没有任何的威胁言论,但刚刚的举动已经让人明白一个道理,若再不配合,李凌一个动作就能让他痛苦死去。到了这一步,他已没有选择,只能涩声道:“我说,是董帅他让我这么做的……” 见李凌没有作声,方文弼知道这一句话是远远不够的,就又缓声道:“因为我们一直都拿不下云州,而朝廷方面却给了董帅极大的压力,若是不能在三月底前打下云州,又拿不出个合理的理由来,只怕董帅必受重罚,所以只能,只能……” “所以你们就想到了将过错推到后勤补给之上,只要坐实了我的罪名,到时就能与朝廷周旋一番了?”李凌平静地接着话道。 方文弼点头:“正是如此……大人,我们……小的也是一时糊涂,才干出这样大胆的举动,今后再也不敢了,还望大人饶了我这一遭。董帅那儿,小的会去说话,一定不敢再追究此事。” 一旁听着这番审问的杨晨此时的脸色有些凝重,董公望在北疆声望高,权势大,真不是李凌一个朝廷四品官能应付的,哪怕再加上皇城司也不行啊。毕竟这儿是北疆而非京师洛阳,游戏规则都是不同的。 所以在他看来,这下事情还真挺棘手了,对付一个方文弼固然容易,可他背后的董公望呢?可放了他真就万事大吉了?别说甘不甘心,只怕是放虎归山,方文弼回去后,必然也会报复,当真是左右为难了。 就在他纠结于是否放人的时候,李凌却突然一声冷笑:“你还真准备得好借口啊,但你觉着我会信吗?” 杨晨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方文弼也有些诧异,眼中迅速闪过一异色,这才吃力道:“李大人,小人所说都是实情,你若不信,大可去查,我们在云州确实受阻,久攻不克,而朝廷方面也确实多次催促……” “我不是说董公望在前线受阻有假,而是指你是受董公望之命害我一事有假!”李凌目光盯死在对方面上,“事到如今你还敢拿这等说辞糊弄本官,真当我傻,还是当我不敢杀你啊? “或许此事上董公望确实有默许的态度,但绝非他一力主张。我与董公望别说冤仇,连面都未曾见过,他不可能想到用此等手段害我,而且是如此不顾后果的手段。 “还有,你连狄惊飞都无法号令,更是一大破绽。要是董公望真有心让你在此杀我,再把用兵不力的罪过推到我后勤不及上,就会给你更大的权限,至少要确保这丰州守备狄惊飞肯帮你做事啊。可事实上,连这一点保障你都没有,最后反而因他坏了大事。 “所以你说,我凭的什么相信你这番说辞,认定是董公望想要害我呢?” 条理清晰的一番推论下来,不光让方文弼变色,杨晨也露出了惊讶之色,而这一回,他心中的想法是更复杂了,如果李凌所言是真,那这个方文弼背后到底隐藏了什么人物? “李大人,你多虑了,根本就不像你猜测的那样,除了董帅,就没有其他人让我害你。”到了这一步,方文弼反而硬气了起来,回看着李凌坚持道。 李凌眼中寒芒一闪,脚上再是一勾,啪嗒一下,凳子倒下,方文弼也再度悬挂于空中,绳子一勒紧后,喉咙处咯咯作响,不一会儿,面色已作紫红,舌头都伸了出来。 眼看着他都快要被生生吊死了,李凌才又把凳子放回其脚下,杨晨则赶紧过去,为方文弼稍稍松开些脖子上的绳索。可即便如此,他依然陷于半昏迷的状态,毕竟是吊颈导致脑部缺氧,可不是很容易能恢复的。 李凌却没太多耐心等候他自动醒过来,只一个眼神,杨震已心领神会,立刻去外头又舀来一大瓢冰凉彻骨的井水,泼在了对方脸上。使得方文弼身子猛一个激灵,迅速回神,然后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半晌后,才恢复平静。 而这时,他再看李凌的眼中已满是惊恐,就跟在看一个吃人的恶魔似的,要不是被绳索捆紧了,他都要缩到角落里去了。 李凌却并不在意对方的表现,只是盯着他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真话了吧?” “我……我说的都是实话……”虽然吃足了苦头,方文弼却依旧不肯改口。 “那你如何解释我之前的疑问?” 这下他却不好回答了,只能是在一阵沉默后道:“要是李大人你不信,我也没有办法,大不了就是一死而已!” 他如此光棍,倒真让人有些棘手了。但李凌反倒笑了:“看不出来,你还挺有勇气的,都说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你经历过一番却依然不曾退缩,倒叫我有些佩服了。” 见他态度突然一变,方文弼心头也是一喜,以为自己赢得了对方的尊重,便继续嘴硬道:“我方文弼虽然不才,但也知道孰轻孰重,我一死而已,又怎比得了……”话说到这儿就突然断了,他神色一僵,这才发现,自己是被李凌套了话了,居然不自觉地透露出自己确实还有秘密没有交代。 李凌也正一脸玩味地看着他,心中却暗叫侥幸。要不是刚才那一吊让其经历生死,整个人都还没恢复过来,自己的话术未必能勾出这一句真相来。而在看到对方反应过来,紧急闭嘴,并露出那副“这回打死我也不会再说了”的姿态后,他却不以为意地一摇头:“你还是没能明白什么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确实,你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哪怕我再用同样的招数,你也不会屈服。但是,你真以为杀了你就是最大的报复吗?不,那不过只是一个开始罢了,我李凌做事,要么不做,要么做绝。你是我的敌人,我杀你自然是远远不够的,我还会想尽一切办法,把你的家人全部找出来。你的父母,你的妻儿,你的兄弟姐妹…… “别以为我在吓唬你,你可知道这二位是什么人吗?他们是皇城司的,我想你应该很清楚,只要皇城司掌握了你的一些情况,再要找出与你相关的人应该轻而易举吧?你要是不肯配合,不出两三月间,你的家人就会追着你的脚步到地下陪你了。你好好想想吧,是忠于那个把你放到北疆受苦的主子,还是保护自己的家人。” 几乎不带什么感情的话,落到方文弼的耳中却比任何的威逼利诱更加可怕,这让他的身子再度颤抖,眼中的惊惧和纠结更是快要满溢出来了。这一回他是真后悔了,早知道这家伙如此狠辣,自己就该退避三舍不去招惹的。 可现在,一切都已成真,还有什么办法呢? “我……我说……”一段时间的沉默后,他终于慢慢开口……几句话说下来,李凌的神色变得极其凝重,两条眉毛都纠缠到了一块儿。 而杨家兄弟,也是一脸的惊诧,饶是他们胆子再大,听完这个秘密后,也有夺门而逃的想法生出。他们真没想到,那个背后想要害李凌之人的身份竟如此之高,高到他们连一点反击的念头都生不出来。 不过到最后,李凌还是踢掉了方文弼脚下的凳子,让他生生吊死在了房梁上。就算他背后有那么一座大靠山,也不能阻止李凌报复的决心。 而此时,天才刚亮,这仇,终究没能过得了夜。 第670章 因果在当年 一夜好睡,让李莫云疲惫的身体与精神迅速得到了恢复。只是当他出门时,却发现自家公子却双眼布满了血丝地在院中来回踱步,显然是整夜都没有歇息,这让他心中一紧,赶紧上前询问:“公子,可是那家伙不肯交代吗?” 李凌这时才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这个自己最信任的人道:“不,他已经交代了,而且人也已经以死谢罪,被我下令送了回去。” “那……”李莫云刚想问他为何还如此不安,旋即便想到了什么,“他到底是受何人指使?” “太子!”李凌轻轻地道出两字,却把李莫云给彻底震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重复道:“太子……你是说是太子想要对付我们?”说这话时,他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实在是此事太过惊恐了些。 李凌理解地看着对方,苦笑一声,然后点头。之前听到这个答案时,他受到的惊吓和冲击也不在李莫云之下啊,因为这实在太惊世骇俗了些。 太子,那可是国之储君,是将来的皇帝,尤其是当永王被夺去职权,降为郡王,几乎退出东宫争夺之后,太子的地位已彻底牢固,只等皇帝一死,他便是整个大越天下的主宰。所以这段日子里,在洛阳朝堂,可真有许多人在刻意巴结讨好他,太子的风光一时无两。 然后,就这么个代表了未来的君王,现在居然要借人之手除掉李凌,这事怎么看都透着古怪,透着恐怖啊。别说李凌现在依旧没什么根基,就算是如陆缜这样的朝中老臣,一旦被太子盯上,也够喝一壶的了。 此时李凌耳边又响起了当时方文弼的话:“我是受太子之意才一直在北疆辅佐董公望的,也就在数月前,又接到密令,让我找机会将你除掉,最好是能借董公望等军中将领之手来铲除你。” 这一句话包含的意思可是不少,其一就是方文弼的身份,他真正的身份并非什么军中参赞而是太子身边的亲信之人;其二,这确实是太子授意,而且是毫不掩饰的对李凌的敌意;其三则更关键,方文弼是受密令而行,那北疆这儿就只有他一个人要对付李凌吗?很显然,除他之外,还有其他人也收到了相似的密令,在等着李凌一头撞上去呢。 在李凌看来,来自这些可能存在的威胁要比太子的敌意更加可怕,因为那是未知的,他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遭遇明枪暗箭了,身在北疆,不确定因素要比在中原时多太多了。 李莫云没能想这么多,但他依然为李凌感到不安:“公子,咱们怎么就被太子给记恨上了,还不惜一切地用上了这样的手段?还有,咱们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李凌苦涩一笑,他所以没睡,近一个时辰就在院中踱步,就是在思考这两个问题啊,只是想到现在,依然没个明晰的答案。 “要说我与太子有仇怨,追究起来也该是数年前的事情了。你可还记得当初我在户部被人算计,差点成为太子和永王两党争斗的工具一事吗?”李凌现在正需要有人和自己一道参详其事,便把李莫云拉到一旁坐下,说起自己的一些看法来。 李莫云回忆了一下,这才点头:“是有那么回事,公子最终却是脱了身,还把御史台给拖下了水,让某位御史大人都声名大损,最后只能辞官呢。” “嗯,他叫江和,表面看着严守中立,只忠于陛下,可实际上,却偏向太子,没在暗地里为太子做事。所以当此事被揭开后,陛下便不可能留他,只是碍于他老臣的身份,才没有直接问罪。但也正因如此,使太子实力大损,之后几年,就一直被永王一党所压制,直到去年,我回京述职,发生了宰白羊一案…… “其实说起来,当初永王也是受损的,再加上我本来看着都要倒向他一边了,自然在事后就认为只有永王会将我视作敌人,至于太子嘛,早被我忽略掉了,毕竟当时的他还在北疆,在京城都没什么存在感的。” 提到当初,李凌的心思又是一动,想到了更奇怪的一件事情:“你还记得那次之后,曾有人偷入家中想要对我不利吗?” 李莫云点头,话说那几个刺客还是他出手拿下的呢:“他们不是最后查明乃是本该早早处死的江洋大盗吗?应该是当时执掌刑部的永王安排的。” “之前我也这么想,可现在回想,真是这样吗?永王真就大意到把这么大一个把柄丢出来?宰白羊案子的结果你也看到了,他真敢冒如此风险,只为解恨杀我?还是说这分明就是有人在栽赃嫁祸?” 李凌这一连串的问题,还真把李莫云给问住了,沉思一阵后,也不得不点头:“公子所虑不无道理,说不定那几个刺客真是太子所派。所以他其实早就对你怀恨在心了?” “嗯,还有一点也值得深究,那就是那几个刺客之死。他们可不是在刑部出事的,而是在御史台。因为陛下也知道御史台是永王插不进手的所在,犯人留在那儿才能有保障,只是没想到他们还是死了。然后此事就不了了之了。 “当时我以为这是陛下在维护永王,可现在再看,恐怕未必,应该是陛下已经猜到这是太子的人,然后又有刑部的一些问题存在,为了不引发更大的风波,才草草了事。” 几年前的事情,直到今日回望,才发现内里竟还有更深的隐情,这让李莫云听得更感心惊,原来太子早对公子有着极深的敌意,甚至恨不能将他除之后快了。 可随即,他又想到了一点不合理的地方:“公子,真要照你所说,那次之后他怎么又不再出手了呢?反倒是永王那边,并未就此罢休。” “这或许是因为有陛下或陆相他们从旁出手了,又或者当时的太子也有顾虑吧,毕竟那时的永王在京城的势力更大,一个疏漏,说不定反而会被对手所趁。而且随着时间推移,之前的一点摩擦也就被淡忘了。” “那他为何现在却又旧事重提呢?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太子总不能还对之前的恩怨耿耿于怀,甚至不惜调用北疆的人手。”李莫云依旧疑惑道。他虽然不怎么熟悉此间情况,却也知道把一个方文弼这样的参赞放到董公望身边意味着什么,作用又有多大。 可现在,居然为了一个李凌,太子竟把如此重要的一枚棋子都动用了,怎么算都不合适啊。 李凌也皱眉道:“这一点也是我感到奇怪的,若是之前的恩怨,早已时过境迁,太子不可能如此记仇;可除此之外,我实在没有得罪他的地方啊。除非是……”说到这儿,他突然神色一变,却是想到了什么。 “公子想到原因了?” “你说会不会与我之前扳倒永王有关?”李凌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却让李莫云一脸的难以接受:“这就更不合理了,太子与永王虽是兄弟却早成水火,我们帮着扳倒永王,只会让太子得利,他应该谢我们才是,而不是想要谋害公子啊。” “不,我的意思你没明白,我是指从此事上,让他对我有了极深的忌惮,甚至是恐惧。”李凌深吸了口气,面色凝重道,“你想,要是你是太子,在看到我的手段后,会不会担心有朝一日自己也会步永王后尘?毕竟太子和永王一样,别看表面风光正直,背地里却做下了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 “还有一点,就是我那时可是和他二人都结下仇怨的,当时我们不知,可他自己却是心知肚明,那时曾想派刺客杀我,这样的仇怨,我不会忘,他也不会忘。既然我有威胁,与其等我谋划出手,还不如先下手为强呢。” 李莫云这下倒是能理解了,只是在抽了口冷气后,脸色也不好看:“公子所虑不无道理,可这么一来,事情也难办了。即便这一回我们躲过了方文弼的算计,那下一回呢?” “是啊,天下就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何况这儿是北疆,一个不慎,我就得把命搭在这儿,必须想个自保的万全之策出来,至少得让其他那些收到密令之人在动手前得掂量一下后果才行。”李凌说着,眼中光芒闪烁,“杀方文弼只是第一步,我还得拉几个重要人物到这一边,不过对北疆我终究陌生,所以得靠人指点引路……” 如此梳理着说下来,李凌已经有了对策,神色也变得放松下来。而李莫云也随之明白了他接下来的打算:“公子是想求教闻大人?” “正是,这既是自救,也是为了他。这一回他可是不顾一切来救我,这份恩情自当报答。现在仇已报,接下来就该我上门,向他报恩了。”李凌说着,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时间也差不多了,这就随我去州衙见闻大人吧。” 第671章 如何应对(上) 丰州州衙,二堂客厅。 李凌在见到闻铭后,便恭敬地弯腰施礼:“下官李凌见过闻大人,多谢你之前出手相救,要没有大人及时出手,只怕我早已在昨日送命了。” 这番低姿态的表现闻铭倒是没有太大的不适,还笑呵呵上前把李凌搀扶起来,可周围那些佐官胥吏们却都面有异色,只觉不可思议,毕竟李凌现在的官职可不在闻铭之下,同为四品,而且真论身份和权势,作为朝中要员的他还在知州之上呢。可他无论是表现还是说话,那都是下属见了上司才能有啊。 “呵呵,温衷言重了,你我之间本就有同僚之谊,朋友之义,既知你有危险,本官怎能见死不救呢?”闻铭一脸欣喜地将人引到一旁坐下,然后才是下属众官吏也跟着上前与李凌一一相见,好是客套了一番。 直到这些虚套做完,李凌才又笑着从李莫云那儿接过一个锦盒交到了闻铭手上:“知道闻大人喜饮好茶,此番来北疆也没有太多准备,就是从江南弄到了两斤茶叶,还望大人莫要嫌弃。” 众州衙下属有些古怪地看了李凌一眼,因为他们早领教过闻大人的厉害了,自打上任以来,就没收过任何人的礼物,甚至还会因此怪责下属,现在李凌突然当面送礼,不是在讨骂吗? 可闻铭的表现却大大地出乎了所有人意料,只见他笑得更欢,当即接过了锦盒:“亏你还记得我这一点嗜好啊。是啊,我这人也没别的爱好了,就只好茶,之前在江南为官时还好办,可这两年到了北疆,总喝不到合心意的茶水,也就你每年托人送来的一点茶叶能让我品尝一番了。”说着,便把锦盒放到了手边,显然是收下了。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李凌又是一笑:“竟是如此吗?看来大人你在北疆确实有所不便,那等我回去后,自会安排,今后每过一两月便着人给你送些好茶来。” “那就深受你了。”闻铭再度笑着应道,完全没有半点见外推辞的意思,更是把众下属给看傻了眼。 他们可不知道李凌和闻铭的关系有多深,虽然两人名义上只是昔日的同僚上下属,但其实除了朋友之外,还有着一层更深的师生情意,可以说闻铭也算是李凌的半个老师了。 在李凌走上科举官途后,仔细论起来他是有三个老师。第一个自然是座师魏梁,那是他的引路人,要没有魏梁从一开始引他进入科举之路,他说不定现在还只是一介平民呢;第二个则是儒师张禾丰,虽然两人无师徒之名,但却真有师徒之实,就是这两年里,李凌在读书中有什么不解处,还是会写信向在徐州老家颐养天年的老人请教; 至于第三个,便是眼前的闻铭了。不过与前两个不同的是,闻铭教他的却是官场上的一些进退行事,何时该铁面无私,何时该和光同尘,何时该坚持己见,何时又当稍作退让……这些东西放在官场上甚至比读书作文更为关键,所以李凌对他也是颇为尊敬的。 更何况,这次还有救命之恩,李凌心下感念,此时的姿态自然摆得很低。 接下来,两人就在众人面前畅叙别情,说了一番各自两三年里的遭遇,当听李凌提到自己之前在京城的种种事情,居然把永王都给扳倒后,闻铭固然连连赞叹,其他人更是惊得目瞪口呆。 这也太匪夷所思了些,要不是知道这等事情不能信口开河,他们都要质疑这是李凌在吹牛了。也正是明白其中的份量,再看李凌不但没有受到惩治,反而官运亨通后,众人看他的眼神就再度一变,恨不能纳头就拜,抱紧这条大腿了。 有了这样的心思,随着李凌示意自己想单独和闻铭说话时,他们也都很识相地起身告退,在厅门一关,又有李莫云在门前一守后,两人间的谈话自然不传六耳。 “你想说的可是与昨日差点被人杀死有关?那个叫方文弼的,可是永王的人吗?”到了这时,闻铭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 “事确实与他有关,不过大人却是想错了,那方文弼并非永王的人,而是受太子之命欲杀我的。” “嗯?”饶是有所准备,听到这个答案后,闻铭还是微微震了一下,“此事确实吗?” “是他亲口招认的,我看得出来他不曾撒谎。” “你把他拿下了?” “不光拿下了他,还把他给……”在对方面前,李凌并无隐瞒的意思,便在咽喉处一划,作了个杀人的手势。 这下却让闻铭的双眉又是一挑:“你还真挺有胆色的,明知道他是受了太子之命行事,而且背后还有个董公望,就敢杀他泄愤。”说到这儿,他又是一笑,“不过这样做也不算错,只要手脚干净,谁也不敢拿此事针对你。看来这几年间,你也是多有长进啊。” “呵呵,局势如此,若不长进,只怕早被某些人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所以你还有什么难处,想与我参详一二吗?” “大人果然目光如炬,我也就直说了,就他所交代,此事才只是开始,太子在北疆另有其他安排,欲置我于死地。而我,纵然能应付这一关,可接下来的明枪暗箭呢?我总不能时刻提心吊胆地防着某些人的算计吧,要真这样,我差事也办不好了。” 闻铭的眉头紧紧皱起:“竟还有这样的事情?太子与你到底有何冤仇,居然不惜如此大动干戈?” 李凌便把自己之前的那点猜测道了出来,听得闻铭神色愈发凝重,半晌后才道:“要是真照你推断来,此事确实很是棘手了。不瞒你说,太子在北疆近三年,早就收买了不少人心,这也是我朝太祖时定下这一规矩的用意所在啊。” 李凌了然点头,确实,大越自太祖时就曾有规矩定下,每个太子成年后,都会来到北疆戍守一段日子。这既是对他身体和心性方面的磨砺,让他不至于像一般生于宫墙,长于妇人身侧般柔弱无担当,也是为了太子将来做的考虑。 在吸取了前宋的教训后,大越走的就是文武并重的路子,治理国家靠文官,但天下安定靠的还是武人,尤其是边疆武将们。而皇帝能否坐稳位置,也需要这两股力量的共同支持。 本就身在京城的文官集团自然都不用说的,对新君肯定支持,可远在千里外的武将呢?他们手里可是有好几十万大越最精锐的边军呢,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的认可和支持甚至要比文官更重要,所以就有了太子与他们同处三年的安排。 武人毕竟要比那些书生简单得多,也更重情义。一个天潢贵胄的太子肯与他们同吃同住地呆上三年,甚至经历过几场与鬼戎人的战斗,这样的人将来登上皇位,他们自然是真心拥戴的。 而太子只要不是笨蛋,就能明白这几年的边关生活对自己有多重要,也势必会想尽法子拉拢那些将领官员,哪怕不能为自己所用,好歹也要留下交情。而当今太子显然比这更进一步,他甚至已经在边将身边都安插下自己的亲信了,从而可以通过他们来影响控制边将。 或许如董公望这样的边将早知道了身边有太子的人,但他们却依然用人,这显然是对太子的一种表态了。 然后现在,太子为了除掉李凌,居然动用了这些人手,只要仔细想想,就足以让当事人感到忧心忡忡,头皮发麻了。毕竟,那可是未来的皇帝啊。 想明白这一切,李凌的笑容愈见苦涩:“如此看来,我的处境当真已是穷途末路了吗?” “那倒不至于,毕竟要对你不利的只是太子……”闻铭刻意强调了太子二字,意思已经相当明白了,“而且你身份摆在这儿,无论是谁,都不敢真摆在明面上对你下手的。也就那方文弼,头脑简单自以为是,才敢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结果却还不是把自己的小命给搭上了?” 李凌点头:“那其他人呢?你觉着现在北疆还有人会为了太子的命令而对我下手吗?” “这应该还是有不少的,尤其是那些地位不算高的边将,只要给他们机会,为了前程,为了讨好太子,他们是愿意赌一把的。当然,接下来他们对你的出手应该会更隐蔽些了。”闻名不愧是在官场沉浮数十年的人,几句话就剖析出了问题的关键所在,“不过有一点你倒可以放心,董公望这样的北疆宿将是不会害你的,尤其是他本人,甚至对方文弼之死都未必会作追究。” “这是为何?”李凌又追问了一句。虽然他杀了方文弼,但心中还是有些担心的。 “因为那终究只是太子的人,他可以默许这样的人存在,但绝不允许这样的人侵害到自己的利益。你且想一想,要是你真死在这儿,然后我等地方官为了自保把方文弼拿下,交与朝廷,谁会是需要担责任的那一个?” 第672章 如何应对(下) 李凌闻言,眼中光芒就是一闪:“自然就是作为主将的董公望难辞其咎了。” “是啊,哪怕方文弼是太子的人这一点很好查,但也没人会真去计较的,所以说到底,真出了事,责任就在他董公望身上。当然,他也不是不能背这锅,但也得有相应的好处才行,可太子真能给予他好处吗?” 李凌摇头:“至少现在不成,东宫要是身在京城还与边将有所瓜葛,恐怕陛下就容不下他们了。” “就是这个道理了,太子的身份,就是最大的问题。”闻铭强调道,“所以不光是董公望,就连其他那些宿将老将,也是不愿意趟这浑水的,甚至于在知道其事后,还会刻意加以破坏呢。” “你是说……狄惊飞的出现也是因此而来?” “不然你如何解释他来得如此及时呢?要是我所料不差,他其实一直都让人盯着呢,即便我不带人去救,他也会在最后关头杀到。别以为他只是一个武将就看轻了他,我与狄惊飞相处两年,这个年轻人可不简单啊,又岂会被方文弼随意调离,创造出这么个机会来? “我甚至怀疑,他这么做分明就是得了董公望的授意,想借此机会除掉方文弼这个眼线——毕竟谁也不喜欢有这么个家伙待在身边,哪怕是太子的人。然后,却因发现你好像要比想象中强势,所以他才临时改变主意,打算利用你的愤怒借刀杀人。” 更深的剖析让李凌在心惊之余,也不得不承认北疆的水要比自己之前所以为的深太多了。但仔细想想,又是挺有道理的,一个太子就想通过手下控制引导北疆军将,这可太不现实了。 “所以大人你以为我能在这样复杂的局势下确保自身安全了?”李凌最关心的终究还是自己的安危。 “如果什么都不做,自然难说。但你要是把有些事情透出风去,让那些蠢蠢欲动的家伙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呢?” “你是说把方文弼的死和对我下手一事散播出去?” “不只如此,还有他是太子的人这一点,也散出去,也就是把你和太子有过节的事实散布出去,再加上你的强硬回应,足以让绝大多数有此想法的人在行事前先考虑自己有没有这个资格了。” 这也太激进了吧?这不是在告诉天下人,自己要彻底和太子翻脸吗?李凌顿时纠结起来,显然这不是他希望看到的情况。 “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但你要知道的一点是,这儿是北疆,一切以手段和实力说话,想要确保安全,就得让敌人看到你的獠牙利爪,知道一旦与你为敌会遭遇什么样的反击,如此,绝大多数人才不敢抱着侥幸心理对你出手。” 李凌咀嚼着他这句话,半晌才深深点下头去:“我明白了。” 相比于中原和江南,北疆的争斗更直接也更残酷,没有过多的弯弯绕,有的只是实力间的碰撞。这一点既体现在边军与鬼戎的战斗上,也体现在自身内部的纷争上。只有你足够强,下手足够狠辣,让人怕了你,你才会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至于对太子的顾虑什么的,那都是从这儿活着回去后才能考虑的事情。不然人都死了,还用担心太子事后会不会报复吗? “不过此事上你也可以做得聪明点,只以流言的形式将此事真相给散播出去,到时也就留了余地。官府是不会认同此一说法的,但那些真受太子蛊惑之人,却知道这是真有其事,再想对你下手,就要先掂量自己的分量了。当然,这不代表你就能无忧了,我相信之后还是有人会冒险一试。” 李凌点点头,神色倒是坦然得多了。他其实并不怕遇到敌人,他只是不想一直与这些家伙周旋,从而影响了自己的正事。现在有了对策,就好办了。 以他多年经商开辟出来的人脉,要散播这些“流言”还是很轻松的,而且还有诸多民夫可用呢,李凌都已经打好主意,到时借他们之口使丰州城先流出这一说法了。 至于今后太子的报复,他还真不是太担心。还是那句话,太子终究只是太子,虽然是离皇位最近之人,但谁能保证他日他真就能坐上那最高的位置呢? 尤其是以当今皇帝的习惯,随着永王的倒台,势必会对太子有更深的猜疑,又或是再扶起另一个皇子来,和太子好好一争。到那时,自己就有操作空间,和这个都没怎么正式见过面的对手过过招了。 在最迫切需要处理的事情说完后,两人终于显得轻松了些,李凌又问起了他和本地将领的关系来:“大人到任后,一切可还顺利吗?和狄惊飞这样的将领相处可还融洽?” “我刚说过,狄惊飞是个明白人,他与我一文一武,倒是挺默契的。只可惜丰州位置靠南了些,要不然此番鬼戎入侵,我们还能立下些功劳呢。”闻铭一脸自信道,“不过这回倒给了我机会,光是朝廷将丰州充为北疆粮仓,只要最后事成,我们的功劳就不小,到时自少不了升官。 “我本以为这辈子就要在北疆终老了,但现在看来,似乎还有转机呢。而这一切,又多赖温衷你了,我可听说了,这都是你拿的主意。” “大人言重了,我这只是为了大局做出的安排而已,而且我相信大人你定有这个能力,让丰州的一切都稳稳当当的。而且真要论感谢,也是我谢您啊。” “哈哈哈哈,这些俗礼就免了吧,你我之间相交-配合,只为心中宏愿,你帮我也好,我帮你也罢,心照不宣了。” “是,心照不宣。”李凌也笑了起来,这是志同道合,想要为天下人做些事情的心意相通的感觉。而提到这一点,就让李凌想到了他们之前在江南几乎要推行的大政策,以及最后的失败,不禁又轻轻叹了口气。 闻铭也同样想到了过往,也跟着一声叹息:“对了,这几年间你在江南,那边可还好吗?”曾经的江南巡抚,最关心的还是那里的一切啊。 李凌点点头:“那儿的一切都如故,尤其是这几年里还算风调雨顺,百姓富足,也就没有再起纷争的可能了。而且几年里,各地官府又仔细清理过,几乎把罗天教的残余全部拔起,所以大人再不用为此感到忧虑了。” 闻铭先是一笑,而后又是一叹:“只可惜啊,当初清查田土,重修民册的事情没能做到,不然现在的江南只会更好。” “我也是这么看的。不过大人,我以为相比于江南,中原各地其实才是更需要清查田土,重编民册的。” “哦?看来你是有所发现和想法了?” “正是,别处我也不敢胡说,但应州,我却是实地去过,看过的。那儿穷困,百姓困苦,每日两餐饱饭都吃不上。但是,其中却有诸多富户却是掌握了八成以上的财富和土地,真正就是富者田连阡陌而贫者无立锥之地了。 “我当时在那儿就曾想过,他们的田地从何而来?那些贫穷的百姓接下来又将何去何从?还有,官府的税收也是越收越少,其中关键又在哪里?可以说,中原的土地兼并,使平民转为家奴的情况要比江南更甚。长此以往,天下一旦有变,那又将是一番怎样的场景呢?” 李凌的话说完,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这一切可能导致什么,其实他们都知道。可问题在于,知道了又如何?他们已经无力改变这一切了,本来在江南时曾有机会,奈何却被扼杀,连闻铭都被贬官到了北疆。 半晌沉默后,闻铭才苦笑一声道:“其实前番之失却也让我有了一个收获,那就是知道万事不可强求,不光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更在于量力而行。想当初你我在江南就是因为势单力薄,又被无数人所反对,才最终失败。而究其根本,还是在于朝廷,在陛下的心意。” 说着一顿,他看着李凌道:“所以想要改变眼前的一切,不在你我,而在朝堂。当今陛下咱们已指望不上了……” 李凌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与皇帝接触不少的他,自然知道当今天子是个什么性子,他虽然不算昏君,却也非英明君主,私心远大于公心,对现在的他来说,一是延寿,一是皇权,这两样才是根本,其他的,都只能往后靠。 而要是以此想来,那个明显能力更差,私心却更重的太子就适合接任皇位吗? 突然间,李凌心里生出了这么一个念头,却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再看闻铭时,发现后者眼中似也有光芒闪烁。只是此事就算是在只有两人的房中,也不敢多言。 不过这么一来倒是让李凌彻底放开了心怀,让他不再顾虑,敢于和太子作一番明争暗斗了,甚至巴不得借此机会,将他从东宫的位置上给拉下来呢! 第673章 流言 丰州在被定作北疆一带的大粮仓后,人口往来的数量就比之前要多出一倍来,就连常住于此的商人、百姓和军将都多了五成往上,使这儿成为了不在幽云等北疆大城之下的重要城池。 而正所谓人多嘴杂,一旦各式各样的人多了,各种真的假的说法也就自然酝酿传播,而只要不是真关系到前线战事,本地官府对这样的流言也多是睁只眼闭只眼,任由百姓们去猜去想。 之前一两月里,这儿流传最多的还是关于前线战事的说法,比如昨日某位将军英勇奋战杀敌多少,前日某支军队攻克某城;又或是一直未曾拿下的云州城之战现在又是怎一副光景,反正各种说法都有,但更多的还是表现得很乐观。 可是,就在这两三日里,新的流言便在丰州城各处扩散了开来,而且内容可要比前线战事带劲得多了—— 某座小小的酒肆中,几名酒客正把都凑到一处,小声嘀咕着打听到的流言: “你们可听说了吗,那位李大人可了不得,年纪轻轻就已当上了朝廷的四品高官,而且他还是寒门出身,是靠自己通过科举考试一步步走到今日的。” “是啊,都说寒门出不了贵子,这位李大人不正好就是个贵人吗?可就因为如此,他便成了不少权贵人物的眼中钉了,听说他在京城时就没少被人算计陷害呢。不过他也是星宿下凡,居然把那些阴谋陷阱全给破了,不但毫发无伤,还因此步步高升呢。” “我也听说了,说是之前京城里出了一桩冤案,牵涉到了永王。永王你们知道吧?那可是当今皇帝的儿子啊,然后你们猜怎么着,李大人居然不顾他身份就给揭发了,还告了御状,直接让皇帝把永王的官职都给罢了。要不是人家是父子,说不得连永王的性命都保不住。” “哎,你这都是小事了,永王算得什么?太子,那才是权贵中最厉害的人物,然后他居然也想要对李大人下手!” “此话当真?” “我骗你做什么?这可是我在粮仓那边的兄弟亲口跟我说的,当时还有不少人看着了呢。就五天前吧,粮仓边上的军营辕门前,李大人居然就被推了出来,那里的一个官儿居然就要不问青红皂白地杀了他,那时刀都举起来了。你们说,要是你们遇到这样的事情会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等死呗。” “我可不等死,好歹要拼一把……呃,我是说叫上两句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 这位的话引得众人一阵哄笑,但随即,大家又把目光落到了消息人氏身上:“快说快说,李大人是怎么躲过这一劫的?” “嘿,要说李大人是星宿下凡,非同一般呢,就在这节骨眼上,救星就到了。先是咱们丰州的知州闻大人带人杀到,还有个神仙般的人物,隔着有几十丈呢,只唰一下,不但杀到了李大人面前,还把想要杀他的那个刽子手给干掉了。那一刀下去那血溅得哟,啧啧,一下就把当场上千人都给震住了。” “这么厉害,真是神仙来了不成?” “我看也不像是真的,别是你在胡吹大气啊……” “这都是我兄弟亲口告诉我的,我会乱说?而且当时那么多人看着呢,要不是这位如此厉害,能从上千军将手里救下李大人?当然,事情也没有到此结束,人家毕竟人多势众啊,眼看就连闻大人都要压不住局势了,你猜怎么着?” 见众人摇头,他便得意一笑,还喝了口酒吃了两口菜,惹得众人又是一阵催促后,才慢条斯理道:“然后下一拨救兵也到了。这回来的是狄将军,他这一到,那些人就全老实了,还把那个真正想要害李大人的家伙给交了出来,是个叫方文弼的军中参谋……” “你说这么多,跟之前提的什么太子有关系吗?”在知道结果后,终于有人想起了之前的说法,出言质疑。 而这正中对方下怀:“呵呵,你别急嘛,我正要说到关键处呢,你们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那李大人是什么人物,那可是敢去西南和各族蛮子正面较量,敢于在京城和那些权贵们一斗,还把永王都给斗倒的人物啊,他会被人差点害死后就罢休的人吗? “所以当晚,那个叫方文弼的家伙就落到了他手上,然后就是一顿拷问,结果你们猜怎么着?”说着,他又卖了个关子,还左右看看,等着其他人接话。 果然就有好事的,迅速接话道:“可是那姓方的背后就是太子?” “就是如此了,原来是太子妒贤嫉能,便对李大人起了杀心,这才有了此番安排。其实不光是咱们丰州这儿,听说整个北疆,还有不少人都得了太子的知会,等着李大人一到就要置他于死地呢。可以说,现在的李大人在北疆,当真是处处凶险,仇敌满布了。还是那句话,要是换了是你们遇到这样的情况,该怎么办?” 这一回没人作答了,答案其实已经早摆在那儿了,等死。那太子是什么人物,岂是寻常小民敢想的?就算那李大人真有些不凡,可说到底依旧只是臣子,岂敢与太子作对呢? 啪一声响,把众人都从自己的思绪里震了出来,只见这位拍则酒桌道:“不瞒各位,我当时也想着这下是彻底完了。可结果人李大人就是不一般,居然毫无所惧,而且转过头来,就把那方文弼给除掉了。你们要是不信,大可以去衙门打听,好像那尸体今日才准备要送出城去呢,他还有个身份是董帅的参赞,这是要把人送回前线呢。” 这一说,更是引得众人啧啧称赞,甚至觉着说法太假。这位却不顾大家是个什么想法,只管继续道:“我听我兄弟说,当时李大人就发了话,谁要想害他只管来,他都接着招。但是,一旦出手败了,后果就得自己承受了,他可不会管你是什么身份,背后受何人指使,只要敢与他为敌,那就是不死不休!方文弼就是榜样!” 话说到这儿,大家又倒吸了口凉气,这李大人着实霸气啊,居然连太子都不放眼里吗?但在心惊之余,大家又都觉一阵畅快,也更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因为绝大多数人都只是升斗小民,面对权贵的欺压别说反抗了,连自保都做不到。而现在,一个同样出身底层,却通过自身努力一步步走上高位的李大人却不畏太子之势,不但破局还能反杀,这代入感可实在是太强了。 或许大家不敢多作议论,但心里早把此事牢牢记住,然后等到出门后,便自觉帮着扩散这一说法故事。而当这件事情通过百姓的口耳相传不断散播开来后,故事的内容就不断夸张变形,救人的李莫云都快被传成剑仙一样的存在了。 而随着城里的军民向外流动,这一说法也不断朝着外部扩散,传到北疆的一座座关城,传到某些有心人的耳中。 正如李凌所猜想的那样,这次太子是动了真格的,不光方文弼这儿,其他各处也有安排。许多人为了巴结太子,也确实已开始做了暗中的布置,只要李凌真到了面前,就是他们动手的时候。 可就在这时,方文弼被李凌反杀的事情就以有些夸张的形式传了过来,顿时让不少人心中有了顾虑。 帮太子除掉一人当然是小事,可一旦此事将与自己的小命挂上关系,就不再那么小了。功劳前程什么的固然重要,可能和自己的性命比吗?不帮太子对付李凌最多就是少个机会,可一旦出手被反杀,那赔的可就是全部了。 于是,在流言四散的大半个月后,许多人都收敛了起来,原来的一些布置,都被紧急叫停,甚至有几份都已经送到丰州的文书,也被后来的文书纠正,说是不需要李大人再前往主持运粮大局了。 对于这样的改变,李凌自然明白其中真相,显然他们是想借口请自己过去当地查验军粮的运送事宜而设局刺杀。但现在,这些人都改变了主意……对此,李凌只是笑笑,也没作进一步的深究,只要他们不再要害自己,他也乐得与人为善,把差事办好了才是最重要的。 不过事情总有例外,当同样的流言传到朔州,传到某个将领耳中时,他脸上却满是不屑:“雕虫小技,真以为凭此流言就能让人畏惧,从而不敢与他为敌了吗?” “将军的意思是……”前来禀报其事的部下神色凝重道,“这一流言是假的,那李凌不过是在虚张声势?” “不,他应该确实做了,但那又如何?一个手无兵权的参赞能与我们比吗?太子与我有恩,既然是他的意思,做臣子的自当尽我一切所能帮他办成此事。一个李凌而已,我只消略施手段,就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说话间那将领手上一用力,一只茶碗就被捏得粉碎。 第674章 全局变化 在那流言的作用下,李凌终于不用再费心于应对某些人的攻击算计,从而将更多的心力放到了军粮筹运的差事上。 作为皇帝钦封的北疆军粮转运都督,李凌的职责可不只是把中原各地的粮食辎重运送到北疆,对他来说,这只是第一步,后面还有更重要且庞杂的军粮运输事宜需要他一一落实呢。 比如把军粮如何安全且快速地送到前线各军,比如各条线路的安排,押粮兵马的调动……种种事情,其实都在他的职责范围,而且只要有一点差错,影响了前线战事,他便难逃罪责。 当然,责任重也意味着功劳大,只要在他的调度下前线军粮充足,一旦战事胜利,李凌便是当之无愧地可得首功,甚至不在那些于前线奋战指挥的将帅之下。因为历史上就已有定论了,想当初刘邦得天下建立汉朝论功时,执掌后勤的萧何便被称作第一功臣的。 为了功劳,更为了天下大局,李凌这几日来当真是半点都不敢松懈,几乎天天都泡在了如山的账册地图和各式卷宗之中,然后运用自己的经验,以及如狄惊飞等人的协助,来制定出几个合适的方案来。 其实在京城时,他已经和转运司的官员们制定出了一系列笼统的运粮路线和规划,可是真到了北疆当地,正式接触到当地复杂的地形和局势后,许多之前想当然的策略却又得有所推倒改变和优化…… 别看这些只是案头工作,但其重要性却完全不在前线作战之下,忙得李凌几乎连自己的住处都不曾回去,每日更是要忙活达十个时辰左右。只有到了三更之后,才会在公房中合衣躺上一阵,等天一亮,便又再度投入到新的工作中。 这样的辛苦定策,足足过去了半个多月,第一批军粮也已按照定下的规矩开始向前线运输,直到四月中,李凌才终于能从繁重复杂的案牍公事中稍稍抽身出来,关注一下前线和中原在此期间的变化。 总体说来,大半月间,各处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云州那边还是没能攻克。为此,朝廷还特意下旨追究,都把董公望给降了职,让他戴罪立功继续攻城。只是这回朝廷给的时限总算是放宽了些,让他在六月前拿下云州就算成功。 至于其他北方的城池,倒是相继都被四处出战的大越官军给拿了下来,最后只剩下云州,和霸州两城还在鬼戎之手。后者,现在正由另一名大越北疆名将崔双成带重兵猛攻,只是情况看着却和云州相差不大。 然后就是鬼戎那边,随着战局形势急转直下,这些由各部联合起来的军队便果断各自为战地退回到了漠北草原。然后,因为他们在中原得到了不少好处,却引得更北边的诸多鬼戎部族的眼红,好像草原上还爆发了几场内战。 当这些消息传回来时,大越边军还颇为欢喜鼓舞,思忖着大有机会趁敌人内乱杀进草原呢。只是这一提议却很快被朝廷给否了,经过这段日子的争辩,尤其是云霸两州久攻不下的事实,让朝廷上反对继续向北用兵的声音彻底压住了北伐的声音,此战看起来很可能就要以收复云州和霸州作为终结了。 对此,李凌倒是颇为赞同的,因为他很清楚,一旦大军真个北伐进入到漠北草原,后勤供给可真就成为一大巨大的难题了。 只要想想一旦北伐进入漠北,在那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开辟出一条后勤通道,又要为至少二三十万大军提供充足的粮草辎重,他就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那工作量计算量绝对要比之前的多出十倍,自己就是不吃不睡拼命做事,怕也要小半年才能制定出个完美的运粮方案来。 所以还是不对北用兵为好,只要耗着,总有一天北方的鬼戎会衰落,最后如历史上的游牧民族般,彻底被中原文化所吸收同化。 除了北伐大事外,其实还有一件事情才是和李凌关系最是密切的——他被不少朝廷官员弹劾了。弹劾他的罪名就是办事不力,影响了中原各地春耕。 当李凌看到那几份特意送来的弹章时,虽然有些恼火,却也不得不承认他们说的不错。因为就是在自己的安排下,抽调了中原不少民力运送粮食到北疆,还有一部分人,更是被他强行留了下来,用来往返各地送粮。 这一留北的民夫数字可真不少,足有七八千之多。而这些人,全都是青壮男丁,也就是地方上的耕作劳动主力。而眼下,正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春耕时节,正需要这些劳力垦荒播种呢,结果倒好,大批人力跑到了北疆,地方上自然捉襟见肘,处处难办。 一旦春耕不足,便会影响之后的收成。一旦收成不好,各地的税赋自然要受到极大影响,从而使地方官不好向朝廷交代,影响他们的前程仕途。所以说到底,就是李凌的这番征发民夫,影响到了这些官员的仕途,大家自然不干,纷纷上表弹劾,想把人口给要回来。 对此,朝廷倒是知道轻重的,没有半点怪责李凌的意思,只把这些弹章留中不发,然后政事堂方面还特意把几封措辞最是急狠的弹章给送了来,显然是在宽李凌之心,让他更卖力地当差了。 看完这些内容后,李凌也是无奈。受限于眼下的技术能力,确实太多事情需要人力来做,自己能做的,就是尽快腾一些人手回中原去,或许能解中原之困吧。 不过说到底,这一切的关键还是在于前线战事,什么时候能顺利把两座城池都拿下了,把入侵的鬼戎人都歼灭了,一切就能恢复原状。而照目前的战报来看,这一日应该已经不远了吧。 …… 日暮黄昏。 随着一阵当当的鸣金声起,正全力作着登城猛攻的大越军队再度退了下来。 这一场战斗,从午后直打到傍晚,结果除了折损了数百人马,越军却是没有其他收获,霸州城坚固的城墙依然高高耸立在那儿,完全没有半点即将被攻破的样子。 崔双成策马远远立在军营里眺望着这座坚城,脸色阴郁得能滴下水来。 一个月了,他奉命攻城已有一月,结果兵马折损近三千,霸州却岿然不动,这让他都不知该如何面对董帅的目光了。毕竟当时提出分兵攻打霸州时,他可是立了军令状,说必能在两月之内破城的。可现在看来,两月?只怕三月都够呛啊,这霸州和云州都没什么区别啊。 随着兵马回收,今日的攻城战也就结束,兵卒们总算是可以松口气,好生歇息一番了。但对将领们来说,却还有得忙呢,清点人马,安置伤员,安抚军心……末了还得在中军帐中商议下一步的对策,足足得要忙活到天色大黑后,他们才能各自归帐。 而作为主将的崔双成便更忙了,待到临近三更,才依旧阴沉了张脸回到自己的大帐,刚擦把脸想要睡下,一名心腹亲兵却神色异样地来到了帐门前:“将军,霸州城内有人出来,说是有事相商。” “嗯?”这话却让崔双成的精神陡然一振,难道是那些鬼戎人想要求和了?这倒也在意料之中,虽然一个多月的攻防战下来越军伤亡不小,但守城的鬼戎也不好过,至少有千人以上的人死在城头。 而就之前的情报来看,如今据守霸州的鬼戎也就区区不过两万许人,还得分守四城,可以说随着时间推移,战斗不断,到最后必然是鬼戎先撑不住。而且一旦城破,那两万人马就必死无疑,所以他们有心求和倒也在情理之中了。 想到这层,崔双成心下更定,点头:“让他进来见我。” 不一会儿,一名汉人装束的男子就被带到了他的面前,刚开始崔双成也不以为意,毕竟时间过去这么久,鬼戎人进入越国总是要更换装束的,又在城中,自然有的是汉家服饰可替换。但在仔细一看对方的长相后,他的脸色就变了:“你是我汉家人?” “正是,在下封子岳,见过崔将军。”这位表现得不亢不卑,行礼时脸上还带了一丝微笑。可落到崔双成的眼中却有些挑衅的意味了:“好胆,你一个汉人数典忘祖投到鬼戎人一边戕害同胞,现在还敢跑到本将军面前放肆,真不怕本将军现在就砍了你的脑袋?” “还请将军息怒,且听在下说几句肺腑之言,若是依旧觉着在下该死,你只管下令杀我便是。哦对了,还有一事将军应该不知道,在下虽是汉人,却非你越国子民,我乃是罗天教中人!” 随着他这话一出,崔双成的双眼迅速眯了起来,口中则轻轻道了一句:“果然……我说为何北疆之乱来得如此迅速,鬼戎为何如此熟悉我各城布置呢,原来是你们从中作梗!”要不是还想听他把话说完,都要亲自出手,将之斩杀了  第675章 一拍即合 其实照理来说,在鬼戎大举杀入北疆,已和大越边军展开大规模交锋时罗天教就该抽身而退了。毕竟他们的实力不在军事上,真要陷入这两方的战斗,损失可不是他们能承受。 但事情终不绝对,罗天教中还是有人想来一招火中取栗的,意图挑起两方更大的决战,或是让北疆更乱,为此冒些风险也在所不惜。而这位封子岳就是为此留在了霸州,最后也被困在了城中。 面对崔双成毫不掩饰的杀意,他倒也未见慌乱的,只微笑看着对方:“各为其主罢了,将军当知道一句话,叫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我现在可是鬼戎一方的使者,你总不好真杀了我吧。” “哼,你算哪门子的外国来使?”崔双成虽然不屑地道了一句,但身上的杀意还是收敛了起来,他毕竟是三军主将,不可能以一己好恶来随便定人生死,“说吧,你到底有何目的?” “其实很简单,在下此来是希望将军你能行个方便,放开道路,让鬼戎拓延部的人马能安全离开……” 不等他把话说完,崔双成便冷笑打断:“简直是笑话,你道本将军是傻子吗,放鬼戎人离开?不怕告诉你实话,此番不光霸州必然守不住,城中那些鬼戎人也全都必死!他们胆敢犯我大越,就该知道是这么个结果!” 封子岳叹息着一摇头:“将军,此话你可说得太绝对了,所谓战斗厮杀,不过是达成目的的手段而已,你总不会是为了作战而作战吧?就算你是这么想的,你麾下兵将愿意为了你这个荒谬的想法而不惜付出惨烈的伤亡代价吗?” “你不必拿这等大话来诓我,我等既身在军中,自当以杀敌护边为重。鬼戎人既然入我中原,伤我百姓,就该付出代价!还有,现在他们更是已经困于城中,乃瓮中之鳖,我要杀他们轻而易举,为何要放人?” “眼下的霸州,守得固若金汤,你真觉着能轻易攻克吗?”封子岳突然抛出了这么一问,顿时让对方为之语塞。 正所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双方互知根底,又何必胡吹大气,没的叫人看轻了。明白这一点的崔双成又是一哼:“即便如此,破城也只是时间问题。” “这倒不错,但你想过这么做会是什么代价吗?城中还有近两万精兵,死守之下,两三月间你怕是难以攻克的,而期间你所要消耗的兵马粮草又有多少?还有,城破之时,他们可不会束手待毙,到时巷战也好,突围也罢,对你部下兵马的损耗又有多少?即便不提这些,光是对这座边疆重城霸州的损伤,怕也不是你们愿意看到的吧? “我也不瞒你,到今日,霸州城防的损伤也只是外城的城墙而已,城中有八成以上的建筑依然如故,可真要到了生死关头,那些鬼戎人可就未必会顾忌这些了。到那时,你们纵然能拿回城池,也不过是一座被毁掉的破城,光是修缮,没个一年半载都不可能复原,更别提城中那些守御兵器了。” 说话间,他见崔双成脸色变化,似乎是有些犹豫了,心下更是一定,继续道:“但崔将军你若是肯放人一条生路就不一样了,不但可免去诸多伤亡,霸州城也能囫囵地保下来,而且你军功还在,实在是两全其美啊。” “你倒是说得好听,可本将军却该如何跟朝廷交代呢?还有麾下诸多将士,他们可都是多日作战攻城,伤亡惨重的。”很显然,崔双成这回是真有些意动了。作为边将中的佼佼者,他考虑的事情远比其他同僚要深远细致得多,功劳固然要紧,但自身实力更是长足发展的重中之重,试问边将中那些镇守一方的大人物,哪个不是手握一支绝对服从听令的百战雄师啊? 封子岳精准地抓住了他这一心理,心中大定,笑道:“将军的顾虑我自然也考虑到了,所以我一开始就说的是放拓延部一干人离开,而不是全城鬼戎人。” “嗯?”崔双成明显愣了一下,即便是和对方打过许多交道,正面交锋多次的边将,他们对鬼戎的了解其实也不是太深,只把整个漠北草原上的部族看作一体,从未将他们分开了看待。 而现在,封子岳的这一句,却让他猛然想到了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鬼戎和大越不一样,他们并不是完全一体,而是一个个部族的联合。当势头好时,他们自然能上下一心,无分你我;可一旦到了这样的要命关头,就难免不会打着各自的算盘,只求自身安全,而把其他部族推到前面去送死了。 这个念头一起,他心中更是陡然生出了一个破城的策略来,或许自己一开始的策略就错了,只要针对此点问题,就能以更快的速度打下霸州。 但随即,崔双成又把这一想法给按了回去,因为眼下有更好的拿下霸州的机会呢。他思忖了片刻,才再度看着对方道:“现在霸州城中到底有几个鬼戎部族?除那拓延部外,还有多少兵马?” “若按大了分,是三部,拓延的人马是在七到八千间。”封子岳倒也实在,把城中守军的情况仔细道了出来。 “所以你的意思是,只要让拓延部八千人离开,就把霸州和剩下那一万多人都交给我?” “正是,只要你们有这个胃口吞下他们。”封子岳点头,又是一笑,“按我对大越边军实力的估算,你们应该能轻松吃下他们,因为那可是突然袭击啊,而且一旦拓延部离城,城门势必大开,霸州对你们来说完全就是不设防的。” 话说到这份上,要说崔双成不动心那就太假了。以最小的代价拿下霸州,还能吃下一万多鬼戎人,却只放走数千人,这买卖可太划算了。只要操作得好,连本部兵马都不会有太多人知晓其中内情,毕竟战场之上再大的胜利也不可能出现全歼敌军,总会放跑半数敌军的。 而现在最大的疑问只在于,对方的话当真可信吗?这不会是鬼戎人使的计策吗?假意只有拓延部一族要走,可其实却是全城守军都在打着趁机溜走的算盘,甚至于是以退为进,引自己退兵让路是假,趁机攻杀出来是真。 见他还有迟疑,封子岳又加码道:“若是将军还有所顾虑,拓延部愿意再表诚意,把城中残留的百多名汉人送出,另外,在下也可留在营中为人质,只要有何异动,你杀我便是。” 看对方这一副从容自信的样子,崔双成突然呵呵就笑了起来:“你也不必拿这些话来激我。既然有机会兵不血刃地夺回霸州,我当然要一试。不过在此之前,我也希望你能答应我做到一件事情,以表诚意。” “你说。”封子岳毫不犹豫地表态,“只要我们能做到,定不会推辞。” “很简单,我要你帮我杀一个人,应该说是杀他,和随他同行的数百或数千人。” “嗯?什么人?他是你越国边军的将领吗?” “不,此人叫李凌,是朝中一个官员,受命在北疆调度军粮事宜。”崔双成的两眼眯成了一条细缝,满满的都是杀意,“我接下来会把他引来霸州,而你要做的,就是安排你们的人手,半道截杀,将之杀死!” “李凌……”封子岳有些意外地看了对方一眼,他是真没想到,在此地居然还能听到这个名字,还能与之产生瓜葛。 崔双成却以为他是在顾虑自身人手,便冷声道:“你可别拿什么人马都在霸州来搪塞于我,我很清楚以你们罗天教的势力,再加上流落在外的鬼戎人,想要在半道上截杀一支运粮队伍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这是你们表明自己诚意的唯一途径,事成,我们的合作就成,事败,那就算了吧。” “崔将军你还真给在下出了个难题啊。”封子岳脸上露出为难之色,使是考虑了一阵后,才慢慢点头,“好吧,既然你都把话说这么明白了,在下便应下此事。不过有一点,我可要把话说前头,我们布下的陷阱只能针对李凌和他手下之人,若是再有别处军马来救,我们可应对不了。” “你放心,现在云州到霸州一线的兵马都有职责在身,别处兵马更不敢动,我还会在随后下令让他们固守,不得军令不准外出,如此,便不会有援兵了。” “好,那崔将军就且安排他来,然后就静候佳音吧。”封子岳呵呵一笑,心中甚至都有些雀跃了。当真是无心插柳啊,要是自己真能就此一战杀了李凌,那在教中,也是一大功劳啊。如此,两件功劳放一起,足以让自己从传香升作护法或是长老了,这实在是意外收获啊。 而崔双成这时也大感高兴,各自立场,本该对立的双方,却因为同时想置某人于死地,居然真有种一拍即合的感觉了。 第676章 中计离城 四月,丰州城。 如今正是这座边地城池最好的季节,云淡风轻阳光明媚,更有草木生发,一片葱茏而有活力。身在房中,还能时不时闻到院子里的阵阵花草清香,这让正忙于案头事务的李凌都觉着精神爽利了。 到今日,粮草的调度已经上了轨道,他已经不必如之前那般忙得昏天暗地,现在最需要解决的,就是沿路的顺畅和安全问题。 北疆和中原、江南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地广城少人稀,这导致运粮在外有多半时候需要在旷野山岭间驻扎过夜。再加上这里的官道多年失修,导致道路难行,就让运粮一事的变数更多。 就算没有入侵大越后被打得四散流窜的鬼戎人,光是那些藏于穷山恶水,落草为寇的当地贼匪,就足够让人感到头疼了。倘若每一次运粮都是几千精兵护卫,当然安全无恙,可这投入实在太大,朝廷也好,边疆也好,都负担不起。 所以现在李凌所考虑的就是如何以更小的代价来打开这条运粮的道路,像驿站一样在运粮北上的沿途设下一座座粮站,再在里头驻扎兵马?修缮更开阔易行,且远离山岭的官道? 这些对策虽然作用极大,但需要的投入和时间也是相当之大,至少不少短时间里能推行的。但这并不妨碍李凌做出规划,加上一些运粮的规矩等等细则,李凌已经写了厚厚的一沓书文,只等出番战后,返回京师,将之上报朝廷,看看有没有一个试点推行的可能。 在其位则谋其事,李凌既然被授予这么个干系重大的官职,自当为大越军粮的调度尽到自己的一份心力啊。 在写完一些见解,又把前后连在一起仔细斟酌,确认无误后,李凌才搁笔吐出一口浊气,然后起身活动身子。只是他还没动两下,李莫云就脚步匆匆走了进来,一见着李凌,便把手中一份公文交递过去:“大人,这是北边来的急递。” 李凌稍微愣了下,这才接过文书,因为一般来说,北边战线的文书都不可能送到自己这儿啊,最多也就是派个人过来催粮要后勤什么的,哪有这么正式来文的? 正因如此,李凌才更不敢大意,拿着文书回到桌前,却见上头居然还有火漆密封,便果断拿刀挑开,这才看到了里头的内容,而这一看下,他的眉头就迅速聚拢起来:“竟出了这等事吗?” 那文书的内容很简单,就是追究与问责——为何送到骁敢军的军粮不但少了三成,而且还有一半竟是发霉变质的?正因如此,导致大军在攻打霸州的战斗中接连受挫,损兵折将。 如此严重的后果,骁敢军主将崔双成表现得极其恼火,故下文书让负责其事的李凌给出一个交代,同时补上缺少的粮食。文中更提到,他们已经把押送粮草到前线的耿琦等人尽数拿下,若李凌不能给他们一个满意交代,那不光这些人要以死谢罪,他们还会在五月间上报董帅与朝廷,讨要一个公道! 这封文书的措辞极其无礼,有种让李凌立刻执行的意思。但李凌在看后,却并没有被文中无礼的说法给惹怒,反而是有些担心起此事会有多少不良影响来,因为就连他自己都不敢保证送到前方的军粮一定能做到保质保量。 他固然是尽心竭力去把每一个细节都把控到了,但许多事情终究是要靠下面的人做的。要是在送粮出仓后有人做下手脚,粮食到了前线短缺也不是不可能。这也是李凌最近在考虑的事情,押粮北上时,是否要有更明晰的监督。 然后,就是从中原各处送到北疆的粮食质量其实他也不能百分百保证无错。毕竟经李凌之手到丰州的也就不到三成,而在入库时,虽有抽查,但总不能把每一袋粮食都打开了细细检查吧? 种种不足放到一起,便让李凌在看到这封追责的文书后不疑有他,反而是先自省起来,半晌才叹了口气道:“看来今后做事还是得更仔细些才是,至少在军粮送去前,得保证粮食的品质。” 之后,才考虑此事该当如何解决。李凌又把文书看过一遍后,便知道自己这回怕是真要去前线一趟了,当下看了眼还在堂下的李莫云:“莫云,你且去准备一下,明后日,我们就要北上,去一趟霸州。” “啊?公子,那边战事还在继续,沿途也多有危险,你真打算冒险过去?”李莫云立刻有些担忧地说道,大有劝阻的意思。 “身在此位,到了北疆,就不该只缩在后头,有些险还是要冒的。”李凌笑了一下,“何况此去霸州又不是我们两个,同去的还有运粮的队伍,怎么也该有几百兵马,上前民夫,所以安全上应该大有保障。” “公子,可是这文书里要求你去那儿?”李莫云这才想起前后因果,好奇道。 “是啊,我们送去霸州一带的军粮出了问题,本官身为此事的主办之人,总要给他们一个交代的。何况,他们还把耿琦等人给拿下了,我若不去,只怕他们就危险了,军营之中,杀几个人还不是一张嘴的事情?”对他,李凌是绝对信任的,便把文中内容随口道出,“好了,你也别操这心了,本来我就打算什么时候北上去看看,好歹要亲自走过那边的道路,才好向朝廷进言如何改进嘛,这次正好一起把事情给解决了。” 眼见自家公子已做出决定,李莫云便也不再劝阻,点头答应后,便自去筹谋准备接下来一路可能要用到的东西。而李凌,则随后出门一转,直奔旁边闻铭的公厅而去。 是的,李凌现在办公的所在正位于知州衙门内,紧挨着闻铭的公厅。得亏这儿衙门够大,官员却不多,所以倒能很容易让他找到一座单独的院落用以处理公务,而且还方便了他和闻铭间的商量。 在这段日子里,李凌有什么想法难处,都会去边上找闻铭商议对策,两人合作之下,倒真出了不少的良策。当然,这次李凌去找他却不是为了商议对策,而是请对方帮着看顾自己差事的。 “你是说想要暂离丰州,前往军前,到霸州一带?”闻铭有些担忧地皱眉道,“你可要清楚一点,北疆不同于中原江南,一旦出了城镇,外边可是极其凶险啊。” “大人就不要吓唬我了,这次我是不去不行啊,不然难以让前方将士心安。何况,这也是我早有过的念头,到了北疆,若因顾虑害怕而连走这一程都做不到,我还拿什么让朝廷采纳我的种种建议呢?”李凌显得颇为坚定地说道。 见李凌如此模样,闻铭只能表示支持了:“好吧,既如此,你此去还须小心,多带兵马,以防万一。” “那丰州的一切就交由大人全权处置了。”李凌趁机拜托道。 “这个你只管放心,军粮调运相关之事,还难不住本官,不过就是萧规曹随罢了。对了,还有一点,那些边将个个骄悍,你与他们打交道可要仔细着些,不可与之结仇,但也不能太软弱了,这些人有时候就是吃硬不吃软。”闻铭又叮嘱一句,这却是他在此几年下来的一点经验了。 李凌再度答应,称谢。然后两人又说了些交接方面的事情,他才告辞离开。接下来就是从仓库调取粮食,准备兵马和民夫,只等一切就绪后,直奔北方。 …… 两日后,粮草已然清点备妥,五千多石粮食分装把百多辆车上,再加上其他一些物资,此番动行,光是民夫就足有一千多人。至于随队而行的兵马,则也是一千,其中一半是李凌从京城带来的禁军精锐,剩下那些则是本城守军,是奉了狄惊飞之命特来相助。 这狄惊飞对李凌确实挺支持的,之前但有所求,必然应允,这次更是把自己麾下最得用的几百亲兵都派给了李凌。当整支队伍出发时,他还跟闻铭一道送人出城,好生叮嘱了几句。 伴随着几声号角,李凌翻身上马,在李莫云和杨家兄弟的左右护卫下,一抖缰绳,便率领这支足有两千多人的队伍踏上了北去之途。 只是此时的他并不知道,随着运粮队伍一出,几只信鸽已扑棱棱直飞天际,以比他们车马更快的速度,朝着北方而去。一张罗网,已经开始在前路铺设,只等着他们自己一头撞将上去。 而另一边,送他离城后,闻铭和狄惊飞则凑在了一处,并没有各自回衙。 “闻大人看着好像颇为忧虑,可是担心李大人此去霸州途中会有危险吗?” “果然是没能瞒过狄将军啊,本官确实有些担心这一路上会有宵小对他下手,尤其是那些尚在外流窜的鬼戎人,一旦没了城池抵挡,又有百姓拖累,那一千兵马当真能应付得了吗?” 面对闻铭担忧的说法,狄惊飞目光一闪,似乎想到了  第677章 三箭退敌 塞北春来晚,所以直到四月入下旬,中原各地春将尽,这里才春意正盛。 云淡天高,春风送暖,也送来了山林间的勃勃生机和花木清香,让走在官道上的人不自觉就忽略了疲惫,享受眼前的明媚春光。 当然,要是两旁没有那一双双充满了贪婪和审视的眼睛,那就更好了。李凌和随行押粮北上的两千多人都是这么想的,他们虽然脚步未停,但注意力却时刻落在道路两旁,那高高而起,树木茂盛的山林处,那儿几面半旧的旗帜招展,成百上千手持兵器,目露凶光的晋州绿林贼匪正死死盯着他们,就跟狼群盯着自己的猎物似的。 正如李凌之前所说,晋州往北的官道可实在有些难行,就拿眼前这条道来说,道路崎岖狭窄也就罢了,还得从山岭中穿行,两边正是高过官道的茂密树林,走在这儿,便算是将目标彻底暴露在贼匪的眼前了。而且因为需要推车担粮的关系,队伍还只能顺着这条道路行走,无法从林子里过,因为那边的地形更复杂也更陡峭,车马什么的根本通不过。 唯一的利好或许就是这条官道离着两边山林足有百多步,至少有个缓冲。只是一旦那些贼匪真铁了心要杀下来,依旧是个麻烦啊。 而此时,两边上千人的贼匪固然没有冲下来,却已经默默地跟随一路,足有十多里地了。这就更像是蹑足跟踪的饿狼一般,他们是在等候机会出现,一旦运粮队伍稍有松懈,必然会狠狠扑过来,撕扯下一大块肉去。 走在队伍最前端的丰州军参将陈道寿就很在意这一点,几次派出小股人马上前试图驱赶这些如附骨之蛆般的家伙,结果人到跟前,他们就迅速隐入山林深处,几乎不与官军作正面接战,也无意谈判,就这么跟随着。 随着一路走来,从上午到午后,众军士的耐心都一点点快消磨光了,陈道寿终于忍不住拨马来到队伍中间的李凌跟前:“李大人,这样下去不成啊。再让他们跟着,将士们还好,这些民夫百姓可要撑不住了。一旦人心乱了,他们再趁机而动,我们可就被动了。” 李凌神色严肃地点头,对方的用意他其实也看出来了,同时也暗惊于晋州当地绿林贼匪的厉害。他们的胆子够大,明知道这支是官军押运的粮草也敢尝试着打主意,策略更是高明,这样的拖字诀确实不是等闲之人能应付啊。 或许这也和他们多年来为了生存而和边军斗智斗勇有关,这些最熟悉山林作战的家伙早就能把地利化为己用了。要没有这两把刷子,他们早就散去,或是被官军给剿灭了吧。 “你有没有办法和他们的首领说上话,只要他们这次不作捣乱,我到时自会许给他们好处。”李凌沉吟了一下,还是打算稍作让步。 他这却是商人思维了,哪怕稍微让出点利益,只求平安。但陈道寿却把头一摇:“他们不会信的,我们北疆各军就没有与他们做买卖的可能。之前就有几个寨子因为轻信了话,结果被我们给连窝端了。” 好吧,这条路早被人给堵死了,李凌一撇嘴,只能道:“那就只有用武力来压制他们,让他们不敢再跟了。陈将军,你的人能在此环境下追上他们吗?” 陈道寿再度摇头:“怕是不成,他们很警惕,也把距离控制得很好,几乎在我们弓箭的射程之外。至于发起冲锋更是追赶不上了,他们在山林间的穿插奔跑远在我们之上,我们的骑兵更是无法入林。” 李凌的面色更沉,要不是知道放火可能把自己都给搭进去,他都要直接下令用火箭点燃两边山林了。果然,往北疆运粮的难处绝不是身在京城就能想到的,无论是复杂的地形,还是此地绿林贼匪的态度,都无法从之前的边关地形图上看出来。 就当他有些束手无策时,一旁的杨震开口道:“大人,我倒有个法子或许可行。不过却得先由陈将军配合,派人冲上一阵。” “嗯?你真有法子?”陈道寿有些不信道,作为边军将领,他对李凌或许还有些敬意,但对这些京城来的武官,就不是太放在眼里了。在他们看来,这些家伙没经历真正的战事,就是群银样镴枪头。 “一试便知。”杨震却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李凌见此,便点头道:“那就还请将军带人冲上一阵吧。” “好!”李凌发了话,陈道寿也不敢违背,抱拳应声,果断策马向前,几声号令后,一支百余人的队伍便集结完成。他果断身先士卒,一拨马头,就朝着左侧林子冲去。 这番举动,自然全落到了那些贼匪的眼中,见他聚兵冲来,他们也迅速反应,抽身后退,很快就没入到了林子深处。在那郁郁葱葱,密密麻麻的树木掩映下,就算官军不计代价的放箭,怕也是难以伤到他们的。 在边军上冲到一定位置后,坐骑已然无法再进,他们也随之勒马稍作停留后,便悻悻回退。他们固然可以下马入林,但难保敌人不会在其中布下陷阱杀局,所以为了稳妥起见,只得回退。 而见他们一退,刚才还藏于林中的贼匪又都钻了出来,呼哨连连,还夹杂着不少笑骂,显然是在奚落官军的无能。这番表现,不但没能让他们感到惧怕,反而更增他们的气焰。 陈道寿有些憋气地回转,心里正思忖着待会儿该怎么说话,就听得嗖的一声箭响从粮车队伍中响起,目光一转,正看到李凌身旁的杨震跃马拉弓,一根利箭如流星般朝着左侧山林电射而去。 不,不是一支箭,因为就在他目光落定时,杨震的手已在弦上再次扣动,利落地将另外两支箭矢也先后飞出。 此三箭几乎连成一线,直射左侧山林,速度之快,让刚钻出林子的贼匪们都没来得及做出应对呢,便已飞过一百三十步以上的距离,射在了分别位于队伍前后的三名汉子的面上。一中左眼,箭矢入眼,他身子就是一仰,半声惨叫后,却已从其后脑透出,当即就要了他的命;一只额头,力道猛到把他整个人都带得抛飞起来,砰然落地后,惨叫一声,也了了账,却是被一箭贯脑;而第三人,却连惨叫都没能发出,因为这一下正中其咽喉,把他的惨叫彻底切断,同时带着他的身体飞退,撞在后方树干上,把个身子都钉死在了上头。 三箭连珠,竟射杀了三名位置相距足有二三十步的贼人,而且各中要害……技巧、杀伤力、判断力……几乎每一项对弓手来说都极其重要的能力都被杨震这三箭体现得淋漓尽致,直把在场所有人都给惊呆镇住,足足半晌都没能回过神来。 “寨主……三当家,四当家……” 率先反应过来的是那三人身边的兄弟,他们纷纷惊叫,如丧考妣。而这叫声传播开来,更是让周围那些贼匪乱了心神,有叫嚷着上前查看情况的,也有恼火嚎叫,不顾一切冲向下方,欲为首领报仇的,但更多的,却是心中生寒,迅速往后退去。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对付这样的绿林贼匪,最好的办法就是拿下他们的首领,如此其他人再多也只是一盘散沙而已。这一点,无论是中原的贼匪,还是边塞的贼匪,其实都一样,他们终究不是正规军啊。 直到眼见几十名贼匪吼叫着冲杀过来,陈道寿才从震惊中回神,大笑一声,便催马迎上,其他部下也纷纷跟进,如猛虎扑羊般冲将过去。 这一战几乎没有任何的悬念,方一接战,便是一面倒的宰杀,只短短片刻,那几十人都已化为刀下鬼。而这连续的惨叫也终于摧毁了上方两边的贼匪最后的心防,一声叫后,他们便如丧家犬般扭身奔逃,散得满山皆是。 只三箭射出,顿饭工夫,困扰了整支队伍半日的绿林贼匪问题便被解决。这一下,所有人看向杨震的目光里除了敬畏就只剩下拜服了。就是陈道寿回马过来,也远远冲依旧守在李凌身旁的杨震一挑拇指,称赞道:“杨兄好箭术,在下这回可算是大开眼界了。你这一手百步穿杨的箭术,就是在我北疆军中也是鲜有敌手啊!” “哈哈,陈将军谬赞了,雕虫小技,不足挂齿。”杨震谦虚了一句。 李凌也是一脸惊喜:“几年下来,你的箭术可比当初要强上许多了,真是可喜可贺。对了,你刚才让他们佯攻一番就是为了找出贼首吧?” “正是,射杀寻常贼人根本不能吓退他们,但杀的是他们的首脑就不同了。”杨震点头。 “好了,累赘既然已除,咱们就赶紧前进吧。对了,过了这马鞍冈,后头还有什么险地吗?”李凌精神一振,催促加速前进。 而这一问却让刚到跟前的陈道寿脸色一肃:“翻过这道山冈,便是虎跳峡了,那儿才是真正的险地,大人,我们可得小心些啊。” 第678章 遇袭虎跳峡 马鞍冈,因为当地地形酷似马鞍才得名。 此地中间低陷却平坦,所以官府便以此为基开出道路,而其两边却是高高隆起的山岭,看着怎么都像是个横放过来的马鞍。 正因为是如此特殊的地形,算是这一路来通往霸州的几处险要之地,也是许多绿林贼匪打劫过往商队的黄金宝地了。不过今日,在此处,那支把主意打到丰州运粮队伍头上的晋州某寨贼匪却是撞上了铁板,崩了一嘴牙。不但没能抢到半粒粮食,反倒搭上了自家三名头领的性命,外加几十个弟兄。 如此,李凌他们便顺利通过了马鞍冈,但对他们来说,真正的危险还没过去呢,因为过了马鞍冈,道路急速向下,前方便是一条足有十来里长的狭窄峡谷,正是霸州东南最危险的一处关隘,虎跳峡。 所谓虎跳峡,并不是因为此地有什么猛虎盘踞,而是在形容此地峡谷之窄,两边百丈高崖,夹此一谷,却能容猛虎一跃从这一边跳到那一边。只以目力观瞧,就可推知进入峡谷后,队伍中的粮车几乎只能单一而过,根本无法并行,倒是马匹,或许可以并行,但也可能互相擦撞。 如此一来,想要通过峡谷就必然要把队伍拉长,这自然会使整支运粮队伍首尾难顾,若上方或是前方谷口真有贼人设伏,一阵冲杀,就足以让这支两千来人的队伍全军覆没了。 李凌在看到眼前这条宛如巨大蛇口的峡谷时,神色也变得极其凝重,不到当地,是真不可能知道还有此等天险啊。而此时,天色渐暗,还有风从谷中吹出,呜呜作响,更增添了几分鬼气与压力,让不少民夫都露出了畏惧之色。 “大人,咱们是现在就过去,还是先在此宿营,等明日天亮再走?”陈道寿这时也上前询问道。 李凌沉吟着:“天黑过长峡确实有些冒险了,可时间却不等人啊。今日因被那些贼匪跟踪乱我军心已经耽搁了不少时候了,若再不抓紧时间赶路,只怕我们又要晚上一日才能抵达军前。” “是啊,不如就让末将先带一队人马前进探路,确认安全后再让队伍入内,如何?”陈道寿给出了自己的建议,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在见识了杨震的射术后,他再没有了轻视,只想好好表现。 “倒也不是不行,你们都仔细着些。”李凌点头,还是决定今日就过了这虎跳峡,如此后面就是一马平川,可直到得胜镇中休息了。 陈道寿大声领命,然后迅速调集了百名精兵,由他亲自带头,进入峡谷,沿着道路,哒哒纵马朝前奔去,不一会儿工夫,便去了有一里多地,都快要隐入黑暗中了。 谷外众人则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们的背影,经历了白日的贼匪跟踪骚扰后,他们谁也不敢放松,这虎跳峡要比马鞍冈更险,而且上方也有林木郁郁葱葱的,根本无法在如此夜里确认有没有伏兵躲藏啊。 “照道理来说,此地应该不会有伏兵。”李凌为了安抚人心,大声说道,“虽然此处确是设伏的好地方,但你们看这山,陡峭难行,就算只是在半山腰上设伏,也得花上大半日才能上去。那得是完全掌握了我们的行踪行程,才能做出的布置。而这一点,就是丰州那边,都无法确切掌握,更别提那些贼匪了。 “何况,之前已经有一路贼匪被我们杀退,就算有人有此想法,怕也没这个胆量了……” 李凌这话还真起了些作用,不少民夫都深以为然地附和着,尤其是看着陈道寿他们已进入峡谷深处,却依然未有半点动静时,大家心里是更有底了,有人还摩拳擦掌地道:“李大人,要不我们现在就进峡吧,不然天色再黑下去,赶路都不是太顺当了。” “唔,也好,就这么办!”李凌抬眼看了看依旧平静的前方,点头摆手,示意一支百多人的军队先头前开路,然后才是粮车队伍,排着长龙,缓缓向前,再后头才是挑担的,用骡子等牲畜运粮的。 即便这些民夫一路来已经习惯了听从号令行事,这一番安排整队,还是消耗了不少时间,前方走走停停,打量上方的陈道寿他们都快要抵达峡谷另一端出口了。就此看来,这边是真没什么埋伏隐患了。 李凌在队伍进了四分之一后,才在李莫云几人的前后保护下进入峡谷。就在策马向前时,他突然听到了头顶处有一声尖锐的鹰唳传来,抬头看时,就见一只黑色的山鹰在山顶高处盘旋往来,好像是盯上了什么猎物似的。 见此,李凌也不禁要感叹一声这鹰眼果然犀利非常,就是如此日暮时分,依然能在草木茂盛的山林中找到自己的食物。要是自己能有此等目力,可就不用为这峡谷是否有危险而犯愁了。 “唳——”山鹰再度长鸣,却并没有随之飞投捕猎,而是振翅一划,又迅速抬升,呼的一下冲天飞去,又在空中一阵盘旋,然后便飞往别处。 见到这一幕,李凌本来还挺稳的心陡然就是一跳:有些不对!那鹰为何没有下扑捕猎,看它刚才的样子,明明就是发现了中意的猎物,想要捕杀,结果在一落之下,却又放弃了。 “是什么让山鹰放弃了到嘴边的猎物,黑暗和林子的复杂地形吗?不,鹰眼锐利,哪可能被这点环境给影响到,唯一能让它放弃离开的,只有可能存在的危险!”李凌口中念念有词,突然转头看向李莫云,“莫云,你且仔细听一听,看一看,这两边山上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吗?” 虽然杨震武艺不俗,箭术超群,但真论自身修为,却比不了李莫云,尤其是五感方面,有名师指点的他更是超过寻常武人许多。 听到李凌这话,李莫云立马屏息感受起来,虽然受黑暗影响目力不能达到太远,但有些东西他还是迅速感受到了:“上方的风下来有些断裂,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挡下了。 “不是山石树木……还有,这儿的山林太静的,几乎不闻虫鸣鸟叫,我们这支队伍过峡,怎么也会惊动这儿的鸟兽,除非,这儿本就没有鸟兽栖息。但这更不合常理了,现在可是春季……” 他这一说,让李凌迅速起疑,当即喝道:“停步,所有人停步!前队改后队,转身先退出去!” 这一声命令让才刚刚入峡谷的兵卒和民夫都有些发懵,但李凌威信在这儿,他们也不敢质疑,纷纷开始转身。只是这一来,虎跳峡的特殊地形就成了阻碍大家行动的最大麻烦,一时间车马横转,人叫马嘶,好一通的混乱。 而在看到这一幕后,李凌的神色更是一变:“不好,我错了……”这一乱之下,情况便朝着更坏的一边滑落。 而就在他一声不好出口的同时,“呜——”一支响箭突然飞上半空,然后是连片的竹哨声在上方陡然而起,再就是叫人心惊的杀声:“他们中计了,跟老子杀下去,抢粮食,杀狗官啊!” “李凌,一定要活捉了李凌!” “哈哈哈,他们乱了,全乱了!” 混乱的叫嚷声里,两边高高的山岭上,无数的人影如猿猴般冒出,飞奔下来。 同一时间,更前方的峡谷出口处,一声嘹亮刺耳的号角声也已响起,一支骑兵队伍,已果断直冲而入,朝着刚察觉有异,想要扭身回援的陈道寿等百余骑奔杀而来! 在听到号角声自外而起时,陈道寿就是心下一凛,硬生生再转回身的同时,口中也喝道:“小心!”很明显,这些峡谷外的敌人要比想象中更加可怕,他们无论是耐心还是捕捉机会的能力都比一般敌人更强。 而话一出口,人刚回转,前方已有唰唰的箭矢飞来,对方的骑术并不在边军之下,驰骋间,也能张弓攒射,厉害非常。 好在这些丰州骑兵也都是边军精锐,虽遭逢突袭却并未慌乱,纷纷扭身出刀,舞作一团,挡在了自身和坐骑面前,把那百十根箭矢差不多都给磕开,只有少数几人中箭,却也未伤要害。 可就在这一分心自守间,那些本来还有些距离的敌人却已飞奔到了跟前,杂乱的呼喝,呼啸的刀声,已随之迎面而至。也是直到这时候,他们才悚然看清楚这些敌人居然足有两百余人,虽然无论衣衫还是马匹都显得杂乱无章,但那股子无惧无畏的杀气却不比衣甲齐整的丰州精兵弱。 尤其是当先一名黑铁塔般的汉子,更是凶悍异常,转眼催马奔到近前,手中一条粗大的狼牙棍挥舞间,砰砰几下,就已将数名挡在他前进路上的官兵连人带马砸翻在地,如入无人之境般,一下就冲到陈道寿跟前,狼牙棒化作一道黑影,呜响着,就当头而来。 与此同时,后方峡谷内,也是箭矢横飞,惨叫不断,影响着陈道寿等军将的心理,让他们无法全力迎敌……  第679章 狭路相逢 眼见敌人来势凶猛,陈道寿不敢轻慢,低喝一声,手中长枪已快速上举,硬扛对方的劈面攻击。 只听得当的一声,便觉一股大力顺着枪身船到双臂,直震得他双手一阵发麻,连胯下的骏马都是一声长嘶,朝后退去。单论膂力,陈道寿竟还弱了几分,这让他心头更是一紧,迅速收枪回马欲退。 但在这狭窄的峡谷中,前后左右都是敌我双方的人马又岂是那么容易退避的,马才转了半个身子,就被侧方的马匹给挡住去路。同时后方那汉子又是一声暴喝,狼牙棒再度呼啸打横扫将过来,大有将他拦腰打成两截的气势。 硬扛必然更处下风,却又无处可闪,当此时候,陈道寿陡然一声喝,双足脱镫,单手在马背上用力一按,身体已弹将起来,居然弃马躲避。这一手确实有些出乎对方意料了,这一棒挥舞处,正好落空,但他却不惊反喜,哈的一笑,迅速收棒,再觑准了陈道寿在空中的位置,再度一棒冲点。 在后世许多三流的古装影视剧中,总会出现极其二-逼的战斗场面,那就是明明骑在马上的双方一个照面后就各自跳下马来,然后变成了步战。搞得好像坐骑只是交通工具,冲一回就得下来,然后就是下马站稳了噼里啪啦一顿打。 可事实上,两军交锋哪可能真有骑兵下马作战啊,真要有,那也是被打下来的,然后就离死不远了。无论是冲击力还是杀伤力,有坐骑为倚仗的骑兵可比步卒要强出太多了(当然,某种影片还是步兵厉害……),说骑兵能以一敌十都不算夸张的。 所以在见到陈道寿被逼着弃马后,不光那贼匪头领大喜过望,其他喽啰也觉着有了机会,人还在半空呢,已有三四人抢着冲上,长矛短刀便朝着他招呼过去。至于那些官兵,却被更多冲上的喽啰围攻,居然没人能施以援手,只能是发出连声惊叫:“将军,小心!” 看着这些人抢在主将之前杀来,陈道寿不但未见惊慌,反而眼中光芒一闪,趁着自己害未落地,收腰折身,险险避过袭来的一矛的同时,左手已果断探出,一把就抓住了那矛杆,就这一下,便止住了下坠的势头,同时右手的长枪则迅然刺出,在敌人还没反应过来前,噗一下正入其胸口,再发力一挑,那人惨叫着便从马背落下。 对方一落间,自有一股力道反施陈道寿,他再度弹声而起,正好又避过了袭来的两刀,然后看准方向,稳稳落在了那刚失去主人的战马背上。都没有将双脚踏住马镫,便已一勾马腹,身形一展,控着战马又朝侧方奔了几步,从而闪过了狼牙棒的凶狠追击。而在这一冲间,马蹄落处,便把刚刚受伤落马还在惨叫的家伙给一下踩得没了声了。 这一切说着复杂,却兔起鹘落,转变得极快。从陈道寿弃马,到他重新夺马,也就短短几个眨眼工夫。而此时,他却已经和那贼匪头目拉开了一定距离,手中长枪顺势再次如毒龙出穴般猛然刺出,噗噗几声,正中左右袭来的几名喽啰,将他们挑飞后,再控马往前冲了两步,这才再度回身。 此时,那贼匪首领却被几名官兵死死缠住,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才真正显露出了他的一些不足处。不错,他势猛力大,冲撞起来大有横扫一切的势头,但是,这效果有一半却得来自于胯下骏马的冲击力。但此时,他却因为被这些兵丁近距离纠缠,却只能疲于应付,狼牙棒没法完全施展开来,就只能与人战个平手。 好在,随着后方援兵的及时杀到,才让他抓住机会,摆脱纠缠,大喝着,便要再度冲击起来。可这时,陈道寿又策马冲回冲,人未至,手中钢枪已呼呼飞点,犹如一蓬烟花般,就朝着对手的面门扎刺过去。 既然对方只是力气大,招数却不算强,陈道寿自然要抓住弱点攻击了。果然那汉子见此,不敢再冲,赶紧举棒迎架。不想这一挡却落了空,本来还挺唬人的密集枪影竟不见了! 就在他有些恍惚,不知是怎么回事时,一声呼啸却从正下方袭来,一道枪影几如闪电般直取其中宫胸口。原来刚才那一招只是虚招,真正的杀招却藏在这一下变化中。 这下,汉子只能怒吼一声,强行双臂较劲,压着粗大如鹅卵的棍身往下落去,想用这一招来招架了。奈何,这一下终究还是慢了半拍,当棒身落下,砸中枪身,发出当一声巨响时,枪尖却已没入他的胸口。而这一砸,反而使枪身再落,并于其身上拉出了好大一个豁口,一蓬鲜血应声飙射。 这让他的伤势更重,惨嚎一声,身子一歪,便往侧方倒去,咕咚一下,便落了马。 一招破敌,陈道寿却没有半点喜悦,因为他双手又是一阵酸麻,这厮的力道当真强得可怕。同时,左右也有敌人怒吼着扑杀过来,让他只能赶紧勒缰后退,挥枪先作抵挡,终究没法趁此机会上前结果这个可怕的敌人。 那壮汉伤得虽重,人却还能做出敏捷的动作来,在地上一个打滚,闪过两名军卒的攻击后,虽然流了一地的血,却暂时保住性命。同时,后方援兵杀到,又护在了他身前,与不断靠来的官兵杀作一团。 这一下,双方才真真正正地展开了正面的攻杀,再没有半点多余的东西,只有冲杀,搏杀,强杀!刀枪举起挥落,怒吼声,惨叫声,在这个峡谷的出口处响成一片,竟是一时谁也没法压倒谁。 论单兵素质,自然是丰州兵更强,奈何敌人更多,竟是他们的双倍,所以战力在这一刻反倒拉平了。而且因为受地形的限制,双方还没法真正铺展开阵势来,这就让人多的一方无法展现兵力上的优势,而兵精的一方也不能用出什么常用的战阵,只能是两军绞杀一团,以血以命做着最残酷的拼杀。 至于双方主将,这时都稍稍退到后方,一个在恢复气力,一个则在裹伤。显然,接下来他们还会再次参战,或许当他们再度冲上时,就是最后的决战了。 当然,对这场战斗来说,真正决定胜负的并不在谷口这边,而是在后方,正乱作一团的峡谷深处。 当陈道寿这儿接连几个变化,从而双方陷入胶着时,后方的战斗也出现了不少变故。 在发现自己中计,陷入敌人的三面包抄时,整支运粮队伍就有些乱了。尤其是那些民夫百姓,更是惊叫连连,然后全跟没头苍蝇般朝着前后左右乱冲乱跑,倒是把自家整个队伍都给打乱了。 同时,山上又在几声呼哨后有早准备好的石头滚滚落下,轰隆隆当头砸来,更是打得下方一阵哀号,完全陷入了混乱与被动,虽然有军官们在声嘶力竭地吼叫,试图整顿兵马,但效果却是寥寥。 那些禁军和丰州兵们,或许还能听号令做些什么,但被左右的民夫一阵乱冲,他们想要集结也做不到了,还不能对百姓下手,只能同样陷入混乱。于是一阵石头砰砰砸落,便有数十上百人中招,惨叫着倒了下去。 而那些运粮的车马,也被砸中,破裂惨嘶,使得局面越发不堪,真真就是陷入到了被动的挨打之中。 李凌这边情况还好些,因为在袭击发生前,他和周围的护卫们已察觉到情况不对,赶紧朝后退开一段,所以无论是落下的石头,还是乱跑的百姓,都没有搅乱他左右护卫的队形。 但也就那点人马了,只区区百多人。而现在,沿着山岭怪叫着冲下来的贼匪,却何止一两千啊,只见他们个个面露兴奋和凶狠,就跟看到了鲜肉的饿狼般,狠狠扑下,有不少人冲着,还大吼连连,传到下方:“杀李凌,夺粮食!” 这口号的效果当真极好,几乎所有人都跟打了鸡血般杀下来,有一部分人更是直冲李凌他们一行扑来。 “大人,怎么办?”杨震已连射数箭,射杀几个跑在前头的敌人了,但却没能吓住他们,使双方距离越来越近,眼看他们就要杀到峡谷内,冲到跟前了。 李凌也是一阵紧张,去比自己想的更为严重。这个陷阱布置得实在太狠太完善了,只留给了自己后方一条路可退。可现在,峡谷内的乱象又让他没法带着人和粮草辎重再退出去,所以哪怕坚信自家实力在贼匪之上,也必须做出一些放弃了。 心思转动间,李凌终于是把牙一咬,当机立断下令:“你们所有人都跟我一起喊:不要管什么粮食了,先退出谷去!” 众人都是一愣,大人这是要舍弃粮食辎重,以图保命了吗?可这么一来岂不是正中贼人下怀,而且损失了这么多粮食,之后怎么跟前线,跟朝廷交代啊? 虽然心里有着疑问,但在李凌的威信之下,那些兵将还是选择了遵从,一时间,齐齐的呐喊便在谷中响起:“不要管什么粮食了,先退出谷去!” 第680章 智勇者胜 “不要管什么粮食了,先退出谷去!” 百多人的齐声呐喊,效果还是很明显的,一下子就压住了四周的那些杂乱的惊叫惨叫,让民夫们为之一愣。再凝神仔细去看时,却发现四周的官兵已经开始抽身朝后方退去,而身后那些兵将,更是有序地摆出了防御的阵势来,显然是为了保护队伍后撤。 这一刻,自救的情绪已经盖过了慌乱,让百姓们果断选择听从号令,向后退逃。倘若这时李凌是下令让他们就地组织阵势守住或是反击杀下来的贼匪,这些百姓怕是半点都不会听的,他们也没这个能力。但是,当他喊的是退出山谷时,早已破胆的百姓倒是很听话了,争先恐后,慌里慌张地就往后方跑去。 这一跑之下,居然还真与冲下来的敌人拉开了一定的距离。同时,在几名军官的命令下,官兵们终于亮出了弓箭,不断朝猛冲下来的贼匪攒射,纵然不能杀伤多少敌人,好歹能阻上一阻,为自身退出峡谷创造时间。 面对官兵的这等反应,贼匪们的冲击还真就缓了下来。他们本来就是为夺取粮草而来,现在官军未作抵抗便放弃了粮草,对他们来说自然是最好的结果了,至于追击什么的,拼命的事情就交别人去做了。 于是,在敌我双方默契配合下,丢下所有粮草辎重的运粮队伍终于是有些狼狈地退出了峡谷,虽然也有不少折损,但死的多半是百姓,禁军和丰州兵的伤亡不过二三十,战力却是保了下来。 “大人……”可即便如此,大家心里依然是一阵懊恼,这场战斗可太窝囊了,尤其是对禁军来说,他们还从未吃过这样的亏呢。 李凌的神色也很不好看,当即目光一扫,找到了几名将领:“各位,赶紧重整队伍,组成战阵,再杀回去!” “啊……”这些军官一阵发懵,既然还要战,那刚才何苦抛弃所有退出来呢? 只有杨晨等少数几人突然目光一闪,想明白了其中关键,果然就听李凌道:“适才我们队伍彻底乱了,还有百姓阻碍,再继续留在峡谷只有死路一条。但现在却不同了,乱的是他们,只要我们抓住机会反杀回去,情况便会颠倒过来!” 随着他的话说出,众人再往峡谷内看去时,即便是在夜里,也能看到那谷内一片混乱,影影幢幢的,全是贼匪在抢夺粮食牲畜,完全没有了章法。 这正是李凌敢于放弃一切,先退出来的底气所在了。粮食在自己手上时固然成了累赘,可一旦丢出去,落到敌人手里,不也一样是累赘吗? 这些贼匪毕竟不是令行禁止的正规军,对他们来说,今日这般冒险打劫官军,就是冲着捞一笔来的。而且,很显然,这几千人规模的贼众定然不可能是一个寨子出来的,他们之间一开始或许还能合作无间,可一旦到了要抢夺好处时,那脆弱的联盟就会瞬间崩溃。 果然,眼见官军放弃粮食后,滚滚杀下来的贼匪们都顾不上继续追杀出谷,就地先扑向了粮车,有人七手八脚就去卸粮,也有人竟试图去推动那打横或翻倒的粮车,甚至有人为了争夺粮食什么的,已经开始争斗起来了。 什么叫乌合之众,峡谷内突然转变的一幕就把这四字完完全全展现了出来。 看到这场景,官军上下如何还不明白?纷纷大声应喝着,紧急整队,然后在几名军官, 以及杨家兄弟的带领下,呐喊着,再度冲回峡谷。 这其中,冲在最前头的,正是丰州兵。他们要报复出气,更重要的是,前方自家将军还与敌人战在一处呢,他们还想要上前支援呢。 而看到官兵突然又回身杀来,众贼匪这才察觉情况不妙,那些个头目们纷纷大叫起来:“快,别管这些粮食了,先打败官军,杀过去!” 众贼匪喽啰有明白过来的,但更多的却还处于混乱状态,闻令只有少数人丢下了手上的粮食,转身迎战,更多人则是愣住了。 但官军可不会给他们调整的机会,呐喊声中,已火速扑到面前。当先的杨震暴喝声起,人如猛虎下山,刀卷处,噗哧一声,已把一名站立未动的敌人给砍去了脑袋,然后脚步不停,再度一刀刺出,又把个贼人刺了个对穿。 “杀啊!”其他兵将也是紧随其后,钢刀、长枪等等兵器挥舞如飞,不住劈砍攒刺,如浪涛般拍杀进来,将面前的敌人跟割麦子似的杀倒一片。 直到惨叫连天,鲜血飞溅到自己脸上身上,那些贼匪才彻底的反应过来,一个个大叫着,想要回击。奈何,他们刚才为了争夺那些粮食,很多人都把兵器都丢到一旁了,再遇上如此凶狠的冲击,挥舞着空手如何应对,一时间,又是一片倒下。 剩下那些,就只能惊叫着,扭身朝后退去。几千贼匪,已成一盘散沙,被不到区区八百军队就给杀得屁滚尿流,只有逃命的份了。 倒是他们身后,只得两百多人的贼匪队伍还能与官军做着正面交锋而不落下风。他们在自己主将的凶狠带头下,和陈道寿的手下杀作一团,虽不时有人倒下,却不肯退后半步,直杀得尸横一地,血溅满身。 然后就在这时候,前方本该彻底碾压的两侧伏兵却彻底败了,如丧家犬般狂奔而来,还有人叫着熟悉的弟兄的名字求救,一下就把他们的士气给打击到底。 转眼间,后方溃兵冲到,官军在陈道寿的一声号令下迅速闪开,居然就借着溃兵的冲击,把前方的贼匪阵势给冲了个七零八落。 然后,等到杨震他们追杀过来时,自然就是连着他们一起砍杀了。一阵追杀之下,这支将近三千人的队伍彻底溃不成军,丢下一地尸体后,便逃亡出了峡谷,然后漫山遍野地散开去,让官兵不好再分兵去追。 也是直到这时,后方一阵叮叮的鸣金声起,却是李凌果断下达了停止追击的军令,正所谓穷寇莫追,为了安全起见,还是见好就收为是。 此时,已是夜半时分,这场突如其来的战斗足足经历了两三个时辰,最终还是以官军的大获全胜作结。至少今夜,那些贼匪是不可能再来犯了。 看着这一地连绵出去的尸体和伤员,李凌终于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我军一代名将,平安格勒战役的伟大指挥者,曾经十里八乡的俊后生,李云龙说的果然不错,狭路相逢,果然是勇者才能胜啊。 不,李凌随后又把头一摇,不只是勇者,还得有智慧,要不是自己及时运用策略,带兵放弃粮食,退出峡谷,又引贼匪自去争抢粮草乱了方寸,恐怕这一战想要取胜还得付出更加惨重的代价啊。 所以,狭路相逢,该是智勇者胜! 不过李凌也并没有太过得意,眼前的结果也无法让他感到得意,虽然一战大胜,杀敌数百,但自家的伤亡也是不小,光百姓就死了百多,伤者更是两百许,官兵的伤亡也超过一百,多半都是丰州兵。 当相关伤亡数字报到他面前时,李凌脸上的笑容更是彻底不见:“咱们运送的物资中当有伤药,取一些出来为大家疗伤。还有,暂且就在谷口这边驻扎下营,休整一番,等大家恢复过来,修缮一下车子再继续北上不迟。” 陈道寿答应一声,便自去安顿麾下人马,另一边的禁军,则开始就地扎营,至于百姓们,虽然大家依旧没能定神,脸上还有悲戚和恐慌,但至少还是肯听从号令行事的。 当四更天后,除了一部分人守在谷中,看住粮食辎重,其他人都已就地扎营歇下,整座营地也很快陷入安静,只有点点篝火照耀,与天上的繁星遥相辉映,再加上几十个守夜的兵丁不时走动一番。 而这一副场面却全落在了山岭之上的几双眼睛里。事实上,包括刚才的战斗,一切都被这些依然藏于山林高处的家伙看在眼中。而此时,他们的神色里,多有警惕,其中一人更是轻轻道:“还是小瞧了这支运粮官兵的战力啊,尤其是当机立断,弃粮出谷后的迅速反击,当真是令行禁止,动若雷霆啊。” “是啊,越国朝廷虽然不堪,但边军还是相当有战力的,所以我们只靠这点绿林势力,确实无法在北疆闹出太大动静来。而且一旦被他们盯上,顷刻间就能让我们覆亡。”另一人也由衷感叹道。 “好在这次我们真正的杀手锏不在于此,说不定这一战后,反而会让他们放松警惕,以为之后要面对的依旧只是这等不堪的喽啰呢。” “呵呵。对了,那边安排得怎么样了?” “一切都已就位,只等他们跌进陷阱,到时候……嘿嘿!”说着,这位目光一闪,一只手张开了,虚握成拳,似是要把下方整个营地都抓入掌握。 正在营中熟睡的李凌并不知道,真正的危险还未到来。 第681章 十处敲锣九处有他 天明后,队伍并没有开拔北上,半夜的战斗,数百的伤亡可不是歇上半夜就能恢复过来的,所以李凌就决定在此处多留两日,等军民都恢复了,车辆什么的都修复了,再继续北上不迟。 于是手底下人在天亮后便开始忙碌起来,有埋锅造饭的,有去谷中替换守护粮食的同袍的,也有上山查看那些贼匪踪迹的。既然要在虎跳峡这儿稍作逗留,安全自然是第一位的,经过昨夜之事后,自然再没人敢有丝毫的大意。 当然,这些事情是不用李凌费心,他只是把意图传达,自有将士们各自忙碌,至于自身,却忙着安抚受伤的百姓和将士,许下了不少好处,定下军心后,方才回到大帐,招来几个重要下属,询问情况。 昨夜大半人自然是睡下了,但也有忙着善后的,比如把那些受伤未死的贼匪俘虏押到帐中一番严词审讯,现在李凌就是要知道都问出了些什么来,这可关系到接下来的行程是否安全啊。 “怎么样,这些家伙可招供了吗?”李凌没兜圈子,开门见山就问杨家兄弟。作为皇城司的人,这儿没人能比他们更善于盘问俘虏了。 杨晨点头:“那十多个轻伤的家伙都招了,他们分属于四座寨子,分别是黑虎寨、青山寨、霸王寨和北霸寨,至于还有没有其他寨子的人就不好说了。” 陈道寿闻言皱了下眉头:“这几个寨子在晋州都颇有些名头,而且分于各地群山之中,我们边军也一直拿他们没有办法,这次怎么就联合在一处了?” 这一点也正是李凌感到奇怪的地方,便看了眼杨晨,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后者会意,也正色道:“这一点卑职几个也看出来了,便多问了几句。不过这些俘虏在各自寨子里地位都不高,最高那个也只是小头目,所以知道的并不是太多。他们只说这都是半来月前,各自几位寨主突然拿定的主意,对了,那霸王寨是因为有军师之称的二寨主极力主张,他们的老大才亲自带人前来,结果已死在了谷中一战。” “哦?那他们的二寨主呢?”李凌来了点兴趣问道。 “据那人所说,来时他们的二寨主是一路的,可后来就不见了。还有,他们所以会挑在此地设伏,也是那二寨主的主意,他还说服了其他几个寨子的寨主,从而几家合兵,才有如此规模。” 李凌神色更是一动:“那他们是何时在此地设下的埋伏?” “就在四日前,他还说要不是早有准备,带来了足够的干粮食水,这几日都怕熬不过去。” 李凌吸了口气:“也就是说,他们是早就知道了我们的行进路线,特意在此设伏了?不,不光是行进路线,连我们的行程都在他们的掌握中,偏差极小!” 这话一说,在场众人个个都变了脸色,这意味着自家行踪早就暴露,而且是暴露给了这些占山为王的土匪那儿。这可实在太叫人难以接受了,他们可是官军,此番行动又是押送粮草这样的大事,居然被身在外间的贼匪掌握了?这是不是说明官府内部就有贼匪的眼线呢? 尤其是陈道寿,更是面色发寒:“难道是丰州衙门或是军营里有贼匪眼线?” “不,事情没这么简单。”李凌却否定道,“就算他们有这样的眼线,总不可能是四处寨子都有眼线,并且同时知道了此事吧?照这次的变故来看,分明就是有人有预谋地在纠集这几个寨子的人马对付咱们啊。 “还有一点更关键的在于,早在半月前,他们其实就已经开始准备了。而那时候,我都还在丰州未动呢,照此推算,他们的消息甚至比不少丰州官府的人更灵通了,这合理吗?” “大人的意思是……有人在利用此四处寨子?” “不只四处,至少有五处,你们可别忘了,虎跳峡前的马鞍冈上,本来还有一路的贼匪的。” “不管几路,这都是很难叫人相信的事情,就我所知,我晋州当地的几方山匪之间就算没有什么仇怨,也很难互相合作。可这一回,他们居然就联手了,而且还敢集合数寨欲劫夺官军的后勤粮草,此事本身就很不合乎常理啊。” 几名军官各自说着看法,越说之下,大家越感到心惊,眼前这事确实透着难以言说的古怪,是他们之前所没有遇过,甚至是想过的。 李凌则在此时做出总结:“也就是说,这一段,已经有人盯上了我们,并且早早就掌握了我们的动向行程,然后还有能力聚拢数个各自为战的山寨,最后在此设伏!什么时候晋州竟多出这么一股庞大的势力来了?” 众人沉默,谁都不知该如何回话,陈道寿深深地皱眉:“要是真有这样的势力,我们不可能一无所知的。” “如果他们之前只是隐于暗处,从未有过大的举动呢?”李凌冷冷一笑道,又看了眼若有所思的杨家兄弟,“你们有没有觉着,这等做法跟我们之前碰过的对手颇为相似?” “大人是说……罗天教?”杨晨会意,有些僵硬地道出那个名字来。 杨震更是直接:“大人如此一说,我还真觉着有些相似了,当初在滇南,他们就挺阴险的,早早就在各处布子,然后以最小的代价挑起当地之乱。” “是啊,晋州虽然不像西南那么混乱,但一处处寨子却也给他们提供了便利,尤其是那些占山为王的贼匪头目,除了一身武力外,论头脑应该都不算太强,而这样的家伙最需要的,就是一个能为他提供帮助的智囊型下属。” 杨晨恍然接道:“就跟刚才提到的霸王寨的二寨主似的,名为军师,其实他才是真正做主的那一个,然后便可在潜移默化中,引导整个寨子为其所用。” “用最小的代价夺取一方势力的控制权,再利用他们来搅乱地方!”李凌哼声道,“西南时如此,江南时也是,现在到了北疆,他们依然用的是这一手啊。当真是十处敲锣九处有他,阴魂不散啊。只是能听从他们调遣的力量却是越来越弱了,所以他们才从谋夺控制西南,到想要搅乱江南,再到今日的,只是为了夺我军粮,乱我军心!” 他的话里虽然有些奚落罗天教一次不如一次,但神色间的重视依然还在。至于其他人,更是神色凌然,尤其是陈道寿等军中将领,更是大生警惕,这样的对手他们之前还真没遇到过。 以往就算进了战场,遇到的也都是明刀明枪的厮杀,哪有这般阴谋诡诈的玩法?所以在震惊后,陈道寿就很自然问道:“李大人,那你以为接下来我们该如何行事,应对来他们的算计呢?” “这个倒是不难,虽然他们或许还会纠集更多绿林贼匪,但只要我们有所准备,应付着却是绰绰有余了。毕竟过了这虎跳峡后,之后一路都是平原坦途,他们就算想要设伏,都不可能造成更大威胁了。所以咱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小心防范,时刻警惕便是。”李凌斟酌着说道,“另外,也可派出人先去霸州送信,让那边的军马能分出一路前来接应,如此便可保万全了。 “这儿毕竟不是西南,我朝廷大军驻守,又岂是区区几个寨子的贼匪所能轻易翻天的?” 这番话总算是提振了众人的精神,让大家心中的顾虑很快消散,然后才各自退下,忙着安排下一步的工作。 只是最后,李凌却又把杨家兄弟给留了下来,几人又是一番密谈,似乎另有安排,这才专心于眼下的休养事宜。 如此,在峡谷外歇养了两日,一切恢复过来,队伍才重新上路,浩浩荡荡地朝着北方而去。 之后的路途也确跟李凌说的那样,再没有了崎岖难行的复杂山道,而是变成了平原坦途,官道也变得易行许多,就连民夫推车赶路都不觉快了起来。 就这样走了三日后,队伍终于又看到了一座镇子,这让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一路来紧绷的心弦也终于可以松上一松了。 就是几百年后,西北大地上也是地广人稀,有时候上百公里都见不到城镇,而放在数百年前的大越,在这个边疆之地,像这样的人群聚居地就更少了。这是他们这一路北来所见到的地三处像样的镇甸,而相比起前两个更算村落的镇子,好歹这镇子朝北的一面还有座高高的土墙,真有几分镇子的样子。 而且,在来到镇子前里许处时,还有一块数尺见方的石碑立于地上,上头赫然写了三字——“得胜镇”! 当李凌策马来到石碑前,看到这镇子的名字后,明显一愣,随即又是一笑:“真是巧了。之前我就想过要来此查看一番,想不到今日真就来了。”说着,把手中鞭子一扬,往前方已有几缕炊烟袅袅而起的镇子一指,“走,咱们进镇子,好生歇息一晚!” 第682章 得胜镇 当初身在京师,才刚接过这差事,和转运司的诸多同僚商讨运粮路线时,这座被特意标注出来的小镇“得胜镇”就被李凌他们给注意到了。 因为它所在的位置,因为它自身几乎无险可守的特点。 得胜镇落在云霸两州之间,又是在官道的必经之路上,只要是军粮运送,就必然会从此经过,除非改另一条更崎岖难行的道路。而此地的地形又过于开阔,四周皆是平原,倘若真有鬼戎人策马奔袭,几乎能在短短时间里就攻占小镇,从而切断整条粮道。 这样利攻不利守,却又位置关键的小镇,正是囤粮驻军的弱点所在。可经过李凌的一番考量后,最终还是决定要在此设下关键一点,用来转运四方军粮往来,而当时他给出的解决办法就是:“此地既然无险可守,那我们就自己造出险要来!” 现在,他终于第一次真正来到了得胜镇,看着这座恬淡而平静的小镇甸,心里还有些小激动呢。当下便催马快速前奔,片刻后就来到了镇子入口处,然后就看到了不少警惕的目光正有些慌张地看着他们。 镇子里正逢晚饭时候,许多人家都在忙着做饭,还有些勤劳的人则在镇外的旱地里耕作着。但在看到这么一支人数庞大的队伍快速而来时,他们还是停下了手边的动作,有些不安地望了过来。 一名头发花白的老人更是在两个中年男子的陪同下,拄着拐杖迎到镇口,一边行礼,一边小心问道:“各位可是官府军队吗?” “正是,老人家不必惊慌,本官李凌今日只是率队经过本镇,只想着歇息一晚,同时四处看看。”李凌策马进镇,然后快速翻下马背,笑吟吟地回道。在此之时,其他人则都止步镇前,等着李凌与之交涉。 “原来是李大人,失敬了。”许是李凌的亲切态度起了作用,又或者是看到其他兵马都挺规矩的,老人这才放松了些,脸上也多了点笑容,“小老儿祝川见过大人和各位将军……你们能来我得胜镇,自然是我们的福分,只不过……”他回头看了眼只有几十处建筑的镇子,“咱们小镇人少房稀,怕是不能招待这许多军爷啊。” “无妨,本官自会让他们在街上驻扎,绝不影响镇上百姓。不过我也有一个请求,还望镇上能有人能带我们于附近走动一番,好了解一下此地地形。” “这个自然没有问题,大人里面请。”老人彻底放下心来,这才引了李凌几人进镇,并把他们请进了镇上唯一一间小客栈中坐下说话。 在此期间,镇上百姓总算是放下心来,除了小部分人还在偷眼打量这支远超全镇人口的队伍,其他人也都缩回家里吃饭去了。至于镇子里的街道,却被一个个临时的军帐给占领了,既然入了镇子,自然是要进驻于此,而不再露宿野外了。 虽然李凌提到不会扰民,也不会吃当地百姓的东西,但这边客栈还是为他们几个准备了几样菜肴和几张烙饼,也算是一番招待和心意了。 李凌倒也没有推辞,只是分了一半给老人和他带着的两个儿子,至于是客气,还是有所防备,就不好说了。 一起吃了点东西,尤其是当运粮队伍那边也做饭送来肉汤后,双方的关系便又近了一步,言谈间也就越发随意起来。 “老人家是这镇子的耆老镇长吗?” “正是,也是乡亲们抬爱,信得过老朽,便让我管着一些事情。” “那您一定是生于此长于此的了?却不知对这得胜镇有多少了解?” “大人说的是,小老儿已经年近六旬,除了去过几次霸州,就一直待在镇子里,周围三五十里,小老儿几乎都熟得很。” “那可好,在下正有事情想要请教呢。要是官府欲在此设关城,你觉着是在镇子原有的规模上扩建为好,还是另择他地更好啊?”李凌立马来了兴趣,赶紧发问道。 祝川为之一愣,含糊道:“这个小老儿可没如此见识了。不过就目前我镇子的情况来看,真要筑城,当然还是原址修筑为好,毕竟这儿紧挨着官道,方便嘛。当然,官府自然有官府的想法,或许要比小老儿看得更远更透些。” 李凌笑看着他:“老人家谦虚了,您这见识就很高明嘛,确实,比起另择他处建城,拓展此地可更方便些。而且那样一来,镇上百姓也能过得好些。” “呵呵,大人说的是。” “对了,你们可知道这得胜镇的来历吗?”李凌突然看了眼身前几个镇民随口问道。 因为他看的是老人的其中一个儿子,其他人也不好开口,却见他嗫嚅了一下,汗颜摇头:“大人恕罪,小民不知。” 好在很快地,他老爹便开口道:“大人恕罪,这也怪我,打小就没跟他提这事,现在镇子里知道咱们得胜镇来历的也不多了。此事还是小老儿的祖父跟我说的呢,现在镇子里知道的真不多了。那是当初太祖皇帝出征北疆,与盘踞在此的辽人作战时的一段旧事呢。 “那时我大越天军受阻于霸州,太祖带兵就曾屯住于此,连月攻城不克,却不气馁。最后,得某位军师授计,这才以霸州城外的河水倒灌城池,破了外墙,拿下此城。 “由此,太祖皇帝颇为欢喜,因是驻军于此镇而得的一场大胜,便赐名此镇为得胜镇。” “原来如此,倒是受教了。”李凌说着,还举起杯子,敬了老人一下,又让他一阵受宠若惊,赶紧把杯中酒水给喝了个干净。 然后李凌又问了对方一些周围地理形貌的事情,祝川也不敢隐瞒,一一如实道来。看得出来,他确实对周围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至于他两个儿子,不知是慌张还是确实木讷的关系,几乎没说几句话。 至于镇子里的其他人,到了天黑后,就更是安分待在家里,连面都不露了。 李凌在此吃饱饭,又探听到了一些消息后,也就心满意足地放了老人他们回去,自己则索性在客栈里住了下来。毕竟相比于军帐,还是这样的客栈屋子住起来更舒服不是? 待到初更之后,整个镇子就陷入了静谧。 或许是因为身在镇子里的关系,这一回,连守夜的兵丁都削减了大半,也就十来人的一队还在篝火边打着瞌睡,其他各人,都钻进帐篷,呼呼大睡去了。 三更时分,镇子里依旧是一片安宁,可在镇子外,那一片平原之上,却已经有许多黑影开始集结。 这一回集结起来的,不再是那些上不得台面,没多少威胁的晋州各寨山匪,而是一个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却目露凶光,犹如一只只盯上猎物的饿狼野豹般的外族骑兵。 他们,正是之前在一场场战斗中被打散,只能流窜各座山上,却一时回不到漠北草原去的鬼戎各部战士。 虽然因为种种顾忌,他们的日子过得很惨,几乎没能吃饱几天饭,但他们凶残的一面却没有因此消褪,反而变得更进一步。而他们的兵器和马匹也并没有被丢弃掉,此时在某股势力的引导下,这些人从方圆两三百里的山岭中不断集结,从四面包围向了这座小小的镇甸。 几乎超过两千人的鬼戎骑兵,已在默然之中,对得胜镇形成了四面合围,一切,皆已蓄势待发,只等着那方势力发出信号了! 此时的小镇之内却依然是静悄悄的,完全不知自身已成砧板上的肉,刀已就颈。 但就在这时,却有几条人影突然从黑暗中冒出,极其小心,却又熟门熟路地从被军帐布满的街道穿过,如孤魂般朝着镇子中心位置的那家客栈靠去。 在从那几个守在篝火前的守夜兵卒附近擦过时,这些人影还不自觉地放缓了脚步,几点寒芒在手中闪烁。不过那几个兵卒都打着瞌睡,全无任何防备,自然也不会发现不远处的异样了,于是无惊无险地,他们便轻易抵达客栈前。 不用任何交流,他们便迅速分作两拨,其中三人守在外头,剩下四人,则轻巧地打开了客栈大门,进入其中,再顺着狭窄的楼梯,依旧无声地摸将上去,直到一间客房前才停下步伐。 这客房的设计颇为普通,一边是房门,边上还带有一扇窗户。当下里,就有人靠上去,取出只飞鹤模样的东西来,轻轻拿嘴往前一点,窗纸破裂,再用手在机括处一按,飞鹤的翅膀一扇,便有一缕缕轻烟顺着破洞进入屋子。 如此片刻后,他才把飞鹤拿走,然后如法炮制地,又在左右其他两间屋子里灌入轻烟。等事情办完,只见他微一点头,其他几人便果断出手,熟练地抽刀在门缝间一挑,再拿肩头一顶,本该紧锁的房门迅速开启,却并未发出多少声响来。而当他们随之入门,门闩才又落下,正好被他们一把接过。 而后,三人便迅速入内,看准了床榻所在,手中寒芒一闪,直取那隆起的被窝处,噗哧声中,刀已穿透被褥!  第683章 意料之外(上) 沈豪是罗天教中专司偷袭暗杀的好手,这些年来死在他手上的目标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所以他对刺杀的感触那是相当敏锐的,当刀锋刺入被褥后,心中就陡生异感:“不好,里头是空的!有诈!” 就在他惊觉不妙,下意识地扭头朝黑暗的客房四处扫视时,床榻下方,一道寒光突然闪出,直取他小腹。房中目标居然藏身床底,而且没有被他的“鸡鸣五更返魂香”所迷,此时已赫然出手! 好在沈豪已有警觉,在刀光出现的瞬间便已急速拧身,朝后方退去,一边退着,双唇便是一嘬,发出一声尖啸,却是要通知客栈内外的同伙小心偷袭。只是他才刚退两步,背部抵到墙壁时,头顶却是哗啦一声,一张巨大的渔网已扑将下来,正好把他整个人都给包了进去。 同时,那寒光便是一收,人已如猎豹般蹿出,觑准时机,膝盖手肘齐出,在沈豪还没能从网中挣扎开来的瞬间,重重的几击便已落到了他的小腹、心坎等软肋要害处,让他一口气接不上,闷哼一声便软软倒了下去。 与此同时,两边客房里也是一阵乱响,更是重物撞击墙壁的震荡传来。但也就眨眼工夫,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客栈之外,那留守防备的几人在听到内里陡然传出的尖啸后,身子也是一僵,旋即刀剑出鞘,闪身就要往侧方的黑暗中躲去。不料他们这一扑却正撞上了早已埋伏在那儿的数十名兵卒,还没等他们落地呢,一杆杆刀枪便已凶狠地攒刺劈斩过来。 顿时间,惨叫合着血花飞溅,并伴随着一声断喝:“拿活的!”几人便被刺翻倒地,刀枪加颈,动弹不得。 这番动静自然惊动了镇子里的诸多居民,可还没等他们壮胆出来查看究竟呢,自家房门已被人敲响,一个个严肃的声音也跟着传进屋内:“所有人都老实在家中待着,敢在此时出门的,一律已贼匪论处,格杀勿论!” 肃杀的话语一入人耳,便让镇中居民一阵心慌,本来都已经到了门前的诸多男人,便迅速向后退去,不敢再开门,也不敢作声。 而这一切,都是在黑暗中进行,几乎没一个出动的兵将是点起火把的,直到客栈的大门再开,李凌从里头沉着脸出来时,身旁才有一根蜡烛照亮,但这,也只能照出数步距离而已。 他目光只在面前几个已被五花大绑的家伙脸上一扫,便皱了下眉:“只有这么几人吗?” “是的大人,所有刺客一个没跑,全被拿下了。”杨震上前一步说道。负责在客栈外设伏拿人的,正是他,没有人能在他的眼前遁逃。 “带进去,我倒要问一问他们到底还有何图谋。对了,记着把那老儿祝川一家也给我带过来!”李凌吩咐一句后,便重新回到客栈。直到这时,里头才点起了灯烛,照亮了大堂整个空间。 七名刺客已被尽数控制,沈豪在其中稍作挣扎,却被跟前的李莫云一脚踏住,用力之下,浑身酸麻,只能是恨恨地抬头盯着李凌:“你早有准备?” “不错,打从我入镇后不久,就察觉到这儿有些古怪了。”李凌点点头,这镇子过于平静了,哪里有正经历变故的边疆小镇该有的模样?还有,那些镇中建筑,看着好像没什么问题,可只要仔细留心,就会发现外墙等处都有新修补的痕迹,也就是说,这儿其实刚经历过战火! 而最让李凌在意的,是自入镇以来,他就没在镇子里见过一个小孩,只有一些惶恐不安,很快就缩回家去的成年男女或老人,这显然是很不合常理的,哪有村镇没有小孩的? 不过他也看得出来,镇子里的许多人都是真正的平民百姓,那种见了官兵后的敬畏反应是装不得假的。只有那个与自己对话的,自称镇长的老人祝川,他身上少了普通人的气质,而且还露出了不少破绽。 正是从这些疑点,让李凌猜出此地早被人设下陷阱,于是就反过来将计就计,果然一下就将这些心怀不轨的刺客给拿下了。 不过这些推断经过李凌是不会跟人解释的,只是目光幽幽地盯住了其中一名刺客:“说吧,你们是什么人?” “哼——”回应他的是对方的一声不屑冷哼,即便已被生擒,他依然不肯认输。李凌见了,也不生气,只叹一声道:“你们可知道我为何非要活捉你们吗?因为只有人多了,杀起来才不肉痛啊。”说话间,一个眼神过去,身旁护卫已会意,狞笑一声,一把就将他拖着往外走去,到了客栈前,再无二话,手中刀猛然一挺,噗哧一声没入其心口,让他只惨叫半声,便丢了性命,再一松手,就跟丢个垃圾似的,将之丢到了一旁。 这一切进行得是如此果断,完全不带迟疑的,都把那几个刺客,包括沈豪都给看呆了,随即心头才泛起一阵恐惧来。虽然他们也是杀人不眨眼的主儿,双手更是沾满鲜血,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就真不怕死啊。 顿时间,几人的身子都为之一颤,李凌自然迅速抓住了他们的反应,目光又落到某人身上:“说,你们是什么人?我只给你一次机会,不说就死!” “我……我们是罗天教的密杀队……”这位心防已破,不敢有半点隐瞒地,就把自身身份给道了出来,“我们是奉了祝传香之命行事的,我们也是没得选啊……李大人,还请李大人饶命啊……” 这位一开口,其他人也就没了顾虑,跟着纷纷报出自己的姓名,也同样是罗天教密杀队的刺客,而沈豪正是他们这几人的首领,此时被李凌拿眼一盯,更是心脏收缩,惊慌无比。 正当李凌想从其口中问出更多阴谋时,又有几人被半拖半架地进入厅堂,正是身上带血,神色慌张的祝川和他的两个“儿子”,其中一人更是已经重伤,离死也不远了。 显然,为了拿下他们,有过一场激战,就连祝川的身上都带了点伤,被推按在李凌面前时,更是发出一声闷哼,然后才惨然一笑:“李大人果然厉害,你是怎么看出我等破绽的?”都是明白人,也没什么好假装了,他索性就开门见山,先问起李凌来。 “很简单,你这个镇长实在太不合格了,对朝廷官员没有巴结不说,两个儿子也对本镇的过往过于懵懂。”李凌笑着道,“就连我这个从京城来的官员都知道得胜镇因何得名,他们两个却是一脸的茫然,这像是你这样镇长的儿子吗?还有,他们装得再好,身上的气质还是有所暴露,哪像什么小镇平民,分明就是两个绿林汉子。要是连这点破绽都瞧不出来,我还怎么行走天下?” 李凌随口点出了他们露出的几多破绽,这才盯住了他道:“现在我已如实相告,也希望阁下能坦诚相待。你就是他们口中的祝传香吧?说说,你们到底还有什么阴谋安排?” “呵呵……李大人果然厉害,是我大意了,居然小瞧了你的眼力,这次确实败得不冤。”祝川惨笑一声,但随即,又目露凶光,“但你也别太得意了,就算我们这一次的刺杀没能成,你也活不太久了。” “你道我不知道吗?除了你们这些偷鸡摸狗的行刺,应该还在外头布置了人马趁夜攻击吧?不瞒你们说,这点动静,早就被我派出的斥候查探明白了。”李凌却不以为意地一笑道,“我现在只想让你交代一件事情,想必你们是打算来一出里应外合的,若是能杀了我,造成镇上驻军大乱,就能以更小的代价将我们全歼,所以这自然就有一个传递消息的办法。说出来,我可以暂时留你们的性命,要不然……”说着,李凌眼中闪过浓重的杀意,意思已经传达了出去。 “李大人真是心思缜密,这回我是真服了。告诉你也无妨,我们确实与外间兵马有过约定,若是事成,便放三支火箭,而若不成,便等四更天后,未有动静,他们自会发起攻击。”不知是不是已经认命,或是为了少受折磨,这一回的祝川居然很是配合,迅速交代了一切。 这反倒让李凌有些不放心了,又看向沈豪:“他说的可是真的?” “正……就是这样。”沈豪点点头。 李凌又看向其他几人,只见他们也各自点头,却是承认祝川所说是真。 虽然李凌总觉着对方如此轻易交代一切有些古怪,但还是认可了这一说法,然后看向陈道寿,后者即刻会意:“大人放心,一切都已安排妥当,那些贼匪胆敢攻来,管叫他们有来无回!” “那就拜托将军了。”李凌正色一拱手,后者也叉手行礼,然后不再犹豫,转身铿锵而去。 其实在这个看似平静的夜里,驻扎镇中的军队早就做好了一系列的准备,只等着敌人自己送上门来了。只是当李凌呼出一口浊气,转头看向祝川时,却发现他神色间竟也带了一丝期待。 这是怎么回事?他还有什么倚仗,又隐瞒了什么关键吗?  第684章 意料之外(下) “怎么那镇子里边还没有动静?”一个略显粗鲁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那是个黑矮的草原汉子,站着还没马背高。 “黑沃图,不要性急,既然一切都安排好了,我们只需要耐心等待他们给出信号便可。而且我们已经四面包围,谁都别想溜走,那些人和粮食都是我们到手的猎物了。”旁边说话的,是个模样周正,身量高大的草原男子,眼中也满满的都是渴战的激情。 “天都快亮了,我怎能不急?”黑沃图瓮声道。 “天亮更好,我们草原男儿最喜欢的就是正面攻击,打垮他们。哪像那些中原汉人,总喜欢用阴谋诡计来作战?” “赫图赖,你这是在怪我们之前听信他们杀入中原,导致到现在也没能回到草原吗?”黑沃图突然咧嘴笑道。 “难道你就不怪?以前我们都是明着杀进中原,抢掠一番就走。这回倒好,和那些中原人合作,结果看似顺当,抢了不少东西,可付出的代价也大,到今日都没法回到草原……我已经决定了,这次抢到粮食,让部中勇士吃饱之后,明日就杀回草原,哪怕后方有一百万军队,也别想阻挡我们回草原!” “好,我跟你一起!” 话到这儿,两人又是一静,然后,前方本来漆黑一片的夜空,突然就有一道红光飞起,这让他们的精神陡然一振:“他们得手了,消息来了!”话刚出口,又是连续连道红光飞上半空,正是一早就约定好的信号,两名部族首领眼中光芒一闪,再无二话,各自大声喝道:“上马,冲进镇子!杀光他们,抢了粮食,我们就能回草原了!” 命令一下,这边的几百鬼戎战士便迅速而动,弹身而起,跃上战马,呼喝声中,人马如龙,全都撒了欢般,直朝着那黑乎乎的小镇冲去。 别看那黑沃图身形矮小,可无论是上马的速度还是马上的动作,那都是行云流水般的利落,当整支队伍冲起来时,他更是稳稳地居于前方,倒是赫图赖,为了稳妥起见,只在整支冲锋队伍的中间位置,然后在周围各方战士的大吼大叫中,策马冲刺。 一时间,得胜镇四周同时有呼喝声起,无数的马蹄击打在大地之上,直把整块地皮都踩踏得震动起来,所有鬼戎战士都涨红了脸,发出声声嘶吼,如盯上了美味肥肉的恶狗般,凶狠扑冲过去,大有将整座小镇夷为平地的架势。 十来里的距离,在养精蓄锐后又被全力鞭策的骏马面前只是短途,不到盏茶工夫,他们就已冲到了镇子前,所有人不是拔出了随身的弯刀,就是搭箭上弦,摆出了全力进攻的架势。 在他们想来,自己闹出的声势足以让镇中所有人感到恐惧,说不定镇子里已经乱作一团了。毕竟现在镇中的人马一半是寻常平民,而且他们的首领已被刺杀,军心已乱,还不是待宰的牛羊? 只是当他们真杀到镇前,那漆黑的环境,静默的小镇,却还是让不少人感到了一丝不一样的压力。这也太不合常理了,说好的混乱的场面,奔走的百姓呢?这些一点都看不到,甚至连个活动的人影定为目标都做不到。这,到底出了什么变故了? 许多人心中生出了异样的不安,但前冲的脚步却无半点减缓,依旧如离弦的箭矢般前冲,并在来到之前看准的位置上时,猛然夹紧马侧,控制着骏马再度加速,想要一气冲进镇内。 结果这一冲之下,下方的战马却是一声嘶鸣,然后身子便歪向了一边,却是脚下拌蒜,导致身形翻倒。这一下,完全出乎了所有冲在最前方的骑兵的意料,于是马嘶声,惊叫声便响作一片,片刻后,又化作了一阵摔倒在地的惨哼。 黑沃图处在第一线,自然也没能幸免。不过他的反应要比其他人快上一些,马翻倒的瞬间,人已在一按之下,迅速脱离马背,弹身而起,同时手中刀已果断挥起,挡在了正面。果然,几支冷箭袭来,其他人纷纷中箭惨叫,他倒是安然无恙,身子反倒向前再进,连速度都不带减的,便已掠入了更前方的黑暗。 然后,迎面就被黑乎乎的一片东西给挡住了去路,让他的冲势陡然就是一断,同时心中一阵疑惑。明明之前查看时,确认的这镇子四周几乎没有任何遮挡,怎么现在却凭空冒出这半人多高的遮拦来了? 嗖!嗖! 就在他一愣间,前方黑魆魆的遮拦里,突然就有两道矛影呼啸刺来,直取黑沃图的胸口。其实不只是他面前的,别个暗处,也不断有长矛刺出,然后一些已跌得七荤八素的鬼戎骑兵就这样被贯穿身体,惨叫着倒在了血泊之中。 不过黑沃图到底非寻常骑兵可比,虽然未曾防着,反应却是极快,手中刀即刻挥起,身子则同时扭转,当当两下,正把这两矛给挡格开去,却也惊出了一声冷汗,抽步就往后退去。 这时,背后更多骑兵猛冲猛-撞上来,同时还伴随着那个熟悉的吼声:“点火!”正是位于队伍中间指挥全局的赫图赖在看出情况不妙后,急忙下达了应对之令。 随着这一声吼,蓬蓬两响,已经有十多根火把亮起,照见了前方情景,却让许多鬼戎骑兵看得心惊不已。尤其是急速后退中的黑沃图,更是脸色大变—— 这哪里还是之前查探时见过的无防备小镇啊,只见面前本该平坦,适宜骑兵冲锋的距离镇子边沿的两三丈处,竟赫然挖着横七竖八的许多沟壑,甚至在沟壑边上还有一个个窟窿眼。 怪不得马匹冲到镇前时会突然惊嘶摔倒呢,显然不少骏马都在这些沟壑间把马腿都给别折了。而刚才阻挡他前冲的遮拦,这时也在火光照耀下露出本来面目,却是许多堆叠起来的板车什么的,虽然临时而筑,也不甚高,却足以对疾驰冲锋的马队造成不小的阻碍了。 而更叫人感到头疼的是,这些堆叠起来的“墙体”间还有空隙,正好可让一根根长矛从内里刺出,从而对倒下的骑兵造成不小的伤害,不少人更因此丧命。 这一急就章而成的防御工事虽然看着简单,威胁却自不小,至少在黑夜里,足以守住小小的得胜镇了。 果然,在看到这一番防御场面后,不少骑兵已迅速勒缰停步,不敢再猛冲猛打了,这一边的攻势也迅速冻结。 同样的情况也在小镇的其他三面发生着,在付出了一定代价后,这些如狼似虎般攻杀过来的鬼戎骑兵便止住了冲势,然后有些静默地集结着,似乎是在筹谋对策,是战是退,一时还真不好做决定呢。 赫图赖的神色变得很是凝重,这一下确实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本以为这镇子里的人早已中计,已成待宰羔羊,只等着自己等冲杀进去,便能夺取一切。可现在才知道,情况完全是颠倒过来的,反倒是自身中计,显然,那些镇子里的内应,已经落到对方手里,并将一切都如实交代了,人家才会反过来布下这么个陷阱。 此时的得胜镇看着就是一只把背部亮出来的刺猬,要想攻入其中再不轻松。可真要这么放弃离开,又实在不甘心啊,毕竟这可是他们近段日子所能接触到的最大的一批粮食了。 黑沃图有些狼狈地退回到众人身前,见状便把眼一瞪:“都愣着做什么?这么一点防御,又不是什么大城,咱们攻过去就是了!” “黑沃图不要莽撞,对方防得很好,强攻只会让我们的伤亡增加。”赫图赖赶紧劝阻道。 “怕什么?我们草原上的战士最不怕的就是冒险冲杀了!”黑沃图却不以为意地一声大喝,“黑沃族的勇士们,跟我冲!”吼完这一声,他一把将身旁某人从马背上拖下,自己顺势而上,便再度一马当先地冲将上去。 赫图赖一愣间,前后左右上百名骑兵已嗷嗷叫着跟着自家首领往前冲去,然后又引得其他人也跟了上去,就连他赫图部的战士,也在那儿蠢蠢欲动。习惯了草原上征战的鬼戎诸部,遇到任何敌人首先想到的便是冲杀过去,用手中的弯刀将之劈斩粉碎! 人同此心,所以就在赫图赖还有些愣怔的工夫,其他三面的杀声也再次响起,声势甚至比刚才更大,数千骑兵怒吼着,以最简捷的方式,对这座小镇发起了新一轮的冲击。 赫图赖见此,也只能跟随,当即一拍骏马,举起手中刀,大叫着前冲:“勇士们,杀呀!” 顿时间,四边鬼戎骑兵再度冲杀起来,而这一回他们不再如之前般盲目,在来到那交错纵横的沟壑前时,纷纷控制着马匹腾挪闪躲,完全施展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竟避开了阻碍,来到遮挡前,然后马匹高高跃起,竟是打算直接越过阻挡,杀进镇子!  第685章 三天三夜(一) 不唯镇外进攻的鬼戎人,镇中防御的大越官军,自李凌而下,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极大的意外,甚至要比鬼戎人更甚。 因为他们压根就没想到会在这儿遭逢鬼戎人的攻击。要知道,这儿可还在朝廷的控制范围内呢,即便刚经历过鬼戎进犯,但现在战局都已扭转过来,鬼戎都已被杀败固守,怎会防着再有一支数千人的草原骑兵威胁自身呢? 再加上李凌他们一路而来所遭遇的也都是晋州绿林贼匪,这就让他们心中早有判断,认为这次与罗天教勾结,内外同来的敌人就是新一波的山贼盗匪,纵然人数再多,也不可能对镇中安全构成威胁。 在许多将士看来,这回李大人都有些过于稳当了,居然垒车成墙,还在外头挖出沟渠以挡其骑兵冲击。如此守御,堪称固若金汤,反倒会影响自己的反攻。是的,不少人都已经在想着挡下敌人的一轮攻势后,便反杀出去,大破贼兵了。 然后,在战斗开始,敌人已远超自己预计地冲到镇前,即便遭遇沟渠影响,有所损伤却还能再度攻上,并露出真实面貌后,无论边军禁军,还是寻常百姓,都感受到了极大的冲击,许多人更是诧异地大叫起来:“是鬼戎骑兵!” 李凌也倒吸了一口凉气,同时也一阵后怕,幸亏自己谨慎了些,多作布置,不然此番可真危险了。鬼戎骑兵远不是那些绿林贼匪能比的,他们的凶悍精锐,一旦杀入镇子,这点兵马可挡不住啊。 陈道寿更是面色凝重,在看到敌人不但未退,反而再度冲杀过来时,便果断下令:“长矛手,全数上前,准备!” 丰州兵中的三百长矛手应声而动,迅速按照之前安排好的各自前进到那一排并不算牢靠的车墙前,一根根长矛迅速前探,从缝隙中直刺出去,指向上方半空。 而这时,敌人的新一轮攻击也到近前了。他们果然很顺利就避过了地上的沟渠,再打马跃起,便要从半人多高的车墙上方越过。但随即,他们就听到了镇内响起的一声断喝:“刺!” 唰唰唰唰唰……数百根长矛应命而出,密密麻麻地朝着那些高跃而起的马匹小腹处捅去。这些长矛兵压根不理会自身已暴露在了敌人的攻击之下,只是一心一意的死守自己的岗位。 一时间,长矛贯入马身的噗哧声,和马儿的惨嘶声便响作一片,冲在最前的骑兵有多半都被长矛贯穿,然后连人带马就往下扑去。 只有少数几个骑术极其精湛的,如黑沃图之流,才在长矛刺来的瞬间急忙夹马闪避,躲开了要命的攒刺,同时身子下倾,手中弯刀顺势挥下,先断矛杆,再斩矛手,从而使自己从极端不利的境地里摆脱出来,再稳稳落地。 不过这依然没有让丰州兵乱了阵脚,因为不光有长矛手,后方还有早做准备的刀盾声,伴随着陈道寿的一声令下,立马就有百多人的刀盾手也迅速补上位置,刀光闪闪,便朝着刚刚落地的那些个坐骑的马腿招呼过去。 而前方的长矛手,虽然有所损伤,却无一人退闪的,依旧看准了新一波敌人杀来的势头,狠狠将长矛再度向上刺出,又挑杀了数十人。 这等极有章法的防御阵势,令行禁止的军中布置,都把李凌给看呆了片刻。 这还是他第一次真正见识到边军将士是如何作战的呢,现在一见,心中除了感慨,便是敬佩,如此上下一心,一呼百应,却是他之前见过的中原和江南的官兵所远远无法做到的,就是禁军,也不能与之相比。 随在他左右的几名禁军将领,也都露出了异样之色,或许之前几场战斗中,他们心里还有与丰州兵一较高下的想法,现在,真正见识到对方强大的一面后,这一想法便迅速消散了。 不过这并不代表他们就没有用武之地了,正相反,随着战局开启,他们已变得极其重要。敌人接连突破简陋的防御杀进镇子,刀盾手毕竟人手,已渐渐不支,于是在各军官的带领下,他们也果断冲上,与马上的鬼戎骑兵展开了近距离的搏杀。 一时间,得胜镇中杀声连绵,敌我双方分作两半,纠缠厮杀在了一处,只有李凌他们还在稍远的二层小楼上,稍离战场。 “那家伙好生厉害!”不一会儿工夫,大家的目光都被人群中前后突杀,已连伤数名刀盾手和禁军将士的黑乎乎的身影给吸引住了。只见他一人一骑,几入无人之境般冲突往来,面前几乎就无一人之敌,很快都快要杀到中心的陈道寿面前了。 很显然,这家伙也是看准了陈道寿的身份,知道他是整个防御阵形的关键所在,便欲杀他破阵。而陈道寿虽然自身勇武过人,却为了大局,也不好跃马出战,于是便让其越发肆无忌惮,难以控制。 “大人,我去!”杨震一见之下,心中难耐,立马请缨道。 李凌点点头,这儿除了一直守在自己身边不离寸步的李莫云外,也就他实力最强了:“自己小心。” “放心!”丢下这一句后,杨震径直从二楼一跃而下,也不找马,快步就朝那人奔去,沿途,更是靠着快人一步的身法,接连晃过几个骑兵,顺带手斩两人落马,然后已冲到了那家伙附近。 黑沃图正杀得尽兴,呼喝连声,弯刀所向,无可抵挡呢,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喝,旋即便是一刀快速劈来。这让他略有些惊讶,急忙拉缰闪身躲过,同时再顺势一个回身,也是一刀劈向后方之敌。 这一招他以为自己必能中敌,不料却落了个空,目光一瞥才发现对方竟腾身跃将起来,人已到了自己上方,还挥刀力劈过来。 “好!”他见此也是一喜,大叫一声,猛然兜转马头,不闪反冲将过去,弯刀反撩,直取其下腹,大有要与来人斗个两败俱伤的架势。杨震倒是真没想到对方如此厉害,见此急忙一个偏身往侧方闪去,但同时手腕轻抖,于空中还是连续出了五六刀,同时砍在对方刀上。 当当当几声暴响后,一人策马反身冲出,一人则落到边上,身子也有些不稳。第一个照面,双方都没讨得好处,但只一顿间,两者有迅速而动,几乎同时再朝着对方猛杀过去。 陈道寿见此,也稍稍出了口气,果断收摄心神,指挥手下继续稳守阵势,对他来说,这员敌将不是目标,外头源源杀来的鬼戎骑兵才是最大的威胁。 而随着黑沃图被杨震挡下,其他那些骑兵的攻势也被遏制,局势也重新被越军扳回,虽然依旧有骑兵突破长矛阵闯进镇子,但他们自身付出的代价也是相当之大。 此时外间那些鬼戎人也确认了镇子里守军有多稳当多强,心中也有犹豫,夜间骑兵突袭镇甸终究施展不开啊,于是在几声骨笛声里,部分兵马还真就止住了冲击,但另外一些,却还在不断猛冲。显然,他们也看到了黑沃图的凶悍,想要配合着他,将镇子彻底拿下。 “当当当——”两人第三次正面猛攻,却依然是谁也奈何不了谁,照面后,又迅速分开,一个策马前冲,一个拧身避闪。但杨震这时却是眼中光芒一闪,他已经看出了黑沃图的招数破绽所在,所以这次看着是闪避,人却在闪避的过程中猛然一个下蹲,手中钢刀更是顺势贴地狠狠地斩了出去。 噗哧一声,钢刀正好斩在了黑沃图坐骑右后蹄上,这儿正是他最难照应到,也是离着杨震此时最近的所在。 快刀一过,马蹄在溅血的同时与腿部分离,然后伴随着一声惨嘶,骏马的身形一歪,带着背上主人斜斜地朝着地面倒去。 这一下确实大出黑沃图所料,但他的反应依旧迅速,在马儿翻倒的同时,人已火速脱离马背一跃而起,同时口中喝骂一声,已合身朝着对方狠狠地冲刺过去,弯刀快速抖动,几乎能把空气都给剖开了。 不过他这一招却早在杨震的预料中,见其杀来,他果断朝后退去,同时口中大喝:“杀!” 这一声喝却不是他出招的预兆,而是在给周围那些兵将传令。 两人虽然看似单独作战,可其实黑沃图却是身陷重围,只是之前他策马飞奔,叫人追击不上,只有杨震一人能应对。但现在,随着他落马,身法打了个对折,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那些禁军将士早就对他恨得牙根发痒,这时又得杨震下令,哪还有半点犹豫的道理。登时间,刀枪锤戟十多件兵器同时从四面袭来,纵然黑沃图及时变招落地想要招架,还是被三件兵器刺入身体,让他发出一声惨叫,身形更是一滞。 而这时,杨震也抓住机会一个箭步冲上,手中刀再出,唰的一下,便把黑沃图的脑袋给劈了下来。 斗大的头颅被劈得跳上半空,到此时,脸上还满是愤怒与不敢相信。 而盯着这个表情,杨震只轻轻说一句:“我们是两军交锋,可不会与你玩什么公平决斗!” 话音落,黑沃图无头的尸体这才砰然倒下。  第686章 三天三夜(二) 随着黑沃图被当场斩杀,镇中战局便又是一变。 越军将士的士气陡然而升,突入镇中的鬼戎人则是一衰,此起彼落下,再没有了之前的果断凶悍,外头的冲击也随之一馁,只能暂停攻势,向后退去。 而已经杀入镇中的那些鬼戎人,则不是战死就是被生擒活捉,很快就被消灭干净。也是在战事初告段落时,天际见亮,却是黑夜终于过去。 直到这时,李凌才分心环顾全镇,直觉着触目惊心。 本来好好的一座镇甸,随着这一场攻防,便已如修罗地狱,许多民居坍塌,数以百计的敌我双方的尸体横倒在镇子内外,鲜血更是流淌得遍地都是。而那些兵将们,则是个个身上染血,面容狰狞,一时间还没能从战斗的情绪中恢复过来呢。 虽然敌人并没能攻入得胜镇,但这场战斗,已经把小镇几乎摧毁。这便是李凌一早就看出的此镇的问题所在了,它没有自己的防御体系,一旦遭遇强攻,便会完全暴露在敌人的铁蹄和刀剑之下。 在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后,李凌才稳住心神,走下小楼,冲不远处的陈道寿道:“陈将军,伤亡如何?” “伤亡不小啊,尤其是我丰州长矛兵,更是折损了过百。”陈道寿神色阴郁道,这次的伤亡确实超过了他的预想。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长矛手是这次防御的最前线,自身所依托的工事又是如此孱弱,自然危险,代价极大了。 “要是人不够,不如就让禁军将士顶上?”李凌提出了一个对策,很显然,敌人只是暂时退却,很快就会卷土重来。 “这样,长矛手的位置由我丰州兄弟自己补上,但后方刀盾手却可以由禁军来顶。”陈道寿却有自己的主意。非是信不过禁军,实在是这样的防御需要绝对的配合,禁军即便够精锐,可依然无法达到对方的要求。 李凌在此等事上自然是要听专家的,便点头道:“那就依你,你们丰州兵赶紧歇息,后续之事我们来。” 其实都不用他说的,经历这场残酷战斗后的禁军将士便已果断接手了打扫战场的任务。他们之前在对上丰州兵时还有些优越感,觉着自己是京师来的,是皇帝亲卫,高人一等。结果这一战下来,真正顶在前线的是丰州兵,杀敌更多的是丰州兵,伤亡更大的还是丰州兵,这让众禁军将士心中惭愧,只想做出一点弥补。 于是,一通忙活后,镇子得到了清理,双方尸体分开安置,自家将士的,自然要妥当保管,鬼戎人的,则在陈道寿的指示下,直接就堆到了外围,充作了新的墙体,一百多具尸体堆垒起来,倒也颇见规模。 而李凌见此,才注意到之前急就章而成的车墙早已倒了一片了,便又赶紧叫人想法修补。这回就不再客气了,直接动手把镇子里的不少民居都给拆毁,再把建筑材料拉到前方,四处修补。 至于镇上那两百来名百姓,早就被集中看押在了唯一的客栈中,由几名兵卒看守着,瑟瑟发抖。 也是直到这时候,李凌才想着查问他们,便抹身来到客栈。一见着他,这些人顿时跪满了一地,七嘴八舌地叫了起来:“大人饶命啊……小的,小的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我们都是大越百姓,真与那些家伙没有半点瓜葛……我们都是被逼着才不得不留在此地的!”…… “都给我住嘴!”李凌阴着脸便是一声喝,才终于让众人为之一静,然后扫过这满屋之人,寒声道,“现在外头有鬼戎进犯,随时再起战事,本官可没有心思再听你们说假话了。现在我问,你们答,但有人还敢撒谎,本官都不用杀他,只要把人推出镇子,自有鬼戎人取其性命。” 一句话,顿时让众人更为恐慌,刚想求饶,又迅速忍住,纷纷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等候问题。 李凌见此,才稍微缓和了些语调道:“我问你们,你们真是此这得胜镇百姓,还是别处之民?” “我们……”有几人迟疑了一下,又互相看了几眼,才大着胆子道:“大人恕罪,我们……我们其实是被他们强行带来这儿的,我们是云州府李家沟的人……” “我们是张家坳的,也是云州府的……” “我们是霸州府外的村民,因为鬼戎杀来,逃难到的这边,然后就被一群拿刀的强人给逼着跟他们到了这镇子。” 这一番说辞,让李凌越发笃定了自己之前的判断。这些人果然不是真正的得胜镇居民,这里的一切都是罗天教布下的局,而且他们还精细到没有全用自己人,混杂了这些真正的百姓,从而掩盖自身。 至于真正的镇上居民,只从之前发现的镇子民居处的一些破损就可知他们早就受到袭击然后遇难了。在这个外敌入侵,又有内患的环境里,寻常小民的性命真不值一提啊。 “那你们可知道他们具体有何布置吗?不是让你们完全掌握,而是通过偶尔听到一些谈话,推断出某些阴谋。”李凌又顺势问道。 这回他们沉默的时间就更长了,终于在半晌后,还是有人大着胆子道:“小的倒真听他们说过几句,说是这次会调动山上的,和北边的许多人来围攻镇子,还说就算有五六千人,也别想守住……” “山上的,北边的……他们可有提到这分别指什么吗?” 那人茫然摇头,显然只是偶尔听了几句,更多就不得而知了。然后李凌又追问了一些东西,奈何他们只是被利用的工具人,实在知道得不多,问得严重了,又是一阵求饶,最后他只得作罢。 不过李凌并没有完全放心这些人,说不定其中还隐藏了罗天教的暗子,所以便继续让人守住整个客栈,不让他们随意外出。 然后就是数量更大的那一批运粮民夫,虽然他们看着要比这些假的镇民可靠得多,但李凌也依然不敢太放心,只是将他们分别安置在十多个院子里,再分出一部分人马守卫。 等忙完这些琐碎事,时间已经临近中午,让人只觉着肚子一阵咕咕直叫,便先去前头要了饭吃。 而此时,镇子四周的防御也更见牢靠,不但有木车墙,还有新修起来的木石矮墙,层层相贴,再加上外边依旧存在,还在不断扩张的防马匹冲击的沟壑,总算让人安心了些。 不过在看到远处鬼戎人的军阵,以及不时传来的怪叫马嘶时,不少将士还是感到阵阵紧张。尤其是禁军将士,刚才与敌拼死作战时还没多少感觉,现在,看着外边远超自身的敌军阵容,感受着身上伤口的疼痛,他们是真有些胆怯了。 “李大人,一切都安顿好了?”眼见李凌转回来,陈道寿便上前询问道。 “唔,那些镇上居民都是别处来的,我叫人看住了,还有随我们同来的民夫,我觉着也不好全信。” “怎么说?”陈道寿有些疑惑道。 “你不觉着奇怪吗?这一路,敌人都能料我于先,早有安排。如果说一开始的马鞍冈和虎跳峡还能有个解释,那这处的安排可就太刻意了,没有半月时间,压根做不到。所以,他们是对我们的行止了如指掌啊,这是连丰州的狄将军和闻大人他们都做不到的事情啊。” 经李凌这么一说,陈道寿才面色一变,愈见警惕:“你是说,我们中间还有敌人的内应?” “正是,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身份,不过民夫的可能性要远高过丰州兵将士,毕竟他们昨夜可是死战不休啊。”李凌说道,至于禁军,他倒不认为对方会有此等本事,把手伸到禁军里来。 陈道寿苦笑,这么看来,这回不但要防着外头,还有里边了。 然后,他又听李凌道:“而且就他们所言,这次我们面对的敌人可能不止这一路,他们说罗天教不但有北边的援兵,还有山上的。我想,山上的指的的是绿林道,那北边就是指鬼戎人了。也就是说,很快,我们将面对更多的敌人。而他们一旦合兵,我们必然守得更为辛苦。” 这话让陈道寿的面色越发严峻,但很快,他又振作道:“就算要面对两方强敌都好,咱们也是不会束手待毙的!李大人,末将以为死守在此终究不是个办法,必须主动出击,才是自救之法!” 李凌有些欣赏地看了对方一眼,不愧是边将中的佼佼者,即便面对强敌都能想着反击,便也道:“我也这么看,一直拖着只会对咱们不利,不如派出精锐杀他一场,若能突围求援就更好了。” “正是如此,我这就安排兵马突围!”陈道寿精神一振,刚要叫几个部下做出安排,却听得外间突然就是一阵号角声起,然后只觉着地面又是一阵震颤,两人豁然明白过来,抬头看时,就瞧见一支鬼戎骑兵自正前方疾驰杀来!  第687章 三天三夜(三)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dafengdagengren.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688章 三天三夜(四) 和中原北方的许多地方一样,得胜镇所在一片平原并没有充足的水源,除了镇上的几口水井外,人们多是靠着这条穿镇而过的小河过活。取其中的水来洗衣做饭,引其水来灌溉田亩。 可以说这条无名的小河早就和小镇融为一体,这让无论是镇内的越军,还是镇外的鬼戎人,都很轻易就忽视了它的存在。 但有些习惯却不会改变,比如此时鬼戎人的大营就驻扎在河水上游,可以说两日下来,敌我双方乃是喝着同一条河的水过日子的。 而现在,随着赫图赖这一指,大家终于是明白了过来,所有鬼戎的首领和战士看着面前的河水,眼中都有异样的光芒闪过。 都不用赫图赖多作解释了,他们便已明白了自己该干什么。当下里,几名首领一声号令,本来还在休息的鬼戎战士就纷纷起身,飞奔向河水,或用手搬,或用兵器撬挖,就在这河道上修筑起简易的土墙来。 他们要做的事情就是截断河水,以此来让镇中越军断水。到那时,他们赖以为生的基础条件消失,就只有出镇一途。而只要到了开阔的平原上,少了墙体的依靠,越军的优势便荡然无存,倒是鬼戎人的兵力优势却能得到彻底的发挥。 赫图赖一计,便让眼下的战局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胜利的天平陡然就朝着鬼戎一边倾斜过去。正因想明白了这一点,鬼戎上下此时出奇地一条心,人人奋力,很快就在河上建起了一条土墙来。 随着土墙一起,本来还算流得欢畅的河水就迅速被截作两段,前半截受阻后水位开始抬升,后半截的水流则变缓变浅,等到天彻底黑下来时,已剩不到之前的三成了。再往前流,入小镇的水流更是浅到了只够没过人脚背的。 而这,还只是开始。因为鬼戎人这时已经在上游再度修建起更多的土墙来,他们的目的是要把河水彻底锁死,从而将几千人活活渴死在镇子里——如果他们依旧死守其中的话。 当这一幕发生时,陈道寿和李凌都感到一阵棘手。自己这边才想到弱点所在,敌人就迅速把握住了,这可不是好事啊。 尤其是对军心士气的打击,更是相当明显。看着远处敌人的忙碌,再看身前浅下去的河水,不少兵士已经开始发慌了。丰州兵还好,还能保持军纪,禁军上下却忍不住各自嘀咕:“该怎么办啊?井水够咱们喝的吗?” “要是井水也受河水影响,咱们岂不是要活活渴杀在此了?” “那还不如杀出去呢,和鬼戎人战上一场说不定我们还能有机会!” 各种说法嘤嘤嗡嗡地在镇子里散播着,那些军官想要阻止,又担心更伤士气,一阵两难。 李凌他们见此,更自知情况危急,不能再有犹豫了,等到明日,说不定士气一泄,鬼戎再杀来,恐怕就守不住了。 “看来只能今夜主动出击了。”李凌迟疑着道,“但他们会不会已有准备,防着我们,甚至就在半道上设伏只等我们一头栽进陷阱?” 陈道寿沉吟片刻,还是坚定道:“无论如何,今夜还是该主动出击。不过我们可以做出取舍,以最出乎他们意料的方式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作战上面的事情,李凌可不想越俎代庖,既然陈道寿都这么说了,便点头称是,只补充了一句:“其实我们也可以趁此机会派人突围求援,只要前方边军及时赶来,我们完全可以反守为攻。” “唔,我也是这么想的。这样,大人身边的杨震武艺出众,就由他带几人前往求援,如何?” “可以,我去与他说。”李凌一口答应。确实若论突围后的灵活性,武艺高强,人也够机敏的杨家兄弟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而对于李凌的命令,杨震和杨晨兄弟也不曾拒绝,全都答应,然后就在那儿养精蓄锐。至于其他兵马,也是一样,全都吃饱喝足,只等三更后,杀出镇去,突袭敌营。 时间就在这一番安排和准备中迅速而过,转眼已是三更天。 和昨日一样,天上是厚厚的云层,将星月全部遮蔽,四周漆黑一团,正适合偷袭。而这回越军与鬼戎人不同的是,他们并没有动用马匹,六百禁军和丰州兵的混合体全都步行出动,人人口中衔着木棍,无声地摸黑向前,很快就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现在留于镇中的就只剩下不过两百禁军,李凌再度登上二层小楼,远眺前方,等待着战事开启,身边只剩下了李莫云一人。 这样的等待总是煎熬的,队伍才离开不过顿饭工夫,李凌就只觉着快过去半天了,呼着浊气道:“你说他们会作何安排?” 李莫云会意,他说的是鬼戎会有什么样的准备,但一时间又想不出来,只能安慰道:“公子,说不定他们全无防范呢,我们一战便可破敌了。” “不可能,他们能及时想到断我水源,就证明其中有聪明人,如何会有此大意呢?双方斗的就是各自的谋算啊。”李凌说着,又紧了紧拳头,这等生死难料的感觉,是他之前很少体验的。 “公子放心,就算真落败了,我也定会护着你离开的。”李莫云虽看不到李凌的样子,却能感受到他的紧张,坚定地说道。 这话换来了李凌无声的一笑,然后不再多言,依旧静静地等候着前方战事的打响。 五里地,即便是在黑夜间,走过去也不是太远。可有些出人意料的是,足足半个时辰过去,敌营所在依旧未闻一点动静。 这并不是因为陈道寿他们半路上出了什么差错,或是放弃了偷袭。而是因为他们这一回的策略更为高明,并没有直接就扑向敌营,而是绕了一个圈子,悄然摸到了敌营后方。 直到四更之前,看着前方那几点篝火照耀下的鬼戎营地,陈道寿才猛然拔刀在手,雪亮的刀身往前方一指,喝声道:“弟兄们,杀敌立功就在今日,跟我杀啊!”话音未落,他已身先士卒地拔步向前冲去。 其他兵卒也全都打叠起精神来,呼喝着“杀啊!”快步前冲,高举着兵器,双眼都瞪圆了,就瞄着下方篝火的位置冲杀而去。 几十步的距离一晃眼便已冲过,他们瞬间就冲入敌营,然后就听得呜呜的号角声起,果然营地里的鬼戎人并未睡下,也纷纷从帐中钻出,咆哮着,便迎击而来,双方瞬间就在鬼戎人的营地里展开了正面搏杀。 因为越军是从后方杀入,有些出乎了敌人的意料,也让他们的布置未能完全用上,居然一下就占据了上风,直杀得敌人连连后退。刀枪挥舞间,不少鬼戎战士纷纷倒下,战局居然罕见地呈现了一面倒。 这让众将士心下更受鼓舞,宛如虎入狼群,不断吼叫步步推进,直杀到中军帐前,大有将敌军的整个营地给平推的架势。 可身在队伍中间的陈道寿却没有大家这么乐观了,虽然他步步杀进,跟前几乎无人可当,可心中的不安情绪还是不断累积了起来:“不对,这边的抵挡太弱……他们,他们只留了区区几百人在此,那其他鬼戎人呢?” 心思一转间,一个极其不好的念头从他心中生出,让他忍不住抬眼朝着前方得胜镇望去。而就在他这一望间,就像是为了印证他的担忧似的,得胜镇前,号角声也再度而起,黑压压的一片骑兵,以极其凶狠的态势,从侧方对小镇发动了猛攻! “中计了!”陈道寿心中一震,后悔自己算来算去,居然把这一可能给算漏了。 之前他曾想过鬼戎人会在营中设伏等着自己带兵进入再杀出,又或是利用地势甚至是已经有所蓄积的河水来给自己的兵马造成困扰……倘若敌人真用的是这些手段,他都有办法一一化解,纵然是以寡击众,也未必没有胜算。 但是,他偏偏遗漏还有避实击虚这一招,对方居然一早就把主力挪到了镇子侧方,然后只等自己引兵入营,便挥军猛攻得胜镇。如此一来,便完美地避开了最大的阻碍,形成了互相换家的结果。 对鬼戎人来说,这儿只是一座营地,里头最多就是些破帐篷,就算丢了也无关紧要,可那边的得胜镇却不一样了,那里不但有李凌等要紧人物,更有数千百姓,最关键的,在于无数粮食辎重还囤积在镇子内呢,一旦被鬼戎所趁,后果不堪设想。 许多兵将也在前方出现变故时心神震荡,一些禁军将士更是想要不顾此地战事,赶回去救援镇子。但是,留守于此的鬼戎战士却也早就得了严令,知道要想取胜必须留住这支越军主力,便都怪叫着,拼死纠缠阻拦,声势比之前更大。 陈道寿见状,心中更是一凛,当即高声下令:“全军听令,镇中自有李大人带人镇守,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歼灭眼前之敌!”三心二意只会让全军处于危境,还不如相信同僚,放手一搏呢!  第689章 三天三夜(五) 看到鬼戎主力突然从暗中杀出,镇中越军将士也是一阵慌乱,李凌也陡然握紧了腰间佩剑,心下后悔,自己和陈道寿还是小看了这股敌军,居然让他们找到空子,杀到面前来了。 而此时,留守得胜镇的兵马却只有两百许,却该如何应对? 这一瞬间,许多人把目光落到了前方还在敌营作战的自家主力,以及此地身份最高的李大人身上。当此之时,李凌迅速定神,大声喝道:“将士们,生死就在此一举了!把弓弩都给我拿出来,听我号令,发箭招呼!” 这些禁军将士虽然心中惶恐,但李大人的命令还是听进去了,顿时行动起来,纷纷将一直都未曾动用的弓弩端起,抵前瞄向了镇外不断靠近的鬼戎大股骑兵。 李凌的目光已眯成一线,唰地拔出随身的长剑,往前一指,计算着对方和小镇的距离,在他们进入百步之遥时,毫不迟疑地就暴吼出声:“放箭!” 虽然之前才和陈道寿商讨过是否该用弓箭对敌的事情,也认同对方的那些顾虑。但战场之上形势瞬息万变,在镇子面临要被攻破的危险下,某些顾虑自然就被直接丢到一旁,对现在的李凌来说,打退敌人,守住镇子才是最要紧的。 咻咻咻咻咻……近两百箭矢呼啸飞出,覆盖了鬼戎冲锋的整条兵线。也得亏得胜镇周长不大,使敌人无法把队伍彻底拉开了猛冲,从而让这一轮箭矢能更轻易地找到敌人。 一时间,冲在最前方的二三十人纷纷中箭,惨叫着便连人带马地倒了下去,顺带着还让后头的骑兵躲避不及,又带倒了一批。等更后方的骑兵反应过来,赶紧提缰夹马跳起时,新一轮的弓箭有兜头泼洒了过来。 这些禁军将士论个人武艺或勇气、经验什么的确实不如在北疆多年的丰州兵,但他们也有自己的长处,其一就是体力充足,一个个都双手能开一石硬弓,而且有着长力,至少连续放个一二十箭并不感吃力;其二就在于还算肯听从李凌的号令行事,纵然大敌临头,只要李凌不曾乱了心神,果断下令,他们就能保持一定的战斗力。 于是箭矢一阵阵地射出去,居然真就阻住了敌人这一轮看似凶狠的冲击,把他们死死挡在了镇子之外。而且在短短的时间里,靠着密集的箭雨,还射翻了一两百名鬼戎骑兵,使他们的惨叫声在镇外响作一片。 看到如此效果,众将士心中的惶惑顿消,就李凌也精神一振,心思活络起来,再下命令:“不必瞄着鬼戎人射,就射他们的马匹。他们没了战马,战力就损了八成!还有,分两队,轮流放箭,不给他们以任何机会!” 李凌只是说个大概安排,其他细节自然有下面的武官们自行来办。于是很快地,箭雨的密度就下降了些,但却是绵绵不绝,几乎没有任何空档的。同时,这些一波连着一波的箭雨还刻意下压,只招呼敌军坐骑,射得马儿的惨嘶都盖过人的惨叫了,很快就堆起了一片马尸,变成了鬼戎骑兵冲击的又一道阻碍。 这么一来,更是让鬼戎上下一阵胆寒,终于有人支持不住,拨马回撤。先是几人,然后扩散到前锋全线,近五百人在丢下两百多具人马尸体后,如丧家犬般掉头后退,都把后方那些鬼戎战士们给看傻眼了。 赫图赖身在中军,更是气得破口大骂,恨不能杀掉几个临阵脱逃的家伙以正军法。 要知道这一回可是由他详细制定了整个破敌策略啊,为此,他可是费尽口舌才说服各部全力合作的。而为了能万无一失,他更是用尽了手段——先是在河上筑墙,为的就是把镇中守军给吸引出来,然后使其中军空虚,而自己则率主力早一步伏兵镇外,一俟自家营地战斗声起,便可强攻入镇。 而为了更稳妥些,也因为自觉镇中主力一去留守的必然无力抵抗,赫图赖还把整支队伍分作两部分,前锋五百急攻小镇,剩下一千多人则布阵于后,等着越军主力见此从后袭来。 只要越军主力当真为救得胜镇而不顾一切地杀将回来,便会彻底落入他布下的口袋阵,从而被一举歼灭。 可以说这一回赫图赖的胃口极大,他不光要拿下得胜镇,抢到那些粮食辎重,还想把这支越军一口吞下。当然,为了达成目标,他的布置也确实够细,也得到了不少人的支持。 可是最终的结果,却完全跟他的预想反着来,自家大营那边,越军在暴露后只管继续冲杀,竟完全没有回援镇子的打算;而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镇子的守御居然也强得让人心寒,他们居然硬是靠密集的箭雨打退了先锋猛攻。 当然,真要找理由的话,赫图赖也可以说自己没防着越军居然会拿出弓箭来,而且是如此大批量的弓箭。要知道在之前的连场战斗中,他们可是连一箭都没有放啊。 但事到如今找借口已解决不了问题,对他来说,唯一的出路就是攻破镇子,所以只略作迟疑,便迅速把牙一咬,唰地拔出随身弯刀,悍然拍马前冲,口中叫道:“我们已经没有选择,杀过去,拿下镇子,夺下粮食才是出路。跟我杀,再有后退的,格杀勿论!” 赫图赖这话既是跟边上那些各部首领说的,也是跟自己的部众所说。后者心领神会,当下也纷纷大叫跟上,抽出刀来,呼喝着,噗哧连声就把刚跑到面前的那几个逃兵给砍下马来。 这一番作势,还真就起到了作用,让众人心头一凛后,只得跟随着冲出,那些后退的鬼戎骑兵也被逼着只能再度回身,全军合在一处,再度凶狠冲上,誓要将这座小小的得胜镇踏为平地。 “杀啊——”在嗷嗷的叫唤中,一千多鬼戎骑兵气势凶狠地扑杀过来。 如此一来,守在镇中那区区两百兵马就显得过于单薄了,他们射出去的箭矢只能射翻最前面的几十人,后面的骑兵却连速度都不曾减的,硬生生踏着族人的鲜血和肢体,直冲入镇。 “公子,咱们退吧……”眼见敌人就要冲入镇中,自家已无力抵挡,李莫云急声叫道。 李凌却面色凝肃,未有半点动弹,沉声道:“不!我既为这支军队的主将,此时就没有退缩的道理!一旦后退,我们便真只有死路一条了。将士们,陈将军很快就会赶来,我们只要坚持片刻,挡下他们,不但能活,还能守住我们的粮食和辎重!跟着我,杀啊!” 一声暴喝,李凌再没有了之前文质彬彬的样子,挥起手中佩剑,毫不犹豫地就向前冲去。李莫云见状,吓得一个哆嗦,但脚步却已迅速跟上,持刀守在自家公子身边,无论如何,都要保他安全。 正所谓兵为将胆,将是兵魂!又说将雄雄一窝,当主将无惧生死,率先冲锋,自然也就能感染下属军卒,一时间,那些在此之前都没怎么与敌交战过的禁军将士也个个红了眼,心中再无恐慌,有的只是杀敌立功的抱负,纷纷怒吼着,紧随李凌向前冲去,几步之后,更有许多人冲在了身为文官的李大人之前,迎面撞向策马而来的鬼戎人。 瞬息间,激烈的厮杀就爆发出来,呼喝、惨叫、叮当……一切的声音充斥了整个小镇,整片夜空。 虽然留守的越军人数有限,但他们爆发出来的士气却盖过了鬼戎人,在刚接战的当口,甚至能反推着敌人而进。直到这一股气势用尽,战局才陷入胶着,然后又渐渐不支。 李凌这边,面对三面来敌,他只能是随意挥舞着长剑去格挡不断袭来的弯刀,几下之后,就已臂麻手软,有些支撑不住了。精神力固然可以鼓起一时,但事实上的身体还是与这些凶悍的草原战士有着太大的差距啊。 要不是李莫云一直死守在旁,他恐怕早就被乱刀分尸了。可即便如此,他依然时刻身陷险境,李莫云武艺在高,在千军万马之中,终究难以顾及所有。于是,在他一刀把个冲到面前的敌人劈下马的同时,侧方一把弯刀却绕过了他,正中躲闪不及的李凌的侧腰。 一下中招,李凌惨哼一声,身体已打横抛了出去。他只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这一下震碎了,然后便是一大口血喷出。平日在家中练的那点把式放到战场上真就是一点用处都没有啊。 “公子——!”李莫云更是吓得三魂七魄都要散了,厉声尖叫的同时,手中刀化作一道流光,唰唰几下,将还想扑来砍下李凌首级的几个鬼戎战士尽数斩杀,人也跟着扑到面前,急忙去看李凌的情况。 李凌落地,扑腾了两下,却起不来身,但他还是努力叫道:“死不了!”因为他身上还穿着那件宝甲,虽然伤了脏腑,却未曾真有性命之忧。 但此时,他们的处境也已相当危险,随着战斗继续,将士们不断倒下,那些鬼戎人更是察觉到了他的不一般,已有十多人扑杀过来,要把他和李莫云一道斩杀。 第690章 三天三夜(六) 唰——唰——又是两刀自上袭来,还带了马儿奔驰后的冲势,就是李莫云,此时也无法再撄起锋,急忙拉着李凌往边上一蹿,同时手中刀顺势刺出,噗哧一下,正好将一名侧方靠来的敌人的马匹刺伤,希律律一声叫,让其被马的暴跳甩落,然后被后方的马蹄一下踩住,惨叫连声。 可这已是他们最后的回旋余地了,因为这一退间,两人身前已是一间紧闭门户的屋子,而后方,又有两马疾驰而来,呼啸中,两口弯刀也劈斩过来,大有将二人同时斩杀的意思。 战到此刻,留守的两百将士已伤亡过半,其他人也各自处于敌人的围攻之中,根本来不及救援。至于镇中其实人数更多的民夫百姓什么的,更是只会惊叫逃跑,或是束手待毙,根本无力组成任何的防御。 到了此时,其实得胜镇已然沦陷,也就李凌二人还活着,还在给大家以希望。但到了这一步,他们也明显活不了太久,因为就连李莫云也是身上带了多处伤口,已然摇摇欲坠。 他武艺再强,也不可能是数百上千鬼戎人的对手,何况他还要时刻援救李凌,自然更顾不上保护自身,于是背上、肩头、腰间已是鲜血淋漓,大大影响了他的行动。 眼见如此,李凌苦笑:“是我连累了你,你本可以走的。” “公子……我为你死,心甘情愿……”李莫云说着,几乎是抱着李凌就地一滚,又一次躲过了敌人追杀过来的一劈,但听噗的一声,他的背上却再次被刀带中,鲜血迸溅,但李凌好歹没被伤到。 “抓活的!”背后,赫图赖见有人再次攻上去,便赶紧叫道。他已看出来了,李凌身份很不一般,留个活口或许对将来有用。 这一声吼还真救了二人一命,本来紧跟着杀来的两刀都能将他们给就地斩杀了,此时却只一偏,唰一下落到侧方,但刀锋还是架在了二人脖颈处,使得李莫云都不敢再动。 眼见得李凌二人落到敌人手上,众将士都为之一凛,手上的动作一缓间,又有数人被杀,使得镇中最后的那一点抵抗力都为之消散。到此,得胜镇真个彻底落在了鬼戎人的掌握之中。 而与此同时,急切的马蹄声却从前方响起,一支队伍迅然杀来,却是陈道寿终于在歼灭鬼戎大营内那两三百人后,全速赶来救援了。 可奈何,他还是来迟了一步,敌人已经彻底占领了整个小镇,眼见他们杀到,更是迅速反攻为守摆出了死守镇子的架势来。 同时,赫图赖更是当机立断,叫人把李凌给绑了后,推到了镇前,并亲自上前一步,大声喝道:“你可认得他是什么人吗?”虽然他的中原官话听着有些别扭,但终归还是能让所有将士听得明白的。 叫出这话的同时,边上还有人很体贴地将根火把照在了李凌面上,把他苍白的脸庞暴露在了所有人面前。 这让众越军将士都为之大惊,纷纷叫了起来:“李……李大人……”陈道寿更是脸色大变,心也跟着沉到了谷底,最坏的结果还是发生了。 当知道自己中计后,他便隐隐有了某些不安的念头,但却也更清楚一切要以大局为重。要是自己不顾一切地回身救援,那光是敌营里布置的那几百鬼戎人就够全军喝上一壶的,就算摆脱了,他们也必然会紧追不舍,到时要是敌人在镇前有所布置,那就是个前后夹击的必死之局。 所以在得胜镇受到鬼戎全力攻击的当口,陈道寿却选择了继续袭击敌军大营,直到将那些敌人全数杀灭,才赶回去。只是如此一来,耽搁的时间就相当不短了,而他赌的就是李凌他们能守到自己赶回来。 毕竟,镇中辎重充足,还有那许多箭矢可以利用呢。 只要多撑半个时辰,只要等自己返身回来,这一战就完全不一样了,不光镇子里的人和粮食辎重能保住,还能大破敌军…… 只可惜,他的这一想法固然美好,但结果却相当糟心,得胜镇沦陷,李凌更是囫囵地落在了对方手中,成为了他们最好用的一枚人质。火光照耀下,长刀加颈的李凌显得格外狼狈,他身上脸上都是伤口和血痕,人则陷入了半昏迷,所以就连句“不要管我”之类的话都说不出来,只呆呆地被挟持在那儿,让所有人都看得分明。 本来想要不顾一切杀将上去的将士们都停下了脚步,纠结地看着李凌。就是陈道寿,也不敢下令攻击,只能是在一阵沉默后叫道:“你们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军就范,放弃这里的一切吗?” 赫图赖却是心中一定,只从越军将士的反应,就能推知这个俘虏果然身份很不一般了,便嘿嘿一笑:“你真觉着自己还有胜算?你看看这儿,看看你身后,你剩下不过六百兵马,而我这儿却还有一千多人,我们还拿到了这么多的粮食,还有人质,你要是再敢攻来,我就先杀他,和里头那些人,再杀光你们!” 随着这叫嚣,抵在李凌脖子上的刀又往下压了一分,切开了他的皮肤,让他只觉一阵刺痛,人也总算有些回神了。但这么一来,他的心更是沉到了最低处,想不到自己终究还是落在了鬼戎人之手啊…… “慢着!”眼见对方似有杀了李凌之意,赫图赖急忙叫停,“那你到底想怎样?”不提李凌的身份,光是这一路两人间的情谊,他也不希望李凌真因此丧命啊,所以赶紧就放软了态度。 赫图赖闻言更是一喜:“很简单,你带人退走,等我们清点物资,带着离开时,这些俘虏自然就能归还于你。” 说着,他似是怕对方不信,又强调了一句:“你放心,我们草原上的男子汉最是说话算话,只要你照我的意思去做,我就会保证他的安全,还把他平平安安地送回给你。” 陈道寿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就此退走,把粮食辎重,还有镇子里那几千百姓都拱手让给鬼戎人?他负得起这个责任吗?可是不退,李凌要真出了什么事,他也确实担待不起啊。一时间,他只觉两难,整个人都纠结了。 可对方显然不给他太多考虑的时间,很快又叫道:“我数十声,是战是退,你赶紧决定,不然我就先要了他的性命。一,二……”居然立刻就数起了数来,而且每个数字间的间隔还相当之短,完全不给他回旋余地。 直到对方数到八,放在李凌脖颈处的刀都已经扬起,即将落下,陈道寿才急忙叫了声:“住手!我退!” “将军……”身后的部下却是一惊,想要劝说什么,却被他摆手打断:“传我之令,大军后撤,先在鬼戎人营地里驻下!”事到如今,只有先稳住对方,再看看有什么对策了。 而当越军应声退走时,他们并没有发现,此时的鬼戎人也长长地舒了口气。其实看似强硬的他们也早就是外强中干,若是再战,虽然兵力更多,还真难言有胜利的把握呢。 当战事再度平息,黑夜也终于过去,又是一个清晨降临,与昨日相比,今日还有太阳高挂天穹,向下方洒下万道金光。 不过这时的得胜镇却已易主,此时更是一阵嘈乱,在鬼戎人的强行威逼下,之前被安置在各建筑中的百姓被赶出房间,为他们生火做饭,装运粮食,忙得不可开交,至于空出来的屋子,自然成了鬼戎各部头领们落脚休息的所在了。 而李凌,也被人送进了屋子,草草作着包扎,只是多处受伤,且精疲力尽的他,此时整个人都是恹恹的,别说反抗了,就连起身都难。 “李凌李大人……”过不多久,赫图赖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笑吟吟操了一口别扭的中原官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真是叫人失敬啊,想不到你居然还是大越国中的大官儿呢。” 很显然,他刚在外头已经通过某些人的口知道了李凌的确切身份,此时显得格外得意。有这么一个越国高官在手,这回别说夺下粮食和辎重,就是想要安全退回草原都不是不可能了。 李凌心中发紧,面上倒是显得颇为坦然:“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有一点却别怪我没有提醒阁下,我这个朝廷四品官在北疆其实算不得什么,那些将领们根本不会因我而放过你们。” “嘿嘿,那个说不准,到时总是要一试的!”赫图赖不以为然地一笑道,“既然能让越军退走一次,我就有办法让他们退第二次。” “可我明明记得你之前说了只要放你们离开便会放过我的,你这是打算食言了?” “哈哈,你们中原人不是说过一句话叫什么兵不厌诈吗?既然咱们双方是敌人,我骗你们一回又如何?”赫图赖哈哈一笑,随即又道,“我会在此歇上一日,等到明天,我们吃饱饭,养足了精神,而越军又挨着饿时,便是我反攻,带你离开的时候了!” 这话一说,更是让李凌的心沉到了谷底,这个鬼戎首领可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谨慎阴险啊。  第691章 三天三夜(七) 李凌被擒软禁,前途堪忧,但相比起如今得胜镇中的其他人来,却又强出太多。至少他暂时是安全的,有吃有喝,身上的伤也被及时救治,可同样落入敌手的大越将士们可就遭罪了。 他们无论是否有伤,都被绳索捆扎着连成一串,然后周围便是夺过弓弩的鬼戎战士,只要他们稍有异动,迎接他们的就是一阵乱箭。如此,没到中午,便有二三十人丧命,他们或死于伤势加重,或被鬼戎人当场格杀,当真是死不瞑目。 至于那些百姓,这时也被驱赶出来,卖力做事,或是服侍鬼戎人做饭裹伤,或是修补镇子外围的防御工事,身旁也有提刀拿弓的鬼戎人盯着,只要表现出一点异状来,也是一样的格杀勿论。 虽然真论起来此时镇中百姓的数量是鬼戎人的两三倍之多,可在看到那满地的尸体和鲜血后,这些寻常百姓又哪敢有半点反抗之心,只能乖乖听命行事,当真是我为鱼肉人为刀俎了。 等到中午后,鬼戎几名首领又突然想起到时还要运送粮食辎重离开,所以又叫众百姓修起那些破损的车辆来,反正就没让他们闲着。至于镇子里没有充足的木料的问题,他们也很快给出了办法,只把手一挥,就选出上百名百姓跑去镇后林子里砍伐树木,却只派了区区三人盯梢。 但这却已经足够了,在他们的弓箭威胁下,那百来名百姓压根就不敢逃跑,只能乖乖按他们的意思在林子里卖力砍伐,然后再慢慢地将木料不断送入镇子。这回不光是够修车辆了,连镇子的防御工事都加强了许多。 在这一片热火朝天的忙碌中,时间又慢慢过去,日头已向西偏斜,意味着黑夜将至。而在此期间,鬼戎主力却已得到了充分的休整,战力已恢复得七七八八,由此,当赫图赖聚集众首领,提出自己的策略后,立刻就得到了许多人的赞同。 现在,就只等入夜之后,再对前方不远处的越军发动新一轮的攻击了。 不过那边的情况也确实挺奇怪的,一整天下来,越军上下都是静悄悄的,没有派人过来查看,也没有退走的意思,也不知他们到底在打着什么主意。 很快的,天色再度黑下,时已入更。 经过一整日的休息,李凌的身体和精神都得到了一定的恢复,只苦于自身实力不足,所以只能憋屈而焦虑地困于这间小小的民居之中,为不远处的军将担心不已。奈何他现在身陷囹圄,别说向陈道寿他们示警了,却是连自救都做不到啊。 就在他思忖着是否该赌一把,趁夜色偷摸出去时,却突然听到了后窗发出了轻轻的咔嗒一声。这让他身子陡然一震,急忙回头看去,便见窗户开启,一人已极其利落地翻了进来。 李凌本以为是李莫云脱身而来,因为在他想来,现在镇子里有能力做到这一点的就他了——话说自打被鬼戎人拿下后,他就再没见过对方了,但他绝对相信李莫云一定不会有事。 可结果再仔细看时,却惊讶地发现来人竟是一身寻常民夫粗布衣裳的杨震,虽然他脸上故意涂抹上了污泥,显得格外狼狈,但李凌却还是一眼就认出其身份,同时心中更是一喜,当即压低了声音:“你……你怎么来了?” 杨震机警地看了看屋子内部情况,又瞟了眼紧闭的房门,确信暂时安全,方才小声道:“卑职自然是来救大人离开此地的,不久前,我就混入镇子里了。” 却说昨夜那场战斗开始之前,杨家兄弟就按之前说定的离开队伍,想要前往附近某个州城求救,只要引来援军,这场与鬼戎之间的战斗就能顺利终结了。 只是没想到的是他们才跑出去没多远,战场之上就起了变化,边军中计,反倒让敌人杀进了自家镇子。远远看到这一幕的杨家兄弟的第一反应就是想要回头救援,可在往回跑了一程后,杨晨总算看明白了大势已去,于是果断改变了主意,变成偷偷潜入到镇子附近,伺机而动。 结果今日午后,机会终于是让他们等到了,因为那百名民夫出镇进入林子砍伐树木,而盯梢的却只有三人。这让他们能从容地混入人群,然后被当作民夫回到了镇子里。 当然,只是如此还是不够的,他们的最终目的还是想要救出李凌。好在经过一番仔细探查后,他们便找到了关押李凌的所在,并在此时,趁着黑夜的掩护,从后方靠近,在除掉守在后边的两名鬼戎战士后,便见到了自家大人。 “大人,你这就随我们离开这儿,有我们兄弟在,就定能安全把你带回到军中。”杨震说着,已出刀帮李凌断开手脚上的绳索,然后半扶着他,又从窗口翻出,与在外头望风的杨晨汇合后,又悄悄向外摸去。 李凌虽然放心不下李莫云的安危,但也知道此时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便没有多说,尽力跟上二人,借着黑夜的掩护,一点点往边上角落靠去。虽然镇子四周的防御已比之前还强上一截,但那些边角所在却还存有破绽,足够让他们三个轻易脱身了。 眼看三人就要顺利抵达边角,可以顺势而出镇子时,突然间,镇子里响起了一阵呼喊,然后一根根火把骤然亮起,瞬息间,就把个小镇照得犹如白昼一般,这下却是大出杨家兄弟所料,一怔间,便看到后方已有人发现了他们的行踪,呼喊着直扑上来。 “怎会这样?”杨震顿时一急,怒吼一声后,便果断道:“大哥,你护着大人先走,我来挡住他们!” 杨晨也没有犹豫的,立马应了声,便拉住李凌的手,飞快地向前冲去。李凌则只能尽力跟随,但已被这一拉给闹得脚步踉跄,好几次都差点跌倒,得亏对方及时扶上一把,才能勉强保持身形。 抢出十多步后,他们终于冲出了镇子,然后杨晨则再度加速,拉了李凌突然一个转身,就直奔那边的林子冲去。那边正是他们之前躲藏半日的所在,已熟悉了其中地形,足以再度藏匿。 与此同时,后方已传来叮当的厮杀声,旋即又是几声惨叫连续响起,李凌都不用回头的,便知道是杨震与对方追兵干上了,而且听着暂时他还能挡下追兵。只是不知这样的情况能坚持多久,而他又能否全身而退。 镇子里,赫图赖已然气极,本来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只等自己将李凌这个关键人物带上,押在军前去冲击越军阵地。却不料自己推门而入,看到的却是空荡荡的一间屋子,那个俘虏竟已不知去向,只有后窗敞开着,似是在嘲笑他的愚蠢。 这让他大感恼火,于是果断下令,让所有人满营寻找李凌的下落,接着就看到了那三人逃到了镇子边角,就要脱身。 自己的如意算盘到最后一步居然出了这样的岔子,这对赫图赖来说无疑是一下重重的打击。这一刻,他都顾不上全盘计划了,只想先把李凌给捉回来,到时说不得就要断其两腿以为惩戒。 只是他显然忘记了现在的得胜镇中可不只有鬼戎诸部战士,这一闹将起来,也瞬间让百姓们慌了神,一时间惊叫连声。许多早就人心惶惶的大越百姓们也都跳将起来,四处乱跑,把个镇子更是搅得一片大乱。 而这一乱间,又延阻了许多鬼戎战士的行动,本来都已经快要集结出发的队伍,居然就这样被冲得乱作一团。这些人一怒之下,索性就抽刀劈斩,致使数十上百名无辜百姓被杀。而百姓们的惨叫,又让更多人感到慌乱,心态一崩,原先还没多少胆子敢反抗的大越百姓,这时却鼓起了那一点点的勇气,开始七手八脚地扑向了那些附近挥舞着弯刀,凶神恶煞般的外族来。 若这时李凌他们还在镇子里,能与众百姓站在一起,登高一呼,说不定真能凝聚起一股足以与鬼戎死战到底的战力来。毕竟这些百姓都是年富力强的青壮男子,缺的只是勇气和章法而已。在这样乱糟糟的场面下,鬼戎人最擅长的骑兵战术便会失去用处,而百姓这边是占据着绝对的人数优势的。 奈何,此时的他却早已出镇,只能是眼睁睁看着镇子里乱成一团,却又很快被鬼戎人已残酷的杀戮镇压下来。各自为战的大越百姓在亮出屠刀的敌人面前,却是连散沙都算不上,就是一盘菜而已。 直到乱子被镇压回去,赫图赖才稍稍松了口气,同时心中更是庆幸:“幸亏那些越军不曾趁此机会杀来,不然的话后果可不堪设想啊……” 只是他这一口气尚未吐尽,前方,前方却有一阵激荡的声音传来,片刻后,声音靠近,也变得大了起来。 刚开始,大家都还以为是越军真趁这乱子悍然攻杀过来了,可随后再听,再看,才发现并非如此。 因为那声音来自穿镇而过的小河,那咆哮而来的并非大越边军,而是奔涌的河水! 第692章 三天三夜(八)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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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军将和百姓听得这话都是悚然一凛,这才纷纷答应下来。至少留在镇子里要比继续向前,面对那些不可知的危险要好得多了。只有少数几人,在听到这话后神色间略有异样,但很快又隐藏了起来,看着与其他人的反应没啥区别。 待到午后,一切都安排妥当,大家各自散去,各按要求或休息,或盯守四方,又有十多骑依照李凌他们的意思匆匆出镇北上,却是往霸州等地寻求援军去了,而小镇也终于在三昼夜的厮杀后,迎来了短暂的平静。 这几骑人马中既有丰州兵斥候,也有两人是之前讨粮的崔双成部下的两名亲信。他二人在这一路来时就显得格外低调,几乎都没什么存在感,倒也安然活到了此时。而到了需要向霸州方面求援时,陈道寿终于想起了他们,便让他们同行,为的就是做个见证,如此到崔将军面前也好说话嘛。 几骑人马去得倒是不慢,半个时辰的飞驰后,便已赶出二三十里地,然后在靠近一座林子时,当先的一名军将突然哎哟一声,猛然提缰勒马,从而让其他人也赶紧停步,紧张地望了过去:“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就是突然腹中绞痛,想要拉个屎。”这位倒是直接,一边说着,已果断下马,快步冲进了林子。其他几人见状,先是一脸嫌弃,然后又哈哈笑了起来,倒是没有留他一人在此,而是各自下马放松解手什么的等他出来,毕竟人也是霸州崔将军部下的人,这次还得多多仰赖于他呢。 过了盏茶工夫,这位才又从林子里钻出,满脸轻松,再度当先而行,十来骑便迅速而去。只是他们并不知道的是,过不多久,林子里又钻出一人,看准方向,又往他们来时处而去,半个多时辰后,来到了一片山势连绵,郁郁葱葱的树林边沿,然后表露身份,从容而入。 这座看似寻常的林子里,此时赫然藏匿了百来名背剑携刀,杀气腾腾的江湖汉,见此人过来,立马有几个凑了上去:“怎么说?” “那些鬼戎残余是彻底败了,李凌他们则留在了得胜镇中,想要等着援军救命。”这位言简意赅道,“不过现在他们已经是强弩之末,连自保的能力都未必有多少了。” “所以对咱们来说,这将是最好的机会了?”一名身材高大,目光如电的汉子冷声道,“这些晋州的绿林道上的豪杰和鬼戎所谓的精锐,居然如此无用,连番偷袭攻击,都拿不下一群押粮的兵马,到头来却还是得靠我们圣教自家兄弟出手!” “这是没法子的事情,那李凌一向谨慎,这次又运粮数百里,自然早就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必然是把手下能用上的精锐都用上了。”另一人呵呵笑道,“不过他们现在也已是强弩之末,正是我圣教一雪多年耻辱与仇怨的时候了!” 这一群与李凌所在的镇子只有二十来里之隔的家伙,正是罗天教在晋州能召集起来的最强的一批高手。 本来按他们的意思,此番便是借刀杀人,自己都不用露面的,就可借晋州绿林和鬼戎残余之力将李凌和整支运粮队伍给杀光了。 可结果,却是事与愿违,之前动手的两方势力接连失手,最后还得靠着崔双成的人把消息传递回来。然后,这最后的重担就落到他们身上了。 为首的那个高大汉子啧了一声:“若是那两方一早联手,就没这许多事情了。但晋州绿林道上那些自以为是豪杰的家伙就是不肯与鬼戎人合作,没法子,只能由我们来善后了。天黑之后,我们便摸过去,这次务必一击致命,尤其是那李凌,定不能再让他活着了!” “是!”众人齐齐答应,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只想天快黑,自己便能出手把教中许多大人物都视作眼中钉的李凌给斩杀了。 主意既定,他们便很习惯地各自靠树闭目休息起来,养足了精神,才能在夜间行动,杀李凌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自以为一切都在掌握的他们甚至连个望风的人都没有安排,毕竟在他们看来,是不可能有人知道自己存在的。 但已入梦中的他们却全不知道,就在这时候,已有一支三百人的队伍正在慢慢地靠向这片树林,当先之人正是陈道寿,而他身后,则是已经裹好伤口的杨家兄弟。 这些人个个都眼中流露着浓重的杀意,就如一群从地狱冲出的恶鬼般,朝着自己的仇人靠去。 终于,他们来到了距离树林还有不到七八十步的位置上,再往前一些,说不定就要惊动里头的人了。于是,随着陈道寿的一个动作,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然后麻利地将一张张背在背上的弓弩取下,搭箭上弦。 这些箭矢的样式和一般的箭还有所不同,整体看着更粗大些,尤其是箭头处,更是带了个圆筒,后边还有一根根长长尾巴拖拽着,正是只有军中才会用上的火箭了。 此时,随着众人的一番检查,确认无误后,陈道寿便把头一点,率先取出火折子,将火头凑到那火箭上的引信处,哧一声,引信便迅速燃烧了起来。 其他人也跟着做出了相同的动作,全都点燃了引信,然后在一片哧哧的怪响中,纷纷开弓拉弦,瞄向了前方的树林。 “放!”陈道寿一声断喝,指头一松,依然哧哧冒着火星的箭矢便在空中化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嗖然一声便射进了树林。而其身后,便是数百支同样带有火光的箭矢,一起射入,然后里头便传来了一阵砰响,火光四溅。 林子里的罗天教众好手刚从梦中惊醒,就看到了无数箭矢带了火蹿到面前,顿时个个慌了神,纷纷抽刀便要抵挡。但这时,随着砰砰几声震响,那些箭矢却在空中爆裂开来,同时也把其中一些黏-腻的黑色稠状物给带了出来。 这些东西四散的同时,被火光一烧,便又呼的一下,迅速蔓延开来。这一片片的火沾在地上便能腾起一道火墙,若是落到树上,更能在短短片刻间,把整棵树都给烧着了,并迅速扩散开去,再把附近其他树木也给点燃。 几乎就在短短片刻间,那些罗天教高手还没反应过来呢,整片树林已经被大火吞噬,他们百来人更是被火光所彻底包围,一下就陷入到了绝险之地…… 第694章 反击(中) 得胜镇中,李莫云已经从昏迷中醒来,李凌见此,总算是松了口气:“莫云,你可算醒过来了……” “公子,这是……”只记得自己昏迷前正被鬼戎人攻击,连李凌也陷于敌手的李莫云还不知后面发生的一切,立刻有些担心地想要翻起身来做些什么。却被李凌赶紧一把按住:“你别动,现在我们已经都安全了,镇子已经被夺回,那些鬼戎人也都被杀死赶跑……” 听他这么一说,李莫云总算是放松下来:“那就好,公子你没伤着哪里吧?” 李莫云虽然才刚经历生死,可以说是从鬼门关逃回来,可一醒来最先关心的还是李凌的安危,这让他大为感动,忙伸手握住对方的手:“我没事,这次多亏有你,要不然……” “这都是我该做的,我既然答应要保公子周全,就一定要做到。”李莫云笑了下,然后才又看了看这屋子环境,“咱们还在得胜镇中?外头怎么静悄悄的,其他人呢?” “我们还在镇中,虽然敌人都被击退,但我们自身的伤亡也大,而且前边一定还有埋伏,所以我和陈道寿将军商议之后,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现在他们已经去寻找那些贼人的下落了。”李凌说着,眼中更是有狠戾的凶芒闪过。 这次三天三夜被困小镇对李凌来说当真是一场极大的煎熬和凶险了,要不是身边如李莫云和杨震他们不顾安危几次救援,只怕他已经丧命于此了。虽然这算不得是他一生中最凶险的时刻,但却绝对是最让他揪心的三天三夜了。 而在此期间,李凌不但在奋力求活,更是在不断地检讨思过,考虑着自己到底犯了哪些过错,从而使自己和整支队伍屡次遭险。然后经过一番自省,以及与陈道寿的探讨后,他们得出了一个答案,那就是过于被动,这一路总想着稳守,从未有过主动出击,从而留给了对方一次次的破绽与机会。 在经历了马鞍冈和虎跳峡的战事后,他们居然还没有想着改变自己的行进速度与方向,依然稳稳向北,这本身就是在给敌人以机会啊。而且,他们在仔细商讨后,更得出了一个明确的答案,队伍中间必然还有贼人的眼线,而且应该不是连队伍行止都掌握不到的寻常百姓,而是军中某人! 这下,可疑范围收缩,有些人就再藏不住了。 陈道寿对自己亲自操练提拔起来的部下还是有很大信心的,至于禁军将士,也很难被罗天教中人渗透,那算来算去,就只有那几个崔双成派来的部下最可疑了。 既然有了怀疑的目标,反制的计策也就可以推行了。于是就有了李凌他们说要在得胜镇中常驻,并派人去四处求援的举动,为的就是使那内奸彻底暴露,并以其为线索,把藏在外头的敌人下落找出来,并寻机偷袭! 当那人以出恭为借口入林子传递消息时,全不知自己完全是在陈道寿的眼皮底下演戏,人家等的就是他的这番手脚。就在他们这一支骑兵队伍的身后,还有三人远远缀着,并监察一切呢。 再等到林中同伙出来,赶回藏身处时,他们这些人就彻底暴露在了陈道寿的眼中。而他都没有多做犹豫的,便果断带了手下还可一战的将士出发,直扑敌人的落脚点。 而为了能一战功成,这次他更是将压箱底的武器都拿了出来,正是那些就连边军都很少用到的特殊火箭。那火箭前端的筒里装的是石脂火油,只要一颗火星,就能烧起一片大火来,而这武器放在树林中,更成了大杀器一般的存在。 为了杀敌泄愤,这回的陈道寿是真把一切手段都给用上了! 在听完李凌的讲述后,李莫云便又有些吃力地笑了起来:“如此我们应该能大胜一场了,那接下来又该上路了?” “是啊,不过即便安然到了霸州,我也不觉着一切就能结束。”李凌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那家伙是奉崔双成之命而来,是不是就意味着真正想要自己性命的,正是崔双成这个边将呢? 再联系这次他们所以运粮北上就是因为崔双成的挑错和强行要粮,以及路上偶然听到的那些贼匪叫嚷的“杀李凌,抢粮食”的口号,就更能说明不少问题了。 很显然,这就是崔双成为了除掉他李凌才设下的一系列毒计,沿路而来,无论是绿林贼匪还是鬼戎人,其实都是他借到的刀。虽然李凌到现在都没能想明白这一切他是怎么做到的,他又为何要做得如此之绝,非要杀自己,但有一点李凌却是可以确认了,真当自己押送了粮食抵达霸州城下,见到崔双成时,这家伙依然不会放过自己。 别说这回因为沿途被接连攻击损伤惨重,粮食辎重折了一半了,就算是把物资完好无缺地送去,恐怕对方也能鸡蛋里挑骨头,以其他理由对自己下手。 所以得改变方针了,主动反击不光是指出兵袭击那些沿途的敌人,更在于对付霸州的崔双成啊! 正当李凌一边为李莫云解释自己的全盘计划,一边喂他喝药时,外头突然响起了一阵惊呼:“火,那边起火了……”随即,门也被敲响,他便把碗一搁,开门而出,就见不少留守的兵将,以及满镇百姓,都有些惊慌地看着西北方向,纷纷叫嚷着:“那儿怎么就起火了?可是敌人又要杀来了吗?” “都不要慌,这是陈将军带着兵马在袭击藏匿起来的最后敌人,他们很快就会凯旋。”李凌当即大声叫道,稳定人心。 他此时不光是在百姓中,就是军将中也有了极高的威信,一听他这么说来,众人果然就镇定了些,还一脸期待地远眺着前方:“真的吗?要是真的,可太好了,烧死那些杀千刀的混账!” 而李凌这时也振作精神,极目远眺,期待着那边的战火能真如自己所说般将敌人彻底歼灭! …… 那边山上,官军在放出这一轮火箭,眼见林子火起的同时已果断向后退去,但退虽然是退了,可队列却不见散乱,手上的弓箭更没有放下,迅速抬起,已再度搭箭上弦,不过这回用的却是寻常的箭矢了。 果然,就听得树林里一阵惊叫惨呼后,十多条人影已从中快速冒出,一手挡着头脑处,一手持刀剑,胡乱挥舞着就往外冲。却是林中罗天教众在被逼入绝地后不得不冒险杀出来了。 只是他们才刚一冒头,嗖嗖的一阵急箭就已迎面而至,而且这箭瞄的居然并非他们的头面部,竟是腿脚。于是只顾着遮掩头面等要害处,又被烟火燎得发慌眼花的几人当场中招,痛呼连声,扑通通倒了一地。 若是寻常战斗,占了先手的官军便该即刻扑进,先斩杀这些敌人了。但今日面前是火,又是早得了军令的,他们却并未上前,依旧是不紧不慢地向后略退,保持在林子入口的百步之内,弓箭却是引而不发。 果然,在发现这边突围不利后,林子里一阵呼哨叫唤,他们已果断从另一侧冲出,这回却足有五六十人,速度要比之前那十多人快了许多,还很有准备地在出了林子的同时就地一滚,刀剑随之在身前绽出点点光芒,用以抵挡袭来的箭矢。 登时间,当当的声响不断在他们身前暴起,却是射来的箭矢真被他们格挡开去,而他们一个个身形也不见起的,居然再度贴地向前,竟是打算用这一地躺功夫迫近与官军间的距离。 作为敢留在北疆与朝廷官军为敌的罗天教中的佼佼者,这些人无论武艺还是胆色头脑都是教中翘楚,此时受袭,虽惊未乱,还能用出如此招数来突破乱箭,片刻间,居然真让他们拉近了与官军的距离,进到了六七十步间。 虽然也有几个身手不够的中箭倒地,但更多的却已靠上前去,几个厉害的,更是已经在计算双方距离,看什么时候自己能反守为攻了。 陈道寿见此双眼便是一眯,不但未有丝毫慌张,反而激发了他的斗志,当即喝道:“散,左右分射!” 这些被他带来杀敌的,多半都是丰州兵,自然与他配合无间,一听命令便果断后退散开,同时箭矢却并未断开,依旧不住朝着敌人的身上招呼。 不过对此,这些家伙早已惯于应付,虽有中招,却不能让他们稍顿。因为他们也知道生死就在此一举了,若不能一鼓作气地靠上去,那必然会死在乱箭之下,所以他们心无旁骛,全力以赴。 在付出十多人中箭丧命的代价后,他们终于迫近到了离正面的官兵还有三十来步的距离,都不带丝毫犹豫的,这些人便已弹地而起,以不慢于射向他们的箭矢的速度,飞扑向前,真就是在眨眼间,便已来到那些兵将跟前,刀剑挥起,便要拼个你死我活。 第695章 反击(下) “噗噗,砰砰……”刀剑突刺劈斩,迎面的却非他们所想的已被拉近贴身,难以自保的弓手,而是一面面盾牌,这些兵器几乎全被坚实的厚盾给挡了下来,还让这些罗天教徒的动作为之一顿,当时就神色大变,知道大事不妙。 陈道寿作为边军将领作战经验自然极其丰富,虽然少有和江湖中人厮斗,却也在临场作战时迅速捕捉到了他们的长处和弱点。这些家伙个个身手了得,而且是铁了心地想要贴身肉搏,地躺之下弓箭还真有些奈何不得他们,于是便索性将计就计。 表面上继续以弓箭攒射延阻敌人的势头并施加压力,可背后,却早就吩咐下令,让许多兵卒换弓为刀盾,做好了上前接应的准备。所以当敌人突然暴起杀上的瞬间,当先的那批弓手已果断抽步后撤,而藏于他们之后的盾牌手便及时顶上,牢牢地挡住了这凶猛的扑杀。 也是在于罗天教众把太多心力放在靠近和挡架箭矢上,这才没有留意到官军后方的变化,结果这一攻之下不但没能扭转战局,反倒将自己的身形彻底暴露在了大批官军的攻击之下。 到这一步还有什么好留手?伴随着一声喝令,本来齐整的盾阵陡然一开,唰唰唰唰唰,数十杆长矛已从阵中突出,直贯入已然顿住的敌人的胸腹之间。同时,弓弦再响,却是又有一些退开一段距离的弓手也放箭杀敌,惨叫声里,又是十多人倒了下去。 论个人武艺,这些罗天教徒中的好手还在边军之上,但现在比的不是个人武力,而是两军正面交锋,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在官军极有章法和条理的层层攻击下,这几十个冲到跟前的罗天教好手压根施展不出自己的实力,只能被动挨打,不断受伤倒下,甚至连脱身后退都做不到。 碾压,彻底的碾压! 眼看着六七十个罗天教好手就要全部交代在此,陈道寿更是双眼透亮,已果断下令:“多留活口!”杀光他们不是目的,生擒一些人回去,严加审讯,从而问出更多内情来才是他们此番主动反击的最终目的。 这令一下,本来急攻如火,朝着他们身上各处要害招呼过去的刀枪总算是留了点情面,只伤不杀。但在信心几乎崩溃的教众这儿,就是这样也难以抵挡,片刻间又有十多人被刺翻砍倒。 大局将定,官军上下士气更盛,甚至都开始向四周扩散,想把剩下那二十来人彻底包围住。可当此之时,前方正被大火焚烧的树林中却是再起变故,呼呼几声响,几个火团陡然冒出,在地上果断一滚,灭去身上的火焰后,便直奔斜刺里而去。 林中居然还藏了人!他们更是极其能忍,哪怕大火都快把自身给彻底烧着了,却也一直按兵不动,直到此时,几乎所有官兵将领都全身心地放在那几个教徒身上,他们才突然跳出,便要闯出包围。 不少将士都在看到这一幕后惊呼出声,手上动作一缓,反而差点被已经拼死作战的教徒给伤到。有几个位于队伍后方的弓手则是赶紧再度搭箭拉弓,朝着已重新翻身而起,如灵猴兔子般朝侧方蹿去的敌人放箭,想伤人留人。 奈何这一回,双方的距离却已经拉得有些大了,他们的箭矢射去,虽然还有些准头,却能被他们轻易避过。 大越边军和禁军使弓都有一个标准,那就是开八斗弓,十箭能中六箭以上的八十步外的靶子者方算合格,这次随陈道寿而来的兵马也是符合这一标准的。 所以他们之前才会做出如此布置,并靠此给予了林中罗天教徒以不小的伤害。但是,此时的情况却有些不同了,因为受到那几十个家伙的突进拼杀,虽然大家都有所应对,可还是不自觉地向后退出了一段,尤其是那些弓手,更是一退三四十步。 如此一来,他们对面前之敌自然还保持着绝对的压力,可与那焚烧起火的林子,以及突然从林子里冒出的几人的距离却拉到了百步开外,这箭射过去可就没有之前那么大的杀伤力了。 咻咻的箭矢飞射,只让他们稍作闪避,然后便迅速再起,直往山林侧方略陡的矮崖扑去。作为在此逗留了数日的这几人来说,这边的地形都在脑中,早就为自己的退路找准了方向。只要能扑下矮崖,他们能脱身的机会就将大大增加。而且到时他们还可以分散遁逃,这一片皆是茂密的山林,区区三百官军,根本别想找到自己。 这几个都是罗天教的主事之人,深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所以才定下了让其他人先出林子吸引官军攻击,自己再乘势出逃的主意。而现在看来,他们计划已经完成了大半,就要逃出生天了…… 当先一名身形瘦削的汉子轻身功夫最是了得,人真就跟猿猴似的,到了山崖前都不带减速的,脚下一个发力,已腾身直往下落去,同时双手张开,已经准备好随时抓些藤蔓什么的卸力落地了。 可就在他身子已出山崖,腾于半空的当口,一道寒芒却陡然从下方闪起。 这一下实在出现的过于突兀,而且速度极快,让他根本来不及做出闪避的动作,只能是拼尽所学,猛吸口气,想要缩身硬避。奈何这一刀不光快,而且势头更是惊人,直如要把这山崖都给劈开了般,完全都不带丝毫停顿的,便噗一下正中其大腿处。 刀过处,不带半点迟滞,一下就划了过去,瘦削汉子的双腿登时就与身体分离。在感到下身一空后,才有剧痛感袭来,让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然后身体合着鲜血,哗啦一下就落下崖去。 这一下变故来得实在太过突兀,完全出乎了剩下四人的意料,他们都已经跳出山崖了,才惊见如此骇人的一幕,赶紧想要缩身返回,却已经来不及了。因为第二道寒光也从侧方袭来,光如匹练,唰然而至,急夺他们的胸口,大有一刀将他们四人尽数斩杀的意思。 不过相比于第一人,剩下四人终归还是能做出些反应的,身在空处,已纷纷掣出兵器,看准寒光来势果断挥下,当当几声间,寒芒终于被打散。那合光而来的身影也暴露出来,身形一展,已和刚才出刀杀敌的刀光主人交错落地,正堵在了他们的下方落脚处。 这两人,自然就是杨晨和杨震兄弟了。 他们两人与陈道寿同来,自知不可能加入到寻常兵士的阵中,所以就请命留在了外围,作查漏补缺之用。而事实证明,这一手安排是相当正确的,敌人真就留有后手,还打算来手金蝉脱壳。 可随着他二人稳守此处,一刀斩敌,对方最后的那一点退路都被断绝。剩下四人虽然攀住了崖壁并未落下,但已成骑虎难下之势。 因为就在这一变间,那边的战斗也已到了尾声。 在那瘦削汉子惨死落崖的叫声响起后,这边剩下的教徒也是心中恐慌,再加上官军上下再次凶狠杀上,他们被彻底包围困死,只挣扎片刻,就全被拿下,非死即降。 然后陈道寿果断一声令,分出兵马扑向矮崖这边,居高临下,几支箭矢一射,靠在崖壁之上的四人便连挡都挡不住,只能中箭落崖,去和杨家兄弟正面死拼了。 可这几人无论自身实力还是现在的状态都远不如杨家兄弟,甚至连二人联手组成的刀阵都闯不过去。只一阵耽搁间,山上的官军也冲将下来,包围再上,四人顿成瓮中之鳖。 一场突袭,终于随着最后一人被数根长矛顶在胸口,不得不丢下手中兵器而结束。 此一战,官军以极小的代价,便将这一百来人的罗天教徒一网打尽,杀敌六十余,俘敌三十二,更是活捉了三名罗天教的重要人物——还有一人最后依旧冒死突围,被杨晨一刀斩杀。 当队伍押着三十多人返回得胜镇时,已又是一个傍晚,然后在得知这一场胜利后,整个镇子终于一扫之前的担忧和阴霾,发出了阵阵欢呼。 李凌更是早早迎出镇子,笑着冲陈道寿和他身后的将士们拱手抱拳施礼道:“诸位辛苦了!此番你们杀敌有功,本官到时定会报上朝廷,为你们请功!” 陈道寿见状也赶紧落马回礼,同时呵呵笑道:“我和将士们虽然卖了些气力,但真论功劳还在李大人你。要不是你敏锐察觉到附近还有强敌,并制定如此对策,此番也不能顺利破敌。” 两人互相吹捧了几句,这才押了那些垂头丧气的罗天教徒回到镇子,接下来,便是犒劳出战的将士们。李凌也大方得很,不但取出不少粮食,连肉食和酒都给搬了出来——反正这次损失就不小,拿出来用一些也不存在问题了。 而等到将士们都在畅饮美酒,大口吃肉时,李凌和陈道寿却已把手上的几个重要俘虏集中起来,进行正式审讯。  第696章 进退抉择(上) 还是在那家客栈的大厅内,几根火把照得这儿一片透亮,只是火光时有摇曳,从而让李凌的脸上有些光暗交替,晦明难辨。 此时,他的目光从面前十来人身上一一扫过,他们中既有新捉到手的罗天教的首脑,也有晋州的绿林贼匪头目,还有就是鬼戎的几个头领了。 这其中,几个鬼戎人显得最具气势,即便被按跪于地,依旧是抬头挺胸的,对李凌他们怒目而视,而其他两家的人,则低头不语,甚至都不敢和李凌有所对视。 李凌在看过几人的神色表情后,笑了下:“照理来说,本官是不用再介绍自己身份了,毕竟你们这一路各种筹谋,就是为了对付我李凌嘛。不过可惜啊,终归老天有眼,让你们的阴谋尽数失败,还把自己都给搭上了。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我为刀俎,你为鱼肉。若是你们不想多吃苦头,就把我希望得到的答案如实交代,那样说不定我还能手下留情,让你们能再活上一段。而要是到此时还冥顽不灵,试图与我对抗,那本官也不在意手上多沾点血了。” 把开场的话说明白后,李凌看向今日新被拿住的罗天教首领:“就从你们开始吧。说吧,你们是什么人,是受谁之命在那林中设伏的?” “我……我等只是这附近的猎户,不知怎的就被官军攻击……”那个身材高大的汉子下意识就开口道,完全是一副为自己开脱,不肯认罪的说辞。 可就在他这话一出口的瞬间,身后的杨震便抡起一根手臂粗细的棍子砰的一下就砸在了他的背上,砸得他身子往前一倾,闷哼着就在地上抽搐起来,口鼻中都有鲜血流出了。 其他人见此,都猛然一震,李凌却连眉毛都没有动上半下,嘴角微翘,慢条斯理道:“事到如今,这些搪塞欺瞒的话就别提了吧。你我都不是傻子,我都把话挑明了,要的只是你们的一句实话。 “我知道,你们三方分别是绿林、罗天教和鬼戎人,我只是想问一问,你们是怎么搅和到一处的,又是什么人在中间说合。”说着,又看向了另一名罗天教首领:“你来说。” 这位被李凌的目光一盯,只觉后背阵阵发凉,身子也是一颤,但很快,却又低下了头,来了个沉默以对。 不光是他,到现在为止,除了矢口否认那位,这十多人居然都没有配合的意思。无论李凌如何问话,他们都或装聋作哑,或只说自己是冤枉的,反正就是死不承认。 李凌脸上的笑容终于不见,慢慢吐出一口气来:“既然各位敬酒不吃,那就别怪我了。”说着,起身,便往外去,同时交代早已阴沉起脸来的杨家兄弟道,“这儿就交给你们了,仔细着些,这几人都有用,总得留他们的活口。” “大人你就放心吧,论这个,我们是专业的。”杨震嘿嘿一笑,一副摩拳擦掌的架势。作为在皇城司一步一个脚印升上来的人,他兄弟两个不但有着一身过人的武艺,刑讯逼供的手段也是相当拿手。 倒是陈道寿,稍微皱了下眉头,作为军中将领,他对此还是有些不适应,以往捉到敌人,对方不肯交代,多半都是一刀杀了了事,却没想过要用什么手段折磨人。但他也明白这次的事情有多重,所以虽然心里有些不适,也没多作劝阻,只是迅速跟了李凌走了出去。 随着他们出来,几名兵将便被叫了进去帮手。然后门一关,不一会儿工夫,里头便有阵阵凄厉的惨叫传出。 一开始,这些惨叫还挺大声的,连隔着一段距离,正在吃酒庆贺的兵将们都听到了,引得众人一阵惊讶。但半来个时辰后,那惨叫便低了下去,等到一个时辰后,更是听不到什么动静了。 而此时的李凌,则与陈道寿在一旁的屋子里边喝酒吃肉,边等着结果。 两杯酒下肚后,李凌便看着陈道寿道::“陈将军,你是否觉着我此番下手过于歹毒了?” “这个……”陈道寿有些不好回答,心里确实这么想,但当了人面,又有些不好直说。李凌为他满上一杯,这才苦笑道:“可除此之外,我们确实没有更好的法子了,他们的嘴必须撬开,我也必须从他们口中问到想要的答案。 “不瞒你说,其实我已经能猜出这一切的根源所在了。你可还记得当日我初到丰州时,被方文弼算计,差点死在军营辕门口的事情吗?其实这次的事情,就是那事的后续。” “你是说,那传言是真……是太子想要害你……”陈道寿忍不住惊呼一声,差点把个酒杯都给捏碎了。 李凌点头:“那可不是流言,而是事实。你我同经生死,有些话我也不作隐瞒了,不错,那方文弼就是我杀的,而在杀他之前,我已经从他口中问出了事情的根源,他就是奉了太子的密令,想要把我杀死在此的。” 陈道寿张大了嘴,满脸的惶恐,这消息可实在太过惊人了。他之前也是见过太子的,那是个温文儒雅,贵气逼人的男子,而且还善待百姓和兵将,实在叫人无法相信他会做出要谋害某位官员的举动来啊。 但李凌的话他又不得不信,因为事实就摆在眼前,丰州的那场变故,再加上这一路而来的一场场危机。要说这其中没有人在背后推动,他是绝不会信的。 在看到对方稍微定神后,李凌又继续道:“也正是那一次后,我知道身在北疆多有危险,为防再有人学那方文弼想要害我,我便索性把这一事实散播出去,想以此来让某些人投鼠忌器,不敢乱来。 “只是没想到啊,这一招固然挡下了许多小危机,却终究没能挡下最大的那个危机。要是我所料不错,这一次想要置我于死地的,便是下令让我们送粮北上的,正在攻打霸州城的崔双成,崔将军了。” 陈道寿再度变色:“李大人,这话可不能乱说啊,虽然他派来之人多有问题,可是这依然不足以指证于他,你可还有其他证据吗?” 崔双成是什么人,那可是晋州边地军中只在董公望董帅一人之下的宿将名将!让无论是声望还是麾下兵马,那都是首屈一指的存在,就是狄惊飞到了他面前,也只有拜见听命的份儿。 所以,现在李凌突然指他有害自己之意,能拿出些确凿的证据还好,要是什么都拿不出来,后果可是相当严重了。光那些他麾下的兵将,就能以此为借口,直接攻击,杀了他这个妖言惑众的家伙。 李凌的脸色却前所未有的郑重:“证据?不就在旁边审着吗?而且你不想想,除了他崔将军,还有谁能对我们的行止如此明了,从而一路之上从容布置了这许多的埋伏?若非是他,谁能有这个本事,把几方势力都给说动了,为他所用?你觉着罗天教有这个本事可以让鬼戎人不顾一切地袭击我们吗?” 要是只有绿林贼匪攻击,李凌还不敢说一切是崔双成在指使,但加入鬼戎人后,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也正是因为笃定此事是崔双成在背后操纵,李凌才会如此急切的想要撬开这些家伙的嘴,掌握确凿证据,这样,真到了当面打官司的时候,自己才能主动反击。 而在明白了李凌的思路后,陈道寿的脸色愈见苍白,他总算确信了一点,这次遇到的麻烦真可能把自己的命都给搭进去啊。 这时房门敲响,随着李凌答应一声,门开,杨晨便闪身而入,陈道寿随眼一扫,便见其衣裳下襟处隐隐还留有血迹,显然是刚刚在边上用刑拷问时留下,当下便有些急切地问道:“怎么样?他们认招了没有?” 杨晨神色肃然地点点头,又看着李凌道:“大人,确如你所料,无论是鬼戎人还是罗天教以及绿林道上的人,他们都是受了崔双成之意而来,而且,一直以来,那几个崔双成的部属都在暗中为他们传递消息,这才使咱们处处被动……” 即便早已猜到答案,可真得到结果时,李凌眼中还是有怒色一闪,随后才问道:“你说他们互相间有传递消息?可有真凭实据,或是字据留下吗?” 正如陈道寿所担心的,崔双成地位不凡,想要定他的罪可不容易,不光要有人证,最好还要有物证。 杨晨点点头:“倒也有,是几张传递到他们手上的纸条,上头写的正是咱们的行踪……不过,那上边并无任何印钤,也非崔双成亲笔,所以……” 李凌皱起眉来,陈道寿也是一脸担忧,折腾这一阵,看来是依旧难成其事啊。这让他不觉有些担忧,提议道:“李大人,此事终究过于凶险,如今又无确凿证据,以我之见,不如先退回丰州,再作下一步打算,如何?”他只是丰州副将,与敌作战并不胆怯,可真要去和崔双成,甚至是其背后的某股势力争斗,就没那个勇气了。  第697章 进退抉择(下) 李凌看了陈道寿一眼,心中也能明白他的忧虑所在。 崔双成既然敢如此肆无忌惮地利用各方势力沿途袭杀运粮队伍,那就也有很大可能在李凌他们抵达军前后,用更为粗暴的手段来达成目的。而陈道寿身为边军将领,显然要比他更清楚这位崔将军的势力和手腕,故而心生退缩也在情理之中。 见李凌沉默不作表态,陈道寿还以为对方没能明白自己的意思,便又急声道:“李大人,我知道此事大违律法,你还想着在抵达霸州之后当面与之对质。我也明白若是事情发生在朝廷之上,以我们现在掌握的证据就足以定崔双成之罪,可是……这儿毕竟是北疆,他又手握重兵,一旦他铁了心要害你,别说我们损失惨重,而且已经耽搁了时限,就算按时按量把军粮送上,他也有的是莫须有的借口置我们于死地啊。 “所以大人,此去霸州那真就是送羊入虎口,实在不智。以我之见,还是返回丰州,以求自保为上。至少那样,我们还能有与之一争的余地……” 他这么一说之下,就连杨晨都有些动心了,点头道:“是啊大人,前线军中不同于别处,那崔双成手握兵权,真要发难怕是不会讲理,我们再送上门去只怕过于冒险了。” “我明白你们的想法,无非就是即刻回转,然后把事情奏报朝廷,由朝廷派人查明一切,还我们一个公道。而且你们以为有丰州城为依靠,还有狄惊飞在,便可保我等安全。”李凌说着,扫过二人,就见两人同时点头,他们的想法确实就是如此。 但李凌却把头一摇:“可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此一来,我们便是把一个极大的把柄交到了他崔双成手上?我们是奉命押送粮草辎重北上的,可结果却半途而归,这算什么道理?若是他前线作战有失,便有足够的理由将责任推卸到我等头上了,而要是他成功拿下丰州,就更立于不败之地! “至于我们现在掌握的这些线索,他完全可以不认。你也说了,那些密信往来,其上压根就没有他崔双成的印钤字迹,就算告到陛下面前,他也有的是言辞推脱喊冤。倒是我们这时退回去,这罪名却是实打实的。 “还有一点,也是最关键的,你们真觉着咱们这时往回走就安全了吗?他是懂兵的边将,会不防着我们有此一手?直到现在,之前在虎跳峡被我们杀败的绿林贼匪都没有再露过面,我可不认为他们会就此罢休啊,说不定他们已故技重施,又埋伏在虎跳峡,等着我们自投罗网了。要是再加上从别处赶来的其他绿林道贼匪,而我们又是损兵折将,士气大衰,这一回头,其凶险还在直往霸州之上呢!” 李凌这一通分析,让两人再度面露惊疑之色,尤其是陈道寿,在沉吟后,也认同了他的这一顾虑。是啊,回头真就安全吗?说不定人早就布下新的罗网等着自己一头撞进去了。 李凌这时已把神色一肃:“所以在我看来,退回丰州是最不明智的选择,去霸州固然凶险,可好歹还有几许成算,回头却是必死无疑。到时候,说不定我们要面对的就不光只有一个崔双成,而是整个晋州军将系统,以及他们背后的太子一党了。” 论用兵作战什么的,李凌自然远无法与两人相比。但要论对人心的揣摩,陈道寿二人捆一块儿都不是他的对手,一番话下来,就让他们在后背生寒的同时,渐渐打消掉了退返丰州的想法。 但杨晨却还是感到担心:“可是大人,咱们直去霸州也是大凶险啊,总不能明知是死,还送上去吧?” “这个嘛……容我想想,总有应对之策的,毕竟天无绝人之路!”李凌皱眉沉吟道,但显然一时间,他是拿不出妥当法子来的,只能先让他们出去与将士们喝酒鼓舞军心,自己则继续沉思对策。 反正都已经迟了些时候,索性就在此地多耽搁几日便是,看看能不能从别处找到破局之道。而这一等,又是三日。 三日下来,军将百姓的体力倒是彻底恢复了过来,本来已经散乱的粮食辎重什么的也得到了重新的安排,可以说只要他李凌一句话,队伍就能随时启程。但这个困扰他们的关键问题,却一直得不到解决之法。 倒是随后不久,一个惊人的消息传了回来——就在四月的最后一日,崔双成在受阻霸州城下一个多月后,终于攻破城池,杀死并俘虏缩守城中的鬼戎人过万,堪称是今年来最大的一场胜仗了。 这捷报还是由流星快马一路飞驰散播的,在经过得胜镇,把消息吼出后,这位又疾驰而去,显然是要一路散布捷报,直到送入京师洛阳才肯罢休了。 当这一捷报在镇中传开后,不知内情的百姓和军将们便是一阵欢腾庆祝,甚至有人主动提出要往北去,把粮食美酒什么的送到前线犒劳大军,可以说是充满了干劲。 陈道寿几人表面上也是一派欢欣鼓舞,可转过脸来,神色间却满满的都是忧愁了。这下,事情变得越发复杂棘手了,他们本来对上崔双成就没有几分胜算,现在对方立下偌大的战功,声望如日中天,就算有人怀疑,想要帮忙,此时也只能退避三舍。 于是,在陈道寿看来,自家这回算是彻底入了绝地了,见到李凌时,也不作掩饰,恐慌道:“李大人,这下我们可真就必败了……” 李凌之前正闭目凝思着什么,听到他这话,才缓缓睁开双眼:“你说崔双成这一战夺下霸州是绝了我们的机会,可在我看来,却恰恰相反。” “啊?大人此话怎讲?”陈道寿都有些迷糊了,人家立下大功,声望大盛,怎么反倒会对自家有利? 可这一回,李凌却卖了个关子:“陈将军,我决定明日一早就出发北上,尽快将物资送到军前,好歹能犒劳一下前线将士。” “不是,你这……”陈道寿是真有些懵了,还有些焦急,可没等他把话说出来,李凌已经郑重上前,一拍他的肩头:“所以接下来的路上安危就交将军你了。你放心,到了霸州后,你便可带人离开,我李凌是绝不会连累朋友的。” “李大人,你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啊……”陈道寿满心的疑惑,但见李凌确实不想说,也就不再追问,只能带了满心的疑虑,前往安排。 接下来一切真就如李凌所说,队伍迅速整顿好,然后于次日一大早,便重新启程,朝北边而去。 虽然满心疑窦,但陈道寿还是尽心尽责地做好了防卫工作。有了前几次的经验教训,接下来的路途之上,他们走得更为小心,不光兵马上下人人刀枪出鞘,不敢放松,前后更是散出了斥候以防偷袭。 可在如此防御之下,一路之上却太太平平的,就没再遇过任何绿林贼匪或鬼戎残余的攻击。就好像是随着霸州城被攻克,这些敌人也都已望风披靡,再不敢出现在大越境内了。 如此提心吊胆又行数日,终于在五月初八日,他们已来到了霸州城外,远远都能瞧见那座古朴高耸的大城城墙了,而这上头,赫然正竖起了一面越字大旗,诏告着四周,这座城池已重回大越之手。 直到这时,不少将士的心才放回肚子里,毕竟之前屡遭袭击都让大家心生后怕了,现在可算安全了。可陈道寿,眼中的忧虑却不见少的,再度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李凌,发现对方也在仔细打量着前方城池,而其左右,却只有杨震和渐渐伤愈的李莫云二人。 这让他略有些疑惑,想起来自打他们从得胜镇出发后,杨晨便不见踪影,显然,这是李凌做出的安排。想到这一点,陈道寿又仔细看了李凌几眼,猜测着他到底有何后招。 而这时,李凌也同时朝他看来,还顺势策马靠上,笑道:“将军,既然已到霸州,我们也该放松一下了,就在此处安营扎寨,歇息一夜,明日再入城吧。” “也……也好。”陈道寿心绪不宁,随口就应了下来。 当下里,整支队伍便停在了离霸州还有十多里的地方,安下营寨后,只派了一人前往城池通报消息,其他人就地歇息。 城池那边,一时间也没什么反应,很快天黑下来,更是直接关闭城门,完全没有和李凌他们接触的意思。 当整个营地上下,有人彻底放松,以为很快就能交接物资,返回丰州,也有人越发紧张,不时偷眼看着城池,生怕什么时候城中就会杀出一支兵马来的时候,李凌也在自己帐中不安地踱步走动,然后时不时地挑起门帘,看向西边,口中也是念念有词:“照时间推算,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应该就能在这两日到来。成败生死,在此一举了!” 第698章 送上门去 崔双成如今实在算得上是春风得意,万事顺遂了。 一举拿下霸州城,杀敌俘敌过万,这战功无论放在何时,放在哪里都是无人可以掩盖的巨大军功。尤其是在大越北疆经历了去年的那一场变故,元气大伤后,他在北疆诸多将领中就显得越发不一般了。 所以在拿下霸州后,崔双成都不带丝毫犹豫的,便即刻派出流星快马,以八百里加急的方式向朝廷报捷。而做这一决定时,他都直接忽略了自己的顶头上司,晋州都督董公望。 这放在军中其实也是大忌讳,毕竟真论起来,他分兵攻打霸州也是董公望点头允准的,甚至严格说来,此战最大的一份功劳当属主帅董公望才是。但崔成双却顾不上了,因为他太需要这么一场大功劳来让自己更进一步了。 崔成双也是北疆宿将,二三十年来也立过不少战功,战场杀鬼戎人也有数千。可那又如何?四十有五的他,到今日还不只是个区区四品武官,一直以来都被董公望这样的老将压制,再大的功劳也只有小半能落到自己手上。 早在几年前,他就已经厌倦了这样屈居人下的处境,尝试了诸多法子来改变。然后就真找到了机会,投到了太子门下,供其驱策。 刚开始时,他以为自己很快就能转运,可结果却再度让崔成双失望了,因为太子终究没法干涉北疆军中大事,想要提拔他都很是困难,到最后更是因为时限已到,不得不返回洛阳。 可即便如此,崔成双也没有放弃,反而在太子回京后,不时与之有书信礼节往来。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结交太子并不是为了眼下,而是为了将来。今日的太子,到了明日就是天子,今日与之交好,他日总能得到提拔。 正是怀着这样的心思,当太子给他送来密信,让他想法对付李凌时,崔成双没作细想就有了决定。哪怕之后丰州出了变故,李凌借传言谣言使得其他人不敢再出手,也没能打消了他的决定。 当然,崔成双也很明白真想再进一步光靠巴结讨好太子是远远不够的,在北疆军中,最重要的还是军功,实打实的军功才能在得到提拔时封住所有人的嘴,自己才有可能取代董公望这样的老将,成为晋州,乃至整个北疆的三军主帅。 于是在几路鬼戎残兵据城死守时,他便几次请战,欲单独领军攻打霸州,到最后更是在众人面前立下军令状,这才争取到了如此机会。 现在的结果已证明他崔成双的决断是极其正确的,因为到今日,董公望还没把云州拿下,他作为一路分兵,却已经将重要性不在云州之下的霸州给拿下了,而且还有杀敌俘敌过万的实打实的功劳。 虽然这次拿下霸州另有猫腻,但除了少数几个心腹,却压根无人知道这其实是一桩交易。所以他相信,当自己的捷报送上朝廷,升官晋爵已是板上钉钉,毕竟他在朝中还有太子这么一座大靠山啊。 现在,就只等捷报入朝,以及除掉李凌的好消息传递回来了。 然后,就在他于傍晚踌躇满志地巡视军营,回到自己住处时,便收到了这么个让他略感意外的禀报:“丰州的军粮已抵达城下,其中随行的转运都督李凌的意思是,等明日天亮后,再运粮入城。” 这禀报让崔成双稍稍愣了下,随即便露出了一抹别样的笑容来:“这李凌还真是好大的胆子啊,居然真就敢送上门来。好,就且让他再多活一日,明天,本将军就要当众治他的罪,要他的命!” …… 一夜过去,天才刚亮,霸州城门便轰然洞开,然后就瞧见有一支旌旗招展,甲胄鲜明的军队整齐而出,直奔前方的营地,迅速分左右将整个营地都给围了起来。 这般动静自然让营中军民一阵紧张,因为这支军队不但武器盔甲齐整,而且兵马数量也比他们更多,足有两千许,都能一口将他们全军吞下了。 好在对方在摆开阵势后并未真发动攻击,而是很快又跑出十多骑,直达营地正门,大声叫道:“还请李凌李大人出来一见。” 都不用下属禀报的,李凌就带了杨震大步走出帐来,见到这番场景,脸上也无多少起伏,只给陈道寿打了个眼色,便果断上前,冲那马上几人抱了下拳道:“本官正是李凌,几位将军所为何来啊?” “见过李大人。”当先之人只在马背上稍稍欠了下身子,这才道出来意,“卑职沈玉虎,特奉崔将军之命前来接收粮草物资,同时也是为了请大人入城参见崔将军。大人若是没什么事的话,就请随我入城吧。”说完,又往城池那边一引,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的话传进营中,许多人都松了口气,只有少数几人,脸上的神色反倒越发凝重,话虽然说得客气,但只看两边蓄势待发的兵马,就可知对方暗藏威胁之意,一旦李凌不肯照办,说不定沈玉虎就要挥军杀上了。 倒是李凌,脸上还挂了一丝笑容:“既然是崔将军之令,本官自当遵从。还请沈将军几位稍候,等我更衣之后,便随你们入城。” 人都在自家门前了,沈玉虎自不怕李凌能跑了,便大方地点头答应,任其回转帐中,半晌后才见其换了一身绯色官服,气度俨然地走了出来。 这绯袍一穿上,李凌整个人的气势就很不一样了,让周围许多将士都不敢直视,纷纷行礼。不过这点变化在沈玉虎他们看来却不过如此,只微微欠身,就看着李凌利落地翻身上马,只带了两名从人,策马来到了营门前。 这让陈道寿不觉有些汗颜和担心,下意识便上前一步,叫了声:“李大人……” “放心,你只管把自己的差事办好。我不在此,粮食物资,就靠你盯着了,一定要跟他们将一切都说明白了。”李凌随口叮嘱了一句,这才正式踏出营地,杨震在左,另一个有些不修边幅的军将在右,就这么护着他与沈玉虎他们汇合,再往城中而去。 直到他们进了城门,两边的军士才慢慢靠上来,然后和陈道寿有商有量地开始安排运粮入城,看着倒是颇为和谐。但身在其中的李莫云却是一脸的担忧,同时还有些自责,要不是自己伤势未愈,这一场自当跟随…… 此时的李凌已经过了长长的城门洞,走在了空旷的霸州长街之上,一眼望去,除了有两队兵马在巡城游弋,竟未见什么行人。 再看沿街的那些民居商铺,虽然看着好像没有遭到损坏,但全都是空荡荡的,别说百姓了,就连日常可见的许多物品都不曾有。显然,作为第一座被鬼戎攻下的边城,这里的百姓是遭逢大劫,哪怕现在城池已重新回到大越手上,可原来的百姓却是回不来了。 眼下这座霸州城,那就是一座不折不扣的军管州,也就是由崔成双一言而决的城镇! 在做出评断后,李凌的心又是紧紧一揪,不过在看了眼身后二人后,心态又平静了些,无论如何,这一关总是要闯过去的。 在往前走了有小半个时辰后,他们终于在一座还算气派的衙门前停了下来,大门上的“霸州府衙”的招牌都没摘掉,但此时这儿已经成为了崔成双的指挥所,门前便驻有一队跨刀持矛,杀气腾腾的守卫,一见他们过来,甚至都有人举起矛来,喊一声:“口令。” 沈玉虎很自然地就道了声:“北进大漠!”这才见他们退下,放几人进入衙门。只此一点,就可看出这支卫兵军纪极严,真就是认令不认人。 到了这儿,几人下得马来,又穿门而进,绕过一座空荡荡的大堂院落后,才来到了二堂所在。本该作为待客用的客厅,此时却成了崔成双的节堂,李凌到得门前,抬眼看时,就见有一名身着戎服,神色间带着凌人之威的男子正坐在上首看着手头的什么东西,听到动静,蓦然抬头,正好让两人目光相交。 崔成双一眼就看到了特意穿了绯袍而来的李凌,两条浓眉轻轻一挑,便道:“李凌,李大人?” “正是,李凌见过催将军。”说话间,他也颇为客气地就在门前抱拳施礼。 可对方就没这么客气了,把眼一瞪,说道:“本将问你,为何现在才到?我若记得不错的话,当初问你要粮时可是说好了半月之内就要你将粮食送到的。还有,之前你丰州送到我军前的粮食不但数字不对,而且多有霉损,使得我军将士吃下之后病倒数百,险些坏了我攻打霸州的大事,你却如何解释!” 才一见面,崔双成便即刻发难,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责难李凌,而后,又大剌剌地一挥手:“你且进来细细回话,要不能让本将满意,此番我定要以军法严办了你!”  第699章 欲加之罪 伴随着崔双成的厉声质问,厅外肃立的四名护卫陡然转身踏步,将佩刀拔出数寸,作势欲要出击。他们如此做法的目的不光是为了向李凌施压,也是在警告站在厅门前的杨震二人,让他们不得擅动。 而随着这一动作,不远处院门前守候的十来名兵卒也半转过身来,用审视的目光盯住了这边,将自己即刻就能赶来拿人的意图给表达了出来。一时间,无论厅内厅外,气氛都有些紧张起来,好像随时都可能发生冲突。 如此情境下,李凌的神色却无太大变化,只微微欠了下身子,方才回看着崔双成道:“崔将军责怪得是,这次本官确实来迟了些。不光如此,本来答应要送到的军粮物资,也有近半折损在了半途之上,确实有负朝廷之托……” “还有此事,那你的罪责可就更重了!来人——”崔双成没想到李凌竟如此实在,心下顿然一喜,便要下令将其拿下。可他话才一出,李凌又赶紧打断道:“崔将军且慢,我话还没说完呢。虽然这次本官押粮来迟,又损失了近半物资,但这绝非我与部下人马不肯尽心,实在是路上屡次遭遇袭击所至。 “从晋州当地的绿林贼匪拦路劫掠,到罗天教反贼的阴谋算计,再到鬼戎残部的突袭……本官虽不敢说有什么功劳,却也带着大家尽到了自己该尽之责,不但保住了那些军粮物资,还杀敌上千。崔将军,要是这样你都要定我等之罪,本官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 崔双成目光沉沉地盯住了他,语气森然:“你说你们一路都遭到了各方敌军的袭击?还杀敌保下了物资?所以在你看来,自己不但无过,反而有功?” “此事是否有功本官不敢断言,但绝算不得什么过错。”李凌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要是将军还有疑虑,大可亲自去我营中查问,那边还有上百俘虏,问过他们,自会知道真相。” “不必!”崔成双却把手一摆,“李凌,本将之前还给你留了面子,打算只要你肯认错,我便会从轻发落。想不到啊,你为了推诿罪责居然如此大胆,还敢编出这么一个不合实际的说辞来!” 说着,他又把眼一瞪,气势逼人道:“什么贼匪沿途攻击,不过是你为了掩盖自己的过错,为了把粮食侵吞入自己的私囊所编出来的谎话而已。你真当本将什么都不知道吗? “我晋州是什么地方,绿林贼匪敢有胆子劫掠军粮?至于罗天教和鬼戎人就更是笑话了,前者虽然在中原为祸一时,可在北疆,却从未有过他们作乱的身影,怎么到了你这儿,他们又跳出来了?鬼戎人早已被我大军杀得自保都难,他们还敢出来?你这些说辞,骗骗那些无知的黎民也就罢了,居然还敢在本将面前信口开河,真是好大的狗胆!” 李凌并没有因为对方态度上的转变而生出恐慌或是气愤的表情,而是继续镇定道:“本官所言句句属实,随我同来的将士和民夫皆可为证,还有营中那些个俘虏……” “不过是欺上瞒下的手段罢了,你道本将会信吗?什么俘虏,要我说,那就是一群被你杀良冒功的当地百姓而已。像你这样贪婪无度,以权谋私的官员本将是见得多了,为了吞没公帑,却是什么事情都敢做出来的。 “想我等边将辛苦在北疆戍守,却总是在粮饷物资上被你们克扣,你真当本将不敢处置你等,为我麾下的将士讨还一个公道吗?之前,你已经把发霉的粮食以次充好送来,这回又是如此,险些害得我军攻打霸州不力,真真是罪大恶极,该杀! “现在不但不思补过,反而变本加厉,吞下一半粮饷,还妄图拿此等谎言来搪塞。本将眼里可不揉沙子,这就把你明正典刑,也好叫朝廷上的其他官员知道什么事情不能做,什么事情又必须做好!来人!” 说完这一番指责的话后,崔双成都不等李凌再给反应的,便大喝一声,本就已蠢蠢欲动的门外四名护卫立刻答应一声,便迅速抽刀扑将过来。而院门前的守卫也跟着呼啦一下包围过来,把杨震二人也给围在了当间,只要他们有所异动,便会即刻动手。 看着四人冲来,李凌便下意识地朝侧方躲了一步,口中大声道:“崔将军,你如此做法,却将朝廷置于何地?我乃堂堂四品,岂是你说拿就能拿的?” “你既入我军中,一切便当以军法从事!敢有反抗者,格杀勿论!”后一句,却是下达给手下的命令了。 这话一出,内外十多名护卫的底气更足,当下就抽刀而上,一面拿刀去架上李凌的脖子,一面伸手便要将其按住。 李凌再度碰上了秀才遇到兵的情况,在这几个魁梧强壮的护卫面前,他这点小身板确实无力反抗,只又退了两步,就已被拿住,雪亮的刀锋更是直接放在了他的脖颈,随时都能要了他的性命。 而当有人想要来控制他双手时,李凌却迅速从袖子里亮出一块金灿灿的令牌来,大喝道:“你们看这是什么?竟敢对我如此无礼,不怕朝廷怪罪吗?” 这一面金牌正是他刚接下筹运军粮差事时皇帝钦赐,乃是为了让朝中诸衙都能听从他的调遣而设。之前凭此牌,李凌在京城,在地方都是畅通无阻,任何衙门官员在此牌面前都要低头听令。而现在,面对如此危局,他又再度将此面金牌给亮了出来。 果然,在看到那上头代表着皇权的五爪金龙时,饶是这些边关悍卒,也不禁有些含糊,拿他的手伸一半就缩了回去,连架上脖子的刀都要收回去了。而李凌更是盯住了崔双成喝道:“崔将军,这是陛下钦赐金牌,见之如陛下亲临,你还不让他们退下?” 崔双成是真没料到李凌还有这样一件大杀器啊。本以为是能手到擒来的人,结果却撞上了铁板,不好办了呀。 可旋即,他又迅速明白过来,现在已成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状态,此时退缩,不光不能把太子的差事办成,反而会给自己带来无穷的麻烦。所以还不如拼上一把呢,反正自己刚立下大功,只要到时推脱说什么都不知道,朝廷还能为了个死人处置自己不成? 主意既定,他便咬牙喝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是在我军中,别说你只有这么一面金牌了,就算有圣旨在手,本将也不能饶你。把他给我拿下!” 这四名护卫皆是崔成双亲信中的亲信,与皇帝比起来,他们自然是更忠心于自家将军的,于是二话不说,便再度出手。其中一人更是呼一刀挥出,正砍在了李凌的手臂上。 得亏这一下是刀背砍出,才没有一下就斩断李凌的手臂,但也疼得他惨叫一声,那块金牌登时落地,然后人就被他们死死按住。 这下,杨震是真个慌了,当即大叫一声:“大人!”抽刀便欲上前相救。 可他才一动,围在四周的那些兵将也大叫一声:“谁敢!”手中兵器已直直对来,大有将杨震就地格杀的意思。而这,也正是崔成双希望看到的情况,一旦坐实了李凌的人动手作反,后面的事情也就更好操作了。 李凌这时已被控制,但却不曾老实,口中叫道:“崔将军,你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这是在冤杀我……朝廷不会任你胡来,董帅也不会让你乱来的!” 这番半威胁的话只换来崔双成的一声冷笑,朝廷会怎样反应他确实不好猜测,但董帅那边,今日之后他还会把这个顶头上司放在眼中吗? 就在他这心思一起的当口,厅门处突然响起一个极其熟悉,又极有威严的声音:“慢着,都给我住手!” 这一声喝,是来自于随李凌而来的另一名亲卫之口。 自打到了这儿,不,应该说是自打他随李凌出营以来,这位就显得极其低调,无论行走站立,人都是半垂着头,把整张脸都隐在了头盔的阴影之中。再加上李凌那一身拉风的绯袍,几乎让所有人都将这个护卫给忽略掉了。 所以哪怕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杨震都被人拿刀枪对准了,他身边也就两人盯着,见他好像跟吓傻了似的没有动作,他们也懒得出手。 直到此时,他突然开口,同时把略显佝偻的身体挺直了,头也抬起,露出整张脸后,不光边上几个兵卒骤然变色,就连崔成双,身子也是猛地一震,有些难以置信地盯住了他,片刻后,口中喃喃道:“你……董……董帅,你怎么在此?” 他们真是做梦都想不到啊,这个晋州都督,他们所有边军将士的三军主帅,董公望董帅,居然会以这么一个模样,以李凌护卫的身份,出现在霸州城,出现在大家面前。 当啷两声,那两个本来拔刀指向他的兵卒手一松,兵器都掉在了地上。  第700章 董公望(上) 董公望! 这个名字在晋州当地,甚至是整个北疆,都算是如雷贯耳般的存在。 在许多边关的军民眼中,这位将门后代,便是大越西北边境上的长城和柱石,是所有人安全感的来源。 因为有他的存在,才使晋州二三十年来一直太太平平的,因为有他在军中坐镇,才能让晋州十八万边军能安心戍守,不用为其他事情费心,不时还能北出长城,杀鬼戎立下一番军功。 可以说,董公望董帅在晋州地界上就是神一般的人物,他一手栽培起来的将领已不知凡几,现在都身处北疆各要紧处,许多人都是边关各关城不可或缺的栋梁柱石。 如此身份和功劳,使得朝廷都为他破例,让他以边将的身份遥领枢密副使一职,再加上他的封爵常宁公,身份更是位同三公宰执,乃是天下间绝无仅有,大越百年来也没几个的正一品武官。 要知道,就连两位宰相,位高权重,现在的官职也只到从一品,或许只有等他们告老致仕,甚至离世之后,朝廷才会追赠他们一品头衔,而现在的董公望,年不满六旬,便已做到了武将,乃至整个人臣的顶峰,正一品。 可即便有如此高的身份,如此高的威望,董公望依然没有丝毫骄矜,反而越发尽心用命,无论是操练边军,还是带兵作战,他这个三军主帅总是出现在第一线,由此,几乎所有晋州的兵卒将领都见过这位堪称传奇的董帅,将他的声音和容貌都深深地刻在了自己的心中。 所以这一次,当董公望露脸后,在场的所有崔成双的亲兵都在第一时间认出了他,并在受惊之下,连手中兵器都拿不准了。那两个拿刀指过他的军卒,更是差点就跪下去请罪。 而这许多人里,要说受冲击最大的,却还是要数崔成双。在董公望显露身份后,他整个人都怔在了当场,死死盯着门口端然凝立的上司,满脸的惊诧与难以置信,嘴巴张得大大的,却是一句话,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是,他崔成双有取董公望而代之的野心,为此不惜冒险攻打霸州,还和敌人达成协议,甚至是不顾后果地巴结太子……可是,这些事情他都只敢在背着董帅时偷偷干,现在董帅突然出现在面前,而且好像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秘密,这就让崔成双感到一阵心虚与恐慌了,完全都不知该如何面对才好了。 而李凌,这时则是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本来紧绷的心情和身体,也总算放松了些,自己的安排果然是正确的,请到董公望,真就能把这一危局给彻底翻盘过来。 不错,这便是李凌一早布下的最后保险了,在知道崔成双已铁了心要杀自己,而在边疆军中自己又没有什么自保手段之下,他便想到了这么一个最稳妥的对策。 于是,当队伍从得胜镇出发前,李凌便派了杨晨离开,带了自己的书信和一些说辞去见还受阻于云州城下的董公望,希望能将他请来,既保证自己的安全,同时也解决边军中的一大问题。 当然,以李凌的身份,对于能否真在这个关键时刻将身为军中统帅的董公望请来也不敢有太大把握,他只是尽了自己的一切所能,去引导事情朝着对自己更有利的方向发展而已。 为此,他在给董公望的信中就提到了方文弼的事情——那可是董公望一直倚为左膀右臂的亲信幕僚啊,结果却背了他想要杀李凌,这本身就让老将军感到了一阵理亏——但李凌在此事上却没有半点追究的意思,反而为董公望开脱,说他也是受人蒙蔽云云,自己更相信老将军是一心为国,没有其他私心的。 光是这一封书信,就足以获得董公望对自己的好感了,但李凌真正打动他的手段却是由杨晨代为口述:“董帅,我家大人这次委实是没了法子,才不得不让卑职前来求救啊,而且此事不光关系到李大人一人之生死,更与我大越边关边军息息相关。” 已近六旬,经历过太多军中和朝中风浪的老将军自然不会被这几句大话给影响到,当时的董公望只是似笑非笑地听着,摆出一副“你说便是了”的态度。 杨晨倒也没有露怯,当下就按照李凌的嘱咐,继续道:“董帅别以为卑职是在危言耸听,我所说的每一句都是确有其事,都是发自肺腑。 “方文弼为何欲置李大人于死地?皆因太子欲除李大人,而究其根本,还是在于去年时我家大人为民做主,把永王的一些过失给查了出来,导致其丢了差事。这让太子生出忌惮,生怕自己到时也会重蹈覆辙,那还不如先下手为强呢。 “而在方文弼害李大人不成后,这一事就落到了崔成双将军的身上。不敢有瞒董帅,崔将军早在数年前就已投到了太子门前,这实在不是我大越朝廷之福,更非我边军之幸啊。边军将士要的是什么,就是一心为国,不计个人得失地为国戍边,而不是蝇营狗苟去为自己谋私利。就如董帅您一样,几十年如一日,守边为国,才能保我大越边疆安宁。 “可这崔成双呢,却是一早便走错了路。之前或许只是一时之差,但随着心思不断变化,他做下的错事却是不断增加,抢攻霸州在前,又有与贼人外敌勾结,欲置我运粮队伍于死地在后。董帅,这等行径已经和叛国通敌没有什么两样了。” 面对他的这一番说辞,董公望终于是神色有了变化,皱眉道:“这些只是你的一面之词,若无确凿证据,老夫只能认为你是在污蔑。” “证据,卑职当然是有的,信中会附有那些贼匪外虏的供词,他们已交代得清清楚楚,是受了崔成双的指使才能对我们的行踪了如指掌,才会沿途不断设伏袭击,致使我运粮队伍损伤惨重。 “另外,就其中一名鬼戎首领所交代,他们所以会配合崔成双对我运粮队伍出手,除了是看中了咱们的粮秣辎重,想以此补充自身,逃出大越国境外,更在于他们也是受了自家同族之人的请托。 “因为在此之前,崔成双便已经和霸州城里的一部分鬼戎人达成了协议,鬼戎人帮他截杀李大人,而他则放城中守军一条生路,让他们能满载着城中财富离开北疆,返回漠北。 “所以,卑职才会说崔成双之所作所为就是在通敌叛国,若真让他得逞,只怕他日我大越北疆将成为鬼戎人来去自如的通衢大道,到那时,边军危矣,百姓危矣,我大越社稷危矣!” 如果说之前的说辞是让董公望神色凝重的话,听完这番话后,老将军是真个有些紧张了。即便依旧神色如常,看不出喜怒,但眼中那丝丝的寒光还是让杨晨在感受到极大压力的同时,明白了他的心思。 “杨晨,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番话若所言有虚,那就是动摇我军心的重罪,就是把你剐了都不够抵罪的!”董公望突然寒声说道。 这气势一压上来,便让杨晨浑身剧震,但还是顶住了压力,回看对方:“如此大事,卑职不敢欺骗董帅! “或许只凭这点供状还不足以让董帅相信崔成双他与外敌勾结,但霸州一战的结果,却已经可以从旁作为佐证了。董帅明鉴,以崔成双麾下兵马,真能在短短时日里攻下霸州城吗?连您这样的老将宿将率更多兵马,连月攻城都还没能将云州拿下,他却以极小的代价攻下了不曾稍逊的霸州,这本身就说明了问题。 “若非霸州城中有人与他达成了某种协议,使他能轻松入城,卑职实在想不出其他能快速破城的法子了。还有,若真要说什么证据的话,其实也有,不过却不是我们能拿到的,却在霸州城,在崔成双的军中。 “卑职相信,只要董帅去了当地,查问那边的将士,定能从他们口中,从城池损毁的情况等等细节处找到相关线索。董帅,你就放心让这么一个狼子野心,又毫无底线可言的将领冒得功劳,之后取你而代之吗?若真让他得逞了,我家大人被害事小,社稷动荡,边关被破才事大啊! “还请董帅能亲自前往霸州一查究竟,并还我家大人一个公道!若所举不实,卑职愿意一死以谢三军!” 为了能让董公望出面,杨晨这回真是把一切都豁了出去。 而在这一番激烈的表态之下,董公望终于点头,相比于李凌的生死,以及所谓的被人取代,他更重视的,确实就是北疆边军的将来,他是绝不能容忍有人为了自己的私利而干出里通外敌的勾当来的。 为此,他甚至都甘愿受屈以李凌的护卫身份一同进入霸州城,近距离地观察其中的蛛丝马迹。而经过这一路的观察后,他已经有七八分的把握可以确信杨晨和李凌所告非虚了……  第701章 董公望(中)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dafengdagengren.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702章 董公望(下) 见到董公望真个出现,四周的兵将先是一阵哗然,然后才齐刷刷地跪倒一片,大声叫道:“卑职参见董帅!” 整齐的声音汇聚在一块儿直冲云霄,又扩向四周,又带起了阵阵回声,就如炸雷在城中不断震荡往复一般,把飞于高空的鸟儿都给惊得振翅高飞,慌乱不堪。 只凭这一番动静,就让李凌明确感受到了董公望在晋州将士心目中的地位有多高了,在他们眼中,这位老将军便是神一般的存在啊。 董公望微笑扫过四周,片刻后,才放声道:“老夫身在云州,听闻你等在崔将军的率领下只以数月便攻克霸州坚城,心中实在不胜之喜,这才想着前来一见。如今看我军中将士英姿,心中更感自豪,这才是我大越边军该有的样子!正所谓每战用我,用我必胜!” 这最后的一句话立马就调动起了四周将士的情绪,很快就有人欢呼着,重复起了这句话来。先是几百,然后是几千,最后更是几乎所有将士都欢呼起了这八个字来:“每战用我,用我必胜!每战用我,用我必胜!……” 直到董公望举起两手往下一压,大家才停下欢呼,再听大帅训话:“能在短时间里攻克霸州,自然是崔将军用兵有方,你等将士三军用命,不畏生死的缘故。但老夫今日要说的是,除了这两点,充足的后勤保障也是必不可少的。” 顿一下,他便瞧见近前不少将士脸上有异色闪过,显然是有些不以为然了,要不是他董帅的威信在此,都已经有人要直接出言反驳了。对此,他也没有丝毫的不快,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道:“或许有人对此有着异议,甚至认为这回我军的后勤存在着极大的问题,军粮供应不够及时,粮食还多有霉变。 “不过,事实当真如此吗?或许这其中确实存在着某些不足,但老夫相信,更多的指责却是欲加之罪,至少此番我军与鬼戎作战,朝廷后勤还是保障及时的。可为何这次你们的军粮却又被延误了呢,那却是因为他们在半途之上遭到了敌人袭扰,以至于损伤极大,并耽搁了时候。” 周围的将士们都有些错愕,自己知道的事情可不是这样的啊,明明崔将军说的是那些朝廷官员贪婪无度,想把本该送到前线的军粮都给侵吞了,怎么到了董帅口中却是这么个新说法了?自己该信谁的才好? 目光扫见近前不少人错愕,想要发问却又不敢开口的模样后,董公望又是一笑:“当然,这些也只是此番运粮的官员与老夫所说的一面之词,到底真相如何,还是要仔细查问才能明白的。 “所以为示公正,老夫便决定于此时此地,当了大家之面来作个评断,只有当将士们都认同这一事实时,才能定其是功是罪!” 随着他话说到这儿,一旁的队伍便迅速分开,然后李凌他们便带了几名五花大绑的俘虏走了出来。在大家的注视下,李凌也不带迟疑的,便率先登台,站在了董公望边上,也是气运丹田,大声喝道:“诸位边军将士,本官李凌,因得陛下和朝廷信用,忝为如今的北疆军粮辎重转运都督。此番运粮来霸州,便是由我亲自带队。” 面对他,将士们可就没有对上董公望般的恭敬了,一时间议论声便从四边响起,嘤嘤嗡嗡的,犹如无数的虫豸同时奏鸣,几乎都要把李凌的声音给掩盖了下去。 而他也不曾感到慌张或是愤怒,口中紧接着道:“而就在这一路之上,我们却遭遇了来自晋州绿林盗匪、罗天教逆贼,以及鬼戎残余骑兵的连番设伏袭击。可以说,与他们交锋的每一战,我们都是拿命在拼,只为了保住押运的军粮辎重。尤其是在得胜镇中遭逢鬼戎骑兵的一次次袭击时,更是几次历险,不光是将士们,就是本官,也险些丧命于外敌刀下!” 说到这儿,李凌突然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大感意外的举动来,只见他猛地把身上的衣袍一解一脱,唰的一下,就露出了赤果的上身来,也把上边十多道还未结痂的新鲜伤口给暴露在了所有人面前。 这番突兀的动作立马就引起了周围将士的一阵喧哗惊呼。倒不是说他们没见过这样的伤口,像这些边军将士,受伤什么的都家常便饭,别说这点皮外伤了,残肢断体,随时可能丢命的伤这里也有大把人受过呢。但是,面前这位可是堂堂朝廷高官,刚刚穿的可是象征四品以上身份的绯袍啊,他居然当众脱衣,把身上的伤口亮出来,这却太过于超乎众人的想象了。 而随着李凌这一脱衣,下方杨家兄弟,陈道寿等人,还有寻常兵卒们也纷纷效仿,全都快速脱下衣甲,露出身上的新旧伤口来。这一番表现,慢慢感染了周围将士,终于让他们安静了下来。 李凌这时又穿回了衣裳,神色平静地看向四周,继续道:“本官说这些,并不是想要表明自己有什么功劳,更不是想用这点伤口来获取诸位将士的同情。我既然领下了这份差事,敢到北疆押运粮草,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准备,哪怕真战死沙场,我也甘之如饴,绝不后悔! “但是,有一事我却是不能容忍与接受的,那就是被人诬陷,说我等办事不力,还克扣前线将士的粮草。我一人之荣辱事小,可我身后几千军民,还有战死在敌人刀下的将士的荣誉却是天大的事情!他们已经为了自己的使命把一切都贡献出来了,现在却还有人在他们死后编排他们的过失,这就不是我能接受的事情了。 “诸位将士,我李凌虽然只是个提不动刀,上不得战场的一介书生,但我也明白身为将士的底线在哪里!你们在前线作战的将士固然有你们的荣耀,我们的后勤兵将也是一样!我断不容有人冤枉了他们,还望诸位理解!” 说到这儿,李凌又是正正式式地拱手弯腰,团团地一个深揖冲四方作了下去,当真是把态度放到了极低,都让众将士有些受宠若惊了。 这可是朝廷高官啊,是自己等需要仰望的存在,现在居然冲自己行礼了……霎时间,众兵将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心态也发生了极大的改变,变得愿意相信李凌的说法,认为他们确实尽到了自己应尽的责任,军粮上有了问题,也是为势所迫。 崔成双站在下方,能明显感受到这种气氛的扩散蔓延,这让他越发恼火,但又有些无力应对。本来嘛,当董公望出现,把局势引往另一个走向后,一切就已经不在他的控制中了。如此看来,想为太子除掉李凌这次是做不到了,只能留待下回。 当他思绪不断时,李凌已直起了身子,继续说道:“当然,只凭我的几句话还不足以让所有人都相信我们一路之上所遇种种皆是真实的,就如崔将军所言,在北疆,在我晋州,绿林势力一直都不敢冒犯官军,而鬼戎残部更是早被杀得不敢冒头了。所以要没有确凿证据和人证,我之一切都只是空口胡言。 “好在此番,我们还是拿下了不少俘虏的,他们的话大家总归可以相信了。” 说到这儿,李凌一点头,众部下便果断将那十多名被五花大绑的家伙给推上了台去,李凌则在旁盯住了他们,喝声道:“你们都是什么人,现在就当着诸位将士之面,老实交代吧!” 其实都不用他们开口-交代的,只凭这些人的打扮模样,离得近的将士便已纷纷看破了他们的身份。而在众将士的阵阵怒斥中,早就吃够苦头的众俘虏也再不敢隐瞒,便果断交代了自己的身份,这自然更引得众将士的一阵怒骂,要不是周围还有将领看着,他们都要冲上前去,把这些个家伙给乱刀分尸,以泄心头之恨了。 眼见群情激奋,李凌也不敢让众俘虏在此逗留太久,而是迅速抓住机会,将话题引到了自己希望的方向:“诸位边军弟兄,他们的身份已可确认,但我想,大家此时也应该和我当初一样,对于他们为何敢这么做,又能找准我队伍运粮路线一事充满了疑惑吧?” 李凌这一引导,果然让众军将一阵好奇与疑惑,有那性子急的,便纷纷大叫起来:“是啊,你们是怎么掌握运粮路线的,又为何敢在半道截杀押粮队伍,是什么人给了你们的胆子与情报?” 此起彼伏的喝问声几乎把几名俘虏给吞没了,这让他们也显得格外慌张,目光都是一阵闪烁,直到李凌在上方台上又是一喝:“事到如今,你等还不从实招来?” 只片刻沉默后,终于有人叫了起来:“是……是你们的崔将军,崔双成崔将军,给我们情报,让我们沿途截杀押粮队伍的……”  第703章 反攻倒算(上) 霎时间,几万人的场面竟瞬间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中,所有兵将,就如跟被施了定身咒般,全都傻愣愣地呆立在那儿,都有些失了神了。 许多人甚至都觉着自己是耳朵出了问题,怎么会听到这么个莫名其妙的说法呢?自家崔将军怎可能做出这等疯狂的事情来,对,一定是听错了,又或者是那些俘虏疯了说错了! 崔成双更是心中卷起风暴,身子微颤的同时,双眼更是死死盯住了李凌。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对方为何要做这一切了,为何要把事情闹得如此之大,居然要召集全城兵将来听审。 原来,他们不光只是为了还自身一个清白,更是为了在众人面前揭露自己的罪行啊,他们是一早就准备好要把自己钉死了! 不,不光是李凌,还有董帅……崔成双突然转念想到了关键所在,心头更揪紧,目光也落到了自己的顶头上司身上,要不是他突然现身,一切就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任李凌有再多布置,在自己的强压下,他也翻不了身。可有了董公望,一切就全然不同了,而他为了达成目的,更是设计故意聚集城中兵马,当众揭开一切! 真是何其歹毒阴险的手段啊! 这一刻的崔成双满心的恐惧与怨毒,却浑然忘自己其实自己先用阴谋害人,还与鬼戎人勾结,这才有了之后的一切,有了李凌的反击。 就在众人还没有从此突发事件中回神的当口,董公望却率先叫了起来:“简直一派胡言!你们可知道他崔成双是什么人?他可是我晋州军中立功无数,杀敌无算的功臣名将,岂会干出此等大逆不道的举动来?你们别以为如此诬陷攀咬就能让老夫,让朝廷信了!今日若不能给出一个圆满的解释,别说老夫不肯饶过你等,就是这儿的几万将士,也会让你们付出代价!” 这一喝彻底点燃了众将士的情绪,一时间里,吆喝声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 “不错,你们这些外虏贼子的话如何能够作数,那都是冤枉人的招数,你当我们会信吗?” “你们都该千刀万剐,到了这时候还敢编排我们崔将军,老子这就上来一刀刀的剁死了你们!” “咱们崔将军立功无数,一定就是你们想要害他,才拿出的这等说法!”…… 一面怒吼着,有不少将领更是抽刀在手,涌上前去,似乎真要按自己叫嚷的意思,当场就斩杀了这些诬陷自家将军的敌人。这番作为,立马就将他们吓得瑟瑟发抖,要不是背后有人守着,都要扭身逃命去了。 好在这时董公望再度上前一步,厉声大喝:“通通给我住嘴!”他年纪虽大,嗓门却依然洪亮,这一声吼出,如雷霆炸裂,竟稳稳压住了所有人的叫嚷,也让众兵将有些冲动的举动为之一止,然后纷纷用期待的目光看向这位受所有人崇敬的老将军。 有些心急直率的,更是再度叫嚷起来:“董帅,你可要为崔将军做主啊,我们是死都不会相信他会干出与外敌勾结的事情来的……” “别说你们不信,老夫也不信!”董公望当即表态,有些动情地说道,“他是由老夫一手栽培提拔起来的晚辈,曾在我麾下多年,是个什么性子,我自然清楚!不用你等多说,老夫便会给他一个公道,只要他是被冤枉的!” 董帅的威望放在这儿足以压制所有人,大家也都巴巴地看着他,等着他给崔将军一个公道。只有崔成双自己知道事情大为不妙,主动权已完全落到对方之手,自己只有被动受审的份了。 而关键是,在如此众目睽睽下,自己都不能靠着主将的身份用最直接的手段来干预其事了。 若是在指挥所内,真要面临如此窘境,他说不得就要拼上一把,直接下令把所有人,包括董公望一并斩杀了。大不了到时只要谎称这个董公望是由贼人假扮即可,只要过了这一关,后面总能想出办法应付的。 可现在,面对着数万兵马——哪怕他们都是自己的下属,应该只听从自己的号令行事——他也没法用上这等粗暴的手段了。所以说,自己从叫破董公望身份后,就已经无可挽回。 董公望却没给他太多后悔的时间,迅速望向他,肃然道:“崔成双,你就不为自己分辩几句吗?” “我……他们是含血喷人,在此时之前,末将都没有和他们打过照面,实在不知他们的指认从何而来!”崔成双这时只能用有些苍白的话语为自己开脱。 董公望点点头,又看向那一个个已面色煞白,明显惶恐不已的俘虏:“你们怎么说?如此诬陷朝中将领,若拿不出确凿证据来,老夫可轻饶不了你们!” “老将军,我们所言句句属实……要不是有他暗中给我们通风报信,我们如何能掌握那支运粮队伍的行踪,并早早安排人马设伏呢?” “是啊,要不是得了军中将领的认可,我们又怎敢冒犯官军呢?都是他们给了我们保证,说事后一定不会追究,我们才敢打那些军粮主意的。” 绿林道的几名贼首率先叫嚷了起来,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但显然远远不够,董公望又看向了那几个模样打扮都与中原人不同的家伙:“你们又怎么说?也是崔将军派人与你们联络的吗?” “不……”一人摇头,用一嘴蹩脚的中原官话道,“我们是听从自己族人的安排才这么做的……他们说的很清楚,只要我们能出兵把粮队抢光杀光,把一个叫李凌的越国官员杀死,那么不但我们能得到足够的粮食,离开中原回到草原,还能确保我们在霸州的族人能安全返回……” “嗯?”董公望的脸色骤然一变,盯住了他,“你说什么?这与之前霸州的鬼戎人又有什么关系?” “当时大越军队包围了霸州,我们的族人已身陷绝地,只有当他们愿意放开一路,才能确保安全,而且他们还答应了,只要我们把事情办妥,到时也准许我们通过中原关隘,返回草原……这些都是从霸州来的我们的族人亲口所说,我们自然是相信的,所以才会冒险去攻打运粮队伍…… “不过他们还是欺骗了我们,之前明明说的是那支运粮队伍没多少厉害,只要抓住机会突袭猛攻,就能将他们全部歼灭。可结果,我们与他们在那个镇子里杀了三天三夜,都已经把镇子拿下了,他们还是杀败了我们……”说着,这位又满是怨毒地盯住了崔成双。 他确实有理由表示愤怒,因为在他看来,这说不定就是中原守军为了把自己这些残余人马吸引出来全歼的策略,自然也乐得把一切过错都推到崔成双身上,置其死地了。 这一下,周围怒喝驳斥的叫嚷声便少了一大半了,许多的将士都露出了猜疑的神色。他们或许不能确信此番话的真假,但有一点却是可以联系起来的,那就是其实攻打霸州除了开始那一点特别艰苦,之后就放缓了下来,然后在半个月前,将军就突然下令总攻,并一战就拿下了之前久攻不克的边关坚城。 如果没有这一出,将士们还真不会觉着之前攻城的事情有什么问题,可现在,被个鬼戎人如此一说后,心中的疑窦便迅速冒起,再不复之前那般坚决了。 被许多部下用猜疑的目光来回看着,也让崔成双越发不安,当即喝道:“你们简直就是在血口喷人,大帅,你不会真信了这些人的诬陷之辞吧?李凌,我看这就是你的阴谋,妄想用这等手段来陷害于我,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如此做?哦,对了,难道你是鬼戎人派到中原的奸细,为的就是乱我边军军心?” 事到如今,他能做的就是把这水给彻底搅浑,把怀疑的矛头引到李凌身上。而这一说之下,崔成双的脑子也活络了起来,又迅速抓住机会叫道:“就是这样……你说是我透露的你运粮路线,其实真正最能掌握你们运粮线路的是你这个运粮都督!还有之前粮食上的问题,明显就是你为了让我大军失败而做下的手脚。李凌你真是卑鄙,为了害我,居然设下了这么大一局! “但你却太小瞧董帅和我了,你这点计俩根本不可能瞒过我们。董帅,一切都是他暗中策划,这些人所谓的指证,也都是他安排好的,绝不可信!” 他这一番强行解释,还真让将士们又有些动摇了,互相间面面相觑,却又不知该如何采信为好。 不得不说这位边军将领的应变能力是真强,情急之下,居然还能让他找到这么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就是李凌,也不得不佩服他的急智了,但他脸上却无半点忧色,还微笑地回看对方:“崔将军,其实除了这几名俘虏的供词外,我还有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你与鬼戎人早有勾结!”  第704章 反攻倒算(下) 崔双成心里顿生危机,但又不知自己的破绽露在哪里。但在如此情况下,他自知不能表现出慌乱来,那只会让更多人怀疑自己,便果断哼道:“简直荒谬,我倒要听听你还能拿出什么样的说辞来冤枉于我!” 李凌笃定一笑,又踏前一步,高声道:“诸位将士,你们在攻打霸州城时就没觉着此战过于顺利了吗?这儿可是霸州,在战力不弱于我大越边军的鬼戎死守之下,怎可能在短短时日里就被你们攻破?那边云州城在董帅带兵下都已经连攻三四个月了,却还依然稳稳落在他们的掌握中呢!你们是觉着自身战力要强过董帅所部,还是认为论用兵崔将军已在董帅之上?” 此言一出,立马引得下方一阵喧哗,有人表示了疑惑,也有人高叫着,说李凌这是在污蔑自家将军。崔成双更是哈地一声冷笑:“李凌,这就是你所谓的证据?简直就是荒天下之大谬! “你一个连刀都提不动的文弱书生,哪懂得什么叫用兵攻城!攻城者,攻心为上,伐谋为下,只有最最无奈时,才会强硬猛攻。可即便如此,能否攻下一座坚城有时候也不是以主将的能力来定的,也和守城军将兵马的实力大有关联! “董帅受阻云州,并不代表他就不够厉害,只是因为鬼戎守军拼死守城,而董帅又顾虑将士伤亡,才徐徐而图。而我攻打霸州却不同了,其一在敌人守城不坚,其二是我三军用命,所以才短时间里便拿下此城。 “可现在你倒好,为了污蔑于我居然要把大家的功劳都给否了,真是其心可诛,该当严惩。大帅,我就说此人别有用心,是铁了心要害我了,现在他是彻底将狐狸尾巴露出来了,还请大帅为末将做主啊!” 他这番话表面是在驳斥李凌,是在跟董公望求助,可实际上却是在煽动众部下的情绪,想以此来借众镇压李凌。果然,这话的效果立马显现,已经有不少将士呼喝责骂起来,大叫着李凌是在侮辱自己,要将他拿下严办什么的,都快要有人跑上前来动手了。 好在还有董公望坐镇于旁,见此,立刻上前一步,肃声道:“诸位将士还请稍安勿躁,既然老夫在此,自当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还人公道。”然后果断看了眼李凌,“李凌,你还有什么说的吗?” “当然有!”李凌眼见群情终于平稳了些,便迅速开口,“不错,我只是一介书生,不懂用兵之道,更是从未带兵攻打过什么城池。但是,我懂得人性,知道任何人,无论是大越军民还是北边鬼戎,一旦到了生死存亡之际都会全力以赴,以死相拼。 “或许退守霸州的鬼戎人战力不如云州的同族,但是,他们求生的心思应该不会差多少,在兵力相当的情况下,不至于连两个月都守不住。 “当然,这并不是我怀疑此事另有玄机的关键,最大的问题在于,各位就没有发现这座城池的损伤远比想象中的要轻得多吗?” 这话使得众人都是一呆,崔成双的身子更是猛然一震,终于察觉到自己犯下了一个极其严重的错误了,这让他的脸色唰的一下就已变得煞白。 就连董公望,神色也是一变,因为这一点就连他这样一个边关宿将居然也给疏忽了过去。其实真论起来,这也是思想上的习惯成自然所致,像他们这样的边关将领,对这些边城都极其重视。在经历过被敌人破城夺城后,入内首先想要做的就是修缮弥补,而要是城池的破损并不大,那只会满心庆幸,高兴都来不及,更别提生出什么疑心了。 可李凌却不同了,作为两世为人总和数字打交道的他,却对这些细节最是重视,自打入城以来,这些细节上的问题就已被他无限放大,落在眼中。 现在,他更是当场发挥,拿手指着左右那些敞开了门的店铺道:“各位,你们入城后就没发觉这些被劫掠干净的店铺很是古怪吗?这里的破损居然很少见,这像是一向烧杀掳掠的鬼戎人能干出来的事情吗? “还有那前方的城墙城门,也依然是齐齐整整的,只有外头留下了一些损伤痕迹,这像是在拼死抵抗后才出现的城池模样吗?再有,若是他们真就是守到了山穷水尽,什么武器都用上了,那会放过城墙附近那大片的民居店铺的石木不用吗?可现在你们看看,那里的一切都还完好地挺立着呢。说一句这座城池不是被强攻下来的都不为过。 “可就你们之前所言,霸州就是被我大军日夜猛攻打下来的,这符合常理吗?这已经不是敌人有几分战力的问题了,压根就是他们没想过要与你们一战,或者说是他们压根没想到你们会突然杀到跟前。” 说到这儿,李凌突然神色一肃,盯住了崔成双:“崔将军,对此你还有何解释?最后,除了这些放在大家面前的疑点可为证据外,我相信其实咱们霸州城中还有人证可以证明我的猜疑不是信口胡说,那就是诸多鬼戎俘虏。 “只要将其中一些将领头目带出来问上一问,便可知道他们是如何失守落败的,一定不是被强攻破城,正面击败,而是被某些人出卖。” 一番推断下来,合情合理,顿时就把现场所有人都给说呆住了。有那些稍微知道些内情的,更是心里打鼓,不敢作声。至于不知其事的寻常军卒,则用满是怀疑的目光看向自家将军,一时都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了。 作为边军将领,自然希望在战斗时能以最小的代价换取胜利和功劳了。但是,他们却也不希望自己的功劳是因某些阴谋而来,若真是因为崔将军与外敌勾结,然后才轻松得以破城,那哪里还有丝毫荣耀可言,分明就是最大的耻辱了。 李凌的目光快速从前方将士身上扫过,最后又落到了崔成双的身上:“崔将军,事到如今,你就当着这许多将士的面说一句,你到底有无勾结外敌,不但私放了某些人离开,还想利用他们对我下毒手? “我想,只要仔细去查,相关证据还能找出许多来。比如城中的府库粮仓,想必早就被鬼戎人劫掠一空,而要是他们真是被破城仓皇出逃,这些财物是不可能被他们从容带走的,至少得留下一部分来……” “将军……”众将士这下是真个慌了,因为仓库什么的他们在入城时就查看过,确实被彻底搬空,当时还不觉着什么,现在却品出滋味来了。 身子都在剧烈颤抖的崔成双这时已咬住了牙关,死死回看李凌,片刻后才涩声道:“你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好嘛,这才没多久,之前李凌说的话就由他重新来了一遍,这报应也来得太快了些。 李凌却半点不让地盯住了他:“是与不是,你心中最是明白,即便你此时否认,以董帅之英明,我想也能很快查明真相。人证物证这里都有,你又何必再做坚持呢?” “李凌——我真后悔之前见到你时没有一刀就斩了你……”在崔成双咬牙切齿地叫出这一句话后,所有人都明白过来,他这回是变相承认自己的罪名了。 这让众将士都是一阵恍惚,许多人都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现场再次陷入了古怪的沉默。倒是董公望,虽然脸上也满是惊讶与失望,但到底还保持着该有的镇定,在深深看了这名下属一眼后,果断下令:“来人,把崔成双于我拿下,看押起来。等本官奏报朝廷后,再作处置!” 老将军充满了威严的命令一下,终于让不少人得以回神,虽然有些别扭,却还是有数名兵卒上前,道一声得罪后,把崔成双反剪了手霜,拿绳索给捆绑了起来。 直到被如此绑住,崔成双才从失神中恢复了一些,他怨毒地盯着李凌,又看看董公望,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李凌……你以为这样就算是胜利了吗?不,这只是一时而已,你与太子结仇,就算能躲过我的攻击,但很快地,你就将面临新的威胁,有的是人要取你性命…… “君要臣死,你一个做臣子的岂能不死。哈哈,哈哈哈……”似乎是彻底放开了,他突然就放声大笑起来,似是已经预见了李凌的下场。 李凌整个人也呆住了,他是真没想到对方会如此肆无忌惮地把这些隐情都给大声嚷嚷出来啊。果然,不光是他,周围那些将士,包括身旁的董公望,也都被这番话给惊到了,久久没能回神。 这事居然事关太子,居然是太子要置李凌于死地,所以借了崔将军的手?这一想法让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就连董公望,都开始审视自己之前的决定,甚至后悔来此趟浑水了。 这下,可如何是好啊?  第705章 如何善后 日落黄昏,霸州城中诸军终于是安定下来。 身为主将的崔成双突然被拿,虽然是在当了众军将之面,几乎有了确凿罪证的情况下将他拿下的,但在这几万军将中产生的影响依然是不容小视的事情,要不是有董公望这样的宿将名帅坐镇,恐怕这城中早就爆发哗变了。 很显然的一点,这样内外勾结顺利入城的大事情,可不是崔成双一人就能做成的,围绕于他周围的,必然有一大群既得利益的亲信部将在此事上尽到了自己的力量。而这些人李凌和董公望都没有立刻找出他们来,而他们一旦做贼心虚,说不定就会于暗地里干出什么鼓动三军,扰乱军心的事情来了。 所以这时候,董公望的作用就显得尤其重要。几乎是在拿下崔成双,又解散诸军回营之后,他就一直奔忙于城中各处,或是找将领细谈,或是在军营中与普通将士说话,反正就是安抚加保证,尽自己所能地让军心得到稳定,不至于因为某个谣言就突然生出兵变来。 如此让老将军直忙到天黑,才有些疲惫地回到充作指挥所的府衙,见到了一直都等在那儿的李凌。后者见他到来,更是立刻上前见礼问候,然后又让人将热着的饭菜端了过来:“董帅,这次若非有你在此,恐怕就是给下官再大的胆子,再好的谋算,也无法自保啊。所以下官在此,多谢董帅了!”说罢,他更是郑重其事地一揖到地,行下了大礼。 董公望倒是真没有客气,就这么坐在那儿生受了李凌一礼,然后才苦笑摇头:“你这次可真是给老夫出了一道天大的难题啊。想老夫在北疆多年,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情,要知事情有如此多的内情,说不定我都不敢来了。” “呵呵,董帅谦虚了,虽然此事确实影响不小,但以您在北疆诸军中的声望地位,还是能轻易化解各种危局的。这次不就将一切都安置得妥妥当当的吗?”李凌奉承了一句,还为老将军倒上了一杯茶水代酒,非常时刻,自然是不敢喝酒的,醉了可就耽误事了。 董公望却并没有拿杯,而是看着李凌:“你以为老夫是在说谦逊话吗?不错,崔成双被拿下后军中的诸多乱子老夫确实能轻松应对,只要我在此一日,那些人就不敢有何异动,而过些日子,我会从别处抽调兵马,再将崔成双的部下打散了各自安置,假以时日,一切隐患也就消弭无形了。 “但你以为老夫真正在意的是这些小事吗?不,老夫在意的是他崔成双背后的事情啊。你还真是够有胆识的啊,明知道太子与你有旧怨,居然还敢如此肆无忌惮地在北疆晃荡,真不怕什么时候被人杀了吗?” 见李凌低头沉默,他又哼了一声:“别说是你了,就是老夫,在得知那崔成双是按太子的密令行事后,也很是捏了把汗啊。这次我坏了太子的好事,真不知接下来会遭遇什么样的麻烦呢。” 李凌苦笑,然后起身,再度冲他行礼,口中致歉道:“董帅恕罪,这一点上确是下官欺瞒了你。不过下官也是实在没有法子了,我总不能真束手待毙吧,而在北疆,我也确实想不出更合适的人选来求助了,所以只能找董帅你为我做主。 “何况,我所言并不假,那崔成双利欲熏心,为了自己的一点功劳虚名居然真就和鬼戎人内外勾结,不但对押粮队伍屡下杀手,还不惜私放大敌离开,此等种种做法,就不该受到严惩,而是由着他逍遥在外,甚至还得了功劳吗?要真是如此,我大越北疆才真就危险了!” 老将军默然地看着李凌,片刻后便是一声叹息。这话他倒也是认同的,自己也正是为此而来,大越边军中就不能让这样的人存在,为此就算要付出一些代价,他也认了。 但很快,他又是一声苦笑:“你说的确实在理,崔成双也确实该死,可问题在于,这事背后还有隐情,还有太子的密令啊。自来就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虽然太子现在还不是君王,但储君对我们来说,也是君,这事又该如何是好啊?哎……”说着,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显然这才是他最感到为难纠结的事情了。 李凌看着老将军,心下也做出了一个判断。这位受陛下重用信任的老将军确实是个忠于朝廷和君王的人,甚至都已经带上了愚忠的意思了。在他眼里,太子的意思就是不可违抗的金科玉律,更从没有想过要与太子为敌,揭发他的过错。 “董帅,你顾虑的是太子的态度,以及今后你可能受到朝廷责难吗?” “不,我一人生死荣辱算得了什么?我担心的是整个晋州甚至北疆的大局啊……太子总有一日会继任皇位,到时候今日种种,他必然会发出责难。不光是你我,与此事相关的诸多将士,也会受到牵连,这是老夫无论如何都不想看到结果。”说着,董公望深深望着李凌,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这事是你引出来的,所以也该由你来想法儿善后。 李凌与之对视,片刻后,才慢慢道:“或许董帅还不知道太子为何非要置我于死地,就且让下官稍作解释吧。”说着,便把自己当初与太子结怨,以及后来因故把永王一党打翻在地,却又惹得太子越发忌惮,从而不断借刀杀人的事情给道了出来。 董公望细细听着,脸上的表情也就越发凝重,他真没想到,这个年轻官员居然在京城干出了这么多事情来,而且胆子还如此之大。可仔细想想,他又真不觉着对方有什么错,反倒是太子…… “虽然下官对董帅很是敬重,但你的有句话却恕我无法认同。什么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臣本就一体,只为天下黎民谋福,我等为臣子者岂能连这点气节都没有了?君若是贤明之君,我等自当尽忠报国,纵死无怨;但君若是昏君,我等就当以天下,以社稷百姓为重!更何况,太子者,只是储君,那就不是君,更不曾有真能定我等生死的权力!” “你……”这话的冲击实在有些大了,让董公望都有些不好招架,半晌才说出一个字来,可一时间却又无法做出合理的反驳。 李凌则继续盯住了他道:“董帅,你也说了,像崔成双这样一心只为自己,全无半点为国之心的将领若任其在位便是对整个晋州和北疆的不负责,所以必须将之定罪拿捕。同样道理,像这样只顾私怨而不管北疆大局的储君,也实在没有资格成为我们的君主,我们又何必纠结,怕他呢? “董帅,我以为此事最正确的应对之策便是直言上奏,将一切都如实上报朝廷,无论是崔成双之一切作为,还是他背后的太子的种种不堪,都当让陛下,让朝中所有人都知晓。也好让陛下定夺,是否该继续任其为太子! “这才是对我大越边疆,对我整个大越天下负责,才不负陛下对你我的重视与信任,才能使我们更进一步!还望董帅能够考虑一二,与我一起致君尧舜!”说完,李凌再度起身,深深地施下一礼。 而此时的董公望这时是真个彻底呆住了,他做梦都没想到李凌的胆子竟能大到这般地步。他不但敢对受太子之命出手的崔成双他们下手,甚至都敢直接朝太子下手了。 有心想要反驳吧,他说的又句句在理。是啊,既然崔成双这样的家伙会给边关带来巨大的隐患,那作为指使他们干下此等荒谬之举的太子呢?他的罪过更大,而身份却更为重要,要是让这样一个自私自利,只知道报复臣下的家伙成为大越皇帝,将来朝中又会是个什么场面,多少臣子会被其所害啊? 看着面前这个依旧弯腰下拜的年轻文官,老将军突然有些自嘲地笑了起来。当真是年纪越老,胆子越小啊,自己明明是武将,是多少次经历生死,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现在看起来,论胆子还远比不了这么个年轻书生啊。 他在被太子,被崔成双等人算计陷害后,想到的不是逃避,而是挺身回击,哪怕面对的是堂堂一国储君,都不带有丝毫畏惧的。这样的胆气,真是让他感到一阵汗颜惭愧了。 这才是真正的一心为国的栋梁之材啊! 终于,老人在一阵沉默后,缓缓点头,说道:“你说的不错,身上有毒疮,就该剜去;军中有败类,自当剔除治罪;而朝中有这样的大害,我等身为朝臣,也不该因其身份而有所犹豫,就应该直言上疏,使陛下能及早做出改变!” 顿了一下后,董公望眼中光芒骤然一闪:“这一次,老夫就与你共同联名上奏,将一切都如实报与陛下,报于朝廷!” 听到这一承诺,李凌揪起的心终于是为之一松,再度下拜:“多谢董帅!”要没有这么个重量级官员同时联名上奏,他还真没有什么把握对抗太子呢。  第706章 最重要的一天(上) 以下劾上,以臣参君,这在古往今来的朝堂之上自是所在多见,到了本朝,朝臣风骨依旧,君王有过自然免不了要挨一顿骂。皇帝如此,太子作为储君也是一样,甚至因为他和永王两党间的明争暗斗,他所受到的责难要更多。 但是,以往那些年里却还真没有官员会状告太子的非法之举呢,弹劾与告状显然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后者可要比前者严重多了。而这一回,李凌却是打算真正地状告太子谋害自身,而且是与董公望联名上奏,算是彻底与之翻脸,不作任何回旋余地了。 但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他实在是被太子层出不穷的算计给害得应付不过来了,若想自保,就必须铤而走险,哪怕治不了太子的罪,也要让他投鼠忌器,短时间里不敢再对自己下手。 想要把太子的罪名坐实了,崔成双便成关键。而想要让朝中百官认同这一点,他刚刚拿下霸州的功劳就必须被冲淡,尤其是对董公望来说,这一点尤为重要,不然就会有人抓住这一点,说他是因为妒忌部下立下大功才联合李凌一起陷害崔成双的。 当话题深入到这一点时,李凌二人面前就呈现出了这么一个难题来——如何让反对者说不出这样的话来?唯一的法子就是让董帅也立下相似的大功,也就是拿下份量更重的云州城,可这却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啊。 董公望都已经率军攻打云州城达数月之久,可依然拿困守其中的数万鬼戎人没有半点法子。那城中不光兵马充足,还有大越朝多年来准备充分,用以抵挡外敌入侵的数量庞大的守城兵器,再加上那些逃入城中时由鬼戎战士劫掠到的无数粮秣,足以让他们在云州守上半月都绰绰有余了。 正因他们一切都配备完整,再加上为了活命拼死守城,竟让董公望这样的边军宿将都一时拿他们那样办法,只能是拖着,希望通过不断消耗他们的粮食武器和耐心来打持久战了。 本来这也不失为一个良策,但现在,因为出了状告太子一事,却让他不得不重新做出安排,希望能在短期内攻下云州了。 “董帅,真就没有其他妙策可以迅速破城吗?”李凌在知道其事后,不觉有些期待地问道。 然而回答他的却是老将军的一声叹息:“要是真有什么妙策,我早就用了,怎还会拖到今日?无论是四面强攻,还是网开一面;挖掘地道又或者引水灌城……这些个常规的攻城手法我都曾用过,奈何全都以失败告终。这云州城当初修筑时就已经防到这种种的攻城手段,真正做到了固若金汤。除非城中有内应帮着打开城门,否则想要强攻,就非得围得他们山穷水尽,死伤惨重才能破城。” 李凌苦笑,谁能想到大越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所修筑起来的北疆坚城到头来反倒将自己大军给挡住了。当然,这么想来,就更显得之前那些叛徒有多可恨,本来以如此坚城,纵然鬼戎突然入侵,也讨不了丝毫好处啊。 “哎……霸州这样的情况终究只有一次,而且老夫也不可能为了这点眼前之利就与外敌合作的!”董公望又是一声叹息,话落,却发现李凌突然怔住,似乎想到了什么,便好奇道:“怎么,李大人这是有什么想法了吗?” “董帅,你这一说还真提醒到我了,霸州可以这样拿下,云州怎么就不可以了?霸州这儿放走他们是真,可云州那边却可以是假啊。我们完全可以假意答应放他们安全离开,只等他们一旦开城,咱们便可将之一网打尽。” “你是说用诈?假意答应他们,到时再反悔?” “正是,兵不厌诈,只要让他们相信并开城出来,云州就能顺利拿下,还能以更小的代价歼敌,何乐不为呢?” 这话果然就让董公望有些意动了,这一策其实之前麾下也确实提到过,但是因为有不少人提出顾虑,也不觉着鬼戎人真会相信,到底是不了了之。可在见到霸州这边的情况后,却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起此一策略来。 沉吟半晌,他才说道:“此策或许真可一试,不过有一点依旧十分要紧,那就是必须有一个胆大心细,能言善辩之人代我大军入城与鬼戎一谈,使他们相信我们会按承诺真任他们离开。” 说着,他又瞥了眼李凌,继续道:“要说这样的人选,本来老夫身边还真有一人,那就是方文弼。奈何啊,他已死去,所以……” 李凌如何还听不出他话中之意,当下笑道:“董帅,既然此策是由下官所提,这个人选也由下官来当吧。我定会尽我所能去说服鬼戎人!” “你……真敢进云州与那些粗鲁残暴的鬼戎人周旋?要知道他们可都不是好相与的,也绝不像我们所想的那般愚笨,说不定就能瞧出你的破绽来,到时身在城中,你可就危险了。”董公望反倒有些担忧地提醒了一句。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云州得失与我们接下来的大计息息相关,我李凌纵然冒些风险也是应该的。而且我也相信自己,凭我的口才别的不敢说,让他们采信我的话应该不会太难……至于自保,我可以让手下几人同行,他们个个身手了得,应能护我周全。” “好!既然李大人都这么说了,老夫也不好再含糊。只要你真能做到此点,本此北疆之战,你可居首功。到时我不光会如实上奏朝廷为你请功,还答应你,无论如何都会为你说话,保你和你的家人再无忧患!”董公望顿时大喜,甚至一拍桌子,就给出了相当分量的承诺。 李凌自然起身拜谢,由此,计议既定,便打算过两日便启程上路,前往云州,把此事给办了。 于是接下来几日,董公望就更全力处理霸州这边的各种大小事务,尤其是关于诸多将领的升降安排,实在是让他耗费了大量的心力。 与崔成双关系紧密,甚至可能就是与外敌勾结的同谋知情者,虽然一时间还不能捉拿定罪,但他还是用各种办法把他们手中的兵权给夺了下来,或明升暗降,或调往陌生岗位,反正只要是有嫌疑的,宁可冤枉了某人,也必须将后患拔除。 然后在此基础上,老将军又从底层军官里迅速提拔起了一批将领来充实到这些空出来的关键位置上。也亏得他本身就对此部兵马很是熟悉,就连那些哨长队正都有印象,所以这看似繁杂的事情倒也做得条理分明,叫人挑不出什么过错来。 毕竟董帅的威名在此,再加上提拔这些人的理由也充足,拿下霸州自是人人有功,就算是超擢倒也在理。于是七八天下来,霸州军中便是好一番的人员更迭变动,虽然军队还是这支军队,人也还是这些人,可整个构架关系却在董公望的措施下大变模样。 等到此时,打云州而来的两名副将也带了两千亲兵赶到了。董公望便让他们代自己坐镇霸州,然后他则和李凌一起,引其中一路一万五千人马离开霸州,再回云州。 到了这时,五月都快到下旬了,自去年冬天鬼戎入侵,北疆大乱算起,时间已足足过去了半年多。 这半年间,大越北疆各地的损失自然是极其惨重的,百姓死伤流离无数,甚至都影响到中原各地的稳定了。但好在经过连月作战,侵入北疆的外敌终于是被清扫得差不多了,除了那些散落各处的鬼戎残部外,也就只剩下云州这一路敌军还未曾歼灭。 只要将云州拿下,大越境内的外敌便算彻底清除,接下来便到了是否该继续北进,还击草原诸部的时候。 当然,这些事情对现在的李凌来说还有些遥远,这一路往云州去的路上,他考虑最多的就是如何说服那些鬼戎人开城,以及在某些情况下,如何确保自身的安全,毕竟做这一切,只为求活,可不是为了求死啊。 五月二十四日,天有些阴,李凌他们终于抵达云州城下。 而当他们到了跟前时,正看到又一次越军攻城被鬼戎守军强硬打退,只能是有些狼狈地退转回来。 董公望见此,迅速召集部下将领开会商议如何破局,李凌则被安排在了帐外等候。直到半个时辰后,他才被召进其中,向大家解释起自己的计策来。 在他看来,这应该算是近段日子里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一天和一件事了。 而事实上,他只对了一半。今日,确实是他近段日子,不,应该是许多年里都很重要的一天,只是重要的事情却不在这云州城下的军营之内,而是在千里之外的洛阳,在自己的家中。 两个对李凌来说最重要的人,正在遭受煎熬和痛苦——杨轻绡正于今日,足月分娩,李凌两世为人,到今日终于要有后了。  第707章 最重要的一天(中)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左传 人之大事,在婚与嗣。——鲁迅(bushi) 身在千里之外的云州的李凌可不知道家中妻子今日正逢分娩,当然,就算他真收到了消息,也不可能赶回去陪着轻绡一起度过这道难关,他只知道自己孩子的出生就在这段日子里。 不过洛阳李府上下人等可是全都清楚家中有这么件大事的,所以他们早在十来天前就已经做足了一系列的准备安排。 各种生产用的东西都在后宅院落里安排妥当,热水、药物、水盆……就连稳婆也早被供养在了家中,一日三餐好生伺候着,只等自家主母一旦有了反应,便可及时出手。 然后就是郎中,为了稳妥起见,作为大管家的李序和家中老管事李通更是一口气请了三个京城里有名的妇科圣手来坐镇了。反正现在的李家家财丰厚,李老爷身份又相当不低,铺张些也无所谓。 杨轻绡原先还觉着他们有些小题大做了,但又不好推却,只在月儿面前取笑他们几句。结果今日一早,刚吃了没两口稀粥,她就觉着肚子有了动静,一声叫唤,就把整个府邸都给惊动了起来。 主母身子的动静就是信号,顿时间,所有人都动了,五六个熟练的稳婆着急忙慌就往主卧赶,还有轻绡身边伺候的几个丫头,也跟着在房中团团乱转,倒把急得不行的月儿给挡在了外头,毕竟她没什么经验,也帮不上什么忙,还不如不进门呢。 然后就是那几个大夫,也被迅速请到了后院的花厅里坐着,随时等候召唤。家中奴仆们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听着里头的吩咐,就把一盆盆的热水不住地送进房去,只这架势,就把月儿给看了个心惊胆战,连坐都坐不住了。 到最后,她只能跑到院子里,跟个无头苍蝇般团团打转,口里不住念叨着:“佛祖菩萨老天爷……你们可要保佑嫂子和我侄儿一切都好好的,平平安安的呀……哥,你怎么就没回来呢,你之前明明说了会在孩子出生前赶回来的,你又骗我们……” 紧张的情绪下,她也只能通过埋怨哥哥来让自己定神了。只是念叨了一阵后,心中也不能平静,便又想回身进房中看个究竟。结果才刚到门前,便听到一声惨叫从里头传出:“啊……啊……”直把个小姑娘吓得一个激灵,倒退一步,踉跄着差点便要摔倒。 “嫂子,你这是怎么了?”旋即,月儿便反应过来,抢步便要冲进去,却被一名仆妇一把拦住:“小姐你可别进去打扰夫人了。” “可嫂子她……”月儿依然有些慌乱道,而随着她这话一出,里头的杨轻绡又大声惨叫了几下,听得人实在心慌。那仆妇赶紧说道:“大小姐,这都是正常的,女人生孩子哪有不痛的道理,这儿一切有我们呢。” 见她都这么说了,大家又都在忙活,月儿也不敢再作坚持,便有些悻悻与不安地退了出去。说实在的,听到这声声惨叫,她都有些不敢跑到跟前细看了,这动静也太可怕了,想想就知道这时候的嫂子有多痛苦啊。 于是大家继续忙活,而月儿则跟个热锅上蚂蚁似的,继续在院子里来回兜着圈子,口里又是念念叨叨,不时埋怨远在北方的不靠谱哥哥几句,怎么都这时候了,还不回来呢? …… “李大人……”随着一名将领的招呼,才让李凌从莫名的走神中回过神来:“抱歉,许是一路赶来有些累了,一时走神。” “无妨。你真打算冒险入云州,去和那些鬼戎人当面一谈?你要知道,一旦他们产生怀疑,说不定可会当场要了你的性命啊。他们可不像咱们中原人,还讲个什么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的规矩。”那名将领正色提醒道。 “这个我自然省得,而且我既已决定走这一趟,自然是将这些都考虑进去了。”李凌笑了一下表态道。 “既然这是董帅的意思,李大人你又已经有了决定,我等自然不会阻拦。不过,我们能给你的时间却不会太多,最多三日,一旦鬼戎人不肯依照所说开城,该攻城我们还是得攻,还望李大人能体谅。” “本官明白,你们只管照约定了做。”李凌点点头,又看了眼董公望,“董帅,既然已经说定,那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城下,会一会他们。” “这……是不是有些过于急切了?”董公望有些担心道,毕竟才刚攻城退下来,现在就派说客上门,人家真肯信吗? “下官以为攻城之后再上门正好,一方面可以表现我们的强势,迫使他们不得不考虑妥协;另一方面也算是让将士们休整一番,几月来日日攻城,大家怕也已经疲惫了。” 听他如此道来,董公望也慢慢觉着有些道理了,便点头道:“既然你已决定,老夫就准你所请,这就去吧。你放心,如今我城外有近八万精兵为你后盾,谅他们也不敢真对你不敬。” “是!”李凌起身,冲董公望施下一礼,又团团地朝大家作了一揖,这才转身出营。此时,前方已有兵将上前,朝城头喊起话来,而已然伤愈的李莫云和杨家兄弟也都整装待发,跟随左右。只是他们的脸上依然有着几许忧色,嗫嚅了一下后,还是由杨晨道:“大人,你如此做法也太冒险了,要是有个万一,只怕……” “这天下事有多少是不须冒风险的?这次事成我们就多了一大助力,也有足够把握让太子再不敢觊觎于我,所以这点险是值得冒的。”顿一下后,李凌又是一笑:“而且我和鬼戎人也多有接触,其实他们也不像以往以为的那样茹毛饮血,真就人人悍不畏死,事实上,他们也是可以好生沟通,诱之以利,震之以威,只要抓住了他们的命脉,就能让他们相信我的话。” 说完,他已上马朝着城池方向而去,三人赶紧跟上,很快就来到了对方弓箭的射程附近。随着城头几声呼喝,那些本来还瞄向下方的弓手果然都收起了兵器,放了李凌四人靠近。 等他们到了城下,就听一个声音叫道:“你就是越国的使者?” “正是,我要入城见你们头领,可否开门放我进去?” “不成,我们信不过你们中原人,要想进城也可以,就用这个吧。”说着,上头便晃晃悠悠地垂下一个大大的竹篮来。 李凌见此,便是一笑,鬼戎人在此事上越谨慎,对他来说反而越是好事,便答应一声,翻下马来。然后就被李莫云他们一把拉住:“大人……”只有一个篮子,他们自然有些担心他的安危了。 与此同时,上方又有话传下:“还有,你若真心想与我们一谈,就一人入城,其他三人,就让他们回去吧。” 好嘛,这下却是连一分保障都不给李凌留了,顿时让他的神色一变,其他三人更是一急,连李莫云都按捺不住了:“公子……不如咱们先回去……” “不,如今我们就在他们的射程之内,此时转身,可真就危险了。”李凌却立刻拒绝道,然后冲他们一笑,“既然人家都这么说了,你们就且先回去,我自己入城便是。放心,不会有事的。” 这下三人是真有些慌了,异口同声叫道:“可是大人(公子),这如何使得……” “去吧,我已决定了。”李凌却不容他们多说,把手一挥,已经大方上前,一步跨进了篮子里,然后冲上头喊了声:“我来了!” 三人僵住,但到底不好违背李凌的命令,只能是满脸纠结和担忧地看着他被篮子一点点升上半空。这一下,李凌的生死真就没有保障了…… …… 洛阳城中,天色已然擦黑,李府后院主卧里的叫声却还未停,几名稳婆也是忙得停不下来,急得额头冒汗,不断把一盆盆的热水接进去,同时口中叫着,为杨轻绡加油鼓劲:“再加把劲啊夫人,就要出来了……就快要出来了。” “我……我知道……嗯……我好痛啊……我一定会把孩子好好生下来的,啊……”杨轻绡在床榻上整个人都如被泡在水中般都湿透了,声嘶力竭地还在叫嚷着,身体不断用力,都快要痉挛了。 谁也没想到,这孩子竟生得如此艰难,虽有几名经验丰富的稳婆帮着,情况依然不容乐观。要不是杨轻绡自身练武多年,身体要比寻常女子健壮许多,只怕这番折腾下来,她早就已经因为脱力和痛苦而昏迷过去了。 而这番动静,更是把外间的月儿吓得面色发白,她是真没想到生个娃娃会如此艰难啊,甚至都思索着今后自己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生孩子了。 “菩萨啊,佛祖啊,太上老君啊……你们可要保佑嫂子啊,快些让她生了吧,只要她们平平安安的,我……我就一整个月吃素,不碰肉了……”已经乱了心神的月儿的祈祷也彻底乱了套了,不但求起了各种神仙,还许出了这等古怪的念头来。 第708章 最重要的一天(下) 小丫头正在门外胡乱许着愿呢,就听得里头又是一阵声嘶力竭的大叫,还有几名稳婆略有些兴奋的跟着喊:“出来了,出来了!快着些,小心些……” 这让月儿是再忍不了了,立刻转身就又往里去,这下冲得有些急了,还把个正端了个水盆的仆妇给撞了个满怀,咣当一下,整盆水都泼在了一旁,不少还落到了她身上。月儿却完全顾不得了,只管大叫着:“嫂子……” 然后就听一声欢呼:“出来啦——!”接着,便是哇哇的几声大哭,这让月儿先是一愣,继而喜笑颜开,欢呼起来:“生出来了吗?”一边叫着,一边直朝前扑去。 这一回却没人再来拦她了,就这么让她跑进了屏风后头,正瞧见几个稳婆麻利地把个湿乎乎的,小小的人儿抱着放到一旁早准备下的热水盆里,为他擦拭清洗,还一边赞叹着:“这孩子可真壮啊,看着都有八九斤重了,怪不得夫人会这么辛苦呢……” “咦,居然是个丫……是个千金,恭喜夫人,恭喜小姐,李家喜得千金……”她们光顾着忙活,倒把这最重要的一点给忽略了,现在才刻意去看了看,然后又是一连串的恭贺话儿。 月儿只是不住地笑着,很是大方一摆手:“都有赏,待会儿你们出去跟李管家要就是了。”这时的小丫头倒真有几分家中主人的模样,随即又跑过去看那还在清洗的婴儿,却看那孩子皱皱巴巴,又红彤彤的,实在不怎么好看,便是一撇嘴,差点一句“好丑啊”就要出口,幸亏反应够快,才又忍住,然后又回头去看床上的嫂子。 杨轻绡这时显得格外虚弱,面颊苍白,不见半点血色,整个人就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生出这个女儿把她的所有气力精神都给耗尽了,若非常年练武底气够厚,早就已经昏过去了。可现在,她整个人看着也很不好,见月儿凑过来,只勉强一笑:“月儿……” “嫂子你别费力气说话了,好好歇着。孩子都好着呢,家里也有我……”月儿很懂事地就是一番宽慰,“说不定再过两天哥哥他就回来了。” “嗯。”杨轻绡有气无力地点点头,然后又看了眼那边众人,“孩子……” 大家自然明白她的心思,赶紧就把已经擦洗好,裹上了襁褓的孩子给她送了过来,与她并排放在了一起。 这一时间里,杨轻绡眼中的疲惫化作了柔柔的慈母之爱,看着自己的女儿,口中轻轻念叨了一句:“李郎,我们有女儿了……你会怪我没能生出儿子来吗?” “怎么会?哥哥早跟我说过了,他更喜欢女儿!”月儿听了赶紧就代自己哥哥表态道,“而且我也更喜欢侄女,男孩子多淘气啊,还是女儿好!” 周围众人自然也是一阵附和,虽然她们心里不是这么想的,以如今这世道,无论男女,多半都认为只有生出儿子来才是一家大事,至于女儿……不过杨轻绡倒是又笑了一下,因为她又想起了几个月前,自己问夫君时,他给出的答案,他也曾说过,生儿生女其实是一样的,都是他们二人的亲骨肉,是他们爱的结晶! 现在又有月儿代兄长这么一说,她就更放心了。于是,筋疲力竭的她再也支持不住,就这么靠着已经平静下来的女儿,呼吸平稳,睡了过去。 月儿见此,也不敢再逗留打扰,便打了几个手势,带了众仆妇离开,只留轻绡身旁的两个丫鬟在旁看顾伺候。 而这时,府中其他人也都已经知道家中喜事,一时间欢呼阵阵,还有人跑到家门口放起了鞭炮来,当真是好不热闹。 李序那边也没闲着,一边把赏钱分给那些稳婆郎中什么的,一边又让人给与自家老爷交好的朋友们送信报喜。虽然他们未必会登门恭贺,但该传的消息还是要传的。毕竟这可是自家老爷的第一个孩子啊。 而到了晚间,果然有不少李凌的同僚朋友给出了反应,一般的同僚们,也就送份礼物过来,而像徐沧、萧承志这样交情深厚,有通家之好的,更是亲自登门道贺,然后就只能由李月儿代兄嫂接待一番了。 直让小丫头忙得应接不暇,待到三更天后,方才满是劳累地回后院歇息,躺床上时,便有些抱怨地又想起自己哥哥来:“哥,这都好几个月了,你怎么还不回来啊?你又说话不算,之前还说会在嫂子生孩子前回来呢……” 满心怨尤的她可不知道,此时她兄长李凌正处于颇为凶险的环境之中。、 …… 被人单独用竹篮拉上云州城头,李凌立刻就被诸多不怀好意,甚至带着敌意的鬼戎人给团团围住,然后就是浑身上下的一顿搜检,确认他并没有带着武器,方才带了他往城下而去。 李凌也早猜到了进城后不会受到礼遇,所以反应得倒也淡定,便任他们施为,并半推搡地往下走去。然后在到了城下,随眼一扫,便瞧见了一派萧条破败的景象,城墙下方那一片,除了两间屋子作为囤放各种武器的库房外,其他建筑几乎都被拆了个干净。而拆下来的木料石料,则都堆放在城墙根处,显然是变成了抵挡大军攻城的武器了。 而前方整条街道上,也是空荡荡的,只有远处一队骑兵在游弋,不见其他人影。只从这里的环境可看出作为北疆大城的云州如今已被鬼戎人彻底破坏摧毁。与之一比,霸州就显得格外完好了。 不过接下来,也由不得李凌多看了,因为身旁那些家伙已催促着他快行,直奔城池的中心位置,原来是衙门的一处宽阔建筑前。那儿正是现在守城的鬼戎诸部首领平日里发号施令,制定策略的所在。 鬼戎人可没有中原朝廷那么多的繁文缛节,带了他都不用禀报的,便直接入门穿堂,停在了一间宽阔的厅堂前。 这时内里正有几条汉子坐在那儿,争论着什么,一见李凌被带来,其中一人便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几步已跨到他跟前,再唰一下拔出刀来,架在了李凌的脖子上,叫道:“你们有什么阴谋?现在说出来我还能饶你不死,要不然……”说着,手上微一用力,刀锋都要切开李凌的皮肤了。 没想到对方一见了自己就动上手,李凌也是猛一个激灵。不过很快,他便又迅速定神,平静地看着对方,再转看厅内没有太多反应的其他几人,说道:“都说你们草原上的人最是热情好客,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吗?” “你算什么客人,你是我们的敌人!”这位却不为所动,依旧满是敌意地说道。但这时,里头另一名脸颊上有条陈年刀疤的汉子发了话:“固赛格,先把刀放下,慢慢问他。你这样,只会让他们看轻了我们。” 很显然,这位在众人中颇有威望,一开了口,那固赛格虽然有些不情愿,却还是在哼了一声后收回了刀,然后才又死死盯住了李凌:“你要是想骗我们,我随时都会杀了你!” “在下冒险入城也是一片好意,想不到各位居然这么看我,真是让我感到心寒啊。”李凌却从容一笑,这才一步迈入厅内,扫了这厅内七八人一圈,微微欠身抱拳,“本官大越四品官李凌,见过各位。” “你是四品官?我可听说这在你们中原算是大官了,你居然有胆子来这儿?”一名黑黑矮矮的汉子突然问道。 “官高不等于胆小,难道各位首领就是你们族中胆子最小的人吗?”李凌突然反问了一句,却让他们又是一阵不快,固赛格差点又把刀给拔出来了。 不过他这一番表现,倒是让他们对李凌高看了两眼,觉着他虽然是个文人,却也有些胆色。当下,那疤面男便是一笑道:“我叫腾格里,他们分别是……”说着,又向李凌分别介绍了在场几人的名字和身份,确实都是一部首领人物,然后才入正题:“你说是来与我们和谈的?却让我们怎么信你?” “不,不是和谈,而是达成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共识。”李凌当即摆手纠正道,“现在的情况,各位应该比我更清楚,你们固然还能守住云州城一段日子,可最终的结果却是可以预见的。等到你们兵尽粮绝,等到我大越朝廷派出更多兵马来全力攻打,只怕这云州城就要守不下去了。” “哼,你以为我们怕死吗?” “就是,哪怕我们真要战死在这儿,也得拖上更都的中原兵一起死,你们也别想好过!” “而且我们在城破之前一定会一把火烧了整座城,到时候,你们能得到的只是一片焦土白地,没有城池,没有人口,也不会有一点粮食和武器!” 在场众人顿时叫嚣起来,态度十分强硬,大有与大越军队死磕到底,死了也要溅你一脸血的架势。  第709章 兵不厌诈(上) 李凌就这么静静听着,也不插话,直到他们说得差不多了,方才看向那个为首的腾格里:“腾格里族长,这就是你们想要的结果吗?来一个玉石俱焚,用自己的性命来削弱我大越一城之力?” 不等对方开口,他又继续道:“不过你们是不是过于小觑我大越的富庶了?一座城池而已,在我们看来,只要几个月间,便能在原来的地方修建起一座更大更高,更难攻克的坚城。至于什么物资兵器什么的,更是算不得问题,只要我朝廷想,不出三月,就会将大批的粮食和兵器物资运送过来了。 “倒是你们,人死了可不能复活了。而诸位,以及你们部下的那些勇士们,却是必死无疑。这还不算,我虽身在中原,却是知道漠北草原上的一些生存之道的,你们诸部之间互相攻伐侵吞早成家常便饭,任何一个部族,只要实力不足,那你们的人口,牲畜便将成为其他部族眼中的猎物! “你们这次入侵我大越边境,动用的都是族中精锐,而一旦你们这样的青壮精锐都葬身于此,你们在草原上的妇孺族人将是什么下场?运气好些的,或许能被其他部族的人选成姬妾仆人,坏些的就是成为奴隶,甚至是被当场杀死。 “而你们的部落,就会彻底消失,从此再没有人会记得还有你们这一部一族的存在。所以想想吧,只为了换我大越一城之地,为了让我们拿出几月时间重修城池,就要你们几部,甚至十几个部落以消亡作为代价,这真就是你们愿意看到的结果,是你们可以承受的代价吗?” 李凌这番话说得极其平直,都不带多少语气变化的,就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可更改的事实。但这一来,却已经让在场众人的脸色变得很是凝重,那脾气最暴的固赛格虽然手又握住了刀柄,但这回居然没有跳出来叫嚣,眼中也有忧色不断闪烁。 腾格里的脸色也一下阴沉了下来,片刻后才道:“你还真是会危言耸听啊,以为这样一说,就能吓到我们吗?” “我这只是在说一个事实,并不是在吓唬你们。其实我到底说的是不是真话,你们各位比我更清楚。”李凌老神在在地与他们对视着,然后又是一笑,“不过,这终究不是我们双方所愿意看到的结果,在你们是因为不想真葬身于此,在我们,倒不是因为朝廷有顾虑,而是我家大帅有所顾虑。” “嗯,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腾格里族长你应该也是个聪明人,怎么就不明白呢?不错,对整个大越朝廷来说,云州一城毁了就毁了,有的是法子重修弥补。可对我们大帅来说,一旦城池当真被毁,他终究面上无光,还要担上相当罪责呢。 “想我家大帅在北疆辛苦几十年,好容易才有今日之声威,他实在不想多年英明丧于此战啊。所以,拿下云州,完整的拿下云州,对我们来说就显得尤其重要了。而这,自然就需要各位的配合帮助,所以我才会冒险来与你们一谈。” 李凌的这番话让众鬼戎人都是一阵面面相觑,显然以他们的习惯经验,还真有些无法接受这等中原官场的门道。腾格里在一番沉吟后,说道:“所以你们的意思是?” “很简单,双方各退一步,各取所需。战斗打到今日,大家都损伤不小,实在没必要再作无谓的牺牲了。我们可以约定,就此罢兵,然后让开道路,放你们离开返回草原。而你们要做的,就是把个云州城囫囵留给我们,当然,最好就是再给我们留一些伤兵什么的作为俘虏,如此我们也好给朝廷一个交代。 “这样一来,你们能平平安安地返回草原,我们也能得一份破敌夺城的功劳,皆大欢喜,各取所需,岂不甚妙?”李凌抓住机会,便把自己的意图给道了出来,却让众人再度一怔。 这些一根筋的草原战士当真从未想过战场上的事情还能如此有商有量,就跟做买卖似的。但仔细再想想,又觉着这事好像真挺靠谱,毕竟他们自知处境,若是继续坚守,短时间内还能行,可一旦拖长了,等到城中粮食什么的都消耗殆尽,那就真是死路一条了。 可关键在于,他的话真可信吗? 现在他们能一直自保,靠的就是还有城池为依托,可一旦离开云州,再遇到敌人攻击,甚至是伏击,却又如何应对?那不是死得更快? 所以很快,就有人高声问道:“你说的好听,可让我们拿什么相信你说的一定就是真的?不是在骗我们离开,然后趁机发动攻击?” “这就在于咱们双方间的信任了,空口说下来,确实可能让你们有所怀疑,要不我回头让城外军营给你们一份大帅的亲笔书文?不成,那可能会给大帅带来无穷后患,他是不会答应的。那要不然我们先退开一门,让你们从容离开,如何?”李凌思忖着给出一些对策道。 但对方显然并不满意,就算董公望真送什么保证书过来,他们拿了也没用啊。难道一旦越军反悔,他们还能拿此来指责退敌不成? 李凌见此,又道:“你们其实都不用纠结,事实早已表明我们是有诚意的了。你们或许还不知道吧,就在前些日子,困守霸州到底鬼戎几族已经在和我大越将领的配合下安然离开,返回漠北了。” “你是说真的?”这下就腾格里都有些来兴趣了。 “当然是真的,你们一直困于此地,所以消息不够灵通,不如这就派人去草原打听一下,便可知真假。” “就算真有此事,与我们也之间的约定也无太大关联啊。”腾格里又突然道,然后其他人也纷纷点头表示认同。这下,却让李凌有些不知该如何劝说为好了。 接下来双方又探讨了几个互相取信的法子,但都没太多用处,到最后,天都已经黑下来了,腾格里便索性摆手道:“这样,你先在住下来,等我们商议出个定策后再给你一个准话。” 李凌倒也没有推辞,便点头应下,然后由人带着,去了边上不远处的一座宅子里歇息。而在他离开后,厅旁一扇小门一开,一名汉人打扮的男子大步而出,而腾格里等人则瞬间就把目光落定在了他的身上:“怎么样,肖先生觉着他的话可信吗?” 这个肖先生虽为汉人,可在一众鬼戎人中却未见半分拘束,脸上还带着一丝自信的微笑,闻言也只是回了一句:“各位族长又以为如何?” “我觉着他的话有些道理。” “我们确实处境不好,一旦再拖下去,便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我们来中原是为了抢粮食抢人口,可不是真来送死的……” 顿时间,这些各族首领纷纷开口,全都颇为实诚,也显然是真被李凌那番话给吓到了。就连腾格里也皱眉道:“他的话有道理,可问题在于我们是不是真该信他,所以才想让肖先生帮我们拿个主意嘛。” “你可知道这李凌是什么人吗?”肖先生没急着给出自己的意见,而是又问了这么一句,却让众人微微发愣,然后一阵摇头:“他只说自己是越国朝廷里的一个四品官……” “不错,他现在确实只是个四品官,但这些年来为越国朝廷做的事情可真不算少了,几年前的江南,更早时候的西南,可以说我圣教每一次的起事,都被他破坏,导致我们功败垂成,教中兄弟姐妹死伤无数。你们说说,这样的人所说出来的话,当真可信吗?”肖先生突然抛出了这么一个说法,他正是罗天教设在北疆,与诸多鬼戎部落联系的几名要人之一。 在之前的一场场战斗中,无论是他,还是罗天教其他教众,都在其中起到了不小的作用,从而赢得了这些鬼戎各部族长的信任。他们尤其佩服这个叫肖晚波的罗天教智囊的判断与头脑,所以今日才会让他藏身旁边的屋子里,将一切都听个明白,并最后听取他的意见。 而现在,肖晚波已经给出了自己的意见,那就是李凌所说不可信!虽然拿不出什么强有力的证据来,但只凭这几句话,却足以让众人改变主意。腾格里又有些迟疑道:“那我们就拒绝他,然后把他一刀杀了,好为肖先生出口恶气?” 这话落到肖晚波眼中,却让他心中一凛。别看这些家伙一个个都是粗豪模样,实际上也是有些心眼的,这句话大有试探之意啊。若自己真就点头,说不定他们就要怀疑自己的真正用心,以为自己是为了私怨才这么针对李凌了。 心思一动,他便有了对策:“当然不该这么做,杀一个人又不能解我们云州之围,这个李凌可是有大用处的。”见众人神色微变,他又是一笑道:“其实在此事上,我们完全可以将计就计!”  第710章 兵不厌诈(中) “你让我大军先后撤三十里?”听了腾格里提出的要求后,李凌的眉头迅速皱起,明显是有些无法接受。 腾格里却半点不客气地点头:“不错,你们中原人素来奸诈,我们可信不过,要是等我们按约出城你们突然偷袭怎么办?所以为了表示你们的诚意,就得先撤军三十里,给我们留出出城的时间。” 顿一下,他又笑道:“而且你也说了,你们要的只是这座云州城,我们像这样离开,不是正合了你们心意吗?怎么样,我说的够有道理吧,只要你们能答应,一切就有得谈。” 李凌低头沉吟,对方能如此谨慎还真有些出乎他意料了,但仔细想想又算不得问题,毕竟信任是双向的。于是在思索了一阵后了,他便道:“如此大事我可做不得主,须得询问董帅之后再作决定。这样,你给我点时间,等我回去问问,再给你一个明确答复。” “不,你不能走!”不想腾格里却把头一摇,当即拒绝了他的要求,“我的前提还没说完呢,为表你们的诚意,这回不光要退兵,还要给我们留下人质,等到我们安全离开后,人质才能离开!” 李凌的脸色唰一下就阴沉了下来:“你这是想扣我为人质了?” “呵呵,李大人你可是越国朝廷里的四品高官,我听说你之前立过很多功劳,这次更是主管你们大军的后勤军粮调运,身份确实够高,所以留你在我们身边自然可以让我们放心许多。” 面对如此直白的说法,李凌一时都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了,只能是回以一声冷哼。而后,他心中又是一动,觉察出事情有些古怪——自己之前只提了一嘴官职,具体职务和过往可未曾透露,这个从漠北来的鬼戎首领是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的? 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提供了相关情报,也就是说在此地,除了这些鬼戎人外,尚有熟悉中原官场之人在为他们出谋划策,说不定连这些要求都是那人教给他们的。而能做到这一步,敢如此做的,结合之前的情况来看,也就只有一直与自己有仇怨的罗天教的人了。 而一明确了此点,李凌心中更生警惕,那罗天教可是大对头了,他们多少次想置自己于死地,这次岂会例外? 但一切终究要以大局为重,无论于公于私,此回也必须尽快想法拿下云州,哪怕自己要以身涉险!拿定主意后,李凌便再度看向对方:“你的要求我可以答应,我就留在城中便是。可需要我现在就写信吗?” “就不必这么麻烦了,你现在就可以去一趟城头,就这么面对面地跟他们把事情说清楚便成。只要他们愿意,咱们就能达成协议,等他们退兵后,我们就离开,到时你也就自由了。”腾格里展现了草原人的爽快,真就是说干就干。 李凌笑了下,对方显然还在防着自己会在信中留下什么暗语,所以便让自己直接当了双方之面与城外兵马通话。而事到如今,他也只能按照对方的意思办了,只希望城外大军能有应对之策吧。不过在他想来,以董公望等宿将的经验能力,这点变故应该能从容应对才是。 至于自身,只要最终能胜,他的安全应该不成问题。 …… 半个时辰后,李凌再登云州城头。 倒是不用他费劲大呼,自有鬼戎战士朝城外大叫,吸引了越军注意,然后再由他出面,提出要见董公望等主将。 一会儿后,董公望就在十多名亲卫的随护下来到城下,立于一箭之地外,冲城头的李凌喊道:“温衷,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话只管出来再说不迟。” 李凌苦笑,回道:“董帅,下官怕是出不来了,他们说了要留我在此为人质,直到安全之后才肯放我。不过我相信,以董帅之能,是定能保我平安的!” 董公望的神色陡然就是一变,甚至都有些后悔让李凌冒这么大风险入城了。早知道这些鬼戎人有如此心眼,就该派军中某个将领进去谈判的,反正就是把意思转达而已。 但很快,他又恢复镇定,大声道:“你说的不错,有老夫在此,任这些鬼戎人也不敢伤着了你。要不然,别说他们就是他们在草原上的部族亲人,老夫也必将带兵剿灭,一个不留!” 这话显然是说给城上其他人听的,腾格里就在旁边,闻言面色也是一沉,还重重哼了一声,这可是赤果果的威胁了。 李凌倒没接这话,只是谢了一句,这才入正题道:“董帅,他们让我此时与你说话,是因为尚有一个要求转达,那就是想让他们开城撤离,就得先由我们撤军,退出去三十里。如此,才算我们有了诚意,不然他们就继续死守,直到城破。” 董公望又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些家伙还真是狮子大开口啊,居然提出这等无理的要求。 大军后退三十里,那可是极其严重的一件事情了,哪怕是他这样的三军统帅,寻常时候也不敢随意下达如此命令,那可是会大大削减自身士气的。一旦敌人出尔反尔,到时再杀回来攻城,恐怕战力都要大打折扣了。 “这个要求老夫无法答应,若是真这么做了,人家却趁我退军之时发动突袭,我阵脚一乱,却该如何是好?”董公望断然拒绝,甚至还把某种可能给当面提了出来。 李凌也是一愣,他不曾带兵,还真没考虑过这等影响呢,自然更不可能帮着鬼戎人说话了。倒是腾格里,这时在旁高声道:“董老将军,我们这也是为了安全才不得不提出要求,毕竟你们中原人最不可靠,总是说话不算! “倒是我们草原上的男子汉,才是最讲信用的。就像是你们说的,我们拖不起,也不想真死在这儿,让草原上的族人受苦。所以我们是真心想要退走的,只要你们不作留难,我们就走。 “你们只是退出去三十里,给我们一个安全保障,也是为了双方建立信任,怎么就不能用了?你放心,我现在就可以向长生天发誓,要是我腾格里说话不算,在你们退兵时反悔攻击,就叫长生天落下雷来,把我劈死,让我整个部族都彻底沦落!” 他这番誓言一说,董公望还真不好提出质疑了。因为他很清楚现在的鬼戎诸部都很信奉长生天,只要是以长生天的名义立下的誓言,就一定会遵守做到,不然别说族人了,就是自己都会瞧不起自己。 这一下,老将军陷入了权衡,是应下此事,还是拒绝?若是应下,接下来又该如何布置?还有,李凌显然是被他们扣下了一旦拒绝,他的处境才真个危险了。 一番思量后,董公望终于再次开口:“我可以接受你所谓的信任之说,但是,你说不信我,老夫也未必会信得过你们。退军三十里实在太多,这样,我们双方各退一步,我只退军十里,给你们一定的缓冲,如何?” “不,十里太少了,你们完全可以在看到我们出城后迅速杀上。” “那就二十里,不能再多了。还有,我们退军之后,只给你们一日离城,至于具体时间,你们自行把握。” “不成,还是退得太少了……” “你要是非要坚持,那老夫也没有其他选择,大不了多费些时日与手脚,与你们一战到底便是。”董公望突然就强硬了起来。 这下却让城头众鬼戎人有些踌躇了,片刻后,他们终于达成共识,应道:“那就退兵二十里,到时我们自会离开。还有这位李大人,先在我们城中待着,我们会好生招待,等到我们安全了,自会放他离开。” 对此,董公望也不好提出异议,便答应一声,又深深地望了高处的李凌一眼,这才拨马而走。 “大帅,咱们真就按他们说的做吗?那岂不是纵虎归山?”随着他回营,便有部将即刻上前问道,一脸的不甘。 董公望眼中杀气腾腾:“当然不是,正所谓兵不厌诈,这不过是引他们离城的一个策略罢了。” “那我们还退兵,他们可都盯着呢。” “唯有退兵,才能引他们出城。而要是老夫所料不差,只怕他们也在打着相似的主意,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老将军说着,眼中更有光芒不断闪烁。 与此同时,城内的李凌也随腾格里他们走下城头,边走着,心里还在估算着如何应对这一局。 可就在这时,身前突然响起一声低喝:“来人,给我把他拿下了!” 命令一下,立马就有十多人迅猛地扑将上来,李凌一介书生又岂是这些个强悍的鬼戎战士的对手,都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按住,捆绑起来。 这下,他是彻底懵了:“你们这是做什么?” “当然是先拿住了你,等胜利之后再杀你庆贺了。”说话间,一人慢步从旁走出,正是汉人书生打扮的肖晚波,他笑看着李凌,难掩杀意,“毕竟,兵不厌诈嘛。” 第711章 兵不厌诈(下) 只短短时间里,李凌就从座上宾成了阶下囚,被人用力按住,动弹不得。但他的情绪却又迅速稳定了下来,努力抬头看着面前这人,冷笑道:“要是我所料不差,你是罗天教的人吧?甚至于就连这次他们选择死守云州城也是你给他们出的主意?” 肖晚波笑吟吟地看着李凌,还颇有些赞许地点点头:“不错,你说的不错。李凌,你真不愧是让我圣教屡次吃下大亏的人物啊,不光头脑够敏锐,胆子也够大,都这时候了,还能做出如此猜想。” 李凌苦笑一声:“正因为我都这样了,既然已走不脱,自然是要死个明白了。我还看得出来,你对他们的影响可是相当之大,甚至这一回,他们想要算计我城外大越军将,趁他们退兵时发起突袭,也是来自你的授意。” “你连这都看出来了?”肖晚波顿时有些惊讶地说道,倒是没有否认隐瞒的意思。 “之前我只是猜测,但随着你突然下令拿我,你们的真实意图也就昭然若揭了。”说着,李凌勉强回头看了眼边上的腾格里等人,“你们若真与之联手,很快就会后悔!” 结果换来的却是对方不屑的目光,肖晚波更是冷笑道:“你就省点力气吧,别以为有些口才就能挑拨离间了,我与这些位首领那都是过命的交情,可不是你能说动的。而且,不论你说什么,都已经无法改变结果了。” “是吗?看来我还是小觑了你,你在罗天教中应该地位很不低吧?还有,恐怕就连这次北疆之乱,都与你们脱不了干系了。” “你也别拿这些话作试探了,我也不怕告诉你实情,不错,这次越国北疆的大乱,就是在我们圣教诸多弟兄努力挑起来的。草原上诸部出兵是我们说动的,边关一些将领的反水也是我们挑唆的。” 即便已经隐隐猜到了答案,可当这一切由对方直白道出时,李凌还是愕然了一下,然后才轻轻一叹:“怪不得……” 怪不得这次北疆之变会出现得如此突然,敌人的一切行动会如此顺利,原来一早就有人在为鬼戎人铺路准备了;怪不得之前几年里,罗天教在中原各地会显得如此安分,这是因为他们在中原屡次受挫后,居然把重心给放到了北疆。 而以罗天教一贯以来手段之阴险缜密,防不胜防,北疆将士自然不是对手,这才酿成了去年年底以来的那一连串的灾难。致使无数百姓军将遭难死去,流离失所,更让整个大越国家都深受其害,不知要经过多少年才能恢复。 想到这些,李凌的目光倏然变得冷冽起来,死死盯住了还在笑着的对方:“你们为达目的不惜如此草菅人命,还勾结外族!总有一日,你们整个罗天教都会为你们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的!” “哈哈哈……代价?那不过是你们越国朝廷自立国就该付出的代价而已!”李凌的话语却换来了对方极其不屑的反击,然后不等他再问其中缘由,肖晚波便把手一摆,示意众人将他押下去,严加看管。 城墙脚下发生的这一幕,其实并没有引起更多人的注意,只有边上一些鬼戎战士看到了,却也没放在心里。毕竟,他们现在最关心的还是自身安危,至于一个汉人的生死,真不值一提。 可在这些人中,却还是有一人,此时目光中流露出了异样,但也就用目光追随了李凌的去向片刻,便迅速低头,和其他人一样,继续忙活着手边的事情来。 …… 夜幕低垂,云厚天黑,无星无月。 如此天候,正是用计动兵的好机会。 此时的云州城头,有几双眼睛正关注着城下军营中的动静,虽然天黑,又隔着数里,但通过营地里那些微的篝火光芒,他们还是能隐约看到里边的一些变化。 果然,真就跟几位首领说的那样,中原军队真就趁着今夜天黑,想要撤离了。 虽说动的只是最后方的那些兵马,但只要仔细去作观察,那点兵马的调动,以及发出的声响,却并不能瞒过城头的耳目,让不少战士的精神都为之一振,赶紧就迅速扭头,直奔城下而去。 与此同时,云州南门之前,已有一支五千众的精锐骑兵整装以待。 鬼戎人虽然一直穷困,有些部族几百人都凑不出十副像样的甲胄来,但今日这儿的五千精兵却是个个身着皮甲,手中弯刀更是在火光的照耀下闪烁着慑人的寒芒。 腾格里等首领正站在大家面前,颇为兴奋,却又压低了声音嘶吼道:“我们草原上的勇士们啊,这几个月里,我们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罪。我本以为我们就要战死在这中原的城池里,再不能返回我们的草原了。 “好在长生天还是在保佑着我们的,那些中原人居然愿意讲和,愿意退兵了。不过,他们的诚意却是假的,所谓的议和,不过就是想把我们引出去,然后围攻我们,这点东西他们还瞒不过我。 “但这也正是我们的机会!他们的退却,就是我们出击的信号,现在城外的越军已经退了,接下来就该我们让他们见识一下我们草原勇士的英勇强悍了!杀光他们,然后返回草原!” “杀光他们,回草原去!杀光他们,回草原去!……” 这番话完全点燃了众战士的斗志与激情,他们一个个挥舞着拳头,脸红脖子粗地应喝着,就如一只只即将挣脱束缚的猛兽,只等着笼头松开的瞬间。 这时候,城头瞭望敌营变化的战士已快步而来,同样极其兴奋地来到几名首领跟前,禀报着自己所见。这让大家更是笃定与兴奋,全都摩拳擦掌,似乎再也按捺不住了。 腾格里唰的一下已抽刀在手,果断下达了命令:“大家都准备,二更天后,就出城去。记住,离他们军营二里地后才能上马,我不想给他们以任何机会!”然后,他又果断扭头,看向固赛格等几名首领,“今日一战就靠你们了!”他却是没打算出战的,毕竟自己已经跟长生天起誓了,这次是绝不能带兵出战偷袭越军大营的,这一点作为草原人,他是绝不敢违背。 固赛格等人都郑重其事地点头应允,然后各自归于军队前方,静静等候着时间到来。现在才刚入初更,离着正式出战还有一个时辰呢。 时间在有些紧张的情况下缓缓流过,终于,已来到了二更天。 随着时间一到,众战士眼中的光芒更盛,在腾格里用力点头,手一挥后,站在城门两侧的战士立刻动手,抬起粗大如腰的城门闩,又绞动转盘,把之前收起的吊桥也慢慢地放了下去。 在一声砰响后,吊桥落下,然后早已按捺不住的五千精骑便鱼贯而出,全都牵着骏马,快步朝着前方敌营而去。他们所有人心里都憋着一股火,只等来到敌营近前,便会发动最最凶猛的攻势,将面前这股敌人彻底打散,杀光! 没有半点迟疑,没有半点犹豫,更没有半点害怕,这五千精骑在出了城后,就如五千支利箭般射向敌军,不成功,便成仁! 最后,只有腾格里站在高高的城头,目送着他们融入夜色。 同一时间,云州城深处,一间有数十名鬼戎战士守卫的院子里。李凌被绑定了四肢,半倒坐在地上,面前则是满是讥诮和杀意的肖晚波。 “你这时候来看我,应该是为了向我宣布战斗即将开始吧?”李凌却不见慌张或是愤怒,就这么平静地回看对方,连语调都未见有变的。 “有时候就连我都不得不佩服你的心性了,到了此刻,你居然还能笑得出来。难道你就没想过,自己也快要送命了吗?还是说你已经看开绝望了?” “不,我所以笑,只是因为并未对眼下的处境,尤其是我城外大军感到丝毫的担心。你以为凭你,还有那些有勇无谋的鬼戎人就能骗到身经百战的董帅了吗?要是连你们这点手段都看不破,他又凭的什么镇守北疆多年,成就今日之威名呢?”李凌平静地说着话,却让肖晚波的脸色陡然就是一沉。 “你以为耍了点手段,就能扭转此战结果?可事实上,却是恰恰相反,这正是董帅所希望看到的结果,我们最怕的就是你们死守在云州城内,那就需要更多的时间和兵马伤亡来攻城。但现在,你们主动出击,就是自投罗网了。” “你……”肖晚波更感恼火,同时还生出一丝恐慌来。可就在他一声叫未出口,远处,却突然有阵阵号角声响起,然后又有杀声跟上,而从这动静来分析,恐怕这杀声都不是从越军营中而起,而是来自于云州城门一带。 李凌这时更是目中有光闪出:“兵不厌诈,这话不假。但是,使诈也是要分人的,若是愚蠢之辈使出来,只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 第712章 胜败存亡一夜间(上) 与中原军中将领的风格完全不同,崇尚豪放悍勇的鬼戎诸部首领每次出战都习惯了冲杀在前。今夜也是一样,在带兵离城之后,固赛格等族长首领便一马当先,快步牵马走在最前,身后才是数千精骑。 他们的脚步飞快,只盏茶工夫就已出城两里,距离前方越军大营也就不过三里许了。见此,固赛格便觉心头一阵火热,激荡间人已跃起,都不用借任何力量的,便已稳稳上马,同时再抽刀出鞘,低低喝了声:“冲上去,杀光他们!” 其他人也纷纷跳起,跃上马背,刀已出鞘,再一磕马腹,便都如一支支离弦的箭矢般直奔越军军营冲杀了过去。为了尽可能不让敌军察觉到自己杀到,他们这回不但都没有习惯性地嚎叫冲锋,甚至连马蹄上都包了厚厚的布匹——反正城中仓库里缴获了大量布匹,足可供应所需——所以虽是千马奔腾,造成的动静却不甚大。 或许正因如此,前方军营直到他们杀到辕门前时依旧是静悄悄的,好像全不知有敌来犯。这让众人更是精神一振,固赛格再也按捺不住,在马儿冲到高高耸立的辕门前时,便是一声高喝:“杀啊——!”同时一提缰绳,控制着战马陡然人立而起,再快速向前落去,正好借着冲势让骏马的前蹄狠狠地蹬踏在了辕门上,砰响声中,让大门发出嘎吱的惨叫,在夜间显得格外刺耳。 而这,却只是这场大乱的开始,随着这一蹬踏,后方的诸多骑兵也全都控着战马宛如一只只犀牛般奔驰到来,也是一样的标准动作,重重落在辕门上。这些骏马都是草原名种,无论速度还是力道都极强,现在全力施为,连续不断地轰击在辕门之上,只几下后,终于让这道看着还算牢靠的大门四分五裂,露出了里头连绵不绝的营帐来。 “杀!”所有人都已经不用固赛格再作吩咐了,便各自怒吼着,或弯弓搭箭朝着四下里射去,或提刀在侧,然后纵马疾驰,杀向了那一个个帐篷。不管此时营地里的越军能不能及时做出反应,以现在的情况来看,他们势必能搅乱整座军营,烧杀之下,毁掉整个营地都不是难题。 只几个呼吸间,固赛格已经带人冲到了最前方的一座营房前,可在这一瞬间里,他的神色却变了。从刚才的兴奋与狂热变成了疑惑与惊讶,甚至在此时,他还下意识地拉了一把缰绳,想要控制着战马的冲势。 不对!这里的情况很不对头!整个军营直到此时还静悄悄的,哪有半点遇袭的样子?就算是睡得再死再沉,当自己带人冲破辕门时,这儿的人也该惊醒,出来抵挡了。可现在呢,却不见一人出现,就好像这儿是一座空营。 可这也不对啊,因为就之前城头瞭望的人所报,这次退走的只是越军后营的一些人马,前营中营几万大军哪有这么容易瞒过城头注视就离开的?心中警惕,但固赛格还是驾马冲进了帐中,然后突然下方就是一空,连人带马倒了下去。直到这时,他才惊恐地发现,自己冲进的看似寻常的军帐地上居然挖出了一个大大的陷坑,自己策马一冲而入,却正好跌入了这深坑中。 “不好!中计了!有埋伏!”砰然落地,胯下的战马还在悲鸣着呢,他却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当即纵声嘶吼起来。他必须立刻提醒外间的战士们,作好防御的准备,他们已经落入到越军的陷阱中了。 只是这一切却还是太迟了,因为四周已经有许多同样冲进不同帐篷里的骑兵惊叫着落入了陷坑中,有些人更是发出凄厉的惨叫,因为那一些陷坑内还栽着倒刺,一落进去,便是连人带马,扎透重伤。 而那些处于营地空处,不断往来奔驰,放箭想要杀敌的骑兵,则在帐中惨叫声起的同时,遭遇到了叫他们心胆皆裂的可怕攻击。 “邦邦邦……”随着一阵梆子声起,无数的箭矢,就从四面八方带着破空的咻响,如雨点般朝着他们射来。真就是箭如暴雨,遮天蔽日,几乎把他们所有退避的角度都给封死了。而且这箭雨还来得连绵不绝,一阵紧跟着一阵,几乎不留任何的空隙。 顿时间,这些留在外间的骑兵便成了一个个活生生的靶子,惨叫着,被射中后和马匹一起倒了下去。有那身手了得的,及时不断挥刀挡驾,却也只能支撑一时,无法做到完全自保。更何况,这些箭矢的目标可不止他们,更有他们下方的马匹,于是有人自身没事,马儿却在不断中箭后惨嘶着倒了下去,带得他身不由己,也栽倒于地,然后就被密集的箭矢吞没。 也有那反应最快的,急忙策马就往不远处那一个个帐篷里冲,然后又重演了之前那些冲进帐中族人的下场,也堕入陷坑之中,一时间再起不来。 这一阵疯狂密集的箭雨足足持续了盏茶工夫,整个营地都几乎被数以万计的箭矢犁了一遍,每个角落都有箭矢刺穿,地上更是倒满了人马尸体,有人已经死去,有人还在哀哀呻-吟,委实凄惨至极。 但这还不够,因为终究还有那脑子灵活的转身躲到了那些帐篷侧方或后方,借着这些阻挡,勉强挡下了这阵乱箭。 所以在箭矢停止后片刻,梆子再响,然后这回呜呜呼啸而来的就不再是单纯的箭矢了,而是带着火焰的火箭。虽然这些火箭数量上连之前的一成都不到,但落到剩余那些鬼戎战士眼中,这就是更可怕的催命符了。 这一刻,他们都顾不上再躲藏了,纷纷叫喊着杀出想要打掉火箭,奈何他们个个身上带伤,又怎可能快得过腾空而来的箭矢呢?于是,他们才一冲出,火箭便已纷纷命中目标,一下子就引燃了大片帐篷,然后火头也迅速弥漫开来,烧成一片。 而且更可怕的是,这火势一起,便愈烧愈旺,竟在短短片刻间,把整个营地都燃烧了起来。 此时的固赛格才刚从陷坑中奋力爬出,结果几支火箭正落在他所在的帐篷顶上,只砰的一声响,帐篷就迅速变成了火瀑,把他整个人都关入其中,他想要往外冲,却被大火反给逼退。然后腾腾的浓烟和灼热便迅猛扑来,几乎把他给包围住了。 直到这时,他才陡然惊觉空气中居然还有着一股别样的味道,虽然没有相关经验,却也迅速明白了过来,帐篷所以如此轻易就烧起来,显然是因为被动了手脚,那刺鼻的气味,就是火油之类的东西。 其实何止是帐篷上留有火油,就连营地的许多物件上,也都曾被火油浸染过,此时被火星一碰,便熊熊燃烧,并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连成一片,真就成了火烧连营之势。 当这剩下的一两千残兵陷入到如此可怕的大火之中时,他们别说杀敌了,就连脱身逃出火场都变得极其艰难。更何况,在顿了片刻后,又有阵阵箭雨从四面射出,就好像越军的箭矢用不光,还不用钱似的,真就一点余地也不留了。 这一刻,越军营地里火光直冲黑色的夜空高处,几乎把整片夜空都染作通红。而困在其中的鬼戎战士的惨嚎更是响彻天地,甚至隐隐扩散出去,连几里外的城中守军都听得一清二楚。 有人在死前还在奋力挣扎,还在大声叫嚷着:“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们的族人兄弟没有及时来救我们……” 只是这些问题,他们是注定不可能知道答案了,因为那明亮的火焰和升腾起来的浓烟早把他们的视线彻底堵死,让他们压根不知道营地之外发生了什么,甚至都不知道什么时候那阵阵收割性命的箭雨已经停止。 当一些运气最好的家伙拖着伤疲熏黑的身体踉跄着冲开火圈,跑到营地之外时,迎面撞上的,却是更为凶狠而无情的杀戮。 越军骑兵早就等在外头了,一见他们出来,便呼啸着冲上去,如收割麦子般,将他们一一屠戮杀倒。不留任何活口,不要任何俘虏,他们接到的军令就是杀光这一支鬼戎精骑,给予敌人以最沉重的打击。 所以当固赛格也跌撞出营地时,第一眼所看到的,也是十多个甲胄齐整,目光坚毅的骑兵。他们如无情的屠夫般冲到了他的面前,将他已经筋疲力竭的身体一下撞翻,碗口大的马蹄狠狠地从他的身上踏过,将他的骨头都不知要踏断多少,然后在他的惨叫还未出口的时候,长矛大刀便已狠狠刺劈进了他的体内,最后用力一抖间,便把他的身体抛向了空中。 直到这一刻,即将死去的固赛格才看到了夜色下的远方,那座自以为不可破的城池,此时也是火光漫天,杀声如雷。 那儿,云州城内,也正爆发一场更为激烈的大战! 第713章 胜败存亡一夜间(下) 遭逢埋伏,自顾不暇的固赛格等人并不知道越军营地之外所发生的变故。倒是一直守在城头的腾格里等人,在军营中变数骤起的瞬间,便惊觉情况不妙,立马就有人大声叫嚷着要出兵救援了。 腾格里这时却已大生警惕,显然,越军是早有谋划,料定了自己会主动出城偷袭,才会让出军营,然后在其中设下层层埋伏的。而在他看来,这应该还不是越军的全盘计划,因为说到底,越军的目的只在拿下云州城。 所以当听到众人叫嚷着要出城接应时,他的第一反应便是制止。一旦敌人还有后手,自己再带兵出城,那就是自投罗网,甚至可能把整个云州都给丢了。 可是,就在他一句制止的话才一出口,就迎来了周围十多个部族中人的一致反对:“你想做什么?我们的族人,我们的兄弟正在外头被越军攻击,难道我们只能看着,不能救援吗?” “这是我们自己的事情,不需你来为我们做主,你乌垸部不敢冒险,就在城里看着便好!”说罢,这些人便不顾腾格里的反应纷纷冲下城头,自去调集兵马,开城杀出。 这时,鬼戎诸部最大的一个隐患也就暴露了出来。他们终究不是一支完整的军队,有着唯一的首领主将,各自间都有不同的看法和利益。或许在一般时候,腾格里还能弹压全场,以所有人的主将的身份让他们听从号令,可一旦突生变故,那他的命令就不再好使。 见此,腾格里更是有惊又怒,有心想要阻止他们,可看着那十多个留守的首领和他们号令下数千兵马的调动,到嘴边的话语也只能咽回去,一旦强行阻止,只怕会让城中更乱。现在,只能祈祷长生天保佑,这些兵马杀出后,真能救回一部分族人吧。 城门再度开启,上万骑兵奔腾而出,便要往前方的大越军营冲杀过去。可就在他们的前锋队伍刚离开吊桥,踏足城外平原上时,一声嘹亮的号角声却从侧方骤然响起,然后两边的黑暗中,杀声突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决然地冲杀过来,片刻间就已杀到了这支前锋身侧。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更是让这些一心搭救前方同族的鬼戎战士们愣在了当场,反应不及。但这两边的越军却不可能有丝毫犹豫,喊杀间,先是一轮弓箭劈头盖脸就往敌人身上泼撒过去,待到了近前,更是全力冲刺,刀枪挥舞,如楔子般狠狠就撞进了敌人的队伍之中,再如刀锋一般切割前进,直往吊桥方向杀去。 背后,三军统帅董公望更是如老狮王一般端坐高高的马背之上,手中令旗不断挥舞,口中则果断下达一条条军令,使得全军以最快的速度从左右两侧切割粉碎敌人的阵势,并迅速席卷整条吊桥,争夺城门的控制权。 城中守军在看到这突然冒出的伏兵时,也都惊呆了,全都呼喝着,便要关闭城门,收起吊桥以求自保。毕竟他们最精锐善战的那几千兵马已经沦陷在城外敌营中了,一旦真让越军大举杀进来,他们可没有任何信心与之决战,将他们再驱赶出去啊。 这一刻,许多人都在后悔自己的决定了,腾格里更是惊恐到了极点,大叫着,让人速速关门。奈何,此时堵在城门口的鬼戎人实在是太多了,他们虽然平时战斗颇为凶悍,好像不把死亡当回子事儿,可那是在一切顺利的时候。 真到了这等要命的关头,完全落入到了被动和惨败的境地里,他们那点勇气早就烟消云散,纷纷惊叫着,拨转马头,朝着城中奔去。可这许多人马一起拥挤在城门口,吊桥上,又怎么可能顺利通过呢,于是他们全堵住了,于是别说城门关不起来,连吊桥都没法儿回收。 而这时,越军最精锐的前锋部队已然杀到,面对这些只顾逃命却不知回身做战的敌人,他们自然不会错过立功杀敌的机会,便立刻杀上,长枪不断攒刺,又有大刀疯狂劈斩,直杀得尸横遍地,几乎把个吊桥城门口都给填满了。 如此凄惨的场面,更是吓得其他战士魂飞魄散,再顾不上别的什么,只想保命,甚至都拔出刀来砍向了身前阻碍自己逃命入城的族人。如此一来,局势更乱,再没有人能出手抵挡越军的猛攻,只短短顿饭工夫,吊桥彻底失守,城门也旋即被攻了下来。 而在这时,就体现出越军的冷静与执行力了,随着一声命令下来,便有人果断点火,直接把吊桥的绳索给烧断,在火光中,这座阻挡大军再进的吊桥彻底失去了用处,而瓮城城门处这时也被越军急速攻破,使得大军可以畅通无阻地,长驱直入。 见此,董公望更是精神大振,不顾众部将的阻拦,便已果断提马前冲,手中令旗又是一阵挥舞,大声喝道:“杀进去,夺回云州就在今夜。传我之命,夺下城门首功者赏千金,官升三级!杀敌酋者,官升一级,赏百金!” 在如此重赏的激励下,越军将士更是爆发出了更为强悍的战斗力来,虽然鬼戎援军在瓮城后方的城门处死死抵挡,但只小半个时辰,他们的防线就被彻底攻破,只能四散而逃。 随着连接城池内外的最后一道关口被破,云州彻底失守,也意味着胜负的天平已完全倾向了越军。 已经回到地面,由部族战士拱卫的腾格里见到城门接连失守,更是心丧若死,后悔不迭,早知道是这么个结果,就不该轻信那些中原人的谎言,原来打从一开始,自己就已经落入到他们的阴谋之中了。 “腾格里,我们快走吧,赶紧从西门离开,那儿还有我们的一支队伍,可以保护着你逃出去。趁着越军还没完全控制城池,我们说不定还能平安地逃回草原呢。”身旁的亲信见他还有些木然地立在那儿,远远观瞧,便赶紧催促了一声。 腾格里闻言长长一叹,知道事已至此再无挽回的余地,便咬牙叫道:“走!”说着,一转马头,带了他们便直直沿着长街往西而去。 而就在他们他们离开后不久,一支败军退了过来,但却无法甩开越军的不断追击。终于,在一阵箭雨阻拦后,他们被越军追上,最后便是一面倒的屠杀。 城池一破,迎接这些鬼戎战士的就是死亡,双方的仇怨早已深得无可化解,只有用性命来还,才能还清他们这一次入侵中原所犯下的罪孽。 寻常将士早就杀红了眼,只要是看到有鬼戎人,就会蜂拥杀上,将他们斩杀殆尽,这不光是为了报仇雪恨,更是为了争抢功劳。但对许多将领来说,占住城池各要紧位置,拿下粮仓等地,才是重中之重。 于是,在追击敌人的行进中,也有一支支齐整的队伍朝着云州城各个方向而去,要赶在某些敌人之前,先守住仓库衙门,以防他们狗急跳墙,纵火焚烧。 而作为三军主帅的董公望,在随军杀入云州后,第一道下达的命令却不是追击或是接管仓库等要紧地方,而是:“传我之令,全城搜索,一定要找到李凌李大人,务必确保他的安全!”在他眼中,李凌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众将士自是纷纷领命,各自派人分作数十队,朝着城中各处搜查而去。许多将领都知道,真要论本次破城的功劳,李凌绝对是位居第一的。光是这段时日他在后方的粮草调配,功劳就已经不在其他将士之下了,何况还有献策破城,冒险入城游说敌酋的天大功劳呢。 这可是真正的以身犯险啊,足以让诸多将领对这个书生文官生出敬佩之情了,此时城池拿下,他们自然想要确保这么个大功臣的安全了。 于是,数百兵马,分作十数路,沿着云州的大街小巷向内推进,四处搜寻李凌下落。而与此同时,正在撤退逃命的腾格里也想到了李凌的“功劳”! 要不是这个家伙巧言令色说谎欺骗了自己,并使自己等以为有机可乘,云州怎会失守,那么多的族人战士又怎么会死在此战之中?所以在他眼中,李凌就是真正的始作俑者,真正最该死的敌人。 “之前那个汉人官员是不是就被关在了城西的大院之中?”正策马飞奔的腾格里突然一扯缰绳,寒声问道。 手下族人稍稍一愣,便果断点头,他们对李凌也是充满了愤恨:“不错,就在前边左拐的院子里,好像肖先生之前也去了那边。” “走,过去看看。要是肖先生还没杀了他,就由我们来动手!”为了报仇,腾格里都顾不上自身安危了,果断转向,冲进了那条有些窄小的巷子,来到了那座宅院之中。 院子里静悄悄的,倒有几点灯光从正对院门的屋子里透出来。而当腾格里他们顺着半开的院门往里看时,却骤然呆住。 因为他们看到的是惊人的一幕,十多个汉子倒在血泊之中,就连肖晚波也被一把刀穿胸钉在了敞开的房门之上,而李凌却不见了踪影…… 第714章 另有图谋(上) 半个多时辰前,这座小小的院落里还没人死去,只是李凌已处于危险之中。 在听到外间动静,知道出了变故后,肖晚波更是微微变色,双目盯住了李凌:“看来你确实够胆,明知道一旦破城你必死无疑,居然还敢做这说客。” “呵,有些事总需要人做的,而且我不认为在此等情况下他们真敢杀我。”李凌却颇为镇定地看着对方。但随即,他就从肖晚波的脸上看到了浓浓的杀意:“他们或许真会留你以为人质,但我却不一样了!”说话间,他人已微微朝后退去,而在门口的两名手下却已抽刀在手,狞笑着便要对李凌下手。 李凌苦笑,其实在刚刚看到肖晚波时,他便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了。或许那些鬼戎人会留他一命,带着突围以为人质,但这些罗天教的家伙却和自己有着太多仇怨,又岂肯饶过自己?他说这许多,只是想多拖延些时间,看有没有转机。只是现在看来,对方却是连这点机会都不给自己了。 这时那两名教徒已到他跟前,口中喝一句:“李凌,这就是你与我圣教为敌的下场!”便挥刀往他的胸口刺去。而李凌这时因为被绑住了手脚,连动都动不了,自然无法闪躲,只能黯然闭目待死。 真是不甘心啊,这么多的风浪都经历过来了,却在眼看大局已定的情况下,翻在了小小的阴沟里。李凌心中满是苦涩与歉然,自己再不能回家照顾轻绡和月儿了,还有……我还没有见过我那不知有没有出生的孩子呢,甚至连他是男是女,长成什么样,取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呢…… 可事已至此,又还能有什么法子呢? 就在李凌以为自己必死,那两把刀都要刺入他体内的瞬间,异变陡生。 只听得哗啦一声,这屋子头顶的瓦片便粉碎落下,那些碎瓦如同暗器般飞射,直袭向那两个欲对李凌下手的教徒。这些碎瓦激射的力道可甚是惊人,让他们立马就感受到了威胁,不敢硬接,只有急速变招,格挡上向自己头脸的碎片,可即便如此,他们身上还是连续中招,留下了道道伤口,鲜血淋漓。 与此同时,一道身影也急速自上方坠落,其速度更在那些瓦片之上,两人还在招架着呢,人已砰然落地,正挡在了他们和李凌之间。等他们看清楚有人出现,叫着欲出刀斩敌时,那人也出了手。 身形一晃间,他已果断来到了两人面前,然后双手一张,居然就握住了两人持刀的手腕。这一下实在过于轻描淡写,就好像他们真就是把手腕往人家手里送一般,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压根不是这么回事。 而就在他们感到惊诧的瞬间,他们的提刀手却不受控制地直往回去,噗哧声中,锋利钢刀已切入他们的胸膛,同时还有一股大力袭来,竟推得他们两个连人带刀腾空飞出,砰的一下就撞出门去,把屋外那几个同伴都给撞得东倒西歪,一阵惊叫。 这下变故实在太快,从屋顶碎裂到两人撞出,也就短短两三下眨眼的工夫而已,所以屋外其他人也压根反应不及。等他们纷纷明白过来,急忙抽动兵器想要攻击时,那人已火速贴到了他们身前。 没有任何花哨的动作,就是朴实无华的伸手,夺刀,再反刺……他就如面对一群玩偶般,把十多名罗天教好手都玩弄于股掌之间,让他们无法防御,更别说攻击了,一忽儿工夫,这些教徒就全倒在了院中,所有人都是被自己的兵器所伤,泊泊的鲜血流淌,很快就把他们的身体给浸染成了红色。 此时,除了这突然冒出之人,就只有两人未曾受伤。一个是李凌,他在屋内瞪眼看着眼前的惊人场面,慢慢的惊喜;而另一人便是肖晚波了,他还站在门前,脸上全是惊恐,身子却跟被施了定身咒般,动都不动一下。 直到那人解决了所有教徒,转身看向他,他的身子才猛然颤抖起来:“你……” 李凌也在此时惊喜地叫破了来人身份:“邵前辈,你怎在这儿?” 这个突然从天而降,于必死的边缘救下李凌的高手正是邵秋息。很显然,多年不见的他在武学一道上又有了精进,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能让他出刀了,而其身上也看不到带了刀的样子,甚至要不是刚刚看他出手,都没人相信他是个天下少有的高手,真正达到了返璞归真的境界。 邵秋息闻言只冲李凌一笑,远远地便朝他挥出一记手刀,唰的一下,李凌就只觉着身上的束缚一松,一抖间,那些绳索竟纷纷断裂。这一手露出来,更是让李凌目瞪口呆,这功夫可太厉害了,这是刀气啊! 而一旁的肖晚波更是吓得面色煞白,好容易才鼓起一点勇气来,问了句:“你要做什么?” “他在哪里?”邵秋息却盯着他反问了一句。 “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肖晚波说着却突然转过头去,不敢与对方犀利如刀的目光有丝毫接触,显然是心虚了。 邵秋息却还是平静问道:“他在哪里?我知道他就在这云州城,我也是为了他才进入这儿的。你们一定还有更大的图谋,到底是什么?说出来,我可以饶你不死,不然……这些人就是你的榜样。” 李凌是真听得有些迷糊了,但有一点是能明白的,那就是罗天教在此还有布置,而且听着此事还挺严重的。这让他更不敢随意插嘴了,只死死盯住了肖晚波,想从他的一些神态举止里看出些端倪来。 到这一步,肖晚波也知道没法装傻了,便嘿笑一声:“你这个圣教叛徒还敢坏我教中大事?你觉着我会让你如愿吗?”说着,眼中闪过一道决然之色,身形一动,一道寒光已自袖子里飞出,直取侧方的邵秋息。 这一下极其突兀,速度也快,让李凌都是一惊,却来不及出声。不过这下想要伤到邵秋息却还是太天真了,只见他身子只一晃,便轻松必过了偷袭,同时手掌一翻,还将这道寒光给轻易捉住。 可就在他一招拿住对方暗器的瞬间,脸色却是一变,因为就趁着他分心的时候,肖晚波已倏然而动,直蹿进了屋子,这下完全出乎了邵秋息的意料。 他本来一直提防着的是对方会找机会逃跑,却完全没防着对方不退反进,而只要让他一进了屋子,李凌的处境就很危险了。虽然肖晚波在邵秋息面前毫无还手之力,但在江湖上也算个高手了,此时孤注一掷地出手,即便李凌已然脱开束缚,也难以招架啊。 但这时一切已经太晚,肖晚波已经抓住机会扑进了屋子,而李凌还处于发懵状态,根本没法做出躲避。其手中再度有寒光闪出,这回却是他贴身的一把短刀了,没有半点犹豫,他便狠狠地朝着李凌的胸口刺来。 是的,他压根就没想过要拿下李凌作为人质——在邵秋息这样的大高手面前,他根本没把握靠着人质脱身,那还不如杀了李凌,好歹是为圣教除去一大外敌呢。所以这一下,肖晚波是决然而发,再无半点留手。 “你敢!”邵秋息也是勃然动怒,脸上一直风淡云轻的表情也已有些扭曲,身形更是急速前掠,同时手中寒芒也蓄势待发。 但对方终究要比他快上一步,扑到李凌身前,手起刀落,噗哧一下,正中李凌的胸口。刚才那两名下属没做到的事情,却让肖晚波给做到了! 李凌脸上的惊色立马就换成了痛苦,人翻身便往后倒去,更有一大口鲜血呕出。只是肖晚波脸上的表情也在刺中目标的瞬间发生了变化,由得意变成了惊讶,口中更是不自觉地叫了声:“你……” 只是后面的话却来不及说了,因为他的后脖领已被追扑过来的邵秋息一把揪住,将他整个人都扯得往后飞退,同时,寒光再是一闪,刚才偷袭他的那道暗器已被他随手飞出,追着肖晚波而去。 在他人砰的撞在屋门上的瞬间,寒芒也透体而过,将他一下就钉在了门上。这一下是从他前胸而入,贯体而过,穿过后背,把他钉在门上的。如此,肖晚波身上的伤自然极重,惨哼中,大股大股的鲜血已经从胸口,从七窍涌出。这下邵秋息含愤出招,内里蕴含的暗力居然把他的脏腑都给震碎了许多。 而邵秋息这时更关注的却是李凌,赶紧上前搀扶:“李大人你怎么样?”话问出后,却是一呆,以他的眼力已经看到了李凌胸前的情况,衣服上有偌大一个破口,足见这一下挨得有多重,但这儿却并无鲜血冒出来。 而李凌也在一阵咳嗽,吐了两口淤血后慢慢恢复了些,吃力道:“我……我没事……” 这时,邵秋息才想起之前的事情来,突然笑道:“我都忘了你有宝甲护身,这下自然杀不了你!” 此言一出,还被钉在门上的肖晚波却是再一口老血喷出,差点就直接气死过去。  第715章 另有图谋(下) 看到肖晚波因为愤懑而吐血后,李凌却笑得更开心了,同时心里也是感慨,轻绡送自己的宝甲这回又救了自己一次啊。 因为有罗天教这样阴险的敌人存在,再加上经历过当初华亭县时的刺杀,李凌这些年来早就养成了习惯,无论何时,除非在家中睡觉,都会贴身穿着宝甲。而这回,他的这一好习惯再度救了他一命,虽然这一下依然让他伤得不轻,当胸挨上一下重的,可不是他这小身板能扛过去的。 好在还有邵秋息,见此赶紧在他胸口一阵揉按,才让他的内伤稍微好转了些,然后才再度转身来到肖晚波跟前,看着他道:“到了这一步,你还不肯说出影子在哪儿吗?” “呵呵呵呵……”肖晚波一口口呕血惨笑,看对方却跟看一个傻子似的,“你以为我跟你一样,会为了一己私利就背叛圣教?我都要死的人了,你别想从我口中得到哪怕一点东西!”说着,他突然长长地吸了口气,胸腔猛然一鼓,然后一大股鲜血顿时飙射而出,他眼神也瞬间迷离,只死死盯了李凌和邵秋息一眼后,便一垂头,瞪大双眼,却没了气息。 竟是用此等果决狠辣的招数让自己迅速毙命,这让李凌都不得不佩服此人的果决了。这或许也是罗天教这么多年一直无法彻底铲除的原因所在了,因为这些狂热的家伙是真为了教中之事可以不顾生死的。 而躲过迎面飞来鲜血的邵秋息则有些默然,在长长一叹后,才哼声道:“这下事情可棘手了。” “邵前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直到此时,李凌才询问起对方眼前之事,“你怎么出现在这儿了?居然还能如此巧合,救下了我?” “因为我早在一个月前就进入了云州城,是为了追踪影子而来。”邵秋息回答道,同时目光往四周扫动,确认这儿已再无活口,“你之前入城时我就瞧见了,还有就是早前被他们翻脸拿住,我就在一旁看着。当时不好救你,但之后既然你与这些罗天教的人扯上关系,我自然是要救你的。” “原来如此,幸亏有前辈在,不然我恐怕就危险了……”李凌由衷地感叹了一句,只是心中的疑问还是没有解开,对方好好的不在中原待着,怎么就跑到北疆来了,而且还在如此战乱中混进了云州,要知道这几月里,这儿的战事可没有一天停歇啊。 他当然不是在怀疑邵秋息是怎么瞒过敌我双方几万人的眼睛混入云州的,这对一般人来说固然极其困难,但对邵秋息这样的当世高手来说,却绝非难事,他在意的只是对方这么做的动机。 “我们先离开此地,恐怕很快鬼戎败军就要过来了。”邵秋息却没急着给出解答,而是拉了李凌快速往外走。后者也明白他是对的,便点头跟随,在邵秋息的帮助下,两人飞快穿行在街巷之间,不时还能避过鬼戎溃军,免去不少麻烦。 直到转入一个僻静的角落后,他才停下脚步,然后解释道:“这几年来,我一直都在更深入地了解罗天教。不怕你笑话,虽然我之前也算是教中高层,但其实对许多事情真掌握不多,更不知道他们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做了多少祸害天下的事情。 “但这几年里,我却是真正看到了他们的所作所为——在江南,他们为了私欲,可以挑动百姓作乱,事后却又迅速抽身,使无数无辜百姓遭罪死去;在湖广,他们和一些富绅勾结,试图控制田地粮食,虽然未能成功,却也让许多普通百姓家破人亡,衣食无着,流离失所;而更可怕的是这次他们在北疆的种种行径,这已经不是在与朝廷官府为敌了,分明就是与整个中原天下为敌。为了他们的目标,他们甚至不惜引狼入室,把鬼戎人给放了进来,想要搅乱北疆。 “也正是在亲眼见到了这一切后,才让我真正做出了决定。我不能因为自身的缘故而罔顾家国大义,放任罗天教胡作非为。他们的所作所为早已经超过了他们之前自诩的正义……所以我决定出手!” 李凌点点头,他并没有多问对方到底和罗天教有着什么样的前程旧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不必过于深究,只要最终能明辨是非,便是好的。 邵秋息似有所觉地看了李凌一眼,又继续道:“然后,我就查到了影子又要在北疆出手。这个影子你应该也知道他是什么人吧,一旦由他亲自出手,势必目标非同一般。” “影子……你是说罗天教的影护法?”李凌心头一跳,想到了当初自己在华亭县遇到的刺杀。当时刺杀自己的还只是影子的徒弟,就已经那么可怕,这要换成真正的高手,等他挑中时机出手,那还得了? “就是他了。他与我齐名,也是教中几大高手之一,但他又与我不同,素来不正面与人交锋,最喜欢做的就是暗算行刺,而且只要是被他盯上的目标,就没有一个能活下来的。 “而他更厉害的地方是在于易容乔装,潜伏跟踪和忍耐寻找机会。只要被他盯上的目标,他会花上数月,甚至一年的时间来找到机会,刺杀对方。而当我查到他居然要在北疆这儿出手后,便知情况不妙,所以才循着蛛丝马迹追踪而来,最后更是在云州附近与他有过一战,却被他借伤脱身了。再之后,他就躲入了云州城去……” 他这番话说得简单,轻描淡写,可李凌却能想见当时双方过招有多凶险,高手对决,必然是步步惊心啊。 “而很显然的是,他进入云州并不是只为躲过我的攻击,而是另有图谋。也就是说,他的目标应该就在云州,或是与此有关。只可惜啊,当时我落后一步,又被城池所阻,等我想法顺利潜入这儿,却已找不到他的踪影。但有一点我却是可以确认的,那就是他一定还在云州,目标也在这儿。另外,此事应该与肖晚波他们也脱不了干系!” 李凌仔细听着,神色也是愈发凝重,确如对方所说,这次的事情果然是越想越有蹊跷了。而邵秋息此时则肃然看着李凌,也没再开口,却是等着他做出判断。 作为一个专心武道,心无旁骛之人,邵秋息深知自己强在武学修为,但论头脑算计,却是远不如教中其他人的。而李凌,作为能让罗天教屡次吃亏的朝廷官员,显然要比教中其他人更强。这也是他肯花时间和口舌将一切都如实告诉李凌的原因所在,正是希望由他来看出些端倪来。 李凌沉思着,突然就是一个激灵:“不好。” “怎么说?”邵秋息赶紧问道,却见李凌神色间已带上了一丝慌张:“你有没有觉着这次的云州破得太容易了些?” “嗯?这不是你用计让鬼戎人出击,为破城创造了机会吗?”邵秋息问道,显然他是将一切都瞧在眼里的。 “话虽如此,可是仔细看来还是太轻易了。若只是鬼戎人,我们或许可以用此一计将他们赚出城去,可是现在明明还有肖晚波在。此人既然能得到鬼戎人的信任,一定是足智多谋之辈,他怎可能看不穿我们的阴谋,甚至还反过来推了一把,使此事更快发生呢?”李凌的神色越发凝重,回想着之前种种,看似好像是由自己一手主导着城中鬼戎人的选择,可真是如此吗? “你是指这一切都是肖晚波促成的?可为什么?”邵秋息心里也是咯噔一下,肖晚波在罗天教里确实素有智囊美称,此事上确实显得有些愚钝了,与他平日的表现很不符合。 “是啊,为什么?他故意让云州失守,同时又和那个精于偷袭刺杀的影子有所关联……他们是打算在乱中取利……而以罗天教一贯以来的野心和手段,搅动北疆之乱真就是他们的最终目的吗?还是说这依然只是他们声东击西的虚招,其实却另有所图?而要想彻底搅乱北疆,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主要将领出事,比如说,刺杀董帅……”李凌的脑子转得飞快,口中也说得飞快,然后在不受自己控制的情况下,就把这么个可怕的推断给道了出来。 而随着这话一出,不光是他,就连邵秋息的脸色也变了,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的目标是董帅(董公望)?” 邵秋息更是瞬间做出判断:“所以影子就在董公望左右,他在等着机会,一旦城中骚乱不断,董公望身旁的护卫必然分薄,如此他就能得手,并全身而退了!” “邵前辈,你脚程要比我快太多了,还请赶紧去找到董帅,护他周全!”李凌赶紧说道,“迟了恐怕一切就来不及了!” “那你呢?” “我随便找个地方躲一下也就过去了,一切当以大事为重!”李凌正色道。 邵秋息只略一思索,便点头答应,然后转身,腾空,直接就往最热闹的城门那边奔去,李凌则左右看看,果断往回就走——最危险的地方才最安全,自己刚才从哪里来,现在回去,定能让他们料之不及! 第716章 刺杀(上) 在李凌想来现在云州城内真一心要杀自己的就只有不知藏于何处的罗天教的人了,至于腾格里这样的鬼戎人,云州城破,他们现在要做的是保住性命并逃出城去,找自己算账什么的反倒是次要的事情。 所以只要小心着些,不被鬼戎人撞上,然后藏身到让罗天教的人绝想不到的那座院子里,只等城中安定,官军入驻,自己也就彻底安全了。怀着这样的心思,他小心翼翼地来到了那座刚离开不久的院子前,然后就看到了让他吃惊的一幕。 只见本来还颇为僻静空荡的院子前此时人声不断,数以百计的鬼戎骑士正在进出搜查着,院子里头更有人在大声叫嚷着什么,但因人说的是草原上的话,他却是一句都听不懂。 不过有一点李凌还是迅速明白了过来,自己的想法明显错了,这下想要藏身,反倒撞人枪口上了。想到这儿,李凌再无半点迟疑,赶紧缩身后退,往后撤去。一旦真被这些鬼戎人逮个正着,自己可就完蛋了。 可结果这一退因为没顾着身后,他正好撞在了巷子的土墙上。这墙体本就陈旧,又受到了风化多年,很是脆弱,只一撞便带下了好大一块墙皮,哗啦一下,全落在了李凌的头上背上,压得他一个趔趄,口中更是惊呼出声。 这一下动静虽说不大,但还是立马被不远处几个鬼戎战士给听到了。他们本就有戒备和搜寻的职责在身,听到声响立马抽刀叫嚷着冲了过来,同时也惊动了更里头的那些人,呼啦一下十多条草原汉子都提刀冲进了巷子。 李凌虽然及时反应过来,赶紧闭口转身便要逃跑,奈何论速度和这些战士还有差距,才跑没两步,就已被他们瞧见了身影,立马厉声高叫,然后嗖嗖两声,有箭矢从后射来,几乎是擦着他的身子落在前方地面上。 这倒不是人家箭术差劲,二三十步外的目标都射不中,而是故意不中以为警告。李凌也立马知道了对方的意思,虽然他们的吼叫是听不懂,但还是乖乖止步,不敢再跑了。而他心里更是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这边居然会碰上这许多的鬼戎人,自己就该随便找个屋子藏起来啊。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那些个战士已飞快赶到身后,一把就将他按住,用火把照出他的模样后,更是发出几声轻咦,然后在一片七嘴八舌的叫唤中,便把李凌押着返回院子。 这时面色阴沉的腾格里也闻声走了出来,一见着李凌被押回来,他也略有些讶异,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后道:“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总算是有个能交流的了,而且看着他们没有立刻杀掉自己泄愤的意思,李凌稍稍定神,强自镇定笑道:“自然是有人前来救我,然后把这里的人都给杀了。所以我劝你还是赶紧走吧,不然等大军杀到,你们也得死在这儿。”虽然这些话未必有什么用,但该说还是得说啊。 “哼!”迎来的却是腾格里的一声冷哼,刚想再问什么,却抬头看见一里多地外有一条火把组成的队伍正朝这边而来,这让他心下一惊,果断下令,“带上他,走!” 当下里,他们不敢耽搁,立马架着李凌上马,然后快速朝着既定的西门方向狂奔而去。虽然这一番动静当即就引来了后边越军的注意,一支队伍急速追来,但这些腾格里的亲信族人的骑术却是个个精湛无比,速度也快,一跑起来居然还把追兵给甩得更远了些,等他们来到西门这边时,已拉开两三里距离了。 西门这边的鬼戎守军也早得了命令,打开城门等着,直到见他们到来,更无二话,当即合兵一处,再度狂奔出门,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他们全部都逃出了云州城。而李凌被这些人裹挟着,身不由己,也就被带出了城去。 此时的城中各处,不少人还在满地方地寻找他的下落呢,尤其是李莫云和杨家兄弟,更是一马当先,从衙门到军营,几乎把一个个屋子都要翻遍了,却是怎都没想到自家大人早就被带出城去了。 反倒是在上千亲兵拱卫着,缓缓往城内压进,并且一路镇压鬼戎残部反抗的董公望先一步猜到了李凌可能已被带出城去。 就在刚才,先有一名兵卒跑来禀报,说是城西一带有敌人踪迹,但却被他们走脱,从西门离城;然后又有一人有些惊疑地跑来禀报,说是在城西的某座院子里发现打斗痕迹,多人死在其中,而且死的多是汉人打扮,看着完全不像是军中厮杀。 只是这两条消息,董公望却迅速拼凑了起来,再联系到现在还没找到李凌下落,他便顺势推导出了一个并不精确的答案:“那些被杀的要么是罗天教的逆贼,要么是我大越皇城司的密探,他们显然是得到了李大人。结果在这个节骨眼上却又与鬼戎人相遇,双方发生战斗,然后他们全灭,既然李大人不在现场,那就一定是落到鬼戎人之手,被他们带出西门去了!” 说到这儿,他的脸色更为之一肃,迅速转头:“董飞!” 一名总是跟在他身侧的青年忙答应一声,等候吩咐。只听董公望下令道:“你这就带两百轻骑,追出城去,务必要追上他们。我不要你歼灭这股敌人,但一定要跟住了,并沿途留下记号,到时老夫自会带大军赶到。” 董飞听到这命令先是抱拳答应,但随即又看了看左右,有些犹豫道::“大帅,现在董玄几人都不在,我得守在您身边,不如让其他人去吧?” 董公望作为边地重将,身系晋州十多万大军,和整个地区的安稳,身边除了一般的亲卫外,还有三名贴身高手作为最后的防线。而今日为了寻找李凌下落,他已一口气派出了其中两人,只有董飞还在身旁,现在却要让他也离开大帅身边去追踪外逃的敌人下落,足可看出董公望对李凌的安危有多重视了。 但董飞显然更在意自家大帅的安危,所以难得地提出了异议,却被董公望摆手堵了回去:“你不必如此担心,没看到老夫身边还有这么多兵将吗?现在云州已被我们拿下,鬼戎人连逃命都嫌不及,怎么可能威胁到我?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确保李大人的安全,这是军令,速速照办!” 听大帅如此说话,又看看左右确实都是自家兵马,远处扩散开去的,也是大越官军,纵有杀声传来,也是一面倒的压制,董飞也就接受了这一说法。当下便叉手应命:“卑职遵命!”然后目光一扫,手一圈,喝道:“你们这些人,随我出城,追踪敌军!”说完,已一马当先地冲出,其他人也迅速跟上,不一会儿,这支两百人的骑兵队伍就去得远了。 看着这支队伍快速而去,董公望眼中闪过一丝欣赏和不一样的光芒来。是时候把董飞放到军中去独当一面了,一直让这么个有相当才华的年轻人做自己的护卫终究是浪费人才啊。只有单独带兵,去经历一场场的正面厮杀,才能为边军,为大越培养出一个真正的合格名将。 “我们先入驻城中指挥所!”董公望很快又收回心思,果断下令。无论有什么打算,都得等到这次彻底平定了北疆之乱后。 而随着他的命令下达,整支队伍也再度向前,朝着城池中间位置的指挥所而去。所有的将士都情绪高昂饱满,这次的战事可是相当顺利,一夜间就破了久攻不克的云州城,想必待到明后日,赏赐一定少不了吧。 至于城中的鬼戎残余,在他们看来完全不算威胁,很快就能被彻底歼灭平定,那是半点隐患都不可能存在的! 就在队伍不自觉加速的时候,队中一名看着无论模样还是打扮都很普通的兵卒却在刻意调整步伐,以让人难以察觉的方式不断向前,再向前,竟只凭双脚就赶上了董公望的坐骑,不一会儿已来到了他身后两三丈处。 到了这个位置,他却是已经没法靠得更近了,因为紧随董帅之后的是他的亲兵,寻常步卒是不可能有机会超过这些亲卫亲兵来到董帅身后的。一旦真这么做了,立马就会被这十多名亲卫捉拿。 但这已经够了! 这名士兵再度调整了前进的脚步,身子微微半弓,由原来的整只脚落地变成足尖撑地,几下间,已经做好了发力弹起的准备。 随着缓缓的一口气被吸入肺中,他脚下猛然一个发力,人已骤然跃起。 这一下,就如一只苍鹰般急速抬升,在所有人都还没来得及做出判断和反应前,他人已经到了半空,并借这一下,迅速扑前,一下就掠过了三丈距离,竟已来到董公望的上方。 而他手中此时也多了一把黑漆漆的短刀,就在众人发出惊呼的瞬间,刀已离手,如闪电般直刺董公望的后颈! 第717章 刺杀(下) 无论是董公望,还是身旁的数百将士,都没想到随行的兵将中间会突然冒出一个刺客。而且这个刺客还是个极其厉害的高手,一旦出手就势如迅雷,几乎不给他们以任何反应时机,一旦来到董帅的身后,便已出招。 嗖——这一下飞刀极快,而且这刀还是特制的完全漆黑的,一经射出,在黑暗中极难辨别其位置,使得董公望身后那些亲卫想要帮着格挡都做不到,只能是徒劳出刀,却全落在了空处。 而董公望自己,则更是连闪避的动作都没能做出来。他虽是如今边军中声望最隆的几名将帅之一,当初也曾驰骋沙场,亲手斩杀过许多强敌,也算是军中猛将,但那终究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人老不以筋骨为能,多年的戎马生涯让他老得比一般人更快,虽然平日里看不太出来,但真到了要命关头,反应却早已迟钝。毕竟一个合格的将帅靠的是临阵指挥上的才能,而不是个人的武勇,他也早已经过了需要用武艺来征服全军将士的年纪。 当然,更重要的是,董公望怎都想不到会遭遇这样的刺杀,所以当那一刀射到时,他除了神色一变,却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 唰,刀已临身,就要刺入他的后颈。只要擦破一点皮,以这刀上所涂抹的毒药,就能置董公望于死地。这让半空中的刺客眼中露出了得意之色,自以为这回必然得手。 可就在这一瞬间里,他面上得意的表情却突然凝固了。因为打横里,一名亲卫突然扑上,重重地拦腰撞在了董公望的身上。这下的力量可是相当之强,砰的一下,把个老将军撞得身子一歪,然后颠倒着就翻下马去,狼狈落地。 这一下虽然让董帅在众部下面前大大地出了丑,可却也把他从必死的危机中解救了出来。在他落马的瞬间,那刀唰一下落空,然后再往下去,噗哧一声正中那名舍身撞人的亲卫肩膊处,让他一声惨哼,也跟着狠狠撞落在地,然后就在地上抽搐了几下, 登时毙命。 只是被一刀伤在肩膊上,便可置人立死,这刀上的毒性之大,确实足以让在场将士心惊胆战了。但此时的他们,却已经完全顾不上这些细节了,因为他们更在意的是主帅的安危,所以都没有丝毫迟疑的,已有无数将士疯狂扑上,也有人怒吼着,举起刀枪等兵器,狠狠朝着已迅速落下的刺客杀去。 这刺客眼见必杀的一招误中副车,自己又成众矢之的,心头也是一阵懊恼担心,但手上的动作却不带缓的,就在落地的瞬间,身子直朝前一滚,而双手则是迅速挥舞,顿时嗤嗤声响成一片,竟有数十根牛毛细针随着他的动作飞出,直朝那些围攻过来的将士射去。 众人还没杀到他跟前呢,已有多人中招,惨叫声中,纷纷倒了下去。而刺客则乘着这个机会再次腾空,还想要继续攻击刚被人搀扶起来的董公望。但这一回,他却无法如愿了,因为董帅身边的将士们已早有防备,队形一动间,已迅速将董公望挡在了人群中间,别说他冲杀过来,就是再有什么暗器射来,他们也能帮主帅挡个干净。 与此同时,第二波针对他的围捕也已出现,数十杆长矛已先后从各个方向急刺过来。这让本来还想要找机会杀向董公望的刺客果断放弃了继续强杀,双足一顿,再度高高跃起,同时手中又冒出一柄短刀来,当当几下挡住了刺到的长矛。虽然这一下带得他身形有些不稳,但他还是迅速向侧方冲去。 当刺杀失手变成强杀,对刺客来说就已经几乎没有成功的可能了。所以他也就遵循着一击不中便即远扬的习惯,就要脱身。 只是这天下哪有如此便宜的事情,他为了刺杀董公望可是化身越军兵将深入到队伍中间的,四周可还有好几百越军兵卒呢,一见他要逃走,几乎所有人都追击过来。而他人一上半空,更是给了许多人以机会,瞬间,弓弦声起,数十支羽箭已果断射到。 虽然刺客身在半空依然有余裕能作出闪避的动作,但在这一阵箭矢的乱射中还是不能躲过所有,肩头、腰间和大腿等处都先后中箭,让他在惨哼中身形便是一乱,然后直直落下。 见此,其他兵将如何还肯错过机会,顿时大叫着,从四面围上,刀枪就直往他的手足等非要害处招呼了过去。既然已有把握将人拿下,自然不可能当场格杀,得留活口好生盘问,找出背后指使才行。 于是刚刚落地的刺客才一声惨哼出口,身上又连中数招,鲜血迸溅,变成惨叫,再也无法起身了。 或许江湖中的高手能凭借极强的身手把几十上百倍的敌人耍得团团转,可一旦真落到千军万马的包围圈中,那武艺再高,也是个必死无疑的下场,这个几乎得手的刺客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在把他一手一足斩断之后,兵将们的动作才为之一缓,随即刀枪便已点架在了他咽喉胸口等要害处,让惨叫中的他不敢再有动弹。 另一边,董公望也被亲兵们七手八脚地搀扶起来,虽然身上满是尘土,头上的金盔也在落马是掉落,使一头灰白的头发都披散了下来,显得很是狼狈,但倒是没受什么损伤,人也显得颇为镇定,看到刺客被拿住,更是大声喝道:“不要杀他,我要活的!” 而他身旁那些个亲兵却只在意他有无受伤,纷纷问道:“大帅,你没伤着吧?快给大帅仔细查看一下……” “老夫没事,区区小贼还伤不了我!”董公望这时就算真有不适也不可能说出来,当下还把手一摆,让左右搀扶着自己的亲卫退开,重新回到战马前,便要翻上去,“走,先进指挥所,再说其他……” 众部下见他这么说来,也只能答应,现在还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也就全都散开,各自上马。可就在这时,离着董公望只有三步的一名亲兵突然身子一晃,人已倏地来到了主帅跟前,而他的手一抬间,一抹亮光已然直取老将军的咽喉! 这一下,实在出现得太过突兀,而且是在所有人都以为危险已然过去,可以安全上路的时候。所以当其突然而动,朝着董公望猛下杀手时,所有人都是呆立在那儿,别说及时出手救驾了,就连惊叫都没能出口,只能是眼睁睁看着对方下手,自家主帅便要丧命。 “影子——!”突然间,一声长啸从侧方屋顶处响起,同时间,一道身影也如闪电般从空中直掠而来,这速度甚至犹在那啸声传来之上,几乎就在啸声传入众人耳中的瞬间,人影掠进队伍之中。 而且他不光是人到,刀也到了! 就在那第二名刺客的手中亮光将将要刺入董公望的咽喉时,刀光已自后飞至,正斩向刺客的后脖颈。虽然因为先后关系,他速度再快也无法赶上对方的绝杀,但是,这一刀也没比对方慢多少,只要刺客不作闪避,在他刺死董公望的同时,自己也必将人头落地!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那刺客的动作就变了,本来都要没入董公望咽喉的一招骤然一收,然后便顺势朝后刺去,虽未回头,这一下却正好挡在了那极快的一刀来路上,当响一下后,他人已借势腾空而起,口中则一声尖利的斥骂:“叛徒,竟坏我大事!”骂声中,人却如鹞子般直掠半空,另一只空着的手一挥间,一大蓬细针激射而出,又朝着四周稍有反应的兵将身上招呼的,但大部分,却还是笼罩了董公望。即便到了这时候,他还想要杀掉目标。 但这些招数却没能起到什么作用,因为刀光再起,如一朵莲花般绽放,一下就把这密集凌乱的细针都给圈住,然后拨落到地。 一招间,别说董公望了,就连其他那些兵将,都没被这一手可怕的细针伤到半个。只是这一挡间,刺客却已经去得有些远了,人在前方屋顶上一顿,再起,便要消失在黑暗的街头。 作为罗天教,不,应该是整个天下间最可怕的杀手,影子不光潜踪易容和刺杀的手段高明,远遁离开也是一把好手。毕竟只有懂得脱身的刺客才能长久,才能真正的扬名。所以他对自己的选择和遁逃都有着极大的把握,虽然心中满是愤怒,却并不担心,只要邵秋息被阻上一阻,自己便能躲过他的追击,离开此地! 可就在他再度落地,一口气还没吐干净呢,一声断喝已自侧方响起,同时出现的,还有一道雪亮的刀光,直取他的腰肋,大有将他一刀斩成两截的架势。这让他的心陡然一沉,却不敢与之硬拼,因为他已经看出来人武艺不弱,只要一作纠缠,自己必然被绊住,然后等邵秋息一到,自己就真走不了了。 所以他在刀来时急忙一个挺身,转向,几乎是擦着刀光转向了另一边,然后另两道寒光也迎面斩击而至,这儿本来就有埋伏在等着他!  第718章 围杀 李莫云、杨晨和杨震三人分从三面包抄,一下就把影子可以遁逃的三个方向都给堵住,这让他前掠的势头猛然便是一顿,眼中更是闪过了一丝慌张,想不到对方居然早就算准了一切,并布下了罗网。 事实也正是如此,作为曾经的教友同盟,邵秋息对他本就颇为了解,再加上不久前的那连日的追击交手,更是对他的许多行为习惯都有了清晰的把握。所以此番在确认影子会对董公望下手后,他便果断做出了安排布置。 他不但急忙赶来寻找董公望所在,因为只有他在的地方才能找到影子,同时还迅速把还在城中四处乱走的李莫云给寻到了,并通过他联系到了杨家兄弟。而从在从邵秋息口中得知李凌已然安全,就在城中某处藏身后,三人更是没有了顾虑,当即听从他的调遣,合作着在董公望队伍之外布下了埋伏。 当董公望骤然遇刺,却被救下的瞬间,邵秋息便已断定这第一个出手的刺客只是障眼法,真正的杀招还在后边,所以便按兵不动,静候变化。果然,很快地,真正的影子随后出手,他则抓住机会,迅然杀出,以强过对方许多的身法和武艺来迫使对方变招自保。 还是那句话,邵秋息太了解影子了,这是个阴狠的刺客,最善于创造和把握一击必杀的机会,但同时,这也是个最惜命的家伙,所以当目标的生死和自身的安危挂钩时,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先保自己,毕竟刺杀还有的是机会。 当然,也只有像邵秋息这样的绝顶高手才能在他发动行刺的瞬间出手,并迫使他变招。要是换了其他人,恐怕他都能杀完人后,从容抽身遁走了。同时,邵秋息还认准了他遁身的方向,所以在掠出前已给李莫云打出手势,让他们堵住去路。 这一切都在刺杀发生的电光火石间做到,要不是几人全都是机敏的高手,只怕根本形不成如此默契与罗网,影子也早从漏洞里钻出去了。而现在,三人从三方一围,邵秋息又从后一追,几乎就把影子堵死在这儿。 是的,只是几乎。因为就在其他兵将也呼喝着想要围杀上来,把人拿下时,身在半空的影子陡然身形一顿,再是一沉,哗啦一声,竟是直接把下方民居的屋顶撞出个大洞来,自己也顺利落入屋子里。 四面合围在眼下这个环境里却还不够,因为还有下方这么个出路。而且,这边尚算密集的民居还很好地起到了遮挡的作用,无论是围堵的四人,还是后边紧追的兵将们,都在刹那间失去了目标,这让邵秋息心中暗叫一声不好,身形再快上几分,几乎人刀合作了一道光影,唰一下就直扑进了那间屋子。 他很清楚这样做是有多冒险,毕竟影子最擅长做的就是偷袭刺杀,而此时敌暗我明的局面,正是他所希望看到的。但是,邵秋息更清楚一点,这样的环境更利于其蹑踪潜行,一旦让他找到机会抽身,那再想找到他可就太难了。而且他对自己的身手有着极大信心,即便遇到偷袭,也能从容应付,所以毫不迟疑就追进了屋子。 刀光闪处,那两扇薄薄的房门顿时粉碎,邵秋息在窜入屋子的同时,已挥刀护住了周身要害,以防受到攻击。只是这下却有些徒劳了,因为进屋后,并不见任何人影或攻击,反倒是侧前方的一扇窗户正慢慢关拢。 邵秋息立马就猜到了其中原因,对方在落进屋子后,居然再从窗子里蹿了出去,因为与此间屋子相隔不远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院落屋子,他完全可以通过这些复杂的建筑与所有人捉迷藏,然后再找机会脱身。 想到这儿,他也迅速一个闪身,一刀斩出,啪啦一声,窗户碎裂,人也已跟着出现在了屋外,同时目光一闪,寻找影子可能潜入的某座屋子。 只是这一缓间,等他再到外间时,那些屋子已经叫人看不出有任何被人刚刚进入的变化了,全都黑乎乎地安静立在那儿,全无分别。而此时,上方一个声音也跟着响起:“师父,这是怎么了?”却是李莫云也追了过来,同时也失去了对方的踪迹。 话音一落,杨家兄弟也先后掠到,也是一脸的焦急与茫然:“人呢?” 邵秋息目光往四下里再是一扫,反问道:“你们未见他又进入哪间屋子吗?”他在屋内视线受阻,可这三人却是从上方围追,照道理应该能看到他出来后的行动才对啊。 结果三人同时摇头,而杨晨则瞬间想到了什么:“他没出来?” “不可能,我追进去已不见他,而且窗户也有被挑开的痕迹……”邵秋息在这话出口的瞬间,神色陡然就是一变,察觉出了问题所在。 自己追出来时,是一下就把窗户劈碎才到外头的,影子这个逃命的家伙怎么会这么小心翼翼地只是开窗而出?这多浪费时间啊?就算是为了不让自己发现已从窗户出去也说不过去啊,那窗户在自己进屋时还动着呢,而且只要屋内没人,想也知道他是从窗户走了,这不多此一举吗? 可反过来再一想,这要是影子故意露出的破绽,其实他人还在屋内,却以窗户把紧追入内的邵秋息引出窗子,事情就说得通了。转念于此,邵秋息又想到了那屋内可不是光秃秃的,还有个柜子立在那儿呢,足可以让人藏身其中了。 “我中计了!”他当即大叫一声,扭身就再回屋子,其他三人赶紧跟上,不过并不像他那样再度穿窗而过,而是绕过屋侧,去堵前门。 只是这一切还是晚了些,邵秋息一进屋子,就看到那柜子门已然大开,显然影子真就藏身其中,趁着自己追到外间耽搁的工夫便已从容逃出正门,而以他的身手,想要躲过寻常将士的追查可就轻易许多了。 这时,也确实有许多兵将高举着火把,大声叫嚷着呼呼啦啦从从面围将上来,几乎把方圆数里的建筑与街道都给围了个水泄不通。这次董帅遭遇刺杀虽然只是遇险狼狈了些,但对这些边军将士来说,那也是前所未有的耻辱,后怕之余,自然是想将刺客拿下,将之千刀万剐的。 但奈何他们的到来不但没能帮着抓到影子,反而让局势更乱,更给了对方逃脱的机会,这让邵秋息几人一阵无语,只能是一声叹息,却已无法再动。现在这情况,影子完全可以混入人群,要知道他身上穿的就是越军军服,在这夜里完全就不显突兀啊。 倒是他们几个,尤其是一身夜行装扮的邵秋息,成了众将士所关照的对象,很快就有人围将上来,警惕地问他们的身份。幸亏有李莫云三人赶紧亮明身份作证,才没有引起更大的误会。 可如此一来,就更无法追击了,而董公望这时也在上百名亲卫的拱卫下大步而来。他的脸上倒已看不到丝毫慌乱,甚至都不见任何愤怒,看到邵秋息后,便抱拳道:“适才就是这位壮士救的老夫吧?老夫谢过了!”说着还躬身行礼,礼节周到。 邵秋息赶紧远远地还了一礼:“老将军不必如此,在下也是正巧有这个机会而已。而且,这也是李凌李兄弟的意思。” “哦?李大人与壮士相识?” “正是,我不久前才把他从敌人手中救出来,也是他猜到了那刺客的意图在老将军身上,才让我赶紧过来相救的。” “原来如此,李大人当真为我良多啊。对了,他现在哪里,可安全吗?” “应该还在城中,躲在哪个宅子里吧,想必是安全的。”邵秋息笑着道,他是真没想到李凌会自作聪明地回去,然后正落到鬼戎人的手里。 而这个回答,也让众人都为之松了口气,无论李莫云他们还是董公望,又或是寻常将士,都在关心李凌的安危,前者自不必说,董公望等边军将士,也深知李凌这次为破城立功极大,自然不希望他有什么好歹。现在听邵秋息言之凿凿地说他已经安全,自是人人欢喜。 “只是还是让那刺客走脱了……”旁边有将领满是不甘道。闻言董公望却是一笑:“现在城中已被我大军控制,老夫不信他还能走得了,只是多费些手脚罢了。” 邵秋息却没有说话,只有他心里知道,这下不能留住影子,只怕这次是又要让他溜走了。而有了连续两次的交手后,影子将来行事必然越发谨慎,再想杀他就只会更加困难。 他只苦笑一下,便冲董公望略施一礼:“既然如此,那在下就告辞了。”然后又看了眼李莫云,“你跟李大人说,到时我再去见他,之前的一些事情,或许也该有个交代了。” 这话别人听了有些迷糊,李莫云却是听得一喜,很显然,在经历了这几年的变化后,自己师父已经彻底对罗天教死心,说不定就要答应和自己一样跟随公子左右。所以他赶紧用力点头,大声答应。  第719章 身陷敌手 天亮,云州城中零星的战斗也终于彻底结束。 死守城中的鬼戎人论战力本就远不如越军精锐,再加上他们最精锐的几千大军又因为中计在城外军营被彻底歼灭,等到城池沦陷后,自然更无招架之力。纵然组织了几次反击,却也被迅速扑灭。 于是,有一些头脑清醒的,便趁着天黑,越军又要重新占领城池而无法全力剿杀他们的时候逃出城去,其他那些,则不是被杀,就是成了俘虏。草草算下来,此番攻破云州,杀敌将近万人——这当然包括了城外被歼之敌——俘虏的数字也几乎相当。逃生者不过七八千,仔细说来的话,也算得上是一场难得的大胜了。 当这些数字一一公布后,全军将士全都大感振奋欢喜,欢呼声从天亮后到中午都没有个停歇的。上边的将军们更是传下令来,会于今晚送上大量的酒肉犒赏三军,至于金银钱帛的赏赐,则会在接下来一一落实,反正这些都是后勤的差事,有李大人在,自然不是问题。 不过与众将士的欢庆胜利的情绪不同,董公望这边却未见多少的喜悦,反而有些焦虑与担忧,当又一名亲信部下进门时,他更是迅速起身,问道:“怎么样,可有消息吗?” 对方还是摇头:“没有,大家都把城池里各处翻遍了,也未见李大人踪影。” 其实这个答案董公望心里早有了,现在城中已然安定,李凌若是没事早就出来见自己了,现在不见其人, 就说明他必然出了事,落到了鬼戎人的手中。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没找到他的尸体,那极可能他是被带出城去了,说不定就是昨夜自己让董飞带兵去追的那一路,现在他也只能如此安慰自己,和身前更觉焦急的李莫云他们三个了。 “你们放心,老夫已经派出十路骑兵,上千人四处追踪李大人可能的位置了,只要他真落到了鬼戎人手中,我们便能将他救回来。”在打发下属离开后,董公望又正色对那三个坐立不安的人道,“李大人是此番破城的首功之人,更是有大功于朝廷,老夫定是要不惜一切代价将他救回来的!” “董帅,”杨晨迟疑了一下后,才说道,“既然现在确信李大人不在城中,那我们三人也不想继续逗留再此图增煎熬了,我们也想随队外出搜寻,还望董帅允准!” “这个……你们终究不是久在北疆的兵士,对这里的地形道路也不算太熟,即便去了怕也没太多帮助啊。”董公望却有些顾虑地说道。 “这个大帅只管放心,我们兄弟乃是皇城司的人,虽然对此地不算太熟悉,但找人追踪还是有些能耐的。” “而且我们打算就几人去搜寻,目标比大队兵马小得多,说不定就能把躲藏起来的鬼戎人给找到了。”李莫云也跟着道,他是极力按捺,才没让自己乱了分寸,现在是恨不能即刻出城搜寻李凌下落了。 “好吧。”眼见三人已打定了主意,董公望也不再坚持,当即答应,又说道,“这样,老夫让人为你们准备好干粮食水和令牌,也好让你们在外顺利些。”现在北疆还处于混乱状态,各地守军更是不断搜抓鬼戎残部,所以确实需要一些身份证明。 三人也没有推辞,再度谢过,这才退下。 很快地,东西就送到了他们面前,除了干粮和食水令牌外,还有六匹军中最好的骏马,可以让三人不停歇地一直赶路。三人也不客气,便径直上马,奔向城门。而当他们出了城门后,却看到邵秋息正在那儿等候:“我也随你们同去,李凌出事,也有我的一份责任!” …… 砰一声间,李凌被推落下马,这一下摔实了让本就已经被一路颠得七晕八素的他更是一阵痛苦,就地趴着,又猛一阵咳嗽后,方才有些恢复过来,抬头看看左右,皆是深怀敌意,恨不能将他乱刀分尸的鬼戎战士。不过好在他们已得了严令,倒是没有真向他下手。 李凌苦笑,心里再一次感到了后悔。自己当真是蠢到家了,居然会送上门去。这下可好,是刚出狼窝就又落到了虎口之中,处境实在是不能比现在更坏了,而且现在还完全不知该如何自救。 这时两只脚突然出现在了他眼前,李凌下意识抬眼看去,就瞧见颇显狼狈的腾格里正居高临下地端详着自己,见他看来,便把手中一个黑乎乎的玩意儿丢了过来,口中道:“吃点东西休息下,我们很快又要继续向北了。” 李凌一愣,看了看天色,此时已临近傍晚,虽然因为处于夏季还亮堂堂的,但显然天将要黑,已不适合赶路了。不过转念间,他又明白了对方急着继续赶路的原因所在了,还是怕越军追击啊。 事实上,就在半日前,他们就已和紧追上来的一支轻骑交战过一次,结果兵力占优的他们杀退越军,倒算是打了个小胜仗。不过付出的代价也自不小,人员伤亡且不说,光是箭矢等物资的消耗就相当可怕,已不是这支逃出来的鬼戎队伍所能承受。 而前路还不知有多少大越边军在等着围堵他们呢,所以他们自然是想尽快往北,趁着边军尚未布下罗网前逃回草原了。 想明白这些,李凌心中一动,尝试着道:“你真觉着你们能这样逃出去?云州离着最近的边境可还有好几百里地呢,就算云州的兵马追不上你们,别处边关的守军也能断了你们的去路。 “要我说,还不如放下兵器归顺我大越。你也不必担心归降之后会有性命之忧,我大越朝廷一向优容归顺的义军,而且还有我在,我可以向董帅,向朝廷出言保全你们……” 他这么一气儿说下来,面前的腾格里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目光阴冷地看着他,直到他感觉到有些不妙住嘴,才冷冷道:“你觉着我们还会信你吗?” “呃……”李凌一下无言,是啊自己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正是因为自己的游说,才让他们相信了越军有和平解决云州之事的意思,然后便有了现在这样的结果…… 可不对啊,真论起来也是你们先耍诈,非要出城偷袭,才使云州被轻易攻破的……不过这话他终究没说出口,人在矮檐下,可不能作死啊,便只能有些尴尬地一笑:“这两事不能一概而论……我这回可是完全出于真心,也是为了你们考虑。” “你的好意我可不敢领,而且你就没想过我们为何非要一路带着你这么个累赘吗?”腾格里冷声说道,“你是越国大官儿,有你在,自然能让那些兵马不敢乱来,到时我们把你绑在最前头拿来冲关!” “那个不是,我只是一个文官,连一兵一卒都无权指挥,你想借我找出生路可有些异想天开了……”李凌赶紧劝阻道,他是真没这么大面子啊。 “那你就等死吧!”对方却懒得与李凌再多说什么,丢下这么一句,便转身离开。 得,这下李凌是彻底没咒念了,这是他从未遇到过的局面,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说,还进退两难。若是他真有这么大面子把这些鬼戎人送出关去,恐怕也得落个叛徒的名声,然后到了漠北,依然处境堪忧,能否保命,能否回转,都是一个未知数;而要是不能帮着他们回到草原,死得只会更快。 这下,李凌心中是越发后悔了,自己怎么就会回转呢,真就是一转身成千古恨啊。 不过已经容不得他再多作后悔了,因为在稍作歇息后,那些鬼戎战士已重新起身上马,要再度上路。而李凌,也立马被他们连拖带架地重新放回到了马背之上,是的,他并不是一路跟其他人一样骑马到的这儿,而是被打横放在马背上,就跟只麻袋似的被运来的。 再次遭受这样的安排,直让他苦不堪言,却又无可奈何,现在性命都在人家手里拿捏着,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就这样又颠簸着跑了半个多时辰后,天色是彻底黑了下来,可那些鬼戎人却压根没有半点想要休息或是减速的意思,依旧飞快地奔驰向前,想尽快逃出大越国境。 待到二更天,在之前他们歇息过的地方,却有几十骑越军正在逗留,他们中不少人还身上带伤,正是之前刚与鬼戎人战过败退的追击者,董飞也在其间。另外还有四人,显得比他更为凝重,自然就是一路疾驰追赶上来的邵李杨四人。 “怎么说?”见将士们好一阵搜索,李莫云便关切地问道。 董飞点头道:“从这儿马粪的痕迹来看,他们应过去没两三个时辰,显然就是那股鬼戎人了。” “那我们再追?” “不,追上了也没用,他们兵马更多,我们不是对手。” “那怎么办,不管大人了吗?”杨震顿时有些急了,叫道。 “为今之计,只有远远缀着,看有没有机会了。”董飞倒是不骄不躁,随口回答,但显然那四人却并不太能接受,各自皱起了眉头。 第720章 拼死求生(上) 自打这次来到北疆督粮后,李凌都不知自己是第几次遭遇生死危机了。似乎每一次的变故,他都因各种原因受制于人,靠着旁人或是运气才能化险为夷。 这种经历一次接着一次,实在过于糟心,也让他不得不正视其中的问题所在,自己还是过于脆弱,以后再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冒险了。不过这些教训也只能留待过了这关后再吸取,因为他眼前正面临一场更大的危局,就在前方数里外,已有一支两千多人的越国边军已在北边布阵以待,而他身后,则是神色严峻的腾格里和不到千人的所部族人。 这是他们逃出云州城后七日的中午,按他们脚程,都快要抵达北疆和草原的边境界限了,结果却被这么一支军队堵了个正着。很显然,在之前几次冲阵北进的路途中,他们不断暴露自身位置,从而导致让边军有了清晰的判断,并在此设下了最后的一道关口。 大越与漠北的边境线足有数千里之距,在如此绵延漫长的边境线上,自然不可能真做到处处修关设卡,所以除了一些重要位置的关城外,某些荒僻处一般来说都是安排兵马巡弋。但这样的巡弋终究无法做到万无一失,甚至很多情况下也就是虚应其事,所以才会出现中原商人为了赚取更高的利润冒险越境,或是小股鬼戎骑兵南下侵扰劫掠的情况,对此,一般情况下,边军上下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不会为这些小事就倾尽全力的。 腾格里队伍中就有深知此点漏洞的族人,所以这次他们就采取了绕远路,避过几处重要关城,想从这等偏僻处返回漠北。可结果,辛苦绕路,最后还是一头撞上了这么支严阵以待的大越官军,而当看到对方阵列时,双方相距不过五里来地,连想要扭身遁逃都有些困难了。 这不光是因为士气上的影响,一旦此时避战脱逃,我消敌涨,会使本就士气不振的鬼戎战士陷入更大的危机;更在于他们一路而来,随身携带的粮食食水都已见底,再转身逃跑,绕行别处怕是无法活着回到草原了。 所以腾格里此时已明确了一个主意,那就是必须从这儿进入草原。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唯一的能做的,就只有一个了——把李凌推到最前方,要以身份高贵的他来迫使越军让路。 “对面的越军听着,你们看仔细了,可认得他是什么人吗?”腾格里一面按兵不动,一面叫人把李凌往前又放了一程,使得对方能隐约看清楚他的穿着与模样——话说当日进云州游说时,李凌为了郑重起见那是穿了官服去的。然后经历了这段时日的颠沛受苦后,这一身官服早有多处破损,将将能够蔽体,但还是能让人认出这是件四品以上的官服。 这番安排果然有了些效果,对面的越军将士也正好奇鬼戎人为何把个在马上都坐不稳的家伙驱赶出来顶在最前头呢,现在仔细一端详,才发出了一阵惊呼,然后便把这一惊人的发现报到了中军。 这支军队的主将沈青闻言顿时把眉头深深皱紧,当即策马上前,刚到阵前,就听前方敌人又大声喝道:“你们可看清楚了,他正是你们越国朝廷的大官儿,叫李凌的。他还是你们晋州边军的军粮转运都督,要是不想他有事的,便赶紧让开道路放我们过去,不然,他就是第一个死的!” 随着这声大喝,两骑从左右绕到李凌身旁,两把刀也已架上了他的脖子,正如他们所要挟的一样,一旦越军敢发动攻击,他们便会先杀李凌祭旗。 沈青神色骤然一紧,这下事情可真不小。他本就是奉命守在此地的,自然不可能让敌人通过,可人家又有如此重要的人质,真要有个好歹,自己可负不起如此责任啊。 倒是边上的副将卞舟反应够快,当即小声道:“将军,只要我们不承认此人身份便不必顾虑了。到时即便朝廷怪罪,我们也可说是怕中了敌人之计,毕竟不知者不罪嘛。”说话间,他目光远远盯了眼李凌,难掩杀机。 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还以为自己没有机会立下这功劳讨好太子了呢,却不料这下功劳直接送上门来了。是的,这位卞舟和之前许多边将一样,也有心为太子杀李凌,而且这回他的机会要比别人更好,因为他都不用自己动手的,只消借鬼戎人的刀便可杀他,而且之后还能杀敌立功,简直是一箭双雕的好机会。 沈青也接纳了他的提议,当即让下属将原话吼了过去,同时手一抬,已示意所有将士准备冲杀了。 见此,腾格里一阵紧张,又死死盯了李凌一眼:“既如此,那也没法子了。你别怪我,只有先杀你了。” 听到这决然的话,李凌心中更是发慌,情急之下,再顾不上其他了,赶紧道:“慢着,他们只是在质疑我的身份,还可以争取一下的。在我腰间,那里有一块金牌,你让人送过去,这足以证明我的身份了。” “哦?”腾格里看了他一眼,想不到这家伙还留有后手,当下便叫人去摸了李凌的腰间,果然从那儿搜出了一块沉甸甸的金牌来。这些鬼戎人也不认得金牌上的字,便只哼了声,大叫道:“你们且看看这又是什么?我们草原上的汉子岂会拿谎话骗你们?” 说着,一名骑兵高举着那块金牌策马奔上去,在来到距离对方一箭之地处才止住了马儿,奋力将金牌抛了过去。 金牌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砰然砸落在沈青他们马前的地上,这让已蓄势待发的军队都为之一滞,沈青更是点点头,让一名亲兵上前,把金牌捡起,拿给自己瞧个明白。 而当那面前边写着“如朕亲临”四字,背面更雕着五爪金龙,只有皇家才能使用的金牌落入眼中时,沈青的身子陡然就是一僵,他可太清楚这金牌的份量了,也确信了前方的俘虏正是李凌本人。 对李凌,他也是久仰大名了,因为这段时日里,前线的军粮都是由李凌安排运送,光是从那些押粮的军将和民夫口中,就听说了这位朝廷高官的许多事情。大家对他也是多有敬意,从而影响到了这些边军将士,只是想不到真见到其真人时,却是这么一番场面。 这下沈青是更有顾虑,便想着是否让开道路放他们通过。他的神色变化自然瞒不过卞舟,这位赶紧就劝说道:“将军,可不能因小失大啊,若是因为投鼠忌器放了他们过去,只怕朝廷还是会怪罪将军,倒是留下他们,哪怕李大人真因此送命,我们也能有个交代。而且你想,真放他们过去,李大人就能确保安全吗?到了草原上,他没了利用价值,还不是死路一条?所以不如赌一把,那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救下李大人,至不济也能让他为国捐躯,青史留名。” 为了达成目的,卞舟这回算是超常发挥了,居然表现出了前所未见的惊人口才。 沈青却还有迟疑,这终究关系到一名朝廷四品高官,且是手握重权的高官的生死啊,他实在不敢随意下令。而这情绪也感染了身后两千边军,他们也显得犹豫起来,连队形都因此稍显散乱。 这点破绽立马就被腾格里抓住,他不再拖延,即刻拔刀一指,大叫道:“杀上去,冲过去就是草原,我们就可以回家了!杀呀!”吼声中,他双腿猛一磕马腹,便身先士卒地一跃而出,急冲上去。 其他鬼戎战士听到这话,受到他行动的感召也不再迟疑,纷纷策马冲将起来。离着草原家乡只有一步之遥,进一步便可安全回家,退一步则是万劫不复,那还有什么好想的,冲就完了。 于是将近千人的鬼戎骑兵如潮水般往越军的防线冲击过来,而李凌身在最前方也被他们裹挟着,身不由己地以同样的速度向前。而他比其他鬼戎人更够呛的在于,他双手还被反绑身后,双腿则被牢牢绑在马上,如此身子便只能是东倒西歪地冲上去,倒是没有真被颠下马来。 三五里距离对骑兵来说也就一晃眼的事情,前方越军还没做出应对呢,敌人却已凶狠扑上。见此,不少人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还有弓手抬起了弓箭,便要用乱箭却敌。 沈青虽然心中还有犹豫,但到了这时候,也只能应战了,大声下令:“拦住他们!” 同时,卞舟则是一声大吼:“放箭!” 话音一落,两三百支简直已离弦飞出,呼啸着迎面朝着鬼戎骑兵射去,一下就射倒了最前方的几十人马。但这并没有延缓鬼戎人的冲势,反而激发了他们的凶悍劲儿,呼吼声里,已冲到了大军跟前,双方当即就展开了近身血战。 而就在此时,又一支兵马从鬼戎人的后方冲到,见此,也无二话,迅速冲上,从鬼戎骑兵的身后,对他们发起了冲击突袭。 第721章 拼死求生(下) 这支从背后杀到的军马正是董飞所部。 他们一路追踪腾格里的队伍北来,中间有过跟丢,但好在很快又找回了方向,只是与对方的距离终究拉开了半日之多。要不是刚刚两军对峙花了许久,恐怕鬼戎人进入草原他们都未必能追得上呢。 不过来得早还真不如来得巧,他们一赶到瞧见两军已战在一处,自知机会到了,便立马也投身战事,自后方发起猛攻。虽然这支追兵的人数不过区区百余人,但声势却是极壮,他们个个都是百战精兵,一冲之下,立马就被鬼戎的后队给打得崩溃,惨叫不迭。 而他们的这一从后袭击,也让沈青所部的精神更是一振,号令之下,将士们也更是奋勇,死死顶住了敌人的凶猛冲击,还依仗着兵力上的优势将大部敌军分割包围,大有将他们全都留在此地的意思。 大战半个时辰后,上千鬼戎战士已落马三成,其他人也被分割成四五块,陷入绝对的被动,早已无法形成呼应,更别提冲杀出去了。到了此时,所有鬼戎战士都已经泄气,只是为了活命,还在做着最后的拼杀。 腾格里见此当真是心如刀搅,这些可都是他本部族人啊,是他们一部在草原上立足的根本所在,一旦这点兵马都折在此地,那即便自己之后能逃回草原,也再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了,甚至很可能会成为其他部族的奴隶附庸。 而这一切,说到底都是因为自己轻信了李凌!反正他是不可能承认自己有错的,即便到了这时候,他还是习惯了把过错推到李凌身上。想着这些,腾格里的目光便在战场上来回搜寻,寻找着李凌的下落。 他还记得,李凌在战斗开始时已混入两军之中,只是后来却不知到了哪儿了。只是一眼望去,周围都是乱糟糟的局势,敌我杀作一团,压根没法找到李凌,或许他都已经落马被杀了吧。 而这一分神间,他没能躲过来自侧方的一矛,肩窝中招,惨哼中,身子一歪,差点就从马背上掉下去。然后便听得身后又是一声疾风袭来,吓得他赶紧一翻身,靠着精巧的骑术躲到马侧才保不失,但这么一来,他的处境就更危险了,因为那边又有两名边军挥舞着兵器袭来。 眼见兵器临身,腾格里也不敢再作勉强了,当即手脚一松,主动落下战马,再就地一滚,躲过了他们的追击。虽然他通过这一连串的动作保全了自身,但没了坐骑,他的战力却大打折扣,已经完全陷入绝地了。 这时,另两名越军骑兵也盯上了他,再度大喝着冲杀过来,逼着他只能再度向侧后方退去。结果脚下忽一个拌蒜,使他的身形陡然一倒,狼狈地往后滚去,倒是又让他避过了刺来的长矛。而就在他想要翻身起来的当口,目光一垂,却是惊讶地与同样倒在地上装死的一人来了个四目相对。 “李凌!”腾格里在看到对方时,眼中都要冒出火来了。这个导致自己和族人陷入绝境的家伙居然还活着,还绊了自己,致使自己差点被杀!而李凌这时的神色也变了,自己都做到这一步了,居然还被这家伙给找到了…… 在被鬼戎人裹挟着向前冲锋时李凌都觉着自己这回是必死无疑了,乱军之中,刀剑无眼,自己又被绑住了手脚连闪躲都极其困难,岂有幸免的道理? 事实也是如此,迎面袭来的乱箭很快就擦中了李凌的肩膊、腰肋,然后就连他下方的坐骑也被射中,惨嘶着倒了下去。但不幸中的万幸却是李凌并没有受伤太重,反倒是被不知哪里射来的一箭擦中反绑双手的绳索,虽未断开绳子,却让他能用力挣脱了出来。 双手一得自由,接下来就好办了,他又赶紧解开了还把自己和马匹连在一起,绑着双脚的绳索,这才连滚带爬地朝着人少的地方避去。 但敌我双方的战斗一旦彻底展开,又岂是他这样跌跌撞撞就能脱离的?于是在险些被几次杀掉后,李凌终于为了保命选择了最可耻的手段,那就是倒地装死,只想等着鬼戎人被杀退后,自己便能起来回归越军之中了。 可结果他都做到这一步了,却还是被腾格里给发现了,在看到李凌的瞬间,腾格里的双眼冒火,再顾不上其他一切,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就是杀了他以解心头之恨。当下里,一声怒喝,人已跟发了疯的公牛般扑来,手中弯刀更是迅然劈下,想将李凌一刀砍成两段。 李凌赶紧就地打着滚地闪避杀招,双手则在地上一阵乱摸,只为能拿起件兵器来自保。这一番举动还真就有了效果,左手一实,真就摸到了一把断刀,而右手则正捏住了一支射空的羽箭。 眼见敌人扑来,李凌这回也是发了狠,左手用力挥出一刀,正好挡在了对方劈来的一刀上,在挡下敌人的凶狠攻击,使之稍稍一顿的当口,右手的羽箭也被他果断刺出—— 腾格里这次是真怒极了,全然不顾一切。而且因为认定了李凌只是个寻常书生,就更觉着自己出刀便能轻易要了他的性命,所以这番攻击真是又猛又急,却少有顾及自身安全的。 结果前面几刀被李凌狼狈躲开,最后志在必得的一下又被对方挥刀挡下,这让他陡然一愣。他哪里知道李凌虽是文官书生,其实平日里可没少锻炼身体,或许论武艺根本上不得台面,但气力和敏捷性还是有些的,又是在这等关系到生死的要命关头,更是拼尽一切。倒是腾格里自己,虽然平日冲杀凶猛,但十成本事里倒有七成在马背上,现在落到地上与人贴身肉搏厮杀,却是在舍长就短了。 于是,他的猛攻被李凌挡开,反倒自身露出破绽。等他惊觉情况危险,想要闪躲时却已不及。噗哧一声间,箭头已狠狠扎进了腾格里的眼眶,剧烈的疼痛让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身子更是极力朝后仰起,想要摆脱这可怕的攻击。 而李凌此时也红了眼,前所未有的杀机从心头冒出,现在的他只想杀了眼前这个敌人,把憋闷在心中许久的愤怒全都发泄出来! 是啊,打从去年自江南入京述职,他就一直被压制着,就没好生痛快地发泄过——永王一事虽然得到圆满解决,可他受到的待遇却绝不公平,然后赋闲一段后,又是诸事忙碌,直到赶到北疆,又遭遇了诸多变故,几次险些丧命。 这些负面的事情不断积累,却始终不能得到伸张,尤其是那背后想要害他之人还是太子,这让李凌的压力不断增加,直到最后还落到鬼戎人之手,此时都要没命了…… 种种的一切不断累积,压下,让李凌的心神已如火山般到了喷发的边缘。而这一刻,他终于找到了发泄的目标。一招得手,再无任何犹豫,左手断刀便果断朝着对方的胸腔猛刺了过去。 正极力后仰的腾格里完全没想到李凌这么个书生会如此狠辣,于是闪躲不及,再度中招。这一回,半把刀都捅进了他的胸膛,剧痛比之前更甚,可他的叫声却比刚才要微弱了许多,惨叫中,身子已仰面倒了下去。 李凌却不带丝毫迟缓的,身子跟着压了过去,右手再度使劲往下一插。这下箭矢是彻底贯入了对方的头颅之中,让腾格里的身子猛就一弹,砰一下把李凌给撞得倒飞出去,顺带着也让刺入他胸膛的断刀也拔了出去,然后带出了一大蓬的鲜血。 砰砰两声,李凌被撞得倒飞丈许,才重重落地。而腾格里则在又一声惨嚎后,极其不甘愿地倒了下去。这一倒下,就再也无法起来了。 他这一声死前的惨嚎一下就吸引了周围许多人的目光,众鬼戎战士看到自家族长被人所杀,先是一呆,随即全都疯了一般不顾一切地就朝着李凌冲杀过来。不过同样反应杀上的,还有越军将士,尤其是那四个一直都在寻找李凌的人,几乎同时尖啸出声,如离弦之箭般朝着李凌处扑将过去。 “公子——” “大人——” 叫声中,四人手中的兵器更是绽放出摄人心魄的光芒来,抢先挡在了那些鬼戎战士的面前,层层刀光扩散出去,一下就将十多个想要为族长报仇的鬼戎战士给当场斩杀,同时也把其他人吓得急忙勒马后退。 而这时,董飞和沈青也各带一队兵马急速冲上,两杆大枪左右翻飞,更是直杀得已然没有斗志的敌人死伤一地。再加上其他兵马的果断围杀,这支从云州逃出来的鬼戎兵马终于彻底崩溃,在一声声“弃械伏地者不杀”的呼喊中,他们终于丢下了手中兵器,跪伏一地。 当然不是所有鬼戎人都能听懂越军将士喊的是什么,但在看到族人做出这个动作后,他们也就明白了。 于是短短片刻后,所有鬼戎战士不是被杀,就是跪地投降,而在他们中间,则站着李凌五人,显得是那么的鹤立鸡群,卓尔不群……  第722章 北伐之争 进入六月,便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京师洛阳城内也是酷热难当,但无论官场还是民间,大家的热情却并没有因为这炎热的气候所影响,都在谈论着北疆战事,畅想着能打出北疆,杀进漠北,给予鬼戎人以迎头痛击,把之前的仇怨给报复回来。 是的,现在的朝野之间对北疆战事的态度已与几月前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再没有了之前的恐慌,对击溃来敌,甚至进军大漠都充满了乐观情绪。因为就在不久前,前线便已先后送来了诸多捷报,那都是杀敌成百上千乃至几千数的胜利消息,尤其是当崔双成拿下霸州的捷报传回时,这一情绪更是达到了顶点,就连一向主张稳妥的文官集团里,都有不少年轻一辈们开始声援武将,提出要乘胜追击,杀入草原了。 而趁着这股东风,太子东宫党人也开始发力,暗地里串联群臣,想要为太子谋一个北伐全军主帅的头衔,而且还得到了近半朝臣的支持,相应的奏疏都有数百份送入宫中,在官场中造成了不小的声浪来。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许多人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太子一党的势力在不知不觉间竟扩展到了如此地步,居然大有压制两位宰相的意思。 这其实说起来也在情理之中,因为随着永王失势,如今朝中太子已无对手。这自然让之前还犹豫观望,或首鼠两端的诸多官员迅速倒向了他这一边,再加上永王党中一些受到牵连却又还保有官职,亟需靠山的官员的改换门庭,于是短短几月间,太子一党的势力就得到了惊人的膨胀,使他真正成为了一人之下的存在。 当然,无论是太子还是他身边的亲信幕僚,都深知眼下固然局势大好,却也是最危险的时候,因为如此一来,他们必然会遭皇帝之忌,一旦有所差错,势必遭遇反噬。所以为了稳住太子的权势,为了累积太子的声望功名,他们只能把主意打到军功上头,也就是此番的北疆之战上。 既然北疆之战进入尾声,天下间又盛传朝廷意欲北伐,他们自然是要抓住机会,为太子积累难得的战功,补上今后继位的最后一块拼图了。至于皇帝会作何想,已经发出箭去的这一伙人也顾不上了,反正皇帝已老,诸皇子中又已经没有人是太子的对手,索性就一往无前了。 只是这些奏疏送入皇宫后,却久久没有下文,皇帝似乎还是想要用那一招拖字诀来应付他们的声势。这让诸多臣子都感到了不满,如此等了一段时日后,终于决定在今日的朝会之上,把问题给挑明了。 此时,随着一名臣子退下,韦棠刚欲上前一步,问群臣还有没有事情禀奏,就瞧见资深的太子支持者,礼部侍郎俞万悠已走出臣班,冲皇帝行礼道:“陛下,臣有本奏。” 皇帝的眉头轻皱了下,但还是点头:“说吧,有何事啊。” “陛下,从之前北疆相继传来的捷报看来,荡平驱逐入侵之鬼戎外敌已是克日能成之事,那接下来朝廷该做的就是趁势北伐,予以这些大胆犯我边疆的外贼以迎头痛击。 “而以臣等之见,想要举兵北伐绝非易事,哪怕我北疆还有诸多老将军坐镇,然则终究没有一个能震慑全场的贵人统筹一切。若是几路大军各自为战地杀入漠北,恐怕难尽全功,甚至有可能重蹈前宋当年之失,所以臣等以为该当派一能力身份都足够之人为三军统帅,前往北疆。 “而此人选,臣等觉着除了太子之外,再无他人可当。所以还请陛下允准,任太子为北疆三军主帅,就此领兵北伐,以壮我大越声威,固我万里江山!” 随着他说完,把腰深深地弯下去,背后的臣班里也果断跟出了一大批臣子来,同时大声说道:“臣等附议,如今除太子外,再无人能担如此重任,还望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任太子为北疆三军主帅……” 这等声势着实不小,几乎殿中有近半臣子都站了出来摆明立场,剩下那半数官员,则一个个面露惊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了。他们是真没想到如今太子在朝中的势力能扩张到这般地步。 不光他们,就是皇帝也被这一幕给惊到了,脸色更是唰的一变,目光先是落到了太子身上:“太子,这是你的主意吗?” 久被自己父亲压制,一直谨小慎微过来的太子只觉着身上的汗毛都为之一竖,明显感觉到了父皇带给自己的压力。但到了这一步,作为这些人的主心骨,他是不可能再有退让了,便果断上前一步,迎着自己父亲的目光道:“回父皇的话,儿臣既为大越储君,自也是希望能为国立功的,现在北疆三军确实少了一个能统领全军之人,儿臣以为除了父皇外,也就儿臣有这个人望可以坐镇中军,调派几十万边军了。” 看到皇帝在太子这话后神色间更显不悦,王晗便干咳一声,走了出来。他很清楚自己能坐到右相的位置上的用处是什么,所以哪怕这样做会得罪太子,得罪朝中很多人,也顾不上了:“陛下,臣以为太子的一片忠心与孝心是值得嘉许的,但此事依然值得商榷。 “孙子有云: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而作为三军主将,其职责更非比寻常,太子虽然才识过人,非臣等能比,但终究不是军中将领,如此贸然担任重要之职,只怕会惹来前线将士的非议,甚至给我大军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啊。所以臣以为……” “王相此言差矣,太子虽然不曾真个单独领军出征,但之前却有三年就在北疆历练,别的不敢说,军中事务还是多有了解的,而且和边军将士也多有交情,再加上他的尊贵身份,想要让三军听令顺服,可比其他人要容易得多了。”那俞万悠不等王晗把话说完,便迅速反驳道。 然后其他人也纷纷跟进,都是力挺太子的,觉着这个三军主帅之位非他莫属。事实也是如此,这等大事和要紧位置,如今天下间除了皇帝,也就太子能担当了。但皇帝年迈,而且身为君王岂能随意离京,自然是被排除。所以到头来,就只有太子是最合适的人选。 皇帝听着这些说辞,脸色越来越是阴沉,都想要直接下旨散朝了,这事是他绝不会答应的。 现在太子的势力越来越大,几乎都已经要威胁到他的权威了,若真让其在北疆领下兵权,立下几件战功,恐怕自己这个皇帝就得退位了。 就在皇帝将将要开口的时候,参知政事唐千文又一步跨了出来:“陛下,臣以为不可!” “嗯?你也觉着让太子冒险去北疆有所不妥吗?”皇帝急忙问道,他这一开口发问,其他臣子顿时不敢再作声了,只是不少人都用有些恼火的目光看着唐千文,就连太子也狠狠盯了他一眼。 “回陛下,这只是一方面,太子贵为储君,确实不该冒险带兵。正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不立危墙,何况太子?”唐千文微微躬身说道,顿了一下后,才又补充道,“但臣真正要说的是,现在还不是对北用兵的时候。因为经历此番北疆之战后,我大越各地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损害,尤其是百姓家中,更是因为紧急调动军粮,征召兵马什么的致使生计困难。 “若此时再不顾一切地发动北伐之战,只怕于我大越国力大有损伤,哪怕真能一举平定漠北鬼戎诸部之患,怕也得不偿失。 “陛下,诸位大人,北疆之事我等自然是要向鬼戎人讨一个说法,但却未必要急于一时。如今北疆之乱才平息,我们身为朝臣,最该做的应当是安抚地方,奖励军队,然后再是积蓄力量,待有三年之储,五年之备后再行北伐,才是于国于民皆有大利之举!” 这番话说下来,真就让本来还摩拳擦掌的众臣子为之一窒,许多人都陷入了沉思。随即,户部、转运司等衙门的官员也纷纷上前禀奏,直言现在朝廷在粮食,在其他物资上存在的问题,提到真要是此时发兵北伐,说不定就要加税民间,到时百姓困顿,难说不会生出什么乱子来。 这些说法都有理有据,就连郭昂这样一力主张北伐的武将都不好反对,更别提那些只知道喊口号,连北伐到底要准备多少东西的文官们了。 于是,随着这些问题一一列举出来,殿内的情绪总算是平静了些,只有太子等人眼中难免有不甘,却又无力反驳。 皇帝这才重新有了笑容,点头道:“诸位卿家所言才是老成谋国,是朕前些时日过于急切了。既然北伐之事还有诸多问题,那就且先等一等吧,等到我大越兵精粮足,再北进大漠也不迟。”  第723章 捷报与告状 皇帝这一给出结论,顿时把事情就给彻底定下了。太子及其党羽人等,纵然有再多的不满,这时也不好再作反对,只能是忿忿地低头应是,看来得另找机会为太子积蓄威望了。 韦棠见状,便欲再上前发话。不料他才一动间,就瞧见臣班前方又有一人慢悠悠走了出来,竟是一直都沉默不语的左相陆缜,这让老太监略有些意外,不光是他,在殿上的君臣人等,此时都有些诧异地看向了这位老人。 陆缜是左相,是百官之首,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地位更在太子之上。所以一般来说,他有什么事情禀奏的话,都该是放在最前面。可今日都快要散朝了,他才慢悠悠地走出来,这可太不合常理了呀。 陆缜站定后,先冲皇帝行礼,这才正色道:“陛下,臣这儿也有一事禀奏。臣本来考虑着是要等朝会之后单独进奏的,但之前诸位大人的进言却让臣觉着此事或许该当公开禀奏。” “哦?却是何事?”皇帝闻言身子也是一正,同时余光则扫向了太子,也看到了自己儿子的脸色微微有变,其他人也是一样,都偷眼扫向了太子。因为陆缜这话已经很清楚了,这次的禀奏就是和太子有关。 陆缜依然用那个平淡的语调说道:“陛下,这是从北疆送来的急递,上头提到了三件事情,其一便是董公望已率军打下云州,此战之后,杀敌近万,俘虏也达数千,乃是此番北疆之战中最大的一场胜利!” 此言一出,立马引得满殿臣子的啧啧赞叹,甚至有些人还发出了轻轻的欢呼,然后才发现处境不对,才有些尴尬地低头闭嘴。不过他们的失态却已经被御史们看在眼中,记在心里,到时自会受到弹劾,罚俸已是必然。 不过更多稳重的臣子却表现得很是淡定,因为这事其实太正常不过了。那可是董公望,大越北疆诸位将军中年纪最大,声望最隆之人,多年来他坐镇北疆为大越带来了太多的胜利,现在只拿下一座云州真就很值得惊讶吗?哪怕杀敌俘敌更多,也在情理之中。 皇帝也只是在听闻捷报后笑了下:“董公望到底没有让朕失望啊,很好。户部,枢密院,如此功劳自当好生封赏,就由你们两大衙门负责计功。” 被点到名的两衙官员当即躬身称是,这也都是他们的职责所在,自然也没什么特别的。但大家心里却知道这应该不是重点,不然陆相也不会放到最后才说了,所以奏疏里的后两件事又是什么呢? 当皇帝和群臣的目光再次落过来时,陆缜又道:“陛下,这第二件事情,就需要好生查办了,因为就董公望,以及北疆粮草转运都督李凌所奏,之前崔双成攻下霸州一事另有蹊跷。那城池压根就不是他带兵打下来的,而是通过与鬼戎人达成协议,以一城之财富百姓尽归敌手而换来的……” “什么?”饶是皇帝再有城府,在听到这一番话后,也是陡然变了脸色,大声喝问了一句,满满的不敢置信。 而其他官员人等,也都傻了眼,随即又是一片嘤嘤嗡嗡的议论声。这一回,就连那些负责记录朝会纪律的御史们都顾不上挑人过错了,因为就连他们都被惊着,然后忍不住与身旁的同僚小声议论起此事的真假来。 也就只有禀奏此事的陆缜还显得颇为镇定,看着皇帝回道:“陛下,此事虽然听着荒谬,但却有不少证据,以及崔双成自己的供词可为佐证。另外,他已在被押解进京的半路之上,用不了多久,陛下便可亲自审问于他,看他如何回话了。 “不过就臣看来,此事十有八九是真,因为无论是从我军伤亡数字,还是杀敌数字,以及城池的破坏程度来看,那霸州都不像是被大军强攻所破。当然,至于具体真相如何,现在还不好说,须得朝廷派出相关人等查问崔双成,并往霸州实地查看之后,才能有个定论。” 皇帝的脸色瞬间阴郁起来,他显然也更认可这一说法,毕竟董公望的身份在此,他确实没有必要在此等事情上撒谎诬陷于人啊。 足足愣怔了好半天后,皇帝才点点头:“此事朕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无论是谁,胆敢在此等军国大事上欺瞒朝廷,都要严惩不贷!对了,你说董公望奏报里有三件事,这第三件又是什么啊?” “此事也和崔双成有关,而且还与,还与太子有所牵涉。”陆缜说着,眼角也往太子处瞥去,而其他人更是神色一变,隐隐察觉到最重要的一事到了,太子也不觉有些紧张地握了握拳头:“崔双成……” 在太子的忧虑中,在其他臣子有些惊恐目光的注视下,陆缜看着皇帝道:“陛下,兹事体大,更涉及储君名声,臣本意是在朝会后单独禀奏的……” “不必了,事无不可对人言,你就在此说吧。”皇帝倒是显得颇为平静,甚至都没往太子那边看上一眼,当下就发话道。 “臣遵旨。”陆缜又欠了下身,这才把吊足众人胃口的事情给道了出来,“就董公望急递中所言,李凌这几月来在北疆几次遭遇危险,其中有被贼人沿途截杀的,还曾受过鬼戎人的围攻突袭,而更严重的一次,却是在霸州险些被崔双成所杀,而其理由不过是莫须有的押粮迟到。 “就表中所言,他确实没有按照约定时间把粮食运到前线——这也是董公望认定霸州被崔成双轻松拿下的一大疑点所在,在后勤不畅的情况下,居然就能以极小损伤攻下霸州,实在叫人无法采信——但其原委却在于沿途受到了多次袭击,有当地绿林贼匪,有鬼戎人,更有罗天教逆贼……为了保住军粮,李凌与麾下将士连日苦战,死伤惨重,但也终于是拿下了不少俘虏。也正是从他们口中,李凌才问出了这些人为何敢对军粮下手,又是如何掌握他们行踪的,正是崔成双于暗中透露的消息,为的就是借刀杀人,害死李凌!” 这话一出,殿内人等齐齐变色,甚至有人忍不住叫出声来:“这怎可能!” 是啊,太多人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了,那崔成双是疯了吗,居然会与那些内外之敌联手,只为害李凌?不过他们的质疑声很快就停歇了下来,因为皇帝有些不快的目光扫了过来,顿时让他们纷纷噤声。 陆缜的话还在继续:“连续的作战,让这一支运粮队伍伤亡极重,半数之人死在路上,就连他们随军转运的粮食物资也曾因战况而损失过半。但即便如此,李凌也没有放弃自己的职责,依旧坚持将粮食送达霸州,结果却被崔成双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拿下问斩,甚至连李凌取出金牌都不管用……” 皇帝听得这话,脸色更沉了数分,如此做法,就是在藐视皇权了,哪怕是边将,也没有这样的权利! “幸亏当时有董公望及时出面,才救下了李凌,并且通过种种细节揭露了崔成双的通敌揽功之举,才将他一举拿下。然后在对他进行审问时,才发现了一个惊人的内幕,他所以胆敢干出如此事情来,乃是有人授意,也就是——太子想要除掉李凌!” 即便大家差不多都知道了这个答案,可当此事真个出口时,殿内群臣还是一阵惊呼,俞万悠等太子近臣更是不顾规矩和尊卑地跨出臣班,大声喝道:“陆缜,你简直是一派胡言!” “陆缜,你如此编排污蔑太子殿下到底是何居心?” 倒是太子本人,这时却低下了头,不曾出声,好像是要用沉默来控诉自己的冤屈。可其实他的心早就慌得要死了,怎么就变成这样了?那崔成双真是废物,不但没能为自己除掉李凌,反把自己陷进去,还将一切都给交代了出来? 直到韦棠大声呵斥了两声“肃静”后,殿内群臣才终于安静下来,然后他们一个个都用古怪的神色看着皇帝、太子和左相三人,看他们如何回应。 率先开口的还是陆缜,只见他再度弯腰说道:“陛下,臣不过是将事实奏明而已,臣所说一切,皆有董公望的奏报为准。对了,其上不光有他和李凌的签字画押,还有闻铭等晋州文武官员的签名,他们皆可为证。不光是在霸州,之前在丰州,李凌也曾遭受同样的侵害,这一事闻铭和狄惊飞都可为证……” 他越说越多,太子及其党羽的脸色也是越来越是难看,倒是皇帝,此时反倒显得平静了,等到陆缜把话说完,才缓声道:“所以,陆相你以为此事可信吗?又该当如何处置?” “臣以为兹事体大,不可妄下结论,须得等到相关人等送到京城,并派钦差往北疆查明之后再作评断。”陆缜忙提出自己的建议道。 这话说得中肯,其他人一时也不好反对了,而皇帝也在此时点头:“此言老成,就照你所言吧。还有太子,既然此事与你有关,在查明之前,就好生在东宫待着,不得与外界接触。”说完,皇帝把袖子一挥,韦棠立马会意,高声宣道:“退朝——!”  第724章 太子的应对(上) 接过下人递来的汤碗,太子的双手依旧颤抖不休,最终哗啦一下,使这只上好的贡瓷瓷碗跌了个粉碎,而他一路回到东宫后就一直保持着镇定的脸色也终于因之变成一片青白,连嘴唇都在抖个不休。 足足半晌后,他才从牙齿缝里咬出几个字来:“怎么会这样?”即便城府已经够深,但在有了今日这一场变故后,太子殿下内心中的惊怒和恐惧还是完全摧毁了长久以来保持的风度,尤其是恐惧,更让他恨不能大喊大叫一通来作发泄。 但是不行,因为就连他都不知道东宫之内有多少人是父皇安插在此的眼线耳目,只要有一点行差踏错,后果都是难以预料,就跟今日朝堂上的那一幕一样。 孙琮本以为随着永王被夺权削爵,几乎失去皇位的争夺可能后,自己已再无对手;朝中那些官员的巴结靠拢也让他有了更进一步的看法,所以他才敢放任那些人向父皇进言,希望自己能借此机会更进一步,在接下来的北伐中立下赫赫战功,从而完全稳住太子之位。 可谁料这一自以为顺理成章的计划却在朝堂之上受到如此严重的打击,显然父皇并不希望看着自己冒头,甚至还有打压之意啊。然后就是突如其来的告状针对,在他眼中,陆缜的突然进言分明就是在父皇的授意下刻意而为啊。 要不然,时间上怎会凑得如此之巧,正好是在自己想要获取军权,拿下军功的关键时刻?还有,父皇当时的反应也印证了他的猜想——他都没有询问其他臣子关于此事的看法,没有质疑一声其事真伪,就认定了那董公望和李凌的状告是真!甚至于,他都没有让自己这个太子作出一句分辩啊。 这意味着什么,太子已经十分清楚,而父皇最后看他的那一眼,更是让他到现在都只觉后背生寒,在这个六月酷夏中,都能感到丝丝寒意直透心肺,让他久久都未能恢复过来。 “殿下……”终于门外传来几个亲信的声音,把太子从自己恐慌杂乱的思绪中拉了出来,几人的脸色也很不好看,尤其是作为智囊的四友之二的柳随云、柳随风兄弟,也是同样的面色发白,见太子看来,他们同时跪了下来:“殿下,是我兄弟擅自做主,致使你身处被动,还请殿下责罚。” 这一回,一向对这四友颇为尊敬亲近的太子却没有在第一时间上前搀扶,或是赶紧发话让他们起来,而是迟愣愣地先看了他们好一阵,才有些艰涩道:“事到如今,我罚你们还有什么用呢?当时我就说过,对李凌此人要么不作理会,要么可以拉拢,可你们呢,非认定了此人乃是我们的敌人,非要除之后快。现在怎样,不但未能伤他分毫,反把自己给搭进去了吧?” 他话语中有着深深的埋怨,柳家兄弟二人再度伏低了身子不敢争辩,口中只是再度认错:“殿下,我兄弟这次确实错估了形势,导致局势不可收拾。我们愿意承担罪责,待会儿就去刑部坦诚罪过,向他们说明这一切都是我们瞒着殿下,假借您的命令而为,定不能让陛下错怪了你。” 听他们如此说来,太子脸色又是一变,从刚才的惨白变成了有些发黑:“你们……你们真觉着我是这样的人,连一点担当都没有吗?” “臣不敢!”两兄弟见太子有些动了怒,赶紧再度叩首。 直到这时,身旁另一个男子才低咳一声:“二位先生不必如此,殿下岂会把这样的过错都推到你们头上?虽然此事是由你们推行,但殿下当初也是允准的,现在既然出了事,自当由我们一同面对和解决。” 柳家兄弟苦笑一声:“莫先生说的是,是我兄弟想错了,更做错了……我们当初就不该不听您的劝谏,做出这等遗祸无穷的决定来。还请先生不要因此有所嫌隙,帮一帮太子度过此番之难。” 这个莫先生是在数年前,太子重回京城后自荐上门来的。本来他也跟许多投靠到东宫门下的清客一样,根本连太子的面都见不到,更别提有何建树,得到太子的信任了。 可在随后东宫遇到的几次难题中,莫先生却是连出妙计,让太子与永王之间的争斗不再处处受制,由此,他才终于被太子所重视,最后更是引为身边重要谋士之一,甚至都不在常年跟随其左右的四友之下了。 对此,身为贴身护卫,最得太子信任的曲望洋倒是无所谓,至于一直在外的“财神”更是不会理会这样的内部争斗,最不满这个突然冒头的莫先生的,便是同为谋士智囊的柳家兄弟了。 尤其是当莫先生在为太子谋下一计,借李凌之手将永王从刑部踢出,更使之彻底失去皇位竞争资格后,他二人更是明显感受到了压力。 即便柳家兄弟追随太子多年,也为他立下了许多的功劳苦劳,可这多年来的功劳苦劳却是远无法和扳倒永王这么个最大对手相比的。甚至于在一些人眼中,两相对比,更体现出他二人远不如莫先生了——在他们的辅佐下,太子只能被动挨打,几次更是差点连储君之位都坐不稳;可自打莫先生真为太子所用后,也就两年工夫,就把永王给彻底踢出局了,这要是早用上他,说不定太子现在早就地位稳固,只等那一日到来了。 于是在这样的情绪之下,柳家兄弟便一改多年风格,开始变得激进。无论是这次想借势让太子再往北疆建立军功,还是筹谋欲借刀杀人,除掉李凌以泄太子多年之恨,都是他们急功近利这一性格的完美表现。当然,还有一点他们是不肯承认的,那就是也有借着除掉李凌来压制冒起的莫先生的意思,毕竟永王的倒下可是莫先生借了李凌之力啊…… 可最终的结果却是彻底失败,反倒让柳家兄弟二人显得那么的无能了,与之一比,莫先生自然更为智谋甚远,非同一般。 或许正因如此,此时太子,也把期望的目光落到了莫先生的身上:“先生,依你之见,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法子自救?” 莫先生捻着自己颔下灰白的胡须,沉吟着道:“殿下,事发突然,而且已经闹出如此大的风波来,就是在下一时也没有个妥当的善后之道。不过有一点柳家昆仲倒是说的不错,此事必须有人来担下罪责,不过不能是他们,更不能是殿下。” “嗯?”太子瞥了他一眼,有些不解道,“怎么说?” “殿下不能担责自然不用说了,至于柳氏昆仲,他们一来是殿下亲信之人,他们的主意和殿下的主意没有两样;二来他们并无任何官职在身,如此大罪根本就不是他们能担得起的,到最后还是会牵连到殿下。”莫先生用平静的语调作着分析,却听得太子频频点头,柳随云兄弟两个则是额头冒汗,更是连话都不敢说了。 莫先生看着太子,又道:“所以在我看来,此事唯一的解决之道,就是得找一个甘心为太子牺牲的朝中要员来担下罪责。而且必须要快,因为陛下很快就会派出官员去北疆查明事情了,到那时,恐怕会引发更多问题。” 太子皱着眉头,莫先生提到的关于顶罪的人选倒是能想到些,可他们都是自己在朝中立稳的根本啊,要将他们推出去,不说他们甘不甘心,自己真下不了这等决心啊。 莫先生看着太子,这时已看出了他最大的一个问题,那就是遇到大事优柔寡断,怪不得多年来一直被永王给压制住了。不过这样的话他自然不好说,便只道:“殿下,我知道你不想让某位大人担上罪责,毁了他的前程。但在我看来,这都不算事儿,你且想,那位大人在此事上都肯为殿下顶罪,不正说明他对殿下一片忠心吗?难道殿下会因此忘了他?等到殿下有朝一日登基称帝,自会补偿于他,我想只要是心向殿下的朝中官员,都是愿意帮殿下做到这一点的。” 这番话还真解开了太子心中的疑虑,他终于郑重点头:“我明白了,还是莫先生你足智多谋啊。那就按你的意思来,尽快让人把罪认下,绝不能让父皇他真派出皇城司的人去北疆细查,不然……”只要想想柳家兄弟借自己之意传信北疆,让许多将领都欲除掉李凌的种种,他就一阵恐慌。 现如今,父皇已经因为自己的过于激进而有所抵触打压了,要是再把这样的把柄过错送到父皇手边,自己的太子之位还能保得住吗? 随着太子做出决定,莫先生只是一笑,便拱手闪到了一边,而柳家兄弟,则是一脸的灰败。这一回,两人算是大大地折了面子,恐怕接下来在太子心目中的地位将再度下落,都要被这个才到太子跟前没两年的莫先生给取而代之了。  第725章 太子的应对(下) 虽然太子被皇帝下旨禁足东宫思过,按道理是不能见任何外臣的。但事实上,他还是有许多法子传递消息,所以只一夜间,许多本来还有些不安的太子一党官员便安了心,而其中身份颇为不低的兵部侍郎秦冠海更是已经迅速做出了牺牲自己,保全太子的决定。 所以当昨日朝会上的变故在官场中迅速扩散,有许多官员在暗地里开始议论这次太子是否会步永王后尘,却还没来得及往民间散播时,秦冠海便毅然来到皇宫,当面跟皇帝认罪了。 “陛下,北疆几名将领欲害李凌一事与太子无关,是臣一时糊涂,才假借太子之名做出了此等悖逆荒唐之举,还望陛下惩治于臣,莫要迁怒于无辜的太子。”秦侍郎也是颇为光棍,当了皇帝的面就直陈自己的罪过。 皇帝则是目光幽幽地看着他:“秦冠海,你说的可是真话?你可知道这罪名意味什么,还有若是你在此事上为了维护某人而欺骗于朕,那就是欺君大罪!” “臣不敢欺君,实在是一时糊涂才……才做出如此错事来的。臣知道,以京官的身份私自结交边将已是重罪,现在更是做出戕害朝臣的事情来,臣自知罪孽深重,愿意一死谢罪!”说着,他便用力叩首,不一会儿,额头都见了血了。 皇帝却没有叫人制止他的这一做法,只是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才道:“此事朕还会查,朕会让人去问李凌,看他自己是怎么个看法。还有,你与李凌又曾有什么冤仇,为何此番会不惜一切,也要置他于死地?” “不敢有瞒陛下,臣之内弟,正是前不久被李凌拿下问罪,最后却死于狱中的应州知府马邦文。他虽然有所做错,但罪不至死,却被李凌生生害死……臣身为亲人,不能不报此仇!”秦侍郎微微抬头,看着皇帝,咬着牙道。 这下理由算是能说过去了,就连皇帝都有些意外,微微皱着眉头:“就因为有此等私怨,所以你便不顾前线战事而欲杀李凌而后快?” “臣知罪,臣也是一时糊涂……但此事确实与太子无关,还望陛下莫要冤枉了太子。” 皇帝冷冷盯了他半晌,最后才下旨:“来人,将秦冠海带下去,交刑部和御史台联合审问,看他所说是否还有不尽不实处。另外,着皇城司的人即刻北上,替朕问一问李凌,他是否确信此事真就是太子指使,还有没有更进一步的证据了。”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皇帝还是没有打算轻易了结此事,放过太子。 不过这一点显然也早被莫先生给料到了,所以此时的他,正在向太子进献后续策略:“殿下,让秦侍郎担下此一罪责只是第一步,但还远不足以让你摆脱嫌疑,所以接下来的第二步才是最关键的,那就是让李凌来为我们说话。” 一旁的柳随云兄弟闻言不禁一愣,张口差点就问出一句“这怎可能?”然后,这句话却被太子先一步问了出来:“这怎么可能?那李凌早认定了是我要杀他,现在有父皇为他撑腰,他又怎会为我说话,帮我脱罪?” “殿下顾虑的是,若只是太子出面,怕是很难让他退让了。但在下却知道有一人曾有大恩于李凌,更深得他敬重,只要他出面去上一封手书,便足以让李凌做出让步了。而此人,当初便是殿下身边的东宫讲师,与殿下关系极深,也是最不希望殿下出事之人。” “你是说……”太子沉吟了一下,试探着说出了自己的答案:“张禾丰张儒师?” “正是他了。张儒师虽已久不在朝中,但对太子依然忠心,只要殿下尽快送信去徐州,然后再把他的手书及时送到李凌手上,事情便大有转机。只要李凌也愿意为殿下开脱,则殿下就不必再为此事忧心了。” 太子深深地看着他,眼中的忧色已尽数化作激赏:“莫先生当真是算无遗策啊,连这一点都想到了。此番若非先生献策,只怕我已经……只要这次我能脱得此难,本太子必不会辜负了先生,他日当我为帝,朝中必有先生的一席之地!” 太子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也让莫先生为之感动不已。不过要是有人真仔细去观察他的神色,就会发现,他眼底深处,却依然是一片平静,好像这样的承诺对他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他还有更大的图谋。 至于柳家兄弟,对此却已只能接受,他们知道,经此一事,莫先生在太子心目中的地位已经稳稳地超过了他们,成为了太子身边的首席幕僚! …… 北疆,丰州。 李凌已自最前线回到这一囤粮要镇,一方面是为了歇养,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处理更多的运粮公务,这段时日他押粮北上,哪怕有闻铭代为处理大小事务,却依旧留下了各种问题需要他这个真正的军粮转运都督来一一拍板决定。 前线与鬼戎的战斗已告一段落,伴随着霸州和云州两座坚城被越军拿下后,剩下那些盘踞于北疆各地的鬼戎小股兵马早已不成气候,他们将要面对的就是或被剿灭,或受招抚的下场,而对大越边军来说,接下来就是一场场收割战,只是在为大家的功劳簿多添几笔华彩而已。 但是,战斗到了今日对将士们来说固然轻松了许多,可对统筹军粮运送的官吏来说,差事却未见轻松,反而越发复杂。因为太多兵马被分到各处去与残余的鬼戎人作战,所以后勤方面也得跟上,也得把相当数量的粮草物资分别送到各路军中,这其中的统筹安排,可就远没有只给一路大军输送粮草那般轻松了。 好在这点差事倒也难不住李凌,在他的一番安排之下,一路路运粮队伍便火速从丰州出发,转进各地,几乎可算是没有半点遗漏和差错。唯一的问题,只在于繁重琐碎的差事让他的身子无法得到更好的休息,身上的伤病也一直留着,未见痊愈。 是的,李凌人是安然回到丰州城了,但身上的伤病却自不轻。光是自落入鬼戎人手中后所受的折腾以及之后的损伤,就够让他将养上好一段时日了。而在那场最后的战事中所受之伤,更是险些就要了他的性命。 当时为了保命而杀掉腾格里时还不觉着有什么问题,等大局已定,彻底安全,那口气一松,李凌便直挺挺倒了下去,然后便昏迷了足有三昼夜。要不是身上的宝甲为他挡下了好几处致命伤,只怕他都要丧命在边境之上了。 哪怕现在已过去大半个月,李凌看上去依旧面色苍白,时不时还会咳上几声,就跟个痨病鬼似的,都把李莫云给看得心疼不已,几次劝他不要太过操劳了。 “公子,先喝碗参汤吧,你要是累坏了身子,只会更耽搁正事。”午后,李莫云又按时把一碗新熬的参汤送到了李凌面前,然后再度劝说道。 李凌笑着把笔搁下,又轻咳一声,才端起碗来,小口喝着道:“我也没虚弱到这般地步,不过是些案头工作,很快就能做完了。毕竟关系到北疆全局,我可不能有所差错,不然我这儿迟上一会,说不定就会让十名百名将士战死前线了。”说着话间,他的目光还在那账册文书间不断扫视着,没有半点放松的意思。 见此,李莫云也只能是一声叹息,不再多劝:“那公子你还是早些做完就歇息了吧。对了,到底这次的战事要打到什么时候啊?” “如果朝廷不打算继续北伐,派大军深入漠北草原的话,七月间就能结束整场战斗了。可要是朝廷想要乘胜追击,那就难说了。”李凌随口答道。 这让李莫云又是一阵担忧:“那你说朝廷会再出兵北伐吗?” “不好说,照道理来说,经历此番战后,朝廷该做的是休养生息,毕竟这次北疆无论将士还是百姓都损伤极大,总要先缓过气来才好再北伐报仇。但是,若朝中有人一力主张北伐,甚至完全压过想要罢兵之人的话,恐怕大战就不可避免了。”最后有句话他没说,那就是这其实还是皇帝究竟是何打算,是战是守,其实还是在皇帝的一念之间啊。 “那太子的事情……”李莫云又突然想到之前上表告状一事,忍不住问了一句。 李凌则稍稍皱起了眉头来:“这个,至少现在我还没收到来自京城的风声,也不知到底能不能给太子一些伤害,使他短时间内不敢再对我下手。”至于真借此扳倒太子,他是半点希望都不带的,毕竟那可是太子,岂是他一个小臣能轻易干掉的? 正当此时,一名下属亲卫大步来到门前,双手捧了一封书信:“大人,有从中原来的急信,说是一定要交您亲自拆看。” “嗯?”李凌一愣,便让李莫云过去拿来,本来只当是轻绡或是店中有什么家书送来,结果在看到信封上最后的花押时,却是一愣:“儒师……他怎么给我来信了?”  第726章 条件(上) 看信的过程中,李凌先是蹙眉,不过很快的,他的嘴角便微微上翘,现出一丝别样的,带着讥诮的笑容来。 果然,儒师是不会无缘无故给自己来信的,居然是受太子之托以说客的身份想劝自己能够收手,不要继续追究之前的事情。当然,张禾丰信中所写还是颇为诚恳,并未倚老卖老或是强调双方的关系来迫使李凌做出让步,而是颇为耐心地帮他作了一系列的分析,总体来说就是个冤家宜解不宜结的道理,外加点出太子身份毕竟特殊,非臣子所能轻慢得罪等等,倒还有些为李凌着想的意思在里头了。 信中内容确实算不得错,而且李凌也自觉欠着张儒师的人情,既然太子都做到这一步了,自己似乎也确实不该紧盯着此点不放啊。 当然,这只是按常规的道理来说,若是寻常官员,到此一步也确实不好再逼迫过甚,但李凌显然不这么想。在一番沉吟后,他把信放下,然后道:“让那送信之人进来见我,我要与他谈一谈。” 李莫云答应一声,很快就把等在门外的两个文士打扮的男子给请了进来。李凌只打眼一扫,便确认自己所料不差,来送信的绝非寻常家仆,这两人无论打扮还是气质都非寻常人物。 他便是一笑:“二位应该不是张儒师的弟子门人吧?你们是太子的人?”他这一问间,那两人还只是稍微一怔,李莫云却是顿生警惕,手已果断按在了腰间刀柄处,随时会拔刀出招,同时步伐一动,已挡在了他们与李凌之间。 太子几次三番地陷害,欲置公子于死地,现在他的人又出现在此,李莫云自然深怀戒备。要不是有所顾虑,他都要直接拔刀先砍翻他们再说了。 “柳随云(柳随风)见过李大人,我兄弟二人乃是太子身边的幕僚,此番前来一为传信,二者也是为了向李大人表明我们的诚意与歉意。”两人躬身施礼,倒显得颇为淡定。 在莫先生的压力下,柳家兄弟终于是按捺不住了,为了有所表现,甚至都顾不上危险,便自请跑来北疆与李凌交涉,让他改变主意,从而戴罪立功。 李凌可不知二人的确切身份,听了他们自报身份后也只是一笑:“原来二位是太子的亲信之人,倒是失敬了。怪不得你们能如此迅速就把书信从徐州送到北疆来呢。”正是通过此点,他才推断出送信人不是已经致仕的张禾丰而是太子方面的力量。 两人又是一欠身,这才在李凌的示意下坐到了下首。而后,他们便感受到了不小的压力,在李凌如有实质的目光审视下,让他们的精神紧绷,身子都有些发僵了。 直到把他们看得有些发毛,李凌才又说道:“其实我还真想与太子,或是你们这样的太子身边的亲信说几句话呢,就为一点,问个明白。我与太子别说有什么仇怨了,甚至私下里都未有过接触,可他为何却屡次对我下手,欲除我后快呢?不瞒两位,这一点直到现在我都没吸纳过明白啊。” 柳随云看了眼自己兄弟,这才斟酌着道:“还请李大人恕罪,这其实说到底乃是一场误会。其实并非太子殿下有伤你之心,实在是手下一些人在自作主张,因为当初大人你曾坏过太子大事,所以便有人想着为殿下出口气,然后事情传到下边,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是吗?就因为几年前的一些小摩擦,太子就记恨了数年,甚至不惜让前线军粮受袭,把北疆大事都抛到一边?”李凌明显带着一丝不信道。 “李大人责怪的是,确实是有些人太不分轻重了,不过他们也已经为此付出了代价,朝廷是定会严惩的……不过说到底,这些其实真不是太子自身的意思,还望李大人能够明白。”柳随云继续分辩道。 柳随风也跟着开口道:“李大人所受委屈不光我们深表歉意,就是太子也已经知道了,他之前也传下话来,今后东宫方面再不得有人与大人你为敌,另外,我们也备下了厚礼想向你赔罪,只要大人不作计较,并让朝廷也不再查办此事,他日必还有厚报。” 柳随云又迅速接上:“另外,太子还曾言道,李大人在财税一道上确实要比如今朝中绝大多数官员都要强,乃是真正的国之栋梁,将来是必要受到重用的。李大人,这可是太子当了我们的面亲口所说啊,我们相信只要除去嫌隙,你与太子将来必能成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就如那管仲与齐桓公一般,名垂青史。” 两兄弟你一言我一语的,倒是配合得极其默契,口才也好,从一开始的为太子申辩,到后来的劝说拉拢李凌,直到最后更是隐晦地提到了太子的将来。 李凌就这么似笑非笑地听着,直到他们说完,才缓缓道:“这就是太子的态度?想要息事宁人,让我不把手头掌握的更多证据交上朝廷,然后只用些浮财,用一些将来的口头承诺来作为交换?” 他话中的调侃之意很是明显,顿时让柳随云二人都为之一愣,神色间也多有不虞:“李大人,我们的诚意已是相当不错了,难道你还想要太子当面跟你致歉不成?” “不敢,太子是君,我是臣,我怎敢受太子道歉呢?”李凌摇头道,话虽然是这么说着,可神色间却不是这么回事了。而后,他又道:“不瞒你们说,我李凌之前就是个商人出身,所以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喜欢把账目算明白了,朝廷交付的政务如是,自家的事情也是一样道理。 “或许太子对我确实没有太深的恶意,但他给我,以及身边之人造成的伤害却已是事实,所以事情绝不能就这么三言两语就了结了,不然我能答应,可无辜死去的那些人呢? “所以,此事上你们得做出足够的赔偿,银子什么的自然是必须的,也不用太多,五十万两用来抚恤我身边因此丧命或受伤的兄弟及其家眷就够了。” “什么?”两人齐齐变色,忍不住叫出声来。他们是真没想到李凌的胃口会这么大,一张口就是要五十万两银子的赔偿,都够东宫平日近一年的开销了,你怎么不去抢啊? 李凌笑看着他们:“多吗?那咱们再把账算细些,光是这次运粮北上被贼人攻击,兵将和民夫的伤亡就超过千人,他们一条命换一百两银子算多吗?还有,粮食辎重方面的损伤,以及其他杂七杂八的损失,还有我所受的损害,种种一切加一起,本来都可以要上百万两银子了,这已经是给你们打了对折了。” 李凌真不愧是财税方面的好手,一番账目算下来,顿时让两人哑口无言。而他的话还在继续:“你们不会觉着太子的名望口碑什么的连这点银子都不值吧?要是如此,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咱们就在朝堂上见真章便是。” “李大人,你这是连张儒师的面子都不肯卖了?”眼见他如此说来,柳随云也有些着慌了,只能拿张禾丰往前顶。 “我肯见你们谈话,提出我的要求,就是看在张儒师的面子上了。”李凌却当即回道,“要不然就凭你们做下的事情,今日连我的门都进不了!” “你……”柳随风更感恼火,正要斥责,却被兄长用眼神制止:“好,既然你提出要求,我们接下便是。银子我们会准备好……” “那就写下欠条吧。对了,我相信你们身上一定有可以证明太子身份的东西,就拿此为抵押吧。”李凌继续提出要求。 两人真被他的无耻给惊到了,但在其咄咄的气势下,也只能乖乖认栽,便按其所言写下了一张五十万两银子的欠条,还盖上了太子独有的印章。 李凌将之收起后,脸上的笑容总算是亲切了些:“好了,接下来就来说说如何赔偿我吧。” “什么?还要赔偿你,那五十万两银子……” “那些银子是赔偿我身旁弟兄们的,我的当然要另算了。不过你们放心,我的要求没这么过分,不会让你们再拿出银子来。”李凌完全是吃定了他们,笑吟吟道,“只要你们代太子应下我两件事情,之前的种种便一笔勾销。” “却是什么?”柳随云阴沉着脸问道。 当李凌说出自己的要求时,两人的神色更为难看,死盯了他半晌后,才道:“不成,此事我们答应不了!” “那就没法子了,这已是我的底线,若是太子连这两件小事都没法做到,我如何能信他的诚意?” “你……”这下,就连柳随云都动了怒,猛然起身,似乎是要发泄自己情绪。而就在这时,房门却被人敲响,只见一名亲卫在门前禀报道:“大人,现在有京城来的皇城司大人在外请见,不知是否让他们进来啊?” 此话一出,柳家兄弟脸上的怒色顿时就被惊慌所取代,态度也迅速软化了下去…… 第727章 条件(下) 这次朝廷的办事效率倒是极高,没到一月时间,作为案件查办官的皇城司专员就已抵达丰州,而这支皇城司兵马的首领还是李凌的老熟人,吕振。 对他,李凌自然不敢怠慢,亲自迎出中门,笑道:“想不到区区小事居然要劳吕大人走这一趟,当真是让下官受宠若惊啊。” 吕振也笑着上前还礼:“李大人说笑了,你现在朝中可是名声极大,引得满朝官员争论不休,连陛下都颇为在意,几次下旨让我皇城司务必严查其事,我受皇命,岂敢懈怠。” 虽然两人真论起来有着更深的关系,但在众人面前,还是摆出一副没多少深交的样子,一番客气后,才先后-进入衙门,然后屏退左右,私下议事。 也是直到这时候,两人脸上的笑容才慢慢散去,都变得有些凝重起来,尤其是吕振,更是上下打量了一番李凌道:“温衷,听说你之前曾受了伤,现在可痊愈了吗?” “多谢吕大人关心,我已将养得差不多了。” “那就好,不瞒你说啊,不光是我,就是韦公公在听闻此事后也很是担心啊,生怕你有个什么好歹。”顿一下后,他才入了正题,“不过你这次行事也过于急切了些,怎么就把太子给拖了进来?即便这是事实,可一旦与皇家有涉,事情就会变得极其复杂,别说你了,就是我皇城司也负担不起啊。” 李凌点头表示认同。是啊,太子事关国本,又素来有着宽仁的好名声,现在突然被指作欲图谋害朝臣,此事无论是在朝中还是民间,都已引发了不小的风浪,这让接下查明此事内情的皇城司压力倍增,只觉着棘手非常,自然得先把态度和情况跟李凌说明了。 李凌也颇以为然地点点头:“吕大人说的是,其实要不是实在没了法子,我也不敢把事情公之于众。委实是这段日子我们在北疆遭遇了太多阴谋陷害,几次险死得生,若再不想法让太子方面不敢乱来,只怕我别说在北疆办差了,怕是连性命都可能随时不保……” “真有这么严重?” 李凌用力点头:“或许太子其实并没有必杀我之心,但当边疆那些本就无法无天的将领们得到这样一道密令后,他们就没有太多顾虑了……” “哼,陛下还在,他们就如此肆无忌惮,真是该死!”吕振又恼火地骂了一声。作为皇城司的人,他们是最忠于当今陛下的臣子,自然也最忌惮太子的影响会大过君权,此时都有心要帮李凌把案子给定死了,“所以除了那些已经上报的证据外,你还掌握了多少相关线索,不如就都交出来吧。如果真有机会,别人或许还会怕东宫,我们皇城司却不怕!” “线索自然是有的,不过……”李凌看着他,似有忧虑,“这样做真对吕大人,对韦公公,对整个皇城司有好处吗?” “嗯?”吕振是个聪明人,立刻从李凌的话中听出了些其他更深的意思来,便若有所思地问道,“你还有什么说法?” “一开始我是真想过与太子方面死拼到底的,哪怕最终我会被各种力量压得丢官罢职,也得让太子方面付出足够的代价!不过就在刚才,有两人登门,却让我改变了主意。” “两人登门?什么人?难道说是太子的人先我一步来了?” 吕振的反应确实够快,让李凌都不得不心生佩服,然后点头:“就是太子的人了,他们为了平息此事,做出了不小的让步。”在这个自己人面前,李凌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实话实说了。 吕振却把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们真是好快的手脚,所以他们许了你不少好处,从而让你改变了主意?可你想过没有,他们的那些许愿承诺当真可信吗,还有陛下那里,能交代过去吗?” “吕大人,我若真要为太子隐瞒,就不会把这些都如实相告了。”李凌平静地看着他,笑道。这让吕振先是一愣,继而又失笑摇头:“是我想岔了,那你的意思是?” “不如先听一听我跟他们提的条件吧,其一,我让他们拿出五十万两银子作为伤及我和身边众人的赔偿。” “五十万两……这可够让太子感到肉痛了,他们答应了?”吕振显然也知道太子的情况,深知其手头并不是太宽裕。 李凌点头:“经我劝说,他们虽然有些不愿还是答应了下来。然后是第二点,我让他交出至少二十个与太子过从甚密,可以视作其在北疆亲信的边将。不过在他们的一力要求下,这个数字最终定到了十五人。” 这一要求听得吕振更感震惊:“十五个与他们关系密切的北疆将领?你这是要把他在北疆多年的辛苦经营都给连根拔起啊!” “若非如此,我如何出这口恶气,陛下又如何能认同呢?” “嗯?”吕振又看了李凌一眼,似从他话中听出了些不一样的意思来。 李凌嘿的一笑:“吕大人,你觉着陛下为何会派你们来此查办这案子?” “不是因为我皇城司乃陛下心腹,要比其他法司衙门的官员更值得信赖吗?” “是,也不是。咱们皇城司确实是陛下最信得过的衙门,因为我们与别处衙门不同,一切权力都来自陛下,所以必须完全忠心陛下才有立足之地。可是大人想过没有,这次之事涉及太子,而我也是皇城司的人,陛下又怎会如此放心呢?” 看着若有所悟的吕振,李凌继续道:“所以陛下本就打着要惩治太子的意图派的你们前来,但同时,他又想控制着一个度。若是派其他官员前来,他们或会为了所谓的大局将案情掩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或是索性将事往大了查,甚至不惜牵连到整个东宫,让太子难以自处……这都不是陛下所希望看到的。 “而咱们皇城司就不同了,我们完全可以体察圣意,陛下想查到哪一步,我们就查到哪一步。而且以你们与我的关系,这一点我是一定会配合的。从此中细节,我可以确认一点,陛下现在是肯定不愿意太子真有麻烦的,毕竟朝廷才拿下一个永王,要是连太子也德行有亏,甚至干出无法无天的事情来,那陛下的圣明可就要受损了,甚至可能影响到朝局稳定。 “但同时,又不能轻饶了他,至少是要让太子受到遏制,让他不敢再如之前般肆无忌惮,所以我才想着从他在边疆的亲信下手,而且是由他们自己把人交出来。如此,不但能削弱其在北疆的势力,更能打击他在朝臣中的威信,让那些官员不敢真心为其所用,一个随时会抛弃出卖下属的太子,谁还敢真心投效呢?” 这番话说得吕振目瞪口呆,半晌都没能回过神来。但在仔细思忖之后,他又觉着李凌的这番说辞确实大有道理,尤其是对陛下心思的把握,更是叫人心折,心惊啊。 这样愣了好一阵,他才由衷道:“温衷,你不愧是从户部出来的人,这些账目可算得太清楚了,所以你是料定了太子必然会为势所迫,做出让步了?”见李凌点头后,他又有些担忧道,“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做会给自己留下无穷后患。陛下年事已高,总有一日会由太子继任,到那时候,你又当如何自处?” “这个嘛,却要留待今后再看了。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尽量削弱太子的实力,使他不能再对我下手,要是把眼光放太长远了,只怕我连眼下都活不下去。”说着,李凌又把一份文书取出,交到了吕振手上:“对了,这份就是这段日子我与闻大人他们一起查出来的关于太子在北疆的种种暗子心腹,到时吕大人便可将之交给陛下,也算是本次案子对陛下的一份交代了。” 吕振随手接过,然后一看之下,心头又是一跳。好家伙,这上头的名字可有数十上百,从军中将士到某地小吏,当真是巨细无遗了。这让他又有些疑惑了:“既然已经有了这份东西,你又何必让太子方面自己交代呢?” “这不同,那份是用来公开交与朝廷的,也算是陛下对朝野众人的一个说法。但这一份,却是让你密陈陛下的,至于如何处置这些人,却非你我所能过问了。” 到了这时,吕振如何还不明白李凌这番安排的用意所在,阴阳两份东西既解了陛下眼前的难题,又让陛下掌握了太子更多的隐情,还让自己彻底表了忠心,当真是一份厚礼了。 “我明白了,你放心,此事我定会办个妥帖。还有,接下来我会让人随侍你左右,定不会再让人伤你分毫!”吕振当即拍胸表态道。 “那就多谢吕大人了。”李凌笑着拱手,同时心是彻底定下了。这么多的安排,当然不只是为自己买个平安,更在于,让人忽略掉自己跟太子方面提出的第三个条件! 这,才是李凌的最终目的所在!  第728章 更深的目的 皇城司专员的到来,让柳家兄弟最后的一分坚持也迅速消散,只能是乖乖答应了李凌提出的三个要求。 不过真要兑现这些条件却不是他们能做得了主了,必须遣人返回京师禀报太子才行,尤其是那五十万两银子,更不是他们能轻易拿出来的,就是太子方面也得从别处筹措,如此自然又要耽搁不少时候。 对此李凌倒是没有过分催逼,给足了对方周转时间,毕竟他也好,吕振那边也好,都有着不少差事需要处理呢。 时间就在这一阵忙碌中慢慢过去,待到七月中旬,侵入北疆的各族鬼戎人已被彻底扫平歼灭,这场持续了半年多的战事也终于结束。同时,朝廷方面也终于有了定论,并不打算趁胜北伐,而是以巩固边疆,重修关城为主要任务,为此,朝廷方面还增派了不少户部和工部的官员前来,与他们同来的还有大量的修城物资,以及各地工匠。 至于李凌,早在这之前就已经猜到了皇帝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所以早早就把更多的心力放到了其他更重要的事情上,而不再筹谋着如何安排运粮进入草原了。而所谓的更重要的事情,自然就是实地走访查看北疆这些重要关城及联通他们之间,以及与中原相通的官道的种种情况了。 虽然在洛阳时,李凌就通过转运司的地图对北疆的运粮条件和道路有了一个笼统的认识,但那终究只是纸上谈兵,许多的细节和变化是根本无法从几年甚至十几年前由人绘制的地图上看出来的。只有到了当地真正走过看过,做个更为详细的了解,才能因地制宜地制定出更为妥当的运粮计划,设定出运粮路线来。 这些东西看似不起眼,可只有真正懂兵之人才会明白其中的分量。真到了战时,军粮早到一日就可能左右一场大战的胜败,这可不是李凌一人的看法,就是董公望这样的宿将都是深以为然的。 所以在李凌开始实地走访晋州及周边各地关城时,各地边将对他都很是友好热情,他也凭此与众将结下不浅的交情。而除了与人结交外,李凌的本职工作也做得极其细致,光是相关的笔记就记了足足三大本。 这些笔记里不但把沿途的种种道路问题,城池关隘等等都写得明白,还以一个专业的角度对今后设置运粮北来的兵驿的细节都给写上了。如果今后朝廷真能接受李凌的提议,想要在北疆广袤的区域内设下更利于军粮运输的中继站,那他的这份笔记就会为朝廷省下许多工夫和时间。 直到李凌把这边的关城都踏遍,都可以继续往西,进入到幽州地界时,柳家兄弟才再度找上了他,这回他们的态度要比之前更卑微,都不用李凌提问的,就把太子的意思说了出来:“只要此事就这样打住,你的条件我们都能答应。这就是你之前提到的赔偿的银子,五十万两。但因为运输问题,我们没法真拿这许多银子过来,所以只能用这些银票……”说着,柳随云把厚厚的一沓银票移到了李凌面前。 李凌笑着接过,只随意抽了几张一看,便点头表示确认。这些银票都是京城里最大的银号天宝阁的票据,每张面额都有五千两,见票即兑,可以说是这天下间最值得让人信赖的银票了。 “既然太子如此爽快,本官自然也当投桃报李,你们放心,此事就到此为止,皇城司回去时只会把这十五名将领因为受人蛊惑,想要巴结太子一事上报陛下,绝不会牵涉其他之人,而且他们也会作证,太子是无辜的,是被手底下人蒙在鼓里的。”李凌说着,还轻轻拍了下他们和银票一起递过来的这张写了将领名单的纸张。 这个举动却让柳家兄弟的脸色为之一沉,柳随风更是轻哼了声:“李大人,希望你说到做到,要不然,就算你官职不低,可我东宫也有的是法子让你为此付出代价。” “当然,我李凌或许别的优点不是太多,但既为商人,诚信二字还是能做到的。生意面前,童叟无欺!”李凌依旧是一副笑吟吟的样子,完全不因对方的半威胁的话语而动怒,“只要你们将第三件事情也帮我做到,那我们不光再无怨仇,甚至今后还能合作一番呢。” “那就留待以后吧。”柳随云虽然面上没有太多表示,心里也是一阵恼火,在丢下这话后,便与兄弟起身离开。 这次他们可是丢大人了,一切都因他们的计策才让太子不但丢了脸面,还大大地破了财,失了人望,这些势必会影响他们在太子心目中的地位,接下来的日子可真不好过了。 微笑着目送他们离开后,李凌才吐出一口气,随手把那叠银票拿起,又交到了一旁的李莫云手上:“回京后,就去兑换了,然后按那些伤亡者的名单,一定要把抚恤他们的银子一一送到。” “是。”李莫云郑重点头,这里的五十万两银子,他们是半文都不会往自己腰包里放的。 这时吕振却从一旁转了出来,听到这话忍不住赞叹道:“温衷你还真是半点私心都没有啊!” “呵呵,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说了这些银子是要抚恤那些将士和百姓的,我就不会要。”顿一下后,他目光一凝,又问道:“吕大人,怎么样,京城那边可有确凿消息传回来吗?” “还真让你说着了,这回太子终于动用了他在朝廷之外的那股力量,虽然没有完全找到其人,但大概所在已被我们掌握,就在湖广。” 李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太子的财神竟是在我大越的粮仓窝着嘛,看来我之前还真想错了,本以为那人应该是在江南才对啊。怪不得,之前几年我让人在江南各处明察暗访,也没能找到任何的蛛丝马迹。” 太子方面的人做梦都没想到,李凌狮子大开口地向他们索要赔偿还藏着另一个更深层的目的,那就是找出太子暗布于民间的那股势力,以及背后统筹一切的人给找出来。 太子有四友,这个说法早在几年前就在朝野中有所流传了。柳随云和柳随风兄弟就是其中两个,算是他的幕僚谋士,当初也是在他们的出谋划策下,太子才能在形势不利的情况下与永王一党作着纠缠,至少是保住自己不失储君之位。 四友中的第三人便是一直如影子般贴身跟随,护太子安全的曲望洋。据说此人武艺之高天下少有,曾经太子遇到过几次刺杀,结果刺客全部被杀或被擒,但太子却连惊吓都没有受半点,那都是这位的功劳了。可以说,有此人在侧,太子就是绝对安全的。 至于第四人,却是一个谜,很多人都只知有这么一个存在,却不知其确切身份,也不知他与太子是如何联系的。而相比起其他三友,此人对太子的作用却是更大,因为他是太子的钱袋,是为太子提供金钱上支持的人,所以被称作财神。 太子之前在北疆所以能于短短几年间就收买诸多将领之心,除了他的身份外,更重要的还是在于他舍得花钱,舍得将大笔的金银赏赐那些将领。 而就李凌所知,太子其实手头并不宽裕,甚至因为他不像永王般有差事在身,无论明暗,他的收入都无法与这位兄弟相比。而连永王都因为要花钱收买边将而不得不干出“杀白羊”这样的事情来,足可知太子在此事上有多难了。 可就是在那个叫财神的家伙的不断输送下,太子居然真就做到了永王都没能做到的事情,而且还没有触犯任何国法,只此就能知道这个财神多有钱,而他对太子来说又有多重要了。 只是他的低调和隐秘却让永王都查不到线索,李凌想查自然得花更多的心思——毕竟他已经和太子结下深仇,总不能真让其顺顺利利地等着继位吧——于是,便有了这次的安排。 表面上,李凌是为了拿到一笔银子,可实际上,他真正的用意却在找到那个太子的财神。只要找到此人,无论用任何方法将之一除,在失去财力支持后,太子接下来的日子就会很难。 而且李凌还相信一句话叫由奢入俭难,一旦失去了财神的资助,太子真就手头发紧,他说不定就会做错事,只要抓住了他的过错,便可以将之从太子的位置上拉下来。 当然,这些事情还得留待将来,现在谈论还为之过早,这只是他下的一着闲子而已。 待到太子方面的事情解决,李凌也到了该返回京城的时候了。 此时,已临近八月,大越北疆在军民的共同努力下,也终于从长达半年多的风浪中走出来,一切又恢复原状,大家都想安安生生地再过自己的日子了。至少,在这一两年内,大越是不可能主动北伐了。 而无论是大越朝中君臣,还是北疆的军民,都不知道的是,这回他们却是犯下了一个极大的错误,错过了北伐的绝佳时机…… 第729章 风起漠北(上)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古人的诗句固然有夸张的成分,但如今八月的漠北草原也确实有了寒意,当中原大地还在为秋的丰收劳作喜悦时,草原诸部已迎来了朔风凌冽的冬季。 尤其是在日落之后,气温更是直降,这让许多牛羊都开始无法在户外过夜,牧人们便得把这些牲口也赶进一座座不输于族人居住的帐篷里,把他们和从中原抢掠来的汉人奴隶般关在一处。 这可让本就吃足苦头的汉人们更为痛苦了,本来就小小的帐篷,转眼间就被那些牲畜占了一大半,不时有各种嘶鸣在小空间里回荡,再般着那些牲畜独有的臊臭味儿,在这样的地方呆着真就如地狱一般了。 不过随着有两名奴隶提出反对却被本地鬼戎战士直接一刀劈杀后,面对着鬼戎人的屠刀,汉人们再是难受也只能忍下来,日子再难,也总比死了好。至少活着,还能有哪怕一丁点的希望…… 王辉就是这些苦等着希望的其中一人,他曾是霸州城中的一名书吏,少时也曾攻读经书,想着有朝一日能考中科举,位列朝班,成为真正的人上人。奈何,他写文章的天赋实在有限,又是在霸州这样一个文教不兴的边城里,所以到头来,也就熬出个秀才身份,却连更进一步的举人都考不出来。 好在就算是秀才,也比霸州城里绝大多数人要有才学了,于是王辉他得以进入衙门里当差。吏员的身份让他至少不用为生存发愁,而且靠着手上的那点微末的权力,他甚至还攒了些钱,在霸州城里也算个小人物了。 在他本以为一生都要这样过去时,变故却来了,鬼戎人在某些内应的帮助下杀进了霸州,然后城中的不少守军也趁着这个乱乎劲儿在撤军离开时在城中劫掠乱杀,而作为霸州城里有些名头的富家,王辉家便成了他们的目标。 一夜间,王辉的妻儿父母尽皆遭难,他自己被人一脚踢飞,然后晕死在了院子里。等他醒来时,身边却站着更为凶悍的鬼戎人。他们二话不说,便把他拉扯起来,拿绳索随便一捆,与许多其他城中百姓锁到了一起。 再然后,噩梦继续,王辉和其他城中百姓一样都吃足了苦头,被鬼戎人如牲口般押送着走来走去,最后更是被一支队伍押着出了大越边疆,进入到了漠北草原,等待他们的,自然就是无休止劳作,生死在人一念间的奴隶生涯了。 在此期间,有人尝试着偷跑,然后被鬼戎人像打猎般生生射杀;有人因为多说了话,或是惹怒了鬼戎人被刀劈下了脑袋;也有人因为受不了这样残酷的生活自尽身亡……不过王辉却都忍了下来,而支撑他的,不光是活下去的希望,还有仇恨,他想为那些被官兵杀死的亲人报仇! 在报仇的意志驱使下,几月来,王辉熬过了诸多辛苦和艰难,到现在都已经习惯了别人不把自己当人,他只想卑微地活着,等着老天某次发下善心,给自己一个机会。 而机会,就在这时出现了—— 当太阳下山后,这个中等规模的鬼戎部落便已陷入了黑暗,所有族人都已早早钻进了帐篷里休息,在呼呼的北风中,就连牛羊等牲畜的叫声都不再清晰,哪怕他们与自己相隔不过几尺。 王辉正在呼呼大睡,白日的辛劳让他都已经闻不到帐篷里的臭味了。可突然间,他却被旁边一人用力推醒:“王哥,你听……” “唔……”王辉有些不满地动了下身子,首先入耳的便是帐中牛羊们的呼噜声,然后才是风声,以及由风声所带来的,一些更为模糊的踏踏声。 是……是马蹄声!王辉倏然彻底惊醒,精神更是一振,身边其他一些奴隶也都抖擞了精神,眼中闪过了期望:“是我大越的军队杀过来,来救我们了吗?”对他们来说,这已是最大的指望了。 可王辉很快就打破了他们的美好愿望:“不对,这蹄声是从北方来的,不然我们也听不到,我们越国的大军要来也是从南边来。所以……” 此话一出,帐中众人的神色都是一黯,随即,更深的恐慌又起:“那来的又是什么人?是其他鬼戎部族杀过来了吗?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要想保命就得看准形势,你们都听我的……”王辉眼中有光芒闪过,这或许就是自己一直在寻找等待的机会了。 就在大家还没能拿定主意的当口,那隐约的蹄声已变得清晰,最后更是如鼓点般敲击着整片地面,然后杀声四起,混杂着整个营地的鬼戎人的惊叫惨呼,整个部落是彻底陷入混乱了。 旋即,低垂的陈旧帐帘便被一把快刀挑起,就在对方即将杀进来时,王辉果断上前一步,高声叫道“饶命,我们是被他们抢来的汉人奴隶,并不是这个乌甘族的人……还请大人饶命!”他说的乃是草原上的语言,作为霸州吏员,他也曾与不少鬼戎人有过接触,自然学会了他们的语言。 而在听到这声喊后,帐帘一落,可两边的帐篷却被几口快刀迅然割开,然后轰然破碎,让帐内的人与牲畜全暴露在了刺骨的寒风中,暴露在了外间十来名杀气腾腾的骑兵跟前。 那些牲畜受惊之下立马就乱叫乱跑起来,但随即就被快刀劈中,悲鸣着倒了下去,就跟周围那些乌甘族的人一样,没有半点还手和躲避之力。直到见他们没有异动,一名身量高大的青年才策马缓步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你们汉人奴隶?” 在他犀利如刀的目光注视下,众人都不敢开口,只有王辉鼓起勇气与之对视,然后说道:“回大人的话,正是。我们是才被他们从中原抢来的汉人,所以绝不敢与你们为敌。” “很好,只要你们愿意归顺于我,我自然不会杀你们。”青年满意一笑,这才一声呼哨,留下两名骑兵守在他们左右,自己则带了其他人杀向了前方,在那边,乌甘族所剩不多的战士已经匆匆组成了一支对抗的骑兵队伍,正和来犯者展开正面的厮杀。 作为漠北草原上实力属于中等的一支,乌甘族本来是有超过两千名战士的。但是,这次南下越国,虽然抢到了不少粮食物资,但损失也是极大,只回来了不到一半战士,而且多半带伤。经过两月歇养,他们才恢复大半,可实力却早已大打折扣。 而今日,他们更是遭遇夜袭,仓促迎战,情况自然更为不堪,在付出不小代价后,方才汇聚成队,护着他们的族长和一部分族人慢慢后退。 这支前来偷袭乌甘族的骑兵数量也不是太多,只在五六百间,所以在第一时间未能彻底将目标击溃后,反倒有些后劲不足了。哪怕此时那名悍勇善战的青年加入战斗,也未能将那支三百多人组成的骑兵队伍击溃吞下。 在又一次的冲击被打退后,青年就听到了身后有人叫道:“博赤殊,我有办法!”正是留在后边看守那些汉人的战士突然就跑了上来。 青年博赤殊皱了下眉头,顺势朝后看去,正瞧见那些奴隶居然老老实实地坐在地上,任由一名战士拿绳索将他们捆绑起来,没有半点挣扎逃跑的意思,这让他略有些惊讶,但随即又把注意力放到了眼前:“你有什么主意?” “那边,”这位往左侧那一片帐篷一指,“储藏着乌甘族的全部粮食和草料,我们只要杀向那边,一定会逼着他们来救,到那时……” 后边的话就不用他多作解释了,博赤殊知道这会给整场战斗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便立刻下令:“忽达,斑疙,你们带人杀过去,其他人后退!” 这些骑兵要比寻常鬼戎战士更加的令行禁止,随着博赤殊的一声令下,几百骑迅速分作两队,一部分隐入黑暗,一部分便往着侧方的那排帐篷杀去。而他们的这一分兵,果然就让乌甘族那些才重新稳住阵脚的战士们着了慌,他们中间的族长长老什么的虽然在极力弹压,可在看到有火光于帐篷间生起后,半数以上的战士就都忍不住了,纷纷高吼着,直朝着那边冲去。 对乌甘族的人来说,那些帐篷内的物资可是他们赖以度过这个严酷冬季的保障,所以一旦那边遇到袭击,就是有再多的危险,也得去救了。 这一下,本来稳定的防御阵势顿时就虚弱并露出了破绽。而一直盯住了他们的博赤殊去笑了,果断把刀一抽一指:“杀上去!” 最精锐的几百战士立马嗷嗷叫着再度卷杀直上,这一回在兵力锐减的情况下,乌甘族的防御迅速被打开,一场屠杀随之而起。只要是还敢反抗,不肯下马跪降的人,便是死路一条! 至于另一边想去救援帐中物资的乌甘族战士,也被早有准备的敌人生生拖住,等到前方主力被击溃后,便轮到他们了。 直到天色微微见亮,这场战斗才终于结束,足有上万族众,势力不小的乌甘族,就这样被这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骑兵给杀得崩溃,成了人刀下的牛羊。  第730章 风起漠北(下)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dafengdagengren.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731章 李凌回京 自八月中旬离开北疆,经大半个月的跋涉,李凌终于在九月初十当日回到了京师洛阳。 当远远看到那熟悉的巍峨高墙时,李凌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此番北去督粮运粮实在经历了太多波折,多少次险些丧命,好在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自己总算是平安回京,接下来应该就能好好歇歇了。 想到这儿,他的身子都松软了些,手也从车窗帘处收回,便拿起了面前的杯子,将温热的参汤慢慢喝了下去。经过一段时日的将养后,他身上的伤势是彻底恢复了,但为了不留病根,该补还是得补,毕竟已经过了三十的他也到了该保养的年纪了。 只是他还没舒服多久,本来平稳行驶的马车就是突然一震,然后就停了下来。还没等李凌招呼询问,李莫云已迅速来到车窗旁,小声道:“公子,前边有数十位官员前来迎候,其中还有不少是穿了绯袍的高官呢。” 李凌从他话中听出了几许得意,但自己却是微微皱起了眉头来:“这是唱的哪一出啊,以前也没听说有这样的安排啊。让人上前问问,是否真冲着我们而来。” 听出李凌话中的谨慎意思,李莫云也不敢怠慢,赶紧亲自上前询问,片刻后才回来禀报:“他们说正是在此迎接公子顺利归来的,其中有两个是礼部郎中,一个是兵部侍郎……” 一听这五六名高官身份,李凌心中更是一紧,自己也就只是勉强穿上绯袍的四品官,怎劳动这些朝中实权高官出面相迎呢。这其中一定暗藏玄机,自己绝不能受如此重礼! 于是,便在斟酌后道:“绕道,我们不从北边入城了,走东门……不,走南边的角门!还有,让随行的队伍绕去别处,分批入城!” “啊……”这下李莫云是真有些迷糊了,公子怎么就会做出这样的安排来,这不是当面得罪人吗?而且这样露脸的机会,居然要避过了吗?不过在看到李凌那一脸的凝重表情后,他还是立刻选择了听从命令行事,便几声令下,然后护着马车便果断转向,与不少绕城的其他车马一起,便往侧方而去。 那些随行的禁军将士虽然觉着这个命令有些莫名其妙,但经历过北疆的种种事端后,他们早对李大人养成了言听令从的习惯,便即列队转道,迅速而去,直接就把前方还想要迎上来的那些官员们给弄不会了。 这些朝中高官们,本来都已经露出了专业的笑容,想要等着李凌下车与之攀谈,说一些恭喜道贺的话,然后再把人接进城去,带到早就备下的酒楼接风洗尘了……可结果,他们还没怎么动呢,人李凌的队伍就迅速转头离开,那速度之快,让这些年纪都老大不小的官员根本反应不上,追之不及啊。 于是,他们全傻愣着站在了那儿,半晌都没个动静,最后才面面相觑,问最前边的几位道:“这可如何是好?” 那为首的礼部官员脸色一沉,他也不知道怎么办。以往也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啊,那些从外归京的官员只要见到前来迎迓的同僚,怎么也会下车来说些话的,这个李凌也太不按常理出牌了吧。 但他还是不忘自己的使命,哼声道:“看来这位李大人是全没把我等放在眼中啊,甚至连见我等一见的兴趣都没有。既如此,咱们就不必拿热脸贴人的冷屁股了,这就回去吧。” 另一名官员也跟着道:“是啊,这次那李大人在北疆立下大功,自然气焰嚣张,又怎会把我等小吏放在眼里呢?年轻得志,这是必然的做法。” 一通阴阳怪气,煽风点火的话说下来,让本来兴冲冲想与李凌这样的新贵结交的官员们个个心下不快,但又不好发作,只能悻悻扭头,返回城中。 只有礼部和兵部的几个官员互相对视,各自露出苦笑,想不到这一招未能伤到李凌分毫,反让自己等丢了回人,这下可如何去与太子交代啊? “公子,咱们为何要这么做?”在从角门进入洛阳后,李莫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李凌靠着车厢壁,神色凝肃道:“你以为这些人迎候在城外是出于一片好意吗?或许一些小官是想与我结交,但那几位高官就肯定不是了。我是什么人,论身份资历担得起他们如此礼遇吗?还有,我现在的身份是外官,在把差事交了之前是不能与京中官员有什么接触的,这些规矩一般官员不作了解也就罢了,可礼部官员,还是郎中一级的高官会不知吗? “哼,想用这等下作的手段来害我,也亏他们做得出来。既然他们敢这么做,我自然不介意不留面子给他们了。” 李莫云这才知道其中还有如此多的弯弯绕,不觉咋舌道:“这些当官的心眼也太多了,可他们为何要做这些?” “自然是有人让他们算计我的,至于这个幕后之人嘛……”李凌冷笑一声,“既然是礼部的人打头,自然就非我们的太子殿下莫属了,他显然是咽不下之前那口气啊。” 李莫云这才明白过来,也有些不满地骂了太子两句,然后车辆继续向前,在来到一处十字街头时,他又问道:“公子,咱们是去衙门,还是先回家?” “本来我是打算直接回家的……”李凌轻轻叹了口气,离家大半年,轻绡还给自己生了个女儿,早在知道这事时,他就已经恨不能肋插双翅飞回到家人身旁了,“但就那些人的卑劣手段来看,我今日得先交差了,不然只会给他们送上把柄。现在,应该有不少眼睛在盯着我,只等我露出破绽了。” 李莫云了解地点点头,这才让车夫转向,直奔皇城那边而去,这次要交差衙门自然是转运司,正在皇城之内。 只是等李凌的马车来到皇城外,却发现这天色已暗,咚咚的闭坊鼓声都已经开始响起来了。很显然,他们高估了自己的速度,才发现今日是不可能交差成功了。无奈之下,不能在交差前回家的李凌几人,只能再度转头,径直就进了最近的一家馆驿歇下。 好在如今的李凌再不是去年入京时的地方小官了,光是他四品京官的身份就能要到一间足够大的庭院,再加上外出公干的文书,更是让馆驿这边只有落力巴结的份。 于是,在回京的第一夜里,李凌虽与家人同在一城,却只能暂居馆驿,却连叫人给妻子捎封信,报声平安都做不到——因为他相信一定有人在旁边盯着自己,等着自己犯错。 而这一夜,李府上下确实都把一切迎接老爷的准备都安排妥了,结果直到半夜,都未见李凌回来,这让满心欢喜的月儿大感委屈,倒是作为妻子的杨轻绡对此表示理解,认为夫君这是在外头耽搁了。 …… 当那响彻全城的鼓声停歇后,陆缜才把面前的一份公文处理完毕,缓缓伸了个懒腰后,才叹了声:“真是老喽,这精力是愈发不济了。”说着,站起身,便要结束今日的公务。想他为相十数年来,也就这两年会在天黑后不久回府,以往那都是可以连夜办公到深夜才离开政事堂的。 等他出得门来,自有府中下人迎候,搀着老人往外走去,前头还有两盏灯笼照路,使前方道路一片通明。也是在这灯火照耀下,陆缜一眼就瞧见了漫步而入的唐千文,便笑道:“你怎么也还没走?” “见过陆相。”唐千文规矩地先行了礼,这才笑道,“下官这边还有些差事没做完,得赶在今日办妥。对了,刚才下官听人提起,那李少卿已经回来了。” “李少卿……”陆缜稍微愣了下,这才想起他说的是谁,也笑了起来,“李温衷是吧,他现在何处?可是回府了吗?”问到最后一句时,老人的眉头还轻轻皱了下,要真如此,李凌可又要受人弹劾了。 虽然如今早不同于几十年前那般律令严谨,强调什么外任官员回京得先交差才能回家的规矩,但其实这一条依然存在,如果真有人抓着这个错处不放,也够让人头疼的,至少得罚俸一两月。 可唐千文却一摇头:“没有,他住进了驿站之中。” “哦?”陆缜顿时满意地颔首而笑,能如此小心,李凌果然不错。 “对了,在此之前,城外还闹过一个笑话,有些官员不知怎想的,居然特意跑去迎他,结果李少卿却根本未作理会,还径直带人改了道,使他们颜面尽丧,悻悻而回……” “有这等事?”见对方不无幸灾乐祸地说着这些,陆缜却没有笑,眼中光芒略闪:“可知道是哪些人吗?” 当下唐千文便报出了那几个主要官员的名字来,这让陆相脸上的神色越发凝重,最后才哼了声:“原来如此。这格局也太小了些,居然还用上了如此不堪的手段,哎……对了,要不明日你我让人弹劾他们一番,好歹让这些人吃个教训?” “啊?”唐千文本来是把这事当笑话讲给上司听的,结果对方却如此反应,实在让他有些诧异。但随即,他又明白了过来,略作沉吟后,便点头应下了此事,有些态度还是该亮出来的!  第732章 朝中新贵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李凌到京后的第二日正是小朝会的日子,所以他都不用先去转运司衙门述职,然后再上表宫里,走诸多程序,直接于朝会上与陛下当面禀奏便是,倒是省却了诸多时间。 大越国的朝会分为大小两种,大朝会只是每月朔望或重大日子才会举行,会让在京大小官员悉数齐聚于皇宫广场之上,规模大而隆重,而且天没亮群臣就得早早在外等候,那是相当的耗费时间和心力。 所以在此之外便还有规模更小,只三五日才会召开一次的小朝会,与会者的身份也有了限定,只有五品及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参加。不过与大朝会更多是典礼性质的情况不同,小朝会才更务实,君臣所讨论的政务也更为重要。 当然除了这大小朝会外,还有朝中廷议,那规模就更小的,只有宰执与部堂一级的高官才有资格参加,那才是真正决定朝廷决策,决定整个大越万姓福祸的关键所在。当然,这样的重要会议现在的李凌可不够资格参加,哪怕他已经升到了四品,穿上了绯色官服。 与大朝会时天没亮就有数百官员齐聚宫门外等候进入的壮观场面不同,今日的小朝会却是直到临近辰时,那些与会官员才陆续到来。而李凌身在这些官员中间还挺扎眼的,因为他的年纪太轻,身上穿的还是代表高官身份的绯袍。 才三十岁的四品官在大越历史固然也有不少,但如今朝中却只有一掌之数,李凌混在这些须发灰白的老人中间,实在很有种鹤立鸡群的意思了。也就臣子最前方的太子孙琮能与他遥相辉映一下,不过就是太子,也已三十有六…… 此时,太子及其身旁不少东宫官员的目光也不时在李凌身上来回扫动着,不过终究没有真个发作。这让察觉到此点的李凌只是淡淡一笑,然后毫不避让的与他们对视起来。 就在现场到底气氛有些紧张时,随着一阵悠扬的钟声响起,宫门缓缓而开,却是准许他们进入皇宫了。 李凌这才收回略有些挑衅的目光,调整心态,随着队伍缓步往内而去。从这一刻开始,他的每一个举动都将落入大两边目光犀利的御史言官的注视下,只要有一点差错,明日就能得到数份弹劾,到时轻则申斥,重则一月的俸禄就要打水漂了——小朝会因为人少,正是这些挑错御史们一展所长的好机会。 可即便已经有了这样的想法,在穿过宫门,看到守在内中那队禁军头里的将领时,李凌还是不觉挑了下眉。而对方也面上带笑,跟他打了个眼色,张嘴无声的给他来了句:“明日我来看你。”李凌倒是没有张口,而是轻轻颔首表示统一。 这个能让李凌与之眉来眼去的,自然就是萧承志了。他在禁军中混得是越发风生水起了,居然成了戍守皇宫的一名将领,这身份放大地方怎么也得是四品以上的武官了。 李凌之前也参加过多次朝会,不过那时参加的都是大朝会,混在数百大小官员中间也就瞧个热闹。但今日却不同,几十人的队伍无声向前,并没有在那一块汉白玉铺成的广场上停留,便直奔东边那座巍峨的宫殿而去,待到他看清楚那高悬其上的匾额上所写的“交泰殿”三字时,队伍方才停下,然后由太子和两位宰执高声领班宣唱下拜:“臣等参见陛下!” 其他群臣也跟着纷纷拜倒,大礼参见,然后里头响起一个阴柔却中气十足的声音:“群臣觐见!”他们这才纷纷起身,迈着方步进入殿内,然后再冲高坐于御座之上的皇帝跪拜行礼。 这一套礼节行下来,都过去了盏茶工夫,直到皇帝让他们平身,群臣按文武品阶分列两旁,朝会才正式开始。 李凌一板一眼地照学照做,然后便几乎站在队伍的最后端,也不急着表现,便让群臣一一进言。 小朝会确实要比大朝会务实许多,没有过多的礼仪上的讲究,很快就入了正题。先是两位宰执上前,把政事堂这几日接手处理的一些大小政务讲了讲,然后是各主要衙门的主官分别上前说了自己的差事。 这样的流程快速进行着,直到位于诸司之末的鸿胪寺也有人上前道一句无事后,皇帝才把目光又往群臣中间一扫:“诸卿可还有其他要事禀奏吗?” 半个多时辰的汇报下来,不少人都有些困顿了,但所有人此时反倒打叠起了精神来,因为接下来才是今日的正戏,不少人甚至都把目光落到了李凌身上,想看他如何奏事了。 李凌也稍稍动了下身子,可结果却还有人比他更快,却是兵部一名侍郎:“陛下,臣有本奏。就在昨日,湖广有寄递送入京师,言及当地多县遭逢蝗虫之灾,不少田地受到影响,希望能调集周边军队协助灭蝗虫保住粮食。” “竟有此事?”皇帝的眉头迅速皱了起来,这湖广可是大越粮仓重地,今年早些时候就因为抽调民力运粮北上而使不少田地未能及时种上稻麦,想不到秋季又出了这档子事情。 稍作沉吟后,他便点头:“准了。政事堂,此事交你们与兵部一同处理,务必要确保湖广各地秋收大事,不得有误!” 陆缜为首的政事堂数名官员急忙躬身答应,他们的神情也变得极其严肃,粮食从来无小事,看来散朝后得尽快讨论出个章程来了。 其实不光是陆缜等与此事相关的官员,殿内群臣这时也都开始在意起湖广的这场变故来,思索着朝廷和地方该如何应对。如此,倒是把对李凌的关注给减轻了许多,而这时,李凌则趁机上前一步:“陛下,臣转运司少卿李凌有本奏。”既然已经回到京城,之前在北疆的那个官职也就算过去了。 皇帝先是一愣,在看到不远处站立的年轻官员时,才笑了起来:“李少卿这是从北疆归来了?” 只这一句话,便让众人再度把目光落到了李凌身上,许多人眼中甚至都带上了羡慕嫉妒恨。这待遇可真没谁了,居然能让皇帝一眼就认出他来,如今朝中除了那二三十人外,当真是凤毛麟角般的存在啊。 要知道当今皇帝年岁渐大,又日理万机,每日里需要召见的臣子可是不少,他自然不可能真把所有臣子的模样与名字都一一对应,尤其是只在朝会上见过几次的人,其实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 也正因为如此,每当臣子参见皇帝时,才会先把自己的官职姓名报上一遍,这不光是对皇权的尊重,更是为了让皇帝记起自己的身份。 可李凌倒好,他才在朝中为官几日啊,就让皇帝深深记住了,这等殊荣实在太叫人眼红了。 李凌自己却没想太多,只是照常对答:“臣不负陛下所托,终于是把北疆粮秣之事完满办成,回京复命。” “唔,朕早前便已听说了你在北疆的种种作为,很好,你不但尽到了自己的职责,还为国几次立功,就连最后的云州城,也是你甘冒大险,帮着董公望给拿下来的,很好!朕心甚慰!” “陛下过誉了,臣只是尽自己的本分而已。”李凌赶紧谦逊了一句,“至于拿下云州,说到底还是董老将军指挥得宜,三军将士奋勇杀敌的功劳,臣不敢贪功。” “你很好。”皇帝再度赞了一句,可把在场群臣都给看傻眼了,这么短的时间里,皇帝都已经连说了三次很好了,这得多喜欢李凌啊。 “此番你立下大功,朝廷是必然要厚赏于你的。政事堂,吏部,你们在李凌将相关之事全部报上之后,议出个章程来,看看该如何封赏于他,还有他下属的官吏人等。”皇帝又跟着吩咐道,陆缜等相关人等赶紧上前答应,老人看李凌的眼中也带着几许赞赏。 只有太子方面的人对于这样的情况颇有些不是滋味儿,全都低下了头去,不见笑容。而李凌则是又一阵谢恩,然后迟疑了一下道:“陛下,此番臣在北疆,尤其是晋州北部一带行走,便生出了诸多想法,如今已写成书文,想要进奏陛下。若是能按臣之设想于北疆各地建立沿途的兵驿粮站,则今后我大军再要向北开拔就会比之前容易许多。另外,也不必再担心沿途遭遇内外之敌的搅扰,确保粮道安全……” 看皇帝对自己赏识有加,李凌便决定趁热打铁,把自己的计划提前拿出来,希望能得到皇帝的首肯。那样接下来就可以让户部和转运司着手安排相应之事了。 不过这回皇帝却没有让他说太多,把手一摆道:“此事先不急,留待过几日后你再进宫与朕,与几位宰执细说吧。你既刚回京师,想必这段时日里多有困顿,朕准你先回家中歇息半月,然后再回朝办差。” 这是皇帝的体恤,李凌自然再度谢恩答应。 而他们的这一番君臣对答,却让群臣又是一阵眼热,李凌接下来还有单独与皇帝见面奏对的机会,这可是多少三四品的官员梦寐以求的事情啊。而在他们眼中,现在的李凌已经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朝中新贵了!  第733章 回家 朝会后,李凌深得皇帝宠信,将成朝中新贵的说法便迅速在官场中散播开来。一时间,或不屑,或不信,或嫉妒的言论也开始不断涌现,当然也有不少人已经开始筹谋着什么时候登门拜见新贵李大人,从而与之搭上关系了。 对这些身在京城,沉浮多年的官员们来说,这等跟红顶白的做法早已经成了他们的习惯,尤其是像李凌这样之前并无任何根底,也无班底的存在,更成了他们趋之若鹜的对象。只要这次抓住机会,攀上了这位新贵,说不定很快就有好处能落到自己头上了。 对于这种种纷扰,李凌本人是没怎么在意的,自朝会结束离宫之后,他便再也按捺不住心中对家人的思念,当即就让李莫云快马加鞭把自己送回家去。 而当马车稳稳地停在家门前,看着那熟悉的一切时,李凌反倒有些恍惚了,直李序等家奴闻讯出来迎接,请安声此起彼伏,人都跪了一地,他才利落地从车内钻出,手一摆道:“都起来吧,家里一切都好?” “回老爷的话,一切都好着呢。”李序忙起身回答,“主母和大小姐已经在里头等着您了。”说话间,他还想上前搀扶一把,却被李凌笑着推开了:“我正当年,没病没伤的还用你费这手脚?” 李序只得讪笑一声,头前引路,把李凌迎进家门,然后便见一排数十名奴仆都在院中跪地相迎:“恭迎老爷凯旋归来!”很显然,这都是排练过的,李凌转头看了眼李序,见他一脸的得意,不觉笑着摇头:“这些虚套今后还是少弄,我可不想家里这般模样。” 李序被他说得老脸一红,没想到自己精心安排的欢迎仪式却是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只能是再度讪讪而笑,诚恳称是。 直到来到二进院落,李凌才终于看到了自己最想见的人,轻绡,月儿,以及正在轻绡怀里的孩子。两女在见到他时,脸上先是一阵欢喜,然后月儿的双眼就红了,口中叫一声:“哥……”便急步抢了上来,往他怀里便扎。 李凌也是赶紧一把将自己妹妹揽住,安慰道:“你怎么又哭了,我回来不是该高兴吗?” “呜呜……人家只是激动嘛,哥,你这一走就是大半年,我和嫂子都担心得不得了……”月儿说着,又抽搭了起来,但随着李凌后一句话,情绪却又是一变:“你,你怎么胖了?你这是化思念为食量,趁我不在都大吃大喝了吧?” “嘎……”本来还激动喜悦的月儿顿时一抽气儿,脸上又哭又笑的表情迅速变了,用力打了自己哥哥两下,“你讨厌,又欺负我……嫂子,你也不管管他,他坏死了……”虽然颇有些埋怨的意思,但她却一直钻在兄长的怀里,怎都不肯离开。 这时,轻绡才缓步抱着女儿来到李凌面前,虽然保持着仪态和微笑,但眼角也已见红,还有滢滢的一层波光在眼眶中流动:“李郎,你终于回来了……” “是啊轻绡,我回来了!”李凌说着,伸出另一只手来,也一把将妻子揽入怀里,“我在北边真是好想你,好想你们所有人啊……”只有在此刻,和自己最重要的家人紧紧相拥,李凌才真正的感受到了安全与放松。 边上,老仆李通也是老眼含泪,静静地看着,却并没有上前来打搅这一家人的团聚。至于周围的那些仆从们,更是在李序的示意下,迅速而轻声地退了出去,不想打扰他们一家的团聚时刻。 不过这样的温馨场面并没有维持多久,就在周围仆人都退走,现场彻底安静下来后,一个更大的声音却在李凌怀里响起来了:“哇哇……” 正抱在一起的三人这才迅速反应过来,赶紧分开,杨轻绡更是一脸的自责:“我怎么把孩子给忽略掉了,可别伤着她了……”一边说着,赶紧就看起怀中孩子来。 李凌也赶紧凑了上去,仔细打量着这个小小的人儿:“轻绡,这就是我们的女儿吗?”说话间,他便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孩子红彤彤的面颊,却被妻子一把打掉:“你才回来都没有梳洗过,别乱碰孩子。” “呃……”李凌一愣,这就被嫌弃了?我才刚回来啊…… 月儿在一旁嘻嘻一笑,这才开口解释道:“哥,之前她受了点风寒,大夫来看后说不能被脏到,所以嫂子才这么在意的……” “孩子居然还病过吗?”李凌也有些急了,同时还有些惭愧,自己这个当父亲的不但没能在她出生时陪着,连她生病都不知道。 杨轻绡点了下头:“不过很快就好转了,念儿她身子还是很壮实的,不过你还是先去洗澡,再来抱她吧。” “对啊对啊,哥,念儿出生时都有九斤多呢,听那些稳婆说要比大多数的男孩子都重,嫂子还因此……”月儿立马在旁边做着解释,只是当她把话引到念儿出生时细节时,却被轻绡迅速打断:“月儿,我们先回后院去吧,李郎,浴室那边我已经让人准备好了,你赶紧去洗一洗,然后我们再吃饭说话。” 李凌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妻子,没有追问,便点头答应,自顾去了另一头的浴室。半个时辰后,他才一身清爽地来到后院,果然,那边的厅内已经摆好了各种酒菜,都是他喜欢吃的,轻绡和月儿也带了孩子等在桌边,只等他这个男主人入席便可用饭了。 李凌落座后,却并不急着要抱女儿,而是伸手把妻子的一只手握在了手里,摩挲着道:“轻绡,我真是对不起你啊,想不到你为了生女儿居然冒了这么大的风险,而且我不但不在身边守着,连此事也是刚刚知道。像我这样的丈夫实在是太不称职了,让你受苦了。” “你……你怎么都知道了?”杨轻绡有些惊讶道。 “我洗澡时叫了李序过去回话,自然什么都知道了。”李凌苦笑了一声,然后又看向自己妹妹,“月儿,也让你受苦了。” 月儿却把头一摇:“才没有,在家里陪着嫂子本来就是我喜欢做的事情。还有念儿,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欢她,是吧,念儿……”说着,她便伸手又去捏了捏孩子的小手,结果本来还乖乖躺在一边的孩子便哇的一下哭了起来。 “哎呀,她以前也不是这样的啊,今天怎么一碰就哭了?”月儿顿时有些着了慌,赶紧便要抱起哄上一哄。却被李凌给抢了先:“我来吧!”说着,便一伸手,把女儿给抱了起来,一手托颈,一手托住腰背,倒是颇为熟练,稳当得很。 然后他又很自然的颠了两下孩子:“乖,念儿乖,咱不哭啊。爹在,娘在,你姑姑也在,什么都不用怕……”不知是他的话语起了作用,还是他抱人的手法让孩子感到颇为舒坦,在这么哄了几句后,念儿还真就止住了哭声,只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这个抱着自己的男人看,乌溜溜的大眼睛眨都不带眨的。 李凌见此心下更是一喜,赶紧又用力地一颠:“你果然是爹的乖女儿,这就不哭了。来,给爹笑一个,待会儿爹就给你找好吃的……”随着他这番举动话语说出,怀里的女儿真就跟听懂了似的突然就咯咯地笑了起来,直把旁边二女看得目瞪口呆,月儿更是满脸的羡慕:“念儿还没冲我这么欢快的笑过呢。” “那当然了,她可是我女儿,我骨肉啊。”李凌满脸欢笑道,就跟个孩子在炫耀自己的玩具,把杨轻绡都给看笑了,但还是叮嘱了一句:“你小心些……” “放心吧,我有分寸。”李凌答应一声,手上却还是颠动了几下,惹得女儿又是一阵咯咯娇笑。 逗了一阵女儿后,李凌才将她送给一旁的丫鬟照看,然后坐回到桌子前,再度动情地看着妻子:“轻绡,这次让你受苦了。”即便李序说得很笼统,他依旧能想见当时自己的妻子有多辛苦,甚至是危险。 杨轻绡轻轻摇头:“没什么,都过去了。”只要有夫君的这一句关切,她就觉着之前所受的一切辛苦都值得了。随即,她又看着李凌:“李郎,你真的不介意念儿是个女儿吗?” 即便有月儿之前说过,杨轻绡心里依然带着些愧疚与不安,毕竟李家可是一脉单传啊。李凌见此赶紧把妻子搂住了,笑道:“当然,我不是早说过吗,我喜欢女儿,儿子太皮,哪有女儿贴心?”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这是我的真心话,你要是不信,我接下来就用我的实际行动来证明,我会疼念儿,还有你的。而且接下来一段日子,我也会留在家里好好陪着你们,哪儿都不去,补偿这半年来亏欠你们的时间。”李凌说着,握住了妻子的手郑重道。 看他如此说来,杨轻绡是彻底放心,也露出了甜蜜的笑容来。然后就听一旁的月儿嘀咕道:“你们说这么多做什么,菜都凉了……”这让两夫妻忍俊不禁,厅内更是一片欢愉。 第734章 李念悠 等到了第二天,李凌就知道自己昨日是把话说满了,他显然低估了官场中消息的传递和那些京官们的反应速度,才不到一天,便有不少官员闻名上门拜访,有送名帖的,有送请柬的,甚至还有直接送上礼单的,他们只为见上李大人一面,希望能得到他的认可与提携。 看着这些五花八门的东西,甚至一张礼单里居然还写着纵横书局所版的精装书籍,李凌都不知该做何反应才好了,只能是随意叫了几人进来闲话几句,然后借口自己刚回京城舟车劳顿,不想太多其他事情,才把人给打发了。 可即便如此,那些全无出头之路的官吏们也都不肯气馁,不断有人上门纠缠,而且这数量还在不断增多,真把个李府门前都搞得形如闹市了。如此一来,却让李凌更感头疼,只能让人在门前挂出牌子,谢绝见客,这才清静了些。 不过有些客人可以拒之门外,有些客人却不行了。比如本就与李凌关系不错的陆佑、项大幸等曾经同僚的上门道贺,再比如现在的同僚,转运司中的诸多官员们。对于他们的到访,他也只能好生接待,谈一谈这段时日的辛苦,以及强调这次功劳大家都有份,朝廷到时自会安排,这才把他们给礼送离开。 只是如此一来,时间可就一日日地忙活过去了。李凌在家中三四天,就光顾着与这些同僚们说话了,白天里压根就没多少时间陪伴妻女妹妹,让他实在有些心愧疚。 好在杨轻绡表示理解,而且在应付了这一波同僚后,求见到访的客人总算少了下来,也终于让他可以把更多的时间留给家人。 此时刚过正午,杨轻绡在奶完孩子后,便回房午睡去了——话说她本来可没这样的习惯,可自打生了女儿后,却比之前要慵懒了许多,看着都没有以往漕帮大小姐的飒爽姿态了——但念儿却并没有跟了母亲睡午觉,反倒是精神奕奕地由父亲带了在后院走动。 在被李凌故意顶到头上,领略到更高处的风景后,她更是咯咯的笑个不休,倒算是把母亲原先旺盛的精力都给继承了下来,把个月儿看得吃惊不已:“哥,真想不到,你居然这么喜欢念儿。” “怎么?你吃醋了?”李凌笑了下,故意往前垫了两步,震得女儿在上头一阵摇摆,却没让她有丝毫畏惧,反而笑得更大声了。得,这就是个胆子极大的傻妞了。 月儿闻言却是小脸一红:“才没有,我怎么会吃念儿的醋呢?” “呵呵,那说明月儿你也长大了。对了,你也二十五岁了,可有看中什么如意郎君吗?要是看中了谁,就和哥哥说,我帮你提亲去。”李凌突然想到了妹妹的年纪已经很不小,自己也是该为她的终生大事做考虑了。 仔细想来,李凌也觉着自己这个兄长确实很不合格,居然直到今天才想起妹妹的大事来。要知道如今的女子往往十五六岁便可嫁人,极少有超过二十还待字闺中的。而月儿倒好,都已经二十五了,还是个未出阁的大姑娘,确实与风俗相悖啊。 其实真论起来也怪不得李凌,因为他这方面的思想还是受了前世的影响,那时女子二十五岁未嫁的比比皆是,所以他还真没往这方向考虑。直到现在抱着自己的女儿,看着月儿,他才想起家里还有这么大一件事情需要办呢。 月儿却因为他这一句话而瞬间涨红了脸,然后赶紧摇头:“没有,我才没有什么心上人呢!哥,你是不是嫌弃我了?想把我嫁出去不管我了?” “没有的事,我这只是关心你。正所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长兄如父,我自然要为你的终身大事考虑了。”李凌这时倒是严肃起来,看着自己妹妹,“你要是没有看上什么人,就告诉我你心目中喜欢的男子的条件,这样我才好帮你去找嘛。” “哥,你还取笑我,我不和你说了……”月儿越发感到羞窘,便用力跺了下脚,匆匆逃也似地走了,却让李凌有些奇怪,挠了下头,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直到女儿的小手扯了下他的头发,他才回神,又重新逗弄起念儿来。 这一日倒是没有客人上门,李凌便用了整天时间陪伴妻女,只是到了晚饭时,月儿却没有和往常一样到饭厅一起用饭,只让人带话说身子不舒服,对此,做哥哥的只是一笑,倒是做嫂子的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是不是你和月儿在中午说了些什么?刚我见她时,她也是怪怪的。” “哦,也没什么,就是问了问她有没有心上人,毕竟月儿也老大不小了。”李凌笑着回道,这事倒没有瞒着妻子的意思。 轻绡也笑了起来:“你终于是想到这事了?我还以为你一点都不关心月儿呢。” “这怎么可能?我除了你跟念儿,就只有月儿一个亲人了,怎么会不关心她?” “那你以前怎么不问她这方面的事?”轻绡瞪了自己丈夫一眼,“我还以为你有其他考虑,而我做嫂子的又不好直说,每次只能是旁敲侧击,也没个准答案的。” 李凌苦笑:“我这不是忽略了吗,想着月儿还小,便拖了下来。对了,你就真没发现月儿对哪个男子有意吗?比如书局那边,或是与我们有过往来的某些年轻官员,或是官员的子弟?” 自打嫁与李凌后,杨轻绡便完美地扮演了李家主母,贤内助的角色。无论是在江南时,还是后来在京城定居,家中的许多事情其实是由她做主的,尤其是这段李凌受命在北疆的时间里,内外皆由她做主,一些上门拜访的官员什么的,自然也由她来一一应对了。 听到这个问题,杨轻绡也不觉露出了一丝奇怪的表情来:“要说起来的话,还真有一人让月儿颇为上心,每次他来时,月儿都会偷偷跑来看上几眼,有时还会与他见面说上几句话。” “却是什么人?”李凌赶紧问道,心里是既期待,又有些酸溜溜的,自家的好白菜看来还是要被猪拱去了吗? 只是当杨轻绡有些异样地道出这位的名字后,李凌也愣在了当场:“怎么是他?你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月儿那点心思怎么可能瞒得过我?对了,他和你年纪相仿,又是……难道还没娶亲吗?” “还真没有。之前的事情你也知道,他根本不可能在别处娶亲,至于回到京城后,又因为种种原因,耽搁了下来……我想,就连他自己对此也不是太上心吧。” “那……李郎,你是不是找个机会和他说说,看看他对月儿是个什么意思?” 只是这一回李凌却陷入了沉默,虽然自己与他关系很好,但他的身份却成了此番大事的最大障碍。因为在李凌的计划里,他是希望让那人走上那条路的,而即便不提这条路的艰险,光是成功后的地位,自己妹妹真愿意成为那样的女人吗? 所以在一番沉默后,他还是轻轻一叹:“再看吧,到时我与他谈一谈,看他对月儿是个什么看法。还有月儿那里,你也可以旁敲侧击一下……” 这有些沉重的话题没有持续多久,就随着念儿醒来而被李凌夫妻抛到了一边,他们又逗弄起女儿来。然后李凌就想起了一事:“对了,念儿是你给我们女儿娶的名字吗?是叫李念,还是李念儿?又或是还有其他字?” “啊?你不知道吗,这只是她的小名啊。”杨轻绡有些诧异道,“念儿的大名自然要由你这个做爹的来给她取了。” “是这样吗?”李凌笑了下,又拿手摸了摸女儿娇嫩的脸颊,思索着给她两世第一个女儿取个什么样的名字。而与父亲最亲的念儿则很是享受地窝在他的怀里,一双如黑葡萄般的大眼睛盯着老爹,不时还笑上几下。 见此,李凌也嘴角一翘,笑了起来:“父母给孩子取名多半都是为了一个念想,寄托某种祝愿。我们的女儿我并不求她今后有多风光富贵,也不求她能有多大的出息,惟愿她一生都能开开心心的,没有半点忧愁。所以,就叫她念悠,悠闲的悠!” “念悠,李念悠……”轻绡重复了几次这个名字,也笑着点点头,“这个名字还真不错,而且还和小名有了联系,将来大了叫着也不别扭。” “念悠,李念悠!”李凌也抱着女儿又叫了一声,顿时引得女儿又是一阵咯咯的笑,然后让两夫妻更为欢喜,连连道这是女儿也喜欢自己这个名字的表现了。 看着欢笑的妻女,李凌心中更为踏实与欢喜,这样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真希望这样悠闲自在的日子能一直下去,直到他们夫妻老去,女儿长大…… 带着这样的期望,李凌又在家中待了两日,然后几名好友就联袂登门了。  第735章 群友相聚 与那些想要巴结讨好李凌,怀着功利心而来的官员同僚不同,真正与他交情深厚的朋友们却并没有急着上门拜访,而是直到十来天后,确认他歇息够了,家里的事情也都处理完了,才互相约好了,一起上门。 今日到访的,便是这样的好朋友——徐沧、萧承志、孙璧、杨家兄弟,以及才刚回京城不久的万浪。 这个李凌的好友团体的成分可实在有些复杂了,既有朝中清流,也有军中将领,还有叫许多京城官民都避之不及的皇城司探子。不过他们这些人好歹还算正常,身份最奇怪的还是另两人,一个身份太高,居然是堂堂皇子,另一个又太低了些,竟是区区商人,真正的白丁。 放眼整个大越朝廷,乃至整个天下间,能与这么多身份不同的人结成好友,而且他们之间居然也有了不浅交情的,也就只有李凌这独一份了。 在被李凌带到书房落座看茶后,率先开口的还是脾气最耿直的萧承志:“温衷啊,我本来都是打算前两日就过来看望你的,不料却被他们两个给拦下了,所以你可别怪我失约啊。”说着,他便左右看了孙璧与徐沧两人各一眼,惹得两人一阵好笑。 “我们这也是为了温衷的歇养考虑嘛,而且你也知道了,前段时日登门要见他的人有多少,你再跑过来,也不怕这里的管家把你当其他人一样赶出去?”孙璧笑着回了一句,也惹得众人一阵笑。 “那倒不至于,最多就是吃个闭门羹嘛。毕竟我可是和府上几个管家说了,不见外客。”李凌也随口取笑了一句,让萧承志大为不满,同时又惹得大家一阵欢笑。 虽然这些人身份不同,地位悬殊,但此时相处的却极其融洽,真就是把各自都当作好友看待了。而在一番说笑后,徐沧才关心地问道:“听说温衷你出番在北疆遭逢了几次危险,还曾落入过鬼戎人之手?” 他这一问,大家果断将目光都落定到了李凌身上,等候着他的回答。而他倒也没有隐瞒,当下就简单地将自己这大半年来的经历说了一遍。 虽然李凌已足够简化其中的惊险,但以他们的见识,还是听出了那几次险死还生的危险,自然惹得众人一阵咋舌赞叹,也就杨家兄弟没有太多表示了,毕竟他们本就是此事的参与者。 到最后,他们更是用异样的眼神上下打量了李凌好一阵,才叹道:“以前只知道北疆凶险,却没个确切的认知,这回咱们可算是真正领教到了,只要运气差些,到了那边怕就是死路一条啊。” “是啊,而且那边各方势力错综复杂,你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遭遇偷袭算计,也就温衷了,换了个人,经历了这些事情,怕是早就死了十次以上了。” “所以说我最佩服的就是温衷的这一点,他不但有本事,而且够胆量,不但能次次化险为夷,还能在此等不利的境地里还把差事办得漂漂亮亮的。” 李凌被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赞叹着,不觉老脸都有些发红,赶紧打断道:“好了,你们就别捧我了。不瞒你们说,在我看来这半年我屡次经历生死却得保无恙真不是我自己有多本事,还是运气够好,,还有就是杨家昆仲,还有莫云他们多次拼死相救之故。可即便如此,我也未能尽得全功,终究留下了诸多遗憾。” 几人听他这么一说,也都把笑容一敛,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尤其是杨家兄弟,此时更是趁机道:“大人,不瞒你说,我们今日前来,正是为了给你带个不怎么好的消息。你可还记得马邦文吗?” 李凌稍微愣了下,这才点头:“当然,他是应州知府,因为阻碍我军粮北上而被我拿下法办,并将他押送京城,等候进一步的审理。”其实他对付马邦文还有另一层目的,那就是为了牵扯出其背后的费重,不过因为当时忙于应州的粮食调度,实在腾不出手来,所以只能让皇城司接手,并将之送往京城。 结果就听杨晨道:“他死了。” “嗯?”李凌迅速皱眉,刚想问一句他是怎么死的,就见对方又道:“他并不是死在我们的刑讯之下,事实上他都没有被送到京城受审,在半道上就突然畏罪自尽了!” “畏罪自尽?”李凌神色一冷,“只怕事情没这么简单吧?” 这回作答的换成了杨震,只见他郑重点头:“确实有隐情,虽然那马邦文的尸体已经被人查验过,确实是自尽上吊而亡,可是他是被人一路押送回京,身边一直都有人看着,哪可能让他轻易找到机会自尽?只可惜,当时看守的并不是吕大人的人,而是卫大人的手下,所以……” “卫大人,卫天鹰吗?”李凌了然问道,就见两兄弟同时点头,这让他的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和朝中其他衙门一样,其实皇城司内也不是铁板一块,至少在韦公公之下,便分作对立的两方势力。一方以吕振为首,如杨家兄弟,万申吉都是他的人,李凌自然也算;而另一方则是以和吕振官职相当的司丞卫天鹰为首,双方之间明争暗斗也自不少,虽然一直以来还是吕振更强势,但后者的势力也不容小觑。 李凌既在皇城司中有着官职,身边又多是这些人,自然也知晓其中纷争,更能明白马邦文为何会轻易自尽了。这就是冲着自己,或是自己背后的吕振而来啊。 “我知道了,此事我们得继续查,看起来那卫大人说不定还和地方上的某些官员有了勾结,这或许还是个机会呢。”李凌很快又表现出了从容,随口说了几句后,便把这话题引回到了轻松处,“万兄,你这次倒是来得正是时候啊。” 万浪在这些朝廷官员贵人中间倒也不见丝毫失措,也是一副笑吟吟的样子,此时闻言还啐了李凌一下:“你也就会说这样的风凉话了,想想这几年你是如何对我的,真是个没良心的。” 这牢骚埋怨引得众人又是一阵笑,也就徐沧能理解他的怨气,便帮着劝了句:“万兄,温衷这不也是因为身不由己吗?” “之前的事情或许叫身不由己,可之后呢?大家给我评评理,你们知道这几年我有多忙吗?先是被他从淮北骗到京城,帮着他把纵横书局立起来,然后这边才有起色,他又把我一杆子就支去了西南。当时那话说的,什么官府上下,各方势力都已经打点好了,只等我过去就能把买卖做起来。 “可结果呢,我去西南那一个叫筚路蓝缕啊,官府方面还好说,可那地方官府有几分力量,真正做主的还不是像龙家这样的大族,我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与他们打好关系,总算是将生意做顺畅了。然后你们猜怎么着? “他在知道我成事后,又修书去西南,把我叫去了江南,还说什么江南那儿商机更足,而且他在那儿当官,还有陆家和谢家这样的大族为奥援,只要我去了就能把商路打开。我当时居然还信了,可结果真去了,也就不到一年,他居然又跑回京城,把我一人丢在了江南。你们说说,有他这样与人合作,把所有难处都交给我办,自己却做着甩手掌柜的朋友吗?” 这一番控诉下来,万浪说得那一个叫冤啊,不过旁边众人却是一阵欢笑。因为他们也知道万浪对这样的“苦”还真就是甘之如饴,乐在其中,现在也只是抱怨两句,讨个好而已。 而且他们更清楚的一点在于,这些地方的纵横商行确实得到了极大的发展,西南和江南等地,现在商场之上早就有纵横这一席之地了。只此结果,就可看出他和李凌合作无间,事半功倍的成果了。 李凌也笑着道:“你要觉着冤,那我给你赔不是,再给你补偿,我再让一分利出来。对了,还有接下来晋州那边的商路开拓,这次就不劳烦你了……” “你说什么?”万浪本来还笑着呢,一听李凌最后那话,顿时就跳了起来,“你又要把商路开到晋州那边去?” “是啊,那边一些官府与我也有了不少交情,既然都是现成,他们又缺少商路,我们为何不做?不光是晋州,还有北疆其他地方,也可一试。那边的皮毛牛马什么的若能顺利运到中原江南,应该也是一笔不小的买卖呢。本来我是想让你再辛苦一趟的,既然你觉着委屈,那就算了,我另找人……” “慢着,这你怎能撇开我?” “你不是觉着辛苦吗?而且我也从那边回来了,至少短时间里不会再去,就和西南一样……” “那我也要去,我还没去过晋州等地方呢,这就交给我吧。”万浪当即拍着胸脯大包大揽道。 “可你……”李凌一脸为难,却见对方上前两步,恶狠狠道:“你要不肯交我,咱们就绝交!” “那成,不过之前说的给你加分红的事情……” “我不要了。” “那抱怨呢?” “也不会了!” 两人飞快对话,直把其他人听得一愣愣的,随后房中便是一静,面面相觑间,又突然爆发出了一阵欢笑,就连孙璧都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直冲李凌竖拇指,而万浪也反应过来,先是瞪了李凌一眼,然后自己也笑了起来。  第376章 孙璧的抉择(上) 这天下,百样米养百样人,有人喜欢稳定安逸,就也有人喜欢挑战冒险,很明显万浪就属于后者。相比于安安稳稳地靠着家族把钱赚了,或是靠着李凌的帮助在某地做着独属于自己的生意,他更喜欢前往各地接受一个又一个的挑战,从无到有地开拓出新的商路,让商行有一片新的天地。 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爱好,他才会不辞辛劳和危险地从淮北跑到京师,又从京师去西南,然后在西南商行稳下后又跑去江南,到现在又赶回洛阳。所以别看他刚才说得委屈,其实却是完全乐在其中,一听李凌有了新的门路,却不让自己再去北疆,便真有些急了。 而李凌也正是抓住了他这一喜欢开拓与挑战的性子,挤兑了他一把,这才又正色道:“你还真想去晋州那边吗?你可想好了,那儿可比西南更凶险些,说不定什么时候鬼戎又突然进犯,到时不说财货,可能连性命都未必能保得住。” 这一说不但没让万浪退缩,反倒见他双眼冒光:“有难处和危险才好呢,只要你能帮我疏通官府,我便能把买卖做过去,其他问题我都能解决!” “哈哈,好,那等我到时与晋州各地的官府联系后,你就可以上路了。别说,那边因为地处边疆,朝廷供给上远不如中原江南,各种需求还真挺旺盛的,要做好了,咱们纵横商行真能大展拳脚呢。”李凌笑着说道,却也让万浪一阵得意:“那你就瞧好吧。” 其他人见此,也是啧啧赞叹不已,又说笑了一阵后,管家便前来禀报,酒菜已都安排妥当,李凌便将大家请到了客厅用饭。而当他们出了书房时,走在前边的李凌目光一扫,就瞟见了月儿正藏在一旁,偷眼看着某人呢,这让他心中一动,便冲人一招手:“月儿,过来见过几位客人。” 他们这些人与李凌关系亲密,自然对月儿也是很熟悉的,见状也纷纷与有些脸红忸怩的小妮子打起了招呼:“月儿竟藏到一旁了,怎么,难道还怕了我们不成?” “你说的什么话,人家只是小姑娘脸嫩而已,哪像你啊,这甲胄都不是穿身上的,而是披在了脸上……” “去……我哪有这么后脸皮了……” 笑闹间,月儿已走了过来,红了脸与他们一一见礼,尤其是到了孙璧面前时,更是轻声道:“李月儿见过七皇子殿下……” 孙璧忙虚扶了一把,然后道:“月儿姑娘不必如此多礼,我们和温衷都是好朋友,你是他的妹妹,就和我们的妹妹没有两样。” “就是,这么客气做什么,走,咱们一块儿吃酒去。”萧承志大咧咧地提议道,但这回其他人却没有附和,月儿也轻轻摇了下头:“嫂子还在后头等我一起用饭呢,就,就不打扰各位兄长了。”说着,又似无意地看了眼孙璧,这才匆匆而去。待她转过前头一堵花墙,与众人隔开后,陡然停下,然后连连做了几个深呼吸,才使自己稳下心神,但依然只觉着脸上发烫,呼吸都是急促的。 随后,才有些埋怨地哼了声:“哥也真是的,他怎么就突然把我叫过去了,难道说……”想到那个可能,顿时让她才平复的心跳再度快了起来,一时间胡思乱想,都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了。 那边的李凌可不知自己妹妹现在心里有多纠结,正与这些朋友一道喝酒说话呢,话题则从之前的生意买卖又绕回到了朝廷官场。 “温衷,你这回虽然在北疆多次涉险,但收获却是不小,想必再过几日,朝廷便会有封赏下来了。此番将侵入北疆的鬼戎人杀退歼灭,也算是我大越这些年来少有的大胜了,而你在如此大捷中都可算功在前列,应该又能提拔升官了吧?”徐沧在喝了两杯酒后问道。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萧承志更是不无艳羡道:“我是真想与你一样在北疆杀敌立功啊,奈何陛下根本就是不准。不然少说也能杀他十几二十个鬼戎人!” 李凌忙谦逊了几句,却见孙璧把头一摇:“我倒以为未必,温衷这次固然功劳不小,可真论起来,他之前在西南的功劳不也极大吗,可结果如何?” “此一时彼一时,那时温衷只是一默默无闻的小官,现在可不同了,难道陛下还会压他的功劳不成?” “不是父皇压他功劳,而是朝中官员会下意识地压制温衷,因为朝中需要论资排辈啊。温衷才三十出头,便已是四品高官,要是真按功劳来算,接下来他无论如何都能升到三品,甚至到从二品了。各位,这已是一座六部衙门的部堂级高官的品阶了,你们觉着朝廷会让他如此年轻就坐上这等高位吗?” 一谈到这等朝中之事,能说话的也就徐沧和孙璧了,而随着后者说到此处,徐沧也无可反驳,半晌后才道:“难道此事就这么拖着?那些功劳可是实打实的,他们总不能视而不见吧?” “所以这就需要有所变通了,比如挑出温衷的错处,从而使他的功劳不断被削减,又或是用其他方式给予补偿。其实,若温衷是武将倒还好办了,大可以给一个爵位作为赏赐,可文官却偏偏没有这样的安排,所以才显得格外难办。” 李凌在一旁静静听着,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去,这一点其实他也曾想过,只是没有像对方说的那么深入,此时再作思索,却不得不承认对方的考虑大有道理。而不等他开口,萧承志已急着道:“那按你的意思,这事就这么算了?温衷不但不能得到封赏,还可能惹来麻烦?” “很可能就是如此,大家其实都听说了,之前在北疆,温衷可是和太子方面起过摩擦的,所以接下来他们一定会借此机会出手。” 说到这儿,孙璧又好奇地问了句:“对了,你与太子间到底生出了什么样的矛盾,竟有不少流言都传回到洛阳来了?” 在这些人面前,李凌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仔细道:“之前你们已经知道了我这一路的凶险遭遇,但有一点你们未必知晓,那就是这些险情有一半以上皆是拜太子所赐……”然后在众人诧异的目光里,他把更多的细节与真相都一一道出,让大家都听得面色凝重,孙璧更是神色几变,一时间却又不知该如何评价其事为好,只能是一声叹息。 最后,李凌又道出了自己的想法:“所以到了此时,我与太子方面算是彻底把脸都撕破了,刚刚你们提到会有人借机攻讦于我,我相信太子的人必然会在其中。” “那可如何是好?”徐沧立马担心起来,想不到明明是立了功回来,结果李凌要面对的局面反而越发不妙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一结果其实我在来时就曾想到了。不过我也相信,陛下还是会想法儿保我的,就看接下来他们会从哪个方向对我下手了。而且,我可不是那等光挨打不还手的人,趁着他们还在酝酿,我可以先下手为强!” “你是说?”孙璧若有所思地看着李凌,后者点头:“虽然我之前确实答应过他们不再将北疆那些事情告到朝廷,但完全可以在民间宣扬一番嘛,到时候他们自顾不暇,又怎么可能腾出更多手来对付我呢?” “这个好办,就交给我们吧。”杨家兄弟立马说道,完全不见一点顾虑,“我们皇城司在京城各处都有探子,散播个流言什么的简直不要太容易。” “你们可想好了,如此一来,可就是彻底站到太子的对立面了!”李凌却还是很郑重地提醒了他们一句。 结果两人却是一笑:“都这样了,难道我们还有得选吗?不光我们,吕大人也是一样,而且,太子只是太子……” 李凌笑了起来,这几位的胆子也够大。是啊,他们的看法和自己一样,太子终究只是太子,虽然离皇帝之位只一步之遥,但有时,却是咫尺天涯。 片刻后,所有人都明白了这话中之意,然后几人的神色也都变了,有激动,有颤栗,似乎都猜到了接下来会说到什么。尤其是孙璧,沉稳如他,这时的手也有些发抖,连杯中酒水都洒了出来,可他却一无所觉,只看着李凌,涩声道:“你是打算……” “殿下,有句话我一直想问,却又一直找不到机会。现在,却是机会到了。 “你,作为陛下亲子,可有想过有朝一日继承大位,为我大越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尽一份自己的心力吗?还是说,你就甘心于做一个默默无闻的,手无任何权力,甚至连爵位都要靠人施舍,更别提自保的皇子王爷?”李凌说到这儿,身子已从座位上站起,紧紧盯上了孙璧。 然后,其他人也在一呆间纷纷起身,同样盯住了孙璧,等待着他的回答。 第737章 孙璧的抉择(下) 被厅内所有人都拿眼盯住,孙璧的身子便是一阵发僵,同时,他的心更是一阵混乱,再也无法保持之前般的稳定平静了。 要问他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继承父皇的大位,老实来说他是有过的。无论是小时候,还是后来长大了,甚至在回到洛阳,为母亲守灵的前后,他都曾在某个深夜,午夜梦回时产生过这样的念头。 毕竟他可是天家子弟,从血统上就有着这样的一种可能。试问身为皇子的,谁不曾想过有一天能当这天下之主,坐到那象征着至高无上的位置上去呢? 可是想不想是一回事,能不能就是另一回事了。 每当这样的想法生出后,孙璧就会迅速自嘲地一笑,然后将这个想法给按回去。怎么可能?自己怎么可能承继皇位呢? 论出身,自己的母亲只是一个最不起眼的嫔,连妃子都不算,所以自己虽为皇子,在诸皇子中的地位却是最低的。至于论与父皇的关系,就更不能与其他兄弟比了,不说永王和太子,光是其他那些皇子,也从来都深得父皇之喜,就自己,从小就受其嫌弃,后来更因为闯祸而不得不离开皇宫,离开洛阳,跑到西南,一躲就是数年。 还有,自己的母亲本就有着西南蛮族的血统,留在自己身上的也有这样的血统,父皇会允许这样不纯的子嗣来继承大位? 然后最关键的一点,还在于他对自己现在身份的不自信了。他虽为皇子,可除了这一身份外,几乎就没有其他任何可以拿出手的东西了。其他兄弟,包括年纪远比他要小的,都已经被封王爵,可就他孙璧,到今日,三十多了,却还是个七皇子,还住在诸王府中,连自己的府邸都没有。 这一切不都意味着自己是最不被父皇看重,甚至都已被其遗忘的一个儿子吗?这样身份的自己,凭的什么去和名正言顺的太子,和那些兄弟争?就是去年犯下大过的永王,论起可能性来都比自己要高啊。 孙璧很想把这些想法都一股脑地说出来,可是话到嘴边,在看到众人殷切希冀的目光时,这些话却是一句都说不出口了。他只是垂目,身子颤抖着,慢慢地说道:“你们都是我的好朋友,能如此为我想,孙璧很是感激。可是此事……温衷,我实在没有半点信心啊。” “孙璧!”李凌突然直呼其名,人也跟着慢慢走到了他的面前,半俯着身子看着他:“我问的不是你有没有信心,而是你有没有想过,能成为我大越的天子!” 被李凌如此近距离地一盯,一问,孙璧的心里再度有些沸腾,慢慢地,艰难地开口:“有过……”这一点他骗不了人,更骗不了自己。但随即,他又苦笑道:“可是,你也该知道我的处境,不可能的……” “不试试怎么就知道不可能了?”李凌却不以为然地笑道,“事在人为,这天底下还没有什么事情是一定不可能的。 “我知道你有顾虑,你当初的那些遭遇,我也是知道的,你现在的处境,我们大家更是看在眼里。可那又如何?那就能成为你不愿往高处攀登的理由了吗? “你可知道,真论出身,我们这儿所有人都远不如你。你是皇子,纵然不得陛下欢心,可身上依然流着皇家血脉,是天子之位的合法继承人。可我们呢? “我李凌和徐卓吾,只是两个淮北小县城中的寒门子弟,我们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可我们不曾认命,依然奋发,于是就靠着一场场的科举考上来了,成为了朝中官员。如果我们也和你一样,自怨自艾,觉着出身便已决定一切,那我们依旧只是寒门子弟,说不定早就在那些高门大户的欺压下成为奴仆,甚至就此死去了!” 徐沧当即附和道:“温衷说的是,我当初也曾自怨自艾过,多次科举,却连县试那关都过不去,要不是有温衷不断鼓励我,帮助我,哪有今日之我?人可信命,却绝不能认命!” “还有咱们兄弟!”杨晨也随后跟着道,“不瞒各位,我们兄弟之前也只是寻常庄稼汉,虽然有些气力,会些拳脚,但也就那样。但我们有个好爹,他老人家不认命,认为我们杨家不该如此默默无闻,于是不惜一切地让我们去拜师学艺,让我们去考武举,才终于有了我们的今日!” “呃……”剩下的萧承志和万浪两个对视一眼,却没法开口了。好吧,与这是位一比,他们两个出身是真不错,也确实靠着父辈的余荫才有今日,所以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真是尴尬啊。 好在其他人也没在意这点,李凌继续看着孙璧:“所以相比起我们来,你的起点可太高了,难道这还不足以让你奋起,让你为了那个最大的目标努力吗?” 孙璧在众人的注视下,低垂的脸上变幻不断,他的内心在作着最后的纠结,自己,该不该踏出这一步呢? 此时的他也在心里问着自己,我真甘心这样默然一生吗?我在从西南回到洛阳后,就从没想过能找到哪怕那一丝丝的机会吗? 不!他突然抬头,回看李凌。 我有想过,其实这个念头只是被我一直死死压着而已,我其实早就想过有朝一日能取代父皇,成为这天下之主了。因为他犯了太多的过错,因为我娘她应该也是希望我能做到这一切的! 因为……因为我想! 我和他们一样都是皇子,凭什么太子就是高高在上的储君,凭什么永王就能觊觎储君之位?凭什么我就只能忍着,躲着,却连一点真实的野心都不能暴露了? 这一刻,他的心呼地燃烧,他的眼中,有骇人的光芒闪耀,他的胸膛陡然挺起,他的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发生了叫人心悸的改变! 就如一把绝世宝剑,一直以来都因为某种原因被锈蚀,被藏于剑鞘,使其光华彻底被掩盖。而这一刻,剑已出鞘,上头的锈蚀也被冲破,碎裂,从而把内中的锋芒给完全释放了出来。 随着他目光绽放,就连李凌都有些招架不住,后退半步,目光一垂。其他人也是一样,但他们的脸上,却有喜悦的笑容,因为他们已经知道了孙璧,已做出了决定! 本来低首而坐的孙璧骤然抬头,起身,然后目光与面前几人,李凌、徐沧、萧承志、杨震、杨晨、万浪,一一对过,此一刻,他再没有了之前的犹豫,只有奋发,期待:“诸位,孙璧今日就在你们面前直言,我既为父皇之子,为我孙家子孙,就有责任为大越,为天下百姓创一个太平之世! “而要做到这一点,则非攀上这最高之位不可!我孙璧如今虽只是一个无权无势亦无名的皇子,但我有你们这样的朋友,我相信,终有一日,在你我的共同努力下,这一愿望必将实现。也还望诸位能与我一路同行,我定不会辜负你们!拜托了!” 说完,他抱拳躬身,郑重地朝众人深施一礼。 而这一回,李凌也好,其他人也罢,都没有因为他的身份而避让或搀扶,就这么站在旁边,生受了七皇子的这一大礼。 这一刻,他们的热血也在沸腾,燃烧,还有什么是比扶住一个皇子拿下皇位更刺激,更有成就感的事情?就连万浪,脸上都满是兴奋之色,但随后又想到了自己终究只是一介商人,别说朝廷大事了,连官府中事都与自己无关,便又有些悻悻地叹了口气。 “殿下能做出如此决断来,真是我大越之幸,更是我等之幸。太子懦弱,永王贪婪,只有殿下,才是我大越诸多皇子中最有才干和魄力的一个,我等虽不才,却愿意追随左右,助你登上帝位,虽死无悔!”李凌当即表态。 然后其他人也跟着说道:“我们也一样,今后便众人一心,为殿下谋得皇位!” 随着几人给出承诺,在这个小小的府邸的厅堂内,一群有理想,有才干,有胆色,更有野心的年轻人终于达成一致,而他们,也终于在此时,结成了朝廷诸党之外全新的一党。 或许今日的他们无论地位势力都是那么渺小,也就李凌和萧承志在朝中稍有名望,但谁都没有气馁,只要有了目标,哪怕是在山脚,也能攀登向上,直到顶峰! “拿酒来!”李凌突然想起还需要一个仪式,便大声招呼,很快,就有家中奴仆把一大坛美酒送了过来。几人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了,当即就直接拿坛子往碗里倒入琥珀色的酒液,全都倒得满满的,然后各自端酒,再重重地一撞碗口,齐声大喝:“干!” 当碗中美酒喝下,众人已真正的结为一体。在互相看看后,豪气顿生,便都先后哈哈地笑了起来。 到最后,徐沧才看着李凌和孙璧,问出了一个关键问题:“那咱们接下来该如何做呢?” “很简单,我们接下来首先要做的,就是让殿下尽快封王,如此才有与太子一争的可能!”李凌当即说道,却让在场众人的神色都为之一变,孙璧的脸色更是一黯,这算是触及到他的痛处了。  第738章 第三个条件 身为皇子,孙璧其实是很特殊的一个,这不在于他之前有多年不在京师,不在于他的性子与行事风格少了其他皇子的贵气,而在于他身份地位上的不同。 其他皇子成年之后,无论有功没功,有才无才,他们都能很快就被封王,比如三皇子孙琦,六皇子孙璘,太子就更不用说了。就是后面那几个比他年纪更小的皇子,如今也都相继封王,可偏偏就孙璧,如今年过三十,却还无爵位,依然没有自己的府邸,只能寄居于诸王府中,就好像被所有人给遗忘了一般。 皇帝是这样对他的,群臣也似早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位皇子,都不见有人为他上奏讨个封爵的,这让孙璧一直都很自卑,平日里甚至都不知做些什么才好,也就跟萧承志有所往来。直到这回李凌归来,他才有个新的去处。 而现在,李凌的一句话却把他最不想面对的问题给挑到了明处,不知内情的几人更是满脸惊讶,然后就是垂头叹气,只凭他们这些人,真能达成那个遥远而艰巨的理想吗? “怎么,各位都感到为难了?”李凌看着众人神色间的变化,又笑着问道。这回却没人说话,半晌后,才见孙璧有些自嘲笑道:“不光他们,就连我自己,都对此没有什么信心啊。你以为让我封王就那么简单吗? “这事要么得由父皇亲口提出,再由礼部衙门一一跟进照办;要么就是得由礼部等相关衙门上表进奏,在父皇允准后才能一一推行。可这两条路对我来说都几乎不可能成真,父皇本来就对我怀有成见,至于礼部……他们更不可能为我出力。毕竟礼部那可是太子的地盘,谁会为个外人,为个竞争对手出力呢?” 其他人也各自苦笑,刚刚大家还信心满满,以为前途一片光明,想要奋发努力呢,结果这第一个问题就几乎成了无法翻越的高山。 “谁说这事就没法完美解决了?”李凌突然开口,让众人为之一愣,最熟悉他的徐沧立马问道:“怎么,你已经有法子了?” “不光是有法子了,而且是已经着手在做了,要不然我又岂会突然提出这个大胆的想法来?” “就凭你?”即便是孙璧,对李凌夸下此等海口也表示无法相信,因为这等宗法之事实在与李凌这个财税官员没有半点关联啊。 李凌回看着他:“我当然没有这等本事了,也没资格上表保你获取一个王爵,但是,其他人有啊。你也说了,除了陛下,还有礼部相关官员可以上奏呢。” “可他们……不是太子的人吗?” “他们是太子的人不错,所以我就把主意打到了太子身上!”李凌终于不再卖关子,正色说道,“因为就在不久前,太子有求于我,所以我就跟他提了三个条件!” “你是指之前北疆有人想要害你,而他们是受太子之命行事之事?”徐沧急忙问道。此事朝中已经多有传言,而且就在李凌还没返回京城时,朝廷方面已经做出了处置,把那些自作主张的武将都给严惩,有人被杀,有人被夺职罢官,反正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不过在这些人被处置的同时,对太子的惩治却不是太大,好像有人说这一切他们都是瞒着太子所为,只是由几个东宫官员站出来担责了事。 对此,就连徐沧都觉着这等说辞不太可信,更别提那些官场老油子们了。但事关储君,到底没人敢作深究,也就不了了之了。 原先,徐沧还以为李凌也是被逼无奈,不敢与太子彻底翻脸才做出的退让,可现在看来,似乎另有隐情啊。再仔细想想,他都想捧出七皇子来与太子一争了,又怎会真怕了太子方的势力呢? 被他们拿疑惑的眼神盯着,李凌便也笑了起来:“不错,此事别有内情。在明知道这点小错伤不了太子根本的情况下,我选择了先拿好处,所以才跟太子的心腹讨了三个条件。一是他们出钱赔偿那些死难的兵将和百姓,现在五十万两银子已被我提出,很快就会按照名单一一送到那些死伤者家属手中了。 “二是由他们交出一份北疆与太子关系紧密武将的名单,他们也照做了。之前被朝廷公开严惩的,就是这些被牺牲掉的弃子了。 “至于第三个条件,我便是提出让太子着人向陛下奏请,封七皇子你为王爵了。这一点他们也应了下来,想必很快就会照做。” 众人都目瞪口呆,孙璧更是动容,神色复杂地看着李凌,既有惊讶,激动,更多的却是感动。他怎都没想到,李凌在自己生命遭受威胁后,首先想到的不是为自己谋取好处,而是帮他拿一个封爵的机会! 这份感情何其之重,竟让孙璧都感到无法承受了。盯了半晌李凌后,他才嗫嚅着道:“你……温衷,我真是感激不已啊……” “殿下不必如此,我这也还是出于私心,毕竟若让太子继位成了皇帝,我和我的家人怕是真就死路一条了。所以帮你就是帮我自己……” “话不是这么说的,你做的这一切还是为我,我……”孙璧张着嘴,一时都不知该如何表达才好了,半晌后,才深吸了一口气,“我孙璧在此向天地起誓,今后有你有我,无论最后如何,你就是我孙璧的兄弟,无论我有什么,都有你的一半!若有违此誓,我孙璧便被万刀加身,死无葬身之地!” 他是真被李凌给深深感动了,激动之下却是什么都顾不上了。可李凌还得顾着啊,一听这等誓言却有些慌了:“殿下不必如此,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你将来可是要为天下之主的,可不能胡乱发这等誓言!” 发誓什么的最不可信,而关键是这话要是孙璧真牢牢记住了,那等他真坐上皇位后,这些誓言就会成为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鸿沟,成为两人矛盾的根源,这是李凌绝不愿看到的事情,所以赶紧上前劝阻。 不过此时的孙璧却压根没有想太多,只是一笑道:“你放心,我孙璧绝不是那等只能共患难不能共富贵的人,你我今日是兄弟,以后也是,永远都是!” 他都这么说了,李凌自然不好再作反对,只能也郑重点头。然后随着二人心有灵犀地同时伸手,两只手便牢牢握在了一处。旁边几人见此也纷纷跟上,两只、三只……所有人的手都握在了一处。 现在最大的一个问题得到解决,使他们的信心更足。片刻后,几人又相互对视了几眼,而后便齐声而笑。 …… 东宫。 与李凌这边众人齐心,气氛融洽而热烈完全相反,此时太子这边,他和几名官员的神色却显得颇为凝重。 “殿下真要这么做?”一名礼部的官员再度问道。 “我可不是在开玩笑。” “可是,那七皇子素来不为陛下所喜,现在贸贸然地上表为他请封是不是会惹来陛下不满啊?” “是啊殿下,那七皇子行事素来孟浪,当初年少时就曾重伤敬王,后来更是出走他方,一去就是数年之久。等到前两年归来后,又惹怒陛下被软禁在皇陵之内,去年还干出了那等事情来,这样的人,真值得我们冒险为他讨封吗?” “而且殿下,他与你素来没有什么交往,让他封王对我们也无半点益处啊,又何必费这功夫呢?” 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做着劝说,显然很不想为孙璧向皇帝讨封,虽然照礼制来说,这本就是他们礼部该干的事情,毕竟哪有成年皇子不封爵位的。 太子有些不快地微微眯眼,扫过这些臣子,随即把语气一变,强硬道:“我现在是在下令让你们上表为孙璧讨封,而不是在与你们商量是否该做!你们只管照做便是!” 突然露出的气势,让几名臣子都为之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纷纷起身告罪,然后又拱手应下了此事。太子毕竟是君,而他们是臣,他下达命令,他们自当遵从。 直到他们应下此事,太子脸上才露出一丝笑来:“那就仰仗各位了。其实你们就没想过,这么做对本太子来说也是大有好处的?” 见众人一愣,他便照着莫先生的说辞道:“孙璧纵然有再多过错,那也是我的兄弟,现在他都三十了还未被封爵,自然也有我这个兄长的一份责任。所以我身为兄长关心弟弟,为他讨个封爵,天下人知道了,也只会说我贤明,而父皇也会感到欣慰,觉着我这是兄友弟恭的表现……你们明白了吗?” 这下众人可算反应了过来,从刚才的抵触变成惊喜,纷纷点头称是:“殿下所虑甚是,倒是臣等眼界过小,实在惭愧。确实,七皇子他早该封爵了,陛下不能如此偏颇啊。我们这就回去写奏表,这几日内,就上奏陛下,让他尽快封爵七皇子!” 见此,太子笑着点头,可他心里却满满的不是滋味儿,因为他知道,说到底,自己这么做还是为势所迫,谁叫李凌提出了这么一个条件呢?  第739章 君前献策 皇帝恩准的半月假期看似挺多,其实却是很快就过去了。 除了头几日李凌还能在家中多陪陪妻女,待到后面几日,他终究还是忙碌了起来。 先是在家中招呼同僚好友,然后又跑去书局那边查看买卖情况,顺带盘了下账目。别说,虽然这段时日李凌都不在京城,但书局的生意却是逐节见好,现在报纸也好,书籍也好,卖得都是相当不错,尤其是后者,更是让京中其他书局眼红不已。 这当然是靠的李凌那一连串的新鲜营销策略了,什么精装书,大字版,还有那专为贵宾定制的新书书目什么的,立马就让纵横书局和其他书局书店拉开了不止一个档次。 现在洛阳城里只要是有些头面的读书人,哪个不曾收藏几本纵横书局出版的好书,甚至就连家庭条件不那么好的,节衣缩食也得花钱买上一两本来装装门面。毕竟,当书不再只是书,而成了身份和学识的象征时,它的价格,它所面对的对象就完全不同了。 所以这几月间,纵横书局可称得上是日进斗金,当李凌来到店里翻看账目时,都把自己给吓了一跳,直呼还是京城有钱人多啊。不过这回他却有些错了,因为随后就有掌柜的禀报,说是还有不少这样的精装好书已经往洛阳之外的诸多州府售卖了,甚至还出现了二道贩子,直让李凌听得哭笑不得。 既然人家愿意买,他当然也乐得卖了,于是便索性去信两淮、江南等地,让那边的书局也跟进,印刷相似的书来卖。 书局有如此大的收获,再加上已经在万浪的努力下四面开花的纵横商行,李凌只草草一算,便发现这大半年里,自己的身家又翻了至少一倍。现在的他,即便不算那些店铺之类的不动产,光是手头上的银子,身家已达到了三百多万两之巨。 这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啊。在算出这个数字后,李凌足足呆了好半天,这要放后世,自己早全身心投入到赚钱的买卖里去了,谁还去费心思,冒着可能丢命的风险在官场里与人勾心斗角啊。 不过没法子,如今这时代终究不同于后世,没有这层官皮,你就是再有钱,也随时可能失去一切,所以这官还得做,而且还得不断攀登。当然,李凌也承认,自己选择这条更艰难的道路,还有一多半是为了这大越朝廷,为了这天下百姓,毕竟读书人就讲究个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嘛。 所以在把书局里的事情有个把握,又为他们制定了一下今后的方针后,李凌便又把注意力放到了官场上来。于是在接下来的几日里,他又接连登门拜见了怀王、陆缜以及转运司的袁云杰等关系不错的上司官员,算是与他们联络了一下感情,顺带简单提了提自己之前在北疆的种种遭遇。 就这样,半月的假期便迅速被消耗干净,又到了正式回衙门坐班的时候。 不过对此李凌倒也不是太抵触,毕竟转运司那边的差事其实挺好应对的,和之前在北疆的种种繁琐的差事比起来,现在手头上的那点工作几乎都不算事儿了。 而等到他回到衙门坐了三天后,宫里终于传出旨意来,让李凌入宫见驾,禀报之前还未来得及细说的种种事情。另外,关于李凌的封赏之事,却是直到今日都还没个结论呢。 …… 已是十月,洛阳的天气有些见寒,宫中不少树木落叶纷纷,使得许多内侍整日都忙着洒扫宫廷,李凌就是踩着一地的落叶来到了谨身殿的暖阁中,参见皇帝。 虽然真正的寒冬尚未降临,但这阁子里却已经生上了炭火,让刚进其中的他都感到有些燥热。显然,随着年纪增大,皇帝是越发畏寒了,一入了冬季,就要生火取暖。 在按礼节向皇帝大礼参拜,然后平身而起后,偷眼一扫间,李凌才发现皇帝要比之前更显苍老,脸上的皱纹一道道的深刻其上,犹如沟壑,而须发虽然一丝不苟地梳理在那儿,却都快转为纯白。 这让他不觉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见皇帝时的光景,那时的皇帝须发还只是灰白,给人一种中年人的感觉,却不想几年下来,他却是真有些老了。不得不说,岁月不饶人,时间对任何人都是公平的。 “李凌啊,这半月来歇养得可还好吗?”皇帝的一句问话终于让李凌回神,赶紧收起古怪的念头,行礼回道:“蒙陛下恩典,这些时日臣确实休息得不错,总算是把之前的劳累困顿都给歇回来了。” “那就好,你还年轻,将来还要为我大越朝廷当差办事呢,可不能真累坏了自己身子。”皇帝满意一笑,“对了,你之前上呈的奏表朕都看过了,此番北疆之行确实辛苦你了。若没有你在前线夙兴夜寐地操劳,军粮调度就不可能如此顺畅,我北疆之战或许都未必能如此顺利结束。可以说,此番大胜,你真是功不可没啊。” “陛下谬赞了,臣愧不敢当,这都是臣身为转运都督当为之事,不敢称什么功劳。” “呵呵,功就是功,没人能掩盖了去。你放心,到时朝廷必有封赏。”皇帝又称赞着鼓励了一句。 在说了这么一些套话后,皇帝才把话锋一转,落到了双方都更关心的事情上:“对于你之前提到的关于在北疆各处修筑起兵驿粮站,开辟修缮运粮道路的奏报,朕看了,也让政事堂几位宰执帮着筹谋过,但终究还有些不到处,今日将你宣进宫来,最重要的就在于此。” “臣明白,事关重大,陛下和几位宰相大人自当仔细查问,以求万无一失。”李凌点点头,“若陛下允准,臣希望能在地图上为您仔细讲述一番臣的看法,也好有个更直观的见解。” 皇帝点点头:“可以。韦棠——” 一直陪在皇帝身侧的老太监当即答应一声,便走到门口,小声和人吩咐了几句。片刻后,便有几个小黄门把一张巨大的地图抬了进来,麻利地挂到了边上的墙壁处。显然,他们也早做好了准备,只等李凌来作个详解了。 李凌又施礼把皇帝请到已经展开的,巨大的军用地图前,这才指着北疆的一条条官道,一座座关城开始了自己的讲解:“陛下,这写官道放在地图之上确实看不出多少问题来,好像此去北疆一路皆是平坦大道,可实际上却非如此。在这儿,这儿,还有这儿,都须运粮队伍穿过崎岖陡峭的群山,光是要把这些车马安全运过去就已不简单了,更别提起上还有数百斤的粮食。而只要有任何一辆车马倾翻,便会导致整条道路的堵塞,那耽搁的时候可就久了。 “陛下圣明,当知军情如火的道理,有时候只迟到一两天,都可能导致一场战斗的失利,关系到的则是几百几千将士的生死。所以臣以为,这些运粮道路的开拓已是必然,毕竟我大越与北方的鬼戎几年内终究会有一战。” 皇帝在旁眯着眼听着李凌的说辞,神色颇为郑重,不时也轻轻点头表示认可:“唔,那兵驿、粮站一事呢?” “这个也是臣最在意的事情。陛下,北疆道路难行还只是运粮诸多麻烦中可以被克服的一部分,真正叫人不好应对的,还是在于这一带错综复杂的山峦道路,以及鱼龙混杂的各方势力。 “或许在一般时候,有官军震慑,那些绿林道上的贼匪也好,偷入我大越境内的鬼戎小股兵马也好,都不能做出什么恶来。但一俟大军真与鬼戎交锋,我们把更多兵力都投到前线去时,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而这,还不包括当我大军深入到漠北草原之后。 “陛下请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这些地方皆是易攻难守,最容易被人偷袭之所在,若我大军运粮来到这些所在,疲惫又无防备之下,那就是在以前线几千几万大军的生死作赌博了。可要是在这些险要之所附近设下兵驿,派出兵马镇守,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当然,臣也知道朝廷有朝廷的难处,这一处处的粮站兵驿开设出来所需要投入的钱粮人马必然很大。但是,为了今后北伐的顺利进行,为了最终的胜利,臣以为这些先期的投入还是很必要的。 “两国交战,到最后比拼的不再是谁兵精将勇,而是谁的准备更充分,谁的投入更多。而我大越坐拥中原,富有四海,在这方面是绝对要强过北方鬼戎诸部的,这边的投入更多,便意味着将来到了战场上能以更小的代价取得最后的大胜!” 这一大段话说下来,李凌都已经有些口干舌燥了,但整个人的精神却很是旺盛,说完后,便满是期待地,凝神看向皇帝,等着这位大越皇帝,天下之主来给出答复。 第740章 亦喜亦忧 皇帝这时脸上的神情变得颇为严肃,目光在李凌和墙上的地图上来回扫视了一番后,终于斟酌着道:“李凌,你能为国之大事思虑深远果然不负朕之栽培,朕也知道这是你辛苦筹谋而得。然则,事关重大,朕不能现在就作出决断,且等与宰执们商议之后,再拿主意。 “当然,你的功劳依然是有的,朕会将之记下,你回去后,等着消息吧。” 李凌听到这番回答要说心里不失望那是假的,毕竟为了今日这场,他之前可是耗费了许多心力的,即便不提早前在北疆各地的奔波走访,就是回到京城后的这段日子里,他也是有过细致准备的。 这就跟后世为了一个项目起早贪黑地忙活好几月,ppt都做了几百张,也在领导面前把该说的都说了,可结果依然没能正式通过的失落感是一样的。而更关键的是,李凌面对的是皇帝,他甚至不能露出丝毫的抱怨来,只能再度行礼拜谢,口称陛下英明了事。 当然,皇帝也觉着有些过意不去,便随后又问道:“李凌,听说你在江南已然娶妻,现在可有子嗣了吗?” “回陛下,臣才刚得一女,却还无子。” “这样吗……唔,既如此,朕便册封你妻子为六品诰命,到时自有礼部官员与你接洽,你将妻子的姓名籍贯等等报上便是。” 李凌有些异样地又看了眼皇帝,这才再度拜下称谢,这也算是皇帝赐予自家的恩典了,只是怎么听着都有些像是补偿。 诰命夫人可不像后世戏文里唱的那么容易就能得到,一般来说,除了勋贵家眷外,只有为朝廷立下过大功劳的官员妻子才能被赐封诰命,而不是说随便一个女子就能妻凭夫贵,顺理成章地获取诰命了。 而且只要是得了诰命,那她就也算是朝廷一员,平日里也有俸禄,甚至出了门后,还能与官员平等交往,再不是丈夫的附庸。 只是今日这诰命封得实在有些奇怪,很难让李凌不怀疑这是朝廷不打算因功提拔自己了。想来也是,自己这才三十,便已是四品高官,若再把这次的功劳算上,再往上加官,怕是都要成部堂级的高官了,都快可直入中枢了。 别说其他人会不会有异议,光是这样一来今后会出现封无可封的情况,就不是皇帝所愿意看到的情况,所以也就只能暂时委屈了他,先用家人的诰命来作弥补了。 想明白这些,李凌倒也平衡了许多,反而有些感激皇帝的安排,再度真心拜谢。见他明白了自己的苦心,皇帝也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你且起来回话吧。对了,朕还有一事想要问问你的看法。” “陛下请说,臣定当知无不言。” “就在前日里,有朝臣上奏,说是要让朕册封孙璧为王,你以为该如何做啊?” 李凌一愣,身子都轻轻颤抖了一下,他实在没想到皇帝会跟自己询问此事。但很快的,他又定下了神来,正色道:“陛下,此乃天家之事,臣只是一介臣子,又非礼部官员,安敢议论。” “你不必紧张,朕只是因为知道你与孙璧素有交情,对他也颇为了解,才想问一问你的看法。”皇帝却不依不饶,目光落定在李凌身上,还是要他给自己一个说法。 这下李凌也不好再作避让了,只能是斟酌道:“陛下,臣以为礼部奏请封王七皇子也是他们的职责所在,毕竟我朝皇子素来就有成年封王以为贵重的传统,如今七皇子都已过而立之年了,自当遵循祖制。 “至于陛下担心的七皇子可能如当年般孟浪无礼,臣以为不必多虑,因为人是会成长的,至少在臣看来,如今的七皇子为人正直,做事谨慎,绝不会因为得封王爵就有行差踏错之举……” “唔,你说的不错,朕明白了。”皇帝点点头,这才摆了下手道,“朕乏了,你且退下吧。” “臣遵旨,还望陛下保重龙体,臣告退。”李凌小心翼翼的又行了礼,这才退出暖阁,到了外头,才觉后背有些发湿,却是被惊出了冷汗来,又被北风一吹,立马让他猛打了个寒噤,赶紧快步走去,想要回自己的马车上烤火取暖。 这时,门内,皇帝则在沉吟后,微微翘起了嘴角,问身边的老太监道:“韦棠,你以为如何?” “老奴觉着李大人还是很不错的,既能为陛下分忧,又紧守着人臣之道,不曾逾矩,是个忠臣。” “忠臣吗……”皇帝嘿笑了一声,“这满朝臣子个个都以忠臣自居,可实际上呢,他们哪个没有自己的小九九。尤其是近些年来,眼见朕老了,更是个个都在想着寻后路,以前是太子和永王,现在永王一倒,他们就都巴结到太子那边去了。 “看来这样的情况确实不能再持续下去了,也罢……孙璧虽然还远未成熟,但有李凌从旁照应着,倒也未必会比孙璘弱了,那就且把他推出去,再与太子斗上一阵吧。” 说着,他又有些犹豫:“如今李凌虽已有一定的声望,但终究不够,而且此番也没法再升他官,让他得入中枢。如此真要有所争端,他们怕是远不如东宫方面啊。看来,还是得帮他一把,有些人也该叫回京来了。” 在皇帝低声说出这些的时候,韦棠都垂目不言,就好像完全没听到的样子。直到皇帝叫了他一声,吩咐道:“你且去政事堂和吏部问问,看有什么空缺,朕要召闻铭和魏梁回京任官。”后,他才重新有了反应,低声答应,然后自去外间作出相应安排。 …… 正当李凌半喜半忧,等着看最后结果出现时,两日后的夜间,杨晨却再度上门,给他带来了两个意料之外的好消息。 “你是说闻大人和我老师要被召回京城了?此话当真?”在得知此一消息时,李凌喜得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盯住了对方问道。 “自然是真的,这是宫里传出的消息,政事堂方面都已经行文了。”杨晨笑着回道,“看来这对大人来说当真是少有的好消息了。” “那是当然,他们一个是我老师,一个曾有恩于我,一直以来我都因他们只能在地方为官深表遗憾,现在能回京接下重任,自然大为欢喜。”李凌也不作避讳,笑着道,“对了,你可知道朝廷会与他们什么官职?” “具体如何还不好说,只说是闻大人会重回御史台,至于魏大人,则被安进刑部为官。” “御史台和刑部吗?”李凌微微蹙眉深思起来,闻铭本就有过在御史台任官的经验,所以此番重回旧衙也在情理之中,可自己老师魏梁去刑部又是个什么安排? 要知道魏梁当初外放之前也只是以清流的身份在御史台为官,后来又在皇帝跟前做过侍读,和刑部问案之类的真就八竿子都打不着啊。即便这几年里,他历任知县知府等地方官,也有审案断案的经验,可终究不是专业人员啊,去了刑部真能胜任吗? 皇帝做此安排,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啊? 对此疑问,杨晨却也说不出个明确答案来了,只能道一句这终究是个好的开始,尤其是像魏梁这样科举时名列前茅,又被朝廷刻意栽培外放为官,几年后重新召回的人来说,今后的官途必然一片坦荡。 李凌也只能拿这样的话来安慰自身,只是在几日后,随着一些新的消息出来,他却不再那么乐观了。 几日下来,闻铭和魏梁二人要被调回京城的事情已在朝中传开了。对此,自然有不少的看法,而两人中,最受人瞩目的还是闻铭,毕竟他身份更高,而且之前所造成的影响也更大,那可是差点在江南闹出大事来的人啊。 很多怀有戒心的人都对此表示了反对,奈何这是皇帝和宰执们的意思,而且他也确实在此番北疆之战中立下了功劳,这便让人挑不出什么错来,只能接受了。 至于魏梁,在闻铭的掩盖下,倒是没什么人关注,除了刑部的一些官吏,以及,一些同样是姓魏的人,也就是他魏氏一族,对此却是多有不满。 因为随着魏梁被调回京,这个四品的刑部郎中的位置就被他占了去。而这个位置,本来该落到一直在刑部当差,也算颇有功劳的魏介的身上,而这位,正是魏梁的族中兄长,而且比起只是魏氏旁支中的一名子弟,这魏介却是魏氏本宗子弟,还是深得族中老人看重的年轻一辈。 结果,魏梁这一被召入京城,却是直接把属于魏介的官职给夺了去。很显然,这必然会让魏家宗族不满,他们不敢埋怨朝廷和皇帝,只会把这股子气撒到即将到来的魏梁身上! 这些内容,自然是之后由皇城司的人搜集了报到李凌面前的,看完此种说法,李凌都不禁咋舌惊叹:“好家伙,还说你不是主角,这不就是天然的主角模版吗?” 第741章 师生再会 在后世的网络小说中,总有那么几套流传下来的主角模版,比如父母双亡,比如家道中落被人退婚……再比如出身于某大家族的旁支,在一直被人压制欺凌的情况下,靠着努力和运气一路开挂反杀,而在此期间,主角也必然会与自己的家族发生一场场的矛盾冲突…… 把这些主角模版往魏梁身上一套,那当真是半点都不违和啊。 他出身大家族魏氏旁支,他年少得志,风度翩翩,连模样都是最上乘的;他一路做官都顺顺利利,不到四十已经要成朝廷六部的实权高官了——更重要的是,他这一回来,就要和家族爆发激烈的矛盾,这不是在为他的反杀打脸做着铺垫吗? 反正不管别人是怎么看待自己老师眼下处境的,李凌是认准了这就是身为主角的老师要光芒万丈,要闪亮登场的前奏了。然后做为弟子的自己,接下来要做的,就是配合老师,把这一登场做到完美无缺。 而为了这一点,李凌更是花了不少时间来熟悉研究魏氏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家族,这一查之下,则再度让他咋舌不已。 魏氏一族身为河洛望族倒是不像江南的谢陆等豪门般有着几百上千年的渊源,虽然这一姓在此也传了两三百年,但真正兴盛起来却是在本朝,在太宗年间。 他们的祖上,曾出过两位了不得的人物,一文一武,成了当时太宗皇帝跟前最得信重的臣子,也正是在他们的辅佐下,才成就了太宗皇帝南灭大理,北扫大漠,几乎把残余的鬼戎诸部尽数屠灭的壮举。 然后这一对魏家的文武祖宗还并没有随着各自身份的提升而起嫌隙,反而两家如一家,从而使得整个魏家在二十年间都是一体的,所有子孙也团结努力,耕读学武,不曾懈怠,终于成了河洛望族。 哪怕过去好几十年,子弟也传了三四代了,魏氏一族的族望门风依然不改,不少子弟也都能在朝廷中博取功名官职,直到如今,魏家还有五人在朝中担任要职——除了之前提到的魏介外,还有本宗的魏三思,也就是魏介的亲叔叔,是工部侍郎,魏承信是枢密院承旨,二人都是三品高官,魏轩,在鸿胪寺任少卿,四品,以及魏梁,五品知府…… 或许在京畿境内,还有不少望族论势力远在魏家之上,但论起子弟之优秀,在朝中担任要职之多,魏家也算是屈指可数的存在了。 也正因为此,魏家在当地有着极大的名望与权力,连知府之类的官员对他们都得客客气气的,尤其是曾为吏部侍郎,后来因病致仕回乡当了一家之主的魏长明,更是河洛大名人,人人敬重。 看着这份送来的关于魏家家门情况的书文,李凌不禁再度叹息,当真是人比人得死啊,自己的李家和老师的魏家一比,可实在太上不得台面了。话说整个李家,也就自己有些权势,自己那便宜老爹,到今日都不知因为躲债跑到哪里去了呢。 想到这儿,他又不禁有些奇怪,照道理来说,自己在天下间也算小有名气了,而且早把算计自家的庄家连根拔掉,时间又过了这么久,怎么自己那便宜老爹却不见任何踪影呢?甚至连封信都不曾见到的,他这是死在哪里了,还是说真就没脸见自己这个如此优秀的儿子? 不过这个疑问也就在李凌心里那么一转,很快又被他抛到了脑后,反正他对这个便宜老爹也没什么印象,自己的亲人都好好在身边待着呢,他爱在哪儿在哪儿。 回到眼前事上,李凌才又蹙起了眉头来:“这么看来,老师虽然是魏家之人,可其实在整个家族里当真算不得什么啊。而且因为他是旁支,就更不遭人重视了,现在他又夺了本宗俊彦的机会,恐怕接下来,他必然会遭到责难。若是魏家人足够强势,说不定都会让他主动退让,把机会让给那个魏介了。” 在笃笃地敲了一阵桌面后,李凌笑了:“师有事,弟子服其劳。既然老师他可能遭遇麻烦,我这个当弟子的自然要出面帮他摆平了。”想到这儿,他又叫过了李莫云:“去查一查,看老师他何时到京,我们得及时出面迎接啊。” “是,我这就带人去查。”李莫云答应一声,匆匆而去。作为李凌最信任的人,他其实也立功极多,按李凌的想法,本来都可以为他讨个品阶不低的武官来做了,但却被他婉言谢绝,他说他宁愿追随公子左右,给个大将军也不要。 见李莫云态度如此坚决,再加上平日里无论任何事李凌都少不了这个亲信兄弟,所以最后,李凌还是选择有些歉意地把他留在了身边。不过无论是他,还是家里的其他人,都从没把李莫云当下属看待,在所有人眼中,他就是老爷的兄弟,是李家的半个主人。 …… 十月下旬,天气愈见寒冷,似乎连洛河的谁都快要被封冻住了。 不过河上的船只依然不见有少,作为大越京城,天下之中,洛阳城里每日吞吐的货物数量乃是一个惊人的天文数字,而相比于陆路,水路的运送显然更为靠谱,所以城外的洛河码头上,从早开始,便极其热闹,无数大大小小的船只来去进退,不断把人,把货物送来运走,不曾有半刻的停歇。 中午时分,又有几艘大小船只顶着北风,破浪而来。 本来照道理来说,这些船只间都会争个先后,毕竟早一步靠岸,就能早些把船上的东西卸下,船工们也能得到更多时间的歇息。可这回情况却有些不同,虽然那艘客船落在了几艘船只的后头,但在它要靠上码头时,其他船只却没有与之争抢,而是迅速让出路来,先让其靠港。 而这一幕所以出现,只因为这客船头里插了两面官旗,这意味着里头坐着的是朝廷官员,那可不是寻常货船敢争先得罪的了。 而在船只靠岸,跳板都还没搭稳时,岸边已有一队衣着鲜明的人马快速迎了上去,更衬出了船上之人的身份不一般。是啊,在京城这儿,寻常官员有让人特意等候的身份吗,恐怕来的得是个二三品往上的大官儿了吧。 就在岸上许多人作着猜想,纷纷抬头踮脚仔细观瞧的当口,船舱头前的帘子一掀,一个年纪不大,却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便当先走了出来。这让大家都有些意外,不是说好了船里是大官吗,怎么如此年轻,看着也不像啊。 哦,可能真正的大人物还在后头,人家这是头前引路的。连引路的都如此不凡,那大人物说不定都要是宰执公侯了呀……然后,后面就跟出了几个青衣小帽的奴仆,到最后,也就出来几个无论穿着气质都平平的书生文士,反倒不如头前出来,面上带了异色的男子了。 站在船头的魏梁满心疑惑地看着下方码头的队伍,也觉着奇怪,不知他们如此大排场到底是来接谁的,看看左右,似乎也没什么大人物啊。只是当他从跳板走到岸上,看着队伍呼啦上前,头前那个笑吟吟冲自己行礼参见的男子时,才终于明确,他们是来迎接自己的。 “温衷,你怎么来了?还闹出了这么大的排场,也太过张扬了吧。”在一把将自己的学生李凌给搀扶住后,魏梁微有些责怪地说道。 李凌笑看着身后队伍,说道:“老师多年未曾回京,如今得陛下所封重新归朝,做学生自当好好表现才是,也好让朝中同僚,京中百姓知道如此大事嘛。” “你呀,我又算得哪门子的大人,没的叫人看了笑话。” “怎么会,此番老师可是要担任六部之一的刑部侍郎的人,如何还算不得大人?老师请,那就是咱们的马车了,有什么话咱们上车再说,这儿风大,可别冻着了。”李凌笑着,又殷情地把人往前边那辆装饰华贵,车厢极大,须得四马并行才能拉动的马车引去。 见此,魏梁又是连连摇头,但眉宇间对李凌这个学生的种种做法还是颇为感动的。他看得出来,李凌这是在为自己撑场面,显然对方是知道了某些事情,才故意做这么多,好让更多人知晓其事。 而就在两人在诸多码头人等的注视下将将要到马车前时,侧前方却有人高声道:“忠贤,你可算是到了,你可让我等兄弟好等啊!”语气里似有埋怨之意,而随着这话响起,本来还带着笑的魏梁的脸色就是一变,然后李凌随他转身,正见着几名锦服男子正大步而来,也不理会一旁的李凌,便直冲魏梁道:“太公和几位叔伯已在家中等着你了,你还不随我等同去?” 老师的神情变化自然全在李凌的留意中,但他却只作不知,只扫了那三名男子一眼,问道:“老师,这几位是?” 第742章 恶人我来做 见双方各自打量,魏梁便赶紧为他们作了引荐:“温衷,这三位都是为师本族兄长,五哥魏申,六哥魏圭,九哥魏苌;三位兄长,他是我早前所收的学生李凌李温衷,现为朝中官员。”因为不知李凌有无保留自己身份的打算,所以他只是含糊介绍了一下。 但此言一出,魏家三兄弟的神色却是微微一变:“李凌?可是之前在北疆立下功勋的李大人吗?”如今李凌在京城一带的名头还是相当不小的,他们自然早有听说。 李凌也没有隐瞒,笑着抱拳:“不敢,正是在下,不过却是受命办些差事,做好自己的本分罢了,称不得什么功劳。” “李大人过谦了……”几人的神色又有些变化,还惊讶地看了魏梁一眼,没想到这个旁支子弟居然收下了这么个好学生,而且看着当学生的对他还很是恭敬呢,这可得记下了。 稍作客套介绍后,魏梁才又问道:“三位兄长怎么来码头这儿了?” “我们自然是来接你回家的。”魏申笑着说道。 “这我何德何能竟劳动三位兄长亲自来接……”魏梁面露惶恐道,他作为魏氏旁支,在宗族中素来没什么存在感,哪怕已成朝廷命官,之前几次回来也没见有人把他当回子事儿,今日人家这般客气可真出乎他意料了。 魏圭在旁笑着说道:“忠贤啊,你这就太见外了,咱们乃是同族兄弟,既然知道你这次回京,自然该来接一接你,何况这还是老太公的意思呢,他也有几年未曾见你了,现在家中等着呢。你看那儿,车子都备下了,你且随我们先回家去吧。”随着他这一指,魏梁和李凌才看到不远处的角落里正停了一辆有些古旧的马车,单马单人,看着实在有些寒酸了。 如果只魏梁一人在此,几个兄长都这样了,自然不好不从。但现在嘛,他却略有些为难地看了眼自己学生道:“三位兄长,非是魏梁不肯从命,可温衷他也特来接我入京,所以……” 就在三人微微皱眉,想要再说什么时,李凌也立刻配合着开了口:“几位,你们也瞧见了,随老师而来的还有不少奴仆和行李呢,你们这一马一车怕是根本照应不过来啊。不如就让我把老师先送回京城,安顿下来,过两日老师再回去,如何?” 说着,他都不等几人给出答案,便把手一招,叫过了等在前头的那十来辆板车和马车,招呼着要把魏梁的随行者往车内装。见他如此自把自为,魏家兄弟三个顿时也有些恼了,尤其是年纪最轻的魏苌,更是一步上前做出阻拦的架势来,口中叫道:“慢着!” 而后,他又看向魏梁:“忠贤,这可是老太公的意思,你这是要不遵从他老人家的命令,自作主张吗?” 他话中已带上了几分威胁之意,让魏梁的脸色也是一变,略有些迟疑道:“这个……” “你就算做了官,可也不能忘了自己是我魏家子的身份,如今都回京了,难道连这点礼数都不懂吗?”魏申也跟着开口,更是把一顶大帽子往他头上扣去。 一见自己老师被人针对,李凌的双眉也迅速皱起:“三位,你们此言差矣……”他刚想说什么,却被魏圭一语打断:“李大人,这是我魏家自家之事,你一个外人就不要多口了吧!” 以如今的习俗,还真是这么个规矩,一般家族内部的事情,外人不好干涉与评断,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嘛,这还是官府赋予宗族的权力呢,有时连一些犯法之事,官府都能默许宗族自己裁定,而无须经官动府。 听到这话,李凌啧了一声,两条眉毛迅速绞在了一起,又看看一脸为难的魏梁,便哼声道:“那可未必!”他知道自己老师作为魏家子弟还真不好与家族为难,所以只有当学生的出面做这恶人了。 在三人有些不耐地又看向他时,李凌一步上前,挡在了老师面前:“我与老师可不是外人,有道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所以真论起来,我也算是半个魏家子弟了!” 包括魏梁在内的四人都惊住了,还有这样不要脸的说法吗? 然后不等他们反应过来,李凌又继续道:“另外,我老师作为魏氏宗族的子弟恪守孝道,回京拜见族中老人自然是必须的,但也要分个轻重才是。三位长辈,我且问你们,这忠孝两者,哪个为重啊?”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明摆着的,别说是在京城了,就是在大越的任何一个所在,也没人敢说孝比忠要重要的。所以就在三人说出标准答案后,李凌便顺势道:“这就是了,既然忠在孝之前,那我老师作为朝廷命官就该先尽忠朝廷,再谈孝顺长辈。 “此番老师他是受命回京的,本就该先处理完了朝中事务后才回家,不然要是传出去,怕是惹人非议啊。几位虽然不是朝中官吏,但既在京师,此一规矩总是知道的,我想以老太公的睿智,也必能体谅。 “所以,在下的意思是先把老师安顿在馆驿,等拜见有司官员,把手头上的差事交代清楚了,再回家拜见太公尽孝也不迟。不知三位以为如何?” 一番话说下来,魏家兄弟三人顿时傻了眼,想反驳都拿不出更有力的说辞来了。至于魏梁,则是双眼一亮,满是欢喜地看着自己的学生,他还是那么的能言善辩,还是那么的能为自己排忧解难啊。 最终,魏家兄弟三人只能是悻悻而去,不过李凌还是代自己老师答应了他们,会尽早回家谢罪的。然后,他们师生便径直上了那辆华贵的马车,悠闲舒适地往洛阳城中而去。 在暖和了身子,又喝了一盅温得正好的汤水后,魏梁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来,看着自己学生道:“你这是早猜到了我来京城会有麻烦,所以才特意前来接我?” 李凌笑着点点头:“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老师啊。” “你就别拿这等话来取笑为师了。”魏梁笑着摆了下手,然后笑容一敛,“这次回京,我也早料到会有难处,只是没想到他们竟如此急切,居然直接就想把我拉回家去,好叫我就范了。” “老师也猜到他们不怀好意了?” “这有什么难猜的?我那同族的二哥素来被太公等长辈所重视,认为他是我魏家将来的希望,可直到今日,却依然只在刑部员外郎位置上无法寸进,而现在,我这个不被他们看好的旁支子弟却要先他一步攀上郎中之位了,他们又岂会甘心呢?”说着,魏梁是一声苦笑。 李凌看着自己老师,他其实什么都看得明白,只是有时不像自己般敢于反抗罢了。不过这次的事情毕竟非同一般,所以他还是大胆问了句:“那老师可有想过自己该如何应对此事? “若是我所料不错,魏家众人是想把你带回家去,然后说服你让出官位来给那个叫魏介的本宗之子了。而且,他们一定会用尽各种手段来迫使您就范,比如用亲情什么的来作感化,又或是直接拿族中权威来作压迫。老师可有想过,在面对如此情况时,自己会作何抉择?” 魏梁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足足沉默了半晌,方才叹了口气:“不瞒你说,自知道朝廷的任命,来京的路上,我便已想了许多。可是直到今日,我都还没个妥当的对策。” “你不甘心放弃如此前程,但同时又担心一旦与宗族生了嫌隙,会坏了自己的名声?”李凌没有避讳,当即点出了关键所在。 魏梁虽然微微愣了下,但很快的还是点头认了下来:“大好机会,我若推了,那今生恐怕就再难有进一步的可能。可是整个魏家也确实对我不薄,何况这宗族之力……一旦我真被他们所厌弃,被冠上一个不孝的恶名,只怕今后在官场,在士林也必然举步维艰啊。” 忠孝素来是一个读书人的道德根本,前者或许还很难界定,可后者却是完全可以由自己的宗族长辈们所掌握的,有时他们的一句话,就能影响整个士林对一个读书人的看法。一旦某人被冠上了不孝的说法,那他就彻底毁了。 魏梁最大的顾虑也在于此,面对宗族,他真是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啊。 李凌看着他一脸的纠结,也陪着叹息了一声,而后才突然道:“要是老师真做了决断,学生愿意帮你。你不能完全和宗族撕破了脸,那恶人就由我来当!” “嗯?”魏梁有些诧异地看着自己这个学生,“这如何使得?魏氏一族在河洛势力可比你想象的要大,你可不能乱来,将自己陷于险地啊。”他虽然感动,但还是没法接受学生的如此好意。 “老师你这是小瞧我手段了,你只管放心,我定能将一切都处理得妥妥当当的,绝不让你为难,更不会让你的声名受损。”李凌却正色保证道。 看着他如此神色,魏梁还真有些信了,在略做沉吟后,才道:“那就让你去试一试?不过我也要随你同去,这毕竟是我的事,哪有让你一个学生独自面对的道理?” 李凌听他这么说来,顿时笑了:“好!过两日,我们师生同去,会一会魏氏一族。”他看得出来,老师原来的犹豫已经不见,这是定下心来了呀。  第743章 魏家庄 就如李凌跟魏家三兄弟所说的那样,他把魏梁安顿在了洛阳城中某座官方馆驿内,而不是将人带去了自己家。 不过这儿的一切他都安排妥当了,不光又上好的清静院落让他住宿,而且吃的用的也都是上等之物,比之魏梁在江南时还要好上几分,这却不是馆驿内自有,而是李凌另外花钱置办了。 他对这个将自己从微末中提携起来的老师还是深怀感激和敬意的,此时的照应自然是无微不至。而魏梁,或许一开始心中还有些踟躇,但在知道了李凌现在身家丰厚,又清楚这是他的一片心意后,也就坦然而受了。 相比于那些满嘴仁义道德,然后要用各种规矩来束缚自己的所谓君子,魏梁显然是要开通许多。只要李凌为他所花的钱是正当而来,又出自真心,他就不会觉着有什么不妥。 如此安顿下来,到了次日,他便先去了吏部投送了自己的官诰书文,然后就是静候朝廷的下一步安排了。虽然这次即将就任的刑部郎中一职很是不低,但该走的流程还是得走,而按大越朝廷的办事效率,这一流程走下来,没个十天半月是不可能落实的。 于是接下来几日,魏梁倒是空闲了下来,只等李凌那边抽出空来后,便可一同前往魏家,把此事做个了结。只是因为现在正处于每年的秋税收入时,李凌在转运司衙门的差事倒是忙碌了起来,一时竟还脱不得身,直过了三天后,趁着休沐日,才终于可以成行。 于是在这个十月三十的上午,在天上洒着细细雪粉的恶劣天气里,二人又乘车直奔洛阳城外的魏家庄。是的,这魏氏一族可不是住在京城内的,虽然他们在城中也有不少产业,但为了某些缘故,魏氏却是住在自家庄园里,看着就跟寻常村子似的。 而在半道之上,魏梁便笑着看向李凌:“温衷,为师其实有句话之前就想问你了,你如此落力帮我,可是因为我这刑部郎中一职与你来说也至关重要啊?” 若换了其他人,面对如此问题必然会感到心虚不安。可李凌倒好,不但不紧张,反而笑吟吟地点头承认道:“到底是瞒不过老师,不错,老师将要就任的官位于我来说也颇为重要。当然,即便没有这一关系,我也不会让你被人欺负了去。” “哈哈,你还是和当初一样,算计精明。怪不得能置办下偌大的产业来。”魏梁倒也不以为忤,笑着摇头,“说说吧,这对你来说到底有何用处。” “其实在于两点,一是有件案子可能会需要刑部来查,而现在的刑部,学生并无任何人脉,所以老师此番能为郎中,算是为我破开了僵局。” “哦?却是什么案子,竟让你如此上心?” “或许老师也曾听说过,就是今年初,被我查出有贪渎之行的应州知府马邦文在被押解回京路上自尽一案。此事不光牵涉到皇城司相关之人,还和另一个地方大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就是淮北都督费重。因为就我之前所查,马邦文贪墨下的许多钱粮,其实都落到了费重之手,只是随着马邦文一死,这条线索就彻底断了。” 魏梁的眉头随着他的说法也深深地皱了起来:“此事我自然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还牵涉如此之大。是啊,如此大案,除了苦主入京告状,也就只有刑部有权过问了。”说着,他又突然想到了一点,看着李凌,“费重……”多年之前的某些事情随着这个名字慢慢回忆了起来,这让他神色更为凝重,但到底没有把话完全说出来,只是轻轻地点点头。 李凌笑了下,也没再继续纠缠于此一点,而是又道:“至于第二点,是学生确实希望老师今后能在京城为官,与我们守望相助。现在我们的力量实在过于单薄,亟需有真正掌握实权的官员能与我们合作。” “你这话是何意?”魏梁更为诧异,这话听着怎么都不对劲啊。 但这回,李凌却没有多说,只道:“等老师真正成为刑部郎中,学生自会把一切如实相告,不然,兹事体大,之会让老师徒增烦恼。” 魏梁深深看着自己的学生,猜到了他还有更大的谋划,但本着对他的了解,倒是没有担忧,只点点头:“那就留待他日吧。看来只一年多,你在京中倒是开创了一副不小的场面了。” “呵呵,只是为势所迫,为求自保而已。”李凌低调地回了一句。 而随着师生两个随口对谈,马车终于来到了一座占地不小,规模不在小镇之下的村庄前,远远的离着村口还有段距离呢,便已见到了几座牌坊高高立于前方,其中最大的那一座,赫然雕着四个大字——“忠孝仁悌”,正是抵达魏家庄了。 马车在这座最高的牌坊前便停了下来,师生两个到此只能徒步而入。因为这牌坊乃是太宗皇帝亲笔所赐,无论官民,到此都得下马落车,以为恭敬。只此也可看出魏家渊源之厚,绝非寻常世家大族能比了。 雪不知何时越发的大了,两人虽然打着伞,可真进入村子时,衣裳下摆等处也都被打湿。也是直到这时,才见到魏家有人出迎,还是之前就见过面的魏申和魏圭二人,只是他们这次见到李凌的神色就不那么好看了:“你怎么来了?” 李凌并没有在意对方的态度,只笑道:“在下之前不是说过吗,作为老师的学生,我也算半个魏家人,自当前来拜会。正好,今日老师要过来,我便随行了。” “哼,忠贤,族中之事,让一个外人看了总不好吧?”见李凌不把自己当外人,魏圭便把主意打到了魏梁的身上,话里话外就是不让李凌参与今日之会了。 但这回魏梁却不再客气了,只瞥了两个兄长一眼,悠悠道:“君子坦荡荡,事无不可对人言,让他列席旁听又不算冒犯。你们只管引我们进去便是,其他事我自会应对。” “你……”两人都没想到他会突然强硬起来,顿时一愣,神色间更见了恼火。可还没等他们真个发作,随着魏梁拿眼一扫,气势一压,他们便不敢出声了。 笑话,魏梁那也是在官场多年,手握一府大权的人物,真论权势,又岂是这几个只在族中耀武扬威的兄弟能比的? 魏申二人心头发毛,再不多言,只能是沉了张脸,将魏梁、李凌,以及紧随在后的李莫云一道迎进了庄子。 走在湿漉漉的青石板窄小街道上,李凌发现两边的诸多小院中,有不少目光正透过门缝张望着自己二人。对此,魏梁却是见怪不怪,还小声作着解释:“这庄子外围一片都是寻常魏氏子弟的住处,只有考中了功名,或是本就出身本宗等三大宗的,才能搬到里头更好的院子里去。” 只此几句,就让李凌清晰地感受到了魏家之中森严的等级观念,同时又有些好奇道:“那老师你呢?之前住的又是哪里?” “我出身旁支,幼时自然是随父母住在这边了。直到十六岁上考中生员,才从此处搬到了里边更宽敞的院落之中,这也是我魏家旁系子弟能脱颖向上的少数几个机会了。不过,在读书一事上大家倒是公平的,那边是族学,只要是魏家子弟,年满六岁都可入学,也不收任何费用。” 顺着老师手指的方向,李凌看到了那边独处一隅的宽敞建筑,此时仔细去听,还能听到有几许朗朗书声传来,这让他也不禁露出一丝笑来,宗族的意义或许就在于此了。 说话间,几人一路往庄子的深处走,果然是越往里,宅院就越是稀疏,但占地和规模却是越大,最中间那边,有几座大宅看着都和京城那些大人们的府邸差不多了,朱漆大门,也有石狮蹲守两边,尽是威严。 不过他们倒是没有去那两处大宅,而是一拐弯,就来到了另一边更显古朴庄重的建筑前,只扫一眼,就看到了上方匾额处题写着四个大字——魏氏宗祠。这两兄弟,居然直接就把他们引到祠堂这边来了。 见此,李凌和魏梁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警惕,人家把见面谈话的地点放在如此重要的所在,其分量不可谓不重了。 要知道宗祠在这个时代那是一个家族最高意志的象征,代表着一家一姓的荣辱,除了四时节日的祭祀,寻常时候族中子弟都不会轻易来打搅祖宗。而现在,魏家居然直接把魏梁带到了这儿,其用意不言自明,是要以此地声势来压制他这个朝廷官员了。 见两人有所迟疑,魏申和魏圭二人却露出了得意的笑:“忠贤,我们族中的长辈,以及诸多兄弟都在里头等你呢,还请快些进去吧。”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事到如今,两人也无法再退缩了,对视一眼,先后迈步跨进了这显得有些幽深的魏氏宗祠的大门。  第744章 所谓宗族(上) 进得大门,绕过影壁,前方便是一个占地极广的院落,除了中间一棵高高耸立,其形如伞的大槐树外,便不见其他物件了。很显然,这处宛如广场般的院子正是为了魏氏举族祭祀祖宗时安排众人等候参拜用的,毕竟真正能进入正殿的魏家子弟并不算太多,尤其是那些女子,更是只能在外参拜。 而在院子前汉白玉铺成的长道后立着的,便是魏氏宗祠的大殿所在,其中供奉的就是魏氏列祖列宗的神主灵位,只从微微打开的门户缝隙里一望,就能瞧见里头亮堂堂的,显然灯烛香火是不曾有半刻断绝的。 不过李凌和魏梁走向的却不是这座主殿,而是侧方另一座偏厅,上方挂着一块大大的匾额,写着“静心”二字,看着该是宗族里的议事厅了,而且是只当有大事需要处理时才会动用的重要所在。 李凌看了眼身旁的魏梁,发现他此时的神色也比之前更为肃穆,连向前的脚步都变得沉重了些。很显然,在宗祠里与他说事给他的压力还是相当不小的。 待他们来到厅前,半闭的门户便吱呀一声开启,露出了里边的情形来。只见里边左右各摆了两排座位,最上头则是一把更显气派的檀木椅子,不过现在这上头却是空的,两侧则坐着十几二十人,看年岁或比魏梁要大,或与之年岁相当,显然不是其兄弟,就是他的长辈了。 果然在一怔后,魏梁便先立在门槛之外,恭恭敬敬地冲众人躬身作揖行礼:“魏梁见过各位叔伯,兄长……”李凌也不好托大,便跟着团团作了一揖,只是这腰弯下,礼行过去,厅内却无什么反应,那二十来双眼睛只在他们三人身上不住扫视着。 就在李凌有些按捺不住,便要起身时,里头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才响起来:“忠贤,你当了官后这架子是越发的大了,连家里叫你回来都不肯来了?还有,他是何人,我魏氏宗族说事,怎能让一个外人进入旁听?你做了官后,真是连一点规矩都不懂了吗?” 面对如此不善的质问,魏梁反倒镇定了下来,因为他早知道会有此一着了。当下便慢慢直起腰,抬头望向里头离那把主位的檀木椅子最近的华发老人道:“大伯教训得是,但小侄这也是迫于无奈啊,毕竟身在朝廷,就该先按律令行事,不敢因私废公。若是大伯觉着我真做错,只管责罚便是,小侄不敢有半句怨言!” 在他侧后同样直起身子的李凌闻得此言,心便彻底放下了。自己老师果然不是那等可任人拿捏之人,这番应对绵里藏针,足以让对方不好继续刁难了。 厅内几人也迅速捕捉到了他话中之意,尤其是那最上头发话的大伯,更是低低地哼了声。人都把官府律令搬出来了,自己还能说家规要比律法更重要吗? 然后在众人有些异样目光的注视下,魏梁又略略偏头看了眼李凌:“至于温衷,他是我的学生,与我情如一家,因为担心我受人之欺,才特意随来……” “简直胡言乱语,什么叫怕你受欺?难道你回家来还有人会欺负你不成?”另一边的某个老人也跟着挑错道。 魏梁却淡定应对:“三伯言重了,这只是我这学生自己的想法而已,我可从来没这么说过。不过这终究是他的一片好意,而且我觉着我魏氏宗族素来为人行事方正,正是可以给他多一些教导,所以便斗胆将他带来了。倘若各位叔伯真觉着有何不妥,我这就让他回去便是。” 还是如刚才一般的应对,绵里藏针,看似示弱,却是不给对方以更多选择。若是这些人到此时还坚持让李凌离开,那就是在表明自家不够光明正大,如此打脸的事情,重视颜面的魏家人是决计做不出来的。 于是乎,厅内众人都为之一静,片刻后,才见那大伯道:“进来吧!”算是接受李凌同入厅中旁听了。 两人也未客气,当即迈步跨过高高的门槛,走到那一排椅子前,魏梁当即坐到了中间某把椅子上,而李凌则很随意地坐到了最后,毕竟不是魏家人,只能是敬陪末座了。 接下来,便是很常规地寒暄环节,几名长辈轮流地问了魏梁一番他现在的生活和工作上的事情,他也一一作了应对,看着就跟远行在外的晚辈回家后跟长辈们亲切交流没什么差别。当然,如果不是在祠堂里,不是在魏家长辈摆出这番架势的情况下,气氛就能更融洽了。 然后又照例的夸赞:“忠贤确实不愧我族中年轻一代的翘楚,不光在科举一事上为我魏氏脸上增光,更且为官有道,年纪轻轻就已当上一地知府,想来他日前途必然不可限量。” 面对这样的赞许,魏梁自然也是随口谦虚应付着,但同时心里还担着一丝提防,他们摆出如此阵仗来,怎可能只为了夸自己一番呢? 果然,很快的,话题就落到了关键处:“忠贤,此番你入京却是所为何事啊?若有什么地方是需要族中出手相助的,你只管开口便是。不过,像你这样的一地知府,也确实该当更尽心仔细,尽快把该办的事情办完,就赶紧回去,莫要耽误了大事才好。” “五伯说的是,不过侄儿这次入京短时间里该是不会再离开了。因为朝廷已经有意,将我拔擢为刑部郎中……” “哦?竟有此事?”众人都露出一副刚才知道这回事的表情来,有欢喜,也有惊讶,只是这表情控制,这演技落到李凌眼中却实在太拉了些,大有后世小鲜肉们的水准啊,让他不禁撇了下嘴。 这时,那大伯又跟着问了一句:“这安排朝廷可是已经行文定下了吗?” “这个小侄倒是尚未接到,但吏部那边已传达了相关意思,或许再过个几日,差事就能完全定下了吧。”魏梁老实回答道。 “这样啊……”大伯的脸上顿时露出一丝异样的神色来,“照道理来说,你作为我魏氏子弟能有今日的成就,我等作为长辈的该感到高兴才是。但是,今日这事,我们几个却要与你说道说道了。” “大伯请说,小侄洗耳恭听。”魏梁微微垂下了头,让别人无法轻易看到自己的表情变化。 那大伯也不曾在意,只自顾道:“我魏家数代在朝中为官,虽然我等几人不曾真入仕途,但有些事情还是了解的。正所谓厚积薄发,这为官也是同样的道理,若是根基太浅,却因为幸进或其他原因而骤得高位,对人来说终究是有害无益啊。 “就拿忠贤你来说,你入朝为官也不过区区十数年而已,纵然有了一些人脉关系,但终究失之浅薄。尤其是,你之前多年一直只在京外任职,在朝中几无根基可言,此时却担刑部郎中如此要职,实在多有不妥。” 旁边的三伯立刻也跟着道:“忠贤啊,你大伯所虑甚是。这为官之道,一在自身,这一点你已做得很好,但二却在根基积累,这一点你在京城却显然太过不足了。所以以我等几人之见,这刑部郎中一职,你还是婉拒为好。” “正是如此,你这一拒一让,不是畏难,而是高风亮节,想来很快的,就会被朝中同僚所赞颂,到那时,我魏氏再在朝中京中帮你造造势,说不得两三年间,你就又能重回京城了。”五伯跟着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而且还给人描绘出了一个后续更好的结果。 魏梁只是听着,并未说什么话,而李凌,也是同样低头,未有表示。只是他的眼中,却满满的都是讥诮嘲讽,什么叫世家大族,他今日可算是真正领教到了。 这些人当真是把自私自利表现得淋漓尽致,甚至连同族晚辈,都在他们的算计之中,只要是他们能从中获得利益。在他们眼中,作为主宗的魏介显然是要远重要过魏梁这个旁支子弟的,而当这个旁支子弟已经影响到主宗的利益时,他们便会合力将之扼杀。 此时,他们的种种说辞还在继续着,不光那几个作为长辈的在用尽口舌地劝说,就连那些个魏梁的同辈,也在用拙劣的言辞进行的规劝,反正就一个意思,这次你让了这个职位,今后家里一定不会亏待了你,两三年后,你一定可以得到更好的。 如果换了那些意志不坚,为人软弱的,或许在这一番轮流劝说下就只能答应,委曲求全了。可魏梁却不是这等样人,任他们说破了天去,此时的他依然保持着沉默,不作任何回应。 大家都说得有些口干舌燥,关键是那些准备好的借口也都讲完了,却依旧不见其点头,终于有人感到不耐烦了,语气也不再那么诚恳,看着他道:“老十三,诸位叔伯和我们都劝这么多了,你怎么没个表示啊?这是对家中有不满,还是另有想法,只管说便是了!” 第745章 所谓宗族(中) 面对同辈兄弟的质问,魏梁倏然抬头,目光与之深深对视:“你真要我说出心中所想?” 这一刻,他身上自有一股让人心悸的压力施放出来,那是在官场浸淫多年,当家作主,发号施令才养出来的强大气场。只这一句话间,便让对方神色一变,目光一垂,竟已不敢与他有眼神上的交流了。 其实何止是这个同辈兄弟,前方那几名长辈叔伯,此时也感受到了不小的压力,张了下嘴后,竟有些不敢随意开口了。 别看这些魏家主宗之人刚刚显得气势十足,那也就唬唬寻常族人和没见识的小人物而已,真与见识过官场风云,甚至亲自带人与乱军交过战的魏梁比起来,他们就完全不够看了,现场论气势,就没一个能压得住他魏梁的。 在压住现场后,魏梁缓声开口:“诸位叔伯兄长对我的一片关心之情魏梁自然能感受得到,不过想让我答应你们的这一说法,却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你们,是真为了考虑才劝我婉拒朝廷提拔,还是另有所图啊?据我所知,如今二哥正在刑部为官,任的还是员外郎,不知我所说可对吗?”说着,他目光便落到了最上首的大伯身上,因为那魏介正是他的儿子。 这直白的一问让厅内的气氛再度一紧,大伯面色也是稍有变化,旋即才点点头:“你打听得不错,魏介他现在确是刑部员外郎。” “唔,员外郎再往上升便该是郎中了吧。”魏梁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的大伯,话语却有些生硬,“大伯今日一力主张劝我婉拒朝廷任命,不知是否与此有关啊?” 这回大伯倒是已经有所准备了,虽然面色依然不是太好看,但还是回应道:“既然你都这么问了,我这做大伯的也不好再瞒你。不错,我们这么做就是为了魏介,当然,我们劝你的话还出于对你的关心,因为就目前的情势来看,魏介确实要比你更适合升为刑部郎中。 “他在刑部已为官近十年了,可以说是一步一个脚印走到的今日,无论上司下属,他和诸多同僚都关系不错,手下人等也足够听话。只要让他升上郎中之职,必能有所作为,或许再过个几年,被提拔为侍郎也有不小机会。 “但你却不同了,在刑部你既无根基,又无资历,贸然登上高位,只会惹来同僚人等的非议,到时别说再进一步,就算是想守住这位置都难。所以于情于理,老夫和族中众人都认为魏介比你更为合适。 “而且,只要你高风亮节让出其位,再向朝廷举荐你的同族兄长,再加上魏介他一贯以来的资历人望,这郎中之位就能有八九成把握了。所以忠贤啊,大伯我这般安排也是为了我魏家全局考虑,还望你能体谅理解。今日你为宗族做出让步,他日,族中自然会加倍还给你的。” 既然事情已经被拆穿,他索性也就不再拐弯抹角了,直截了当地将自己的意图给道了出来。这让李凌都不觉要叹一声这位脸皮果然够厚,又或许他自以为是长辈,是主宗嫡子,所以就能让旁系的侄子乖乖顺从了。 可这回,他显然打错了如意算盘,只见魏梁的眉头迅速皱了起来,沉吟了片刻后道:“大伯的这番好意,请恕侄儿无法遵从了!” “嗯?”众人都再度变色,他们是真没想到魏梁会回绝得如此直接,真就连一点回旋余地都给留的吗?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魏梁又继续道:“本次朝廷任我为刑部郎中,本就是朝廷对眼下局势,以及我过往所做功绩之结论,是陛下和政事堂等朝中高官筹谋之下定下之事,各位叔伯你们觉着自己比之朝中诸位大人如何?觉着自己能比他们更善于识人用人吗?” 李凌听到这番回话后,差点都要拍手叫好了,这番话当真痛快,而且都不给对方以任何反驳的机会,毕竟这些魏家之人脸皮再厚,胆子再大也不敢说自己能强过当朝诸多高官啊。 果然,他们齐齐沉默,而魏梁的话还在继续着:“我虽不才,但在地方任官的十来年间,为民断案洗冤倒也颇有成效,虽不敢言每案皆不存在任何遗憾,但也足以说一句对得起天地良心,国法森严了。想来朝廷所以会把我提拔为刑部郎中,就是看中的我这一点,而要是二哥他真有比我更好的断案之才,他日总会有机会的。” 他这还是给人留了面子的,要不然便会直言那魏介所以被自己弯道超车乃是自身实力不如,但即便如此,已经让众人的脸色为之一黑了,尤其是作为父亲的大伯,更是面沉似水。 环视众人一圈后,魏梁又道:“其实大伯的有些话我实在无法苟同。我等为官,首重的是什么?是上对得起君王重托,下对得起自己的这身官服,身在其位,便谋其事,我在刑部,就只管将案子办好,不要出现冤假错案。至于什么与衙门里的同僚之间的所谓的关系往来,不过是小道尔,更别提什么我在朝中有无根基了,如此计较,纵然真当了郎中,怕也不会长久。” 所有人都用惊讶的眼神看着这个侃侃而谈的晚辈兄弟,神色又是一番变幻,有人低头,有人露出了惭愧之色,但也有人却面露不屑,显然并不认为他这番话是发自真心。 至于那大伯,更是身子都在微微颤抖了,半晌后,才森然道:“忠贤,你这是在奚落我等,说我自私短视吗?” “不敢,侄儿只是将心中的真实想法说出来而已!” “哼,说得好听,其实还不是不想让出郎中之位,说到底,你也只是为自己谋算,不顾我魏氏全局……”还在魏梁之后的魏圭突然来了一句,也让其他人深以为然地点头表示赞同。 而在众人这一番表态下,魏梁却是一愣。抓住机会,魏圭又继续道:“忠贤,你说的这些大道理固然不错,但读书人讲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中,这齐家还在治国之前呢,你可别忘了自己可是我魏家的一份子,不要忘了你有今日,本就是靠的我全族对你的栽培。 “现在你出息了,当了朝廷命官了,就翻脸不认,这是君子所为吗?” “说得不错,忠贤,我魏氏一族素来以孝悌为训,可你现在却因为自身的利益就罔顾长辈之令,实在叫人失望啊。” 一时间,那些刚刚还被魏梁的说辞弄得脸上无光的魏氏子弟都抓住了机会,纷纷用这样的言辞来挤兑于他,想驳倒他,让他就范。就连本来神色阴沉的大伯,也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不错,忠贤,你为我魏氏族人,忠君固然不错,但以我一族之利弊为考量,也是重中之重,你若连这一点自我退让的心思都没有,就实在太叫我等族人失望了……” 在宗祠之中,被这些同族长辈兄弟如此挤兑评断,饶是魏梁心性再是坚定,也感到了一阵阵压力袭来,让他心中既虚且恼,却又无力反抗。说到底,他们的这些言辞或许不够正确,但却是最真实的,因为宗族内部,本来就是这样的。 忠君报国什么的固然不假,但那得是在本宗利益得到保障的前提下,若一旦两者真有了冲突,作为宗族的一份子,自当选择后者。不然,你就是整个家族的叛徒,不光家里再无你立足之地,传将出去,就连仕林之中,也会被人非议,直至彻底完蛋。 李凌看着情势突然急转而下,还真有些反应不过来呢,因为作为穿越者,又没和宗族打过交道,他还真不知如今这个时代宗族的力量有多大,对一个族人的影响又有多大…… 其实不只是如今大越,中华大地千年下来,宗族势力就一直是能与官府力量抗衡的存在,尤其是像魏家这样的世家大族,他们对族中子弟的控制就更惊人了,即便是已经当了朝中大官的子弟,回到族中,依然只能按族规行事,听从族中老人的命令做事。而这一点,许多时候,朝廷也是提倡的,因为只有这样,天下才会足够稳定。 只是这一回,两者之间却还是出现了矛盾与冲突,而在孝悌这面旗帜牌坊面前,魏梁显然是招架不住了。 李凌眼中光芒一闪,看来到自己出场救老师于危难的时候了,这个恶人,还是得由自己来当啊。 心思既定,他便立刻开口:“诸位,且听我一言!”他这一声喝倒是足够大声,一下就压住了厅中其他声音,让大家都看向了他,只是众人的目光都不甚友善,你一个外人,旁听都已破例,居然还敢插嘴我魏家之事? 李凌却根本没把他们的不满放在心上,只是自顾道:“诸位说了这么多,却让本官感到有些疑惑了,到底是忠更重要呢,还是孝悌更重要呢?也就是说,在你们心目中,到底是我大越朝廷重要,还是你们魏家自身的一些家规更重要,可否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  第746章 所谓宗族(下) 随着李凌这一句问出,现场气氛顿时变得有些诡异起来,就连魏梁都面露异样,低下头去。因为这个问题实在过于敏感了。 其实若只只有他魏氏一族关起门来,有人提出这个问题,恐怕在场多数人都会毫不犹豫地给出答案——比起所谓的朝廷律令什么的,自然还是家族规矩更为重要了。也就是说,在他们眼中家族利益是要重要过朝廷得失的。 这可不是魏氏一家的看法,而是可以阔及到中原各个世家大族,在他们这些人眼中,朝廷利弊,天下兴亡固然重要,但一旦与家族利益产生矛盾,那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毕竟后者才是他们的生存之本啊。 但是这等说法是完全上不得台面的存在,没有哪个世家大族会在外人面前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真相来,至少在表面上,他们还是把忠君爱国放在首位的。就如魏家庄子前那最高的牌坊上写的一样,忠孝仁悌,忠字永远是放在一切之前的。 魏家众人当然可以用这样标准的答案来回应李凌,可问题在于,他们已经能想到在得到答案后李凌会提出什么说法了,所以才叫人感到为难啊。 但李凌却不肯放过他们,见现场突然冷了下来,便又追着道:“怎么,各位是不好做出取舍吗?” “哼!谁说的,我等既为大越臣民,自然一切以忠于朝廷为先了,朝廷的律令也自然在我家规之上。”身在最前的大伯终于开口,表明了立场。对方可是朝廷命官,一旦真让其揪住了这一点不放,当真后患无穷。所以哪怕明知道后面会出现什么,他也只能这么说了。 而随着他这一开口,其他人也纷纷跟进,先后表明自己也是一样的看法。 面对众人差不多的说法,李凌只静静听着,倒也没有提出异议来,只是到最后才道:“魏氏一族不愧能被太宗皇帝表彰题字忠孝仁悌,当真高风亮节,让我等晚辈为之折服啊。” 顿一下后,他又突然扫过众人:“既如此,我就要再问各位一句了,那你们今日又为何要逼着自家子弟不遵朝廷之命呢?我老师能得此刑部郎中之职,不正是朝廷之命吗?你们为何要逼迫他推拒此职?如此做法,岂非与你们提倡的忠君为先的论调自相矛盾了吗?” 众人为之一窒,之前他们就猜到了李凌会来这么一问,只是仓促之间,还真找不出合理的应对说辞来,自然就是一阵沉默。 “李大人此言差矣。”这时,三伯突然开了口,深深看着他道,“我们之前就曾说过,所以希望忠贤让出此职,是因为有更合适的人选,魏介论刑狱之事上的才干,论在刑部的人望,哪样都比忠贤为强,只有让其就任,才是对朝廷最好的结果。所以我等这么做,不是想以宗法触犯朝廷律令,恰恰相反,这正是我等一心为国的表现。” 这话一出立马就点醒了其他人,顿时间大伯便立刻附和起来:“不错,这才是我们的用意所在,只是我们这一片苦心到底没能被你们领受而已。忠贤,你或许会有所不快,但事实就是如此……” “是啊,论在刑部为官,子玉确实要比忠贤强多了,我等绝非存了什么私心!”…… 这些人你一句我一句的为自己作着辩护,却让魏梁的脸色愈发阴沉,这些人真是铁了心要压服自己放弃这个官位啊。如果说之前他还有所犹豫,担心自己的坚持会惹来族人不快的话,现在这点顾虑早已烟消云散,都打算与他们正面硬顶了。 而就在他要放话时,李凌又开了口:“既然如此,魏介为何没有被朝廷提拔为郎中?难道陛下和朝中诸位大人都有眼无珠,不识其才干吗?” 这句话他刚才就问过,现在一样让人无法回答,因为怎么答都不对。 好在李凌很快又自己为他们做了回答:“或许吧,毕竟我老师只在地方为官,对京中诸事确实了解得不多,到了刑部必然有所生疏……” “嗯?”众人又感到一阵奇怪,他怎么反过来为他们找台阶下了?这是眼见局势比人强,竟是打算放弃了吗?这让他们心头陡然就是一喜,若李凌都改变了主意,魏梁便好说服了。 倒是魏梁,这时却一副平静的模样,对自己学生他还是很信赖的,知道他不会做出背弃自己的事情来,所以说出这等奇怪的话来,必然另有目的。 “李大人能如此深明大义,我等也就放心了……”大伯的反应也是够快,眼见李凌似有退让,便顺势说话,想要把事情给定下来,不使李凌再有反悔的余地。 可他的话未说完,李凌就迅速道:“不过我又想了下,事情依然有些疑问,那就是朝廷为何会有此安排,若是一两人有所疏漏也就罢了,可现在是朝中皆一致要让我老师做这刑部郎中,那必然有其缘故了。 “想来想去,总算是有了一点看法,希望各位听一听,看我说的对是不对。 “之前你们提到的关于京官与地方官大有不同,以及身在刑部这样的衙门不光才干重要,人望人脉也同样重要,这些说法我是极其认同的。是啊,京官难做,尤其是刑狱之官,总是会得罪人,若无人维护,很可能当官不过几月便会因某件案子而丢了差事,又或是从此再难升官,我说的不错吧?” 说着,李凌又扫了众人一圈,见大家没有反对,便又继续道:“而你们认定了我老师比之魏介不如的地方,就在于人望人脉。但其实,各位是不是忽略了什么?” “什么?”大伯关心之下,忍不住急声问道。 李凌指了下自己:“我啊,各位是不是把我李凌给忽略掉了。我是老师的学生,对他素来尊敬有加,只要老师有事,我李凌就没有不为他出头的道理,就如今日一般。 “或许老师初入刑部会遇到种种麻烦,但我相信,只要有我从旁协助,这些麻烦都能被一一解决。不是我李凌口出狂言,在如今朝中,我还是有几分薄面的,寻常官员对上了我,也得有所避让。 “不瞒你们说,我虽然入朝为官未满十年,但立下的功劳已有不少,西南、江南,甚至北疆,我都去过,还与朝中不少大人有过交情。比如说陆相,他就对我颇为赏识,若非他们一力举荐,我也不可能年纪轻轻就身居要职,成为转运司少卿了。 “还有,就连皇城司那边,我也和不少人有着交情,别的不敢说,若有人敢害我老师,我还是可以让人帮着把对手给挖出来的。最后,我在京城还薄有些产业,多了不敢说,拿出百万两银子来把某个村子给断了风水什么的,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所以说,只要有我李凌在,必能保得我老师他在刑部郎中位置上平平安安的,说不定用不了几年,他都能再进一步,坐上侍郎高位呢。不知我这番说法各位以为如何?” 这些话说下来,厅内突然就彻底静了下来,针落可闻。所有人都用诧异的目光看着他和魏梁,后者却是有些感激地看着李凌,自己的学生为了他居然直接就放了狠话,不惜与魏家把脸都扯破了。 什么叫可以出钱断人风水啊?那是真要与魏家不死不休的意思了,也只有李凌这样手中握有绝对实权的人,才敢放出这等狠话来啊。 而这一刻,魏家这些人心中除了愤怒外,还有几许惶恐与不安。他们看得出来,李凌这可不是光嘴上威胁两句,他是真能做出此等事情来的。哪怕最终不成,对魏家的危害也是可怕的。 那些长辈更是个个气得身子发颤,面色发青,却又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李凌嘿地一笑,所谓的宗族其实说到底就是个尊卑分明,又有着共同利益的团体而已,只要外部的威胁够大,他们自己就会先退缩了。而这还不够,他决定再来一手狠的:“对了,有句话我是不吐不快啊,还请各位听听是否在理。 “这同姓一族,本就是一家,何来主旁之分?尤其是主宗与旁宗居然还分出个尊卑先后来,委实叫人不能接受。而更让我感到奇怪的是,身为旁宗的,为何要百般避让,甚至委屈自己呢?就因为你们不如人尊贵吗?都一个祖宗出来的,还能分出谁贵谁贱了? “还有,这旁宗或许当初也是从主宗里分出来的,你们就真觉着自己能一直从中得利了?或许今日是身为旁宗的我老师被人逼迫着让出自己该得的利益,可明日呢?你们谁敢保证到时同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有些事情,一旦开了口子,那就再无回头反悔的机会了,你们各自好好想想吧。”说着,他已起身,便要离开,而厅内的气氛更是压抑到了极点,所有人的神色都在变化,尤其是身在后头的那些魏家人,更是露出了深思之色。  第747章 姜是老的辣(上) 李凌这番话完全就是当面在挑拨离间了,但却又句句都说在了点上,可谓诛心。 在场魏家诸人内心都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不少人都觉着他这话虽然是在挑唆,但也不无道理。 刚才所有人逼迫魏梁还不觉着什么,可一旦想到若是换成自己,或是自己的儿子被如此对待呢?谁能保证这样的事情就不可能有第二次? 尤其是如今主宗,也就是魏介这一支在族中的声势越发强盛,大有压服所有其他各宗的意思,一旦真让他们再次得到壮大,那将来其他各宗还有丝毫翻身的机会吗? 今日是为了一个刑部郎中所以大动干戈,让所有族中主要人物都悉数到场,为其所用。那明日呢?他们会不会为了某件小事,某块地,某间院子就用上同样的手段,依仗着自己的地位来打压大家? 长此以往,所有人都将仰主宗鼻息而活,说是一族之人,到头来却可能成为他主宗眼中的奴仆,被他们呼来喝去,视为轻贱…… 越想之下,这些人心里越不是滋味儿,脸色也越发的冷淡。而高坐于上的大伯也早把大家的这些反应都看在了眼中,心中更是一阵阵地发沉。这个李凌当真可怕,居然一下就击中了自家的要害,这回当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但没能为儿子争取到拿下郎中的机会,还可能使族中生出嫌隙来。 而更让人感到绝望的是,在此等情况下,他作为当事人甚至都不好开口反驳,不然只会越描越黑,因为事实早已经摆在眼前了。 李凌见此,心中更是冷笑连连,便要起身告辞。有此一变故,今后老师当不会再被这魏家之人掣肘了,之后的事情,老师一人足以应对,自己就没必要继续在此招人嫌了。 可就在他起身欲走的当口,本来关闭着的厅门却再度吱呀一声开启,等里头众人下意识转头看去时,便全都站起身来,个个都恭敬地弯腰施礼:“老太公,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李凌的目光也在这门前看着有些颤颤巍巍,似乎随时可能倒下的老人身上停留了一阵。只见他穿着打扮看着都挺寻常的,须发已然全白,脸上更满满的都是皱纹与老人斑,但其身上透出的那股子气势,还是叫人不敢有丝毫轻慢。 老人拄着一根一人多高的龙头拐杖,由人搀扶着慢慢悠悠地进得门来,然后又慢条斯理地走到最上方中间的那把檀木椅子前,缓缓坐下。 在此期间,厅内一片肃静,都没一个开口说话的,连李凌也为其气势所慑,并未离开,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对方,猜测着他是何时到的外头,听了多少自己说的话。 坐定之后,老人才干咳一声:“族中出了这等大事,居然也没人来向我说一句,这是真把我当成老朽,可以随意糊弄了吗?”说话间,他的目光落在了大伯身上,这是他的儿子,也是现在族中的主事之人,“启年,你来说。” 大伯的身子陡然一颤,有些畏惧地瞥了自己父亲一眼,这才涩声道:“父亲,我这……这也是怕影响了您静养啊,毕竟您都八十多了……” “我看你是想要早一日坐上族长之位吧?”老人冷哼一声,拿拐杖在地上用力一顿,“像你这样自私自利,不顾族中大事,却只为一家一子考虑之人,就算是老夫的亲儿子,我也不会让你接任族长之位的。这句话我今日就放在这儿,你们所有人都可为见证。从今日起,什么主宗旁宗,可放一边,只要是有才干,能为我魏氏一族带来兴盛的族中子弟,都能成为家里做主之人。” 只此一句,便让众人的精神都是一振,本来心中的那点怨念顾虑什么的也就消散了大半。只有魏启年,这时一脸的惊讶和难以接受,自己都做主十年了,怎么就突然要剥夺自己的继任之位了? 他很难接受父亲的如此安排,可在老父多少年的积威面前,却是连半句反对的话都说不出来的,只能低头不语。 李凌则眼神异样地看着老人,这才是厉害人物啊,只两句话,就把自己想要拆散魏家的主意给彻底打掉了。虽然他也付出了让主宗退出竞争族长的代价,但与让整个魏家各宗离心离德,分崩离析的结果比起来,这样可好太多了。 然后老人的目光又落到了魏梁的身上:“忠贤啊,委屈你了。你很好,多年来都为我魏家争了光,可有些人就是那么的鼠目寸光,不想想你也是我们魏家的人,你好和魏介好有什么区别吗?所以这什么刑部郎中的官职,你只管做着,没人敢为难你,我也不会允许有人来刁难你。” “多……多谢太公维护……”听到这话,魏梁只觉一阵感动,连忙起身称谢。这种前后的感觉对比可太强烈了,让他对老人充满了感激之情。 “呵呵,不必谢我,这都是你自己凭本事拿来的。身为我们魏家人,我只希望你们这些子孙能出息,能在朝廷里,在外头闯出大名堂来。不要怪你大伯,他只是有些糊涂而已,以后也不会了。”老人继续安抚道。 魏梁点点头:“孙儿明白,我是不会怪大伯的,更不会怪家里。” 李凌真对这老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当真是定海神针,举重若轻啊,从他出现到现在也不过盏茶工夫,就已把离心的众人给拢了回来,连魏梁都对他只有感激,不敢再有丝毫的怨言。而他付出的,只是几句话,外加把自己儿子的族长继承权给夺了而已。 正在心里赞叹间,李凌就发现对方的目光已落到了自己身上,老人的声音随之响起:“李大人是吧?你是忠贤的学生?” 李凌没想好如何与之说话,便只能先行晚辈之礼:“正是,晚辈见过老人家。” “你也很好,身为学生如此维护老师,可太难得了。但你有句话我却不是很喜欢,你真当我魏家已经没落到可以任你随意欺凌了吗?”老人说着,神色突然一变,一股气势猛然压上。 李凌的身子陡然便是一正,双眉一挑,却并没有失态,顶住了对方的压力,脸上也浮现出了笑容来:“老人家何出此言?我既为老师的学生,又岂会对魏家不敬呢?” “哼,你不是说可以随意断我魏家一族风水吗?”老人也略有些诧异于李凌的从容,但面上依旧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模样,“就算你有陆相这样的靠山,但真想凭此便打压我魏家却还是太自以为是了些。老夫纵然没能身入中枢,位列宰执,但一点自保之力还是有的。朝中故旧如今也还有不少,可不是能让人欺上门来却不能还手的斗升小民。” 面对老人如此强硬的态度,李凌反倒是软化了下来,起身郑重拱手施礼:“老人家教训得是,刚才是晚辈言辞过激了,实在是因为心系老师,不想见他受人所欺,才口不择言,还望您见谅。”说完,更是深深地弯下了腰去,一副诚恳的赔礼模样。 这下还真出乎了魏家众人的意料之外,所有人都愣住了。而老人则在又看了李凌几眼后,呵呵笑道:“李大人如此认错,老夫自不会再有怪罪,你快坐下。这场矛盾,就到此为止,不必再提了。” 李凌当即点头称是,这才坐了回去。而老人还在继续道:“不过李大人你有几句话说的倒是不错,你是忠贤的学生,又对他极其关心维护,犹如自己的亲人一般,那你也算是我魏氏家人了。将来,你若有什么难处,也自可来向我魏家求助。” “是,晚辈明白了。” “唔。”老人对李凌的态度还是很满意的,笑着点点头,又看了眼外边的天色,说道,“今日时候也不早了,你们就在家中用饭住下吧,老夫也有好久没有和你这样有见识有才学的年轻人吃饭说话了。” “老太公如此看得起晚辈,我自当从命!”李凌当即就一口应下了邀请。 于是接下来,李凌和魏梁便在这魏家用过了一顿丰盛的午饭,直到未时之后,才告辞离开。 与来时相比,回去时的魏梁心情明显好了许多,有了家族的认可,他便再无后顾之忧,现在就只等吏部那边定下就任之事,自己便能真正进入刑部了。 这让他一路之上都是笑吟吟的,最后更是拉住了李凌的手,一阵感谢:“温衷,此番真多亏有你了,要不然,我真不知将要如何应对,总不能真与族里闹翻吧……” 李凌笑了下,同时不着痕迹地把手抽了回来,与男人这么拉着手总觉着怪怪的。只是他的笑容却有些勉强,似乎心中有事。 魏梁也很快看出了什么来,问道:“怎么,你还有什么顾虑吗?” 李凌轻轻点头:“老师,你真觉着他们已经放弃了吗?还有,那老太公,真就如表现的那般大公无私吗?”  第748章 姜是老的辣(下) 马车稳稳地向前驶去,没有半点的震荡,让车厢中两人面前案上的两盏茶汤都没有半点晃动。 魏梁的目光落在那茶盏上足有半晌后,方才缓缓抬头,语气里多有纠结:“所以说后来他们的态度都是装出来的?”虽带着一丝疑问的意思,但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魏梁可不是蠢人,相反他素来心细,只是因为此番关系到亲族人等,才会更愿意相信他们的说辞。但现在,随着李凌将话挑明,他也就不好再欺骗自己了。 是啊,别看那些人之后表现得颇为亲近热切,可实际上,刚才的酒席宴上众叔伯兄弟与他总有着隔阂,甚至都不敢与他有过多的眼神交流,显然他们心中成见并未真如所说般消失,尤其是对主宗那些个人来说,这次的低头更让他们感到难以接受。 李凌陪着他陷入沉默,半晌后才轻轻一叹:“老师,这是人之本性,哪怕是一家人,也有个亲疏远近,利弊得失,更别提你们魏氏一族好几百人了。何况你与他们本来就交流不多,他们也没能从你身上获得什么好处,自然就难有倾向了。” “是啊,不光是我旁支的身份,更在于他们本就与我并不亲近,所以他们也更希望魏介能有出息,而非我。所以此番他们纵然低头,却非发自真心,所以今后……” “这个老师倒不必过于担心,魏家纵然有着光辉的过往,但那终究是过去了,他们现在对朝中局势的影响力却是微乎其微,不然那魏介也不可能一直停在刑部员外郎一职上多年未有提升了。所以他们纵然再有不满,也妨碍不到老师。倒是那魏介本人,才是老师今后需要注意的目标,他必然不会服气,难说今后会不会在暗中使什么花招。” 魏梁点点头,随即又是一笑:“魏介的为人我还是很了解的,他虽不算什么君子,但也不是那等无恶不作的小人。何况他与我毕竟是族中兄弟,总不能真因此就对我用什么阴谋算计吧。” 李凌稍微犹豫了下,但到底没有多说什么。人家毕竟是真正的族中兄弟,自己总不能说得太过分了,而且他也相信以老师的能力,即便真遇到什么麻烦,也能从容应对。 半晌后,魏梁才又看着李凌道:“你刚刚还说到了老太公,认为他也有私心?” “当然,不然老师真以为他会出现得这么凑巧吗?正好是我们已经拿到主导权,甚至都有挑起族中各方矛盾的时候,他便突然进来了。” “或许真就这么巧合呢?” 李凌眯眼看着他:“老师,他虽是长辈,但你也无须刻意为他开脱。其实不光是他出现的时机有问题,他说出的许多话也可以证明我的推测。” “怎么说?” “老师,若按你所想的,他是在我们控制住局势后才赶到的,那他就必然不知我们之前都说了些什么,对吧?”李凌在见到对方点头后,又道,“可他之后又说了什么?他不但对咱们之前的争执了若指掌,更关键的在于,他甚至还知道我那些刻意提出的威胁言论。比如我与陆相有所关系,再比如我可以用强断绝魏家风水的说辞……这些话语,除了在场人等,也就只有一直在外偷听之人才能知晓了。可他才刚到就知道了一切,是不是过于神通广大了,莫非八十多的老人家还有顺风耳不成?” 魏梁听完他这一番分析后,神色顿时变得更为难看,就连自己颇为敬重的老太公居然也在算计自己,有着极大的偏向性吗?这让他的整颗心都感到一阵发凉发紧,很不是滋味儿。 李凌瞥了自己老师一眼,先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才又说道:“其实这完全就在情理之中,要不是有作为一族之长的老太公首肯,就是你大伯怕也没胆子威胁于你吧?只是他们为留余地,才只把他一人推到了前头,而老太公则作为后路,就像刚才那样,由他出来收拾局面。 “甚至于其实那牺牲你,从而让魏介拿到郎中一职的计划都是由老太公一手确定,毕竟只有以他多年老臣的人脉,才能在你让出位置后,帮魏介得到此官职啊。 “所以若我猜想不错,其实一早,那老太公就已经身在宗祠之内,或许就在那议事厅边上某个屋子里听着话,等着结果。所以才会对之前我们的对话了若指掌,然后在眼见局势失控,很可能让魏家各宗分崩离析时,急忙露面弹压。 “而因为当时魏家内部之事更为重要,再加上你我足够强势,才迫使他不得不做出让步,终于是接受了老师你任刑部郎中。说起来有趣,他在席间还有过几次暗示,颇有希望你能感念其恩德的意思。可是,明明这官职是朝廷所任,是老师你凭着自己的才干辛苦得来,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居然还想讨什么功劳,真是可笑。” 李凌最后的说法里满满的都是讥诮,可魏梁这时已然顾不上为自家太公说话了,因为这些推断已经深深地刺痛了他,让他的内心更感纠结,不知自己该以何种心思来面对自己的亲族了。 好在李凌也没有再说太多对方的坏话,只是笑一声道:“其实老师不必为这等小事费心,既然就要到任,你该想的还是如何把差事办好,查出几件大案来,如此,无论官场仕林,还是魏氏一族,便再无人会多说一句。事实胜于雄辩,他再老谋深算,又再多手段,在铁一般的事实与功劳前,也不过是清风一阵。” 魏梁听到这番话后,脸上的郁愤之色果然迅速消散,然后颇以为然地用力点头:“你说的不错,我确实不该为他们的各种说法而乱了自己的心神,只要全心投入差事里,把案子办漂亮了,便能使所有质疑都烟消云散!” 主意既定,他整个人的情绪也好转过来,再看李凌这个学生时,已充满了感激,“温衷,虽说你是我的学生,但如今看来,许多事上,你也可为我师。今日受教了。”说完,他又郑重冲李凌拱手相谢。 对此,李凌也没有跟其他人一样慌乱避让,而是坦然受礼,然后又回了一礼:“老师,就让你我师生携手同行,在这朝堂之上走出一条不一样的道路来。” “正当如此!”魏梁精神为之一振,正色点头。 他知道李凌还有更大的抱负,之前或许还有所顾虑,但经此一事后,却是真正拿定主意了。 而此时,天公放晴,西斜的日头照过来,正好在车前的道路上洒出了一条金灿灿的通道来…… …… 有人欢喜就有人愁,此时的魏家庄内,那座最大的院落中,身为主宗长子的魏启年正颓然跪在屋内,面前便是神色阴沉的老父。 这回他们偷鸡不成蚀把米,损失可太大了。不光差点让各宗离心离德,还把早在手上攥着的族长之位都给丢了出去,这让父子二人都深感愤愤,却又无处发泄,最后只能是当爹的来教训儿子了。 “糊涂!我看你是被利益蒙了眼,在明知道忠贤和他的学生都很不简单的情况下,居然还敢不管不顾地与之正面相争,这下好了,出大事了吧?要不是老夫及时过去,我看你如何收场。”老太公一脸恼火地低声教训道,手里的拐杖也应声猛地在地上戳了几下。 “爹,这不是我们一早就商量好的策略吗?”被迫扛下所有责任的魏启年实在有些不甘心,忍不住回了一句。 “你就不懂得变通吗?所以说你还是太嫩了些,这些年来一直顺风顺水的,几乎没遇过什么挫折,让你变得自大狂妄,浑然忘了自己到底是什么身份。倒是那忠贤,别看他只是一介旁系子弟,但论心性,却已远在你之上。还有那个李凌的,更是难缠得很,若真让他们得逞,只怕我魏家百年积累就要毁于一旦了。到时候,你我就是最大的罪人。” “是是,爹你教训的是,是儿子的错……”魏启年只能乖乖认错,至于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就不好说了。 老人哼了一声,也不再过多逼迫,只说了一句:“知错要改,如此才算有些好处。” 魏启年再度答应一声,然后才转入到自己更关心的事情上:“爹,那你说介儿那边……” “你让他暂时忍住,也不要与忠贤起什么冲突,至少短时间里,要与他把关系修补好了。”老人的一对眼中闪烁着与年龄所不符的光芒,尽显精明,“之前是我们过于着急了,才会破绽大露。其实,大可以慢慢来,徐徐图之。机会总能有的,介儿的前程还是得着落在刑部衙门内,老夫接下来会做出安排,哪怕是把脸都豁出去了,也得帮他把路给铺平了。只有他再往上,我们主宗才能继续掌握全族大权,不然就算今日不作那表态,来日也会生出更多的变故来。” 姜是老的辣,人是老的精。在沉静下来后,这位老太公终于开始有了真正的布局和安排。 第749章 再添一人 在解决了魏家之事后,魏梁也终于没有了后顾之忧。 而像是安排好的一样,就在此事后两日,吏部衙门终于通过了相关之事,把官诰文书什么的送到了魏梁手中,这也意味着他正式成为了大越刑部的一名郎中,正四品的官职,和自己的学生一样,也能从青色袍服换成绯色。 就如以往曾说过的那样,从青袍换成绯袍对大越官员来说就是一个阶层的跨越,意味着他已经从中低层官吏转变成了高官,无论身份权势都得到了极大的增长。 虽然相比起自己学生只用七八年就走到这一步,魏梁的十数年显得有些落后了。可其实真放到大越百年的官场中,这样的升迁速度依然堪称神速,多少朝廷官员终其一生都无法让自己的官服变成绯红色,又有多少人是在入仕几十年后,才靠着资历熬成这等高位。 而就是李凌,虽然升官够快,但终究是靠着一场场的生死磨砺而出,哪有魏梁这般轻松,只是在地方任官十数年,就升到了如此要职高位。才过四旬的他,一时间便成了让许多朝中官员所羡慕的对象。 李凌他们对此自然也是极其欢喜的,就在魏梁任职刑部的当天夜里,众人便在京城名气不小的明月楼中设下宴席,为他庆贺。 与会者除了李凌外,还有徐沧等本就与魏梁关系不浅的朝中朋友,再加上他在京城的一些朋友,也是坐满了一桌。只是这些朋友现在的官职却是远不如魏郎中的,不少人还在御史台之类的衙门里当个六品左右的小官苦熬着呢。 所以在宴会上,大家除了恭喜魏梁外,更多就是巴结一番,希望能得到他的提携帮助。对此,魏梁却不敢说得太满,倒是作为学生的李凌很会来事,不但与众人敬酒,还不断拉拢,大有与这些人结交成朋友的意思。 于是一场酒宴下来,还真让李凌拉到了三四个手中有些实权,却苦无出头机会的京官。比如两个御史言官,还有一个则在大理寺中任职,看着倒是和魏梁在刑部的差事颇为相配。 直到三更左右,宾主尽欢,众人散席,李凌又照例送魏梁回去,此时的后者已经在内城租赁下了一处院落,而且听说魏家都打算把城西的某座占地不小的名下院子送与他住了,只是魏梁还没给出答复。 宵禁之下的洛阳城内显得格外幽静,长街上,只有他们这一辆马车还在行驶着。以李凌他们现在的身份,巡夜的兵马自然不会刁难,所以他们倒是颇为闲适,顺带还能醒醒酒。 在靠着车厢壁起伏了一阵后,魏梁身上的酒意才去了些,然后看着跟前的李凌道:“温衷,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实情了吧?” “什么实情?”李凌随口问了一句,他今日喝得比老师更多,人还有些晕乎乎的。 “关于你真正的计划,或者说是那个更大的谋划。你之前不是跟我提过一次吗,说是除了想让我帮着把马邦文半途而死一案查明外,还想过能多添一份助力吗?既然如此,你必然是有什么大事想做,今日就说说吧。 “反正你我师生间,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我这次能安然出任刑部郎中,说来是真多亏有你啊。所以只要是你提出的要求,我必会全力相助。” 李凌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老师,随后才振作了一下精神:“老师,其实就是到现在,我都还没有完全想好该不该拉你参与此事。因为此事实在干系重大,成了也就罢了,若一旦有失,只怕……” “怎么,你是想要谋逆吗?”许是有些喝多了,又是在自己最信任的学生面前,魏梁这话说得着实大胆,甚至可以算疯狂了。都把李凌给吓了一跳,脸色一变道:“老师,你可别吓唬我啊,我身为大越臣子,陛下对我素来恩重,我岂会有这等大逆不道的念头。” “那你到底有何图谋?” 李凌踟躇了一下,而后才低声道:“不知老师以为东宫如何?” “太子吗?我与他并无甚接触,只是听人说起过太子有些过于懦弱求全,论才干不及当初的永王,也不得陛下所喜。你问这做什么?”魏梁随口说着,突然心中又是一动,“你想做的事情与太子有关?” 李凌平静地看着他:“不瞒老师,我与太子早有嫌隙,他曾几次欲置我于死地,只是最终都没能得逞,反而被我反击,损伤不小。” 饶是已经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在听到这说法后,魏梁还是倒吸了口凉气:“你居然和太子结仇了?他可是储君,是未来我大越的君王,一旦让他记恨了,你岂不是危险了?” “所以,无论是为我自身,还是为了大越将来,我都必须阻止这一事情成真。毕竟太子只是储君,而非真正的君王,我们还是有办法扭转一切的。” 魏梁拿手揉了揉额头,只觉着此时头是阵阵发疼,好像是酒劲儿又上来了。但其实他心里清楚,这是受惊之下的反应,跟酒没有半点关系。 “你这胆子也太大了吧?太子已在此位上有二十多年时间了,纵然是永王势力最盛时也难伤其根本,更别说现在永王已倒。不说其他,就是陛下也不会认同这样的事情,毕竟现在诸位皇子中,实在没有能取代太子的人啊。而且太子素来虽小有瑕疵,可一直循规蹈矩,并无过错,你觉着真能坏其好事吗?” 面对这一连串的问题,李凌只是一笑:“事在人为嘛,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强。而且老师你有句话错了,其实诸位皇子中,并非没有比他更出色的。” “嗯?谁?永王吗?可他之前倒行逆施,居然把刑部大权当成了自己攫取好处的手段,不是早已经被陛下所厌弃,到今日还在府中闭门思过吗?” “当然不是他,老师忘了,他还是被我揭发的罪行呢。” “唔,那还有谁?敬王……他虽然年纪合适,而且素来无有什么过错,但终究身子骨弱,而且从来没有在朝中任职,能力无从得知,怕是不合适吧?” “当然不是敬王。”李凌摇头,也不打算再卖什么关子了,看着他道,“老师可知道七皇子孙璧吗?” “七皇子……”这下魏梁还真被问住了。虽然他之前也曾在京城为官数年,也听说过不少朝中之事,可对七皇子孙璧,却是未有什么印象了。思忖片刻,他还是摇头:“我不知有此人,他是什么王?” “还未封王,不过也快了,或许就在明年开年时,陛下就会诏告天下,封七皇子为郡王吧。” “这不对啊,既然他是七皇子,必然早已成年,何以还未被封王?就连九十两位皇子,也早在前两年被封王了。”魏梁一脸的诧异,他和许多人一样,都不知道皇帝还有这么个儿子呢。 “这其中的原委却是说来话长了,简单来说,就是七皇子他素来不得陛下所喜,再加上出身不好,所以一直被忽视了,早些年更是不在京城,而是流落在西南。不过他虽然不在朝中,却是才干出众,更难得的是他的为人,正直又不失变通,与我更是有过多次联手,共同与罗天教这样的强敌交锋都不曾堕了威风。 “而如今,他已经回到京城,并得到陛下允准,不日将受封王爵。所以在我看来,七皇子要比如今的太子更适合继任大位,无论于公于私,我都会帮他达成这一目标。 “只是,我终究在朝中根基不够,纵然能从陆相那儿得到一些助力,也是不够的,所以才有了聚合众人之力来扶保七皇子的心思。不瞒老师,如今倒是有不少志同道合之人已经加入我们,比如徐卓吾,比如禁军中的将领萧承志,对了,他还是定西侯的长子,将来侯位与十数万西南大军的继承人。而要是老师你也能加入,我们自然再添助力,成功的机会也更大了。” 魏梁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学生,半晌都没能回过神来。他是真没想到,自己的学生居然会有这么大一个计划正在推行,而他,还只是一个四品少卿啊。 一方是多年太子,身边文武帮手如云,一方却是个默默无闻,到今日连王都未曾受封的冷门皇子,李凌赌的这把也太大了吧?要是成了,自然成就拥立之功,到时位极人臣也不在话下,可要是败了呢?那恐怕不光官职,就连性命都将不保,因为他们争的可是皇位啊。 在魏梁满心诧异,做着沉思时,李凌也不再催问,只是靠在那儿,闭目养神。直到前者突然开口,他才睁开眼来:“这也是你此番不惜一切要帮我坐上刑部郎中之位的原因?” “只是其一,最主要的,还是在于你是我的老师,我不帮你还能帮谁?” 魏梁笑了,看着自己的学生,他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来:“既然如此,我信你便是。咱们师生当初在江南就曾联手破敌,想必今日在京城,也必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第750章 又一年 接下来一段日子,一切都风平浪静,时间也过得飞快,转眼一年过尽,又到了新的一年。 当然,这并不是说李凌就彻底悠闲了下来,更不是说朝野间就没有值得关注的大事了,相反在这一年的最后两月里,还是有大事让君臣人等感到紧张的,那就是深受蝗灾之难的湖广,灾情是越发重了。 作为大越国中最重要的粮仓,湖广每年交上的粮食都可抵除了江南之外,其他各地税粮之合了。可今年,却因为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蝗灾而使粮食大面积减产,哪怕随后朝廷便派出专员前往治灾,甚至还出动了数万大军配合灭虫,可依然未能尽数将数量庞大的蝗虫灭尽。 至于被蝗虫过境而损坏的田间稻麦就更是数字惊人了,初步统计,就有四成以上的当地田亩绝收,剩下的三成也收成减半,当地农业堪称被重创。 如此一来,朝廷粮食税收自然大打折扣,或许现在还体现不出来,但等到明年青黄不接时,问题必然显现。光这一麻烦,就够朝中君臣头疼,得尽快制定出一个应对弥补策略来了。 而更麻烦的事情还在后头,那就是接下来湖广的烂摊子该当如何善后?今年当地库房中还有充裕的粮食,可到了明年呢?还有那些遭了灾后家中没多少存粮的百姓呢?这些都是朝中诸公需要尽快拿出章程来的大事情,要不然一旦出现了大面积的饥荒,这个大越最大的粮仓可就要出大事了,然后再牵一发动全身,甚至可能影响到整个大越天下的太平。 为此,大越朝廷诸公都已经在年前连续廷议了十多次,就连李凌都曾参与其中,向他问计。奈何他虽然长于理财算账,也在地方任官数年有一定的治理经验,但在此等事情上,也依旧没个准主意,只能是随口说了几个常见的法子了事。 至少现在看来,湖广明年的情况很不乐观,朝廷是该做好最坏的打算了。这让朝中诸多官员在这个临近年底的时间里依旧不得轻松,像户部和转运司这样的财税衙门,更是人人担忧,未见有人开怀。 倒是李凌,因为身份还不够,倒不用为此太过费心,毕竟只有身在其位,才能谋其事嘛。这倒让他有些庆幸之前朝廷对自己功劳封赏的避重就轻了。 在这段日子里,朝廷对之前北疆之战的论功行赏也做了相应安排,像董公望这样的主要将领自然是个个受赏提爵,下面有功的将领们也都或多或少地得到了提拔,就是寻常军卒,多少也能分到一些银两酒肉布帛什么的。 可李凌,这个当时上报朝廷位列最前的大功臣,朝廷上却因为某些阻力而不得不先将他放到了一边。至于阻止他受封赏的说辞也很熟悉了,无非是年轻资历浅,所报多有不实处,再加上关于太子和他之间的纷争还有疑问……反正某些人就是想尽法子要压制李凌再进一步。 对此,皇帝和陆缜居然也达成了一致,并没有强行提拔李凌再次升官,因为他们也都知道,以李凌现在的年纪资历,身为四品官已经足够让人眼红,若再升上去,就真成众矢之的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为了保护这个年轻人,他们选择了先委屈他,除了给杨轻绡一个六品诰命,又赏赐了李家一些金银财物外,官职上却并没有提拔李凌,还是让他当一个四品的转运司少卿。 李凌倒也没有丝毫怨言,接受了朝廷有些不公的安排。所以接下来这一段时日里,他也就只做自己分内事,不再如之前般总能找到出风头的机会,就连湖广一事,都只是随大流。 官场上的事情能轻松应付,李凌便把更多的心思放在了家庭和自己的买卖上。 之前他就觉着亏欠妻女许多,所以这两月间,便更多地留在家中陪着她们,倒也是和乐融融,身心舒畅。 如今的念儿已经能下地爬动,李凌就专门在后院安排出一个大大的屋子来,下方布上厚厚的毡毯,里头放满了或从外头买来,或由他自己设计,再请匠人打造的大大小小几十件玩具,这儿顿时就成了女儿的乐园,父女两个每日里都要花上半个多时辰在乐园里玩闹。 这可把月儿都看得眼热了,虽然她早已是大姑娘,有时还是管不住自己,跑进屋子里玩上一通什么秋千木马的。倒是轻绡,到底是做了娘的人了,可比其他人要正经许多,只是看着这一家大小孩,却也觉着心累。 除了在家里陪伴妻女,李凌其他的闲暇时间就放到了生意上。 纵横书局眼下已成行业魁首,买卖兴隆,早成了潮流的制造者,自然不用他再费心;而真正让他花心思经营的,却是新开不久的纵横商行。 这个依托于书局,迅速在洛阳城里打响知名度的铺子其实早在几年前就于别处建立了,比如江南西南等地,就由万浪带人不住开辟,只是京城这边,纵横商行才刚冒起而已。 但即便如此,随着有着纵横金字招牌的商行一开,还是给了同行们不小的压力。甚至传言说,已经有不少其他商行的东家老板什么的开始串联,想要联手压制纵横商行了。 对此,李凌并没有太大的意外,也没想过要凭自身势力来与他们过招。他早和这些普通商人拉开了层次,这时再以大欺小地去和他们争斗,反而落了自己身份,传出去在朝中也不光彩啊。 所以此事上他最多就是出几个策略,然后把一切都交给万浪来应对。而以后者的能力头脑,再加上之前几年各地开拓的经验,这点商场上的明争暗斗自然是难不住他了。 不过为了稳妥起见,每过几日,万浪都会跑来见李凌,把自己掌握的信息以及拿定的对策道出,然后两人在商议后,最终定下。 哪怕是过年期间,这习惯依然没变。除夕夜,他居然又上了门,在年夜饭后拉了李凌在书房里嘀咕了许久,方才满意而回。然后等李凌回到房中时,才发现女儿已经睡下了,而妻子却有些埋怨地看着他:“你这也太忙了些,本来念儿还想和你亲近一下呢。” “呃……一谈起事情来就把时间给忽略掉了,让你受委屈了。”李凌说着,一把将妻子搂入怀里,用实际行动进行了道歉。 一时间里,房中的温度都升了上来,让人脸红耳热的声响持续了半个多时辰,直到夜深人静,才终于消停下来。 此时的杨轻绡再没有了以往的英姿煞气,慵懒的如一只小猫儿似的趴在李凌的胸口,不住拿手指在他胸口画着圈儿。这酥麻的感觉让李凌有些不好受,几次想要制止,奈何身手实在不如自家夫人,只能乖乖任人欺负。 末了,尽兴的轻绡才住手,然后看着他道:“这一年又过去了。” “是啊,又是一年,不过今年却比去年要好,想想那时我都是在路上过的年节,哪有今日般安稳啊……”李凌也不禁感慨了一声,然后又想起了更早时候的一些年节,想到了自己来到这个时代后的第一个年节,那时自己是跟妹妹月儿一起过的。 那时家里很穷,但兄妹两个在一起时,却觉着很是温馨…… 杨轻绡却瞥着他道:“你是不是把一件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嗯?什么?” “过完年,月儿都二十六了,你这个做兄长的就不能上上心吗?前两年还有说媒的上门,但因为被你拦着便不了了之,自去年开始,连媒婆都没有了,你总不能让月儿就这么一直留在家里吧?”杨轻绡叹了口气道,“按说以我们的感情,她就是真一生不嫁人我们也可以养着,可是……每每想起她到了晚上只能孤身一人,尤其是像今天这样的日子里,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我就不是滋味儿。” 李凌一愣,自己这观念确实该改过来了,二十六的月儿,放这个时代,确实早该嫁人了。可问题在于,月儿她中意的却是孙璧啊。 “我之前也跟七皇子旁敲侧击了一下,他对月儿的印象倒是不坏。不过……他对感情之事却看得很轻,而且身为皇子,有时候此事真不是自己能做主的,所以才耽搁了下来。”李凌说着,也是一声叹息,“要不这样,等着这次年后,他封王成功后,我再私下里问他一问吧。” “你真想撮合月儿和七皇子?”倒是轻绡有些异样地问了一句。 “怎么,有何不妥吗?” “可他的身份……会不会太高了些?” “只要他们有真情,身份根本不是问题。我李凌的妹妹,嫁的必须是她喜欢的男人,不然我宁可养她一辈子!”李凌的回答很是干脆坚决,都把身边的妻子弄得有惊,随后才又笑了起来:“那就再等等吧,希望他们真能互相有意。” 第751章 孙璧封王 新年后,朝廷里第一件大事,便是册封孙璧为郡王。 有了之前礼部一些官员的进言,再加上陆缜等重臣的帮衬,皇帝终于是拿定了主意,然后就只是等一个合适的黄道吉日而已。 正月初五当日,便是由钦天监方面选出来的近两个月内最好的日子,于是这天一早,在京群臣都如参加大朝会般齐聚皇宫,参加这一场盛大的册封庆典。 不过今日时间上的安排到底还是和大朝会有所不同,臣子们不用早早就出门赶到皇宫,巳时前后抵达即可,因为今日的册封仪式是定在了午时。 李凌也是在家中用过了饭后,才带了李莫云出门赶去,一路之上很快就汇入了诸多车马队伍中,浩浩荡荡直奔皇宫。 今日天公也算作美,明明前两日还有点小雪,今日却是天气晴好,连北风都有停歇的意思,不过气温依旧很低,这让等候在宫门前的朝中百官一个个都没急着从车轿中出来,而是等候在车内,直到太阳快到头顶正中,皇宫里有悠扬的钟声响起,大家才整理了衣袍,迈步而出。 在排着齐整的队伍,慢悠悠进入皇宫后,这一千三百多名臣子却并没有往正对午门的大殿而去,而是转道另一侧,来到大越历代先帝的宗庙前,然后便是全体于皇帝之后跪了下来,向列祖列宗行那三跪九叩的大礼。 虽然册封一个王爵其实不算太大的事情,但因为时间上的缘故,今日的庆典倒是极其隆重。伴随着数十根巨大的号角呜呜作响,还有钟磬鼓乐在旁演奏,煌煌之音,中正平和,实在让人感受到了庄严郑重的气势袭来。 然后又见皇帝携诸子入宗庙祭拜列祖列宗,而群臣则只能暂时等候在这座恢宏建筑之外,肃然而立,都听不到半点杂音,只有风声从上方而过。 半晌后,皇帝才神色凝重地走出来,穿着黑底绣金龙纹饰朝服的他,今日看上去很是精神,连那灰白的须发都似熨帖了许多。倒是那些个皇子们,一个个虽然也衣冠齐整,但看着却不是太过精神,至少没有什么兴奋感。唯一的例外,就只有即将被封王的孙璧的,最熟悉他的李凌可以明显看出他眼中有着几许雀跃。 在皇帝站定后,群臣再度下拜,山呼万岁,声震天地,连内城的不少百姓都能听到这呼声。 然后随着皇帝一摆手:“诸卿平身。”他们才缓缓起身,李凌身在其中,这时忍不住又看了眼前方的孙璧,后者似有所觉,也朝他看来,两人目光稍作交换,便又迅速分开。 这当口,皇帝已开始宣讲:“朕自先帝大行后在此皇位上已有三十五年,深知位国之君多有艰难,故多年来,无一刻敢有放松。也幸赖多年来朝中有着诸多忠臣干吏辅佐于朕,才使我大越天下长治久安,有此太平景象……” 一番忆过去,展将来后,皇帝才把目光落到自己那几个儿子身上:“然则,朕终究是年老了,纵然再不放心,总有去见列祖列宗的时候。这今后我大越之天下,还是要交由年轻一代去有所作为。 “朕如今有子十二,成年者八人,他们或许不是个个皆有经世之才,然则朕既为父为君,自当让他们为我大越社稷尽一分自己的力量。今有皇七子孙璧,年岁渐长,为人老成,又曾有功于朝廷,特于今日,册封其为英郡王!” 伴随着这话出口,旁边早有准备好的太监把几个硕大华贵的托盘托举过顶,送到了略有些怔忡的孙璧面前:“请王爷受封。” 孙璧到底是经过风浪的,虽然有些失神,但很快就恢复过来,赶紧先下跪拜谢,在父皇点头让他起来后,才接过了最左手边的那个托盘,那上头正放着英王的印玺、皇册以及一条象征身份的玉带。 至于其他几个托盘,一个上头放着一顶双梁高冠,一个上放着一袭同样黑色,上绣四条龙的王爵袍服,还有其他一些赏赐之物。在皇帝的示意下,孙璧便带了那些太监避入一旁的偏殿,更换衣冠。 按大越的规制,臣子朝会时所戴的冠帽便分作三阶,分别是单梁、双梁和三梁。单梁冠只要是入朝为官的都能戴,而双梁冠则得是绯袍以上的高官或有爵位者才能戴了。至于三梁冠,却是真正的身份象征,只有宰执、亲王或太子才会有资格佩戴。 得封郡王的孙璧只能戴双梁冠,与太子间的差距还是相当之大的,也就和已经没落的永王差不多。 但即便如此,在他穿戴齐整,气宇轩昂地出来时,还是被不少兄弟用嫉恨的目光盯了片刻。直到太子首先上前恭贺,大家才按规矩,来了一出兄友弟恭般的表现。只是这其中,有一人还是神色阴沉,看着孙璧,恨不能咬他几口。 然后又是冗长的庆典什么的,所有人都在皇宫里盘桓了两个多时辰,直到日头偏西,今日的庆典才算彻底终结,所有人都带着一肚子的心思,离开皇宫。 出得皇宫,李凌便想过去恭贺孙璧终于封王,不料身边却有更多同僚速度比他要快得多,居然在宫门前把孙璧围在中间便是好一通的恭喜道贺,奉承话说了许多。不过这些肯不顾后果急着与新封的英王套近乎的朝臣多半身份都不高,扫眼看去,皆是青绿色的官袍,只有偶尔几点绯色藏于中间。 这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若非身份低微或是手中没握有实权,哪个朝臣会上赶着巴结孙璧这么个同样没什么权势名声,才刚得封王的皇子啊。他们这么做,不过是为自己多留条路而已。 孙璧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在与这些人交谈时也显得很是冷静,既不过分自傲,也没有太过亲近,算是互相间有个了解认识罢了。 只是这边热闹的场景落到某些人眼里,还是让他们感到一阵不是滋味儿,比如说同为郡王,却是从亲王被贬下来的永王孙璘,此时的神情就很不好看,沉着脸的同时,还低低哼了一声。 不巧,他这一声哼正好被走到身旁的太子听到了,当即转身,皮笑肉不笑道:“六弟,你是对老七受封感到不满吗?” 太子和永王算是多年的老对手老冤家了,哪怕如今永王已再无威胁,太子依然很不待见他,抓住机会总要冷嘲热讽一番。现在见他如此模样,自然免不了要搞搞事了。 永王的神情再度一变,也是一脸假笑道:“太子可冤枉臣弟了,我怎会对老七封王不满呢,他可是咱们的兄弟啊。我只是看不惯这些人巴结奉承的作态而已,简直有辱斯文。” “说的是啊,朝中风气越发浮躁,确实该好好管治一番了。可不能再有人以权谋私,干出残害无辜的事情来。”太子说完这话,果然就瞧见永王面上闪过羞怒之色,满意地哈哈一笑,便要转头而去。 这时,却听永王又说道:“太子,老七是你保举他才得以封王吧?” “不错,正如你所说,咱们是兄弟,自当帮上一把,才不负父皇平日教导嘛。” “还真是兄友弟恭啊。不过别怪臣弟没有提醒你啊,有些事情看着是好,可真到了最后,说不定就是最大的错误了。你以为只是让老七封个郡王,可难保什么时候,他就会成你最大的对手了。” 这回,却轮到太子变脸了。但永王却没有再逗留等着他再说什么,微一欠身,便带了古怪的笑容,大步而去。 太子稍作沉吟后,方才恢复过来,有些不以为然地摇了下头。想以这样的话语来乱自己之心,老六也太小瞧自己了,一个小小的郡王而已,还真能威胁到自己的地位不成?就算孙璧真有才干野心,恐怕时间上也不够他成长了! 正欲离开,又往那边一扫,太子的神色又是一变,因为他发现,此时正好有两个绯袍官员来到孙璧跟前,与他相谈甚欢,这可比之前那几十个青绿官袍的小官们要有分量得多了。再仔细看时,才发现其中一名官员赫然就是让自己几次吃亏的李凌! 这让他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儿,阴沉着脸看了那边片刻后,才大步而去。 另一头,李凌和魏梁已经恭贺完了孙璧,几人正做着很随意的交流,边走边说:“殿下,如今你已封王,而以我大越朝中制度,郡王有参政之权,你可有想过参与朝事啊?” 孙璧笑着摇了下头:“我于政务所知毕竟有限,在西南时更多学的也是从军带兵之道,所以还是藏拙为好。朝廷里的事我还是不搀和了。” “殿下说的是,出丑不如藏拙。”魏梁跟着道,“不过,臣以为殿下接下来还是该多学学为政之道的好,想必许多官员也是愿意将自己所知授予殿下的。” 孙璧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二人一眼,随后才正色点头:“受教了。对了,我欲在新得的王府中设宴庆贺一番,二位若有空,明晚可以前来。还有你们的同僚朋友,只要志趣相投,都可请来一会。” 这话中的深意两人自然明白,这是要开始团结第一批同道中人了,看来孙璧行事可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大胆激进啊。  第752章 切入点 虽然李凌觉着孙璧如此行事过于操切了些,但终究没有劝阻,因为很显然,对方已拿定了主意。而且这是他在得封郡王后第一个决定,作为臣子只有支持,总不能一盆凉水直接泼过去吧。 在这宫门前,人多眼杂的李凌他们也不好多作交谈,只又说了几句话后,便各自分开。孙璧上了自己规格更高的马车先行一步返回府邸,而李凌二人则继续往前,又共坐一车往皇城外行去。 车上的二人很默契地没有就孙璧的决定多作讨论,而是随意闲聊了些东西后,才由魏梁说道:“之前趁着年尾大家没多留意,我将关于马邦文的案件卷宗给拿出来仔细看了。” “啊……老师这几日都在忙着查此案子吗?”李凌微微一怔,明明初二日自己前往拜年时老师还没表示呢,今日却来了这么一句,这是要给自己个惊喜吗? “呵呵,闲来无事,正好查查这案子,免得过完了年生疏了。”魏梁笑着说道,一副很轻松的样子。但显然事实并非如此,这是他花了不少心思才弄到的卷宗,要知道最后定性马邦文之死是畏罪自尽的可是侍郎大人,一旦被人知道他居然在偷偷重新查案,不说阻碍,之后必然会吃些挂落。 李凌自然也能明白老师为帮自己的一片苦心,不过却并未点出来,只是感激地点点头:“所以老师可有查出什么问题来吗?”以他二人间的关系,确实没必要把账算得太清楚了。 魏梁显然也很满意李凌的如此反应,便是一笑道:“叫我在意的地方便在于此了,从本案的卷宗上,当真是半点破绽都瞧不出来,堪称天衣无缝,坐死了那马邦文就是畏罪自尽而亡。 “无论是当时的目击证人,还是相关的押解公差,又或是现场的某些物证,都可以证明一切皆是真的,没有丝毫值得怀疑的地方。可也正因如此,反而让我更感怀疑了,照那些人的口供所说,之前马邦文就曾表现出要自尽的意思,只是一时不查,还是被他成功自杀。而在此期间,他没有可能与任何一个外人接触,身上也无任何其他伤口……只是这一切都太完美了,完美到有些虚假。” 李凌听完这番讲述后,眉头也迅速拧了起来:“无论人证物证都指向了他是畏罪自尽,甚至在此之前都有迹象可查,所以他的死完全就是顺理成章,唯一要怪的,就是押解他回京那些人不够细心了?” “就是这个说法,而且那两名担下责任的皇城司官员也没有半点叫屈,就把责任全给扛下了,为此还被降职,发落到岭南一带去了。”又补充了一点后,魏梁才道出了自己心中的猜疑,“可是这天下间哪有如此清楚的人命案子?其他人真就连一点嫌疑都没有,所有人的供词间都能完全贴合,看不出半点破绽来。这都不是供词,而是串通之后,写出来的一份说辞了!而且,这绝对是刑狱一道的高手精心炮制出来的一份供词,为的就是堵住所有猜疑!” 李凌一边听着,一边沉吟,手指在车厢壁上轻轻叩动着。半晌后,才深以为然地点头:“按老师所说,这案子就越发复杂了。我本以为只是皇城司的人帮人杀马邦文灭口而已,但现在看来,参与到此事中去的应该不只这一方人手了,而且如此一来,事情也就越发棘手。” 是啊,案子卷宗上看已经没有丝毫破绽,这固然与常理不合,但他们却并不能以此为理由表示怀疑,并强行要深入调查此案吧?若真这样,别说定夺此案的刑部侍郎不会答应,就是其他人也不会任由他们胡来啊。 看着李凌一副为难的模样,魏梁又笑道:“其实你不必如此忧虑,这样的情况说不定对我们查明案子真相更有帮助呢。” “啊?老师何出此言?” “在刑狱案件中,素来就有一种看法,那些看似最完美,全无半点破绽的案子,其实真要查反而是更好查,更好翻的。因为只要让我们找到一个突破口,那伪装在外的那层假象便会迅速破裂,从而露出其中的真容来。这起案子就是这样的道理,看似完美无缺,可只要让我们找到哪怕一点疑窦,就足以颠覆之前的一切了。而现在,最关键的就是找到那一点切入点。” “切入点……”李凌重复了一遍后,却是苦笑,这方面他是半点主意都没有啊。好在魏梁随后又道:“而经这几日的仔细翻看与本案相关的诸多卷宗,这个切入点还真让我给找到了。” “当真?”李凌顿时一喜,“却是什么?” “马邦文的尸体!” “他的尸体?如果真有人善后,不可能留下这么大个破绽吧?而且,时间过去这么久,他尸体早就安葬腐烂,就算真有其他伤口,怕也查不出来了吧?”李凌摇头道。 魏梁却看着他道:“不,我指的并不是他尸体上会有什么破绽,而是指他尸体的去向颇为奇怪。这也是我翻看遍了所有卷宗后发现的问题所在——照道理来说,马邦文一死,之前的罪过也就不好追究了,朝廷也自当将他的尸体发还。也就是说,他的家人该当来京收尸才对。 “可结果,去年五月间从刑部把马邦文尸首领走之人却是一个名叫马闲之人,虽然同样姓马,却绝非其家眷亲人,因为那些人的名字早收录在卷宗之中。”说着,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来交给李凌。 李凌忙掀起车帘,就着夕阳最后的余晖去看上头内容。只见那纸上就写了一连串的名字而已,右边几列不但有名字,还标注了其与马邦文的关系,比如妻子,妾侍,兄弟什么的,而左边,则孤零零的留着一个马闲的名字,和右边那些名字一个都对不上。 “这个马闲甚至都不是其家中奴仆,一个很可能与马邦文连半分关系都没有的外人,怎么就能从刑部把这么个要犯官员的尸体给带出去?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为了掩盖某些事实,特意而为。”魏梁这时显得极其凝重,语气深沉道。 李凌这时也终于进入了状态,跟着这个思路道:“如果按常理来看,此事完全可以让马家之人来办,而且从时间上推算,还真就该是在这个时候,有马家人前来领取尸体。所以……” “所以这是策划本次畏罪自尽完美一案之人做出的安排,为的就是让案子以更完美的步骤终结。毕竟连尸体都被领走了,也没有苦主再次上告,本案自然到此为止。” “可他们为何要这么做?就是为了不露半点破绽吗?”李凌奇道,那把案子做死之人是强迫症吗,需要把这些环节都做得滴水不漏?但随即,他又心中一动:“不对,还有一种可能……” “你也想到了?”魏梁立刻跟着一笑,“或许并非那幕后之人想要这么做,而是他不得不这么做,因为马邦文的家人可能根本来不了了。” “他们早就出了事,只是因为朝廷没有关注,所以直到今日也未被查知。”李凌吸了一口凉气,再看手上那几列名字,脸色已越发的阴沉。要真是如此,这边所写的二十来人现在又是个什么下场? 与此同时,一个大胆的推测已从他的脑海中慢慢成形:“马邦文的死或许真是自尽,但绝非出于自愿,而是逼不得已。因为有人不想让他活着回京,把更多的污糟之事抖落出来! “所以便有了他于半道畏罪自尽的结果。但以他贪生之本性,若给逼不得已是绝不会自杀的,尤其是如果他手里还有其他人的罪证把柄的话,更会以此要挟,让朝中同党救他脱罪。 “可很显然,对方根本不吃他这套,于是便有了他的死。而能让他乖乖就范的理由并不多,他身上是肯定不会有受刑痕迹的,这根本就瞒不过人,那其他手段就不多了,最可信的就只有,以他的亲人死活作要挟了。” 魏梁随即跟着道:“这也就跟我现在查到的疑点贴合上了,他的家眷落入某些人手中,很可能已然遭难,而他并不知真相,只是为了保全家人,便只能自尽。可是,在此之前或之后,他的家人还是出了事,至少是没法来京城认领他的尸身。 “而为了不留隐患,幕后之人才会特意安排这么个名叫马闲之人到刑部领取尸体。如此一来,一切后患都被铲除,唯一留下的破绽就只有这个不知来历,连其到底是不是真叫马闲都不知的领尸之人了。” “还有就是马邦文在家乡的亲眷人等,不过其家乡在湖广襄樊,真要去找,却又不知要花上多少时候,而且还未必能找得到。” 随着李凌把这最后一句道出,师生两个终于听下了述说,然后各自露出为难之色。 马邦文一案的切入点确实找到了,只是一个太远,一个太小,依旧不好往下查啊。而且更关键的在于,他们查此事还不能明目张胆,那就更难了。  第753章 王府宴会 此事暂时陷入僵局,李凌也只能先放其到一边。 好在有了些头绪,而且李凌也不急于找那费重报仇,毕竟这么多年都等下来了,也不在乎多等上一些时日。 对现在的他们来说,最要紧的还是孙璧的地位能否稳固,能否趁着这次得封郡王而迅速在朝中拉起一支人马来。 孙璧可不同于其他皇子,别人都是从小一点点培养起自己的亲信人手来的,像什么教过他的老师啊,同学啊,都可成将来的助力。可他却与寻常皇子成长的路线全然不同,在朝中几乎没有任何人脉根基,所以就只能用简单粗暴的手段,靠着这次封王的东风来拉拢一批朝臣了。 所以在李凌他们想来,这次能主动投靠过来的官员无论数量还是素质都不会太高,哪怕是那些至今无党无派的官员,也会在观望之后,再做决定。所以为了给孙璧撑场面,他和魏梁,还有萧承志便都早早就赶去了他新入住的英王府,因为他们三个算是所有人中地位最高的。 天还亮着呢,李凌的马车已经停在了英王府前开阔的广场之上,当他下来时,正好瞧见一人策马奔来,正是萧承志。当两人笑着打了个招呼后,魏梁的马车也缓缓从前方街口过来,这是三人约好的时间,得赶在其他宾客到来前,就先进门。 而且为了亮明身份,三人在衣着佩饰上都做了些安排。因为这样的场合没法真把官袍都穿出来,所以三人都只着华服锦衣,显得格外光鲜亮丽,而李凌更是在腰间佩上了皇帝之前赠赐的金鱼袋——这算是李凌去年辛苦大半年所获得的唯一赏赐了,其他什么升官进爵却是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不过这只金鱼袋还是足够惹人眼球,乃是深得天子信重或是立有大功的臣子的象征,如今朝中也就只有十数人得赐,那真是逼格满满。 至于萧承志和魏梁二人,一个佩了一把装饰华贵的长剑,据说这是皇帝之前所赐,而魏梁则是一块价值不菲的玉佩,即便不能体现身份高贵,但好歹能看出他家世之不凡。 当三人联袂进入王府时,早得了消息的王府管家便很是热情与谦卑地上前迎候了:“小的见过三位大人,王爷已在中庭等候了。”他作为孙璧身边少数几个亲信,自然很清楚这几位与王爷的交情,更清楚他们对王爷来说有多重的份量。所以他很是殷勤,一路把人领到中庭,直到瞧见王爷迎出来,才告退去等着迎接其他客人。 今日的孙璧整个人的精气神也是相当饱满,举手投足间更是充满了自信,见三人停步行礼,便赶紧跑上几步,一把拦住道:“承志,温衷,还有魏大人,咱们自家人间这些俗礼能免就免了吧,那样也过于生分了。今后除了在朝堂上,别处咱们还是朋友,可不能因为我被封了个郡王,连你们这些朋友兄弟都给丢了吧?” 李凌闻言只是一笑,其实他的反应也在意料之中。而萧承志却顺势开口道:“那就好,我还真怕以后没了你这个兄弟呢。” “哪儿能啊,你一辈子都是我孙璧的好兄弟!”说着,他很是亲热地就伸手拉起了李凌和萧承志的手,把他们往厅内请去,同时也没冷落了魏梁,“魏大人,请。” 虽然有些别扭,李凌到底是没把手抽回来,就这样随孙璧进入前方客厅。 这王府的厅堂自然要比他府中的要气派开阔太多了,光占地就大出一倍去,足可容一两百桌在此饮宴,整个建筑更是雕梁画栋,华贵无比。尤其是在内里几十根巨大的蜡烛放光一照之下,更是金碧辉煌,让人身在其中,差点连眼睛都给晃花了。 而此时在厅中也已置下了五六十桌席面,热菜未上,便已有七八碟冷盘放在案上,再配上一旁的银制酒壶,一下就把那贵胄之气给完全提了上来。 在李凌看来,这一厅酒席的场面都不在当初自己参加的永王府中的酒宴之下了,这让他不禁暗自咋舌,孙璧才刚一封王,手笔就如此之大吗? 似乎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孙璧笑着一指厅中诸多物件道:“既是自家兄弟,我也不瞒各位,这些物件都是这府邸中本来就备下的,我也是在前几日入住府中后才知道的有这许多的好玩意儿。既然今日是我封王之后首次设宴,自然要把好东西都拿出来亮个相了。” 原来如此,李凌这才释然一笑。他是真怕孙璧这一封上王便得意忘形,开始贪图享受起来,那样自己的一番苦心可真就全白费了。 而就目前这厅内的陈设和气派来看,再加上孙璧自身体现出来的那股子气势,其实就算自己等不曾特意前来助阵,他也足以撑住场面了。 就在几人于前方桌案后落座,还想说些闲话时,外间已响起了拖长了的禀报声:“兵部员外郎范大人到——”这第一个真正上门来的宾客终于是来了。 而在听到来人的官职后,李凌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萧承志,看样子这位应该是他拉拢的人了。果然,就见萧承志冲他挑了下眉:“老范和我关系不错,也是个直爽人,到时多喝两杯。” 李凌一边点头,一边去看孙璧的反应,却见他只是微微正了下身子,并没有起身作迎的意思,与刚才特意出厅迎接自己三人的表现可差得太远了。对此等表现,他倒是颇为认同,该拿捏姿态时还是得拿捏啊,礼贤下士什么的,那得等到了一定境界才能用,不然只会被别人看轻了。 一名身着华服的中年男子进得厅来,一看到高坐在上的孙璧,就赶紧抱拳行礼:“下官范达,特来恭贺王爷封爵乔迁双喜临门。” “哈哈,范大人太客气了,你能来,本王便很是高兴,快快请坐。”孙璧依旧拿捏着姿态说道,然后自有一旁的仆从把人领到座位上去,只是这位的位置却稍稍有些靠后,离李凌他们都很有些距离。 然后还没等范达再开口寒暄问候,外头又有禀报传进来:“御史台高大人,严大人到——” 两名年轻的御史一起进来,又是一番招呼,只是他们是受何人所请才来李凌却猜不到了。而随着宾客的不断到来,厅内的气氛也越发热络起来,有互相见礼寒暄的,也有参见英王殿下的,还有特意来跟李凌说话的。 李凌在官场多年,这些应酬自然是手到擒来,言笑之间,便让所有与自己交谈之人都如沐春风,挑不出半点错了。而另一边的魏梁和萧承志更是主动担起了半个主人的角色来,与人攀谈谈笑,把整个厅内的气氛都给搞热了。 不过在与人如此交谈的同时,李凌心中的疑问却不断增大,因为这来的宾客可比他想的要多得多了。现在离正式开席还有小半个时辰呢,厅内却已坐了四十来人,而且来的人各个衙门都有,虽然官职都不算高,可也都算是手握实权了,这也太出人意料了吧。 孙璧在此之前明明只是个无权无势亦无名的落魄皇子啊,他封王更只是昨日的事情,哪怕算上皇帝有此意向,那也是几月而已,他是如何做到交好这许多人的? “吏部郎中杨大人到——枢密院承制孙大人到——”这两声禀告,让李凌更是一愣,迅速从自己的思绪中走了出来,用疑惑的眼神看了终于起身来到厅门前迎接的孙璧一眼,这两位身份都已经和自己相当了,都是四品官,他是怎么结交上的? 还没等李凌回神呢,那进门就与孙璧参见攀谈的枢密院孙大人又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锦盒双手奉与前者:“英王殿下,这是沈大人让下官代交的一点心意,还望殿下莫要嫌弃。沈大人他因为家中有事,所以今日不能前来,只能以此礼以表歉意。” “呵呵,沈大人太见外了,他之前就与本王提过今日有事,我又怎会见怪呢?”孙璧接下礼物,一脸笑容地与之交谈了两句,然后随着下一波客人的到来而暂告段落。 而之后到来的客人的身份也果然要比开始时的高出一截,都是三四品的官员,多半还都有着一定的军中背景,尤其是以禁军、枢密院和兵部的人为多。他们一个个都对孙璧颇为热络,好像和他挺有交情,都把李凌几个给看傻眼了。 直到此时,李凌才确信一点,自己对孙璧了解得确实还远远不够啊,自以为他在京城孤立无援,哪怕得封王爵也只是徒有其名,原来这些想法竟是错的,他在京中的人望势力可比自己强出太多了。 这时眼见时辰差不多,宾客也都到了,孙璧便回到了自己的主位上,然后很是从容地把手一摆:“开席吧!” 随着这一声令下,一队队婢仆端了一个个托盘进入厅堂,把诸多美味佳肴放到每一个客人的桌案上,同时,还有两队乐师进入厅中,朝众人行礼之后,便敲击乐器,低低的吟唱起来。 觥筹交错,乐声融融,当真是一副富贵景象啊……  第754章 苍生为棋子 英王府中一派热闹欢庆,丝竹乐声从酒席宴厅中传出,更夹杂着推杯换盏,言笑晏晏的动静,此时已是酒过三巡之后,大家的兴致是越发高昂,不但有人专门向孙璧敬酒,还有几人更是围上了李凌几人。 很显然,大家都清楚李凌他们与英王的关系有多近,如今有意亲近,自然是要表现出友善与诚意来。对此,李凌和萧承志也是颇为痛快,总能与他们说笑一番,后者更是酒到杯干,更是引得在场宾客的一阵夸赞。 至于孙璧,酒量就没那么好了,喝到这时已然半醉,更是在与某位官员碰杯时起身过急歪了下身子。得亏李凌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才未出丑人前。然后他便趁机劝了对方且去旁边的小厅醒酒,与之一起暂时离席。 也幸亏还有萧承志和魏梁撑着,酒席上才依旧热闹,到了一旁的小厅,都还能听到几声欢笑传来。不过李凌脸上标准的礼貌笑容在关上厅门后却已不见,神色也变得有些郑重:“殿下……” “唔……”孙璧喝了口醒酒汤,人却依旧有些难受,低低应了声后,才一指自己旁边的座位,“温衷,你坐下说话吧。” 待人落座,他又抢先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是不是觉着我此番行事太过急切了,而且今日宴请的这些官员好像也挺杂的,实在有些不妥啊?” 李凌笑了下,给他来了个默认。合着你都知道啊,那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 沉默了片刻后,他才说道:“殿下的难处其实我也知道,若真要争皇位,留给咱们的时间怕是不多了,而你又才刚封王爵,已经不能再如寻常皇子般按部就班,循序渐进了。只是,这般锋芒毕露,终究会惹来太子方面的猜忌,甚至就连陛下都可能会觉着殿下你失之稳重,过于孟浪了。” 这番话确实是发自肺腑,只有真心相待之人才会说出来。孙璧的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本来支着额头的右手挪开,抬眼看着李凌:“这些问题我何尝不知,不过,除此之外我确实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了。” 李凌的一句为何还没出口,就听他低沉说道:“因为这事父皇让我做的,他让我要尽快把班底建立起来,为此,他甚至暗中让王相网罗了不少朝中失意之人,今日与会的,有一多半就是如此来的了。不然你以为就凭我之前的身份,真就能在短短几日里吸引这许多人投靠吗?” 这话让李凌猛吸了一口凉气:“这是陛下的意思?”这回当真是吃惊不小。 孙璧与他四目相对,没有半点躲闪,然后重重点头。随后,又露出一抹苦笑来:“说到底,我也好,之前的永王也好,在父皇眼中终究只是一枚棋子,一枚用以制衡太子的棋子而已。 “之前有永王在朝中,所以太子的势力扩展得并不顺利,但随着你于前年将他拉下马,情况就完全不同了。这一年多来,父皇一直都在寻找永王的替代品,而现在,他找到了。 “虽然父皇当时没有明说,但我能明白他话中深意。他此时封我为王,为的就是在朝中再树立起一股力量来制衡太子,若我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到,那很快就会被边缘化,甚至步永王后尘了。而咱们不是早说好了吗,封王只是第一步,我们还有更远大的理想呢。” 李凌有些吃力地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又呆怔半晌,才发出一声叹息。最是无情帝王家,在那最高权力面前,父子兄弟间的亲情感情终究会被忽略掉,最后只化成了互相间的利用算计。而此时孙璧呈现出来的情绪,显然是颇为难过的,他之前终究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啊。 “所以殿下就答应了陛下,然后就有了今日这场宴会?” “不错,这只是开始,接下来我还会主动去和那些朝中失意之人接触,能拉一人进来就拉一人,只有如此,我才有实力与太子抗衡。” “只靠这些在各自衙门里不算得意的人,就能与如今势力大增的太子抗衡?”李凌对此还是没有多少信心,若这些人真有用,就不会落得今日这般地步了。 “这些人的能力还是有的,不然也不能一直留在当前的官职上了。他们或是因为开罪了上司,或是因为被人算计压制,才上下不得。但很显然,他们都不甘心只是这样默默无闻,这便有了动力,可以让他们为我所用,去做一些寻常朝臣所不敢做的事情。 “另外,我也查过他们,这些人品行不敢说是君子,但总归是没有利用手中那点权势为恶害民的,所以用着他们我也放心。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我相信温衷你,有你帮我盯着他们,筹谋总揽,便可让他们有实力与太子一党争上一争了。” 这等高帽送上来,李凌可有些承受不起,赶紧摆手道:“殿下太过谬赞了,臣可担待不起啊。不过照你这么一说,这些人确实可以一用,而且如今朝中除了他们,也确实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了。” 固然,朝中除了太子一党,其实还有不少握有实权的官员,比如六部的诸位要员,还有枢密院等要紧衙门的官员。可这些人要么是陆缜的人,要么索性就是皇帝自己的近臣亲信,自然不是孙璧一个区区王爷能拉拢指使了,至于陆缜这样的大佬,他就更没可能拉到自己阵营了,就是王晗都只是奉皇帝之意顺手帮一把,而他自己也是置身事外的。 接受了这一事实后,李凌却又生出了另一层顾虑来:“殿下,我现在更担心的是,他们当真可信吗?今日前来的诸多宾客中,就全是真心想要归附于您麾下,而不是另有图谋,比如受人指使来探听咱们虚实的吗?” 这一问却是说到点子上了,这也正是像孙璧这样之前全无根基,现在却急吼吼要拉拢朝臣的新贵最感为难的事情。因为他都无法确认这些人里有几个是太子或永王这样的人刻意送过来的眼线,一旦信错了人,轻则今后的许多计划会泄露,重则在最终的竞争中败在那一个眼线手中。 孙璧也考虑过这点,此时苦笑道:“这一点我自然明白,所以我真正能信的,也就你们几人而已。其他人,也只能且用且疑了。不过有一点却是可以明确的,只要我真能给予他们足够的好处,这些人无论原先的态度如何,都会在之后站到我这边。毕竟相比起太子那边,还是跟了我更能得到好处。” 如此清晰冷静的认知,让李凌都在心里叫了声好,然后才又品出了一丝更深的意思来:“殿下是说,已经有这样一个契机了?” 孙璧嘿笑了一声:“父皇既然想让我与太子一争,总要帮我一把,要不然以我现在单薄的势力,根本不可能在朝中站稳脚跟。” “却是什么法子?” “湖广。”孙璧毫不迟疑道出了答案,却让李凌为之一愣,随即眉头一锁:“那边的灾情……” 孙璧的面色也是一沉:“之前我就有所疑惑,为何此番湖广的灾情会持续如此之久,而且朝廷的应对总有些不足,听说年前甚至已经出现了少量灾民冻饿而死的惨事。 “但在父皇告诉我,这是他留给我的一个机会后,我便明白了其中原委。湖广的这次灾情不只是天灾,更是人祸,而且局势正在进一步地恶化,一旦因此激起民变什么的,不光当地许多官员要人头不保,就是朝廷之内也会有人受到牵连! “而只要这一切成真,一旦朝中出现空缺,便是我们的机会了。对了,父皇还有意将查明灾情和赈灾的差事都交与我来总揽,温衷,你是我最信任之人,可愿意帮我走这一趟啊?” 李凌低着头,久久没有回应。 此时的他心中满是愤怒,他是真没想到,自己素来敬重的皇帝陛下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为了他想要的平衡,居然把几十上百万的湖广百姓当作了棋子随意摆弄,甚至可以将他们随意放弃。 那可是无数条人命啊! 难道为了所谓的权势,人真就可以做到不管对错,只分利弊的地步吗? 在皇帝眼中,这天下苍生就只是他玩弄权术工具,至于他们的死活,根本就不在其考虑之中?这样的皇帝,真是自己想要效忠的天下之主吗? “温衷……”孙璧的再一声呼唤,才把李凌从自己的思绪中抽出来,抬脸间,神色变化还是落到了对方眼内,让他心头也是一震:“你……” 李凌强行控制住了情绪,勉强一笑:“为了殿下,为了那些无辜的百姓,我自当接下此任,尽我所能地把差事办好。” “好,那你回去后就早做安排,我想年后不久,朝廷便会让你全权处理湖广赈灾一事了。”说着,他又顿了一下,“你放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要我们能达成所愿!” 第755章 宴会之后 酒宴还在继续,在李凌二人出来后,不少半醉的官员又端酒上前相敬,还带了酒意跟孙璧表起了忠心来。对此,他自然很是满意,哪怕身体不是很舒服,还是一一招呼,几乎做到了酒到杯干,没有冷落任何一人。 倒是李凌,回来后情绪就明显低落了不少,虽然在面对其他人的敬酒时还能做到有礼有节,但脸上的笑容却已颇为勉强。皇帝和朝廷的手段让他心寒,直到此刻都未能接受,这让他都忘了之前想好的趁机问问孙璧关于月儿的看法,甚至于他可能都有些改变主意了。 魏梁很快就发现了他有些奇怪,不过在酒席宴上却不好多问,直到酒宴罢散,众宾客告辞而出后,他才抓住机会,小声问道:“可是出了什么变故吗?为何你随王爷出去一趟,回来就有了心事。” 李凌沉默了一下,还是决定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如实告诉老师,便叫他一道上了自己的马车,然后缓缓将皇帝欲把孙璧推出来与太子相争,以及湖广之事的内情说了出来。 这下直听得魏梁也变了脸色:“他们怎么就敢……陛下就不怕遭灾之后的湖广生出大乱子,使天下不稳吗?” 李凌脸上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来:“老师还记得几年前江南生变之后朝廷的做法吗?在明知道江南遭灾,还生出过变乱的情况下,朝廷不还是照样要收取足额的钱粮赋税?在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们眼中,小民的死活真就不足挂齿,不过是一群蝼蚁而已。” 他的话固然有些偏激,但魏梁却没有反驳,而是在沉默后,长长一叹:“都是朝中争斗所致啊。都说自古以来党争最是祸国殃民,我以往还不是太明白,现在可算是真正了解了。” “而更可怕的是,陛下为了自己的权力还在助涨这股风气蔓延,因为担心太子势大,又把殿下给推了出去。而为了让殿下尽快在朝中有自己的势力,他又想牺牲湖广……” 几句话说下来,车中的气氛越发沉重,两人都不再开口了,只面面相觑了半晌后,魏梁才道:“所以你打算接下此任,去湖广赈灾平难?” “这是我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事情了,而且殿下也希望由我来帮他查明湖广当地官员的诸多弊政,从而让他真正在朝堂上立稳脚跟。”李凌苦笑一声,虽然他很不认同皇帝的做法,但到头来,却还是得按他们的意思去做事。 顿一下后,他又振作了精神:“而且这次还正好,公事私事都能一并做了。那马邦文的家眷就在湖广襄樊,我正好可以过去一看究竟,说不定就能从他们身上查到之前案子的内情了。” “那你希望我能帮你做什么?” “还请老师在京城继续帮我细查此案,说不定还有其他细节是我们忽略掉的。还有,就是那个叫马闲的人了,就算他用的是假名,但人总是真人,只要是京城人氏,就能找到他!”李凌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魏梁点头:“那我就按你说的查,只要他之后还露面,总有被抓到的一天。” “对了老师,此事还与皇城司有关,为防他们对你不利,我会让皇城司那边派人暗中护着你。” “嗯?”这话让魏梁有些听不懂了,什么叫担心皇城司的人对自己不利,然后还请皇城司的人护着自己? 李凌忙又解释了一下关于皇城司内部两股势力间的争斗,这让魏梁又是一声叹息,这大越朝廷当真是把内耗内争给深入到骨子里了,居然连这样的衙门内部也分作两派。 这或许是因为皇城司真正的首领乃是一直跟在皇帝身边的大太监韦棠吧,耳濡目染下,他自然把这一手制衡下属的手段给学了个十足。不过这个想法他并没有真说出来,只陪着对方也叹了口气了事。 等李凌先送魏梁回家,自己再回到府上时,时间都已经到三更之后了。好在明日还在年节假期中,不然要有个朝会什么的,他都可以回家换身衣服便直接再出门了。 而事实上,即便到了此时尚未回家,而是转去了内城一处不怎么起眼的院落,很少有人知道,这座普普通通的民居院落却早被太子使人买了下来,而今日他更是以太子之尊,逗留于此。 直到两个赴宴的官员避过许多人的耳目进入其中,早等得有些不耐烦的孙琮才来了精神,当场见了他们,问道:“怎么样,今日去赴老七宴会的人可多吗?” “回太子的话,今日与会的有六十二名京城官员……”在看到太子的脸色一沉后,他又赶紧补充道,“不过这些人也和臣一样,都只是各衙门中没什么实权之人,依臣愚见,不过是一群投机之徒罢了,不必过于担心。” “臣也这么看,英王虽然已被封王,但论身份名望和权势,都是远远无法和殿下您相比的,那些手握实权的官员,又有几个会投到他门下呢!” “你们先把与会者的名单给我列出来。”太子却并没有因为这个说法而放松警惕,因为他确实感到了不小的威胁,这与当初永王被父皇扶植起来的过程可太相似了。 都是才封的郡王,便有不少官员主动投效,然后在父皇的种种安排下,使这一批人迅速掌握了朝中各衙门的实权。再等到一个契机,永王升为亲王,并执掌刑部之权后,自己这个太子反倒受其压制了。 他可不希望同样的情况再出现一遍,必须在对方尚未成长起来之前,就将孙璧身边的党羽尽数压制拔除! 在太子的命令之下,两名官员不敢怠慢,便迅速在案头把今日宴会上的宾客名单给写了出来。他们本就是带了这个目的而去,所以在宴会上也自然格外关注,盏茶工夫,几十人的名单悉数写完,六十人无一遗漏。 太子将名单上的官员名字与官职一一对照了过去,脸上便是一阵阴晴不定。 如果是以前,看着这些大部分都未有实权的家伙,他肯定是不屑一顾的,可现在,他心里却带上了一丝疑虑来:“除了李凌魏梁等几个本就与孙璧交好之人,也就吏部杨致和,枢密院孙繁等几人稍有实权了……可我为何总觉着事情没这么简单呢?” 他问的自然不是面前两个发懵的官员,而是更得信任的柳家兄弟和莫先生。 柳随云当即从他手中接过名单,快速看过,然后皱眉道:“殿下,这些人看着似乎真没什么威胁,唯一可虑的,就在于他们为何会冒着可能得罪殿下的风险投向英王。要知道,他不过才刚被封王,全无根底,连陛下对他都没多少看重啊。”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是受人指使才这么做的。”柳随风在瞥了眼闭目沉吟的莫先生后跟着分析道。 之前北疆之败让二人在太子面前声望大损,此番自然是希望能有所表现,立功赎罪了。 “那你们说,会是什么人在引导他们?难道是父皇?” “若真是陛下出手,就不会只有这些人了。”柳随云轻轻摇头,但却没法给出更进一步的推断。 这时,莫先生突然开口:“殿下,其实我们更该在意的是他们的凭的什么认为跟了英王就有好处。朝中官员个个都精明得很,若不能从中获利,他们岂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先生这是想到了什么缘由吗?”太子当即看向了他。莫先生在投到自己门下后,几乎言必中,计必成,自然让太子对他高看了一眼。 在柳家兄弟满是吃味的目光中,莫先生笑吟吟道:“若以在下之见,应该是有机会要落到英王手中了,朝中说不定真要再起波澜,有一批掌有实权的官员要遭殃。” “无稽之谈,你这不过是瞎猜而已。”柳随风当即驳斥道。 莫先生也不见动气,依旧笑呵呵道:“在下不过是根据手头的情报做出一些分析而已。殿下,这份名单您看着可有什么规律特点吗?” 太子再看那名单,看着上头那几十人的官职名字,一时间却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轻轻摇头:“莫先生你就别卖关子了,直说便是。” “这些人看似杂乱无章,但仔细统计就会发现,其中以工部户部的人最多,倒是刑部几乎没几人。这是不是意味着,接下来的风波将落到这两部上头?” “这个……”就是太子,也无法完全接受他这等推断。 莫先生也不以为意,只是按着自己的思路继续道:“然后再回看最近我大越国中的事情,唯一可能导致几十名官员,尤其是这两部官员落马的,就只有湖广的灾情了!因为无论赈灾还是安民,责任多半都在户部和工部,只要有个什么差错,他们必然难逃责任。” 太子和柳家兄弟的神色陡然就是一变,这回是真有些信了对方的说辞了:“竟是有这样的安排吗?那我们该如何应对?” “很简单,两个办法,第一就是让湖广的灾情不至影响到京城官场,尤其是殿下的人;其二,设法把主动权争取过来!”  第756章 人选(上) 在确知自己会再次离京,去往湖广办差后,李凌便愈发珍惜此时能陪伴在家人身边的日子,同时还对妻女心怀愧疚。毕竟自己才从北疆归来没多久,这才过了个年,很快又要和他们分别,然后一去又不知需要多久。 不过为了不让妻女担心,他也就暂时没有把此事告知,依旧每日在家中待着,和女儿玩一些游戏,教她呀呀地学叫爹爹妈妈什么的,倒也是和乐融融。 尤其是在元宵节当天,李凌更是带了全家外出游玩,赏灯,到了晚上,他更是亲自背了念儿在最热闹的御街长道上走着观灯,把个半岁的孩子看得眼花缭乱,只能是在自己老爹背上咯咯乱笑了。 也是在这一夜回到家里之后,李凌才把自己将要离京的事情告诉了妻子。对此,杨轻绡倒是显得颇为淡定:“其实我早看出来你有心事了,原来是为的这个啊。” “呃……呵呵,轻绡你果然是最懂我的人了。”李凌有些尴尬一笑。不过杨轻绡却并没有笑,而是很郑重地看着自己的丈夫:“李郎,我知道你身为朝廷命官许多事情是不能避免的,不过我也有条件。” “你说。” “我要你好好的,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总是以身犯险了。你现在是我的丈夫,是念儿的父亲,要是你真有个好歹,却让我和念儿怎么办?”杨轻绡目光盈盈地道,要不是现在她有了女儿,有了牵挂,早提议跟随爱郎一道外出了。但自从有了女儿后,她却已经改变了原来的习惯,变得越发稳重。 “我答应你。不过你也不必担心,因为莫云,还有邵前辈这次会随我同行,再加上朝廷方面也会给我安排人马,湖广又不是北疆那等危险所在,安全上是肯定没有问题的。” “嗯!我听说这次湖广的灾情很是严重,还有不少百姓都因冻饿而死,你此番前去,一定要为他们做主。若是有需要,你也可去找我们漕帮的弟兄,虽然那边我们的势力不如在江南,但也算是江湖中一股不小的力量了。” “我知道了,你放心吧。时候也不早了,我们早些安歇吧。”李凌有些感动地点头,然后就把妻子搂进怀里,两人互相依偎着,很快就睡了过去。 …… 上元节后,京城诸衙重开,朝廷也重新回到了原先的节奏,只有少数之前离京告假的官员尚在回来的半路上,一切已和年前没有分别。 而到了此时,年前一些被拖下来没被解决的问题也就迅速提上了日程,而在这诸多事情中,湖广的灾情显然是被放在最前面的。 在正月二十一日的朝会上,已有官员直奏皇帝,说是去年入冬以来湖广各地赈灾皆多有不力,导致百姓日渐困顿;然后还没等朝廷君臣议出个所以然来呢,两日后,又有十数名御史言官接连上疏,弹劾湖广巡抚在内的二十多名大小官员尸位素餐,不顾百姓死活的罪状。 待到正月底时,有人更是拿出了最有力的证据,提到就在年前半月间,便有三十多名湖广灾民死在家中的惨事。而此事一开始还被当地官府给隐瞒了下来,直到有京城去往当地的官员赈灾路过,才查明其事,上奏朝廷。 这消息一出,朝堂哗然,更引得参劾相关人等的奏疏如雪片般飞入银台司、政事堂和皇宫。连皇帝带宰执们,都没有少挨批,至于那些本就担着赈灾差事的诸部官员,更是被指为祸国殃民,杀人凶手! 这等说法一开始还只是在朝堂之上传播,可没过两日,消息却扩散到了民间,于是舆论喧天,街头巷尾或骂或评,各种说法带着阴谋论都出来了。 甚至都出现了某种说法,说是因为朝中某位大人物素来仇视湖广,才会故意让地灾情愈发严重的,这让民间的声讨之声更为强烈,都有人高喊着让皇帝严惩凶手的口号了。 面对如此汹汹之民意,朝廷不敢再有丝毫懈怠,短短两三日内,就连续召集京中重臣商议对策,足有五六次之多。而到了二月初一这天第七次廷议时,就连李凌都被叫到了宫里,他很明白,这就意味着要把赈灾和查明湖广灾情一事的任务都交到自己手上了。 因为只是廷议而非朝会,人员时间和地点都没那么讲究,却是在过了中午后,李凌才和其他五十来名官员一道入得皇宫,并进了勤政殿的偏殿。 今日的皇帝显然有些疲惫,在群臣叩见后都没有说什么平身,只是抬了下手,就让他们各自归位,李凌自然是敬陪末座,等着点到自己再上前说话了。 皇帝的目光随意扫过面前众臣,才用有些沙哑的声音道:“就在昨夜里,湖广那边又传来了新的消息,这个冬季冻饿而死的灾民数量已达到了三百二十二人……” 此话一出,除了几名早一步知道其事的宰执外,所有人都变了脸色,死了这许多人,问题可真严重了。 “陛下,此乃人祸,绝非天灾。以臣之见,朝廷必须严惩相关人等!”礼部尚书先一步走出来,大声奏道。 随后,御史台、枢密院以及吏部等与赈灾一事并没有什么关联的官员们也都纷纷站出来表明自己的立场,反正就是一个意思,必须严惩,甚至杀掉几个尸位素餐的官员,才算对朝野有个交代。 其实这些天里相似的说法已经被人提过许多次了,皇帝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此时自然连连皱眉。他要的不是这些进言,要的是如何解决眼下湖广之难的对策啊。到了这时候,他也确实有些后悔当初做下的要以湖广为孙璧打开局面的决定了,因为这代价实在过大。 好在他还有陆缜这样清醒的老臣,在众人说完话后,这位老相便上前一步道:“陛下,诸位大人想为死难者伸张一事臣也深表赞同,但臣以为,眼下的当务之急还不是在于如何处置这些有罪之臣,而是在于尽快平息湖广灾情,使百姓从眼下的困穷境地里摆脱出来。” “陛下臣附议!”作为左相一党的中坚,吏部尚书当即出声支持,然后其他官员也纷纷跟进:“臣等附议,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赈灾救民,其他一切皆可先放一边。” 皇帝这才满意地点了下头:“那依着陆卿之见,朝廷该如何处置此事呢?” “臣以为该选出才干出众,能为百姓做主之官员前往任事。至于去年时派往湖广的官员,则受其节制,是功是罪,都等湖广灾情平息后再作定夺。” “唔,可有合适的人选吗?” “陛下,臣以为能担其任者非应文捷莫属。”这回却是礼部尚书突然抢先开口,举荐了一人,这让皇帝都略有些意外,但还是顺着他的话问道:“何以见得?应文捷身在御史台中虽为人方正不阿,但在地方治理上怕是没有太多经验吧。” “陛下,臣以为此番再派官员前往湖广首重的当是为人,至于才干,应文捷任御史多年,从未有过差错,已足以证明。而且,之前派往湖广赈灾的官员有户部、工部等实务衙门的官员,臣担心会出现官官相护之事,甚至有可能让当地灾情越发严重,故为公正,还是当派与这些衙门全无干涉的应文捷最是妥当。” 随着他话说完,后方臣班中的应文捷也果断上前一步,躬身施礼:“陛下,臣虽不才,却也有一颗为国为民之心,陛下若肯用臣,臣定竭尽所能,将湖广灾情平息,还当地百姓一个朗朗晴天。” “臣也以为应文捷最是合适!” “臣附议!” 霎时间,十多名官员先后站出来为其作保,大有要把此事彻底定下来的意思,把个李凌都看呆住了。 不是说一切都安排好了吗,这次去湖广的是自己才对啊,怎么就跑出个应文捷来了? 其实不光他迷糊,皇帝和陆缜也感到措手不及,不过他们还是很快就明白了问题所在,余光都扫向了太子处,因为礼部尚书和其他人等,都有层太子一党的身份,显然这是他们故意而为。 “可还有其他人选吗?”皇帝在沉默了一下后,只能再问一句。 这些臣子中还是要数王晗更能体察圣意,立刻就上前奏道:“陛下,臣以为湖广赈灾一事过于要紧,让一个清流言官前往总揽一切终究有些冒险了,还是该找能力出众,有地方治理经验,同时又通经济的官员去主持大局才是正经。” “陛下,臣以为王相所言甚是在理,而如今朝堂之上,便有这样一个合适的人选。”陆缜也跟着配合道,头一扭,看向了臣班最末的李凌,“曾在江南为官,于扬州有过治灾抚民经验,同时于财税一道颇有成就的转运司少卿李凌倒是一个颇为合适的人选!” 别看两位宰执之间也多有争端,此刻配合却是极其流畅,王晗立马跟进:“陛下,臣也以为李凌要比应文捷更为合适!” 第757章 人选(下) 有两位宰执的共同举荐,支持李凌的人立马就多了起来,大有压倒应文捷的意思。 太子见状眉头一皱,迅速跟身后的礼部尚书打了个眼色,示意由他上前反对。后者虽然心中有所迟疑,但此时也只能上了,便一步跨出道:“陛下,二位丞相所荐的李凌固然能力出众,似乎更适合湖广一事,但臣以为以他入仕以来的身份,还是有些不妥。” 此言一出,倒是让那一片附议声停顿了下来,而他也趁热打铁,继续道:“陛下,臣刚才就提过,若让户部等衙门的官员前往会有官官相护之嫌,纵然李大人没有这样的心思,可一旦被人怀疑上,终究是瓜田李下,难以自证清白。 “所以臣以为,还是当由身份更为清白无关的应文捷前往总揽一切为好。要是李大人当真有心为国效力,或许由他为副,却是个不错的安排。” 他这话一说出来,太子自然是嘴角含笑,深表满意,李凌和两位宰执却沉下了脸。这算什么?直接把做主的职权都拿了去,然后让人为他们做嫁衣吗? “父皇,儿臣也以为此法甚是妥当。李凌终究资历不够,此时若奉旨总揽一切怕是不能被湖广地方官员和朝廷派去的那些人所真心服从。但应文捷就不同了,他在朝中素有清名,而且更手握弹劾之权,足以震慑群官,有他为主,则湖广之事不足为虑。”太子也立刻站出来表示支持。 太子的分量可是十足,就是两位宰执也不好与他正面相争,顿时各自面露难色,陆缜则偷偷转头,给李凌打了个眼色。现在还能不顾规矩说话的,也就只有李凌这个身份最低的年轻人了。 李凌心中懊恼,要不是关系到湖广无数灾民,以及孙璧的大计,他甚至都有心直接推辞了这一次差事了。反正自己之前都有不少功劳难赏,这次湖广之行辛苦之后又未必能有什么实质好处,何必费这心力呢? 不过这牢骚也就在心里发一下,他终究还是以大局为重,稍作思索,便上前一步:“陛下,臣有话说。”作为如今殿内身份最低微的四品官,他想开口只有先得到皇帝的批准。 皇帝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道:“准奏。” “陛下,适才胡部堂所言臣实在难以认同。他说因为担心有人猜忌臣曾于户部任职,有可能因为私心而维护湖广的相关官员,这一点实在是欲加之罪了。不错,臣早几年时确在户部为官,但这不代表我就会与户部的每个官员都交好了,更别说他们中的许多人还是在我之前之后才入的户部了。 “同样道理,人不在户部就不能与其中官员交好了吗?我从未在翰林院待过,却与翰林侍讲徐沧乃是好友,这一点胡部堂又该如何解释?” 礼部尚书没想到李凌会揪住自己话中的一个破绽如此反击,一时还真不好解释了,只能低哼一声,以为不满。 而李凌的话还没完呢,又继续道:“所谓的官官相护,在百姓眼中就是只要是朝廷官员都可能替同僚遮掩,而非只看其出身来历。所以只要是朝廷派往湖广的官员,在他们眼中都是一样的,如果差事办得不妥,那就是官官相护;而相反,若是能体察民情,为民做主,使他们从灾情中恢复过来,则无论如何处置那些犯了错的官员,那都是公正无私的表现。 “至于大人担心的什么关系交情,其实相比起已在朝中为官十多年的应大人,臣才是更不用担心的那个。我在京城为官前后加起来也不过三年,而且因为身份低微,与许多朝中大人都没什么交集,若说不可能私相授受,我只会比应大人更清白才是。 “当然,我是相信应大人若真接下此事是定会秉公而断的,但若宣于百姓,则还是下官这个小官更有公信力些。还望陛下明鉴!” 他这一番话说下来,堵得礼部尚书一阵无语,这等辩才没去当言官当真是屈才了呀。而应文捷,则在张了张嘴后,也没有出声与之相辩,不是说他真就没信心辩过李凌,而是这其实正中他下怀。 因为他素来自诩清流,也知道自己只能做个清流。 何为清流?不是说你是清官,从来不贪赃枉法就是清流了,而是指的一部分身份清贵,几乎不怎么会犯错的官员,比如他这样言官,以及翰林院里的那些编修侍读的官员们。 说得更明白些,就是那些只作议论评价,靠嘴巴和笔杆子做事,却不干实事,也不会犯错的官员,那就是清流了。 与之相对应的,就是李凌这样总是做事的官员,他们甚至被这些自诩清高的家伙称作浊流。正所谓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自然就不会有错了。 像应文捷这样的清流,十多年来都没有真正办过什么实质性的差事,这次让他去湖广办这么大一件事情,说实在的他心里也打鼓啊。只是碍于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才不敢推辞,但积极性肯定不大。 现在有李凌出面把他挡回去,应文捷是巴不得如此,又怎会再站出来争取呢。所以虽然他脸上一副懊恼的样子,但身子却直直站在那儿,没有动弹,更没有站出来为自己说话的意思。 太子方面的人立刻察觉到了他的这一点心思,虽然有些不满,却也无可奈何。因为这就是事实,虽然太子在这两年间势力得到了不小的增长,但依附于他的人的类别却并没有变化,依旧是以这些清流为主。 而以这次湖广的情况来看,太子这边真正能拿出手,能胜任此一差事的,也确实只有应文捷一人了。可现在连他都退缩了,大家自然没了更好的法子,只能接受。 当然,太子虽有失望,却也并未有多不安,因为早在猜到朝中会有如此安排时,他们已经在着手安排,想法把自己的人从这场纷乱中摘出去了。 于是,作为另一候选的应文捷已被认定出局,那李凌自然而然就成了最合适的人选了。 皇帝脸上也终于有了笑容,很是难得地看着李凌道:“李卿,此番湖广赈灾,并查明之前种种弊情一事,朕便需要交托于你了。你可不要让朕,还有两位全力支持于你的宰相失望啊。” “谢陛下信用于臣,臣此番前往湖广,定当尽我所能,去把灾情平息,让百姓过回原来安定富足的生活,也定会秉公而断,不让任何一个犯了错的人逃脱制裁!” 皇帝满意点头,然后又把脸一肃:“李凌听封——” 李凌微微一愣,随即拜倒,就听皇帝张口道:“朕封你为湖广巡防安抚使,全权处理此番灾情之后民生相关之事,但有所至,地方官员皆当听从调遣,不得有误!” “臣领旨,谢恩!”李凌心下陡然一喜,这一官职虽然和当初去北疆时的军粮转运都督一样只是个临时之职,但明显这次的权力还大些,听意思甚至都可以压过湖广巡抚这样的高官了。 如此,自己到了湖广后,也就能彻底展开手脚,把相关弊情贪官一一解决掉,不留任何的遗憾。 而皇帝则在顿了一下后,又道:“之前朕与你的那面金牌还在吧?” “……正是。”李凌咧了下嘴,自己还真把这茬儿给忘了,交差之后都没有把金牌送回宫来。 皇帝笑了下:“那此番去湖广,你还是以此金牌为信,另外,你可点两千禁军为护卫队,随你同往,还可从皇城司中点一百精骑作为亲卫,护你周全。你还有其他要求吗?” “陛下考虑周详,臣不敢再有其他要求。只是还有一点不明,若是臣在湖广查到有官员真干出贪赃枉法之事,导致百姓伤亡,而他又欲反抗,甚至于对臣下手,臣可有先斩后奏之权?” “准了。”皇帝毫不犹豫地说道,“真有此等胆大之徒,你只管先替朕诛杀便是!” “臣遵旨,拜谢陛下信任。”李凌再度叩拜。而他们君臣的这一番对答,却让殿内其他臣子都目瞪口呆,这李凌的胆子也太大了,居然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来,这是真要去湖广干一票大的啊。 只有少数人猜到了这应该是皇帝早就想好的,是为了把某些人捧上朝中重要位置的手段而已,这让太子的神色变得越发凝重起来。 而从这边殿宇中出来后,李凌并没有与那些朝臣一同走,而是转道去了另一边的宫门,找到了戍守在那儿的萧承志,这次湖广之行,他打算把这位也一并带上,让他也能立功升官。 毕竟,对孙璧来说,只有自己一个文官力挺是远远不够的,还得找到武将为他护卫,而这个人选,显然谁也比不过与他还是表兄弟,而且感情深厚的萧承志了。 而且,之前萧承志就总感叹自己只能留在京城守着宫门,这回正好带他去经历一番故事。至于皇城司那边,倒是好办得很,依旧是那几个熟人,杨家兄弟和万申吉…… 第758章 微服入湖广 三月阳春,万物复苏,草长莺飞,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候。 这也是一年中农民们最忙碌的一段,播种插秧,只为秋日的丰收。尤其是对湖广这样的大越粮仓要地来讲,每年的这个时节,更将出现县县勤耕,村村忙种的壮观场面——至少以往那些岁月都是如此。 但今年的湖广境内情况却是完全不同了,沿路所见皆是一片萧条,那些村庄聚落,田间地头,少有看到辛勤劳作的农人的,倒是野草杂花已经开始在本该种下粮食的田地间抽生发芽,疯狂吸取着土地养分,许多村落更是十室九空,都快没有人气儿了。 带队走在如此荒凉的官道之上,李凌的神色是越发严峻了,这让与他同行的那十来名护卫也显得格外沉闷,只不住打马,朝着前方疾驰。个把时辰,便赶出了二十来里地。 早在出京后不久,李凌便已悄然从旗帜鲜明却又人多眼杂,目标更大的钦差队伍中脱离了出去。然后趁着整支队伍坐船走水路的当口,他则带了少量亲信以陆路疾驰入湖广,到今日双方分开已过十日。 他所以选择这么微服出行,一者是为了避免沿路的各种应酬,以如今大越官场中的风气,他此番奉旨南去势必会被诸多地方官员拜访宴请,这要一路真应酬下来,足可以让他迟上一月才能抵达湖广; 二者也是为了避人耳目,不让现在湖广的那些官员真正掌握自己的行踪从而有的放矢。那样想要查到某些事情的真相可就太难了,只有暗中查探,才能获取第一手的,最真实的线索。 只是这么一来安全和舒适性上却远不如大队同行了。不过李凌他们倒也未放于心上,之前在西南,在北疆时,又不是没有吃过苦,这点风餐露宿的对他们来说也算家常便饭了,至于危险,有杨震李莫云这样的高手在侧,自然很有保障。 “大人,天快黑了,前边又是一个村落,不如我们就投宿在那儿吧?”走在最前的杨震在抬眼看看快要西沉的太阳后,便转头提议道。 李凌没有先急着拿主意,而是问道:“照路程推算,我们离随州城也不远了吧?” “是的,我们已经进入随州地界了,不过离州城却还有好几日的路程呢,再往前便是广安县城。”另一名随从在旁解释了一句,“不过照此看来,今日怕也是无法抵达县城了。” 李凌点点头:“那就先在前边村子里住上一宿,争取明日进广安县,看看从县城里能不能探听出些东西来。” 众人一听这话精神都是一振,纷纷答应一声,驱马提速向前。这段日子他们都没怎么入过城池,嘴里都淡出鸟来了,正好可以放松一下。 几骑人马走得飞快,果然很快就来到了一座略显破落的小村落前。入目所见,依旧是荒芜的田地,不过这儿的人气倒是比别处要强,已有几缕炊烟自民居的烟囱里飘出,还看到一个老人正佝偻了身子,吃力地在田中插秧。 见此,李凌便下马上前,大声招呼道:“老人家,在下有礼了。” 对方仔细地把秧苗插入土中,才慢慢直起身子,一边拿手在背上轻轻捶打着,一面抬眼观察着已到田埂前的李凌和他身后那一众鲜衣怒马,气度不凡的人,眼中闪过一丝恐慌,连忙哈腰行礼:“不敢不敢……几位是外乡来的客人吧?” “正是,在下姓李,是来湖广做买卖的,因见天色已晚,所以想着在贵村中借宿一晚,却不知你们这儿可能行个方便啊?” “啊?借宿啊,这个……”老人脸上顿现难色,但随即就看到李凌取出一小锭银子:“我等叨扰贵庄,过意不去,这儿有一点心意,若是老人家愿意收留,这就是你的。” “既然客人都这么说了,小老家中倒还有个空院子,应该可以让你们住下。”老人说着便走上前来,眼光不时往李凌手上的银子瞟去,见此,李凌便大方将银子交到了他手里:“如此多谢了,还请老人家带我们过去。” “好好,各位请随我来。”老人感受着银子的份量,心头欢喜,赶紧引了他们往村子里去。入村没多久,就在一座泥瓦院落前停了下来,还朝里招呼了一声:“老婆子,家里来贵客了,今晚多准备些吃的。” 屋子里传来一声嘀咕,因是用的本地口音,李凌他们倒听不清人说的什么,只是老人脸上露出一丝尴尬,随即赶紧就走进家门,放低了声音说了几句什么,再出来时,便见一个头发花白的农妇勉强带笑地冲他们行礼:“原来是贵客上门,若不嫌弃,就在我家中住下吧。不过我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你们可不要见怪啊……” “无妨。只要能填饱肚子即可。”李凌笑了下,这才由老人引着,去到另一边看着更结实些的院子里,这儿才是安顿他们过夜的所在。 “这院子本是我儿大有的,他带了妻儿去了县城谋生,所以这儿就空了出来,你们正好住这儿。”老人随口介绍道,然后帮他们开门,露出了里头颇为空旷的空间,几乎没什么家具,倒是有几件生锈的农具。 见李凌他们略有些奇怪,老人又苦笑道:“这大半年里遭了灾,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差不多了,所以只能委屈各位就在这儿打个地铺吧。被褥什么的我倒是能凑出一些来……” “不劳烦老人家了,我们随身就带着。”李凌不以为意地摆了下手,“对了,都忘问了,不知老人家贵姓大名啊?” “呵呵,小老姓钟,可不敢称贵……那你们先歇着,待会儿小老再把吃的送过来。” “好,有劳老人家了。”李凌答应着把人送走,然后其他人则在这小院各处仔细查看了一番,确认没有危险后,才从马上取下被褥等物,安顿起来。 等他们在几个屋子里都铺好被褥后,那钟老汉也端了个托盘过来,脸上依旧是歉意而谦卑的笑容:“家里吃的实在不多,只有这点糙米粥,还有一点野菜可以待客,还请你们不要嫌弃啊。” “我们哪儿会嫌弃啊,能有吃的就不错了。”李凌说着率先接过一小碗粥汤,其他人见大人都这么说了,自然也没有异议,纷纷拿过吃的。 这点食物确实过于寡淡,而且也太少了些,只两口下去,粥和菜都被吃了个干净,几人肚子却还没半点饱的意思呢,这让老人有些尴尬,走又不好,竟有些发呆。 李凌见此,便随口道:“老人家不必愧疚,我们在湖广走这一路,也就在您这儿吃了口热乎的。对了,我听说去年这儿便遭了灾,导致粮食绝收,百姓困苦,可是真的?” 这才是他进入村子里住下的真正目的,只有与这些最底层的百姓说话,才能掌握灾情真相。 “自然是真的,各位也瞧见了,我们家是真拿不出什么吃的来了。要知道我钟家在原先也算殷实人家,可那天杀的蝗虫一来,再加上官府催着要税,一下就把我们的存粮都给掏空了……正因如此,我那两个儿子才会拖家带口地去县城里找事做,还不是为了弄口吃的?” 李凌的眉毛顿时一跳,一旁的杨震反应更快,顿时吃惊道:“你们都遭了灾,粮食绝收了,衙门还来催收粮税?” “哎……这有什么法子,这就是王法规定的呀,要是不把粮食交上去,那结果就更惨了,就跟旁边的冯家似的,三个儿子都被抓了去,到现在还没放回来呢。”老人叹息了一声。 李凌眯了下眼:“那官府就没有想法赈济你们吗?没有拿银子或粮食给你们?” “这个……去年时是真没有,不过年后正月里,倒是有过这样的事情,只是那点粮食根本不够吃的,每户不过区区十来斤,还是糙米。这个就是了,之前我和老婆子还舍不得吃呢。”说着,他又指了下刚才被大家嫌弃的米粥。 这话让几人的老脸为之一红,自己看不上的食物原来已是对方家中最好的了,李凌也欠了下身:“老人家,这似乎有些不对啊。就我所知,朝廷赈灾素来就是有规定的,至少一人每月都能拿到二十斤以上的粮食,怎么到了这儿却削减了许多?” “有这样的规定吗?小老是真不曾听说过。要真如此,咱们村子也不会在这段日子饿死好几人了。” “村子里还有人饿死了?有多少?” “有两家人,一共七口吧……他们本就家贫,去年一绝了收,连点保命的粮食都没有……不过后来官府来过,不让我们把这事随便乱说。”老人说到这儿,想到了自己已经说漏嘴,一脸惶恐。 就在李凌赶紧安慰对方,并想趁机再套问出点东西来时,外间突然响起一个略显霸道的声音:“老钟头儿,你家里来了外客,为何不来跟里正禀报啊?”  第759章 钱可通神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dafengdagengren.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760章 哪方刺客 来人与他们一样也着夜行服,将整个人藏于小巷的幽暗处几乎连人影都瞧不太见,只有一双闪亮的眸子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面对两人的疑惑,他便再度压声道:“上边有令,放弃这次刺杀,目标似有变化!”说着瞥了眼已从巷子口经过的马车,果断再道,“先走,再说其他!”话音未落,他人已经往后退去。 其他两人虽然心中犹疑,但对来人还是极为服从,当下也跟着他迅速后退。可就这一退间,到底还是在巷子内弄出了些微声响,身形擦过,刮下了一块墙皮,声虽不大,但在寂静的夜色中还是清晰地传了出去。 而这轻轻的一声响却被前方队伍中的几人听到,没有丝毫犹豫,护在马车边上的一名骑士当即喝道:“什么人!”话出口,身子一拧,已夺过身旁一名护卫手中的火把,抖手便朝着巷子内抛去。 那火把在空中翻着跟斗,一路照亮黑暗,在落地前,更是将巷子深处的一片区域照了出来,也将正果断后退的两名黑衣人给暴露在了诸多护卫的眼前。这让他们更是大为紧张,立刻就有人大叫起来:“有刺客!抓刺客啊!” 吼声一起,数十人已果断行动,纷纷叫嚷着抽刀举枪就朝巷子里猛追过去。同时本来只是随在马车后方的队伍也呼啦一下涌上,果断把车辆围了起来,而在最前头,还有些醉意的萧承志更是精神猛然一振,迅速下令:“贾川,你带兄弟从那儿绕过去,把巷子出口给我堵住了!” 作为颇习兵法,将来更想要在战场上建功立业的有志男儿,如今的萧承志已经养成了每到一处便会自动掌握四方地形道路的习惯,哪怕今日来此只为饮宴,这一习惯也未曾改变,所以此时遇变,一下就做出了最正确的安排。 这些护卫都是禁军中的精锐,也是和他配合惯了的,所以一得命令便迅速而动,直接策马狂奔,一忽儿间便已抄向小巷的后方。同时,另一批军将都不用萧承志下令的,便已纷纷取出弓箭,瞄向上方屋顶,以防刺客从上方遁逃。 直到布置完一切后,萧承志才策马提戟,朝着前方巷子压去。此时里头的呼喝声陡然一断,随之便是一阵厮杀声起,却是扑进巷子的将士们已和刺客战在了一处。 那两个明显慢了半拍的刺客是真没想到这些个寻常护卫反应会如此之快,刚一犯错,便暴露身形,再想后退,官军已快速冲来,而且还听到了有人已去抄自家后路的命令。这让他们心头更是发紧,作为杀人不少的刺客,他们还真没遇到过这样的阵仗呢。 因为心中的慌乱,使他们的动作更见迟缓,才往后跑了一段,身后官军已然追近,然后呼呼几声,更有长矛等兵器被投掷过来,让他们不得不减速闪避。如此几下后,他们便被追上,只能把牙一咬,回身抵抗。 好在这些禁军到底不擅长在狭窄逼仄处作战,手中长矛等兵器根本施展不开,而且人多的优势也无法发挥,一时倒被他们挡下攻势,杀得不住后缩。就在他们精神一振,意图杀退追兵,再想脱身之计时,后方又是一阵蹄声传来,却是绕后包抄的兵马已然赶到,见此也呼喝杀来。 被这一下堵在巷子里的两人大为头疼,在快刀连出,杀退面前的敌人后,互相交换了个眼神,便各自弹起,想要翻墙从上方走。结果他们才刚一露头,咻咻的箭矢便已果断飞来,要不是他们及时缩头,只怕当场就要被射杀了。 这下是彻底走不了了,让两人大感心惊,只能把牙一咬,便欲下地死拼。可刚一落地,就见一人一骑如旋风般直冲而至,正萧承志杀了进来。 这一路来可把他憋得狠了,只要想想李凌不带自己微服前往湖广,然后自己则得配合着他一路与诸多官员喝酒说笑,他就一肚子气。今日好不容易遇到了刺客,自然是要一展身手,亲手把他们拿下了。 所以在冲到二人跟前时,他果断喝一声:“你们退后!”然后手中短戟便唰的刺出,直取其中一人的前胸,速度之快,势头之猛,把那刚刚落地的刺客唬得一声惊叫,急忙举刀招架,身子也急速朝后退去。 另一人则是目光一闪,自觉有了机会,便抓住萧承志全力出手的空档,伏身一冲,已到其马前,手中刀已往其腰肋间刺去。他看得出来,这位是众军将之首,所以只要能拿住了他,自己便能挟持脱身。 他的算盘确实不错,奈何却是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对方的实力。就在他扑到身侧,一刀刺出的瞬间,萧承志便是一声长笑,本来看似用老的刺击竟陡然而变,从前刺变作后拉,而且速度更在刚才那一刺之上,唰的一下,疾如闪电,短戟回收,后方尖刺已直奔对方的后背而来。而他的身子则同时一扭,正好将对方袭来的一刀给轻松避过。 那刺客压根没想到他有此等反应,一刀落空,刚欲变招再上,后背已然生寒,刚想要闪,不防萧承志已甩镫一脚蹴出,砰一下正中其腰间。这下力量不小,踢得他惨哼的同时,身子一顿,再难闪躲。 噗哧声伴随着惨叫同起,血花飞溅,这名刺客已被尖刺所伤,倒了下去。而这只是双方在一个照面间发生的事情,另一名刺客才刚顿住后退的身形,有些诧异地盯着并未追杀过来的萧承志呢。 见着同伴被伤倒下,他自知无力抵抗,只能把牙一咬,陡然转身,挥刀,杀向后方那些堵截的兵将。但此时他的心早已乱了,虽然奋力而战,但在面对数十名禁军精锐的连番围攻,以及随后赶上的萧承志的背后袭击之下,也是迅速受伤地下,与同伴一块儿被绑了起来,带到那边的马车前。 这场厮杀已经惊动了大半个镇子,之前还与他们饮宴的官员们也都迅速赶了过来,在马车前连连跟“李大人”赔罪,询问他是否受伤受惊。 车内的“李大人”倒是没有责怪他们的意思,只随口应付了几句,便将这些人都打发了,然后押着刺客返回船上。直到上船,他才赶紧道:“萧将军,可问出刺客来历了吗?是什么人派他们来行刺大人的?” “他们不肯招供,还在那儿装死呢。”萧承志一脸恼火地道,来的路上他已经问过二人了,但他二人却怎么都不肯开口。 “这个简单,就让我们皇城司的弟兄好好招呼他们,保管他们开口。”到了这儿都是自己人,杨晨也没必要装成李凌了,便笑着提议道。刑讯逼供素来就是皇城司的拿手好戏。 萧承志点点头,这才去安排把人交给皇城司对付。而杨晨此时则又露出一丝忧色来:“老万,你说咱们才刚出京不久就遭到了刺杀,那说明行踪一直被人盯着,那大人那边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啊?” 万申吉稍微迟疑了一下,还是安慰道:“应该出不了事,咱们这边都没几人知道大人行踪,更别提那些宵小了。而且,大人还有莫云和杨震等兄弟护着,安全性上应不成问题。” “希望如此吧,现在我更好奇的是,到底是哪方派出的刺客……太子,罗天教,又或者是现在湖广的那些不希望大人查到他们罪状的家伙们!”杨晨带了几许苦笑道,仔细算下来,自家的敌人可当真不少,也不知大人微服离开队伍到底是对是错了。 就在他思忖间,外间突然又响起了几声惊呼:“人死了?怎会这样……”却是萧承志有些惊慌地在发问,这让杨晨也是一愣,这才想起自己还是疏忽了。 …… “所以可以确认那队伍中并无李凌了?”看着有些狼狈逃回的下属,同样遮掩住了自己面目的男子缓缓开口说道。 “错不了,虽然当时情况紧急,但我还是留意了一下,他们是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到了我们的人身上,而不是先护着马车上的人离开危险处。”这位的观察果然够细,一下就抓住了关键所在,“甚至我怀疑此时那支队伍真正做主的,是那个武艺不俗的武将。” “萧承志吗……他的身份确实挺高,不光是禁军将官,而且还有一层定西侯世子的身份,论起来也就李凌在他之上了。” “那是否要对他下手?他虽然武艺不错,但只要抓住机会,杀他我也有五六成把握……” “杀他有用吗?我们要的是趁机会把李凌杀死,把水彻底搅浑!既然李凌果然不在钦差队伍中,那就去找,落了单的他可比被几千人守着要好杀多了。” “是!” “还有,那两人落到官府手中,会不会把我们的底细泄露出来?” “大人放心,他们没这个机会,早在出发前,我已在他们身上下了毒,现在他们已经是两具尸体了!” 第761章 冰山一角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dafengdagengren.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762章 拍卖粮食(上) 两天时间一晃而过,傍晚时分,李凌带了李莫云准时来到县城西边的如意楼,与许多同样受邀之人一道,进入了这座表面看着是青楼,此时却别有用处的销金窟。 而杨震等人虽进不得楼,却也早一步藏匿附近,盯住了如意楼前后各门。他们在此的目的一方面是确保自家大人的安全,另一方面则是盯梢,等那些参与本次粮食买卖的家伙出来后,自然有人会跟上去,然后查明其来历身份。 作为青楼,今日的如意楼的看守那是相当之严密,只有能拿出特制木牌来的人才能进门,其他寻欢客则被人礼貌地挡在了外头——当然,现如今也真没多少人会有余钱来此逍遥快活了。 李凌亮出木牌后顺利进入楼内,入眼所见便是一片灯火辉煌,与县城内外死气沉沉,多半百姓陷于穷困之境的情况形成了鲜明对比,一楼大厅内,更摆开了十多桌酒席,美酒佳肴满桌,边上更有巧笑娇俏的美人儿侍奉等候,放在这样的小县城里,也算是大手笔了。 见李凌二人进来,立刻就有个长相富态,满脸堆笑的中年男子迎将上来:“敢问这位老板尊姓啊?” “免贵姓凌。”李凌随口回着话,便又把木牌亮了出来,那人见此,笑得更欢:“原来是凌老板,您这边请,这一桌便是专为你们安排的。”一边赔笑,一边已把他们引到了其中一桌前,那儿已坐了几个同样衣着华贵的男子,正互相小声攀谈着什么,见李凌过来,他们也冲他微微点头示意。 李凌目光在面前几桌一扫,便把此时宾客的情况有了个大致的了解,现下到场的有二十来人,虽然衣着不同,但许多人之间却看着颇为熟稔,显然是平日有交情在的,或许就是这广安县的士绅富商一流,只是这数字比一般小县富人要多了一些。 只有自己这一桌的几人虽也有攀谈,相互间却留有余地,应是刚刚认识,只为礼貌才作交谈。如此看来,这广安官府的买卖做得还真挺大,除了自己居然还能引来其他外地客商啊。 接下来,同桌的几个客人凑上来与他稍作交流,也印证了李凌的这一推断,他们几个有从江南来的,有从晋州来的,都是粮米商人,也正是冲着人家提到的大宗粮食而来。 “凌老板,这次湖广遭灾,对咱们生意上的影响可当真不小啊,这要断了货,我家在临安的十多家铺子可都得关门了……” “谁说不是呢,所以哪怕这次他们把价格提上去,我们也只能接着,谁叫我们淮北本来就产粮不多,需要从别处购买啊。”李凌也顺着他的话语感叹了一句,“对了,江南不是鱼米之乡吗,虽然比不了湖广产粮充足,许老板你也不该跑来这边啊……”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本来江南的粮米有很大一部分便控制在几大家之手,所以我这样的小商人才会从湖广购粮回卖。然后自去年湖广遭灾后,他们更是瞧准了时间,一下就把市面上的粮食都给垄断了,然后几家囤着卖,那是要把我这样的小粮商给赶绝啊。所以……哪怕明知道这儿的粮食价格也高,我也只能来此碰碰运气了。” 正所谓牵一发动全身,湖广作为天下粮仓,一旦出事,影响的那就是整个大越天下的粮食价格了。这一认识让李凌的心头更为一沉,也更让他下定决心,定要将这些蠹虫绳之以法,让湖广的粮食粮价恢复过来。 正闲聊间,又有几个客人陆续而来,等到酉时正上,伴随着几下掌声,本来在旁奏乐起舞的歌舞姬便行礼退下,把最显眼的那处台子让了出来。而李凌随眼一扫,还发现那边的门户也被关上,左右还有佩刀的壮汉把守,一副严正以待的架势。 然后就见一个身材修长,模样却很普通的男子大步上得台来,先朝在场几桌客人抱拳行礼,这才笑道:“在下是这如意楼老板,鄙姓江,今日受人之托在此广邀诸位商场老板来出相聚,实在是我如意楼的福分。 “既然各位今日能持木牌而来,想必是已经有了主意的,所以多余的话在下也不会多说,只提两点——你们要粮食,可以,只要出得起钱,多少粮食都可以卖你们,不过却要遵循一个原则,那就是价高者得。 “不知各位可曾听说过,几年前,在江南扬州府,有位李大人曾想出过一个叫拍卖的手段,什么货物亮明之后,在场人等都可自由叫价,最后由出价最高的得到它。咱们今日也是一样,谁出价最高,就能以此价格拿下自己想要的粮食数量,要多少给多少,直到我们手上的粮食都出完为止。 “不过你们放心,我们手上粮食还是充足的,一般来说一名老板是吃不下所有粮食的。所以接下来就是次高者再报自己需要的粮食数量,以此类推……” 李凌神色略有变化,想不到自己还能在这儿听到当初的事情呢,只是讽刺的是,当初自己拿出拍卖这一招是为了帮助扬州百姓从灾情中走出来,这里的人却是在用这招敛财。 见众人没有提出疑问,那江老板便满意而笑,继续道:“这第二点,便是我们可以确保各位在购粮后能安全把粮食送回各地。要是咱们湖广本地的老板,我们不会收任何费用,而要是湖广之外的老板,运费则按市价折算,但也定会确保你们平安送粮回到家乡。” 李凌这一桌的七名客人听到这番解释后都露出了满意之色,刚与他说话的商人更是点头道:“这官府办事倒是挺靠谱,以后说不定还能多做往来呢。” 这话让李凌心中一动,难道这些家伙胃口这么大,真打算做起长久生意来?可是官府哪来的信心弄到如此多的粮食呢? 正思忖间,那江老板已再度开口:“好了,闲话少说,现在就入正题。本次,我们能卖与诸位的粮食底价是二十五文一斗,各位,你们可以出价了。” 此话一出,别说那些粮商们了,就是李凌这个其实不曾做过粮食买卖之人的脸色也是一变,暗道一声真是好贪的心啊。 因为就他所知,大越这些年来的粮价一般都在每斗二十文上下浮动,若是丰年,还能落到十五文上。要知道,这可是寻常县城的零售价格,现在却是直接拿的批发价,居然就贵出了十文钱。 别小看只有区区十文,那只是一斗的差价。像在场这样的商人,哪个购粮不是以成千上万石来算的,如此一算的话,那就是几千几万两银子的出入了,便是身家在厚的商人,也扛不起这样的差距啊。 果然,他这一桌上的几名商人的脸色都是一黯,沉吟间还互相交换了眼神,都从各自眼中瞧出了为难。 “我以前来此购粮最便宜时能以十文一斗拿到上万石,想不到这次却是直接翻倍不止,这可难办了。”一位半是自言自语,半是跟其他人通气道。 其他几人也微微点头,李凌更是趁机道:“不如咱们都不出价,看他们能卖给谁去?大不了到时去别处购粮,说不定随州府那边的粮食能便宜些。” 就好像是听到了李凌的话一般,上方江老板又悠悠来了句:“对了,咱们现在手头上拿到的,便是整个随州府城的粮食,所以数量是绝对充足的。另外,就我所知,整个湖广境内,无论粮食价格还是数量,其他各府也没能与咱们随州相比者,所以各位要想拿到合乎心意的粮食,今天是最好的机会了。” 不是一县之粮,而是一个州府的粮食? 也就是说,整个州府的官员都串联勾结在了一起,把本该用来让百姓活命的粮食吞下卖钱? 饶是李凌城府已深,一般时候喜怒不形于色,此时脸色也黑沉下来,眼中已有杀意闪过。好在他动作够快,立刻端酒遮面,才不让人察觉到自己的异样。当然,其他这时神色也不是太好看,又各有心思,倒是没人真来细瞧。 或许是受这番解释的影响,在一段沉默后,终于有一人举手叫道:“我出二十五文!”却是最左手边的一桌上的客人报价了。 而他这一报价,就跟开闸放水似的,立刻就带动了其他人的反应,他们那一桌上,又有两人先后报价:“二十六文一斗!” “二十七文一斗!” 他们话音一落,对面那边桌上的客人便果断叫了声:“三十文一斗!” 这价格一出,立马让在场众人为之一愕,李凌更是眯眼看去,发现是个鼠须男子正得意地摇头道:“银子我有,只要抢下这儿的粮食,到时不光咱们广安,就是随州府内,我也能算一号人物了。” “嗯?”李凌有些不解地皱起了眉头来,这手上的粮食还能提升人身份的吗? 第763章 拍卖粮食(下) 李凌还没想明白对方意图呢,他同桌某人便已迅速开口:“舒老板你还真是好心计啊,在下佩服。那我也跟你一跟,一斗三十文半。江老板,这儿可没有规矩说不能这样抬价吧?” 江老板立马笑着回道:“当然没有,各位只要觉着合适,半文也可用来加价。” 本来嘛,这粮食买卖就是大宗生意,半文钱放到一斗上自然没法给,可变成几千几万石就不一样了。 那舒老板听到对方的叫价顿时一恼:“姓周的,你之前就总与我争,这次又要和我斗?好,那咱们就比比谁资本更厚些,一斗三十三文!” “三十三文半。”那周老板却是不急不躁,依旧是只压对方半文。 “三十五文!”舒老板再叫价,不知是志在必得,还是被对方的态度给激的,他又毫不犹豫加了价。而周老板也不带犹豫的,立马再加半文:“三十五文半。” “三十六文。”舒老板再道,但这次他没等对方再加半文,却抢先道:“老江,我听着你刚才是不是提到了一个规矩,说是价高者得,然后在最高者拿下自己要的粮食数量后,便是第二高的直接要粮了?他不能再改变自己的出价,也不能高价少入,再用低价入更多?” “不错,舒老板当真心细,咱们这儿就是这个规矩,为的就是给各位一个公平!”江老板笑吟吟道,而那周老板的脸色却唰的变了,本来都要喊出口的粮价已完全吞了回去,身子也在微微发颤,自己大意,反过来被这对头给耍了。 李凌这时脸上也露出了讥诮之色,其实他比舒老板反应更快,在双方接连喊价时,就隐隐猜到了会有这样一种规定的可能—— 这场粮食拍卖与一般的拍卖还真不同,一般拍卖会上的东西你花高价买下后,别人自然不能再买。但这粮食却不同了,因为数量充足,出价最高者吃不下全部,所以只能是他先拿自己需要的数字,然后再由次高者报出购粮数字。 而为了体现一定的公平,防止有人恶意抬价,于是就有了每个客人只有一次机会,而且报价只能升不能降的潜规则在里头。所以在最高者拿钱买粮后,只要没人与次高者争,他便得按自己的出价购粮。 现在,这位周老板为了抬价,固然让舒老板多出了钱,却也把自己给坑到了一个不能接受的高价上,真就是害人反害己了。李凌甚至都猜测着,其实舒老板是故意引他上钩的,显然双方有矛盾,而周老板论财力远不如舒老板。 “舒老板出价三十六文一斗,可还有人出价比他更高的吗?还有出价超过三十六文的吗?”江老板又问了几次,确认现场无人加价后,他便一拍手,“恭喜舒老板,您是第一个购到粮食的人,不知您这次想要多少粮食呢?” 舒老板得意的看了眼还在恍惚中的对头,然后才笑道:“我要多少你们就能给多少?” “不错。” “二十万石,有没有?” 这个数字一出,就连江老板都微微变了下脸色,但还是很快又笑道:“舒老板您要,我们自然是有的。” “那就二十万石,照此推算,你们手里剩下的也不太多了。”舒老板又是得意一笑。 对此说法,江老板也只回以一笑,未作否认,而是又看向了周老板:“周老板,到您了。三十文半一斗,却不知您要多少粮食呢?” 被问到的周老板身子又是一震,但到了这时候已经没有反悔余地了,只能咬牙道:“我要一万石,你们可还有吗?” 他要的粮食数量明显就无法与舒老板相提并论了,不过江老板倒也没有挑理的意思,依旧是笑着答应一声,然后才转向其他人:“各位老板,除了这二位老板外,刚才叫到最高的是这位老板的二十七文一斗,可还有其他人加价吗?” 这一回,众人都低头凝思,倒是没有急着开口的。李凌也迅速在心中盘算起来,不是算粮食价格,而是对方手里还能拿出多少粮食来。 若是放在以往,真如其所言是整个随州府的囤粮,那别说眼下的二三十万石,就是翻个倍他们也能拿得出来。但如今情况却有些不同了,蝗灾之后去年粮食已然绝收,谁知道这边官府手里还能拿出多少来呢?在他想来,再有个一二十石也就顶天了,所以真想要弄到粮食,就得抓住这最后的机会了。 当下里,李凌便开了口:“二十八文。” “这位老板出价二十八文,可还有超过他的吗?”江老板精神一振,赶紧说道。 “二十八文半。”同桌的一名商人当即跟上道,显然他确实想要买入一批粮食。 但李凌却毫不犹豫就又提了价:“三十文!” 这个数字一出,其他还想加价的人也果断闭嘴。虽然这价格依旧没法和刚才那两位比,但已经超过了大家的心理价位许多,想着待会儿还能落价,所以他们便不再作声,任由李凌以超过以往市价两倍的价格拿下了第三批粮食的购买权。 “不知凌老板你要多少粮食呢?”江老板又问道。 李凌竖起了两根指头:“我也要二十万石,不知你们可有吗?”按照现在的度量衡,一石便是十斗,二十万石就是二百万斗,也就是六千万钱,以如今大越的铜钱与银子的官方对比八百钱换一两,就是七万五千两银子。 这在商场上也是一笔不小的款项了,尤其是放在刚刚遭灾过的湖广,更是让不少人稍稍动容,想不到这个打外地来的商人手笔也如此之大。他们却不知李凌手中掌握的财富要比他们想的多得多,七万五千两银子,于他只是九牛一毛。 江老板虽然略有诧异,但很快还是点头应道:“有的,只要凌老板如数把银子交上,粮食便会在三日后交与你。” 李凌闻言却是双眉微微一皱:“那个我再问一事,这粮食到我手上后,你们会在意我如何使用吗?特别是本地官府……” “这当然是不会的,只要是凌老板出了钱买了粮,它们就是你的。你想运回淮北也可以,想在我湖广就地卖了赚钱也可以,我们和官府都绝不干涉。” “那好,那我要三十万石,你们可有吗?”李凌却突然又加了量,在看到对方如此轻松答应自己的要求后,他决定要更多些,这三五万两银子他还是能拿出来的。 在场人等都再度变色,就连舒老板也若有所思地看着李凌,多了点忌惮来。倒是江老板依然是那副笑容:“没问题,三十万石,钱到发货,绝无拖欠。” “好。”李凌当即举杯喝下酒去,示意自己已经没有其他要求了。 在众人略有些怔忡的心情里,拍卖继续。虽然接下来买粮的商人无论报价还是购粮数字都不如李凌和舒老板,但几乎所有人都花钱买了,其中最便宜的在二十二文,最贵的则在二十八文上,李凌快速算了下,平均价格在二十四文半。 不过最让人感到意外的是,无论那些人说出自己要多少粮食,江老板都是说好,如此所有卖出的粮食加一起,都超过了之前三人花高价所购,全部合在一处,更是达到了一百二十万石之多。 再以所有人的均价来算,每斗也在二十八文,算到最后得出的售粮所得赫然达到了四十二万两之多,都快能抵得过随州一地一年的税收了。 在吃惊于他们的贪婪之余,李凌更感兴趣的在于这些人是从哪里弄来的这许多粮食,哪怕是盛产粮食的湖广,区区一个州府也不能轻易拿出如此数量的粮食来吧?而且看他们的反应,似乎还有存余呢。 这时,满面春风的江老板已在上头说完了场面话,然后又笑吟吟道:“诸位老板,我在此代表上头那些大人们多谢各位今日捧场了。在此,我可以再郑重承诺,只要银子到位了,粮食便会如数按时送到各位手中。另外,今日楼中开销全免,谁要是看中了哪位姑娘,自可带人上楼……” 对于他们的如此招待,不少商人还是颇有兴趣的,当下就把酒杯一放,去旁边找美人儿逍遥了。而李凌自然没有这样的兴致,只是和剩下几个不喜声色的商人互相敬酒,又说了几句闲话后,便来到江老板面前,跟他提了句两日后去自己住下的客栈拿银子,便带着神色凝重的李莫云出了如意楼。 出得青楼,眼见无人关注,李凌当即低声吩咐道:“莫云,你给他们传个话,多跟踪本地商人,掌握他们的情况。还有,这如意楼的江老板更要盯住了,我要知道他接下来去过哪里,见过什么人,一个细节也不能漏了。” 李莫云虽然满心疑窦,这时也不敢多言,忙答应一声,转身走到角落,貌似撒尿,却已跟藏于暗处的自家人传递了消息。 而他们所不知道的是,此时,不远处,也有一双眼睛正盯紧了李凌…… 第764章 不速之客(上) 骑马不喝酒,喝酒不骑马。 半醉的李凌和李莫云牵马走在空荡荡的小县街头,幸亏头顶有星月,不然可能连道路都要看不清了。 这如意楼与他所住的客栈倒是有些距离,所以在不想真在青楼荒唐的他们只能连夜返回。为了隐私和醒酒,李凌甚至都没要人家为他安排的马车,就这样两人牵马缓行,倒也逍遥。 几阵夜风一吹后,酒意倒是真消散了不少,李莫云一面观察左右,一面低声问道:“公子,这次为何要花几万两银子跟他们购粮,这不是便宜了那些家伙吗?” 李凌转头看了对方一眼:“你在如意楼内就有这样的疑问了吧?”见其点头,他又是一笑,“因为我想要查出他们更深层的目的为何,就必须让他们相信我是他们的同路人。 “你就没瞧出来这场粮食拍卖大有蹊跷吗?区区一个小县,遭灾之后能有多少粮食?可他们呢,只这一场拍卖会就售出去了一百二十多万石粮食。他们说是随州全境之粮,可我总觉着另有玄机,自然要深挖一下了。” 李莫云的神情顿时也变得严肃起来:“原来如此,公子的意思是……他们手中的粮食还可能是湖广其他州府的?” “嗯,这是盘根错节的一张网,看似广安只是一座小县城,可实际上却牵动了数量庞大的粮食,或者说是湖广境内的诸多贪官,以及更贪的某些士绅商人!”李凌说着,眼中有光芒一闪,“你觉着今日现场那些人为何会不惜一切花费数倍之价购入大批粮食?” “不是因为粮荒吗?” “粮荒的并不是他们,正相反,他们手里本来就已经捏着不少粮食了,为何还要这么做?” 李莫云一愣,随即面色一沉:“他们是为了让寻常百姓买不到便宜的粮食,囤积居奇,然后再高价出售,赚上一笔?” 李凌点头:“是有部分人打的如此主意,但不是全部。像那出手阔绰的舒老板,所图显然更大。” “他还能图什么?” “田地。”李凌沉着脸道,“那些没有粮食在手,全家就要活不下去的农民的田地。湖广不同于江南,这儿的百姓有八成是靠种地为生,而朝廷也需要这个粮仓存在和稳定,所以几十年来,湖广的田地其实一直都分布在普通百姓手中,至于那些商人士绅什么的,或许也凭着钱权拥有更多田地,但显然还不能让他们满意! “所以他们这次就抓住了机会,勾结官府,想凭此番之灾来迫使百姓低价把田地卖出。如此,他们便能以最小的代价拿下大批土地,一旦让他们真成功了,恐怕今后湖广百姓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这一推断李凌并没有确凿证据,但只通过能从户部等衙门查到的账目,以及对这些贪婪之辈的人心把握,李凌并不觉着自己会猜错那些人的用心。 李莫云大感心惊,随即又道:“如果真是这样,恐怕就连官府都可能要受制于他们啊,那现在的官府还会帮着他们推动如此阴谋?” 湖广是大越粮仓,谁能控制粮食的产出上缴便拥有了相当的权力。之前多年只是一批离散的百姓,所以官府便是真正能做主的存在,可一旦提供粮食的变成影响更大,势力也更强的地方士绅商人呢?到时候官府还能压制得住他们吗? 而更叫李莫云想不明白的是,促成这一切能顺利成真的,就是这次官府拿出的存粮,那些本该用来赈济灾民百姓的粮食。这不是官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吗? 李凌轻轻叹了口气:“因为有部分官吏本就是和这些地方势力是一体的,那些所谓的士绅商人本就是他们培植扶持起来,不过是他们用来捞钱的手下而已;至于另一些官员,他们很快就会离任他去,到时湖广变成什么样,又与他们何干?倒是落到手里的银子才是最实在的,百姓将来如何,继任官员将来如何,朝廷将来如何,他们又岂会放在心上?” 说到这儿,李凌的眼中已有腾腾杀气四溢:“当然,这些只是我一时的猜想,真相如何还未可知。但是,如果那些人真敢这么做,我必会让他们付出代价。而在此之前,我要做的,便是混入他们之中,掌握更多的内幕证据。这,才是我微服到这儿的目的所在。” 李莫云了然点头:“公子放心,这次我们一定能顺势查出那些躲在幕后的贪婪之辈的真实身份!” 边走边说,两人很快就回到了客栈,然后只随便洗漱了一下,李凌便回房睡下。虽然心中有事,但在酒精的作用下,他还是很快入睡,不一会儿,鼾声便起。倒是李莫云,在旁边屋中却是心里乱糟糟的想了许多,辗转反侧间,怎么都睡不着。 就在他想着是否该起来干点什么时,突然耳朵一动,神色间也是一变:“有贼?”却是听到了有人翻墙入院的细小动静,这让他心头一凛,当即便迅然而起,摸出佩刀,已到了房门前。 若只是寻常盗贼,他倒未必会放心上,可李凌的身份摆在这儿,却不得不防,所以只略一思忖,他便悄然掀开窗户,扫过外间的同时,人已如灵猴般蹿将出去,扭身便要去护着自家公子。 可是他才刚一落地将起,侧方一人便咦了一声,然后两人急速扑来,两把刀剑已快速刺到,直取他胸口和咽喉要害。 这两人的招数配合得极其精到,让李莫云一时无法硬拼,只能抽身退开,再寻机会。只是这一退间,人却离得李凌的屋子又远了些,同时,第三人却已抓住机会,沉肩一撞,砰响声中,人已撞进了屋子。 不好!李莫云顿时大惊,自己怎么就犯了这么大个错误,居然被他们给看穿了最要紧的就是公子!可当他再想拼命去救时,那一刀一剑却如藤蔓般缠将上来,剑轻刀重,剑快刀慢,配合着居然死死缠住了他,让他压根没法过去,只能是连声叱喝,想要提醒李凌,惊醒客栈里的其他人。 可结果客栈内却依旧是一片寂静,别说伙计掌柜了,连附近的其他客人都没一个露头的。而房中,随着几声砰响后,传出了李凌的一声闷哼,再就是一个饱含杀意的低喝:“再动,就让你见见血!” “公子——”李莫云这下是真红了眼了,完全不顾攻来的刀剑,身子陡然向前一抢,手中刀更是化做两道虚影直劈面前之敌。这一下的势头极猛,一旦真被刀影所中,那两人不死也得重伤,便吓得他们急忙收招后撤,从而使他终于摆脱纠缠,扑到了房门前。 可就在他接下来要趁势杀向那人时,对方却冷冷发话:“你敢动,他就先死!” 这话传入耳,再看到那把架在李凌咽喉的快刀,李莫云的动作陡然就是一止,整个人如中定身法般彻底顿住在了门口,连身后两人扑到,他都没有任何反抗,任他们出手狠狠砸在自己的后背颈部,然后身体一个趔趄,倒了下去。 “莫云……你们不要伤他!”李凌见此也是惊怒不已,完全不顾自身安危,大声叫道,却被身旁之人一手按住,同时其口中也来了句:“不要伤他!” 显然这位才是三人之首,其他两人听命就没有再下狠手,只是拿刀剑架在了李莫云的脖子上,以防他再有异动。 “你们这对主仆倒是感情极深,叫人佩服啊。”这位不无感慨地说了句,“来,咱们坐下好好说说事儿,我们兄弟这次冒昧上门,也是有事想求你啊,凌老板。” 听到这个称呼,李凌的心倒是稍微放宽了些——他本来都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以为是太子派来的杀手,又或是罗天教的人查到了自己的所在,杀上门来。甚至都开始后悔自己之前的决定了,要是杨震他们在此,区区三人又怎可能威胁到自己呢? 可现在人家只称呼自己的化名,就说明对方并非死敌,那就还有转圜余地了。他稍稍定神,极力不去在意喉间的快刀,只平静地看着对方:“你们湖广与人谈事的风格还真是特别啊。” “呵呵,毕竟你是大人物,像我们这样一文不名之人想见你也只有用上非常手段了。” “就不必说这些客套话了,有什么要求就直说吧。”李凌直截了当道。 “好,那我就直说了,我们想要你的粮食!” “粮食?你是指我刚刚买下的那些粮食?” “不错,就是你花大钱买下的三十万石粮食。” 听对方精准地道出了自己买下粮食的数量,李凌微微有些错愕,但随即又看着他道:“你们要这些粮食做什么?” “那你就不用管了,只要你肯把粮食交给我们,自然可保你和你的护卫安全。”这位却不作回答,只是强硬说着,同时手上的刀又贴进了一分,“当然,你要舍命不舍财,我们也不介意现在就杀了你!”  第765章 不速之客(下)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dafengdagengren.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766章 义士 薛炯这一叫就是不打自招了,李凌顿是一笑,却并未给出解释,只是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那点心思能瞒得过我吗?” 薛炯更是默然,再看李凌的眼神里已更多了几分忌惮。他可不知道这只是李凌通过之前掌握的种种线索得出的合理推断而已。 这两天里,李凌可不是真就闲等拍卖会,而是把个小小的广安县城内外走了个遍,对此间百姓的处境有了个更为清晰的认识。县城中普通百姓的日子也很艰难,而县衙对此却是置若罔闻,只每过几日才分些粥汤什么的吊人性命。至于城外那些灾民,更是没人理会,就好像他们就不存在一般。 可让人感到奇怪的是,即便如此,还是不断有人涌来县城,哪怕被挡在城外,也不能让他们改变主意,或是改去其他州府县城求条活路。那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些流落在城外的灾民必能在此处获取足够生存的粮食了。 为查明此事,两天夜里李凌都派人去城外灾民的营地那边盯梢了,果然曾见有一行人于半夜暗中把一袋袋粮食投入窝棚。如此,也就证明官府之外,确实有人在想法解救灾民。 可如此一来,另一个问题也就出现了,这些做好事却不留名的义士究竟是什么身份?他们为何不能明着把粮食送到灾民手上,而是如此偷偷摸摸的?毕竟这本是一件好事,即便官府不肯赈灾,也不会杜绝他们救灾吧? 然后李凌又想到之前于来此道上听到的一个说法——最近随州当地有不少运送粮食的商队被劫,就连官府的人也被打劫。两件事凑在一处,很容易就让他产生一个推断,这些救民义士手中的粮食乃是抢夺而来,所以见不得光,只能于暗中放粮给灾民了。 而今夜,又有薛炯等几人找上了自己。从他们的行事风格,李凌就能瞧出他们不是奸邪之辈,这也是他没在翻身之后对他们动粗的原因所在,现在拿话一试,更是有七八分把握认定薛炯所在的百义堂就是夺粮赈济灾民的义士团体了。 这让他看向几人的眼神又柔和了些:“你不必如此深怀戒心,我与你们或许并非敌人,而是有着共同想法之人。” “哈……到了此时你还想拿这等谎话来骗我吗?我薛炯虽然只是个粗人,但还不至于蠢到分不清好坏的地步!” 面对回以冷笑与不屑的薛炯,李凌也不以为意:“你怎不想想,若是我真对你们有不轨企图,现在都不用说太多话,直接将你们绑了送去县衙,不就是大功一件了?你们这段日子在外到底做了什么,只会比我更清楚。而官府只要抓到了你们,也必然会针对出手。” “你……”薛炯为之一怔,虽然依旧不敢相信这个凌老板真有好心,但一时还真找不出什么驳斥的话语来了。片刻后,才哼声道:“你不过是一个想要赚人钱的商人而已,完全不顾我湖广受灾,粮食短缺,还花高价买下了大量粮食。显然,你和那些人一样,都打着趁人之危,趁我湖广百姓断粮来谋求更多的好处!” “你凭什么如此认定我心怀不轨,就因为我去了如意楼,拍下了那三十万石的粮食?” “难道这还不够吗?难道你敢说你花大价钱买下那许多的粮食不是为了自己赚取更多的好处,而是为了帮我随州百姓不成?” “我为何就不能真是这样?”李凌反问一句,让薛炯顿时一愣,随即又不屑道:“你当我是三岁孩子吗?你有这么好心?一个淮北的商人,会为了帮我们随州人,千里迢迢的跑来出钱出力?” “这天底下有太多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理所当然了,我虽是商人,但更是我大越子民,为何就不能想着帮你们?”李凌盯着他,一脸正色道,“实不相瞒,本来我是打算前往随州,甚至是武昌等大城的。但因知道了广安这儿有人拍卖粮食,而且似乎另有所图,才会特意到此,参上一脚!” 与李凌四目相对半晌,感受到他眼中真诚的心意后,薛炯是真个有所迟疑了。他本来坚信的一些东西也开始动摇:“你……你是说真的?那你花大价钱买下这许多的粮食,到底是为了什么?要是赈济灾民,你到时可敢拿到粮食后分与众人?如果你真这么做了,我便信你,到时还会给你磕头谢罪,绝无二话!” 李凌看着他那一副认真的样子不禁又笑了起来:“所以在你心目中如今广安的局面大可以用粮食来解了?” “难道不是吗?只要大家都能吃饱饭,再有了种粮的种子,自然什么难处都没有了。” “你说的对也不对,如果没有那些想借此灾难打捞一笔的家伙的话,或许这样做就足够了。而且我相信,真要这么轻易,朝廷也早就着手从别处调粮了……不,应该说其实早在去年蝗灾之后,朝廷就已经在不断想法赈济灾民了。 “可直到今日,你可有瞧见这样的结果吗?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整个湖广全境百姓的日子越发艰难,本该送到他们手上,让他们养家活口的粮食不是入了地方贪官污吏之囊,就是被他们卖与了像我这样的商人,士绅。所以,你觉着凭你们这一伙百义堂的兄弟真能斗得过如此强大的地方势力吗? “你们能抢他们一次两次,可真能把他们手上的,仓库里囤积的粮食都抢出来?恐怕再让你们得逞几次,他们就能通过种种蛛丝马迹找到你们的下落,然后将你们一网打尽了!” “那可难说,你也别太小瞧了我们兄弟……”薛炯一句话脱口而出,随即又反应过来,神色一变,自己又被对方套了话去,变相承认了最近打劫粮食的就是自己这些百义堂弟兄。 李凌嘿的一笑:“你们有多少人?整个随州,湖广又有多少官兵?你们还能与官府对抗不成?而更关键的是,在他们把你们连根拔起之后,还会把百姓所遭的苦难的罪名全栽到你们的头上,谁叫你们是匪是贼,而他们是官呢? “到那时,你们必死,而且死后也只会留下恶名骂名,为天下人所不齿!而他们,害了无数人,肥了自己的腰包,结果反倒会得到表彰颂扬。这真是你和你那些兄弟所希望看到的吗?” 这番话直说得薛炯几人都愤怒不已,因为愤怒,身子都在发抖了:“简直就是颠倒黑白……无耻已极!” 只是除了这样的叫骂外,他们却又说不出更多反驳的话语来。因为李凌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晰了,他们纵然是江湖草莽,也能想明白其中道理,在话语权天然不在己身,在人为官吏我为贼匪的前提下,自己等真很可能落得如此下场。 半晌后,薛炯才死死盯着李凌:“你说这许多到底是何目的?难道想借此让我们改变主意,不再去弄来粮食救助灾民吗?”如果真是这样,别说其他弟兄,就是他自己,也是不会答应,哪怕最终是个死。 “不!”李凌果断摇头,“恰恰相反,我希望你们能成功帮到灾民,不光是随州的百姓,也包括了湖广全境的百姓!” “你……你是说真的?”薛炯还是有所怀疑。 李凌盯着他的双眼:“我都说了这许多了,难道还不能让你相信我的诚意吗?既如此,我就用行动来证明!”说着,便给李莫云他们打了个眼色,后者几人会意,当即唰的出刀,在薛炯几个还没反应过来时,便已一刀斩断了他们身上的绳索。 这一举动,真让他们有些错愕,好半晌才松动了一下手脚,然后迟疑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们可以走了,同时,我希望你们能回去给百义堂的其他人带个口信,告诉他们我有意与你们合作,一起为当地受灾百姓做事,让他们不至于连饭都吃不上……” “你……真是真心的?”薛炯这回是真信了五六分了,“可你并非我们湖广人……” “你以为就你们讲仁义吗?我一个商人就不能讲仁义了?我可以告诉你一点,用你们的手段根本就是治标不治本,只有与我合作,才能有与那些贪婪之辈有一战之力。”李凌说着,再一摆手,“好了,都快天亮了,我就言尽于此,你们先回去和人商量了,再作决定吧。 “我接下来还会在此逗留几日,三五日内,你们都可来找我说明心意。当然,不要再如今夜般以梁上君子的身份来打搅我了,大可以光明正大,以客人的身份来见我。我这儿有酒有茶,自会好好招待你们。” 听了李凌的话后,让薛炯几人又是老脸一红,然后才各自郑重地一抱拳,这才略带狼狈地离开。 此时,漆黑的天空露出了一丝鱼肚白来,天,就要亮了。  第767章 治病当治本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dafengdagengren.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768章 达成合作 李凌这一说,让两人都露出了深思来。 一直以来,他们百义堂虽然多次抢夺那些商人士绅的粮食,然后再将之分与受灾的百姓,但还真没往深处想过如何帮助灾民们呢。 他们以为自己做的那些已经是极限,现在才知道与李凌的计划一比,自己所为不过是治标而已,压根无法改变湖广真正的弊病所在。 范朝的感触更深,他定定看了李凌半晌,才开口道:“你说的是真的?” 李凌不作任何闪避,与他双目相对:“当然。” “可为什么?你一个外乡之人,为什么要如此冒险花大钱来帮我们湖广?” “路不平有人踩,事不平有人管,我就是喜欢帮人,不想让那些勤恳劳作的百姓被官商勾结后家破人亡而已。” 面对着李凌的答案,范朝再度陷入了沉默,他总觉着李凌的说法存在着问题,可仔细想来又挑不出什么错处,半晌后,也只能选择相信了。毕竟人都把诚意亮明白了,连关系重大的粮食都可以由他们来看守,还有什么值得怀疑呢? 倒是薛炯,这时突然问了一句:“你这么做就不怕得罪那些人,给自己带来危险吗?” “对,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就不担心自己的安危吗?就算你身边有高手护卫,可一旦他们动用了官面上的关系,以你一个外地商人的身份,怕是很难全身而退吧?”范朝也立刻追问道。 李凌一笑:“所以我才选择要与你们合作啊。你们百义堂也算是湖广当地有名的大帮会了,想必黑白两道都有涉及,保我和那些粮食的安全当非难事。” 这话说得对方二人再度一愣,但到底还是接受了这一说法,最后由范朝表态道:“如果你真如所言想要帮我湖广百姓度过灾劫,我们百义堂几百个弟兄自然会全力配合你,帮你和那些人好好斗过一场!” 顿一下后,他又语气一冷,提醒道:“不过你要是想利用我们,其实还是为了自己谋私利,一旦让我们查明了,我范朝就是拼了这条命去,也会杀你!” “我也一样!”薛炯也跟着表态道。 面对他们的威胁,李凌却不见丝毫不快,反而有些欢喜地笑了起来:“可以,你们能这么说,我反倒更放心了!” “那你接下来有何打算?”范朝问出这么一句,就意味着他已经代表百义堂与李凌结盟联手了。 “明日我会先拿下那些粮食。在此期间,恐怕会受到当地一些势力的阻挠挑衅,这时就需要你们百义堂的兄弟帮手了。”李凌当即说出了自己的计划,“然后,就由你们帮我看守好了粮食,等待他们出手。如果我所料不差,几日内,他们就会在广安,在随州其他地方推行以粮换地的行为,而只要此事一起,就是我们开始行动,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的时候了!” “好,我们接下来就等候你的消息!”范朝再度保证,这才先带了薛炯离开。李凌则在目送他们离去后,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有了这一股力量的协助,自己的全盘计划就更有把握了。 …… 次日中午,李凌再到如意楼,而后便在那江老板的引领下来到城中一座占地极广的仓库前,随着一番安排,其中三座库房打开,露出了藏于其中满满当当的麻袋。 都不用李凌开口的,便已有人麻利地随意取出几袋子,放到了他们跟前,示意可以解开查看。 李凌这边也不客气,便有人上前解开一袋,拿手往深处一抓,再仔细查看,确认是品质尚可的粮食。其他几袋他们却并没有再去解开,而是在李凌的示意下,去其他仓库又随机挑了几个袋子,当众打开一探究竟。 这般仔细查下来,六七袋粮食都无任何问题,这才让李凌露出一丝笑容来,冲对方抱拳道:“江老板果然是诚信之人。”说着一摆手,便让李莫云将装了银票的一个匣子递了过去。 江老板也回以一笑:“好说,咱们做买卖最重要的就是一个信字。”然后接过匣子,又让手底下人帮着验看银票的真伪。 如此,趁着他们还在查验的当口,江老板又道:“凌老板,这里的粮食接下来就移交给你了,那你是打算继续放在此地,还是将它们运回淮北啊?若是后者,我们还能提供船只车马,一定给你安安全全地送到那边,价钱也好说,和市价并无二致。” 这如意楼的售后服务也算上等了,但李凌却只是一笑摇头:“江老板的好意我先心领了,这些粮食还是先放在这儿吧,到时我自会支用。” “哦?凌老板这是另有用处了?”江老板顿时意味深长地来了句。 “怎么?这么做有什么不妥吗?” “并无不妥。既然我们已经做完了买卖,这里的粮食就是你的,你想如何使用都由凌老板你自己做主,我等绝不多言。” “那就好。这儿仓库租用费用在下会如数支付。对了,这儿的安全性如何,总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你放心,这儿靠近衙门,没有哪个不开眼的宵小敢来打粮食的主意。”江老板说着,那边验看银票的手下已经过来,在他耳边小声道了几句话,他便笑得愈发欢实了,“已经查明了,这些银票并无半点问题,凌老板果是信人。好了,生意做完,在下告辞!” 这位倒也是干脆,交易完成,便抱拳而去,至于接下来李凌他们如何处置粮食,他是半点都不想知道了。 直到这些人离开,又有仓库方面的人过来一番接洽介绍,并答应可以代为保管所有粮食后,此事也就告一段落了。 这一结果自然是好的,可李凌却觉着有些意外,事情真就这么顺利,和自己之前的判断有所出入啊。在他想来,当自己表明会继续留粮食在此时,就会有当地之人跳出来制止了,毕竟自己只是外乡人,这大块的肥肉本地士绅又怎肯让出来呢? 所以为了万全,他都让百义堂的人在不远处接应着。可结果,却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实在叫人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只是这样纠结的情绪倒也没有持续太久,就在李凌回到客栈,还没坐下呢,一人已找上门来。 他正是之前给了李凌那块木牌,使他可以参加本次拍卖,村民牛五那个在县衙当差的堂兄。不过之前因为李凌身份寻常,对方连自己的姓名都没有道出,只是现在情况有变,这位的态度就完全不同了。 “凌老板当真是真人不露相啊,之前牛奎多有怠慢,还请您不要见怪啊。”在见到李凌后,他便是一副笑吟吟的讨好模样,再没有了之前的高高在上。 李凌也与之虚与委蛇地笑着套起了近乎,还取出一张百两的银票推了过去:“牛大人说哪里话,在下能做成这笔买卖还是靠的您推荐啊,所以我对你只有感激,别无其他。” 牛奎一听也是心下欢喜,不着痕迹地将银票收入袖子,然后赞道:“凌老板果然大气,怪不得能做成这样的大买卖呢,就连县尊大人听说了你的事后也有意见你一面。这不,我便是套了这个差事来给你传话的。” “区区小事竟连县尊大人都惊动了,实在叫人惶恐啊。”李凌说着惶恐表情里却不见丝毫异样,随即又拿出一张银票来交给对方,“不知县尊大人让我去见他有何指教啊?” 又收下一张银票让牛奎笑得眼睛都眯成条缝,便道:“自然是关于凌老板你打算如何处置这些粮食了。不过你放心,只要你按咱们的规矩行事,县衙只会帮你,不会让你吃亏的。” “原来如此,不知我何时去见县尊大人?” “自然是越快越好,你看明日上午如何?” “好,还请牛大人回禀县尊,我明日辰时之后必然前往造访。” 在牛奎满意离去后,李凌脸上的笑容顿时就消失不见:“本来还不打算与当地官府提早接触的,现在看来,得先与这个县衙好生斗斗法了!” …… 湖广某地,两人一坐一立,正在说话。 “有李凌的消息吗?” “没有,他既然脱离队伍微服去湖广,自然不可能叫人查到他的行踪。” “那可未必,以他素来的行事风格,又怎会真只是微服私访却什么事都不做呢?对了,最近湖广各地可有发生什么不合常理的事情吗?” “这个……有倒是有那么几件,可看着也与那李凌没有半点关系啊,比如一些商人士绅在趁机花高价买下粮食,以图到时拿粮换地,甚至连一些外乡商人也跑了过来。对了,有个叫凌厉的家伙更是出手阔绰,一下就以三十文一斗的价格买下了足足三十万石粮食。” “哦,这人倒是大手笔了……嗯,不对,凌厉……凌厉……凌……李!这调过来不就是李凌吗?给我派人去查,若真是李凌化名在那儿……”话到此处,语气里已满是森然的杀意。 第769章 谈不拢 次日准时来到县衙的李凌到场后却略感意外,因为今日来见广安县令的并不只他一个商人,其他那些在如意楼中拍下粮食的商人也到场了五人,比如舒老板和周老板两人就都在厅中。 而从他们在等候县令接见时的轻松表情,也可看出他们是这儿的熟客了,未有半点紧张或不适,倒是李凌身在他们中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不过等到县令大人真过来后,该有的礼数依然不曾有废,全都起身行礼,李凌混在他们之中,倒是不怎么显眼了。奈何这位四十多岁,白白胖胖笑眯眯的县令却一眼就盯上了他,让众人免礼落座后,便看向了李凌:“尊驾就是淮北来的凌老板吧?” “回大人的话,在下正是淮北衡州府的凌厉。”李凌在座位上微微欠身回道,显得不卑不亢,落到众人眼中,让他们又高看了他一眼,知道他绝非普通商人,至少是与官府多有接触之人。 “呵呵,凌老板也算是年轻有为了,不但在淮北有大买卖,这次还把生意做到了我湖广地界,真是叫人心生佩服啊。”霍知县又感叹了一句。 李凌赶忙自谦道:“县尊谬赞了,在下只是靠着万家提携而已,真论本事,自然是无法与在场诸位商场先辈相提并论的。” “哈哈,凌老弟你才是过谦了,我在你这个岁数时可没如此手笔和胆量啊。”舒老板颇为高兴地捧了一句。然后周老板也跟着道:“岂止是当初,我就是到如今这岁数,也不敢花如此大价钱购买几十万石的粮食啊。” 其他几个商人也紧跟着谦虚了几句,现场气氛倒是相当不错,这让霍县令的笑容更盛:“诸位太过谦虚了,你们都是我随州一地数得着的富商,此番灾劫之下,百姓困苦,我官府还须多多仰赖你等出手相帮呢。 “今日本官将你们请来,也正是为了此事。舒老板,你素来喜欢帮人,在民间也多有赞誉,对此事,你怎么看?” “县尊说的是,自去年蝗灾之后,我随州境内粮食绝产,民不聊生,多少人因此逃荒求生而流落在外,这实在叫人见之心酸,闻之不忍啊。不瞒大人说,在下便有意拿出一部分粮食来接济灾民,至少要帮他们度过眼下这一关。” 霍县令一听这话,顿现满意的笑容:“舒老板能做此想,当真是我广安之福,是我随州全境之福啊。若你真能说到做到,别的不敢说,本官定会报上州府,为你请功!” 县令话音一落,其他几个商人也纷纷表态,说自己也愿意拿出粮食来赈济灾民,把他听得频频点头,深为感动。最后,才把目光落到李凌身上:“凌老板,本来你既非我随州人氏,本官也不好让你表态。不过,昨日你在买下粮食之后却并未就此回去,却不知你是否还有其他打算,是否也曾想过帮我县中百姓度过这场灾劫啊?” 李凌冷眼看着他们表演,此时面对询问,便是一笑:“霍县令和诸位一心为民的节操确实让在下深为佩服,我也确实有心为本地百姓做些事情。只不过……”说着,他露出了一丝为难来。 “不过什么?你有什么顾虑吗?”霍县令见状赶紧问道。 “不瞒县尊大人,在下终究不是那做主之人啊。包括我此番来湖广购粮,也是奉命行事,至于买下这些粮食后接下来到底如何处置,还得等我万家做主之人到了后,才能定夺。所以还望大人多多见谅。”说着,李凌还郑重其事地站起身来,团团地冲众人抱拳施礼,一副赔罪的架势。 他这一表态还真让其他人有些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了,尤其是霍县令,面色更是有些阴沉了下去,还偷摸着和舒老板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只是他们这一小动作却没能瞒过李凌的双眼,让他越发笃定这是针对自己的一场算计。 沉默了片刻后,霍县令才勉强笑道:“那不知万家之人会在何时赶来啊?你们总不会把粮食一直留在此地吧?” “我已送信回去,想必一两月内就能有人过来交代我粮食该做何用了。”李凌此时则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架势,“不过在下也有一事不甚明白,还望大人能帮着解惑。既然生意都已做成,现在粮食已是我万家之物,而且我们也愿意如数支付仓库费用,应该也不能算坏了规矩,更不曾犯法吧?” “这个……这个当然。” “既如此,我们如何使用这些属于我们的粮食,是将它们留在此处,还是运回淮北,其实也都在情理之中了。官府也不必过分在意了。” 一句话让霍县令为之一窒,只能闷哼一声,不再作声。倒是那周老板,这时开口道:“凌老板,你误会了,县尊如此关切也是出于一片爱民之心。一方面是为本县百姓的生存考虑,另一方面其实也是担心你们的安全啊。” “哦?此话怎讲?” “你在本县也有段日子了,应该看明白如今县城缺粮,情势不妙了吧?”见李凌点头,他又道,“虽然县衙上下都在霍大人的引领下全力维持,但在粮食越来越是短缺的情况下,城中治安怕是越发紧张了。若是一旦有那些饿了肚皮的家伙知道了你手中有大批粮食,还不愿分出一些来,只怕这些人就会使武力去抢夺了。” 李凌立马就听出了对方话语中的威胁之意,双眼一眯:“那官府为何不作阻拦?我等既然花了钱,总要获得一些保障吧?” “小股贼匪什么的自然不成问题,但要是真有人饿得慌了,做出什么来,恐怕就连县衙也未必能压得住啊。”霍县令也迅速回道。 这一刻,他们是几乎把之前温情脉脉的面具给撕扯了下来,露出了真实而贪婪的面目。舒老板更是张口道:“凌老板,在生死面前,有时王法什么的就无足轻重了。有时候拿出一小部分财物来以求保住更大的那部分,未尝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你如此精明,这点得失应该不难算出来吧?” 李凌脸上的笑容也彻底消失,目光就在这些商人的面上快速扫过——就连那位穿着官服的本地县令,此时在他眼中也成了和其他人一样的商人——然后嘴角一翘:“诸位所言自然在理,我也有心破财消灾。奈何啊,我说过了,这里的粮食由不得我做主,我若真答应了,到时候责任就都在我了。所以,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粮食我是一粒都不会动的。”说完,他径直起身,冲霍县令又一施礼后,便出门离开。 现场众人都有些愣怔,没想到这个外乡商人的态度会如此坚决,这完全打乱了他们的计划啊。 在他们原先的算计中,今日众人连同县衙一同施压,是必然能让这个外乡商人就范的,至少能让他先答应拨出一部分粮食来赈济灾民。如此一来,他们便可借花献佛,在自身无损的情况下维持眼下的局面了。是的,打从一开始,他们就只想从李凌手里掏粮食,而表态说的出粮赈济的话语都是虚套。 可结果李凌并未上道,这让他们的计划落空,都有些不知该如何做才好了。尤其是霍县令,白胖的脸上一阵发青,半晌后才咬牙道:“不识抬举!”眼中的愤怒之色是怎么都掩盖不住了。 “县尊大人还请息怒,既然他敬酒不吃,那就只能让他吃罚酒了。”舒老板当即冷笑道。 “你有什么主意?”霍县令稍稍按捺住心中怒火后,冷声问道。 “最近我随州境内不是一直都存在着一股来去无影,总是打劫粮食的贼匪吗?既然如此,就让他遭一番劫吧。” “那伙贼人到底是谁我们都不得而知,又怎可能借得到他们的力量呢?”旁边一名商人不觉头疼道。 “谁说真要借他们之力了?不过是借个名头而已!”舒老板一笑道,然后周老板和霍县令也明白过来,同时嘿笑出声:“人手方面,合我们几家之力,足够了!” “一个外乡商人,来我们这儿买了粮食不回去,还想在此乘火打劫分一杯羹,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人?这一回,我们定要让他血本无归,也算是给他一个教训了!”最后,由舒老板定下了此事基调,上首的霍县令也当即点头,表示赞同。 已走在街上的李凌虽不知自己走后这些人又都谈了些什么,但有一点他却能猜想得到,对方绝不会就此罢休。既然软的不行,接下来,他们就很可能要来硬的了。 “莫云。”他突然一回头,看向身旁的李莫云,后者忙上前一步:“公子?” “待会儿就和薛炯他们联络,让他们的弟兄赶紧到这边来,帮我护着咱们的粮仓,恐怕今夜将很不太平了。还有,我之前让杨震他们追查之事都有确凿结果了吗?差不多接下来也该动一动了。” 第770章 斗法(上)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当广安县城内外还有许多百姓忍饥挨饿,只能等着某些富户施舍些粥汤吊命时,那些花大价钱买下几十万石粮食的商人们此时却聚在一处,正在本县最大酒楼中欢宴,觥筹交错,丝竹声声,当真是好不快活。 不光是这些商人在此,今日就连县尊大人也参加了宴会,他们吃着上好的佳肴,喝着多年的美酒,不时和身旁的如意楼美人儿调笑几句,气氛那是相当的融洽热烈。 直到酒过三巡,大家都带了些醉意后,才在县令大人的示意下,屏退了周围那些美人侍从,使这大堂上只剩下了他们这二十来人。 而到了此时,县令大人虽然依旧面上发红,但眼中却不见半点醉态:“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吧?” 其他人也都精神为之一振,由周老板抢先道:“大人放心,人手方面我们都安排好了,都是我们手底下最信得过的人,只等二更之后,他们便可行动。” “那善后呢?” “他们会点起一把火,到时让整个粮仓都付之一炬,如此,我们完全可以推说是粮食已被烧毁,谅那姓凌的的也没处说理去。” “哈哈,很好。记住,事成之后,周老板,这批粮食可得由你接手啊。然后接下来……” “县尊大人放心,在下一定会遵照之前的约定,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的,绝不给官府留下任何麻烦。还有相应的银子,也会按说定的给,一文不少。” “那就好,你们也知道这次之事有多大干系,若是真有泄露,轻则抄家,重则人头不保……”霍县令目光从他们面上一一扫过,“所以此番之事绝不能有丝毫差错,既然有人不是与我们一路的,那就只能先把他踢出局了。” 众人再度称是,然后就是有些急切的等候外间传消息回来了。此时已过初更,大家也没兴致再叫美人儿陪酒了,便各自闲聊,或是敬酒说话,宴会上的情绪并不算太高,霍县令则靠坐在上首,闭目养神,等待着最终结果。 个把时辰转眼即过,在知道已过二更后,所有人都没兴趣闲聊喝酒了,不住把眼往关着的厅门扫,只是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却还是不见有人来。 直到二更过半,大家都等得有些心焦,坐立不安了,厅门才突然被人撞开,顿时间,所有人都扭头望了过去,连一直闭目的霍县令也倏然睁眼,难掩心中情绪。 一眼就认出是自己留在外间等消息的亲信,舒老板便迅速开口问道:“怎么样?事情办成了?” 这个平日里好像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此时脸上则满是恐慌,一见着自家主人,便道:“老爷,出……出事了。我们派去的人,在粮仓那边被人伏击,三十个弟兄只有两人逃回,其他人都……都撂那儿了……” “什么?” “这不可能!” “是什么人出的手?” 本来还都一副胜券在握的士绅商人们,此时全都傻了眼,完全顾不上其他了,都在一个劲地叫嚷着,万难接受这样的结果。 要知道这次派出去抢夺粮食的都是各家最信得过,实力也最强的手下,现在居然来了个全军覆没,还只有两人逃回来?那凌厉一个外乡人,身边也就十来个帮手,而且据报他们都在客栈里待着,怎么就有如此本事了? 霍县令更是久久地说不出一句话来,这一结果实在过于有冲击力,让他足足愣了半晌,方才盯了舒老板几个打头之人两眼后,猛然起身,一甩袖子,便自顾离去。 很显然,作为比他们身份更高的存在,事成他霍县令要分好处,可一旦事败,如何收尾却不在他的责任之内了。而其他人,受此冲击,一时半会儿都回不过神来,根本没法阻止县令离开。 在乱了好一阵后,伴随着舒老板的一声低喝:“都给我住嘴!”大家才定神闭口,然后看向了这位为首的同行,看他接下来有何应对。而他也果然没有叫众人失望,当即道:“把那两人给我带进来,我要问问他们到底出了什么事。” 片刻后,两个穿着灰黑衣服,身量高大,一看就可知是狠角色的壮汉被带了进来。只是此时他们脸色都有些青白,身上更有几处伤痕,瑟缩着都不敢与众士绅商人们照面了。 “你们是哪家的人?”强自镇定之后,舒老板才缓声问道。 “小的是尹家的……”沉默了片刻后,一人小声道,另一人则在嗫嚅了一下后才报出自己是李家的,那两家之主的脸色顿时一黑,这等样子可太难看了。 “说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就只有你们逃了回来?其他人都折仓库那边了?” “正……正是如此。我们是在入更后就偷摸过去的,本来是想先拿下仓库看守,然后好把粮食运走的。结果……头先翻墙进去的三人突然就没了音信。诸位老爷,我们是真连一点动静都没听见,这实在太古怪了……”说起之前的情况,他依然心有余悸,连声音都有些抬高了。 “那之后呢?你们又派了人翻墙?” “没有,都这样了,还有谁敢单独翻墙?所以咱们就决定绕到后门那里,直接破门进入仓库。可结果……结果……”这位说到这儿情绪愈发激动,身子都在颤抖了。 “结果怎样?”周老板忍不住大声问道。 “结果那边暗地里居然埋伏着十多个厉害人物,我们才刚一到门前,他们就从两边猛扑过来,我们根本招架不住,又被逼入死角,连跑都跑不掉……也是我们两个运气好些,才趁乱钻出了围攻,要不然……”后怕之下,后面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而另一人更是一直只张嘴没能出声,显然表述能力有限,还不如这一人呢。 而随着这番讲述,众人的神色是越发难看了,心中既有惊惧,更大的却是疑惑,那凌厉哪来的如此多帮手?还有,他是怎么猜到有人会去仓库夺粮,所以早早就布置这一手的?更关键的在于,他是哪来的胆子,居然敢如此反击? 疑惑、愤怒、不甘……种种情绪在众人心中不断翻涌,最后则化作了惶恐,对这个凌老板及其身后势力的忌惮。因为他们已经确信,这个家伙要比之前所以为的难缠许多。 最后,所有人都巴巴地看向了舒老板,作为众士绅商人中实力最强,财力最雄的一个,无论大家愿不愿承认,他都是这儿当之无愧的首领,有了难题,自然也得由他来出面解决了。就连一向与他不对付的周老板,也看了过来。 这种被人视作首领的感觉固然不错,但同时也意味着责任,舒老板的脸色愈发凝重,沉默半晌,才道:“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赶紧让县衙出面,把那些人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就是把他们全部关在大牢里,也好过落到对方手上。老周——” 随着他这一招呼,周老板下意识就答应了声,随后才察觉有些不妥,但到底是晚了一步,只能哼了声:“怎么说?” “你侄子不是在县衙当捕头吗?这就让他赶紧带人过去,把那些人给抢到手。”舒老板理所当然地吩咐道。 虽然心下不快,为了大局,他只能答应一声:“我这就让人给他传话。” “有劳。”舒老板满意一笑,又道,“至于其他人,现在就回家,勒令下面的人不要胡乱说话,务必要将此事压住了。只要传言不起,对方就没法借题发挥。” 众人也都连连称是,酒席宴是说散就散了。可就在这时,刚要出去的周老板却突然一顿转头:“老舒,你就打算这样而已?只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然后任那姓凌的的继续在此嚣张吗?” 舒老板瞥了他一眼,笑容不减:“当然不是,不然别说你我,就是县尊也不会接受啊。” “那你还有什么安排?” “这个嘛,明日之后你就知道了。”舒老板卖了个关子,便已大步而去,只留下周老板和一众同样发懵疑惑之人,他们虽然心中不满,却又无可奈何。 这一夜注定有许多人无法成眠,其中自然也包括了李凌他们。过了三更,他们几人依旧未睡,似在等着什么。 终于,随着外间院子里响起啪嗒一声,李莫云和杨震几乎同时弹起身来,护在李凌身前,沉声道:“谁?” “我,薛炯。”声音来自门外,随着房门开启,他已闪身而入,然后有些佩服地看向李凌:“凌老板果然神机妙算,今夜真就有人想摸进仓库抢夺粮食,不过正好落到咱们的手上。还有,果然没多久,衙门就来了人,把那些人都给要了去,说是会严惩……” 李凌闻言不但没有半点意外或愤怒,反而如释重负般吐出一口气来:“果然……不过大家可别太松懈了,我敢断言,这两日他们还会再闹出幺蛾子来,而且这回的阵仗应该更大。” 李莫云他们一听就恼了:“真是欺人太甚,公子咱们就不反击吗?” “当然要反击,不过不是现在,只等他们下次出手,就是我们抓住机会反击的时候了。”李凌嘿的一笑,眼中光芒一闪。 第771章 斗法(中) 又是一日临近中午,广安县城内零星的几处粥棚前已排起了长龙,都是家中米粮告尽无以为继的城中百姓们想来此讨要些吃的,能撑过一日是一日。 而今日的舒家倒也足够大方,不但搬出了几大桶热气腾腾的米粥,还把一个个粗面馍馍发到这些嗷嗷待哺的乡亲手里,惹得众人好一阵感恩戴德,同时消息传开,便不断有人往这边涌来,不一会儿工夫,就聚集了两三百人。 不过人多粥馍少,队伍还未过半呢,食物就已彻底分完了,这让诸多怀着希望而来的百姓一阵懊恼,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小声询问,恳求舒家能再施舍些吃的给自己。 结果登时就换来了管家的一顿训斥:“你们当我舒家的钱财粮食都是大风刮来的吗?我家老爷已经足够好心,这次花了大价钱才买来诸多食物,只为多接济一些人,但这只是我家老爷的一片好意,并不是真就欠了你们的。你们若再敢啰噪,今后就再没有粮食了。快走快走……”说着,连连挥手,大有把人驱赶散去的意思。 众人见状只能是叹息一声,便要离开。可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却从那管事身后响起:“大胆!好你个贼厮,我一片好心救济乡亲,你却如此说话,坏我名声,真是岂有此理!”说话间,这人已大步来到管家面前,抬手便是一巴掌,将人打得一个趔趄。 众人吃惊看去,立马就认出了这位愤怒出手的是舒家老爷,也是本县有名的大商人大财主舒文庆。而听出他话中之意的人心里顿时产生了一丝期待,连忙跪倒恳求:“还求舒老爷可怜可怜我们吧,我们都已经有三日没吃过什么东西了,之前也没能要到馍馍,只要给一口吃的便行……” 一人带头,剩下那两百多人也都跪了一地,还有叩首讨要的,把个舒老爷看得满面不忍,稍作迟疑后,便即发话:“诸位乡亲还请起来,我舒家能有今日也多亏了这些年来你们的照应,现在大家遭了难,我岂能坐视不理。府里还有多少吃的,赶紧拿出来!”最后一句却是跟旁边还捂着脸的管家所说。 这位此时也不敢再拿乔了,立马答应一声,转头往回跑,不一会儿,又抬出来几盆半冷的干馍,但显然依旧不够这里许多人分的。见到自家老爷又沉下了脸,他赶紧解释道:“老爷,家里确实没什么粮食了,在又是我们库房里仅剩的那点粮了……” 舒文庆盯了他看半晌,才把刚抬起的手一挥放下:“罢了……诸位乡亲,我舒文庆对不住你们啊,之前也没想到我广安的粮荒会这么严重,虽然我已经派人去外头购粮了,但一时半会儿怕也送不到,所以只能委屈各位……” “舒老爷,你莫不是在哄骗我们吗?谁不知道你家中本有不少田产,产粮极丰,而且咱们湖广更是天下粮仓,就算遭了难,也该有大批粮食才对,怎么会没粮食了?”人群里突然有人大声质问道。 面对如此无礼的质疑,舒老爷也不见丝毫恼火,只苦笑着再度拱手:“这位兄弟责怪的是,是我之前没想周到,一时被钱财迷了眼,居然把我家中所屯的多半粮食都卖了出去,结果就闹得现在连自家都快揭不开锅。舒文庆在此向各位请罪了……” “怎……怎么会这样?舒老爷你说的可是真的?是谁买了你家的粮食?”那人有些慌了,赶紧大声问道。 “自然千真万确,而买了我家粮食的是个叫凌厉的外乡人,现在人还在咱们县城里呢。还有,那些粮食也都被他藏在了城西那片仓库之中……其实在知道情况不妙后,我也曾跟他有过交涉,希望重新把粮食买回来,哪怕是多花点钱呢。 “可结果,那人却狮子大开口,把我卖他的十五文一斗的粮价直接翻了一番,要卖我三十文一斗……我舒家虽然有些浮财,可也没法任由他敲诈啊,所以才不了了之。而现在看来,这人买到粮食后一直不走,显然是另有图谋啊!” “这人好生阴险贪婪,明知道我广安缺粮居然还特意跑来高价收粮,再加倍卖出,分明就是冲着咱们来的!乡亲们,那本来可是我们的粮食啊,是拿来救我们命的粮食啊,我们能让他一个外乡人抢了去吗?” 人群里突然响起的这一声讨伐,让本就因为饥饿而满心惶恐绝望的百姓如干草遇到了火星般腾一下就燃烧了起来:“不能!我们的粮食不能被这些奸诈的外乡人给抢了去!” “不错,那是我们的粮食,他们用阴谋夺走,我们就去抢回来。只要夺回了这批粮食,我们就再不用饿肚子了,我们的家人也能吃饱饭了!是爷们的,就跟我走,去把我们的粮食夺回来!” “走走走,我们去夺回粮食!” “我们要粮食!” 伴随着一阵阵的呼喝煽动,这些饿得快受不了的百姓们终于抛开了一切顾虑,胡乱排着队伍,浩浩荡荡就直朝着城西方向而去。而在他们身后,把祸水引向李凌的舒文庆舒老板则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来。 一切果然如自己所料,在生存都成问题的情况下,只要稍作挑拨,就能让满城百姓为自己所用。那凌厉以为自己有些人手,又未曾犯法便能立于不败了吗,也不想想这儿是谁的地头,在广安城里,还能让一个外乡人占了上风去? 与此同时,其他一些城中富户门前也发生了相似的场景,多则百来人,少则二三十人,这些饿疯了的百姓都被他们拿言语蛊惑了,以为自己落到这一步是因为那个叫凌厉的外乡人买走了市面上的粮食,所以他们要去抢夺回粮食! 随着几支队伍于县城中间的十字大街处汇合,人数更是直逼七八百,声势大到其他人等见了都得退避,也惊动到了县衙。 见此,几个有责任心的差役还想前往查问,结果却被同僚迅速拦下:“上头有令,今日无论城里发生了什么都与我们无关!” “可是……” “这是大老爷的意思,你们敢抗命吗?” 一听是霍县令下达的命令,这些位顿时就偃旗息鼓,只是有些担忧地看着队伍从衙门前的长街上缓缓而过,径直奔向西城。 待到午未之交,几百人已围在了那仓库四周,有带头的开始大声嚷嚷起来:“你们这些外乡人赶紧把粮食交还给我们,要不然,我们就冲进去了!” 也有人高声喊着口号:“外乡人,还我们粮食!” 叫声传入仓库内,使里头做事的不少人都露出惶恐之色,生怕百姓们冲将进来,自己会受牵连。他们还不住偷眼打量着一早就来到此地,却没做任何事情,只闭目养神的凌老板,现在看来,他应该是猜到会有人跑来闹事,特意在此等候了。 随着外间的喊声越发激烈,似乎随时都有人会破门冲进来,李凌才终于睁眼起身,招呼道:“走,咱们出去见见广安的乡亲们。” 守在他左右的李莫云和杨震立刻而动,一前一后,护着他走出屋子,穿过院落,便已来到了紧闭的大门前。此时大门内几名护卫和百义堂的二十多名弟兄都有些紧张地盯着前方,防着外头百姓真撞门冲入,见李凌过来,薛炯便忍不住道:“凌老板,你接下来打算如何应对?总不能真让我们对这些无辜的百姓下手吧?”这显然是他们百义堂诸多弟兄不能答应的事情了。 李凌只冲他一笑:“自然是与他们把话说明白了。开门!” 虽然有些摸不准他的心思,百义堂众人还是依言搬开粗大的门闩,然后再用力将巨大的仓库大门给拉开了。 嘎吱声起,大门缓缓而开,倒让外头还在叫嚣的众多百姓都为之一静,有人还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显然还是心虚。 李凌则趁势几步就走出大门,迈过高高的门槛,再展目往下方一扫,多年为官,大权在手所养出来的气势不作保留地一放,顿时让现场众人皆是心头大震,又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等在此滋扰所为何事?”在压服全场后,他才沉声问道,因为控制住了场面,没人再作叫嚣,居然能把话传入所有人耳中。 先是一片安静,随后才有人壮胆叫道:“你就是那个叫凌厉的外乡商人?” “正是!” “我们的粮食都是被你抢走的?”随着这一声问,众人似乎一下就都反应了过来,叫嚷声,斥责声再起:“姓凌的的,快把我们的粮食还回来,要不然我们就自己动手拿了!” “姓凌的,你别以为自己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了,这些粮食本就是我们广安的,你买走的就是要我们的命,如果不想自己有事,现在交出粮食还来得及!” 这一片胡乱的嚷嚷声让李凌嘴角一撇,露出一丝讥笑来:“笑话!这些粮食乃是我花钱所买,岂能白白送与你们?” 第772章 斗法(下) 不知是因为这些县城百姓本身胆子就小,还是随着一路而来,让他们想明白了不能乱来,此时他们虽然人多势众,在面对李凌时,却并没有立刻就涌上去动手,而是试图说服他交出粮食。 哪怕此时李凌已一口回绝了他们的要求,这些人依旧没有莽撞行事,而是继续大声嚷嚷着:“就算如此,粮食也是我们的。要是你今日不交出粮食,就别想离开!” 人群中,有几人迅速交换了下眼色,随即其中几人就大声叫了起来:“乡亲们,和这样的混蛋还有什么道理可讲?我们还是赶紧冲进去,抢了他的粮食便是,那里头可有好几十万石的粮食呢!” “乡亲们,他不给我们活路,我们也不用给他留活路了!冲过去啊!” “冲啊!”伴随着这一声断喝,当先一条汉子已抡起了手中胳膊粗细的一根木棍,便大步直朝大门冲去。 受他的影响,终于有人也在呐喊声中跟了上去。虽然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手里都没有兵器,但就算只是握紧拳头,恶狠狠地扑上,那声势依然颇为骇人,大有一旦李凌带人阻挠,就会把他们全部生吞活剥了一般。 “公子……”见此,李莫云当即靠近李凌,把他紧紧护在自己身后,同时手一动间,佩刀已出鞘横在胸前。只要有人真敢对公子下手,他定叫对方血溅当场! 其他人见此也都神色一肃,握紧了手中兵器。虽然他们都是禁军中以一当十的高手,但真要面对几百之敌,心里依然有些打鼓啊。 倒是李凌,此时显得颇为镇定,目光在人群中一扫,一边后退,一边道:“杨震,瞧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伴随着这一声答应,之前护在他身后的杨震已一个箭步直冲而出,当即就迎上了第一个冲上台阶的,那个抡攻来,一脸凶相的壮汉。 这位的攻势看似凶狠,可在杨震眼里却完全漏洞百出,只一个偏身,连速度都未有减缓的,便轻巧避过了当头袭来的一棍,同时他手中刀连鞘而出,重重顶在对方的小腹处,在对方因为疼痛惨哼着弯腰低头的瞬间,刀柄又猛然抬起,砰一下砸在其下颌处,把人都打得飞了起来,再砰地落地。 这位人未落地,鲜血合着断裂的牙齿便喷将出来,与滚落的身子一道砸向身后人群,吓得那些握拳冲来的百姓们一阵惊叫,冲势立马就停下了。他们是真没想到这些守卫会如此凶残,如何厉害。 而趁着他们这一愣神的工夫,杨震已果断扑上,刀依然还在鞘中,却被他舞得呜呜作响,如铁鞭般指东打西,在人群中神出鬼没,把五六条汉子都给打得吐血翻倒,竟无一合之敌。 众人杀得顿时气势全消,只能扭头往回跑,但论速度又怎是杨震的对手,还是被他赶上,又连续打倒了三四人,他这才止住了冲势,昂然立于台阶下方,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也是直到他不再追击,众人奔逃的动作才稍稍停顿,然后各自回身,用有些恐慌的神色回看,一时间却已不知该做何反应才好了。因为眼前的这一幕实在过于惨烈了些,十二条汉子全数被打昏在地,有人满脸是血,有人手足断裂,个个都算是重伤了,而出手的却只一人而已。 而更重要的是,随着这些人被打翻昏倒,几百人已完全失去了带头之人,彻底成了一盘散沙,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该进还是该退…… 后方的薛炯本来都打算要出手制止杨震再伤人了,但在见他突然停手,然后再看众百姓的反应,他陡然就明白了其中关窍,低声道:“难道说……” “不错,被杨震放倒的都是刻意被藏在人群里的别有用心者,不过他们行事还是太不仔细了,破绽太多,刚才一下就全暴露了。”李凌在旁笑着点评道,“刚才就他们叫嚣得最凶,更关键的在于,其他人一个个都饿得面黄肌瘦的,就他们面有红光,一看就知不是寻常受灾的百姓。” 听完解释的薛炯心下大感佩服,在如此混乱危急的当口,这个凌老板和他手下之人居然还能如此镇定,目光还如此之准……他们到底是什么人,绝非寻常商人可以做到! 而在他陷入沉思时,李凌已一步上前,语气也缓和了些:“诸位广安的乡亲们,可否听在下说几句话?” 见杨震并没有再度杀上,已心生惧意的众百姓倒也没有一哄而散,只惊疑不定地看着发话的李凌。这时受到武力和威严压迫,已让他们再不敢放肆,皆都闭嘴听着。 李凌见此,也果断继续,直奔主题:“我刚才已听你们说得明白,是因为自觉本该属于你们的粮食被我所获才会愤而聚众而来,想要夺回粮食。对你们的此等做法,我不会说有错,唯一要说的是,你们可有想过,自己是被人利用了?”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我们被人利用了?”人群中一个男子壮胆问道。 “很简单,还请各位仔细想想,他们说我夺了你们的粮食真就合理吗?要是这些粮食真是属于你们的,为何早些时候没有发到你们手上,却要直到今时今日,粮食已到了我手他们才如此说?不瞒诸位,这些粮食都是我花了大价钱买来的,绝非你们所以为的什么巧取豪夺! “还有,你们就不觉着奇怪吗,我一个外乡商人,在随州并无任何倚仗,哪来的本事不经常规途径获取粮食,难道我就不怕官府追究吗?” “说……说不定你早就买通了官府呢?” “就是,只要你出得起钱,县衙那些人一定会与你方便的。” 面对他们的质疑,李凌又是一笑:“是吗?那凌某倒要问上一句了,既然我早和官府有了勾结,为何今日他们却不露面,在你们来此的路上就阻止你们呢?甚至于直到此刻,都未见一个公差官兵赶到,这说得过去吗?” 这话真就提醒了众人,他们左右看看,还真就未见一个公人。顿时间,许多人心中都生出了疑虑来,开始觉着李凌的话有些道理了。 李凌抓住机会,又一指面前倒地的众人,说道:“还有这些人,你们以为我为何让人击倒他们?可不是为了立威报复,而是因为他们本身就有问题。你们若是不信,大可仔细看看这些人,可有知道他们来历的吗?” 见李凌真没有再对他们下手的意思,又这么说了,便有几个胆子够大的男人靠上前来,仔细打量那些个受伤倒地的汉子,然后都深深皱起了眉头:“他们……他们好像真不是我们城东那边的……” “也都不是我们柳树巷的……” “也不是我们那的……” 刚才大家都乱糟糟的只顾往仓库来,群情激奋之下,自然不可能去留意身边之人模样,更不知其到底是谁,想来便是街坊邻居什么的。可现在,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仔细观察后,他们的神色愈发凝重,对李凌的说法是更信了三分。 而就在李凌打算点破他们身份时,一人却突然惊叫一声:“他我认识……他不就是舒老爷家里的护院吗?前几日他还推过我呢……” 这一声叫立刻引得更多人上前查看倒地者模样,然后相似的叫声又轮番而起: “这是周老爷家的看守,当初他还打过我,怎么就和我们一起来了?” “这是李员外家的,最凶不过了……” 接连的叫嚷,让所有人越发不安,一些头脑转得快的,已经隐隐猜出了些什么来,都不敢再与李凌有任何目光上的接触了。 而李凌也抓住机会,大声道:“有诸位作证,我想我接下来说的话就更有说服力了。其实你们是被人给骗了,被他们给利用了。不瞒你们说,其实我和你们县城的诸多商人之间确实有竞争,拿下了他们志在必得的粮食,所以他们才会想到用此一招来对付我,你们不知原委,却成了他们的帮凶。 “而事实上,真正害得你们连饭都吃不上的是本县的那些富商士绅,正是他们与某些贪官污吏勾结了,扣下了你们的粮食转头卖出,才让你们连该得的那点赈济粮都拿不到,只能每日靠一点粥水苟活! “可现在,他们却颠倒黑白,把罪过都推到了我一个正经商人头上,实在是无耻至极!你们真正该反抗的,应该是那些奸商劣绅才是!” 论口才,论话语的煽动性,李凌只会比那些地方士绅更强,这些话一说,果然让他们越发的蠢蠢欲动。只是因为刚刚被人所骗,他们还有些怀疑,忍不住叫道:“你这么说可有证据吗?” “当然!”李凌回得很是干脆,“这些人就是证据,你们若是不信,大可把他们叫醒了询问。还有,那些家伙之前口口声声说自己手上没了粮食,才把你们骗到我这儿的吧?既如此,我便让人带你们前去找到他们的粮食。你们可敢一去吗?”  第773章 自作自受(上) 李凌这一问,暂时却无人响应,所有人都面面相觑,满是顾虑。 多少年来形成的阶级尊卑,早在这些普通百姓的心中生根,让他们去和一个外乡商人吵闹他们可以凭一时之气去冲去杀,但真要去和本乡士绅为敌,不到万不得已,他们真下不了如此决心啊。 李凌一眼就瞧出了他们的顾虑,心下一叹,便决定出手推他们一把,当下就给手下递了个眼色。身旁两名禁军立马上前,一蹲身到昏迷中的两名汉子跟前,甩手便是两个大耳刮子抽了上去,直接把昏迷中的人个抽醒过来。 然后还没等对方发作,刀锋已抵上他们的咽喉,让他们迅速再度清醒了自己处境,不敢有丝毫异动:“你……你们想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让你们说几句实话而已。你们告诉大家,自己是什么人,为何来此?” “我们是本县百姓,知道你们抢了我们的粮食,才跑来……”这位话才刚说没两句,却觉咽喉处一痛,声音顿止。然后就听面前之人森然道:“到了这时候居然还敢撒谎,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你以为自己的身份还藏得住?”说话间,手上力道一重,已割开他的咽喉外皮,鲜血已随之流淌了出来。 这等生死间的重压又岂是这样一个看家护院的寻常人能承受得住的?在感受到自己的性命真有危险后,再忍不住,说道:“我说,我说……我是周家的护院,我叫田七……” “大点声,你也没吃饭吗?”面前的军爷显然并不满意,当即又要求道,手上也同时加了一分力。 只觉着自己的咽喉真要被割断的田七这下是彻底顾不上其他了,只能按照对方的意思大叫道:“我叫田七,是周老爷家的护院,我是奉了周老爷之命跟在队伍中间,寻机挑起争端,然后带了大家抢夺粮食的……” 他话刚说完,另一位受到挟制的汉子也高声叫了起来,他是王老爷家的打手,混入人群的目的自然也是一样。 随着这两人先后承认自己的身份和目的,众百姓最后那点猜疑也跟着烟消云散,然后他们犹豫为难地看着李凌,已经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了。 “诸位广安的乡亲,你们也都听见了,那些为富不仁的家伙不但窃取了本该属于你们的粮食,还利用你们,想用你们的死伤来坏我的生意,这等事这等人,你们真就打算忍下吗? “你们今日忍下了这回,那来人他们必然变本加厉,到时就不光是你们要饿肚皮这么简单了,说不定连你们的田地,你们的房产,甚至连你们的家人,你们的祖坟都会被他们所夺!你们就这样一直逆来顺受,却不敢还击吗? “你们以前确实没这个能力,但今日不同了,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有着足够的力量,还有我手下这些弟兄,正是让那些为富不仁的家伙知道我等小民不可轻侮的时候。这就随我去,夺他们的粮食,让他们付出代价!” 这般如口号般的呼喊让众百姓先是一阵沉默,然后一个个露出了兴奋之色,尤其是一些之前受到那些富商士绅欺压过的百姓,更是把心中的激情与怒火都给点燃了。 于是,先是三五人,放声叫了起来:“夺他们的粮食,打进他们的宅子!” 然后是几十人,最后是几百人同时大声疾呼:“夺他们的粮食,打进他们的宅子!夺他们的粮食,打进他们的宅子!” 数百人的声浪汇聚在一处,大家越喊越是兴奋,越喊越没有之前的胆怯与顾虑,都不用李凌再说什么,他们便已齐齐转身。 见此,李凌笑了,眼下的广安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干草垛,只需要往里头扔进一个火把,就能燃起冲天大火来。自己只需要作个引导,之后的一切就可交给他们! 不过他还是立马回头,给薛炯他们打了个手势。百义堂众人都被眼前这一幕给惊到了——他们是真没想到李凌能如此轻易就扭转局面,而且把火彻底烧向那些对头们啊。这等操作是只为江湖草莽的他们怎都想不到,做不到的。 直到李凌拍了下手,他们才终于各自回神,再看到他手上动作,知道他的意思,便各自收敛心神,大步赶上百姓队伍,头前引路,带着这支几百人的队伍,反扑而去。 而李凌,在叫人把那些伤者全搬到街上自生自灭后,便退回仓库。他脸上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对他来说,今日这一场不过是小打小闹,连热身都算不上。 …… 广安县衙内,霍县令正与两名佐贰官闲谈。对他们来说,眼下这一局似乎也很轻松,不过就一外乡商人而已,以舒文庆等当地士绅的联手绞杀,哪有不败的道理,他们都能预料到最后必然是那凌厉血本无归了。 这时,一名下属神色怪异地来到门前:“几位大人……” “怎么,有结果了?”霍县令很是随意地问了一句,然后才发现这名下属的脸色有些不对。只是没等他再追问,对方已禀报道:“大人,那些刁民又回头了。” “回头?他们是把西门仓库的粮食都抢干净了吗?”县丞不禁好奇问了句。 “没有,他们手上身上都没带任何东西,而且依旧是结队而行,速度比去西门仓库时还快,直奔着南城就去了。” “嗯?”几名官员顿觉情况有些不对,霍县令反应更是迅速,当即下令:“赶紧让钱班头带几个弟兄跟上去,看他们要去哪里。若是真生出事端来,务必要阻止他们!”一股深深的不安情绪已经在他的心中滋生蔓延,事情发展已经开始偏离他的预料了。 县衙这边的反应可算极快,就是以往接到人命案子时都没今日般迅速,只是当钱班头带人赶出县衙时,却只能瞧见浩荡队伍的一个尾巴了,而且看着似乎人马要比之前去西门仓库时还多了些。这让他们更不敢怠慢,赶紧追了上去,一路直朝南边。 追了一路,前边人群总算是慢了下来,只是还没等钱班头松口气,想着如何打听消息呢,前头却已经发生了冲突,喝骂声远远传来,只因还有些距离,未能瞧分明到底是和哪方在争执。 “那边是……”钱班头赶紧又往前几步,手搭凉棚远远观瞧,随即脸色就变了:“那……那不是齐家货栈吗?” 旁边的衙差也看仔细了,连忙附和道:“头儿,就是齐家货栈了。” “他们怎么冲那边去了?这要是出了什么事……赶紧过去!”作为本县班头,钱骁可是知道最近那里有多要紧的,真要出了事,别的不敢说,自己是一定会受牵连,连这班头的位置能不能保住都不好说了。 想到这一层,他不敢有丝毫怠慢,几个箭步就往前冲,一边跑着,口中还大声喝道:“你们想做什么?你们好大的胆子,青天白日的居然敢打家劫舍……”然后话没说完,他整个人又愣在了半道上,因为他看到了让他更感心惊的一幕—— 只见前方齐家货栈前,两方人马已经动上了手。本以为能轻松压制寻常百姓的十几二十名货栈看守,此时却被另一群人打得倒地不起,抱头呼救,而在他们周围,那些以往看着老实巴交,任打任骂的普通百姓们,也都目露凶光,或愤怒,或兴奋地对着倒地者拳脚相加,然后从他们的身上一一踩过,再往里去。 那本该能守住货栈的防线就跟纸糊的一样,在县衙众人赶到前,就被杀穿,而百姓们的喊叫声也传到了后头:“这儿果然囤积了好多粮食……” “我认得其中有几个就是那舒文庆的人,那人说的不错,他们真是在欺骗利用我们!” “杀进去,抢了属于我们的粮食!” 这一刻,曾经温驯如羊的百姓已变成了凶狠的狼,他们呐喊着,不断前冲,冲破了货栈还未来得及关上的大门,把挡在他们前进道路上的一切阻碍全部推翻打倒砸碎,大有把整个货栈给彻底摧毁的架势。 然后转眼间,便有几人抬了几个麻包出来,拿过店门口的铁钩一划拉,哗啦一声响,白花花的米面就如流水般倾泄而出。只稍一愣间,众人的愤怒更甚:“他们果然藏了好多粮食在这儿,还一直骗我们说城里没有粮食了!” 这让更多人不断往里冲,把更多的粮食搬出来。至于货栈里的掌柜伙计什么的,不是被打得满地找牙,就是逃离了这一是非之地,在数百怒火熊熊的百姓面前,他们完全失去了抵抗之力。 不光是这些货栈里的人不敢与愤怒的百姓作对,就是着急赶来的钱班头,在瞧见这一幕时,也彻底傻了眼,然后果断停步,不敢再上。 开玩笑,现在他真上去阻挠,恐怕也得被打个半死,而且于事无补,那还不如不上呢,反正已经无法改变结果了。 第774章 自作自受(下) “老爷,老爷大事不好啦……” 舒家大院,正悠然品茗,等着好消息的舒文庆被这一声惊叫吓了一跳,嘴都被滚烫的茶水烫了一下,这让他大为恼火,当即斥责道:“你乱叫什么?如此模样成何体统!” 那心腹管事这才停在门前,呼呼地喘着气,张着嘴,一时竟有些不知该不该禀报才好了。好在舒老爷又问了一句:“到底出了什么事,能把你吓成这般模样?” “齐……齐家货栈被那些灾民给攻击了,里头的粮食都被他们抢了出去……” “你说什么?”一听这话,刚才还一脸淡定的舒老爷是彻底坐不住了,唰一下起身,手一挥间,把身旁几上的茶碗都给打翻,滚烫的茶水溅了他半身,让他一个哆嗦,发出一声痛呼。但此时,他却已经顾不上这点小事了,一个箭步上前,拿手揪住了管事道,“你再说一次!” “齐家货栈被那些刚才跑去西门仓库吵闹的灾民给攻击了,里头众人不是被打伤就是跑了,那些粮食都,都被灾民抢了出来,现在还有更多人前往那边抢粮食呢……” 听了完整的讲述后,舒文庆更是愣在当场,半晌才犹有些不信道:“怎会这样?这不可能啊!他们是怎么突然跑去齐家货栈的?西门仓库那边又是怎么回事?” 对于这个问题,也是刚刚得到消息的管事却没法给出答案了,只能是低头站在那儿,一脸的无辜和无奈。 可即便没有确切的消息,舒文庆也坐不住了,当下就道:“备车,叫上我们家里的人,这就去那边看看!”他心里还有一个期望,那就是自己等,或是县衙那边在得知此事后还能赶得及前往阻止。 不过在他真带了二三十名家奴出门,朝着城南而去后,沿路所见,却让他心中那点期望迅速破灭——这一路,有太多人正往南城赶去,草草一算,都不下上千人了。同时,他还瞧见了有三五成群之人各自背着粮袋往回走,都不用细看的,就能猜到那是刚从齐家货栈里抢出来的东西了。 而当他们真赶到地方,这一支队伍却是连靠都靠不近货栈大门了,因为那儿早被闻风而来的各处百姓给堵了个严严实实,所有人都叫嚷着,奋力往前挤,还有里面抢到粮食的在往外冲,都乱作一团。 只看着场面,别说他们齐家这点人手,就是县衙派人过来,也没法让早红了眼的百姓们放弃抢粮啊。 “怎么会这样……”下得马车的舒文庆看到这一幕,人都傻了。而后,同样一句话也从身旁响起:“怎会这样……” 他闻声转头,就瞧见了同样带人匆匆赶来的周老板一脸懊丧与无奈地站在车前,身旁人等也个个跟丢了魂似的,完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见状,舒文庆赶紧就靠了过去:“老周,你可知这到底是出了什么变故吗?” 周老板把头一摇:“我也是刚得到消息,我那一万石粮食啊,本来都要送出去了……” 在话却换来了舒文庆的皱眉,你那一万石粮食算什么?我这次可是有足足三万五千石粮食存在货栈内,现在却是全被抢了,那可是好几千两银子,几百上千亩的良田啊! 就当他还满心肉疼,却又无能为力的当口,更多的相关富商着急忙慌地带人赶了过来,然后在看到面前这一幕后,全都傻在了当场。有人急怒之下便要命手下家奴上去打人抢粮,却被边上其他人极力阻止,他们看得很清楚,现在这情况一旦真闹将起来,自身安全都要成问题了,到时损失只会更大。 所以当下最好的办法,就是等着县衙出人镇压。 可结果这一等半个多时辰,众富商士绅都赶来了,县衙那边却是半点动静都没有,好像他们完全不知,或是彻底放弃了一般,这让他们越发愤愤,伴随着某人一声招呼:“我们去县衙要个说法!”这些人便全都调头,再往城中而去。 至于周围那些抢疯了的百姓,却是压根都没有留意到曾有那些粮食的主人跑来,他们光顾着抢了粮食往家背了。 在往县衙去的路上,舒周二人倒是慢慢平复了心情,还同乘一车,交流心中想法。 “咱们之前明明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周密,除了我们自己人,都没人知道有粮食藏在齐家货栈,那些灾民是怎么知道的?”说了几句话后,周老板便抛出了自己最大的疑惑来。 舒文庆之前也在思索这个疑问,此时倒是想明白了其中关键,冷声道:“这不明摆着的吗,他们是从西门仓库回头奔向齐家货栈,自然就是在那边得到的消息。也就是说,是那姓凌的蛊惑他们,让他们来抢我们粮食!”说到最后,他更是咬牙切齿,恨不能现在就在那可恶的家伙身上咬下块肉来。 “他有这等本事?他明明是外乡人,我们广安的百姓怎么就会信了他的话?还有,我们的安排一向隐秘,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周老板依旧是一脸疑惑。 确实,此事发展得也太不合常理了,完全就是突然的转折,就是舒文庆,一时也没个具体头绪,只能哼声道:“等到县衙那边把人拿来,仔细拷问之后,便可知道具体内情了。” 周老板点点头,不再多言。他们都相信,以自己等人与县衙一直以来的关系, 再加上霍县令在这整件事中所扮演的角色,闹到这一步,他是必然会为自己等做主,把搅乱全局的家伙绳之以法的! 带着这样的情绪,他们一行上百人终于来到县衙,然后以之前极少可见的声势,直入县衙大门,便要找霍县令伸冤求助。 结果,以往无往不利的行为这次却被拦了下来,在钱班头带了十多名衙差的阻挡下,他们连二堂都进不去:“诸位员外还请稍安勿躁,县尊大人正在里头审问要事呢,还请你们先在外等候片刻。” “简直荒谬,现在广安城中还有比我们的事更重要的吗?”舒文庆顿时怒了,大声斥责道,还想要往前冲。 另一边,几名员外也用力推搡衙差,口中喝道:“都给我让开,要不然,你们就是那姓凌的同伙,你们是要造反不成!” 就在众人一片吵吵嚷嚷,衙差人等快要抵挡不住时,一个颇具威严的声音突然自前方二堂门内响起:“大胆!你等一介草民居然敢乱闯县衙,还口口声声说什么造反,我看你们才想造反吧!你们可知道强闯衙门乃是重罪,足以把你等全部拿下法办,充军千里了!” 一番疾风暴雨,不留丝毫情面的呵斥,一下就让众富商愣在当场。也是直到这时,他们才从惊怒中略略回神,反应过来自己虽然有钱有身份,但在官府这儿,却依旧只是百姓。这让他们的气势为之一馁,然后有些错愕地看向大步过来,面沉似水的绿袍官员,半晌才有人说道:“楼县丞,你这是……” “我这是在救你们,要是再敢胡闹,就不是申斥两句的事情了!”楼县丞一改往日好说话的样子,虎了张脸说道,“你们现在离开,县衙还可不作追究,不然……钱班头,你看好了,再有聒噪者,给我全部拿下严办!” “……是,卑职遵命!”虽然钱班头不知其中根由,但上司传下令来了,他也只能遵从,答应间,手在腰间一带,已唰一下拔出胳膊粗细的铁尺来,而身旁那些差役也随之举起了胳膊粗细的水火棍,真有当场动手的意思。 有几个急了眼的富商还想计较,却被反应过来,察觉情况不对的舒文庆等人赶紧一把拉住。县衙的态度突然转变,一定发生了什么自己所不知道的重要之事,现在再强行去闯,真就是自己找不自在了。 在拉住几人后,舒文庆还是忍不住道:“楼县丞,现在城里出了乱子,齐家货栈遭到乱民哄抢,他们不但伤人,还抢了许多本该运往随州的粮食,对此县衙就无动于衷吗?”话语中,他特意加重了随州二字,把暗藏的意图送了过去。 楼县丞的面色为之一变,但很快又一摆手:“此事我们知道了,到时自会处理。” 到时再处理?到那时那些粮食早被人分个干净,又怎么还能要得回来啊,那可是价值数千两银子啊……舒文庆还待再说什么,却听楼县丞又是一声冷笑:“其实这又怪得了谁呢?要不是你等非要闹事,还唆使百姓去西门仓库抢粮,也没有眼下这一出了。所以真论起来,你们才是罪魁祸首,正是自作自受了。” 在说出这话后,楼县丞不再继续逗留,只一甩袖,便转身而去,让一群自作自受的富商们错愕地呆立在原地,半晌都没能缓过神来。 而当他回到二堂,进入县令的公房时,脸上的神色就变得忐忑惶恐,而此时房中还有两人一坐一立,坐着的是刚被带到县衙,本该作为犯人的李凌,而小心站立,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的,便是本地知县,霍峻山了。 第775章 为我所用(上) 当舒文庆他们惊闻齐家货栈被灾民攻击哄抢而赶去查看,想要阻止时,先一步得到钱班头禀报的霍县令也迅速做出了反应,派人前往西门仓库捉拿凌厉这个罪魁祸首! 就跟舒文庆他们之前所想的那样,即便是他们先鼓动的百姓乱来,可一旦李凌真借势反击了,县衙是绝不可能就事论事,查明真相的。他们会做的,就是趁机把凌厉这个坏了大事的外地商人拿下,然后再顺势将其财产充公。 可以说在广安上下人等看来,这个凌厉到这一步已是走投无路了,只能接受现实。 然后,李凌果然就被带到了县衙,当然同行的还有李莫云等人。而当霍县令打算随便一审,再给他安个图谋不轨,祸乱百姓之类的罪名时,才进得堂来的凌商人就直接亮出了一枚令牌,并将之扔到了长案之上:“霍峻山,你可知罪?你还想一错再错,让自己陪着他们一起去死吗?” 本该审问人的官员反过来被人如此呵斥,这要不是有那枚令牌亮出在前,堂内堂外的衙差人等早就扑上去了。而此时,在看清楚那令牌上的字后,霍县令脸上的表情快速转换,从严肃变成疑惑,再从疑惑变为震惊,最后更是转作恐慌,连身子都颤抖了起来。 “凌……凌大人恕罪,下官,下官委实不知您……您是皇城司的上官,多有冒犯……”一边说着,他都不敢在上头待着了,赶紧下来大礼参见,就差给李凌跪下了。 面对前倨后恭的霍县令,李凌只是冷冷一笑:“本官是奉了李大人之命先行一步,前来暗查湖广灾后诸事的。而此番在广安,我可算是大开眼界了,霍县令,这一切可都是你的功劳啊。” 霍县令这下更是恐慌到了极点,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大人……下官冤枉,下官也是被逼无奈才不得不与人同流合污啊,还请大人明鉴啊……” 李凌的名头他早有耳闻,而更让他感到恐慌的,还是那块令牌,因为那是皇城司的凭信! 如今的皇城司势力要比前两年大出许多,还办成了不少案子,在官场中有了不小的凶名。别说他霍峻山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了,就是知府知州,皇城司上门查问也够他们胆战心惊的了。更何况,他还深知自己做了些什么,大有做贼心虚的意思在里头呢。 看出这一点的李凌也抓住了机会,只是问道:“你真是被逼无奈才不得不与那些土豪劣绅联手害得本县百姓缺衣少粮?” “正……正是如此,此中关节说来话长,其实本县这些士绅人等也是受人指使……” “这个待会儿再说。我只问你,你可愿意将功赎罪,还是让本官现在就让人把你拿下严惩?”李凌却不忙问他更多内情,先听他的态度。 到这一步,霍县令如何还不懂得抓住这唯一的机会,立刻就道:“下官愿意听从大人之命行事,只求能弥补一点犯下的过错。” 就这样,在李凌到了县衙后不久,他便反客为主,成为了县衙真正做主之人,这也是为何之后齐家货栈乱作一团,县衙却迟迟没有任何反应的缘故所在。而当舒文庆他们带着疑惑跑来想要个说法时,李凌更是直接就让同样知道了自己身份,有心赎罪的楼县丞出面应付。 至于他自己,则还在公房里听霍县令把他所知道的一切内情道出来呢—— “其实去年蝗灾开始时,下官等都是一心想要抗灾救民的。可是,这场蝗灾的规模和破坏还是远超我等想象,又是秋收时节,从而导致我随州有近八成以上的田亩绝产,而我广安则情况更坏,只收回了一成粮食。 “下官当时想的是求随州府接济,可结果不但没有求得粮食,反倒求来了一纸严令,让我们照常收税。这可太为难下官,也太为难本县百姓了。为此,不少百姓逃离家乡,去别处谋生,而下官也因此受道申斥,差点被府衙下令捉拿。 “正当这时,却有一名府衙来的吏员名叫张楚轩的,他向我提出两个选择,要么就认下办事不力的罪名,到时不光官职难保,恐怕还得被发配充军;要么就是听从州府衙门的安排办事,以为弥补。 “当时下官已没有办法,只能选择为他们做事,然后他们就让我以县衙的名义把本该用来赈济百姓的粮食都囤聚起来。这还只是我广安一县的粮食,等到年后,随州当地其他县城也把粮食不断送来,然后让县衙派人看守。 “大人你是有所不知啊,当时下官真是怕啊,一怕朝廷查到了此事会治我的罪,二是担心本县百姓知晓我手上有粮,会发生哄抢……好在此事到底是瞒了过去,然后就有了几次暗中拍卖粮食的举动……” “等等!”李凌突然打断道,“所以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在广安拍卖粮食了?” “正是,算起来这是第四次。之前几次拍出去的粮食数量也差不多,只是买者多是随州其他地方的商人,价格也更高些。” 李凌的眉头皱得更紧,这么看来,事情要比自己所想的更加严重和复杂了。顿一下后,才又问道:“你可知道他们到底有何图谋?” “府衙及相关那些大人们自然是为了赚钱了,听说就连之前受命来此赈灾的京城官员也被拖下了水,所以此事一直被压着没多少人知晓。至于那些大商贾和士绅们,恐怕是冲着垄断粮食,然后可以以极低的价格从灾民手中换取土地房产等物而为了。” 李凌点点头,这个说法倒与自己之前所想不谋而合,只是情况看上去却要比之前以为的更棘手,原来外间不只百万石粮食,而是有至少三百万石粮食,如此看来,他们的图谋已不止一个随州了,而是包括了整个湖广。 这些人胆子和胃口也太大了,而且更叫人感到惊讶的一点在于,湖广当地的势力真就能把所有官员都一网打尽吗?不光是在本地为官的,就连才从朝廷派来赈灾的官员,居然也全数被他们拉下了水,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想到这儿,他又审视了霍县令一眼,让他身子为之一震:“大人……” “我来问你,为何他们会把拍卖的地点定在你广安?还有,那些拍卖的粮食就都被运到这儿,事后又被送往他处吗?” “回大人,有一部分是这样,但更多的却从他处输送,比如武昌那边,还有襄樊一带,他们都有自己的存粮之地,这却不是下官能过问的了。” “那这次与我一同出钱拍下粮食的人呢?他们接下来会有什么举动?” 霍县令稍微犹豫了一下,但在对上李凌冷冽的目光后,还是不敢隐瞒,如实道:“他们一早就已分批把粮食偷送去随州府城一带了,其实如今留在齐家货栈的只是最后一批粮食。至于目的,自然就是趁此机会在随州府城那边换取土地了。” 李凌眉头一皱,心中有些自责。当日在派人查明那些拍得粮食的家伙身份位置,又追踪得知他们把粮食连夜运到齐家货栈后,他因为与百义堂之间的摩擦而有所放松,居然都不知道他们早就把大量粮食偷运出城去了。要不是这次时机不算太迟,恐怕煽动百姓去齐家货栈都有可能扑空,那真就不好收拾了。 见李凌再度沉下脸来,霍县令心中越发不安,又低声问了句:“大人,接下来你让下官怎么做?可是让我把他们都给拿下,全数法办吗?” 他对这些土豪劣绅本就没有什么好感,此番之事他获利更是极少,现在有了将功折罪的机会,自然是想好生表现一番了。不过这番表现却只换来了李凌的一个摆手:“不,我的身份现在还不能暴露。李大人还在来此路上,绝不能打草惊蛇,你也不能以此来拿捕他们。” “那……今日之事该当如何了结?总要给他们一个交代吧?” 李凌低头沉吟了一下,这才道:“这样,你待会儿就把舒文庆等人叫来,告诉他们我有京城背景,不过却不是什么朝廷官员,而是为皇亲赚钱的商人。然后,你再为我们设下酒宴,双方把话说开便过去了。他们是商人,讲的就是以和为贵,和气生财,而且也是他们先出的手,所以就算吃了亏,在我这层身份面前也只能忍了。” 霍县令虽然有些讶异于李凌为何如此清楚商人的心思,但却不敢问出,只能点头应下。然后又听李凌继续道:“还有,到时再安排我与他们一起去随州。你就告诉他们,我和他们目的一样,也是要趁此机会用低价换得湖广的田地房产,不过我到时候可能再以一个合理的价格出售给他们,让他们看着买就是了。” “下官明白,我这就去做安排。”霍县令听得出来这位凌大人会深挖此事,为了撇清自己,戴罪立功,他自然得要卖力做事了。  第776章 为我所用(下) “凌老板之前多有冒犯,还望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要怪罪我等啊。” “凌老板是何等样人物,又岂会与我等小商人斤斤计较?您说是吧,凌老板?” “凌老板,这是我准备的一点心意,还望你不要嫌弃……” 只过了一天,之前还想对付李凌的诸多商人士绅便纷纷上门赔罪,说好话的说好话,送礼的送礼,全都把姿态放到了最低,就差给人跪下认错了。 很显然,在从霍县令口中得知了凌厉的“真实身份”后,可把他们吓得不轻。那可是皇商,能够和朝中权贵乃至地方要员递上话的大人物,岂是他们这样的小商人能得罪的? 再联系到他之前的态度和手段,这些人更是没有丝毫的怀疑,心中只声息惶恐,所以联袂上门赔罪。至于自家这次的损失,更是连提都不敢提上半句。 对于他们如此识趣认错,李凌倒也没有过分逼迫,只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话,便示意自己已不作计较,让他们只管放心。 不过征得他的原谅显然不是这些位商人们上赶着过来的全部目的,在眼见之前的摩擦已然过去后,便由舒文庆支吾着开口道:“凌老板,您身份高贵,更见多识广,非我等可比,不知对咱们湖广这次的粮食买卖有何高见吗?” “高见?我与各位一样都是商人,更非湖广当地之人,对你们这次的买卖能有什么看法?”李凌装出一副不懂的模样,笑着道。 “凌老板说笑了,以您的眼界和精明,怎会瞧不出这其中的关窍呢?”周老板忙在旁赔笑说道,而在看到李凌稍稍皱眉后,舒文庆又跟着道:“凌老板,我等也不敢瞒你,这次以粮换地之事咱们心里其实也没个底啊。” “哦?可是担心官府会追究吗?”李凌随口问道。 舒文庆却把头一摇:“这只是一方面,而且就目前来看,各处衙门的关节早被打通,当不至于有什么后患。” 李凌闻言心中便是一凛,面上却依旧平静:“那你们还担心什么?” “自然就是我等自身实力财力不够。不瞒您说,我们广安在随州本就是很不起眼的小县,我们在县里倒算有些钱财,可放到州府,却根本不值一提了。更何况,这次随州的大买卖可是会把我湖广境内的大商贾都吸引过来,到时我们又哪斗得过他们啊?” “是啊,那些真正的大商人家财何止千万,与他们一比,我们这点粮食完全就是小打小闹了,所以才心中犹豫啊。” 众人纷纷附和,说着自家的难处,然后抬眼看着李凌,似是在寻求他的指点与帮助。李凌随意拿眼一扫,然后笑了下道:“这还不简单,你们不与他们争便是了,以你们现在手头上购得的粮食,还有如今的财力,自保当无任何问题。” “可这又如何甘心啊……”舒文庆道出了所有人心中所想,立刻引得众人一阵点头称是。 是啊,这次可是在自家门口有这么好的机会啊,一旦真成了,那身家翻上三五倍都算赚少的,甚至有可能实现阶层跨越,从寻常小商人变作真正的地方土豪。在如此大的诱惑之下,试问又有谁会甘心只作壁上观呢? 李凌似有所悟地点点头:“你们想要参与此番随州的大买卖,却又担心力有不逮,反而赔了本钱?” “正是。大人你是有所不知啊,这次盯上那些土地的大家豪门可是众多,有些人甚至能完全与官府勾结,把官仓中的粮食化为己用,那数字可就海了去了,我们手头那几十万石与之一比,就太单薄了些。所以……” “所以你们就想求我出手帮你们?”李凌看着他们,嘴角微微上翘,“倒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我却有条件。” “大人请说,只要能让我们赚到钱,什么条件我们都答应你!”情急之下,这些位都不作掩饰,直接称呼李凌为大人了——虽然他们“知道”他只是皇商,似乎并无官职,但论身份地位却远在所有人之上啊。 李凌也不客气,当即提出条件来:“第一,你们得听我的,接下来的一切都以我马首是瞻,无论我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哪怕是让你们把粮食全丢进水里,你们也得照做!能做到吗?” 众人稍微有些犹豫,真要应下此一条,他们可就彻底没有自主权了。但在一番对视交流后,他们还是决定相信这位凌老板,舒文庆更是率先道:“这条我答应了。从现在开始,我家中的粮食都由凌老板你来做主,你说东我绝不往西!” 有了第一个表态的,后面的人顾虑自然也少了许多,纷纷跟进:“我家粮食也由凌老板你做主了!” “我家也是!” “我也一样!” 短短时间里,十多名商人士绅就达成了一致,这让李凌高兴之余,又不禁感到了一点压力。能让这些素来谨慎的商人如此痛快做出决定,显然是这次要面对的对手远比想象中更强,让他们对自身没有信心,只能求助于他这个皇商。 这念头也就一闪而已,李凌便是一笑:“诸位果然是做大事之人,凌某佩服!第二条,我们这就要启程赶去随州,抢在那场真正的大买卖之前开始布局,并把所有粮食都送去那边以为备用。” 连那最难的第一条他们都应下了,这第二条自然没有人提出异议,当即纷纷点头应允。 然后李凌又提出了第三个条件:“第三,事成之后,我要多得两成好处!”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只要大人你真能帮我们赚到钱财,别说两成,三成我们也愿意给啊。” “那就这么说定了,你们各自赶紧回去安排准备,午后我们人就出发。粮食必须在两日之内起运,不得有一点耽搁。”李凌立刻进入角色,果断下令道。 这些商人虽然有些跟不上如此快的节奏,但在一呆后,还是果断答应下来,然后都不再耽搁,纷纷起身行礼,快速而去。 直到这些人离开,李凌才呼出一口气来,这次事情的发展可比他想的还要顺利啊。不过他更清楚,越是这等时候,就越不能有丝毫放松,恐怕这些看似一心的商人之中,必然有其他更大商人的眼线甚至是内应,所以真到了关键时刻,能信的还是自己带来的人马啊。 想着,他便出门叫过了杨震和几个禁军:“待会儿我便会和众商人前往随州,你们留下来,护着粮食赶过去,务必要确保粮食的安全。” “大人,这是不是有些过于冒险了?你身边只得李兄他们三两人护卫,要是出了什么差错……”杨震一听,便有些不安说道。 李凌却摆了下手:“无妨,我现在只是商人凌厉,又没什么死仇,出不了什么事的。何况我越是如此安排,别人也越不会怀疑我的真实身份。另外,除了莫云他们,不还有百义堂的众人与我们同行吗,所以安全上不成问题。” 眼见李凌已经拿定了主意,作为下属的杨震也不好再说,只能在答应后,又过去跟李莫云说了些注意事项,这才退下。 而当李凌这边忙着安排离开时,霍县令又着急忙慌地赶了过来,却是在知道他们将赶去随州后,有些担心,前来打听消息:“大人,你真打算与那些商人一道去随州吗?” “怎么,有何不妥吗?我来此本就是为了查明事情的真相,找到那些人官商勾结的罪证,留在这儿岂能成事?” “可是随州那边……那边局势复杂,而且那些人都背景深厚,下官担心,担心大人你未必能应付得了啊。” “这就不劳你操心了,本官既然有了决定,就会有办法应付。倒是你,可别把我的身份给透露出去,不然你知道后果。” “下官明白,大人放心,就是有人拿刀逼问,下官也绝不敢把大人的真实身份泄露给他。不然,管叫下官不得好死!” 见他如此赌咒发誓,李凌又是一笑:“倒也不必如此,你只要知道一点,若我成功,也算你一份功劳,到时不光之前的罪过可以不论,还有重赏,把你的官职提上一提,那就足够了。” 果然,一听这等保证,霍县令眼中顿时就冒出光来,忙连连称谢,并再次保证自己不会泄露一字。 直到把这位县令给拿捏住,再无任何后患,李凌才带了李莫云走出客栈,此时外间已有不少马车停在了那儿,正是先行一步的舒文庆他们赶来汇合了。 待午后用过饭,李凌正式坐车,带了整支两百来人的商队,浩浩荡荡地出了广安县城,直奔随州府城而去。 而在他身后,那些原来无粮可用的逃灾百姓们,此时却正捧了饭碗呼呼吃着干粥烂饭,所有人脸上都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这些粮食,自然是百义堂的人送到他们手上的,薛炯直接把从齐家货栈抢到的粮食送到了城外灾民手中…… 第777章 普通的随州 与广安在随州府境内宛如小透明一般存在类似,随州在湖广的存在感也是极其稀薄,远远无法与襄樊、武昌等重镇相提并论,连州城的规模和人口都只有那些大城的一半不到。 不过这几日里,随州城却成了湖广境内无数人瞩目的焦点,更有诸多舟船车马从水陆二路源源不断地往这边赶。这其中既有装满了货物的货运舟车,也有如眼下这支队伍般,皆是拉客的舒适马车。 坐在队伍中间位置车内的李凌,此时挑开车帘,已能清晰看到这座平平无奇的州城轮廓了,那是真正的平平无奇,不像西南或北疆某些城池般的凋敝破败,也不如江南京畿那些重镇的繁华高耸,就是一座普通到随处可见的古代城池。 因为最近有太多相似的商队商人赶来随州,再加上官府方面也做了安排,所以当他们进入城门时没有过多的挑剔留难,只稍作检查,支付了每人十文的城门税,队伍便畅通无阻,直入随州府城。 入城后,他们也没像以前般需要各处寻找落脚的客栈,已有打前站的伙计等在必经路口,把队伍引去了城东一座规模还算不错的客店中住下。也是在此路上,李凌才得知得亏他们早来了几日,还派人打了前站,要不然再迟上两日,怕是只能在那些破小脚店里睡大通铺了。 因为这次赶来随州的外地商人实在太多,而且他们多半都出手豪绰,几乎把环境好,住着舒坦的客栈都给包了下来。他们所入住的云来客栈都算是最后一间还能空出这许多的院落客房来的客栈了,可即便如此,许多随行之人也只能委屈住到旁边那些小店里去。 当然,这些小事李凌是不会去费心的,他们一行十来人,却独占一座最大的跨院,完全与其他商人拉开了档次。 而在进入客栈落脚,休息没半个时辰后,舒文庆就引了两人神情凝重地跑了过来。一见着李凌,他就慌张道:“凌老板,这边的情况是越发不妙了,就连武昌城中有名的胡家都派人赶来,据说这次他们将大有手笔……” “哦?”李凌闻言一挑眉,武昌胡家他倒也有所耳闻,这家不光在商场上极有名头,就是在官场上也是背景深厚,甚至都算半个皇商了。据说其与宫里似乎有所关联,之前皇城司都怀疑过他们可能就是传说中太子的财神,不过最终没个确凿证据。 “随州土地又不能产出金子来,怎么连他们也感了兴趣?”李凌随口问道,但面前三人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是苦笑摇头,然后又道:“其实不光武昌有人来,就连襄樊也有蔡范两大家族派人而来,与他们相比,我等的财势实在不值一提啊。所以一切都要仰赖凌老板你了!” “无妨,即便他们有些官家背景,我也不怕他们。商场上的事情有时斗的并不是势力,也不是论谁钱更多,而是时机的把握,有我在,绝不会让你们吃了亏。”李凌依旧是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倒让舒文庆几人稍稍安心了些。 见他们神色稍安,李凌又道:“你们来的正好,我正有事需要你们去办呢。” “大人请吩咐。” “我要详细地掌握今年以来随州百姓的情况,总体人口数,有多少人逃荒他处,又有多少人从别处逃来。还有,市面上各种生活必须物资,比如柴米油盐之类的价格变化,我也都要一份,越是详细越好。” 虽然有些不解李凌为何要这许多数据,但既然之前有约在先,舒文庆倒也没有推辞,当即就答应下来:“以我们这些人在随州城的关系与人脉,这些琐碎的数字倒是可以查到,不过却需要一些时间。” “我给你们三天。”李凌竖起三根指头道,“就目前的情势来看,留给我们的时间怕是不会太多了。若我所料不错,什么蔡氏范氏既然来了人,就不会规规矩矩地与你们这样的商人竞争,只怕他们会给相关之人施加压力,让这次的买卖提前开始。” “啊?这可能吗?之前明明是定在四月十五,本还差着半来月呢……”其中一名商人惊道。 “你道他们都跟我一样会守规矩吗?若不能把手中的权势化作优势,他们这些官商皇商又如何能赚大钱?”李凌不屑地一撇嘴,又摆了下手,“好了,你们就照我的意思去做,这些都是我们能否从中取利的关键!” 见他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舒文庆他们再不敢质疑,连声答应后,便又离去。而李凌,也跟着起身,招呼了李莫云,一同外出,去城中四处走走看看,顺带近距离了解随州灾后的情况,以及百姓眼下的境遇。 …… 相比于广安县城的萧条,作为州府的随州城内情况却要好上许多,至少城里城外并无聚集起来的难民,大街小巷也是一切秩序井然,只是路上行人看着还是有些稀少,倒是巡街的官兵衙差倒是不少。 李凌几人随意从街上走过,所看到的,也有不少店铺关张,就是依旧开着门的,也未见什么客人上门。另外,他们将客栈所在这这条长街走到尽头,见到有两家粮米铺子还在经营,只是外头所挂的牌子上的粮食价格却让人看了心惊不已,大米一斗居然要价三十二文,比广安时李凌拍卖时的价格还高。 当然,这其中也有零售与批发之间的差距,再加上这边卖的是脱了皮的大米,自然要比他买下的谷子贵上许多。可即便如此,这等天价粮食,依旧可以吓退九成以上的百姓,所以两家粮铺门前也是空荡荡的,几可罗雀了。 眼见在街上已经看不出更多东西来,李凌便索性拐进了一家门脸不大的酒馆,落座后,便招呼道:“小二,把你们店里拿手的酒菜送几样上来。” 这酒馆也和其他店铺一样生意惨淡,一见有客人上门,从掌柜到伙计都来了精神,尤其是后者,更是颠颠地就跑了过来,点头哈腰,赔笑道:“客官您二位可是来着了,别看我家店小,无论酒菜那都是随州城里最上等的,尤其是咱们自家酿的醉壶春,更是随州一绝,只是这价格嘛,却有些贵了。” “只要酒好,不怕贵。”李凌不以为意地一摆手,让他尽管把好酒好菜送过来。那伙计更为欢喜,当下一声答应,很快就去后厨传话,然后又把一壶酒快速送了上来。 他倒是没有撒谎,这酒还没从壶里倒出来呢,便有熏人欲醉的香味儿不断透出,李凌为自己和李莫云倒了两杯后,更见酒色极透却又极纯,忍不住端杯小饮了一口,然后点头赞了句:“好酒!待会儿再给我准备一坛,带回去,一并算在饭钱上。” “好嘞!”伙计见他豪气,顿时大喜,答应之后,还不忘奉承道,“客官果然是懂酒的,咱们这酒可是三蒸三酿而成,用的全是纯粮,那是一点水都不掺啊,自然要胜过寻常水酒了。保管你喝了后,便不再愿喝其他酒了。” 这话自然是夸张了,李凌也没太当回事儿,只随意点头:“确是好酒。只是我却有些奇怪了,既然你们这儿的酒如此之妙,为何生意却不好啊?莫非是你们的菜肴不好?” “客官您这就冤枉我们小店了,咱们的几样拿手菜虽然不敢称什么佳肴,但滋味儿也是不错的,就是当初的知府大人也曾吃过,赞不绝口呢。只是现如今……”说到这儿,他想到了什么,又把话头一断,道一声菜快好了,就又赶去后厨。 李凌见此,双眉更是一挑,给李莫云打了个眼色,后者会意点头。 不一会儿,那伙计便端了一托盘四样菜式送了上来,一边为他们摆上桌,一边随口作着介绍,那都是随州当地的特色,光看菜肴模样就颇为诱人了。 就在他做完一切,想要收起托盘走人时,李凌却又叫住了他:“且慢,你刚才话还没说完怎么就走了?现如今有什么变故,竟让你们酒馆生意受了如此大的影响啊?” “这个……”伙计有些担心地看了眼那边的掌柜,陪笑道:“客官,我一个跑堂的伙计,实在不敢乱说啊,您还是别为难我了……”说着又想抽身后退,不想身子才一动,手就被李莫云一把叼住,一扯之下,根本就挣脱不了。 就在他大感惊慌,想要叫嚷时,李莫云又把一锭银子放在了他手上:“你若回答我家公子的话,这银子就是你的。” 这一锭五两左右的银子一下就把伙计的双眼都给晃花了,他又偷眼看了下那边柜台后正打瞌睡的掌柜,这才压低了声音道:“其实小的知道的也不多,但既然客官一定要问,我也只能说了。这不,去年咱们湖广遭了灾吗,我随州更是损失惨重,田亩几乎绝收,大家连日子都过不下去了,又哪来的钱下馆子呢?” 第778章 民生多艰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dafengdagengren.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779章 沈大善人(上)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dafengdagengren.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780章 沈大善人(下) 沈添明显露出了愕然之色来,看了两人片刻后,才缓声道:“你们想要与我合作,来平抑粮价,对抗我湖广地界中手眼通天,财势惊人的各大富商与豪门?” 面对这一问题,李凌没有半点闪避的意思,也同样回看着他,点头道:“不错。” 沈添再度默然,同时眼中还生出一丝疑虑来,半晌后才沉声道:“你们可知道这么做会是个什么下场吗?还有,你们有这个实力与他们相争吗?舒老板,我也曾听说过你,虽然你身家丰厚,但那只是在广安一县,若是放到湖广全境,不是我小瞧你,怕是根本不值一提啊。” 舒文庆也明显迟疑了一下,但在瞥见李凌一脸正色的样子后,还是迅速表态:“事关重大,舒某岂敢妄言?至于沈老板你所担心的我不够资格和身家赌这一把,更是大可放心。因为这次我们只是作为代表,我们身后,还有广安所有粮商呢。他们也与我们一样,想要与那些外来之人斗过一场,控制我随州粮价!” 沈添又是一愣:“你是说这次广安所有粮商都要平抑粮价?” “正是。” “你们手头有多少可用之粮?” 这回却是李凌给出了答案:“应该有超过百万石,足够随州百姓半年以上的需求了,不知沈老板还觉着我们不够资格吗?” 这个数字一出,就是沈添也为之动容。即便是丰年,以他沈家之富,也不可能一下拿出这许多的粮食来,而在经历了去年的灾情后,他手上能动用的更是只剩区区二十来万石粮食,最近还在头疼于从何处筹粮呢。 为此,沈家已经派出不少人在湖广各地收购粮食了,结果却是一无所获。灾情严重是一方面,更大的问题在于即便有存粮,也都被那些大户豪门捷足先登拿下了,使沈家根本无法从外间获得一粒粮食。 正因如此,他才着急上火,人都急累得病,只能让粮铺那边省着卖。结果现在,却有人拿了上百万石的粮食送上门来,这已经不能算是雪中送炭了,那是真正的救命来了。 但是在感到惊喜之余,沈添心中也生出更大的疑虑来。这么大的手笔,这么多的粮食,对方真就是无偿来帮自己的?还有另有图谋?甚至索性就是那边设下的局? 一下子里,沈添的脸色变得愈发凝重:“若你所言是真,那到底是图什么呢?可别告诉我你们是为了救民水火,是为了帮乡亲摆脱灾情……毕竟你们并非我随州城的人,尤其是这位凌老板,你甚至都非我湖广人,怕是根本不可能会想着帮我们的乡亲吧?” 这一问却让舒文庆心下发虚,因为事实上他就不是真心要帮随州度过这一关的,所以下意识便垂下了目光。倒是李凌,依旧大方地与沈添对视:“那沈老板你做这么多,宁可赔本得罪人也要压住粮价又是为的什么呢?” “我……”如果是家里人问自己这个问题,或是官府中人来问,沈添都能义正词严地回答说自己是为了随州百姓,绝无私心。可在面对李凌这一问,在对上他那双如能洞悉一切的眸子时,这话却说不出口了,他嗫嚅了一下,只能道一句,“我自然有自己的想法。” “既不为利,那就是为名了!”李凌却毫不客气地点出了关键所在,“沈老板在随州素有善名,这么多年来你也正是靠着如此好的名声才让你沈家的买卖越做越是兴隆,道一声沈半城都不为过。 “但这名声固然能让你财源滚滚,但同时也对你有所束缚,让你在许多时候只能多行善事,而不能真由自己的本性来。比如这一回,随州遭灾,百姓缺粮,你就不能像其他人那般不顾百姓死活地提升粮价,只为自己谋利了。相反,你还得为民做主,为此不惜与那些家伙正面为敌!” “你……”沈添脸色一白,自己那点心思居然被这个才见第一面的外乡人给彻底看穿了,这让他很是不安,如芒在背,差点就要发话送客了。 李凌却又道:“沈老板不必感到羞愧,纵然你有所求,但总算是帮到了随州百姓,你依旧不负善人之名,也足以让我等心生佩服了。” 见他说这话时一脸郑重,没有丝毫讽刺之意,沈添算是定了定神。而后,他才想到一点:“明明是我在问你们为何想要帮我,怎么反过来被你问话了?” “哈哈,在下也只是一时有感而已,同时也是为了证明一点,那就是有所求和行好事并不矛盾。实不相瞒,我们自然也是为了获得好处才来随州,才想要助你对抗那些外来的商人。当然,我们要的并非什么好名声,而是想趁机赚上一笔。”李凌立马坦然笑道。 “想赚上一笔?那只需要跟在他们身后抬高粮价即可,何必冒险呢?” “跟在那些人身后,以我们如今的身份怕是根本赚不到钱,别说吃肉,就是喝汤都得看他们的脸色。甚至有可能反过头来被那些世家大户咬上一口,不但赔了名声,还把钱财都赔了进去。 “但与沈老板你合作就不一样了,咱们双方是互惠互利的,到时有了好处,以你沈老板的身份,又岂会亏待了我等?而且,若真成了事,我们这些广安商人还能在随州创下好名声,将来再做买卖也更顺利些。 “如此算起来,自然就是与你合作却和他们斗上一斗更为合算了。不知沈老板你以为如何?” 沈添虽然依然还有疑虑,但也不得不点头承认李凌的说法有些道理了:“可你们有无想过,双方实力相差极大,你们有可能血本无归。” “只要咱们谋定后动,我相信这一把我们必能击败他们,不但能平抑住粮食价格,还能让他们出一把血!” “此话当真?” “我至少有八成把握,只要沈老板接下来能听从我的意思行事,我们就能保住本地粮价!” “计将安出?”沈添也顿时来了兴趣,又追问了一句。而李凌则稍稍靠上些,略压低声音,说出了自己的策略。 这却是舒文庆都不知道的策略,一听之下,其他两人都各自露出惊异之色来,最后看向李凌的眼神里,既有佩服,又带上了几许忌惮。这一计若真成了,即便不能杀得那些家伙血本无归,也能让他们大大出回血了。 “那我就信你一次!”终于,在一阵沉吟后,沈添拍案道,“接下来我会按你的意思来,和他们在粮食买卖上好好一斗。对了,你们的粮食会在何时送到?” “三五天内便会送达,你们能撑过这几日吗?” “可以!”沈添这时信心大增,原来有些疲惫的精神也大为好转,当下就叫来府中管事,让其安排酒宴,款待李凌二人。 舒文庆本来想作推辞,毕竟他们双方联手之事能多隐瞒一时是一时。不过在他推辞之前,李凌却先一步谢着应了下来。于是两人就和沈添好生吃了一回酒,直到日头偏西,才由沈添亲自送出门去。 在来到沈家大门前时,李凌又想起一事,突然回头道:“沈老板,有一句话我不知该说不该。” “你我既然已经合作,就没什么不能说的。”沈添很是随意笑道。 “就是沈公子,有些事情还是不要被他知道为好。他平日里交游广阔,难免酒后说漏嘴,那可能就要坏了我们的大事了。” 沈添的笑脸因这一句而陡然一收,沉默片刻后,才道:“凌老板你提醒的是,我记下了。”对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他确实很是无奈。 李凌倒没有继续作纠缠,只叮嘱一句,便和舒文庆上了马车,缓缓而去。 直到走出一程,舒文庆才不无埋怨地道:“凌老弟,你这也太孟浪了些,毕竟他们是父子之亲,你说这话只会多惹麻烦啊。而且,即便沈老板真按你说的来,以沈家公子的身份,想要知道些什么还不是手到擒来。另外,咱们今日在此逗留许久,只怕不久消息也会传到那些人耳中,所以刚才你为何要留下喝酒呢?” “舒兄你考虑的不算有错,但有一点或许失算了。”李凌一边说着,一边揉着自己的额头,刚刚多喝了两杯,导致脑袋有些发晕,“你觉着我们要与沈添合作一事那些人真就不会及时得到消息了吗?要让我说,恐怕早在昨日我们达成一致后,消息已传出去了。” 舒文庆为之一愣:“你……你什么意思?是说我们中间有叛徒吗?” “你不会真以为广安所有人都一条心吧?” “那你还……还把事情说那么明白?”舒文庆也很快明白了其中道理,相比于和那些大户豪门正面为敌,自然是投靠他们更有胜算了。 李凌却是莫测一笑:“要不然,又怎能逼着他们迅速参与到这场游戏中来呢?”  第781章 两条规矩 时已傍晚,随州城内却突然热闹起来,许多百姓从家中跑出来,再度如昨日般直奔城南而去。 只因为一个消息再度于城中各处传散开来:“沈家的粮铺又开门了,今日的粮价比昨日又降了些,斗米落到了十八文,大家快去买啊。” 要知道之前一段日子,城里的粮价那都是高得叫人心惊,其他各处粮铺斗米都超过了三十文,这让灾后的许多人家已经吃不起了。昨日沈家再开铺子,叫价二十文已经足够良心,今日居然再减两文,自然引得无数城中百姓冲出家门,争着抢着要去买粮了。 哪怕是家里还有些粮食的,都要趁此机会多屯上一些。于是在不到半个时辰后,消息传出去,不光南城这边的百姓提了各种容器前来买粮,其他各方的人也闻讯赶了过来。 门脸不算小的沈家粮铺前此时更是排起长龙,里外三层的,都能把个铺子给淹没了。而里头的掌柜伙计人等,此时也是忙得不可开交,一边熟练地收钱给粮,一面口中还不住叫着:“大家都不要挤,不要抢,今日的粮食管够!我家老爷说了,接下来我们会从别处调来粮食,一定能让我们随州的乡亲们吃饱。而且只要粮食到位,价格还能再降,大家只管放心便是。” 这些话传到外间,自然引得购粮百姓们的一阵欢呼,对沈家,尤其是沈大善人的话,城中百姓还是相当信服的。所以店铺前的秩序是越发的好了,也不见有人争抢乱挤,哪怕铺子里卖粮有两个古怪的前提,人们也都欣然应允。 毛三儿就这么按捺着性子排在队伍里,慢慢地往前,直到天都黑下来了,才终于轮到了他。在进得店铺后,他便直接叫道:“给我来五十斤白米,三十斤面……” “客官不好意思了,咱们店里这次有规矩,每人每日只能购买五斤粮食。”面前的伙计赶紧笑着说道。 “这什么破规矩,老子有银子买粮,怎么还不能多买了?”毛三儿顿时把眼一瞪大声喝到。结果他的愤怒并没有让对方慌乱,那伙计依旧是笑吟吟道:“这就是我们铺子的规矩,您若不想遵守,粮食自然不会卖您,您请便就是。” 眼见对方态度强硬,毛三儿更感恼火,刚要发作,后方却立马响起了喝叫:“喂毛三儿,你又跑来这边闹事,沈善人家的铺子你能胡闹的吗?要是没钱买就赶紧滚,不然小心我们揍你!” “就是,你不买赶紧滚,别堵了我们的路!”左右也同时有人高声斥责,有几个男子更是直接挽起了袖子,对着毛三儿一阵横眉竖目。 这毛三儿只是城中一个破落户,平日里看似嚣张,也就欺负一下妇孺,一旦被这许多成年男子盯上,顿时就软了下来,只能哼了声退缩道:“那就要五斤……这是银子……” “还请客官见谅,本店卖粮只收铜钱不收银子。您也看到了,我们这儿如此忙碌,压根来不及秤银找零,所以,还请副铜钱吧,一共是九十文。”伙计却不接他的银子,然后给出了这么一个说法。 毛三儿这回是彻底有些傻眼了,他身上就这么一小锭银子啊,也没铜钱了。有心再发作反对,可身旁身后还有好几双不满的眼睛瞪着他呢,而且又有人在催促叫嚷,让他赶紧滚了。最后,无奈的他只能呸了一声,扭身离开。 好嘛,这排了一个多时辰的队,结果却是连一粒粮食都没能买到。倒是其他人,都能按规矩拿出铜钱来,顺利买走粮食——本来嘛,如今民间,尤其是寻常百姓手头上拿的多是铜钱,反倒是价值更大的银子大家一般都用不上,粮铺的规矩对其他人来说自然没甚影响了。 可这却坑苦了毛三儿,让他一路骂骂咧咧,无可奈何地走了半个多时辰,才来到城东一座气派不凡的园子前。 这园子是整个随州境内数一数二的民居建筑,甚至比沈家大院占地更广,各种亭台楼阁更显气派。正是这随州城内足可与沈家一比的梁家的主院落,不过此时住在其中的,却不是梁家人了,而是来自襄樊、武昌等地的各家富商。以他们的身份地位,想要借人梁家的园子一住,梁家之主梁阡陌只会倒履相迎,当天就把全家老小搬到城外别院去住了,把整个自家园子都腾了出来。 而就是这么一座随州有名的园子,还住着各地大豪,今日却让一个城中的破落户随意而入,穿堂过室,直达三进院落的中厅前。 这个是毛三儿第二回进梁园,相比于前番的一路左顾右盼长见识,今日却是老实了许多,只跟了仆人往内,来到厅门前更是低头垂手,连话都不敢说上半句。 而厅内,此时正丝竹声声,几名随州城内最有名的歌姬正随调唱着咿咿呀呀的小曲儿,对面的座位上,有两个男子正在对弈,另两人则半倚着一边听曲,一边打着拍子,好不闲适。 直到那名带人进来的仆人上前,在对弈的其中一人耳边禀报了一声,他才不曾转身,只朝门口一招手,示意毛三儿进来说话。毛三儿也很是乖巧,忙小步趋到对方面前,小声道:“胡爷……” 胡观觉依旧没有回头,目光也自盯着面前的棋盘,足足沉吟了半晌,才落下一子,然后口中慢悠悠道:“买到粮食了?” “不……不曾……”毛三儿在说这话时,身子又不安地扭动了一下。 “我听说今日沈家那边还是开门卖粮了呀,昨日还让你多在那边留意,怎么,你没办成事还回来想讨赏吗?”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毛三儿一阵惶恐,双膝一软就跪了下来,口中连忙解释道:“胡爷,胡爷您听我说,非是小的不肯卖力,实在是他们那规矩太胡闹了……”说着,便把粮铺只卖一人五斤,以及只收铜钱不收银两的规矩给道了出来。 这话说出来,无论是下棋的两人,还是另一边正听曲的二人,都瞬间转过头来,仔细看了他一眼,其中年纪最轻的锦服青年更是说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小人不敢欺瞒诸位大爷,这都是我亲身经历,亲耳所闻。所以……所以我才没有买到粮食啊。” “唔,在此之前沈家那边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胡观觉突然又问了一句。 “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今日又有客人去了他家,好像就是那几个从广安县来的客商。”毛三儿在外可不光只盯着粮铺,沈家的动静也在其注意之下。 而此话一出,几人便已明白了其中原委,然后又是一笑:“原来如此。罢了,你这就回去,继续帮我们盯着吧。” “是是,小的一定把差事办妥,那这银子……”毛三儿松了口气,这才想到怀中用来买粮的银子,试探着问道。 “赏你了。”胡观觉好笑地一摆手,而那青年更是从袖中又摸出一锭银子抛了过去:“这个也赏你,把差事办好了,会有更多重赏。” “是,是,多谢几位大爷……”毛三儿顿时大喜,连连称谢,捡起地上的银子,便赶紧退了出去。这下真是赚到了,以前就没做过来钱这么快的差事啊。 直到他离开,几人才又一摆手,把那些歌姬也打发了出去,然后面面相觑,各自见到了对方脸上的凝重之色。 “看来那沈添是真打算与我们正面相抗了!他居然又压了粮价,到底怀的什么目的?”胡观觉哼声道。 “这不明摆着吗,他是要让我们手里的粮食卖不出价去。”青年蔡知礼冷笑道,“不过他也太小瞧我们了,真以为沈家仓库里那点粮食能与我们抗衡吗?别到时候赔光了他的家底!” “若只是他一家我们自然能轻易对付,现在关键是那广安来的一路人马,他们手里拿捏的粮食可是足有上百万石啊,比我们即将运来的还多。”胡观觉又皱眉道。 “他们中不是有人想投到咱们这边吗?只要略施小计,自然就能为我所用!”另一个面相精明的男子范长月却又笑道。 “话虽如此,可这终究是一个麻烦。而且时间拖得越久,对我们也越不利,不说其他,光是那从京城来的安抚寻访使,就不是我们能应付的。而要是真请上边那些人出手,最后我们可就得不了太多好处了。” 三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越发觉着眼前这一局有些棘手。最后,把目光落到了一直未曾开口,身材有些痴肥的四旬男子身上:“知义,你怎么一言不发啊?” 蔡知义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这才沉声道:“他们这次是有备而发,这光从那两条规矩就可知一斑了。每人每日只能买进五斤粮食,就是怕我们会出手购粮,至于只收铜钱,就更是针对我们手上的银子了。所以即便要与他们一争,我们也得先做好相应准备才是,一是人,一是钱!” 第782章 釜底抽薪(上) 沈添对李凌他们的态度是且信且疑,至少在他们有实质性的动作前,是无法真正相信这些人会帮到自己的。不过随着两日后,他们真把先期抵达的十万石粮食送到他家仓库,倒真让沈添相信他们的诚意了。 而在有了这十万石粮食的入库后,沈添的信心陡增,再不像之前般束手束脚,立刻就让人把城中其他几家粮铺也全部开张,向满城百姓售卖粮食,虽然依旧有那两个只收铜钱和每人限购五斤的条件,但却也足以鼓舞人心了。 短短三四日间,沈家开在随州四城的几家粮铺外间都排起了长龙,一袋袋的粮食售卖出去,大大缓解了城中缺粮的现实,甚至就连其他物价也由此得到了一定的缓落。 而随着各家百姓不用再为缺粮而感到心慌,城中压抑的情绪也得到了舒缓,本来有些冷清的随州城也终于展现出了一定的活力。 当李凌又带李莫云行走在渐渐热闹起来的随州街头时,脸上也因此露出了欣然之色:“其实咱们大越的百姓真没有太多的要求,只要让他们吃饱穿暖,不必为生存忧心,他们便会勤勤恳恳地做工务农,为朝廷为天下尽到自己的一份心力。” 李莫云深以为然地点头:“是啊公子,无论江南中原,大家的想法其实都是一样的。” “可即便如此,还是有许多人见不得百姓能过上好日子,非要用那等卑鄙手段来剥夺本该属于他们的安定生活。像这样的人,我能做的就是也剥夺他们的一切,包括他们的财产和性命!”李凌说着,眼中已闪过寒光。 而就跟配合他的说法一般,前方本来还井然有序的街道上突然就起了乱子,先是几声争吵辱骂,然后就见一人踉跄着被人推了出来,重重摔倒在地,引得旁边人等一阵哗然避让,本来还挺齐整的队伍也跟着乱作一团。 见此,李凌看向了李莫云:“你看,他们果然又忍不住动手了!”说着,两人加快脚步,迅速来到引发争端的源头处,正是一间挂了沈家招牌的粮铺,此时正瞧见一名身材健硕,满面横肉的汉子正嚣张地瞪着左右众人叫道:“怎么,你们也想试试爷爷的拳头吗?” 那一副凶相一亮,再加上显然许多人都认得这人,一下子竟没人敢上前指责劝阻,而任其再度回身,冲着店内脸色发白的伙计道:“老子说了,我要买一百斤粮食,少一斤都不成!你们要是再敢推三阻四,小心老子一把火就烧了你们这破店!” “邓虎你敢!”终于这番动静引出了店内一名穿了长衫的中年人,他大步而出,怒声叱喝道,“这儿可是沈老爷的店铺,还容不得你胡来!你要再敢捣乱,坏我们生意,我就叫人将你拿了扭送衙门治罪!”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许掌柜啊。”邓虎见到来人虽然眼神躲闪了一下,但很快又强硬起来,嘿笑道,“我只是来买粮食的,又不是来捣乱的,你凭的什么动我?就是府衙,也不能不讲道理,因为我要买一百斤粮食就拿下我吧?倒是你们店里的那几个伙计,居然因此对我动手动脚,才被我一把推开自己摔那儿的!” “你!”众伙计被他颠倒黑白的一番诡辩给气得身子发抖,可嘴笨的他们又怎能辩得过这个在随州城里有名的煞星呢,顿时都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了。 倒是许掌柜,这时却恢复了镇定,冷静回道:“原来是一场误会吗?那我们就不作追究了,不过你说的要买一百斤粮食,还请恕我们不能答应,你也看到了,咱们店铺早立下了规矩,每人最多只能买五斤粮食。” “凭什么?老子有钱,想买多少买多少!”邓虎当即一巴掌拍在柜台上,大声叫道,“我看你们沈家铺子是另有图谋,想要害我全城百姓吧,居然拿出这么个不着调的规矩来。” 说着,他不等对方回应,人又迅速回头,冲还在外间不知进退的百姓们嚷嚷道:“乡亲们你们想一想,这沈家手里有着足够的粮食,可他却不肯全拿出来,这是打算囤积居奇,想赚我们的血汗钱啊!或许今日他卖十八文一斗,到了明日,就变成二十文了。长此下去,我们还是要受他沈家盘剥! “原来所谓的沈大善人就是个骗子,说那么多,他还是为了赚我们的钱。今日我买不到一百斤,难说你们明日能不能买到五斤,这天底下做买卖的有这样做的吗?” 他话音刚落,外间人群里就有人大声给出了支持:“不错,我家中七八口人,五斤粮食只够吃两天的,我们要更多粮食!” “我也觉着奇怪,他们明明有粮,为何就要克扣了咱们的数字,原来是打着这样的主意啊。乡亲们,这才是真正的奸商,我们绝不能被他们给骗了!” “今日要不能卖给我们更多粮食,我们就把你们店铺都给砸了!” “对!砸了他们的店铺,看他们还敢不敢骗我们的银子!” 随着中间五六人一阵煽动,那几十上百个百姓还真被他们给煽动了,有人也附和着大叫,说要让店铺卖更多的粮食给自己,一面说着,人群开始往上涌动,就要冲进店铺。 而在看到这一幕后,许掌柜也是一阵心慌,连连大声叫道:“乡亲们还请稍安勿躁听我说几句……若我家老爷真有心骗你们的钱,又何必压低了粮价卖你们粮食呢?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城中粮价有多高,除了我沈家的粮铺,别处哪家不是卖到三十文一斗开外去?我们这么做难道不是为了帮你们吗?” “我们不信,你们一定是和其他店铺联合在一起了!”人群里再度有人大叫,“你们倒是打得好算盘,先让别家提价到三十文,然后再以为我们着想的借口以二十文的价格卖我们,其实你们还是赚了太多银子!” “正是如此,我们不能再受你们蒙蔽了!除非你们愿意卖更多粮食给我们,否则我们不会信的!” 在阵阵声讨中,许掌柜终于招架不住,只得把牙一咬,说道:“那就依你们,今日我店中粮食便放开了不限量卖与你等!不过另一条规矩不能变,我们只收铜钱,不要银子!” “那不成,我们哪来的这么多铜钱……”邓虎还想再作逼迫,结果这回许掌柜却尤其坚决:“收铜钱是为了大家着想,各位乡亲你们手上能有几钱银子,不还都是铜钱吗?我们这样也是为了把粮食卖给你们,而不是那些直接叫高了粮价的奸商,或是他们的帮凶走狗!”说到最后四字时,他一双眼狠狠盯住了邓虎,让后者一阵恼火却又发作不得。 不过这几句话还真起到了一定的效果,毕竟前来卖粮的百姓多半身上只有一串串的铜钱,店里不收银子对他们来说全无影响,自然乐得如此。 这时,许掌柜有抓住机会问道:“邓虎,你还要粮食吗?一百斤就是将近两贯大钱,你身上有这么多钱吗?银子我们可不收!” 这下却轮到邓虎有些傻眼了,他身上确有银子,可铜钱却只有十多文,自然不可能花钱买下一百斤粮食,只能哼声道:“这臭规矩有个屁用?老子不买了!”说罢转身便走。 “他就这么走了?”李莫云全程见了他的所作所为,要不是局势得到控制,他都要上前出手了。结果一番对质之下,对方居然就这么轻易离开,连一斤粮食都没有买走。 “这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因为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从此刻开始,这些粮铺再卖粮食就不能定下五斤的限量了。”李凌暗中赞叹了一声,“对方手段还是相当之高的,拿捏住了城中百姓的那点私心,逼得沈家铺子不得不作退让了。 “至于他们自身买粮,却不急于一时。只要开了这个口子,他们就能花钱把沈家的粮食买个干净——至少在他们看来是这么一回事了。” “那公子,咱们该如何应对?”李莫云有些担心道,即便真把那一百万石的粮食都运来,只要那些大户土豪出手,也撑不了多久啊。如此一来,粮价还不是由着他们来定,反而自身大亏一笔。 “哪有这么简单,当他们以为自己已占据主动权时,才是我出手的时候。”李凌说着,又拿眼一扫四周,居然不见半个衙差官兵,这让他的脸色又是一沉,很显然,本地官府已经完全被蔡范等大户商人给收买,不然以刚才的乱子,早该有衙差过来维持秩序才是。 如此一来,接下来的争斗还得把官府这方面的因素也考虑进去,也就是说,自家所面对的敌人变得越发棘手了。 不过李凌现在并不知道,对他们来说,真正的威胁和挑战还不在此,因为对方更阴险狠辣的手段已经展开了。  第783章 釜底抽薪(下) 在近距离见识了那些商人的阴险手段,又看了看有所改善的随州城中情况后,李凌才返回客栈。 结果才一进门,就见舒文庆和周老板两人神色慌张地直往外出,正好相遇,后者当即叫道:“凌老板你可算回来了,我们还想着去找你呢。” “怎么,是出什么变故吗?”李凌双眉一挑,急忙问道,隐隐间已猜到又有什么难题出现了。 果然就听舒文庆急声道:“就在半个时辰前,林、方、王、李等等老板都收到了请柬,然后他们就都出门了,只有我与老周未曾接到请柬。我有所担心,就让人跟了他们出去,结果发现他们都去了梁园……” “你是说他们是被蔡范等人请去的?你担心他们有所图谋,想要分化我等同盟?”李凌的神色也立马变得凝重起来,说出自己的猜测。 两人同时点头:“这是很明显的分化拉拢的手段了,我们担心他们几个受不住人家的威逼利诱,会就此反水抽身啊……” 李凌又扫了他们一眼,心中猜测着,恐怕这二人不光是在担心那些人会叛变,更是在懊恼怎么自己不被邀请。其实这在他看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为人家既然拿出了分化之策,自然需要树立一个目标,只自己一个怕还不够分量,所以又把和自己同去沈家的舒文庆给分了出来。至于周老板,自然是因为他没什么资本了,那点粮食都不够人塞牙缝的。 “你们不必过于担心,他们毕竟与我有约在先,而且那些粮食还在我们手上呢。”李凌忙宽慰两人道,但这话显然没什么用,只见舒文庆一脸不安道:“凌老板你不是咱们湖广的人,所以不知这几家势力有多大,我等寻常商人真要被他们盯上,怕是完全没有还手之力啊。 “尤其是这回,他们还把人叫到了跟前,光是他们许下的一些好处,就够让人心动了,何况他们还能从官府方面给我们施加压力呢。” “是啊凌老板,这事确实不好对付了。您有皇商的身份自然不惧他们,可我们不同啊,我们终究只是一些小商人,一旦真遇上官府什么的,那就是死路一条。”周老板也跟着说道。 看着两人这一番惶恐到几乎乱了分寸的表现,李凌的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所以,你们也想要临阵退缩吗?” 他森然的一句问话,让本来都想要点下头去的两人陡然一凛,这才想起这位也非善茬儿,一时已不知该怎么回话才好了,只能有些无奈地看着他:“那凌老板你帮我们拿个主意吧……” “怕什么?说到底他们在此也是外地商人,还能翻了天不成?而且,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已经和他们对上了,难道你们觉着此时收手,那几大豪门就会放过你们吗?”李凌说着,拿手在两人肩头轻轻一拍,“你们就把心放肚子里,这一局我们不可能败!我已经有了全盘计划,而且一切的发展都在我的预料之中,他们越是使这等阴招,就证明他们越没有底气,胜负说不定很快就能见个分晓了。” 虽然依旧不是太信得过李凌的说辞,但事到如今,两人也确实没了更好的选择。毕竟就目前来看,他们就算想要投到另一边去,人家都不愿意接纳啊。 怀着忐忑而压抑的情绪,三人等到了夜间,直到将近三更天,那些受邀而去的商人才醉醺醺地回来。然后在看到等在院中的三人后,这几位都有些心虚地低头不敢与他们对视了,只打了声招呼,便要各自回房。 “各位还请慢走,就没话跟我们说吗?”李凌突然开口叫住了他们,语气看似平静,却带着一股让人心悸的压力。 “呵呵……凌老板这是何意?我们外出喝酒归来,能有什么话与你们说的?”王老板勉强笑了下说道。其他人也各自停步,然后一个个都神色古怪地看着李凌三人,似是心虚,又似是不屑。 李凌的目光从他们面上一一扫过,直把他们看得心中发慌,才慢慢说道:“如果只是寻常出外喝酒应酬,我们自然不好过问。不过,要是你们今日饮酒的对象是我们的对手,就不一样了。各位,明人不说暗话,你们可是才从梁园回来吗?” 几人的脸色再度一变,片刻后,才由王老板再度开口:“既然凌老板你们都已经知道了,那我等也不再藏着掖着了,不错,我们今日确实去见了蔡范胡几位老板,还与他们达成了合作。” “合作?”李凌目光更冷,“是指这次的粮食上的合作吗?” “不错!我们已看出来了,跟了你做这笔买卖只会亏得血本无归,明明是二十多文一斗买来的粮食,结果却交人以十八文的价格卖出去,这天底下还有如此愚蠢的买卖吗?你们想做好人圣人,我们却只是常人凡人,只是想赚些钱的商人而已,所以请恕我等不能与你们站在一起了。” “不,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那可是两万两银子,是我辛苦多年赚来的,可不能赔了!” “我也一样!” “我也是!” ……一时间,那十来个商人都表明了立场,就是要和李凌三人分道扬镳,再也不合作了。即便有所准备,舒周二人还是脸色大变,心中既有愤怒,更多的却是不安,这些人一抽身离开,不光自家手上的粮食会被抽走一半,对方手上的粮食也会多出许多来啊。而局势,也对自身是越发不利了。 李凌也阴沉着脸,半晌后,才寒声道:“你们可别忘了,之前咱们可是有过承诺的……” “那只是为势所迫,而且没有字据,根本做不得数!” “就是,姓凌的,你和我们本就是对手,可没什么交情,现在我们有了更好的赚钱法子,自然不会跟你亏钱!” 这些人随着说话胆子越发大了起来,或许自以为靠上了范蔡这样同是皇商的靠山,再不用顾忌“凌厉”这一层身份了吧。这番嘴脸,可算是把商人无义只求利益这一点特质表现得淋漓尽致。 李凌盯着他们看了半晌,神色几番变化,但最终还是没有发作,只叹了口气:“道不同不相为谋,既如此,我也不好强求。不过你们给我听好了,你们很快就会为自己的决定而后悔,因为你们错过了名利双收的大好机会!” 面对他这一说法,众人只是一阵不以为然的哂笑,然后不再多言,各自转身回屋,只留李凌三人,还在院中,孤零零地站了许久。 …… 有人失落就有人欢喜,此时的梁园之内,范长月正开怀而笑,冲着蔡知义由衷道:“蔡三哥,我是真服了你了,居然能拿出这两个釜底抽薪的妙计来,这下用不了多久,无论沈添还是那几个广安的家伙,都只能认输出局了。” 其他人也纷纷点头,表示佩服。倒是蔡知义本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喝了两口醒酒汤后,才说道:“不过是略施手段罢了,他们有太多破绽,自然是一抓就准。尤其是广安那些小商人,更是各有打算,我们只要许下一些蝇头小利,就足以让他们为我所用了。不过现在最关键的还在于那个姓凌的家伙,据他们所说,那凌厉还有皇商背景,连广安县令都要讨好于他。” “皇商?我看多半是在扯虎皮做大旗了,就我所知,淮北就没一家姓凌的皇商,至于衡州万家,就更与皇商拉不上半分干系了。”胡观觉不以为然地摇头道,“而且要是他真有那等背景,早就亮明身份与我们合作或是与我们一争了,哪会如此鬼祟,居然还和这么一伙没多少实力的小商贩合作?” 蔡知礼也跟着附和:“我也觉着此人多半是在撒谎,而且即便他真有那层身份又如何,还能与我们三家相比不成?此番他既然敢与我们为敌,无论如何都要让他,还有剩下那几人付出代价!” 对此蔡知义也是表示赞同的:“你们说的是,无论他们有什么靠山,既然是我们的对手,就没有必要手下留情。我要在十日之内,买光沈家手上的粮食,至于广安来的粮食,也有一半落到我们手中,它既有先后,就很好办了……” 几人立刻会意,嘿嘿一笑。那些广安的小商人早被他们说动,接下来得罪人的事情自然就全交他们来办了。而只要那边的粮食出现供应不上的情况,就是他们趁机发难,就此将粮价再抬上一个高度,然后逼着百姓们把田地宅子什么的都拿出来抵押换粮的时候了。 笑声中,蔡知义又问了一句:“铜钱又兑换得怎么样了?” “随州这边的铜钱确实不多,不过我们已经就近从襄樊与德安两地调集铜钱,两三日内便会有第一批铜钱送达,十天之内,必能买光城中粮食!” “那就好,十天时间,足够收拾手尾,让随后而来的朝廷官员查不出什么了。”蔡知义最后笑道,是那样的成竹在胸。  第784章 一万石的大生意(上)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dafengdagengren.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785章 一万石的大生意(下) 眼见对方没了话说,沈添也长长地松了口气。这要真让他们轻易买走上万石粮食,自己掌握的粮食可就要锐减一部分了呀。而且,以那些人的卑鄙,恐怕这只是开始,接下来一定会不断使人大量买入粮食,直到将沈家粮铺的粮食都买光,然后一切就又由他们做主了。 所以那凌老板一早定下的只收铜钱不要银子的策略当真是再妙不过了。想到这儿,他再度看向李凌的目光里除了感激外,更带了继续敬佩。 就在他们都以为事情要就此打住时,那人却突然翘起嘴角,笑着点头:“沈老板,除了这一条,你们没有其他要求和规矩了吧?” “当然。” “那好,明日中午,我们便会把铜钱送来,希望到时候你们可以照之前说的,也把粮食交与我们。”他说完,不等李凌他们做出反应,便已扭身而走。而其身后的毛三儿,也嘿嘿笑了两下,又得意地瞥了眼愣住的沈家众人,转身跟随而去。 直到他们走后,许掌柜才从惊讶中回神,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看李凌,又看看自己东家:“东家,他们真能筹出如此多铜钱来?我们真要把粮食卖他们?” 回答他这话的却是李凌:“既然已经答应了他们,便不能不算。我们做买卖的,讲究的就是个诚信。” 沈添也在沉默后,点头认同:“凌老板说的是,只要他们明日真拿来那批铜钱,粮食照卖!” 随着他这话说出,周围看热闹的人群里也不住响起了吃惊的叹息,这可是从所未见的大买卖,甚至可以算是大场面了。于是许多人都定下主意,明日中午时一定要跑来看个究竟。 而不用等到明天,接下来的半日间,沈家要卖人一万石粮食,而且双方是以铜钱支付的消息便在城中迅速流传开来,已经引得全城瞩目了。 所以等到次日天亮之后,便有不少百姓从家中出来,直奔沈家粮铺这边,早早挑选好了位置,只等着好戏开场——在家中有了一定的粮食,不用为生存发愁后,大家也更愿意参与到这等少见的事情中来。至于这笔粮食买卖会不会对自家接下来的生存造成影响,对许多的吃瓜群众来说,就完全被忽略了。 “来了来了……”临近中午,粮铺前的街道上,便响起有些激动的叫嚷声,正是在远处等候看戏的人瞧见了毛三儿正引了数辆大车缓缓驶来,虽然那几辆车上都被厚实的布匹遮盖得严严实实,但看那前头的骡子吃力拉车的模样,以及车辆不断响起的嘎吱声,还是让人能迅速判断这上头所装,正是份量极重的铜钱了。 而为防路上出现意外,这几辆打车两边,还有二十来条手持棍棒的壮汉护送,这般声势,自然更是引得满城瞩目,光后方跟随看戏的人,就不下百人了。 而当他们正式来到粮铺前,停下车来,才发现此时这边的街道小巷什么的都被人层层叠叠围了个水泄不通,就连旁边一些民居的屋顶上,都有人占着,只为能看个明白了。 而今日出面购粮的,却依然是那泼皮毛三儿,就好像其身后之人压根没把沈添放在眼中,觉着他就不配与自己公平交易。 毛三儿今日看着可比昨日要神气太多了,来到店铺前,便高声叫嚣道:“沈老板呢?老子按他说的,今日送铜钱过来买粮食了,叫他赶紧出来说话。” 结果走出来的却是李凌,脸上依旧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容:“沈老板忙着做其他事情,些许小事,自然由我帮着处理了。”说着,手一挥,便见粮铺旁门一开,便有伙计帮工什么的把一车车早已装好的粮食不断推出来,“你们的铜钱呢?” “打开!”毛三儿当即一摆手,也是一脸的兴奋,他活了三十来岁,这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大买卖呢,而且这回还是自己做主,那感觉不要太痛快。 上头用来遮盖的麻布被迅速拉下,然后就露出了车上一筐筐铜钱来。这些铜钱或新或旧,或作金色,或为黑色,但在中午的阳光下,还是反射出了耀眼的光芒,把周围不少人的眼睛都给晃花了,也引得大家的一阵惊叹。 若是换算成等价的银子,这点钱还真不是太有冲击力。可现在,一百八十万枚铜钱全部呈现在所有人面前,那视觉上给人的压迫力还是相当之大的,这是许多人一辈子都见不到的盛景啊。 看到周围数以千计百姓惊讶的模样,耳边不断传来众人的赞叹,这让毛三儿越发得意,甚至都忘记了自己其实就是个身无分文的破落户,用颇为挑衅的目光看着李凌,说道:“这车上就是你们要的铜钱了,一共一百八十万,你可要清点清楚吗?” 这一问间,不少原先也有些惊讶的粮铺伙计们才突然反应过来,面露愤色:“毛三儿,你这是故意在刁难我们吧?这许多的铜钱都散了放在筐里,如何数得清楚?” 也是直到此时,周围百姓才纷纷跟着明白,然后议论声再起:“是啊,这许多铜钱散了堆在一起,真要数的话,得数到什么时候啊?” “他们这也是故意的啊,这下沈家粮铺可有得头疼了……” 就是故意的!如今市面上流通的铜钱一般情况下都会拿细绳串了,如此既方便了携带,也方便的点数。因为按照习惯,大家会把一百文钱串在一起,称作一吊,还有把一千文钱串一起的,称作一贯。至于其他零散的铜钱自然也有,但如此大笔的铜钱,到手只会是串好的,很明显这些筐里的铜钱是被他们刻意拆散收拢,为的就是刁难粮铺了。 也只有毛三儿这样的泼皮,才会想出这样恶心人的招数来,此时他更是挑衅而得意地看着李凌,就想看到他们失态愤怒。 可结果,等到的却是李凌依旧平静的笑容,摆手道:“仔细查验一下,不必数得太清楚,我想他们既然是做大买卖的,总不能少给一文两文吧。” 随着他的吩咐,那些伙计虽然心下不快,还是照令而行,上前用力把那沉重的竹筐搬运下来,然后从底部翻起些铜钱来查看,确认满筐皆是铜钱无误后,便开始将它们一一搬进去。 而李凌这时也冲旁边车上的粮食一努嘴:“你们也自便吧,这儿就是你们要的粮食,至于其中斤两,就由你们自己来秤了。”在他开口的时候,里头还不住地将一车车粮食往外运,很快就在边门这儿堆起了一座麻袋山来,而这下,却把毛三儿给弄得愣住了。 李凌的报复当真来得好快,他还没来得及得意几下呢,同样的问题就抛了回来——一万石粮食也没法拿眼判断有无短缺啊,若是较真,那就得拿容器去量,或是拿秤来称重。但是很显然,粮铺这边是决计不会提供这些工具的。 而在其愣怔间,李凌又加了一句:“对了,你们赶紧清算,我还有事呢。若是离开后再有什么差错,我可不会承认了。” “你……”毛三儿是真有些毛了,他可没有李凌的魄力,真能把一切都扛下来。要是粮食上有所短缺,把命搭上都赔不起啊。 但在众人的注视下,尤其是李莫云也盯上他后,毛三儿却是连发作都不敢,只能恨恨道一声:“好!既然是沈家的粮铺,我自然是信得过的,你们可不会缺斤短两!”说完,一声招呼,便让人把粮食搬起,送去那边的马车上。 虽然这笔买卖从开始时就透着敌对和古怪的气息,但到最后,还是以成功交易收尾,双方各得所需,同时满城百姓也看了个大热闹,足够让人念叨好久了。 李凌在做完交易后,留下几人再仔细查看铜钱情况,自己则回去沈家,把结果告诉沈添和舒文庆。而在听完事情前后后,两人虽然也觉着有些解气,但更多的还是忧虑:“他们真就在短时间里筹到了铜钱,这下我们可能要遇到麻烦了。” “是啊,要是他们过两日又来买粮,几次下去,我们手头粮食一旦告尽,后果可就严重了。” “二位不必如此担心,他们哪来的这许多铜钱?我想这已经是他们把随州附近能找来的铜钱都收拢过来了,甚至有可能连襄樊那边的铜钱都送过来了,也就能解一时之急,再有下一批铜钱,都得到半月乃至一月之后了。”李凌倒没感到忧心,反而安慰他们道。 而事实也正如他所说,此时梁园内,看着所剩不多的铜钱,范长月正在斥责两名仆从:“让你们办点小事都办不好,又不是让你们去抢去骗铜钱,只是花银子买嘛,怎么就会弄不到更多铜钱了?” “四爷恕罪,实在是市面上流通的铜钱太散,根本不可能用银子换啊。光那些铜钱,我们都是从自家店铺里兑换出来,其他人手里的,换不好来啊。”几名仆从立马就为自己叫起屈来。  第786章 仗义每多屠狗辈 这是几个大户豪门的中坚一代这辈子第一次为钱犯愁,而且居然是为了小小的铜钱而非银子。要知道放在以往,他们可是连正眼都不会去细瞧那一个个不起眼的铜板的啊。 不光是范长月,蔡氏兄弟两个,还有胡观觉,他们都曾传信让家中人等帮着筹措铜钱,结果几家联手,也就送来够买十多万石粮食的,然后就没有下文了。而为了怕他们怪罪,几名家仆管事更是连连叫苦:“几位爷,小的们当真是尽力了,我们几乎动用了一切可动用的人脉,把自家店里备着的铜钱都拿出来了,现在每家店里的铜钱都不会超过一贯,那是用来平日找零的呀。” “还请几位爷恕罪啊,我们是真没法子了……” 看着这些心腹下属一副无奈而又委屈的样子,范长月他们再是恼火也不好发作,只能挥手让他们先出去。 “你们怎么看?”胡观觉已隐隐觉察到了事情不简单,沉吟半晌后问道。 蔡知礼冷笑一声:“我们还是小觑了舒文庆他们,他们显然是料准了我们不可能拿出如此多的铜钱来,才敢接招的。而就目前的结果来看,还真就是如此,我们手头已经筹不出更多钱来了。” “是啊,哪怕其他那些人已答应带了粮食投到我们这边,再加上我们今日买下的粮食和之前他们卖出的,现在沈家手上也还有至少三十多万石粮食,足够他们撑过几月了。而一旦时间往后拖,等到朝廷方面真正派人赶到,我们的全盘计划就可能失败……”胡观觉也深以为然地忧虑道。 “不,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一旦见机不妙,你们觉着以广安那些商人的秉性还会继续帮我们吗?说不定用不了几日,他们又要改变主意了。而且不光是他们,还有随州这儿的其他商人,甚至是梁家,都会随形势而变。毕竟这儿可不是我们的地盘,而沈家却是真真正正的地头蛇!”蔡知义更是补了一句,顿时让其他几人的脸色更为难看。 范长月气得猛一拍几案:“不能这样,我们辛苦一场,要是真这么灰头土脸回去,还拿什么在家中争胜?” 这话说得几人都心有戚戚,身在豪门大族之中,看似有钱有势,不必为生存犯愁,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家族内部的竞争是有多么惨烈。尤其是像他们几个般身份虽高,却还没有真正坐稳继任者之位的中生代们,身上的担子更重,更需要做出大事,为家族立下功劳来争夺那最高的家主之位。 这也正是他们不辞辛劳从襄樊、武昌等地跑来随州的目的所在,更是他们四人会联手的原因。只是现在看来,即便三家四人联手,情况也不乐观啊。 蔡知礼皱眉:“我们能否通过官府给他们施加压力,让他们改变那破规矩,可以用银子购粮?” 范长月一听便来了兴趣:“不如试一试……”话未说完,便被蔡知义立刻驳回:“不成!之前与府衙接触,让他们两不相帮已经是他们的极限了,沈家怎么说也是本地豪门,名望在那儿,一旦真经官动府,他们再一发力,我们反倒被动了。” “那你说,我们还有什么办法?”蔡知礼没好气道。 “办法总能有的,我也不信偌大一个湖广却连这么点铜钱都会筹不起来!”蔡知义起身,在厅内踱步一阵,口中则自顾道,“自我朝将银子列为正式通行货币可用于各种买卖和税赋后,银子固然在各处流通甚大,但铜钱在民间的小宗买卖里依旧占着绝对的大头。商铺如此,钱庄银号内应该也有不少铜钱存留,这也是我们几家能迅速筹措出那一千多贯钱的根源所在。但是,这些商铺钱庄终归不能把所有钱都提出来,不然就会坏了自家生意,那如此算下来,还有哪里是有大量铜钱存放的呢?” 嘀咕到这儿,他的脚步一顿,想到了两个地方:“官府的库房,还有……就是有更多小笔铜钱进出的赌坊了!”这句话他声音恢复正常,自然落到其他人耳中,使范长月他们的神色也为之一变:“官府和赌坊?”语气里多有古怪。 确实,这两者实在对比过于鲜明了些,官府是白,赌坊就算不是黑,那也是灰色的,是寻常正当商人所不愿招惹的对象。而现在,因为刚才提到这次怕是不能再求助官府,好像就只剩下从赌坊入手了。 “知义你所言是实?”胡观觉不无疑虑地又追问了一句。 “应该不会有错,你们想,赌坊那儿去的多是些什么人?固然不时有家产丰厚,豪掷千金者前往赌博,但更多的,却是那些其实没多少钱,却妄想凭运气发财,结果却赔了个干净的寻常人而已。 “而他们,是不可能拿出什么银子来赌钱的,只能用铜钱作筹码了。别看他们钱不是太多,但当这样的人变成数百数千时,他们流入赌坊的铜钱数量就极其可观,远超我们各家手中所掌握的铜钱了。 “而更妙的在于,他们平日里也会把铜钱拿去钱庄里换成整银。胡兄,你家也开有钱庄,难道就没有与这样的赌坊中人打过交道吗?” “这个……倒是有的。”胡观觉此时自然不会说自己没管过钱庄不知内中详情,只能是含糊地应了声。 “这就是了!所以我们要的铜钱,都在赌坊之中。不过现在再派人去襄樊武昌等地与当地的赌坊交涉怕是来不及了,所以不如就找随州这儿的赌坊,哪怕多出些银子,也要把钱给换出来!” 蔡知义这番说辞,立刻赢得了众人的一致赞同,对他们来说,多花些银子真不算什么,只要这次事成,还愁不能把赔出去那点银子翻几十倍地赚回来吗? 当下里,主意既定,他们便果断找来梁家人,让他们出面去和当地的赌坊联系,然后再与之谈成这笔以银换钱的大买卖。 …… “你们要与我谈买卖?”满脸横肉,左颊上还有一道明显刀疤的疤面虎孙让看着面前几人,有些奇怪道,“我是开赌坊的,你们是做正经生意的,而且你沈老爷还是我随州有名的大善人,怎么就想到关照我了呢?” “孙老弟你过谦了,咱们这叫互相合作,各取所需。你也是我随州人,总不希望我们的钱财,土地都落到外乡人手里,我们的乡亲们今后成为外乡人的附庸吧?”沈添笑着说道,特意点出了各方的不同身份。 孙让眼中光芒闪烁,没有急着表态,而是看向李凌:“凌老板,你也是外乡人吧?而且还不是我们湖广人氏。” “正是,不过我只想赚那些人的钱,可没打过本地人的主意。你也听说了吧,其实这些日子粮价所以能稳住,还是因为沈家粮铺在大量出粮,而那些粮食却是我等筹措而来。” “我孙让虽然是个粗人,好坏还是看得出的,你们确实是在帮大家伙。可问题是,你们找我谈的又是什么买卖?我一个开赌坊的,能有什么东西是被你们看中的?” “当然是阁下手上的钱了。不光我们,那些从襄樊等地而来的商人此时怕也要将主意打到你头上来了。所以我们才希望你能帮我们,帮随州的父老乡亲一把啊。”李凌正色说道,旁边的沈添也同样点头,深深注视着对方,等着他的回应。 在李凌把其中利害及关键处道出后,即便再瞧不上赌场这样的生意,沈添还是一口答应了他的请求,并亲自带人来见孙让,只为能说服这人站到自己一边。 孙让又低头沉吟了好一阵,这才道:“我是随州人,自然要站在家乡人一边,你们让我怎么帮忙。” “好!有孙兄这句话,我等便放心了!”李凌大喜,当即起身作揖称谢,“我代城中所有百姓谢过了。”都说仗义每多屠狗辈,市井之中出真豪杰,这回算是真正领教了。 沈添也面露振奋,跟着起身致谢,倒使孙让有些赧然了,连忙摆手谦虚几句。像他这样的半个江湖人,最看重的就是脸面,现在李凌二人给足了他尊重和脸面,自然让他大为欢喜,再无任何犹豫,便把一切都应了下来。 而在听完李凌接下来的一番计议后,孙让脸上又露出了颇显怪异的神色来,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后,眼中都有些忌惮之意来:“凌……凌老板,你这一计可着实狠辣呀,一旦他们当真找上我,中了计,怕是不但胜不了你们,还会赔出去许多银子……” “这也是他们自找的,要不是他们非贪心想要趁火打劫,也不会落得这般田地了。而且这样一来,不光我们能赚到钱,随州百姓不必再忧心粮食之事,而且孙老板你也能赚上一笔,不是大家都赢的结果吗?” “哈哈哈,凌老板说的是,大家都赢,如此好事,我又怎会推辞,怎能错过呢?”孙让不觉放声而笑,对李凌的态度又亲近了两分,这位说话比一般商人更合自己胃口啊。  第787章 入彀 要想和随州城内的赌坊做成银子换铜钱的买卖,孙让就是范长月等人无法绕过去的一个人。这不光是因为他是城中一霸,管着这儿最大的四座赌坊,更在于就是其他那些不起眼的小赌场,也都要看他的眼色才能生存。可以说,只有得到他的允准,点头之后,随州城的大小赌场才肯把手上的铜钱换出来。 所以在得知其中内情后,范长月便通过梁家在城中最大的酒楼设宴,邀请孙让前来一谈。对此,孙让自然没有推辞,只是故意比请柬上的时间稍迟了一些赶去,可结果到那儿才发现,居然还有比自己来得更迟的。 来迟的自然就是范长月和蔡知礼二人,作为豪门大户中的人物,他们对孙让这样的草莽中人天生就有些鄙夷,哪怕这次有求于人,态度依旧高傲,自然就习惯性地要迟到些了。 这却让梁家两位作陪之人颇有些为难了,只能努力说和,才让酒席面上闹出什么不愉快来。 酒过三巡,各自都带了些醉意后,范长月才笑看着孙让道:“孙老板近来生意可还好吗?” “还成吧,至少饿不死。”孙让随口回答,然后又夹了口菜慢慢吃着,完全没把这两位当回事儿。 这等态度让自命高人一等的范长月二人有些不满,但为了生意,也只能按捺住,又笑道:“是吗,可我怎么听说如今城中许多人连饭都吃不饱,更别提拿钱出来耍子了。” 对此等略有些调侃的话,孙让也不作回应,只哼了声,便继续喝酒吃菜,静等对方继续说话。眼见闹了个没趣,范长月不再开口,便由蔡知礼说道:“孙老板不要怪我们说话直接,我们这么说其实也是出于一片好意。不瞒你说,我们这儿便有一桩大买卖想要关照于你,若孙老板你点头,多了不敢说,千把两银子还是能轻易赚到的。” “是吗?那我倒要听听你们如何关照我了。”孙让依旧是满脸的不以为然。之前他就与李凌合计过,对于这些家伙就不用态度太好,你越是不把他们当会事,反而越能让他们上赶着与你合作。 果然,对方二人有些恼火,但还是入了主题:“听说孙老板手上有不少闲置的铜钱,正好,我们正想换一批铜钱,不如咱们把买卖做了如何?放心,我们不会亏待了你,按如今市面上的比价,一两银子可换八百铜钱,我们稍作让利,就按七百九十钱换一两银子与你交换如何?如此算下来,你每两都能尽赚十文,利润可是不小呢。” 这番话说得孙让不禁撇嘴不屑而笑:“两位还真是大气啊,每两银子能让利我十文大钱……这是把我孙让当乞丐呢,还是当傻子呢?” “孙老板,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范蔡二位也是一片好意,做买卖嘛,你要觉着不合适,大可以再谈嘛。”梁家人赶紧发话调解,范长月二人则是面色一沉,但还是道:“是啊,要是孙老板真觉着不够,我们可以再让……要不你报个数?” “好,二位既然都这么说了,我也痛快些。铜钱,我有,而且数量一定超过你们的想象!不过这换算银子的比例却得按我的来,是这个数!”说着,孙让伸出手,展开五指,放到了众人眼前一晃。 “七百五十钱换一两吗……”蔡知礼稍作思忖,然后便咬了下牙道,“也可,就当我们吃点亏,交你这个朋友了……” “蔡老板说笑了,为加这点钱,我又何必开口呢?”孙让立马出言打断对方,然后一笑,再度举着那只手道,“五百钱一两,你们要多少,我给多少!” 此言一出,其他人全都变色,范长月更是拍案而起,怒极反笑道:“五百钱换一两,孙老板你还真张得开嘴啊!要是这样换,我们只能是亏钱,而且到哪儿也能换到足够多的铜钱!” “哈哈……你们当我真不知道你们要那些铜钱做什么吗?还不是为了买那沈家的粮食,然后再用手上的粮食来掌控我随州的粮价?你们这次想在我随州打捞一笔,怎么,就只能让你们吃肉,老子和这么多弟兄想跟着喝口汤也不成吗?”说到最后,他的语气越发不恭,已经冒出粗口来了。 “孙老板,这生意可不是这么做的,你这叫坐地起价,狮子大开口……”梁家人赶紧出口劝说道,“不如你们双方各退一步……” “老子自与他们两家做买卖,与你梁家有的屁的关系?”孙让再度暴出粗口,“反正老子手里的铜钱就这价,你们爱要不要。不过有句话我得先提醒你们,别想着瞒着我去换钱,你们做不到的。不光是随州的赌坊,就是你们去别处换了铜钱,只要老子一句话,照样一文钱也别想进我随州城!” “你——!”范蔡二人几乎同时拍案而起,怒视这个口出狂言的家伙,一时却又不知该如何反怼才好。也是,他二人活了三十多年,从来只有这些街巷小人对自己恭恭敬敬,哪见过他们如此无礼无状的? 可孙让却是半点不带退避的,也把酒杯用力一顿,反盯他们:“怎么,不服气?那就试试!别说那些铜钱了,真惹恼了老子,你们现在手上的那些粮食,也别想安安稳稳地握在手里!” 眼见双方越说越来火气,都快要闹翻了,一旁的梁家几人赶紧上前劝说:“三位还请息怒,大家只是谈生意嘛,买卖不成仁义在,何况事情还有得谈……孙老板,我们今日与你相商,还不是因为知道你有本事……” “哼……老子只是看不惯有人吃了独食还把我等当傻子耍,只分出这么一点利来却还要老子谢他。反正就一句话,五百钱换一两银子,做就做,不做,那就谁也别想做买卖了!”孙让直接把话摊开,再不给其他人以任何余地。 范蔡二人脸色几番变化,也在心里作着考虑,对方的要求确实过于无礼,但要说他说的完全没有道理倒也未必,至少有一点他是说对了的,那就是这次购粮他们确实大有赚头,一旦真筹妥了铜钱以十八文一斗的价格买粮,到时再翻上几倍卖出,或是拿粮食换土地,那利润何止两三倍啊? 他们只是不能接受自己受这家伙的挟制,而且对方的态度也过于恶劣了些。 酒席上的气氛变得很是压抑,只有孙让还在那儿自斟自饮,完全没把其他人的反应当回子事儿,就像是吃定了他们一般。 终于在一番权衡后,蔡知礼才道:“也不是说不能按你的要求来,不过在此之前我们有两个条件。” “你说。”这回孙让倒是颇为痛快。 “第一,需要给我们时间……”这时间既是为了回去商量,这事干系不小,他二人终究不能完全做主,也是为了筹措银两。既然都这样了,他们自然想换更多的铜钱,从而把李凌他们手里的粮食全买走了,一劳永逸。只是如此一来,需要的银子就多出许多,他们随身准备的却已不够,需要从襄樊等地调拨过来。 孙让考虑了一下,便点头道:“可以,我给你们两天时间考虑,第二个条件呢?” “第二,此事你不得外传,还有,更不能将铜钱交易给他人,只能与我们做买卖,如何?” “这个也可。”孙让一口应道,“那就两日后,再等你们的好消息便是!”说完,一口把杯中酒喝干,便迅速起身,离开了屋子,看起来好像很不屑与他们为伍一般。 他这般表现更让其他几人大为不满,只能连连冷哼,以表露情绪。 等到他们回到梁园时,更是在没去酒宴的蔡知义和胡观觉面前连连诉苦,末了便见胡观觉略带怀疑道:“你们真觉着此人可信,可以和他做成买卖吗?他是随州人,真会帮我们?” “这有什么奇怪的,他这次只是狮子大开口,想多赚些而已。别把那孙让看得太好,若真是个好人,他也不会成为随州城内诸多赌场的首领人物了。这次他只是看准了机会,想狠捞一笔而已!”范长月不以为然道,还自己的看法。 而当众人看向蔡知义时,他也在沉吟后点头:“长月所言不无道理,而且就他表露出来的态度来看,也应该没有问题。要是他真包藏祸心,或是和沈家什么的有所勾结,就不会是这般态度了,而是巴不得我们能与他交易。” 这时陪在一边的梁家人也跟了一句:“还有一点也很关键,沈家一向看重名声,从来就没人与孙让这样的人物有什么接触,这次双方也不可能联手。” “唔,如此看来,他的话倒是可信。当下要做的,就是尽快弄些银子过来,就从我们几家名下的银号里调拨即可,我想二十到三十万两,应该就够了。” 当蔡知义说出这话时,其他几人的脸色却是微微一变,说得轻巧,可对他们这些银号来说,一气儿提出去三十万两,库房里的银子可就不多了呀。 第788章 决战在襄樊(上)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dafengdagengren.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789章 决战在襄樊(下) 襄樊,这座地处要冲,乃兵家必争之地的州府,在华夏历史中曾留下过浓墨重彩的数笔。 东汉末年,群雄并起,曹操便是先在拿下荆襄之地后,才图江东,才有之后的赤壁之战。而赤壁战后,更有诸方势力围绕荆襄展开了连番争夺,留下了诸如刘备借荆州,关羽水淹七军威震华夏,以及吕蒙白衣渡江,致使关云长败走麦城的精彩故事…… 即便撇去某些演绎的成分,只那些名垂千古的人们为了这几处城池的一场场争夺拼杀,也足以显出襄樊这座城池的重要性了。 而至于后世,在那条正常的历史长河中,襄樊更成为了偏安一隅的南宋小朝廷抗击元人的最重要的一道防线,为此,多少英雄又在此抛头颅洒热血,更有小说家以之作出了为国为民的真大侠,郭靖死守襄阳的传说故事。 所以说,当看过这些精彩故事的李凌策马立于襄樊城前,眺望着眼前这座古朴的州城时,心情还是颇有些异样的。 虽然在如今大越治下,襄樊再不是什么兵家必争之地,更非边防前线,但这座城墙高耸,结构新奇的城池还是让人心生赞叹,忍不住要仔细地多看几眼。 这座襄樊州城,其实是由两座城池联结而成,一为襄阳,一为樊城,两城隔河并立,而又由一道石桥连接。如此两城而一城,让整座州城的形象也变得立体起来。 或许一座城池的规模不如随州,但当两城合并为一时,那热闹,那规模就远非小小的一座随州城所能比了。 当进入城门后,李凌一眼远望,就瞧见了热闹的街市,更有无数沿街而设的店铺,至于街上的百姓,更是摩肩继踵,人流如织。身在其中,都让人不敢相信这儿曾经,或是正发生着灾荒,百姓在此安居,从不用为粮食什么的犯愁。 策马走在热闹的街道上,李凌他们都有些恍惚了,这还是自己认识中的湖广之地吗?之前在京城时接报的关于连襄樊都有百多灾民因饥寒而死的奏报到底是不是真的? 这样的疑问在来到一家沿街而开,还有不少客人进出的粮铺时,更到了顶点。因为那店外招牌上写着的粮价,赫然是十八文一斗,居然就和沈家在随州开出的粮价一样良心。 几人一路看,一路走,最终在一家不算太起眼的客栈中投宿下来。然后等周围没了其他人,杨震便忍不住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大人,这也太奇怪了些,这襄樊与我们以为的襄樊可是完全不同的存在啊,这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其他人虽未急着开口,但只看他们的神情,也可推知他们也有着一样的想法了,所以大家都把目光落到了李凌身上,等着他给个解释。 而李凌在一番沉吟后,嘿笑道:“其实这也不算出人意料,今日之襄樊,未必就是昨日之襄樊。你们可别忘了,当时奏报朝廷,说襄樊都有灾民饥寒而死可是在去年啊,这都快过去半年,难道当地官府还不作应对吗? “而且,在那之后,朝廷已经派出官员前来查问,哪怕他们胆子再大,至少表面功夫总要做到位的,像襄樊和武昌那样的大城要城,还是得保持安定才行。至不济,也得让人从表面看不出什么毛病来。” 几人仔细一想,才都点头:“大人说的是,因为照以往的习惯,朝廷再派人来湖广查察,首先要到的就是武昌和襄樊二城。至于其他州城,他们完全可以在知道了大人之后的行踪后做出安排。” “就是这么回事了,所以他们让襄樊重新恢复,也不敢干出明目张胆夺百姓田产之类的勾当。于是,才有了范蔡这两大在襄樊的大家族把手伸向随州的情况,既然在家乡拿不到好处,自然要把手伸得更长些了。”李凌冷笑一声,“他们做手脚的那些事情我们慢慢再查,现在我首先要做的,还是把随州的问题给解决了。” 说着,他又看了眼李莫云:“怎么样,之前安排下的事情那些人可都办妥了吗?” 李莫云笑着点点头:“公子放心,这点小事我们先一步派来的人自然早办妥了,他们也绝不会察觉。” “很好,那就让人开始按计划行事吧。”李凌咧嘴一笑,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就从范家的那三处钱庄入手吧!” …… 作为襄樊,乃至于整个湖广数一数二的豪门大族,范家在本城的产业那是相当之多,涉及到了方方面面。而这其中,三座分于城中各处的钱庄算是范家的支柱产业之一了,甚至不在粮食买卖之下。 而作为专管此一行的范长元,在家族中的地位也是极高,乃是下一代家主的有力竞争者。他为人精明,能力出众,再加上八面玲珑的结交手段,也确实在族中拉拢一大批叔伯兄弟,那是真正的实权人物。 不过最近,范长元的心情却不是太后,只因为自己的族弟范长月居然讨到了一个能为家族赚大钱,立大功的机会。那就是去随州,通过粮食买卖来控制当地田土,一旦其真成功了,少说也能为整个范家带来上千亩土地的回报,这都足以让他辛苦几十年了。 很明显,这是老族长在偏袒范长月了,明明他都不是长房嫡系,居然还能得到如此露脸的机会。而且还是在这个即将决定下代族长人选的节骨眼上,这不是硬要将他往族长位置上推吗? 而更让范长元感到不满的是,最近那范长月还拿了鸡毛当令箭地居然让自己手下的钱庄配合拿出了大笔银子,去随州购入粮食。到今日,都拿出了超过二十万两银子,完全超过了钱庄支出的底线。要不是之前有人往钱庄里存入十万两现银,只怕现在的店里都快拿不出银子交付给客人了。 可即便如此,家里居然还让自己配合范长月,也不知那些做主的叔伯到底是怎么想的,是不是都老糊涂了! 满腹牢骚的范长元坐在钱庄后院的账房中,不时翻看着手头几份账册,可没一会儿,又将之丢到一旁,心中的烦乱让他根本就没法静下心来做事。 而就在这时,钱庄的掌柜敲门而入:“六爷,前头来了个客人,说是要提银子。” “提银子就给他,这点小事还要我过问吗?”范长元登时没好气道,什么时候这个得力下属也变得如此麻烦了? 掌柜的犹豫了一下,才又道:“可……可是他要提的是十万两银子,咱们库房里根本不够啊。” “什么?”范长元顿时变色,本来倚靠在椅子上的身子都挺直了,“你说他要十万两?是用的玉珏还是银票?” 一般来说,如今天下各地钱庄银号的买卖多和后世银行相似,就是靠的吸储和放贷,不过与后世银行靠着一定的利息吸纳民间资金不同的是,如今的钱庄其实并不支付利息,而是给存钱的百姓一个安全保障,然后他们再把吸纳进的银钱去放贷,获得更多收益,堪称无本万利。 但是这样的买卖毕竟难做,也就只有在当地有着相当地位的世家大族或是巨商大贾才能涉足,因为只有如此,才能让百姓相信你们能确保自身的银钱不会还不出来。 而除了对从业者有着极高的入门门槛外,钱庄自身也为了安全有着一系列的规章安排,比如除了发放可以兑换银子的银票外,对那些存银巨大的客户还会发放可证其身份的玉珏,一般来说玉珏的作用还在银票之上。 像今日这般一来就要提走十万两银子的客人,显然是有玉珏可为凭信的。范长元问这一句,却是为了提防可能出现的冒领或是伪造银票之类的举动。 结果那掌柜却回道:“他有玉珏,而且那客人的模样我也还记得,就是他不会错。半月前,就是他押送了一笔十万两的银子存入我钱庄内的。” “是吗……”这下范长元还真无话可说了,但随即又皱眉道,“那他为何又突然急着来提银子?”见掌柜的摇头,他是彻底坐不住了,当即起身就往外走,“我来和他谈一谈,你把人请到客厅说话。”此事干系重大,他可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啊。 片刻后,在一旁的客厅里,他见到了李凌和陪同而来的一名下属,后者自然就是之前存银入范家钱庄的人了,不过现在做主的却换成了刚到襄樊的李凌。 “敢问贵客尊姓大名啊?”在见礼后,范长元随口问道。 “免贵在下姓凌。”李凌依然用着自己的化名,随口应付道,“今日我来此只为提取银子,不知贵号可有什么讲究吗?要是没有,还烦请赶紧把银子拿出来,我还有急用呢。” “这个……在下只是有一事觉着奇怪,你们明明才把银子存入我店中不到半月,为何却又急着提取了呢?”范长元一面说着,一面审视看着李凌,语气中也带着一丝疑虑。  第790章 正中要害(上) 李凌却是半点不让地与之对视,似笑非笑:“那我也有一个疑问了,你们钱庄不是只凭银票等信物存取银两吗,什么时候还要关心起我等为何要动这些本就属于我自己的银子了? “还有,你们又非官府,我更不是拿银子做什么违法之事,何必与你交代呢?还是说你们钱庄里拿不出我需要的银子,想用此等借口来搪塞于我?” “凌老板误会了,我也就这么一问罢了。”眼见李凌语气不善,倒是范长元先作退让了,毕竟对方说的是实话,他们钱庄可没有这样的权利啊,然后又道,“既然阁下真要取银,我自会安排。不过你这次提取的银子实在多了些,这边库房里一时没有,须得给我们一点时间,明日再来提银,如何?” “可以。”李凌点点头,“明日巳时左右,我自会带人带车来提银子!”说完,深深看了对方一眼,这才起身告辞。 等他们一走,范长元的脸色倏然就变了,对商场上的诸多手段多有涉猎又颇为敏锐的他已察觉到了一丝不同一般的感觉来:“老程,你怎么看?” 他问的正是一旁的老掌柜,这位此时的脸色也颇为凝重,听到问话后,沉吟一阵才道:“时间上有些过于巧合了,正是咱们店里存银告急时,他就突然上门来提银了,就好像早有准备似的。” “对了,刚刚他说自己叫什么?”范长元突然心中一动又问道。 “他姓凌,叫什么凌厉……” “凌厉,凌厉……”在念叨了几次这个名字后,范长元突然一掌拍在桌面上,“那些在随州与我等几家争夺粮价控制之人中,不是就有个叫凌厉的吗?”因为这事与他无关,就没有多留心,直到现在才想起此人,这让范长元的脸色更见阴沉,“若这两者就是一人,他为何来此?” 明明随州那边的局势已经对他们很是不利,这个凌厉居然还分身来襄樊,他到底有何阴谋?不对,关键是他哪来的这许多银子,居然一早就存入了自家钱庄,然后就跟早有安排般,于此关键时刻突然提银! 对此程老掌柜自然也是一脸的迷惑,没法给出什么推断来,只能踌躇着道:“东家,咱们接下来该如何做?是答应给他银子,还是再想他法拖上一拖?又或者,直接通过官府来解决这个隐患?” “拖?人家是正正当当来提银子的,我拿什么拖?要真用上这些手段,我范家钱庄的名声就彻底砸了,这是多少银子都没法弥补的?既然他敢亮明身份来见我们,就证明他必然有各种后续手段,所以绝不能给他机会。他不是要提银子吗,给他便是了!”范长元当即否了这一提议,他深知有些事情可做,有些事情是绝不能做的,不然损失只会更大。 “可是……我们店里确实拿不出十万两存银了呀。” “那就从其他几家店里调取,合我们三家钱庄的存银,足以支付了。” “那接下来的生意呢?”程掌柜忧心问道。钱庄的生意就在存贷,尤其是后者,一旦店里没了银子,然后又碰巧有客人上门借贷银子,他们如何应付?这要是让自家银子不足的消息传出去,后果可不堪设想啊。 范长元的心里也犹豫了一下,这确实是个问题。但很快的,他又咬牙道:“那就先从族里借一些来支应上,有个三五万两也够应付了。反正绝不能给那姓凌的的以任何可乘之机!” 见当家的主意已定,程掌柜也不再多言,低头答应之后,便去做调银的安排了。那其他两家钱庄一在相距甚远的城西,另一家更是在河那头的樊城,所以得尽快把事情办妥才行啊,毕竟明日还得交出银子来呢。 于是这一天,范家钱庄上下人等便是好一通的忙活,直到天黑之后,才有陆续的银箱押送过来。十万两银子摆在以前真不算太为难,可这回却是将范家的三个钱庄的存银都提得差不多了。 等到次日巳时,李凌果然准时而来。这回范长元却没有再露面与之交涉,而是把一切事情都交给了程掌柜应付。 程掌柜对李凌他们自然也没什么好态度,只是冷淡地让他们验银装箱,然后按规矩把人送出店门。一切流程都没有丝毫的差错与纰漏,叫人挑不出什么错来,李凌也没有过多的挑理挑衅什么的,只是在旁看着那一箱箱的银子被搬上停靠在店门前的骡车之上。 只是这等大宗银子的支取还是过于显眼了些,引得不少从钱庄前方经过的百姓不时驻足查看,还有小声议论的。对此,程掌柜他们也没太放心上,因为同样的情况他们也时有接触。 可就在一切都要办妥,最后一箱银子正往车上送时,不知怎的,那名搬箱子的汉子手上一个打滑,银箱竟从车沿落下,砰的一下砸于地上,使个柳木箱子瞬间破裂,让满箱银锭咕噜滚了一地,把周围百姓看得发出一阵惊呼来,引得更多人驻足眺望了过来。 这等小事故虽然不算经常发生,但对钱庄来说也算不得什么,程掌柜还很有责任心地叫过伙计,帮着维持秩序,然后派人上前询问是否需要店里提供箱子。 李凌忙抱拳谢过,然后摆手:“凑活着也能装,没问题。不过贵号的箱子真不怎么样啊,这只轻轻一磕就破了……咦,这银箱怎么不是贵号的啊?”说着,他指了指箱子边上的一个印记,上头并非如其他般是“襄北”字样,而是“樊”字。 这也是范家钱庄平日管理上的一个习惯了,会在各家钱庄的银箱上都刻有不同标记,如此到时往来清点时才更清晰些,毕竟他们虽然同属一家,但里头的掌柜伙计什么的却有各自的功过啊。 程掌柜见他问得奇怪,便笑着上前要作解释。只是他话还没说出来呢,就听到李凌跟着来了一句:“莫非你们店里已经没有充足银子了,所以竟还要从别处借调银两?” 只这一句话,便让程掌柜的脸色骤然而变,开钱庄的最怕的就是让人认为自家手里没银子了,尤其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一旦真有这样的说法传开,后果将是毁灭性的! 而就在他对李凌怒目而视,想拿某个说法搪塞过去时,前方人群里,已经有人开始叫了起来:“什么?范家钱庄已经没钱了?那我之前存在他们店里的那十两银子该怎么办?” 本来周围那些路人还真没太听清楚李凌的话,可随着这位的高声一叫,却是让附近或经过,或驻足的好几十人都听清楚了这话。然后就见说话的这位急忙转身,匆匆而去,显然是回家取银票,要来此兑换了。 而其他人在一愣后,也各自露出了不安的表情来,有相识的互相嘀咕了几句后,也都不再按照之前的方向走路,而是各自回身,都是要回家去拿银票了。 就这样,随着这些人的四散而走,随着某几位有心人的不断传播,一个消息在短短半来个时辰里,就在襄阳城北边一带传了开来——范家钱庄已经没有银子了,要是再不去提银子,咱们辛苦攒下的那点家底可就都拿不到了。 在看到街上行人这番表现后,程掌柜是真个慌了,他都顾不上再怒视始作俑者的李凌,转身便往店内跑去。 而李凌,则在叫人把银箱里的银子都放到车上后,笑一声,自顾而去。 有时候在商场上对付敌人完全不用如在战场上般拼杀在前,刀刀见血,一个动作,一句话,所能引起的惊天巨浪就足以把任何一个强大的对手给吞噬殆尽了。 或许自己存入再提出的那十万两银子真不会对范家钱庄构成太大威胁,但是,当钱庄已经没了银子的谣言于整个襄樊两城传播开来时,他们便注定了要败。 金融之战,看似兵不血刃,却能杀人满门! 李凌的目光从那些听到消息后越发不安,各自往家里跑去的百姓身上快速扫过,眼角里满是讥诮的笑容,现在自己要做的,就是在旁看戏,然后等着最后那一个时刻的到来了—— 突然间,正微笑着的李凌表情便是一滞,目光落定在前方拐入一条小巷的某人身上,越看,他眉头皱的越紧,然后再顾不上其他,突然兜转马头,就朝着那边的小巷而去,却把跟在他身后的杨震和李莫云给吓了一跳:“公子……”叫一声的同时,两人也赶紧拨马跟上,跟了他一起来到巷子口。 然后就见李凌呆呆地立在那儿,怅然若失,又带着些疑惑:“怎么……怎么会……应该不可能啊……” “大人,你这是瞧见什么了?”杨震有些奇怪地上前问道。 李凌却未回答他,而是在又盯了巷子半晌后,才道:“许是我眼花看错了吧,应该不可能,她们,明明早已遇害了呀。”  第791章 正中要害(下)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dafengdagengren.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792章 谈判 夜,长风客栈。 范家几人的到来自然在李凌的意料之中,因为他知道对方在此一局上已无其他选择。 不过他也没有如范长元他们想象的那般盛气凌人,而是表现得颇为平淡,还带了几分客套,将人让进屋子后,便笑道:“几位既然来见我,想必是已经知道自家处境了?” “哼,阁下行事如此阴险,我范长元此番确实败得不亏啊!” “怎么,范六爷到现在还认为你们是无辜的良善,而我才是那个阴谋害人的恶徒吗?”李凌并没有因为对方的话而露出恼意来,微笑着给几人倒上了茶水。 “难道不是吗?要不是你用那等手段使我钱庄出现挤兑,我们也不至于……”范长元说到这儿,才在李凌的注视下突然住口,“说说吧,你到底有什么图谋。” “我想阁下是把事情的前后顺序说错了吧?是你们范家利欲熏心欲用手中钱粮夺人田产在先,我才会出手的。”李凌冷眼看着范长元和范长光二人,“你兄弟范长月可还在随州,想尽一切办法要抬升粮价,从而以粮换地呢。与你们几家在随州的所作所为相比,我对你们钱庄的些许手段真算不得什么了,毕竟不我不可能让你们家破人亡,让你们范家连日子都过不下去。” “……”范长元顿时无言,他有心想说这就是生意,就是买卖,但再一想,这样的说辞面前的凌厉也同样可以拿来,便不再出口。倒是范长光,此时终于一笑道:“凌老板,正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我等商人可不能意气用事啊,你既然刻意留字请我们前来,想必还是可以商量的吧。不如就把你的要求说出来,咱们再作计较,如何?” 李凌呵呵一笑,这位倒是比范长元更冷静些,便道:“不错,我留字就为留余地,我也不想真把事情做绝了。你范氏家大业大,哪怕钱庄这边办不下去,从别处也是可以弥补上的。但随州百姓却不同,一旦真使粮价高到他们难以企及的地步,让他们被迫卖去赖以为生的田地屋宅,只怕就有许多人将流离失所,甚至连家人性命都保不住了。 “所以我今日与你们见面只有一个要求,放弃随州的买卖,把粮食平价卖我,然后不再把主意打到这上头。只要你们范家能做到这一点,我可以保证你们钱庄也定能度过这场风波,如何?” “哈……只凭你这几句话,就让我范家抽身,让我们放弃之前的投入?”范长元当即冷笑,虽然随州那边的事情与他无关,但他显然不可能就这样代家族应下此事。 李凌看得出来,这是自己给他施加的压力还不够,便也回以冷笑道:“范六爷,你这是还没有明白自己真正的处境啊——今日的挤兑还只是开始,等到你们范家银钱不足的消息真个扩散出去,明日,会有更多人前来兑换银子,而一旦你们不能满足他们,人们的恐慌就会不断增加,直到影响其他各行。你们有酒楼,有车行,还有诸多商铺,这些产业都是大家所共知的,而一旦等百姓们开始慌乱,觉着已经无法从钱庄里拿回属于自己的银子,而又有人在旁提醒他们,让他们去那些同样属于你们范家的产业讨要欠款,你猜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要是这里头又夹杂进一些别有用心之徒甚至对你们的屋宅田产也发动攻击,以暴力来破坏你们的家产,你们又能不能抵抗得过?别指望什么衙门能保你们了,真到了那个时候,衙门里那些官吏首先要做的还是平息民怨,只要能让百姓的愤怒稍得平息,就算牺牲你一个范家又算得了什么呢? “当然,这可能只是最坏的结果,或许你们范家会在此之前就及时低头,卖掉家中产业来紧急补救,平息众怒。可是这么一来,你范家倒是安全了,可你范六爷呢? “在风波之后,所有人都会把过错推到你的身上,因为是你管理下的钱庄出了茬子才让百姓把怒火发到整个范家头上。到时候,可没人会在意你是不是有功于家族了,那些觊觎你位置的人,是不介意踩你一脚,让你永远不得翻身的。而你范六爷,也将从现在的家族中执掌大权的一人变成罪人,或是边缘人物,这一生都只能当一个碌碌无为,只能仰人鼻息而活的无能之辈。 “你,真的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吗?” 最后这一问,让范长元的身子骤然一震,眼中闪过恐慌,而他的脸色早已在李凌不断说出那些可能时变得一片煞白,这显然是他最害怕发生的事情! “你别以为我所说的这些只是在吓唬你,也不怕告诉你,之前我已经花钱买了不少人,只要你今日不来,不能与我合作,那明日,诸多谣言就会传遍整个襄樊,到那时……” “你让我去说服家中众人,让他们叫回范长月?”范长元终于在一阵沉默后,问出了这么一句来。他的声音已经变得极其嘶哑,双眼都因为紧张而生出血丝来了。 李凌看着他,轻轻点头:“人回来,粮食卖我,然后你们范家这回的危局自然就可消除。对了,为了表示诚意,我还可以再把我那十万两银子存入你们钱庄,我想这一来,就足以让你们稳住局面了。” 对此一说,范长元倒是深以为然。有这十万两银子在手,足以交付那些百姓的提银了,而且,只要当时能大张旗鼓地把银子存入店中,便可一举扭转众人对自家钱庄不信任的观点,说不定那些急着提银的人也会改变主意了。 可是,他心中依然有着疑虑,不光因为李凌,还因为其他两家。一旦自己说动家族抽身随州之事,那就是彻底得罪了胡蔡两家,到那时,情况也未必会比现在更好啊。 李凌一下就瞧出了他心中疑虑,便又是一笑道:“事到如今,你还在顾着所谓的义气或承诺吗?你也不想想,在你范家遭逢这次变故时,同在襄樊的蔡家是怎么做的?他们可有施以援手?没有,他们只是顾着自家钱庄,压根没想过拿出哪怕一两银子来帮你们度过难关。 “所以说,生意场上从来没有一成不变的盟友,有的只是利益。而现在,你范家的利益在告诉你,是时候选择与他们分道扬镳了。” 李凌说着,又喝了口茶水,等对方若有所思地抬头看来时,他又是一笑:“还有,你觉着我在随州与你们几家周旋的情况下,是哪里来的这一大笔银子?也不怕告诉你实话,这笔银子就是从你们几家手中弄来的,至于如何做到,你就不必费心了。 “你只要知道一点就够了,这样的银子我很快就能拿到更多,到时以随州的银子为筹码,我可以在襄樊与你们好好玩上几把,不光你们范家,蔡家怕也会付出相应的代价。而此时抽身,对你们来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甚至你们都可以趁此机会在蔡家身上咬上一口,把不能从随州得到的利益从他们身上给得到。” 这已经不是挑拨离间了,而是教唆对方与同盟的蔡家自相残杀了。可在这时候,范长元兄弟两个已经无法再作反驳,反而有些惶恐地看着这个侃侃而谈的家伙,他们看得出来,面前的凌厉所言多半是实,他确实在布一个大局,一个可以把三家全部装进,让他们血本无归的大局!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们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要是不按这条道走,死撑到底,那正如之前所言,无论范家会不会就此完蛋,反正他范长元是注定要完了。 在如此事实面前,在李凌强大气场的压迫下,范长元终究没能扛住太久,沉默了半天后,终于在与兄弟对视后,缓缓道:“我可以去试着说服家里,让他们把范长月叫回来,可是我们的损失……” “这是你们应该付出的代价,你要知道,这已是我对你们最后的善意,给你们的最后机会了。至于其他两家,你们看着,他们的损失只会比你们更大!”李凌却不给他讲价的机会,当即说道。 强硬的态度,终于是击溃了范长元最后的一点坚持:“好吧,你等我消息……” “我的耐心有限,最多到明日中午,若再无回话,你们钱庄就等着被愤怒的百姓踏平吧!”李凌说着,又给守在一旁的李莫云打了个眼色,后者会意,迅速走到门前,打开了门,做出送客的手势。 几人在嗫嚅了一下后,终究没有再多说什么,起身而去。 直到他们离开客栈,杨震才有些不确信地看向李凌:“大人,他们会做出退让吗?” “他们已经没有选择,想要自保就必须按我说的做。要真不肯就范,无非鱼死网破。他们,还没有这样的勇气!”李凌的回答颇为肯定。 第793章 胜利在握? 随州,梁园。 在得到来自后方的银两支持后,三家联盟接下来的攻势越发凶猛。 他们用银子换铜钱,哪怕是一两换五百钱都不带说价的,然后再用铜钱从沈家粮铺购入大批粮食,在短短的数日内,便买进了超过二十万石粮食,让城中几座粮铺都不得不暂时关门,不想再出售粮食。 对于这样的战果,范长月几人自然极其满意,虽然这让他们在短短时日里就花去了十多万两银子,但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暂时的投资,用不了多久,就能连本带利地把钱都给赚回来! 此时的他们自觉已能看到胜利的曙光,所以一面按部就班地叫人准备好提价卖粮,一面则在园中摆下酒席,邀来随州内外的诸多商人,打好招呼,想要在几日之后,就正式提升粮价,迫使城中百姓不得不按他们的意思出高价买粮,直到把田产什么都抵出去。 此时,胡观觉正举杯看向厅内几十个大小商人,脸上满是自得的笑意:“诸位,很快我们便能彻底控制随州粮价,为我们能大发一笔,拿下随州田地房产干一杯!” 随着他话落干杯,其他人也纷纷附和,举杯相应,然后又全都把杯底亮出。尤其是那些财力有限,手里没太多粮食的小商人们,更是奉承巴结:“这次多亏了有诸位老板肯帮衬提携,带着我等小赚一笔,我等小商当真是感激不尽啊。” “是啊是啊,要没有范老板胡老板和蔡老板你们几位出手,我等恐怕早就折在那沈家的手段之下了。我等小人物无以为报,只能以此一杯酒水称谢,他日几位但有所命,我们必随叫随到。” 面对这等逢迎,范长月几个都只笑笑,然后喝酒称好,其实并没有太往心里去。因为他们心知肚明,这些不过是场面话,商人的感激和表忠心,转过头来就会被忘个干净。 不过有些话却还是得说,蔡知礼又为自己满上一杯,说道:“诸位,今日请各位前来,一者自然是为了提前庆贺即将到来的胜利;二者也是让大家可以齐心,把粮价彻底定下,也好少些争执不是。” “几位考虑的是,不知你们是想叫价多少啊?” “五十钱一斗!”蔡知礼微笑着说出了让所有人为之动容,惊得目瞪口呆的数字来。足足半晌后,才有人反应过来:“多……多少?五十钱一斗?蔡老板,这是不是太高了些?”别说那些寻常百姓了,就是他们这些家中颇有些财产的,听到这个粮价还是感到一阵肉紧啊。 “多吗?”蔡知义在旁轻轻一笑,“若是平常时候,这样的粮价自然是极高的。但如今毕竟不同以往,大灾之后,田地已有近年颗粒无收,粮价自然就贵了。他们要是嫌贵,那不吃就是了。” “可是……”有人还是下意识想说些什么,却被胡观觉一语打断:“而且为了把粮价抬上去我们可没少花钱啊,要不这样,我们如何能把钱赚回来呢?我等商人到处奔波,还不是为了赚钱,你们说是也不是?” “是……是吧。”众人听他们这么说来,也不敢再作质疑了。本来嘛,粮价越高,大家能得到的好处自然也越多,自然乐得如此了。但在应过后,还是有人不无疑虑道:“只是这么一来,就不怕那些灾民闹事,还有官府方面……” “这个你们大可放心,官府早就和我们交了底,只要我们到时候把今年的钱粮税款交足,他们就绝无二话。至于那些灾民,或是今后的刁民,就更不足虑了,自有府衙来对付他们。”范长月笑着说道,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早在他们要于随州抬高粮价时,便已花费了不少钱财来收买当地官吏,再加上来自上头的压力,本地官员才会对他们的一切行为视而不见。 有了这一层保证,众商人是完全放下心来,想着即将大捞一笔,更是个个兴奋不已,再度举杯敬酒。一时间,酒席宴上的氛围来到了最高处,觥筹交错,当真是好不热闹。 范长月作为三家之一,自然是众人巴结讨好的焦点,酒宴上便被数十人轮番敬酒,直把他灌得几乎醉倒,才由仆从搀扶着,跌跌撞撞跑到外间方便。 而就在他醉醺醺地来到茅厕,正要放水时,一个声音却从身后响起:“四哥,别来无恙啊。” 这熟悉的声音和称呼让范长月微微一愣,便即扭头看去,醉眼乜斜间,看到自己族中的兄弟范长光正站在门口,笑看自己。这让他不觉有些失笑了:“我这真喝醉了,怎么就看到老九出现在这儿了……”他该在襄樊家中才是啊。 结果却听对方说道:“你没看错,我正是从襄樊赶来的,就为了见你,传达家里的一个决定。” “你……你是真的?”范长月口里念叨着,都顾不上整理散乱的衣裤,便伸手去摸对方,然后被范长光嫌弃地避过,再一掌拍开了他有些湿的右手:“你清醒点,要不我带你去洗把脸?”说着,架着依旧有些恍惚的兄长来到一旁的水缸前,舀一瓢水递了过去。 范长月随手接过,却因口渴并没有洗脸,直接就灌了一大口入嘴,其他的则多半倒在了脸上和身上,让他的身子顿时湿了大半,也让他的精神为之一振,总算清醒了许多:“老九,你怎么来这儿了?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是家里出事了,不过一两句话却说不明白。”范长光看着他,肃然道,“家里的叔伯让我叫你回去,并把我们手头的粮食全卖给沈家。” “你说什么?”范长月都要再次以为自己是醉酒之后产生幻觉了,不然家里怎么会派人给自己下达这样的指令?明明一场大胜就要到手,只需要一些粮食,便能将大片的良田收入囊中,怎么就突然变卦要收手了?还有,什么叫把粮食卖还给沈家?他们不是自家生意场上的大对头吗? 范长光再度重复了一遍,终于确信所听无误,也非幻觉后,范长月惊叫出声:“你们疯了?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变卦,我不信,这一定是你们几个嫉妒我可以为家里立功才编出来的谎话……” 他的话被一块拍在手上的木牌给打断了,看到那上头的字和雕花后,范长月更是一个激灵,那点酒意几乎全部消散——因为他认得出来,这方木牌正是范家之主的凭信,也就意味着这话就是族长的意思,不是他一个子弟能够违背反对的。 “这……这到底是出了什么差错了?怎么就……就有了这样的决定?”范长月虽然醒了酒,人也彻底蒙了,怎么都想不通家里会作出这样的决定来。 “反正我话已经传到,你只管照做便是。你要是还认自己是范家人,就尽快准备回去,并把粮食暗中卖与沈家,那边也已经得了消息,自会与你配合。”范长光却不给他太多思考的机会,继续道,“要是你还不肯照做,那接下来我就会取代你,再让人把你押送回去。到那时,你会面对什么就不好说了。” “你……”范长月看看自己这个兄弟,又看看手上的木牌,最终只能选择听命,“我照你说的做便是了。那其他人那儿呢?” “那就不用我们操心了,我们只管自己便成。”范长光见他妥协,也总算松了口气,要是真把脸皮撕破,要是真让他大叫着把其他人都招来,之后还真不知该如何应付胡蔡两家的人呢。对范家来说,这次的行事必须谨慎,瞒过这两家同盟,才能在事后占据主动! 已经做出决定的范长月再没有心思回去饮酒,便迅速返回了自己的院子。而在坐下又想了一阵后,他才陡然明白了其中的问题所在:“难道说,我们范家突然改变了主意,居然决定要和沈家联手了?可为什么?明明之前的做法更有利可图,为什么他们却要放弃?”到底出了什么变故,身在随州的他自然不可能知道了,不过有一点他却是知道的,那就是接下来自己的行事必须绝对隐秘,绝不能让其他两家察觉到自己已经站到了他们的对立面。 另一边,酒席宴还在继续,众人个个都喝得酩酊大醉,就连范长月出去后再没回来都没人察觉。而到了次日,他们更是一醉不起,把该做的事情都交给了手底下人。 如此一来,他们就更不知道范家在这一天间,到底做了些什么,见了些什么人了。 在其他那些商人看来,胜利已唾手可得,只等明日,让名下的那些粮铺齐齐挂出粮价,然后便可等着看随州百姓在慌乱下,将田地以极低的价格出让自家了。 一切已再无阻碍,只等着顺利收地。 而在这一天,李凌再度离开襄樊,返回随州,只是这一次,他的心中却有疑虑,在出城门时,忍不住回头又深深望了眼这座城池:“此番事了,我还得再来,探个究竟!”  第794章 巧取豪夺 王老五站在粮米铺前,看着那木牌上所写的今日粮价,几乎都要以为自己是眼花了:“这怎么可能?怎么一斗竟要五十钱?”饶是他平日里再是本分老实,可在看到这惊人的粮价时还是忍不住叫将起来,甚至都想冲进铺子去和伙计掌柜们理论一番了,这根本就是抢钱啊! 想前几日除了沈家那几座粮铺外,城里其他铺子都已把粮价加到三十文已足以让人叫苦不迭,但像王老五这样平日做工的人家好歹还能咬咬牙撑着买了过日子。可现在,对方居然直接在这个基础上又近乎翻了一倍,如此粮价就实在让人无法接受了。他做工忙上一整天,也就赚个五六十个铜钱啊,都不够一家吃的。 就在王老五愤怒地想要进去和人理论时,却被两个膀大腰圆的伙计给迎面挡住了:“你想闹事?也不看看这儿是谁家的铺子?” “不是,你们这是要抢钱吗?哪有把粮价提得如此之高的,这城里能有多少人买得起?”王老五也是怒了,完全不怕他们的威胁,大声叫道,“五十文一斗,你们的心也太黑了些!” 这叫嚷声立马便引得周围更多百姓的关注,有人也看向了店门前的粮价,然后也是一片惊呼:“你们这铺子怎么敢卖这么贵的粮食?还让我等怎么吃饭?” “就是,沈家的粮连二十文都不到,怎么到你们这儿却要这么高?” 面对百姓们的质问,那俩伙计也不带愧疚的,只横眉立目回道:“这是咱们的铺子,粮食是我们辛苦弄来的,想卖多少卖多少,又没有强让你们花钱买。要是你们觉着我们的粮价高,不买就是了!” 这几句话顿时堵得众人一阵无语,然后更让人气愤和恐慌的话又从他们口中说了出来:“不过也不怕告诉你们实情,自今日开始,我随州府内各地粮价都定下了,就这个价,你们爱买不买。要么就是饿着肚子,要么就是乖乖拿钱买粮!别指望再有人卖你们低价的粮食!” “这不可能,沈家的粮铺一向只卖十八文一斗,几日前我家还刚买了一些!”有百姓不甘地反驳道,然后又听周围有人小声道:“不过我听说五天前,沈家那些铺子就全因粮食不足而关门了……” “这怎么可能?” “走,咱们赶紧去看看……” 众人这下是真有些慌神了,也顾不上其他事情,纷纷转身,朝着最近的沈家粮铺赶去,而在他们身后,那几粮铺伙计还在嘲笑连声:“去了也没用,沈家的粮食早就卖干净了,现在整个随州粮食就这个价!” 事实证明,他们绝非虚言,众人一路走来,经过的几处粮铺赫然都打出了今日的全新价格,那都是五十文。而当大家怀着最后的期望赶到沈家铺子前时,看到的是紧-合的门板,以及粮食售罄的一张告示。 “怎……怎会这样?”所有人都傻了眼,心中已经开始绝望。一旦最后的良心沈家都不能再为大家提供更多粮食,那真花钱去买高价粮食又有多少人家能支撑得住呢? 于是短时间里,这个噩耗便在随州城里四散开来,引得更多民众的恐慌,有人不断在城中各处走动,结果一家家的粮铺看下来,几乎都是一个价格,五十文,就好像他们早约定好了一般。不,他们就是约定好了的,多家粮铺合谋,一起把粮价定到了一个让城中小民万难接受的高度。 家中还有余粮的人心里还好些,那些如王老五般刚好家中粮食见底,需要花钱购入的人家可就恐慌了,有人跑去粮铺与他们争辩,结果便被那些孔武有力的伙计们给赶了出来,有人去官府诉冤,却连衙门大门都没能进,也被驱赶而出,衙门压根就不作受理。 当然,还有部分人是在无奈之下,选择了花大价钱购入粮食,毕竟家里妻儿老小,好多张嘴还等着开锅呢。只是这终究不是长远之法啊,寻常小民家中能有多少余钱,而且平日所用可不光只是口粮,柴米油盐,皆是开销,而且各种物价也随着粮价开始提升,恐怕用不了几日,所有人家都要揭不开锅了。 而这,还只是寻常市井小民,好歹家里还能有份工,能有日常进项的。至于那些种地为生的农民,那些因为去年的灾情,直到现在都没什么收入的农民们,情况就越发困苦了。 他们本就没什么余钱买粮,而随着粮价的打滚上升,更断绝了他们的一切指望。家中的妇孺老人都在嗷嗷待哺,而他们却买不起哪怕一斤粮食。 也就在他们感到绝望,想过逃荒离开时,一些道貌岸然的家伙就拉了满车满车的粮食,来到了各村各庄。 “乡亲们,你们大家的难处我们都看在了眼中。虽然我等并非随州本地之人,但也不忍心你们和家人真就因此饿死,所以我们奉了老爷之命前来帮助你们。你们都瞧见了吧,这儿便是我们运来的第一批粮食,只要你们需要,还会有第二批,第三批粮食能源源不断地送来!” 苏州城南的金家庄内,一名男子高声喊着话,引得许多村民走出家门,既好奇,又有些期待地望将过来。难道说还有好心人知道了村子里大家的难处,愿意送粮食来解救他们吗? 一名村中耆老更是颤巍巍地上前,试探着问道:“诸位是打算把这些粮食都送给咱们村子,让我们不用饿肚皮吗?” “老人家这却有些想错了,天底下哪有如此好事?”那男子呵呵一笑,“不过你们放心,我们知道你们村子里没多少钱了,所以这写粮食我们不收钱。” “那你们打的是什么主意?”老人身边一名男子也跟着警惕问道。 “我们不要钱,但各位可以拿名下的田产来换嘛,放心,价格绝对公道。每一亩地都可以换百斤上好的米面,要是换成其他粗粮,则可换一百三十斤,如此,就足够你们一家人个把月之用了。” 这话一出,顿时引得众村民的一阵哗然:“你们也太黑心了,咱们的田地每亩都能卖到十两银子以上,百斤米面都不到五两银子……” “就是,而且没了田地,我们将来怎么过活?你们这就是在趁火打劫……” “乡亲们,我们不能信他们的,他们就是来抢我们的田地的强盗……” 怒吼声不断而起,但却并未让这些外来者感到丝毫的恐惧,为首的男子更是笑道:“诸位这却是在冤枉我们了,我们只是做买卖的生意人,何来抢你们的土地一说?各位要是不肯卖,自己守着田地饿着肚皮便是,我们还能强迫不成? “另外,我们的价格也已经很公道了。现在市面上的粮价是五十文,那一百斤就是五千文,按现在的钱银比例,也差不多有十两左右,可没有赚你们半点钱啊。而且我们还送粮到村子里来,让你们省却了诸多麻烦,岂不就是在帮你们吗?” 一番辩驳,让村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才好了,因为村子里得到的消息还真与他所言颇为一致呢。不光粮价在提升,就连当地的铜钱与银子的比率也跟着飞涨,现在一两银子却是连五百文钱都换不到了。 对方则立马抓住了这个机会,大声又道:“还有,你们担心把田地卖给我们后自己将来无以为生,那就更是杞人忧天了。其实我们老爷也就要个田地主人的名义而已,难道买下了这些田地后真会把你们都从这儿驱赶出去不成?不会的,不光你们不会因此背井离乡,这些田地还是由你们来种,我们老爷只是每年收点田租而已,剩下的粮食依然是属于你们的。 “还有一点你们或许还不知道,那就是我家老爷可是有恩荫在的,只要这田产到了我家老爷名下,衙门就不会再跟你们收取税粮了。也就是说,将来你们只是把以往交给官府的税粮换成田租给我们而已,其实对你们来说却是什么都没有改变啊。 “最后,我们还知道你们如今手头连粮种都没有,所以为了帮你们尽快度过眼下的难关,我们老爷答应你们,只要把田地卖与我们,就会给原来的田地主人提供今年的粮种,让你们接下来不必再为将来犯愁。 “我们老爷完全就是出于一片好心才帮你们的,要是你们连这点都不能接受,那就没办法了,我们只能带了粮食去下个村子。诸位乡亲,机会就这一次,说不定明日粮价再升,到那时候,一亩地能换多少粮食可不一定了呀。” 一番软硬兼施的话终于打动了这些早饿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村民们,随着一名村人出声说愿意拿出三亩地换取粮食,后面的人就再也忍不住了。 于是只半日间,金家庄便有近千亩土地卖给了这些外乡人。不过这只是初步达成协议,一切还得等到明日派代表去了府衙,在那儿签下字据,把田契转到人蔡氏名下才能作准。 而这样的事情,已经在随州各地发生,同样话术用在相似的百姓头上,让他们也不得不做出相同的决定来。为了生存,这些早已没有其他财产的百姓们只能出卖自家祖祖辈辈留下来的田产了。  第795章 重回随州 “怎么样,今日可一切顺利吗?” 当又一支队伍返回梁园,守在门前的人便随口询问道。 “当然,那些村民都饿疯了,咱们三言两语间,就让他们乖乖地把七百多亩地拿出来换了粮食。要知道他们这么好说话,我们该把地价再往下压一压的。”领头之人说笑着,才带了队伍进门。 此时,梁园之内更是一片弹冠相庆的场面,不断有拿几千斤粮食换来多少亩地的结果传回来,蔡知礼他们已经笑得合不拢嘴,只要看看那可以记入账中的田亩数字,就觉着一阵畅然。 “好,这次咱们真是大丰收啊,哪怕之前有过一些波折,我们还是赚了!”胡观觉笑眯了眼,提了酒壶给其他几人满上,“这次回去,咱们都算是家中大功臣了,到时候再选族长,就非你我莫属了。” “哈哈说得好,这次之后,你我每家都能得良田几百顷,等到来年,我们手中能掌握的粮食便会更多,再针对地经营一下,说不定又能低价购入更多田亩,如此不断发展,拿下五成以上的湖广田亩都不再是梦了。”蔡知礼也得意附和,然后又看了眼空着的一个位置,叹道,“只可惜啊,范长月他有事回去了,不然你我几家便可趁此机会再达成一次合作了。” “他也是运气不好,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家中出了些差错。你说,我们可要帮他把粮食也拿出去换地吗?”敬陪末座的梁仲华也是一笑,然后问道。范长月这一离开,反倒让他这个梁家人有了与其他几家一同联手的机会。 “这个且慢慢来吧,毕竟是他范家的粮食,我们可做不得主。”蔡知义笑着摇了下头,“而且机会有的是,现在随州各地有太多人手里有地,口中缺粮,只要抓住机会,便可用粮食贱买田亩。” “您说的是,这事确实得范家自己人来做主。”梁仲华赶紧点头赞同道。 其实他们这些人心里都很清楚,这不过是为了让自家获取更多田地的借口而已,毕竟好处就这么多,少一个范家参与,大家就能得到更多了。 “对了,我觉着不光粮食上还能有赚,就连那些铜钱,咱们也能做点文章。最近铜钱可值钱啊,都快可以用四百五十文换一两银子了,我们在此之前也换了不少,不如……”蔡知礼又突然提出了一个想法道。 因为之前沈家铺子只能拿铜钱买粮不收银子,而他们几家又不断买入粮食,还为此不惜大量筹措铜钱,从而导致市面上的铜钱不断减少,也让本来坚挺的银子居然有价值下落的趋势。 这一点其实几人都敏锐地捕捉到了,只是因为粮食上的事情他们一时腾不出手来。现在蔡知礼这么一说,他们才开始动起了心思。把大量田地弄到手自然是好,可要是有更多收获就更好了,毕竟谁会嫌好处多呢? 胡观觉也在思忖后不禁点头:“这倒是个赚钱的机会,怎么样,你们有兴趣吗?” 梁仲华立刻跟进:“只要你们几家愿意参与,我梁家自然愿意跟随。” 倒是蔡知礼的兄弟蔡知义,这时却端杯沉吟不语,半晌后才道:“这虽然是个机会,但你们可别忘了,其实铜钱的大头却还在沈家手上啊。我们出手不难,可要是他们也出手呢?” “我倒以为这不是大问题,因为之前我已经打听过了,沈家那些从我们手里弄到的铜钱都被他们换回了银子,当时他们也就是因为想刁难我们才定下的规矩,又不是真对铜钱有什么喜好。所以,他们手中就算有些铜钱,也比不了我们几家。”胡观觉笑道。 蔡知礼也在此时又提出了自己的想法:“而且我们还可以趁此机会再收一些铜钱到手,比如我们的粮铺,还有其他店铺也只收铜钱。这样一者可以让我们获得更多的铜钱,二来也能把铜钱价格再升一升。 “到时候,等我们手头有了足够的铜钱,市面上的铜钱再不够多时,便可以如眼下的粮价般,再在此地狠捞一笔!” “妙啊,蔡兄果然精明,居然又看到了一个可以大赚一笔的机会,这生意大可做得。各位以为呢?”梁仲华立刻表示赞同。 其他两人也在沉吟之后,缓缓点头:“只是这一生意需要与范家联手吗?” “他们人都不在此地,时间紧迫,就算了吧。”蔡知义当即摆手道,“而且这次他家中出事,怕也没兴趣再拿出钱来与我们做这场买卖了。” “好,那咱们接下来就先收铜钱,尽量把铜钱的价格往上提,好歹能把铜钱与银子的比价压到三百文!”胡观觉兴奋道。 有了这次粮食上的大胜利,他们对自己的能力有了极大的信心,自以为在铜钱上也能左右一切,从而让自家再狠捞一笔。 …… 再回随州,李凌还没入州城呢,就明显从城外诸多村落人心惶惶的反应上瞧出了自己不在的这几日里,那些人已经动手,并且大有可能成功。 他甚至看到某处村子里两方人从争吵到动手,最后打作一团,而其根源,却是一方要把地卖出去,另一方则极力反对,谁也说服不了谁。所以最终造成同村人之间的一场规模不小的冲突,要不是李凌及时让人出手劝阻,只怕会有不少人因此受伤呢。 “大人,随州这边的情况很是不妙啊。”在继续启程往州城而去时,杨震颇为担忧道,“城外都这般模样了,那府城之内还不让他们为所欲为?” 李凌心下也有些发沉,虽然这都在他的意料中,但事情的推进速度还是比他想象的快了许多。自己来回已经够快,不过短短时日,那几家居然已经垄断了随州的粮食买卖,还顺道让满城百姓产生了恐慌,看来自己还是小瞧了这几家商人啊。 “好在就那些村民所说,他们还没有真正与那几家签下契约,过户田产,那就还有挽回的余地。我们赶紧进城,也是时候发动真正的反击了。”李凌说着,一鞭子抽在马臀处,让胯下骏马一声嘶鸣,以更快的速度向前疾驰,而其他人也纷纷提速跟上,半来个时辰后,终于来到随州城下。 依旧是每人十文钱的城门税,李凌随手就把几十文大钱放入一名老兵手旁的箩筐里,却见他脸上露出欢喜的笑容,摆手示意他们快走,自身则端了箩筐就凑到一旁的小坛子里,将所有铜钱都倒入其中。 这个举动却是之前所不曾见过的,便让李凌略感意外,随口问了句:“兵爷,你们这是做什么?居然还要把铜钱都收集起来吗?” “你们是外乡来的吧,自然不知如今我随州城里的事情了。不瞒你说,如今咱们城中铜钱可比以往要值钱得多了,以往八百多文才能换一两银子,现在不到五百文,甚至四百五十文左右就能换到一两银子。而且要是买粮食只用铜钱的话,也能打个折扣,五十文的粮食只要四十五文即可。”老兵心情正好,便随口解答道。 李凌首先在意的是他提到的粮价,在听到居然已经升到可怕的五十文时,他的神色明显动了动。很显然,他话中之意是全城粮价都已高到如此地步,而非某一家粮铺的单独行为。怪不得现在连城外百姓都想着卖地了,却是被这高企的粮价给吓怕了呀。 然后才留意到那铜钱和银子的比率,心中更是猛然一动:“还有这等事情?可是那些粮商们自发的行为吗?” “当然就是他们定下的规矩了,不知怎的,他们就对铜钱大感兴趣。只可惜啊,我等手头没多少铜钱,只能少赚点了。” 李凌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也不再多言,继续打马向前,沿着冷清的街道快速朝着城内而去。这一路走来,他发现随州这边的环境是越发冷清了,许多店铺都已关门歇业不说,街上的行人也比之前更少了大半,还有那些开着门的,就算是粮铺,也是门可罗雀,几乎瞧不见什么客人上门。 不过那门前醒目的五十文的作价,他即便离着有段距离,也能看得清楚,让李凌不觉发出一声冷哼:“如此贪婪,当真就不怕遭报应吗?” “他们要怕有报应,怕是早就不会干出这等囤积居奇,靠着灾情夺人田产的勾当了。”李莫云在旁也不禁做出评价,“公子,这次咱们绝不能轻饶了他们!” “不错,不能轻饶了他们!”杨震和后边几人听了这话后也纷纷附和,即便他们是禁军,可看到这般不公的情况后,也是感同身受啊。 李凌用力握着缰绳,目光冷冽如刀:“当然不会放过他们了。他们所仗者不过就是只有他们手头有粮,但很快,我就会让他们知道,随州还有其他的粮食……五十文……价格该降了!” 说着话间,快速驰马的几人已来到了沈家门前,随着有人上前叫门,很快的,沈添便急急亲自迎了出来:“凌老弟,你可算回来了,如今城中粮价可高得离谱,就连我都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  第796章 崩盘(一) 跟着沈添一起迎出来的还有舒文庆,两人脸上都可见明显的急切,赶紧把李凌迎进厅堂,然后又巴巴地望着他,再度问道:“凌老弟你此番去襄樊收获如何?” 李凌连口热茶都没工夫喝呢,见他们如此急着问话,也知道他们是真焦急了,便笑着安慰道:“你们放心,一切都已在我掌握,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解决此间麻烦的。” “当真?”沈添闻言顿时一喜,“可现在城中粮价高到让我都感到震惊,百姓多有出卖田地以求生存的,你真能一举扭转吗?” 更紧张的还有舒文庆,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是看着李凌,等他说出更多叫人安心的话来。相比于沈添,他可是被李凌拉下水的,近半身家砸在了粮食上,现在却是亏得欲哭无泪。 再看看其他从广安来的同乡商人,他们却是个个赚得盆满钵满,很快就会有大量土地入手。这等鲜明的对比,让他如何能够安心,自然希望拉自己下水的凌老板能有妥当的对策啊。 李凌又是一笑,说道:“那是当然,不瞒二位,我手上已经又有粮食了,而且数字比之前只多不少。二位觉着这还不足以改变眼下的局面吗?” “当真?你哪来的粮食?” “可即便你拿出粮食来,他们的阴谋就会失败了?还有,这样一来,我们就能赚到钱了?” 两人先后发问,不过着眼点却各自不同。李凌这才捧杯慢慢喝了一口,笑道:“作为襄樊两大粮商之一,范家手头的粮食怎么也比咱们几人要多吧?他们已经答应将粮食以平价卖我,价格嘛,便是十三文。” “这么便宜?”两人几乎同时出口,然后在对视之下,都发现了对方眼中难以置信的意思,这也太出乎他们意料了。 “当然,他们钱也收了,还订立了契约,如何还会有假?现在随州这边属于范家的粮食已经归我们了。”李凌说着,便把一份字据取出,推到了沈添面前。后者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了,忙一把拿起,快速扫看,这一看之下,本来紧皱的眉头便迅速散开,脸上终于见了笑:“真的,他们真就把几十万石粮食都卖于你了。” “正是,所以我正想请沈老板你派人去接手这些粮食呢。有一点还请务必做到,那就是行事尽量低调,最好能瞒过其他人,然后再把这些粮食以平价出售。我想以沈家的名声,只要传出话去,城中百姓还是愿意相信的,到时城中高到离谱的粮价也自然会落下来了。 “不光如此,只要我们真在此时一举将粮价重新拉下,则那些奸商手中的粮食必然砸在手里,到那时趁势而动,便是可一举将他们击溃的时候了。”这后半句话却是对舒文庆所说。 他自然能明白李凌没有说完的那一点,一旦将他们击溃,就到了自家赚钱的时刻了,这让舒文庆精神大振,但随即,又有些患得患失起来:“此事当真能成吗?” “二位觉着粮价为何会被抬到如此高度?”李凌瞧出他们两个眼中依然有着一点疑问,就索性说得更明白些。 “自然是因为粮食不够,不对,是因为他们把市面上所有粮食都弄到手里,囤积居奇,才会任由他们随意叫价。” “你的说法对也不对,其实说得更明确些,在于随州百姓需要的粮食不能得到满足。而事实上,现在那些奸商手中所囤之粮早已超过整个随州百姓所需了,甚至就连我们从范家弄到粮食,都够全城百姓吃上几个月的。所以,我们要做的,还是和之前一样,大量出粮,让大家相信粮食再不是问题,则一切迎刃而解,粮价回落是必然,那些原先为了点粮食而甘愿卖出田地之人,也会反悔——好在最后的合约尚未签下,还有转圜余地。” 沈添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但随即又皱眉道:“不过这不是又回到之前了吗?之前我们就是这么做的,然后那些粮食多半却被他们所买,反倒是百姓没能得到多少。”毕竟论起身家来,寻常斗升小民哪是这些大商人的对手? “不会再重演之前的情况了,因为他们已经不可能又更多的钱财来买我的粮食了。”李凌自信一笑,“好了,咱们先按计划行事,尽快把粮食拿到手,然后争取在明后日便开始平价售粮,我担心拖上一日,就会有人被他们所坑。” “可以,我这就去安排。对了,还可以派人外出宣讲,让城中乡亲等上一日,明日之后,便可去我店中买粮了。”沈添又想出一法道。 “可以,就按你说的来。”李凌点头应道,然后伸了个懒腰,“好了,接下来一切交你们来办,我先回去睡上一觉,明日之前,没什么大事就别来找我了。”说完起身,在两人有些异样的目送下,施施然而去。就好像这次商战不过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而已。 …… 梁园。 随着又一辆大车进门,又有数量可观的铜钱被送到了众商人面前,看着这些黑黑黄黄,其实并不起眼的铜子儿,这些人却是面露喜色。 “照现在来看,咱们手里的铜钱已经超过随州城一半以上了吧?” “差不多吧,至少最近再去收购已经越发困难,明显是铜钱都被我们收来了。” “那就好,也差不多可以动手把铜钱往上加价了。咱们这次可是花了大代价弄来的银子啊,每日里光利息都是不低,拖得越久,我们赚的也就越少。” 几人一番计议,便决定于明日开始,向铜钱价格入手。这是他们从来未曾涉足过的领域,但一向在商场上的顺当让他们早就忘记了什么叫失败,连沈家这样的对手都被他们轻易压制,试问这随州城还有什么人能是他们的对手呢? 所以为了赚这一笔,他们这次都跟当地几家钱庄银号借了几十万两的银子,然后再用银子去换铜钱。至于他们是如何从银号借出如此大笔银子来的,其实也简单——那就是已经到手的那些地契田契了,那些文书只需要一个手印和官府人证就能变成他们的东西,在他们,在那些银号中的商人看来,这自然就是煮熟的鸭子,绝飞不了了。毕竟,他们手上还有粮食,而外头可没有粮食了。 就在这些商人议定接下来的计较,都开始要为今后如何分润所得好处而纷纷畅想时,外头突然响起了一阵当当的锣声,打断了他们的思路。 这让几人都有些不快:“外头为何如此吵闹?” 这一句话自然有下面的人去执行,不一会儿工夫,一名仆人便神色异样地跑了回来:“几位老爷,外间出怪事了。有人正敲锣到处宣传,说,说沈家又有粮食了,将在明日之后,便以平价出售。” “什么?”胡观觉第一个变色叫道,“这不可能!” 然后其他几名商人也纷纷跟进:“他们的粮食早被我们买光了,那数字是不会有假的。而且,就算真有所存留,他们也该为自家人考虑,怎么就会,就敢如此满城传话,摆明了要让全城百姓明日去购粮呢?” “他们是为了阻止我们,对就是这样!因为他们知道了那些乡民已经愿意让出土地来换我们的粮食,所以才会用上这一招来坏我们的好事!” “不错不错,他们甚至只是为了拖住我们,其实手里根本没粮。真是好歹毒的心思和手段,为了坏我们的事,居然不惜撒谎骗人!”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越说越觉着这个判断不会有错,然后就开始咒骂沈家人的卑鄙。只有蔡知义此时沉默着,皱眉陷入了沉思,他总觉着事情没那么简单,沈家再蠢再急,也不会拿这样的事情撒谎,那不光后果严重,更在于真让他拖上一日又有什么用呢? 直到大家都叫骂得差不多了,他才说道:“各位,此事不能轻视,说不定那沈家真有什么手段。所以我们必须拿个对策以防万一,要是明日他们真又开始卖粮,我们又当如何?” 这话问得众人一愣,但随即又痛快说道:“那还能怎么办,自然就是再跟之前一样,把粮食都买下来了。他有多少,我们再买多少……反正我们现在手上有这许多铜钱……” “可你们别忘了,这些铜钱我们是用来赚更多钱的!”蔡知义冷声提醒道,这话让众人再度一凛,这才想起自家其实还欠着外债呢,一旦铜钱这笔买卖不能做成,后果可就极其严重了。 蔡知义却比他们要看得更深一层,同时心里也更为担忧——因为他赫然发现一个大大的问题,那就是就连手上这些铜钱,都未必真是属于自家的,买它们的银子,可是拿田契换的,而那些田契,现在可还不算他们之物啊。 一旦其中一环真出了问题,那就是彻底的崩盘! 第797章 崩盘(二) 次日,天才刚亮,沈家位于随州四城的几家粮铺前便再度排起了长龙,尤其是位于城南的这一家,更是天没亮,就有从家中出来的百姓堵在了关闭的店门前,导致一早想要开店的伙计和掌柜都被挡在了外头,好说歹说,又挤碰了半晌,才得以来到店门前。 虽然昨日的宣传因为时间有些晚了并不是很到位,只在各条城中的主要街道上敲锣打鼓地叫了一阵,但效果却是立竿见影的,即便到了天黑时,依然还有人走街串巷,把这一好消息传给自己的亲友。 因为这些日子,随着粮价的提升,大家实在吃够了苦头,受够了担心。再加上沈家大善之家的良好口碑,更是让全城百姓都愿意相信他们的宣传,相信他们既然说了,就一定会做到。 而今日,随着门一开,掌柜都还没发什么话呢,呼啦一下,几十人就围了上来,大有直接冲进去抢购的意思,差点把许掌柜都给撞倒了。吓得他赶紧高声招呼:“诸位,诸位乡亲,诸位客官,各位还请稍安勿躁……你们的心情我们都能理解,不过一切还得按规矩来! “你们放心,我家老爷既为随州人,自然是要为大家尽一份心力,绝不能让那些外来奸商勾结了本地奸商抢了咱们随州乡亲的钱财和产业,还让大家连口饱饭都吃不上……今日,我们店里的粮食一定管够,作价只需要十五钱!” 这话一出,本来还因为他的一番说辞安静下来的群众顿时又沸腾了。十五钱啊,这可比之前都要便宜了,即便是在寻常年份里,到了青黄不接时,都有可能出现这样的粮价,而现在可是正闹粮荒呢。 再一对比其他那些粮商叫出来的五十钱的价格,那真就是天上地下,对比鲜明了。霎时间,叫好声,感激声响作一片,要不是实在人太多了,怕是都有人要跪下去了。 许掌柜好容易才又一次控制住了场面,这才又把那两条规矩拿了出来:“还是那两个规矩,每人每日暂时只能买粮五斤,还有,我们只收铜钱。不过你们放心,等到这次的抢购过去,我们还是会敞开供应的,粮食管够!” 如此便宜的粮价,大家还有什么话说?一时间纷纷拿出所剩不多的铜钱来争相购买,又得靠着几名伙计维持秩序,才让情况好转。 接下来的一切又恢复原来模样,大家排着还算有秩序的队伍,一个个用容器袋子什么的买入粮食。当确实只要十五文便能买到上好的五斤粮食,而且还看到柜台里头那一缸缸,一袋袋的米粮时,大家更是彻底放心。 从早上一直忙活到中午,掌柜伙计们几乎都没怎么歇息,居然就卖出去了上千斤的粮食,而这还只是一家店铺。其他店铺也是一样的生意不断,人们在经历了前几日的高价粮后,这次是彻底爆发了,甚至有人买了一次又回家去放下粮食再来一次。 而粮铺这边也没任何的计较,这正证明了沈家这次的粮食确实是充足的,绝非某些人所想的,只是之前的存余。 当这样的情况随着一袋粮食送进梁园后,胡观觉、蔡氏兄弟,还有其他那些商人们都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之中。 “怎么可能……他们哪来的粮食?那可不是几百几千斤粮食,看他们的架势,这次怕是又有好几十万石粮食啊……” “可不对啊,这段日子我们的人一直在城里城外的看着呢,也没见他沈家有从外地购入粮食啊。” “想什么呢?我们湖广本来就是产粮的要地,从来只有我们往外卖粮,哪有从外地购入粮食的事情了?” “那他们的粮食是从何而来?难道是之前刻意藏下的?只为了让我们放松警惕,然后再在此时一气全拿了出来?” “这不可能!他沈家纵然家财万贯,可也没法存下如此多的粮食,他们又不是粮商……” 一时间,各种疑问,各种猜想不断冒出,又被不断否决,所有商人都慌了神,最后大家都把期待的目光落到了胡观觉他们几个带头的身上,眼下这一变局,也只有他们能应付了。 “查,一定要先查出他们的粮食来路!”蔡知义突然咬牙切齿道,目光还从眼前许多人面上快速扫过,“我怀疑这些粮食是我们当中的某些人卖给他们的!要不然,他们怎么会无缘无故拿到这许多粮食?” “这不可能!”他话音刚落,立刻就有人反对道,这时也顾不上双方间的身份差距了,“我们的粮食一向由你们帮着照看,还有,许多粮食都已经换了田地了,哪可能再拿出这许多给沈家?” 而这一句话,更是让在场人等同时变色:“田地……那些城外的乡民还肯把田地换我们的粮食吗?” 这句话换来的,却是叫人心慌的沉默,谁也不好说,或者说不敢说出那个可怕的答案来。 不过没人说不代表就不会实现了,因为就在这时,外头又有一阵喧闹声响起,然后就前几名奴仆慌张地赶了进来,到了门前急声道:“诸位老爷,外间突然来了好多人,说是要拿回他们的契约,他们说他们不再与我们做买卖了……” 该来的,终于是来了。 本来嘛,这些奸商就是乘火打劫,靠着垄断了全城粮食,才迫使寻常百姓乡民只能拿田地去换粮食活命,那价格简直跟抢劫没有两样。 而现在,随着沈家出售平价粮的消息散播开来,随着许多人都买到了十五文一升的平价粮食,这些被迫要把赖以为生的土地卖出去的乡民自然反悔了。而且两相比较之下,越发显得这些商人的贪婪与可恶,于是他们再按捺不住,直接跑来要取消之前的交易了。 也是在这时候,外间的喧闹声越发强烈,一些辱骂声甚至都能穿过几重院落传进厅中了。这让众商人脸上的神色又是一变,除了愤怒外,还有一些担忧,生怕那些百姓真怒起来,闯进来伤到了自身。 蔡知义见状,知道此时再不站出来顶住压力就会导致整个局面彻底失控,便当即起身:“我去和他们谈谈。一群泥腿子,还能与我们作对不成?”说着,大步出门。 胡观觉和蔡知礼互相对视了一眼,稍作犹豫后,也紧随其后,跟着出门。他们几人本就一体,此时自然只能共同进退了。而其他人,也在一番犹豫后,跟出门去,总得见个分晓吧。 “你们这些奸商,之前骗我等,现在我们已经识破你们的阴谋了,快把田契还我们!” “快还田契,那可是我陈家几辈人辛苦攒下的家底,绝不能被你们这样抢了去……要是不肯给,我就与你们拼了!” “我们又没有在官府立过字据,那买卖根本作不得数,他们要是不肯,那就去官府告他们!” 在一阵阵的叫嚷声里,蔡知义等人终于是走出了门来,然后就看到门前已聚集了上百名愤怒的村民百姓,见他们出来,大家的叫嚷更响更急:“快还我们的田契……” “诸位,请听我一言!”蔡知义此时心头也不觉有些发虚,但到了这时候,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高声叫着的同时,又给那些提棒出来的随从打了个眼色,这些人赶紧挥舞着棒子往前几步,低声喝道:“都给我们老实些!” 这一下的威慑力倒是不小,顿时让百姓们向后退了两步,叫骂声也为之一顿。 蔡知义忙抓住机会说道:“你们这可是在耍赖啊,之前咱们双方都已经把契约都签订了,现在却出尔反尔,生意可不是这么做的。而且你们的田契地契也早就交到我们手上,哪有反悔的道理?还有,你们只是担心自己将来没地种如何过活嘛,其实完全没有必要有这样的担忧,你们的地还是你们的,我们只是要些租税而已……” “简直是一派胡言!那就是我们的地,是你们用假话骗去的!我们不会再上当了!”百姓中突然有人高声叫道,然后冷不丁的,又有一块石头突然扔出,正中一名仆从的额头,吓得其他人赶紧往后躲去,情况顿时更为混乱。 他们这一退,倒让百姓们越发有了底气,怒吼声中,不断向前,大有真冲进梁园,抢夺自己田产契约的意思。就在局面即将失控,而众商人及仆从都不知如何是好的当口,后方街道上,一队官兵已轰隆隆赶将上来,伴随着为首军官的一声叱喝:“谁敢放肆,乱我随州法度!来人,有敢胡闹乱法者,给我全数拿下了!” 众兵卒果断上前,棍棒和连鞘的佩刀挥舞着,砰砰打在一众平民身上,打得他们呼痛连声,急忙往旁边闪去,再没有了之前气势汹汹的模样。见此,都快退进园门的诸多商人却都松了口气,赶紧上前道谢,顺便叫屈:“多谢诸位军爷出手救下我等,还请军爷为我等小商人做主,此事……” 可还没等他们把话说明白了,那军官已迅速开口截断,皮笑肉不笑道:“诸位员外,你们也不必忙着谢我,真要谢,还是随我去衙门谢我家大人吧。正好,我家大人也有事情要问你们,因为就在这半日里,已有不少人把你们给告了!” 第798章 崩盘(三) 随州府衙,二堂。 众商人被半护半押地送到此处,个个脸上神色都有些异常,尤其是蔡氏兄弟和胡观觉,脸上更多有愠色。他们的身份可不止是寻常商人,还披了层湖广士绅的皮,再加上背后还有大靠山,对这么个小小的府衙还真不放在心上,今日被如此对待,心中自然多有不满。 而在被带进堂上,看到上首所坐者只是个青袍官员后,三人的神色又是一沉,居然还不是知府大人招待他们,而换成了推官。 感受到来自这些人的压力,随州推官黄半山心中也有些忐忑,但想到之前知府大人的交代,他还是迅速定神,砰的一拍惊堂木,喝道:“下方所候者可是我湖广各地的粮商人等吗?”终究是不敢如往常问案般拿乔,先让他们一一报出自己的身份姓名来。 “正是我等小民商人,不知我等所犯何罪,竟让府衙如此大动干戈,将我们押送而来?”胡观觉当即开口,反问过去。 蔡知礼也跟着哼道:“这位大人你可知道如此做法会对我等造成多大的困扰?还有城中许多百姓看着,对我们的生意也多有影响,今日若不能给我等一个说法,我们必要告到上司衙门,讨还一个公道!” 有这两人头前张目,其他那些商人的底气自然也足了,全都纷纷附和着,大小声的说着要衙门还自己公道清白。直把黄半山听得脸色阴沉,终于按捺不住,再度用力一拍惊堂木,大声喝道:“放肆!公堂之上岂容尔等胡言咆哮?若再敢犯者,本官肯容你们,王法可不容尔等!” 伴随着这一声喝,两旁的衙差也会意跟进,用水火棍猛然点地,发出“威——武——”的低喝,如此一来,才在气势上压住了众人。 胡观觉三人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立马察觉到情况有些不妙了,官府的态度要比自己所想还要强硬啊。果然,就听上首官员再度发话:“你等到了此时还不肯知罪,那就由本官来告诉你们吧。就在今日,已有城中杨赵李卫等十数家状告你等欺诈于人,以远超寻常市价的价格骗走了他们的田产,此事不光有他们告发,更有诸多百姓可为人证,还有相关契约可为证据,你们有何话说?” 果然是冲着这事而来,三人脸色又是一变,蔡知义连忙说道:“大人,这分明就是诬告。做买卖只有你情我愿的事情,哪有事后觉着不能接受而告发到衙门里的道理?不错,我等之前确实曾与本地不少人家有过交易,但那绝无欺瞒哄骗之意,都是在我们双方同意的情况下签订的契约……而且,这些契约都是在衙门里立过字据的,岂能有错,更不能因粮价有所波动就告我等有欺诈之举啊。” “大胆!难道你是想说我府衙在出尔反尔吗?”黄半山再度喝道,然后又言道,“此事本官也曾叫人问过,关于那些田契一事,上头本就多有疑虑,哪有区区一两百斤粮食就能换足足一亩田地的道理?要说这其中没有问题,怕是谁都不能信了。 “还有,虽然这些契约确实曾通过衙门,但本官更问得清楚,那是因为有人买通了户房的几名吏员才瞒着上面官员私下而成,说起来完全是做不得准的。也就是说,这些契约并不被官府认可,田地买卖并不存在。 “今日,你们只要承认这是一场误会,交出那背后使诈之人,我府衙看在你们素来无过的份上不会再作追究,要是再敢放肆抵赖,那就休怪本官对你们用上手段了!” 在又一阵威武的低喝声中,这些商人都愣在了当场,张张嘴,却又说不出话来。因为对方已经把意思说得很明白了,那就是彻底不认之前签下的契约,买卖作废,地还是属于原主的,最多就是他们把粮食退回来而已。 这对众商人来说,那可是极大的损失,更是万难接受的一件事情了。这不光是那几家人,几百亩地的事情,更在于只要此例一开,那其他百姓也就有据可循,别说没到衙门作过证的,就是真签下了完整契约的,也能通过同样的说辞反悔了,那是要彻底断绝他们的生意啊。 所有人都慌了,只能看向为首的三人。蔡知义的心更是沉到谷底,事情远比表面呈现出来的还要复杂,不然府衙不会无缘无故突然调转了对自家的态度,要知道之前他们对这一切可都是默许的啊。 可还没等他想出对策来,一旁的胡观觉却已经忍不住大声叫了起来:“我等不服,府衙岂能如此出尔反尔!你们可别忘了,我们身后还有人,巡抚大人与我胡家素来交厚,你……” “大胆,公堂之上岂容你如此放肆!来人,把他给我拿下了,拉到外头,重责三十大板,以儆效尤!”黄半山也怒了,自己的公堂上若任由对方如此叫嚣,那颜面何存? 两旁的差役自然不带犹豫的,当即凶狠扑上,一出手就拿住了胡观觉,拖着他便往外走。这位还拼命挣扎,大声叫嚷着:“放开我!你们好大的胆子,可知道我叔父是谁吗?可知道我父亲与巡抚大人是什么关系吗?要是伤了我,我让你们拿命来抵,要你这小官连乌纱都保不住……” 情急之下,胡观觉是彻底顾不上其他了,但蔡知义却一眼瞧见了黄半山的脸色已黑得如同锅底,这已不只是咆哮公堂,对官员不敬那么简单了,分明就是在威胁,在伸手打人的脸了。要是这等情况下黄推官还不严惩此人,那今后他在衙门里就威信扫地,再难抬起头来。 “好胆,给我加到五十板,用心地打!”果然,他大声喝道,这口气是一定要出了,同时阴沉的目光还落向了其他众人,大有把他们也都拿下严办的意思。 蔡知义心里猛一个激灵,这时他已知道事不可为。 他们这次敢于跑到随州如此大胆行事,倚仗的就是身后有大靠山,同时还打通了这边府衙的关节,就算对上地头蛇的梁家,也能让官府两不相帮。所以哪怕之后这场商战再起波澜,他们也没有丝毫的退却,自觉还有挽回余地。 可现在,府衙这边的态度,尤其是要重责胡观觉的决绝,让他们迅速泄气,再没有了之前的笃定。蔡知义更是清楚捕捉到了对方立场的转变,深知继续纠缠吃亏的只会是自己,便赶紧叫道:“大人且慢,大人,还请手下留情啊。我这位兄弟确实不懂事,冲撞了大人,但他也是一时情急。我等愿意认罚,只要大人肯放他一马,一切都好说……” 黄半山刚才的愤怒一半是真,一半也是装出来的,为的就是给他们更大的压力,一见蔡知义服软,便给手下打了个眼色,没有即刻动刑,而是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们道:“哦?你们所谓的认罚是打算怎么做啊?” 寻常在衙门里认罪认罚也就罚个几十上百两银子而已,但这次显然是远远不够的。蔡知义在略作犹豫后,还是说出了那句他最不想说的话:“只要大人不作追究,我等愿意听从官府安排,承认之前的田契作废……” 败了,这一下是彻底败了,所有的如意算盘都在这句话后砸得粉碎,就连到手的那些田地,也只能放弃。这个认识,让蔡知义只觉心在滴血,而其他那些商人,更是个个如丧考妣般哭丧了脸,可在这公堂之上,在几位背景深厚的首领人物都做出退让后,他们纵然再不情愿,也只能接受这么个结果了。 直到这时,黄半山脸上才显出一丝满意的笑容来:“还是你最是通情达理了,要是早这么说,就不会闹出许多矛盾来了。你放心,我们府衙也不是不讲道理的,只要你肯接受契约作废,那之前你们拿出去的粮食都能退还,还有,那些人也会撤诉,不会再控告你等欺诈之罪了。” 随着他话说出来,那边都被按倒在地,即将要被剥去衣衫挨板子的胡观觉也终于被放开扶起。心有余悸的他此时脸色阵红阵白,完全不知该作什么样的反应才好了。 “是,我等明白了,多谢大人!”蔡知义虽然心中满是怨念,但这时还算镇定,弯腰称谢。然后,再接过上头递来的相关文书后,也带头在上边签下大名,按下指印。 有他带头,其他人也不敢再坚持,纷纷跟着落笔按印,然后一个个都失魂落魄,连怎么离开的府衙都不知道了。 谁能想到,短短时日里,事情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就连到手的田地,都被官府出手强行夺了去。 直到走出一程,蔡知礼才从愤怒和茫然中回过神来:“怎么就成了这样?难道我们就这么回去吗?” 蔡知义看了看身后众人,苦笑一声:“应该是有人发力了,多半是沈家……我们终究是小觑了他,再加上粮价的突然下落,这次我们输得不冤……”  第799章 崩盘(四) 蔡知义的猜想对也不对,这次府衙立场的突然转变自然有沈家在施压的缘故,说到底他们才是随州的地头蛇,无论关系还是威望,真不是这些看事来头更大,但根基却在别处的大世家能比的。 但更关键的,还是在于城中局势的扭转。因为从昨日开始,沈家粮铺再度降价出售粮食,已让百姓们有了保障,大家也就有了与那些奸商对抗的勇气和理由,甚至今日还有人敢于聚集到梁园吵闹,要求退还田契。 在此背景下,沈添前往府衙说话,又有诸多本地有些势力的,又吃了亏的士绅阶层的不断施压,饶是府衙再想帮那些更有背景的商人,也得掂量一下其中的份量了。因为一旦他们一意孤行,真在城中闹出什么乱子来,最后倒霉的只能是府衙众官员,而像巡抚之类的高官们,是不可能为他们说项,替他们顶罪。 反正自己捞到的好处也不算多,对方也不敢声张或是拿回去,所以为了自保,他们便只能翻脸。不过为了以防万一,随州知府洪大千这次还是留了个心眼,自己没有出面,而是由推官黄半山来审了这个案子,总算是留了一线余地。 只是这么一来,却让蔡知义等奸商的情况越发不堪了,还没等他们回到梁园,相关的消息已经传得满城尽知,也更给了那些被骗走了田地的寻常百姓以信心,更多的人直奔梁园而来,把这幽静富贵的园子给围了个水泄不通,然后大叫着,让他们还自己田契。 这样的风波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加重,到了傍晚时,就连城外村落中的不少乡民也听说了此事,然后也都拖家带口地赶了来,那来的人更多,局势更为不安稳,甚至惊动了府衙,赶紧派人前来维持秩序,生怕真闹出什么乱子来…… “怎么办,怎么办……这下可好,到嘴的肥肉就这么都要丢出去了吗?”胡观觉依旧愤愤地在屋子里不住走着,叫嚷着,心里那个痛恨啊。 蔡氏兄弟两个则闷坐在旁,你看我,我看你,一言不发。事情到这一步,就连蔡知义都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最后,只能是一声苦笑:“看来只能退让了,不然别说那些刁民,就是府衙那边,也会继续给我们施加压力的。” “那可是我们辛苦才弄到手的田地啊……”蔡知礼也是一脸的不情愿,“都是那沈家,要不是他们,哪会有如此变故。总有一日,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梁仲华也是一脸的阴郁,这时却突然道:“我总觉着这事不像沈家所为。那沈添固然有些才干头脑,但以往行事少有这等狠辣的,至于他那儿子,就更没此等能耐了。” “那还能有谁?”蔡知礼没好气道,要是败在一个沈家的管家什么的手上,他就更不能接受了。 “我们是不是忽略了某人……”蔡知义突然开口,“那个突然来到我湖广,先是在广安出手,之后又带了粮食到随州,与我们一争的家伙——凌厉!” “对,是他!据说他还有什么皇商的身份,恐怕府衙突然变卦,也有他在旁推波助澜!”蔡知礼深以为然地点头,又是一脸的怨毒,“早知道这家伙如此阴险,之前就该将他先拿下的!” “那我们再想想法子,一定要将他除掉。这次害我们亏了这么多钱,此仇一定要报!”胡观觉也终于停下步子,恨声说道。 几人说到这儿,互相看看,却已从各自的眼中看到了放弃。是的,在如此情况下,他们再不情愿,也只能选择放弃,把到嘴的那些田地都吐出来,还回去了。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全身而退。 不过好在,他们亏的并不算多,只要把粮食拿回手上,再去其他州府,还是可以再来一次的,那时总不可能再出现沈家和凌厉这样的搅局者了吧? 正当他们自我安慰着,想要就此收手时,一名下人又有些慌张地跑了过来:“几位老爷,金员外、张老板他们几个来了……说是有账要与我们算算。” “不好!”蔡知义顿时反应过来,脸色更是一变,他们居然把一件要紧事给抛到脑后了。 其他人也在随后纷纷明白过来,个个心里发虚,本以为只是小亏,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欠着外债呢。 是的,这些位商人此时还欠着城中多家钱庄银号加一起十多万两银子呢——之前因为一切顺利,他们还打算故技重施把铜钱价格往上炒,到时可以猛捞一笔,为此,他们甚至都把手头刚弄来的地契田契什么的都给抵押了出去。 可最近几日,随着沈家的再度平价出粮,百姓反悔吵闹,却让他们忘了还有这一茬儿,更忘了一旦这般吵闹下来,那些田地可就不再属于自家,地契田契什么的也就没有个抵押价值了。 如此,人家那些银号钱庄什么的如何能够接受,此时找上门来都算是来得迟了! 这突然而来的变故让他们顿时慌了神,就连蔡知义都有些不知该如何应付才好了。他们说是什么大商人,其实更多靠的是家族声望,对真正的经商之道所知还是有限。这就跟后世改开某个时间段里那些靠着家里关系做起倒爷生意的官家子弟一样,看似个个大商人,其实没多少经商头脑,只知道哪里有钱赚就冲过去,一旦遇上真正的高手,那必然把之前所赚的全部输光。 现在把摊子彻底铺大,难以收拾的他们就是遇到了这样的下场,而且连逃都没处逃的。 不一会儿工夫,几个面色凝重的商人便联袂来到了厅中,当先一人眯眼打量了他们一番后,冷声道:“诸位,客套话我们也不说了,只问你们一条,借去的银子什么时候还啊?” 蔡知义稍微定了定神,勉强道:“金老板,咱们之前可是说好了至少要借银达两个月后才谈还钱的呀,你们今日前来讨要是不是有些太早了?” “要是正常情况下,别说两月,就是再饶诸位两月也不是问题。但现在情势不是不同吗?”金老板沉声道,“你们之前作为质押的那些田契地契就没一份是有效的,这可让我们不能放心了。要是你们到时候一走了之,让我等小商人如何过活?” “不错,你们诸位都是大户人家的大人物,有的是银子,总不能骗了我们的银子不还吧?” “快些把银子还我们,不然我们就告去衙门,把你们拿了,再让你们家里来赎人……” “放肆!”胡观觉正憋了一肚子火呢,现在见这些家伙也如此无礼,他是彻底忍不住了,破口骂道,“你们是什么东西,竟敢在我们面前如此放肆?不就是十几万两银子吗?难道我等会昧下不成?要是再敢啰唣,我们现在就拿下了你们!” “我看谁敢!”金老板也跟着拍案叫道,“也不怕告诉你们,我们这次是带了几十个弟兄一起来的,他们就在外头。一旦我们半个时辰后不出去,他们就会杀进来,到时别说你们,就是这园子怕也保不住。” “别,别乱来……”梁仲华见此顿时慌了,赶紧出面打起了圆场,“诸位都是生意场上的人,有些变故是谁都防不着的,所以几位才会一时手头拮据。不过各位放心,以我们的身家,十多万两银子还是能轻易还出的,只要给大家一些时间……” “不成,我们信不过他们,他们又不是我们随州人,要是不拿银子出来,一个人都别想离开!”金老板的态度很是坚决,而其他人也纷纷跟进,一副拿不到银子就不罢休的架势。 得,这一下,局面是彻底僵住了。 众商人与他们怒目对视,奈何气势上还真不是这些敢于放狠话,同时早有准备的钱庄老板的对手,就是那三位,也得在此事上掂量一下对方在随州的势力了。梁仲华或许是唯一能与他们稍作抗衡之人,但本就没多少担当的他还真不敢上,所以到最后,大家就只能指望蔡胡三人。 蔡知义心思转动片刻,深明形势比人强,此时只能退让,便斟酌着道:“你们如此逼迫,虽然占理,可我们现在的情况你们也瞧见了,我们手头压根没有银钱奉还啊,要不我们用铜钱抵偿,如何?”实在没有法子,也只能放弃原来赚钱的想法,把收拢的铜钱都拿出来了。 “用铜钱吗?一两银子换多少?”对方倒也算好说话,当即问道。 “自然是按市场价,一两换四百五十钱了。”蔡知礼按捺住心中怒火,冷了张脸回答道。 结果却见那些钱庄老板个个都露出了冷笑,就跟看傻子般盯着他们:“你们还真是敢开口啊!什么时候铜钱都这么值钱,能如此兑换银两了?现在外头早定下了,一两银子七百钱,你们爱换不换!” “什么?”饶是蔡知义他们心理素质再好,听到这话后也是彻底急了。要真如此,那崩盘可不只是粮食,还有他们好容易才提上来的铜钱,那亏的钱可就多了…… 第800章 崩盘(五) 蔡知义等人都被金老板的这句话给说得惊疑不已,半晌未能回神,打从他们心里来说,是实在无法相信这会是事实,这不光是因为铜钱与银子的比率关系到他们的身家,更在于他们可是花了大力气在这上头的,自以为外间铜钱已然不多,自然得从自己之愿了。 金老板一眼就瞧出了他们心中所想,又是一声冷笑:“你们以为我这是在拿话唬你们吗?那就让懂行的来与你们分说吧。” 随着他话说出,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几名钱庄老板身后踱步而出,正是孙让。只见他笑呵呵地看着众人,说道:“要说起来还真得多谢各位呢,要没有你们刻意拉升铜钱价格,我孙让也不可能在短短时日里赚到数万两银子的利润。” 看到孙让,他们的心就陡然为之一沉。这人之前手头便有数量庞大的铜钱,虽然换了不少给自家,可难保他没有留下一部分啊。而他见众人的神色变化后,笑得是更欢了:“我也不瞒各位,就在前段日子,你们花银子换铜钱时,我便把手上剩下的那些铜钱都拿出来换了。不光如此,还有个朋友也给了我一笔铜钱,那数量可是相当不少,你们开在城里的那几家银钱互换的店铺都不够收的,昨日之后,他们就不再收铜钱,从而使得银子和铜钱的比价开始回升,现在已升到七百文以上,再过两日,一切就恢复到原来模样,甚至银子能换更多铜钱了。” “什么?这不可能!”有商人终于忍不住惊叫出声,实在难以接受全方面的溃败。倒是蔡知义,这时阴沉着脸,心里却已经接受了这一结果,因为就在昨日午后,他确实听人提过有那些铺子的掌柜求见,奈何那时粮价的落下已经让他们疲于应付,又觉着铜钱上不会有什么变故,就被他给忽略推迟了。 可谁能想到,这笔买卖出的篓子不比粮价一事为轻,居然让他们再度大亏一笔。现在却是把数万贯铜钱都砸手里了呀…… 这一次接一次的重大打击已把那些小商人弄得欲哭无泪,整个人都跟被抽去了灵魂般,茫然地瘫坐在那儿,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了。至于蔡胡梁等豪门大商,虽然家底厚实,不可能因为这两场失败就真破家,但也让他们深受打击,满面怒意。如此商场上的惨败是他们从来未曾遇到,甚至是想过的。 现在事情到这一步,他们又确实无力反击,只能苦涩接受。良久的沉默后,蔡知礼才恨恨地盯着面前众人:“好,好哇,你们可算是给了我等一个大大的教训吧,我这次败得服气。既然如此,那就按现在的市价用铜钱抵债便是……”到了此时,又在随州地界,除了认输已无他法。 可结果,对面的那些钱庄老板却同时摇头:“不,我们可没那工夫收如此琐碎难辨的铜钱,我们只要银子!” “你……”蔡知义大怒,却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了。胡观觉这时再也按捺不住,大声怒斥道:“你们想做什么?难道还想要了我们的性命不成?你们以为这儿就没有王法了吗?” “几位误会了,我们绝没有逼迫各位的意思,生意人嘛,就讲个和气生财。”金老板呵呵一笑,“我们的意思是我们不想收铜钱,也对粮食没什么兴趣,但不代表就没人要了呀。” “还有谁?”蔡知义这时才明白过来,目光迅速往众人身后落去,刚才孙让就是这么走出来的,那必然还藏了人。 果然,很快的,一个虽然只着普通衣衫,但整个人依旧有着不凡气度的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慢悠悠走了出来。他的脸上也带着一丝和煦的笑容,先冲众人微一拱手,这才开口道:“凌厉见过各位!” “果然是你……”一些商人顿时咬牙说道,恨不能扑上去咬下他一块肉来泄愤。而广安的那些商人在看到李凌后除了恨和惧之外,更多的却是悔。 他们已经想得明白,今日之败只怕就是凌厉联合其他人布下的局,然后导致了自家这次的大败亏输,血本无归。真是后悔啊,要是当时没有改弦易辙投到这一边,胜利的就是自己了呀……一时间当真是悔不当初,满心怨恨啊。 李凌面对众多复杂的目光,也不带丝毫不安的,在他眼中,这些家伙真算不得什么。这次的商战,自己也就是小试牛刀而已,尤其是当知道对方居然胃口奇大的居然还想拉升铜钱的价格后,他就更有把握让他们吃下大亏了。 因为相比于粮食,经过之前的几场买卖,他手上的铜钱可是充裕得很啊。虽然有一部分已经通过孙让卖还给了那些商人从而使自己大赚一笔,并以之用来使范家就范,但剩下那些还是足以平抑城中铜钱和银子比价的。 更关键的在于,铜钱毕竟不同于粮食,并非什么必不可缺的物资,所以李凌行事便越发大胆,只在短短几日间,就把对手杀得片甲不留。 就此,不光在粮食上让对手崩盘,还在铜钱买卖上让他们大亏出血,再通过百姓的激愤施压,钱庄商人的讨债,自然就把这些对手逼入到绝地了。而现在,也到了最后收割一把的时候了。 “你……好卑鄙!”蔡知礼在愣了片刻后,忍不住指责道。 对此说法,李凌只是淡然一笑:“商场如战场,自然兵不厌诈。你们既然会为了赚钱不顾寻常百姓的死活,那就没有资格说我用上非常手段。而现在,胜负既分,就看你们愿不愿意接受事实,以及愿意付出多少代价了。” “哼,你到底想怎样?”蔡知义瞪着他,寒声问道。 “我自然是来帮你们解决问题的,你们也看到听到了,现在不光这些位银号老板要问你们讨还欠款,外头也还有成百上千愤怒的百姓在等着讨还属于他们的财产呢。你们要是不能给所有人一个满意交代,不说钱财上的事情,恐怕各位连性命能不能保住都不好说。” “我们可是……”胡观觉刚想拿自己的身份来作抵抗,就被李凌迅速截断:“无论你们还有什么身份来历,那都是只能在武昌襄樊等地用来唬人,可这儿是随州,百姓的愤怒已然被挑起,便是府衙都不敢直面这等怒火,现在外间不见一个衙差便是最好的证明。 “还有,我已经查过了,之前你们就已买通府衙,让他们在你与沈家交锋时保持中立,现在胜负未分,他们自然是要继续保持中立了。所以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你们已败,除了割地赔钱,已没有更多的选择,又或者你们真舍命不舍财……” “你划下道来吧,我们接着便是。”蔡知义这时倒光棍得很,当即表态。 “痛快,我对你们的铜钱不感兴趣,倒是可以出银买下你们手上的粮食,然后你们再把银子还与各家钱庄。”李凌说得颇为轻松简单。 对此,众人倒也没有太多意外,本来双方交锋的重点就在粮食上,李凌现在要收他们的粮食也在情理之中。事情到这一步,也只能妥协了,好在他们的粮食够多,拿出一部分来还债,还有多余,接下来还能去别处以粮换地。 “那你开个价吧,只要合适,我们就卖。”形势如此,只能妥协,蔡知礼在看过其他人后,有些生硬地做主道。 李凌点点头,然后伸出了一根指头:“我这个人做买卖最是公道了,就以市场价收粮,十文一斗!” 随着他报出这个数字,现场众人全都呆怔当场,所有人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来,就连那些钱庄老板,包括与李凌有些交情的孙让都觉着他是疯了,这开口叫出的粮价简直不能算是乘火打劫,而是直接就要吃人啊。 “你做梦!” “姓凌的,你以为我们真连半点反抗之力都没有了吗?” 众大小商人几乎同时出声喝叫,所有人都没法接受这样的报价。十文一斗,那是在丰年时,有大量粮食买卖才会出现的价格,可现在是什么时候,是湖广遭灾,一年下来颗粒无收,粮价高到能让他们铤而走险的特殊时期啊,之前他们可是将粮价定到了五十文,他倒好,这一刀直接就斩在了脚脖子上。 面对众人的喝骂,李凌表现得颇为淡定,直到他们都骂得差不多了,他才施施然又道:“就十文,爱卖不卖,反正我现在手上的粮食是足够供给随州百姓了,粮价你们是无论如何都别想再提。 “哦对了,你们是不是曾觉着有些奇怪,为何之前明明已经没粮的沈家最近又突然拿出了大批粮食,从而才坏了你们的好事?” 这确实是让他们最为在意的一点,胡观觉立马问道:“你们手上的粮食到底从何而来?” “到了这时候我也不瞒各位了,我们的粮食乃是由范家供应。不过我收他们的粮食价格要稍微高一些,是十三文,但你们不同,因为现在大局已定,所以我只愿出十文!” 第801章 崩盘(终)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dafengdagengren.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802章 远不是结束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dafengdagengren.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803章 正中下怀 这句话一传进厅门,顿时让舒文庆的身子猛然就是一抖,脸色更是因为恐惧而变得一片煞白。刚刚他就已经从知府大人的话中听出了有危险,可也没想到这危险会来得如此之快啊。 至于李凌,却是显得一片平静,这显然早在他的意料中。 之前就说过,那些所谓的豪门大户靠的就是关系和门路赚钱,若是遇到对手,他们不会想着如何见招拆招,用商场手段来取得最后的胜利,而是用自己最擅长的那一套,通过官府胡乱栽赃来打击对手。 这次他一下就得罪了范蔡胡等湖广地面上势力最大的世家大户,而且他们背后还有更大的官府势力的存在,现在他们这一败,自然是会让那些亏了钱的家伙无法忍受,从而用上非常手段,以势压人,甚至是除人了。 若是一般的商人,在知道这样的情况时就会如舒文庆般吓得魂不附体,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但对李凌来说,这等手段却正中他下怀,正是他希望对方做的,也正是他这次到随州后忙活许久的目的所在。 钓鱼,就得用饵。钓大鱼,则要用香饵。此时的“凌厉”就是一块香喷喷,足以把那些湖广的大鱼全部引出来,再一网打尽的香饵! 对面的王知府已面露难色:“这个……凌先生,这还是迟了一步啊。本官实在无意为难你们,可现在……要不你们这就从后门离开,我帮你们拖上一段时间,你们赶紧离开随州,如何?” “这时再走,不更显得我们有罪吗?”李凌坐那儿,完全没有动一下的意思,“既然凑巧我就在此,那就先把人叫进来,问一问他们我到底身犯何罪吧。” “凌先生,你这又是何苦?官场与商场可完全不同啊,他们可未必真会循什么规矩来与你分辩。”知府大人还想劝说,但外间来人却已经不想再给他更多时间了,一行二三十人已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看了眼厅内情况后,为首的汉子便大声道:“我说王知府为何久久没有回应呢,却是有客人在啊。可是还有什么客人能比得了我等巡抚衙门的上差呢?我们可是奉了蒋抚台之命而来,你如此迁延,是何道理?” 面对如此咄咄逼人的上差,王知府顿时就短了半截,赶紧起身行礼道:“几位上差还请息怒,下官只是一时有要事商量,所以……所以才拖延了些。是下官有错……” “哼,到时我自会报上抚台,定你个玩忽职守之罪。”这位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这才又大剌剌道,“你可听到我让人传的话了吗?还不赶紧点齐衙门里的人马,带我等这就去把那刁民乱商凌厉和舒文庆之流给捉拿归案?” 结果他这话说出去,王知府却依旧是一副为难的样子,这让他越发不满,呵斥道:“你是聋了还是傻了,还不照办?” 王尧臣看了眼旁边的李凌,张张嘴想说什么,又有些出不了口。倒是李凌,这时也不再看戏,起身掸了下衣裳下摆道:“不必劳烦各位再白跑一趟了,在下便是凌厉了,还有这位便是舒文庆。” 一旁的舒文庆就差把身子完全缩进椅子里去,听到他的指认后,身子又剧烈地颤抖起来,这坑人也没这么坑的呀。 厅前众人也不禁愣怔了一下,这才各自发出几声惊呼。那为首的汉子更是把眼一瞪,惊喜道:“那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呢,来人,把他们全部拿下!” 随着他这一声令下,后头那些官差果断拔出了刀来,直往前闯。他们完全无视了这儿乃是府衙,身边还有其实身份远在他们之上的知府大人,就这么要动手拿人。看他们拔刀冲上的凶狠架势,很显然只要李凌他们有任何的反抗逃避的举动,轻则要挨揍,重则可能就要被当场格杀了。 面对这些如狼似虎般扑来的官差,舒文庆早吓得不敢动弹,被人一把扯下椅子,然后按翻在地,拿绳索就是一捆。口中甚至连声冤枉都叫不出来,完全被他们杀气腾腾的模样给吓到了。 可当他们扑到李凌跟前,便要拿下他时,却见他突然抬眼一扫,低喝:“谁敢无礼?” 虽然只是一声喝,但那慑人的气势却陡然而出,竟迫使那些官差的动作为之一顿,心头也是微微发紧,露出了迟疑之色。从这个家伙身上,他们明显感觉到了那种熟悉的威压感,只有久居上位,大权在握的大人物才有的强大威压气场! 其实何止是众官差,就连后头的参将贺奔,都被李凌突然而发的气场给吓得一窒,连催促下属动手的勇气一时都有些缺乏,猛然一怔,才反应过来,恼羞成怒地喝道:“大胆刁民,还敢拒捕?给我动手!” 上司的一声断喝总算是让那几个官差回过神来,他们也有些恍惚,怎么自己反被个小小商人给吓住了?当即举刀便要往李凌身上架去,而后者的神色虽然一沉,可依旧不见丝毫惧色,只是没有挣扎,任钢刀加颈,然后说道:“我身犯何罪?你们凭的什么拿我?” “就凭这个!此乃巡抚大人的手令,要抓你这个扰乱地方,多有不轨的贼匪!”贺奔见人已被拿住,心里稍稍一安,但还是顺着李凌的话头把一份文书一晃,这才是他行事的底气所在。 其实按道理,这份东西应该先交到王尧臣手里,由他查验,确认无误之后才会照令行事。不过因为王知府的懦弱,以及李凌他们本就在此,这道手续却被忽略了过去,现在才亮到李凌面前。 看着那份熟悉的官府文书样式,李凌的双目又是一眯,当即道出了四个字来:“拿下他们!” 这话让贺奔等人都为之一呆,完全不明白他这是在说什么。可旋即,变故再起,他们便立刻明白了过来。 本来厅门之外便有不少府衙的人正远远观瞧,他们的心思都落到这些巡抚衙门的人身上,压根就没发现身边多了些不该进来的人——李莫云、杨震以及其他那些李凌的护卫们。 他们在巡抚衙门的差役突然闯进时便紧随其后跟进了府衙,这期间,府衙众人因为心里发虚,居然都没阻拦或是盘问他们的身份,就这样让他们在外看到了厅内发生的一切。 只有老神在在坐在里头的李凌在他们一到门前就已发现,这也是他能从容应对这些家伙的最大底气。之前在见到那些差役要拿自家大人时,李莫云他们便要上前护驾了,结果却被李凌拿目光制止。 这些护卫都是经历过多场风云的,早历练出来了,既然大人不让出手,也就按捺了下来,静候命令。然后直到此时,李凌一声令下—— 那十多名护卫顿时如出柙的猛虎般迅然扑出,几步间就已冲进了知府公厅,在其他人都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前,便已果断出手。 “呼——”连鞘的长刀陡然挥出,砰砰几下间,正中那些猝不及防的官差的下颔、胸口等不及防备处,打得他们惨哼连声,纷纷扑倒于地。 杨震更是一刀出鞘,直扑贺奔。后者倒也不算弱手,骤遇袭击也是急忙一个退步闪开攻击,口中怒喝:“好胆,竟敢作反吗?”腰间刀也果断挥出,与杨震正面厮杀。 不过他显然不是杨震这样的皇城司高手的对手,只招架了几下后,身形一晃已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破绽,被一脚蹬在了胸口,惨哼着飞起,再重重撞在一旁的书架上,这才吐血倒地,然后一把刀已顶在了他的咽喉处。 同时,另一边更有一声惨叫响起,一条胳膊已带刀飞在了半空,鲜血四溅。正是那个把刀架上李凌脖子的衙差,被李莫云一刀断手,人是直接痛晕了过去。 而李莫云在一刀砍下对手的胳膊后,便果断守在了自家公子身前,手中刀还在不断往下滴血,目光如箭,一扫之下,别说那些巡抚衙门来的官差了,就是府衙这边的官吏人等,也都吓得面色发白,直往后缩,目光更不敢与之有丝毫的接触。 王知府则是彻底呆在了那儿,满脸都是惊诧与恐慌。即便他再有城府,再敢想,也想不到会出现如此惊人的变故啊。这些人怎么就敢在衙门里伤人,而且还是伤的巡抚衙门的人? 他作为知府都这样了,其他人更是连声都不敢出,所有人都跟被施了定身法般,只呆怔在那儿,看着李凌慢悠悠从李莫云的身后走出来,似笑非笑地来到那早吓白了脸的贺奔面前:“你是巡抚衙门的人?” “正……正是。”贺奔这时已经被吓住了,只懂得听话回话,连半点该有的气势都已消散。 李凌点点头,再伸手,便从其怀中取出了那份公文来,一眼扫过上头的内容,正如其所言,上面罗列了一些“凌厉”等几人的罪状,并写明了要将他捉拿问罪!  第804章 亮明身份(一) 对于李凌在湖广的诸多做法,杨震等人固然是遵命行事,不曾打半点折扣,但其实心里还是有所疑虑的,因为实在想不明白他为何要把事情弄得如此麻烦。 说是微服私访也就罢了,可完全没必要真以寻常商人的身份与这些地方势力在商场上见个高低吧?以如今李大人的身份和此番来湖广手握的大权,他完全可以用势强压,从而快刀斩乱麻地平息这场因缺粮而导致的乱子,让百姓们迅速恢复到灾情模样。 可李大人却没有这么做,他就在随州、襄樊间往来奔波,用尽各种手段,居然以一个普通商人的身份破了那些奸商的阴谋算计,稳住了随州粮价。只是这时间却是耽搁了,他们都在随州一待月余,直到今日都还没有显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呢。 其实杨震还曾旁敲侧击地问过李凌,不过都被他几句话敷衍了过去,依然没能想明白其中有何机窍。不过现在,随着李凌从贺奔身上拿到那份巡抚衙门的拿捕文书,露出那熟悉的笑容时,他却迅速明白了过来。 原来,大人做这许多,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真正的目的是在这些官府的正式文书啊! 李凌看着那写得分明的,给“凌厉”等人头上栽下的罪状,以及最后那鲜红的巡抚大印,嘴角便自然地翘了起来:“很好,把他们押下去,好生看管起来。他们接下来可是极重要的人证,绝不能有什么差池。” “是!”左右那些护卫当即答应,很是熟练地就把人按倒捆绑起来。 直到这时候,这些人,包括府衙中一干人等才如梦初醒,纷纷惊叫起来:“你们做什么?你是要造反吗?拒捕还杀伤官差,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后果?” “快放了我们,不然管叫你等全数不得好死!” “凌……凌老板,你这是何意?怎么就能如此胡来,他们可都是巡抚衙门的人啊……”王尧臣更是慌得满头是汗,急忙劝说。 不过外间许多人却认定此事已无法善了,因为这些犯人不但拒捕,还砍伤了官差,这等肆无忌惮的做法就算定个谋反的罪名都不为过了。这让一些官吏都扭头开始想召集城中官兵捉拿重犯了。 “都给我住口!”李凌突然一声断喝,压住了所有人的叫声,然后从怀中取出一物,啪一下就拍在了王尧臣和贺奔面前的桌案之上。 这回拿出来的不再是皇城司那简陋的腰牌,而是换成了更雍容大气,上头还雕着盘龙的金牌。 当两人看清楚那金牌的样式,尤其是瞧见上头只有皇家才能使用的五爪金龙后,两人的脸色再度生变,王尧臣更是身子剧烈颤抖,想说什么,却连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了:“这……这……大人……” “本官乃是奉旨入湖广,任安抚巡防使的李凌,官在四品上。你们几个小小的巡抚差役竟敢欲对我出手,难道就不该严惩吗?断他一臂,不过是小惩大诫,你们居然还敢口称什么造反?到底是何居心啊?”李凌这话的语调带着一丝森然,压向贺奔,让其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再没有了之前的嚣张,整个人都跪趴于地,却是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他果然非同一般,不是寻常的商人。 王尧臣在心里想着,这一点其实早在商战开始时他就猜到了,所以才会一直置身事外,毕竟他的为官之道素来就是独善其身。 只是当对方的身份真个揭开时,还是让他受到了极大的冲击,这也太高了些,钦命的安抚寻访使,即便官阶比不了正二品的巡抚,但论手中权力,却还在蒋抚台之上呢。现在他在自己面前亮明身份,真不知是福是祸了。 心里满是忐忑,王尧臣人却已经迅速跪了下来:“下官随州知府王尧臣参见李大人。不知大人在此,之前多有冒犯,还望大人恕罪。” “既然是本官不曾透露身份,而且并无过分之举,自然不会怪你。”李凌摆手让其起身,然后当仁不让地坐到了最上首的位置,这才又看向还在发懵的贺奔:“你叫什么名字,现居何职啊?” “小人贺奔,是巡抚大人手下的一名巡检。”贺奔总算是回过神来,但也变得很是老实,因为他很清楚自己在李凌这样的大人物面前根本什么都算不上。人家只要一句话,要自己的性命就是轻而易举。 “贺奔……”李凌念叨了一遍这个名字,然后才又问道,“你果是奉了蒋巡抚之命前来拿我?他还有什么吩咐吗?” “这个……”贺奔还有所犹豫,可在对上李凌犀利如刀的目光,听他鼻子里喷出一个“嗯”字后,心头一紧,便不由自主地老实回话,“小的正是受巡抚大人之命前来捉拿凌厉去武昌问罪……抚台大人还曾交代一句,让我……让我……” “说!” “是……他让我在拿下凌厉之后将他名下的粮食全数控制在手,然后自有人前来接收……”在一下把蒋巡抚的命令都交代出来后,他才如刚溺水出来的人般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满头满身都是汗水,显然是承受了难以想象的压力。 李凌的眉毛迅速绞在了一块儿,眼中自有怒意闪烁:“好哇,真是好手段。他蒋贵勋真不愧是湖广巡抚,这一手栽赃无辜,夺人钱财使得真是高明已极!” 听出他话中的反讽和怒意,贺奔更是将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不敢抬头与之有丝毫的交流。这等压力,就是在巡抚大人身上都没有领教过啊,这位京城来的大官论气势更在自家大人之上。 不过李凌很快又把自己的怒意压了回去,再度摆手:“都起来吧。王知府,这些人先看押在你们府衙之中没有问题吧?” “没……没有问题,一切听凭大人吩咐。”王尧臣立马答应道。之前他或许还会做根墙头草,但现在嘛,只有暂且听从李大人的安排行事了。 李凌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由着府衙的人进来,配合着自己的护卫把一干官差给押送出去。这些巡抚衙门来的人虽然心中还有所不甘,但在身份不如人,实力也不如人的情况下,也只能乖乖受缚,听从接下来的发落了。 直到人被带走,李凌才冲外头那些还愣着的府衙官吏们一招手:“你们都进来吧,我有话要吩咐你们。” 这些人稍作犹豫,到底还是进得厅来,然后行礼参见。李凌受了他们一拜,这才道:“你们想听听本官对你们知府大人,还有你们所有人的看法吗?” 众人沉默,也猜到了不会是什么好话,但却不敢说什么。李凌的目光扫过他们,这才哼声道:“若说为恶,你们确实不见什么恶行,也不见你们囤积居奇,或是帮着那些奸商欺压百姓。但是若论你们有什么利民的行为,却也是半分没有。 “或许在你们看来这算是不功不过了,以为这是尽到了自己的本分。可在本官瞧来,这却是最大的过犯。因为你们的所作所为,就是在姑息养奸,可以说,正因为你们不曾有任何反对的举动,才让那些奸商敢如此肆无忌惮地囤粮提价,使整个随州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所以,哪怕你们没有真个为虎作伥,也与帮凶没有什么两样了。 “尤其是你,王尧臣,身为随州知府,无有作为,坐视百姓受苦,你对得起朝廷的提拔栽培,对得起这一城百姓称你一声知府大人吗?玩忽职守,尸位素餐,说的就是你这样的庸官!” 李凌这一番疾言厉色的批判,让众府衙官吏更是心慌不已,王尧臣的脸阵白阵红,那是既惧且愧啊。直到李凌停下话来,再看向他,他才再度下跪说道:“大人教训的是,是下官办事不力,没有担当,才让我治下百姓受此困苦。可是……大人,下官这也是没有办法啊,这次粮食上的事情,不光是那些地方大户世家在囤积居奇,更有上峰官员在操纵一切,我一个小小的五品知府,又怎能,怎敢与他们为敌呢? “我能做的,就只有谨守本分,不敢让我手下的官吏们涉足其中。至于外间诸事,我……我只能是看着了。” “哼,你觉着这样的话报上朝廷,有人会信吗?还有,你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你从中也收获了不少利益吗?” 这两个问题,让王知府再度一惊,而这一回,却是连为自己分辩的勇气都没有了。因为事实确实如此,他确实因此收获了好处,真放到朝堂上,一个帮凶的罪名是怎么都逃不脱的。 在给足了对方压力后,李凌的语气才缓和了些:“不过你有些话还是在理的,局势如此,确非你一个知府所能抗争,但你的罪过依然还在,所以要想减轻自己的罪过,你就得改过自新,立下功劳,帮我一起扫清这湖广的歪风邪气! “王尧臣,你可愿意听从本官之命,配合我行事,将功赎罪,拯救湖广万民吗?” 第805章 亮明身份(二) “我……”王尧臣张了下嘴,有心想要答应,却又有所犹豫。 因为他很清楚,真要站在李凌这一边,去和那些奸商贪官斗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将要面对诸多可怕的敌人,各种的阴谋算计,甚至可能连性命都会受到威胁。自己一个小小的知府,位卑言轻,真能扛得住这等风浪吗? 甚至于,这位看似风头极强的李大人,真在面对整个湖广官场和民间两股势力的联合反扑时,他又能自保得了吗?即便他能自保,又能保得了自己的平安吗? 说到底,王尧臣最在意的还是自己,什么职权公义,在他看来,都是可以舍弃的。所以在没有确切的保障之前,他还真不敢应下此事呢。 但随即,在对上李凌那幽幽然,明显带着威胁之意的目光后,他又猛打了个突,迅速反应过来——人家根本就不是在给自己选择啊,只是给了自己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而已。 以他刚才展现出来的霹雳手段,只要自己不肯为其所用,他第一个就要拿自己开刀了! 这一想之下,王尧臣终于做出了决定,略有些嘶哑地道:“下官既为随州知府,自当为我随州百姓尽我所能。一切,都听凭大人之命,只要大人有命,我,及府衙上下,无不遵从。” “好。”李凌满意地点了点头,有时候和这样自私自利的“聪明人”说话还是省力气啊,“只要你肯戴罪立功,本官到时自会保你无恙。接下来我要你们做的就是,封锁消息,无论是本官的真实身份,还是贺奔等人被拿一事,这些真相都只有府衙这里的人知晓,不得外传。要是接下来一段日子外间另有人知晓此事,哪怕只有一个,我也唯你们试问!” “是是是,下官一定不让这消息透出府衙。”王尧臣当即答应道,说着他又回头看了看下首的那些府衙官吏,这一点他还是颇有信心的。 果然这些人也都满口应道:“我等一定谨守此秘,不让他人知晓!” “唔。”李凌这才露出了一丝笑意来,“第二件事,接下来武昌又会有人来,你们配合本官,将之拿下。在此期间,都给我紧守门户,不得放任何一人逃走!” 王尧臣等人都是一愣,随即便明白了李凌的用意,然后怀着忐忑的心情,再度遵命。他们很清楚,只要府衙上下配合着李大人把这些由巡抚大人派遣的商人什么的全部拿下,那就彻底和李大人绑在一块儿,今后再也没有其他路可走了。 不过事到如今,他们也确实没有更好选择了,要么与李大人合作对付蒋巡抚,要么就是被即刻定罪,与贺奔等人一样,被关入大牢,等着最后发落。 “好了,今日就只提这两条,至于此后如何行事,你们就听我传令便是。”李凌说着,站起身来,在李莫云他们的护卫下,慢悠悠地往厅外走去。在来到厅门前时,才微微停了一下,看着还处于惶惑中的舒文庆:“舒兄,咱们先回去吧。” 舒文庆却依然呆坐在那儿,几乎都不见有什么反应的。 事实上,自打李凌亮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后,舒文庆就彻底懵在了那儿,满心的恐慌、后怕和疑惑,直到现在都还没回过神来了。 因为这事情的转变实在太过于惊人了,完全出乎了他一个寻常商人的认知。怎么一个所谓的皇商,转眼间就成为高高在上,就连知府大人都只能俯首帖耳听令的朝廷高官了? 这个叫凌厉的男人,他的真实身份居然高到了如此地步吗?那自己之前有没有得罪过他,会不会被其报复?他要是真对自己有了敌意,自己岂不是只有死路一条,甚至连整个家族都要受到牵连…… 巨大的冲击和恐慌,让他完全忽略了之后众人的诸多对话进程,也忽略掉了此时李凌的招呼。直到他用力在舒文庆的肩头一拍,叫一声:“舒兄,该走了!” 他才猛一个激灵,从位置上跳将起来,然后惶恐地跪倒在地:“大人,草民实在不知您身份,要是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您恕罪……真要罚,也请放过我的家人……” 李凌好笑地看着这位的突然请罪,随后心里又有些无奈,这就是此时的官员和百姓间巨大的鸿沟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一把将人搀扶起来:“你说的哪里话,且不说你从没有与我有过龃龉,就算有,本官也不是那等睚眦必报的小人,不知者不罪的道理还是懂的。你起来,听我说。” “是……”舒文庆虽然起身,心下却依旧忐忑,“大人。” “首先这个称呼还是原来的为好,因为至少在这儿,我依然只是一个从外地来的商人而已,你可不要叫错了。”李凌叮嘱道,“我这次是微服而来,还有大事要做,可不能因为一些细节而出了差错。” 舒文庆被他一盯一说,心下惕然,赶紧点头答应:“小的明白了……我今后,还称您为凌……凌老板?” “正是,就是在沈家人面前,也是一样。对了,你的自称还有对我的态度也得换回原来的样子,不然任谁都能看出有问题。”李凌说着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还是我,还能难为你不成?对了,只要你配合我,帮我办成眼前之事,到时论功行赏,也定少不了你的好处。” “是……小人……我知道了。”舒文庆到底也算是有些见识之人,在一番安抚后,心情渐渐定下,反应也就跟上来了,只是看李凌的眼神里还带了几许讨好,这一点一时间却改不过来了。 “走吧,咱们在府衙也耽搁得太久了,可别让人生疑。”李凌又是一笑,这才当先出门,舒文庆见此赶紧跟上,然后才是李莫云他们。 直到这些人都离开后,王尧臣等府衙官吏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面面相觑后,才有人迟疑着道:“大人,那接下来咱们……” “既然本官已经答应了李大人配合他行事,就一切听凭他的号令行事吧。他代表的可是朝廷。”王知府这回算是彻底做出决定了。 …… 沈家大宅,前院客厅。 沈添与其子沈云襄正与一名神色凝肃的男子说着话儿:“你让我不但要把刚刚花钱买到手的粮食尽数交出,还让我指证凌厉等人,指他们欲谋私利,图谋不轨?” “正是。”这位正色点头,“沈员外,这是你们沈家最好的选择,只有答应我的的要求,你们沈家在湖广才能平平安安的,要不然……” “哈……”沈添当即一声冷笑,打断了对方威胁的话语,“你当沈某是三岁孩童吗,区区几句话就能吓到了我?凌兄几人义薄云天,为了救我随州百姓可称得上是殚精竭虑,甚至不惜以身犯险,把本来可以大赚的生意做成这般模样……这样的人我只会心生佩服,想我害他们,你是做梦!” 见他一口回绝,那人的神色更是一沉:“沈员外,你可要想好了再回答,就算不为你自己考虑,也该为你的家人考虑才是。”说着,他便给一旁的沈云襄打了个眼色。 后者即刻会意,跟着便道:“爹,你可不要一时意气用事,真把我们全家都给害了呀……你可知道这位顾大人乃是从武昌来的,是巡抚大人身边的亲信,现在不是一般的商人要对付那姓凌的,是官府……” “住口!”沈添当即呵斥道,“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叫大义,什么叫有所不为吗?真以为我眼花到瞧不出来你二人之间多有勾搭吗?顾四竹,纵然你我两家有些交情,但在此事上你别想让我干出对不起凌老弟的事情,我就是死了,也不会如你所愿去指证他的。” “爹……”眼见得那顾四竹的脸色阴沉如水,沈云襄是真个慌了,还想再劝。但不等他再把话说出来,沈添已直接下了逐客令:“话不投机,你走吧。” “呵呵呵呵……”顾四竹怒极而笑,人却并没有起来,只盯着沈添道,“看来你沈添果然是好日子过惯了,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身份了。你以为你沈家在随州小有些名声财产就能让官府心生顾虑不敢对你如何了吗?那你也太自以为是了,也不怕告诉你一句实话,若是你真不肯为我所用,那巡抚大人的意思是,湖广将再没有你沈家的立足之地。” “你……”沈添没想到对方会把话说得如此直接,一时都有些反应不过来了。然后,就见对方从袖子里取出一份东西,推到了他面前:“你有兄弟沈渊就在武昌经商,这儿就有一份他招供的你沈家在随州多年所做的不法之事,比如夺人田产,霸占旁人妻女,还有……杀害人命!这些罪名要是全落实了,你沈大善人就会声名尽毁,沈家也会彻底完蛋。你,希望我让这一切都变成事实吗?” 这几句话顾四竹说得颇为轻巧,但落到沈添耳中却如洪钟大吕,震得他整个人都颤抖起来,眼中全是愤怒:“你们……这是含血喷人!”  第806章 亮明身份(三) 见沈添激动怒斥,顾四竹反倒笑了起来:“沈员外何必如此作态,这难道不是事实?别以为如今你有个满城称颂的善人之说就真以为自家的钱财都来得干净了,就你沈家这些年来于商场上的种种不法事,就够把你拿下重重治罪。 “这可不光是本官一家之言,那沈渊在武昌大牢里已把自己做下的一切都如实交代了。真是不说不知道啊,原来你把他安排到武昌经商,就是为了赚那不义之财,同时还不影响你们沈家在随州的善人之名啊。当真是打的好算盘,就是抚台大人听说了,都得称一声高明了。” 这一番话顿如冷水泼在了沈添的身上,让他的怒意陡然一消,眼中更有一丝慌乱闪过。正如对方所言,沈家偌大一份家业,又要在随州这儿博取一个好名声,怎可能在不触犯王法的情况下维持两者的齐头并进呢? 所以沈渊这一子便是沈家安排给家中输血的,至于他在外间行商用了哪些手段,家里自然不会过问。而以沈家的名望,一般情况下只要沈渊不太过分,官府对他们的一些手段也会睁只眼闭只眼。只是没想到这一次,这个破绽却被人直接拿捏住,成为了要挟沈添必须为其所用,反水指证凌厉的一大筹码。 这下,沈添是彻底陷入了纠结,低头沉凝不语,顾四竹也不着急,依旧慢条斯理地喝着茶水,半晌后,又悠悠道:“或许还有一件事情是沈员外你所不知道的,那就是那个叫凌厉的外乡商人差不多也已被拿下了,即便没有你出面指证,落到我等手中,你觉着他还有脱身的可能吗?” “什么?”沈添再度一怔,再看对方时眼里的恐惧之意已然更重。也是直到这时,他才明白过来,这些人的身份地位和手上的权势压根不是自己一个小商人所能相抗的,人家真想定自己的罪怕也是轻而易举。现在所以还想把自己拉到那一边,说到底还是看重了自己在随州的一点名声而已。 瞧出他的恐慌犹豫,顾四竹嘴角一翘,便又给一旁的沈云襄打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再度道:“爹,你真要为了一个外人把我整个沈家都给陷进去吗?你有没有考虑过一旦如此,我和娘,还有两个妹妹的将来? “以往您为了那些虚名不断把家中的财物无偿送与他人我们也就认了,毕竟这对大家来说都是好事。可是这一回,您真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把我整个沈家都送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吗?” “我……”沈添这下是真个有所动摇了,他终究不是圣人,还做不到舍己为人的份上。何况,他即便真舍得陷自家于绝地,恐怕也保不了凌厉啊。 “爹,你要是不忍出面,就由我来!我去武昌作证,证明那凌厉在我随州别有所图,甚至很可能就是罗天教的逆贼!”沈云襄再度说道,这其实也早在他们的计议中了。 顾四竹也迅速跟进:“沈员外,这已是我们给出的最大让步,你若肯亲自出面指证自然最好不过,不然就闭上嘴,我们也可以让沈家在将来分得一杯羹。但那些粮食,你必须交给我们,还有,今后沈家的一切,就交给云襄来打理吧。你年纪也不小了,也到了安享天年的时候了。” 这哪是什么选择,分明就是最后的通牒了。人家已经图穷匕见,告诉他即便不肯合作指证凌厉,也有沈云襄作为备选,他一样也是沈家人。而且这么一来,沈添恐怕就会失去对整个家族生意的掌控权——在官府方面的支持和栽培下,沈云襄自然很容易就能获得家族生意的控制,就是沈添都没法与之竞争。 这个认识让沈添的心更是沉到了谷底,目光落在自己儿子身上,口中慢慢道:“好,好啊!你果然是长大了,为父一直以来只当你是个不着调的纨绔还真有些小瞧你了。不过你有没有想过,这是在与虎谋皮,最后将会是个什么下场?” “沈员外你这却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们官府只会栽培可用之人,毕竟商场上的事情还是需要你们出面嘛。而且,我也已经给过你机会了,选择权还是在你自身。”顾四竹依旧平静说道,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中,被人讽刺几句根本不算什么。 “爹,你也听到了,要是真不放心儿子,就由你来指证……”沈云襄也跟着来了一句。 重重压力之下,沈添觉着自己已别无选择,只能是一声长叹:“我确实老了,今后沈家的事我也管不了了,就随你们吧……”他终究还是不忍心背叛与自己合作一场的凌厉,君子有所不为。 顾四竹倒是有些意外,他本以为在此等情况下,对方只有选择合作,便低哼道:“看来你终究没做出个明智的选择来!” “我倒以为沈兄的选择最是明智不过了!”一个声音突然从厅门外响起,打断了顾四竹后边的话语,也让他和沈云襄的脸色为之一变,后者更是下意识地喝道:“什么人?” 要知道为了逼迫自己父亲点头,沈云襄今日可是做了精心布置的,早早就把忠于父亲的几名管事给支走不说,还让自己的心腹守在外间院门前,再加上顾四竹带来的几名下属,基本不可能让人随意靠近还无禀报。 可现在这声音去偏偏从厅门外响起,外间却无半点示警,这也太叫人感到不安了。所以不光是沈云襄,顾四竹也神色一凝,身子在椅子上一挺,手已按在了腰间,摆出进击的架势来。 只有沈添,在一愣后,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他已经听出了这声音来自凌厉,登时叫道:“凌老弟,你怎么来了?” “我自然是知道沈兄家里出了变故,前来相助了。”随着这话出口,李凌已在李莫云几人的护卫下,出现在厅门前,目光只在顾四竹的面上一停,便闪过了一丝杀意来。 却说李凌在离开府衙后,本打算回客栈歇息的,结果半道上却有安排在沈府外头盯梢的手下跑来报信,说是那边有变,有一伙人控制了沈府内外,还有个气质不凡之人进入其中。 这个消息结合着衙门里的变故来看,李凌一下就推断出这是蒋巡抚为了对付自己安排的后手。所以他即刻便赶了过来,直接让李莫云和杨震他们出手,制住外间那些毫无准备的武昌官差——这些人做梦都没想到来人会如此果断,见面就下狠手,压根连声音都没能发出来,就接连被打倒控制,然后李凌几人就如入无人之境般穿堂过室,直达这边谈话的客厅。 事实上李凌已经在外头听了有一阵了,就是想看看沈添在如此情况下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来。要是他受不住压力决定指证自己,当然也不会怪罪,但有些安排却得重新布置了。 好在,即便到了如此境地,沈添居然还选择了站在李凌这边,这让他大为感动与欢喜,便不再继续隐藏,直接出言现身。 顾四竹虽然有些措手不及,但到底还保持着一定的镇定:“你就是凌厉?看不出来,你还有些手段。不过,这依然改变不了你的下场,巡抚衙门已经派人前来拿你,本官现在又有人证可指出你多有不轨,似是罗天教逆贼。你若现在束手就擒,或许还能在官府有所分说,可要是执迷不悟,妄图反抗,这儿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凌老弟,你还是赶快走吧,趁着他们还没有出动人手捉拿你之前……这是巡抚衙门不顾一切要拿你法办了,就因为你坏了他们的好事……”沈添也跟着急忙说道,想要劝李凌赶紧离开。 面对这两人的说法,李凌反倒大步走进了厅来:“我知道湖广巡抚蒋贵勋想要对我不利,我还知道他已派了人去知府衙门,让随州府拿下我解送武昌呢。哦对了,那个人是叫贺奔吧?” 轻描淡写的话,却让几人的神色再变,尤其是顾四竹再没有了之前的笃定,惊道:“你……你怎知道?你又做了什么?” “也没做什么,无非就是将贺奔及其下属人等都给拿下了而已。不过你放心,我也没难为他们,只是将他们关押进了府衙大牢而已。要说起来我也确实有些大意了,都忘了问一问他们是否还有其他同伙来随州,几乎都让你成漏网之鱼了。”李凌笑着摇了下头,“幸好啊,我在这边也有布置,你也算是自投罗网了。” 就在李凌说完这话,想要吩咐拿人时,顾四竹却先行动了。 他明显觉察到自己的处境已很是不妙,双方已然互换位置,所以不能再拖,只有拿下了李凌,才有筹码翻盘。于是,瞧着李凌与自己只有几步距离,便迅然腾身,飞扑上去。一只手扣向目标的手腕,一只手在腰间一带,一把软剑已然抽出,直指李凌的咽喉要害!  第807章 亮明身份(四) 作为湖广巡抚蒋贵勋身边最得力的几名下属之一,顾四竹不光头脑口才过人,还有着一身不俗的武艺,尤其是那一手灵蛇快剑搭配着他家传的软剑更是杀伤力惊人,在他文质彬彬的相貌掩藏下,几乎没人能躲过他的偷袭。 今日他又想用此一招拿住“凌厉”,从而使自己绝境翻盘。为此,顾四竹这次出手要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快更凶,右手软剑都还没完全展开呢,左手已急扣对方的手腕脉门,务求一击即中。 他以为这一下势必能中,都在筹谋着接下来如何以其为质再作谈判了。然后眼前却是一花,目标被一个身影挡了个严严实实,而他左手探前一扣,却迎上了一道寒光。那个随在凌厉身侧的护卫要比他判断的更加可怕,居然挡下了他的偷袭! 心下一凛,顾四竹急忙收手避让,同时软剑也即刻从前刺化为左掠,想做抵挡。但那一刀的速度却比他想象的更快,没等他手收回到胸前,刀锋已快速追上了他,在软剑还没来得及招架前,已迅然从其手腕处一掠而过。 噗哧—— 顾四竹只觉着左手处陡然一轻,然后才是剧烈的疼痛袭来,最后则是更为叫他绝望的恐惧感,让他发出了一声连自己都无法相信会出自自己口中的惨叫:“啊——!” 但旋即,惨叫又为之一窒,因为那刀已再度掠起,横架在了他的咽喉处,他的双眼也对上了李莫云酷冷中带着丝丝杀意的眸子,那强烈的恐惧,如羔羊落入虎口的可怕压迫力,让他在这一瞬间连身体上的痛楚都感受不到,一下子整个人都呆在了当场。 呆住的何止于顾四竹一人,沈家父子也彻底被这凶险血腥的一幕给惊住了,尤其是沈云襄,更是瞪大了双眼,满是恐慌和难以置信,张大了嘴巴,却连一点叫声都发不出来。他的身体在颤抖,他的内心在后悔,同时还有深深的疑惑,怎么事情就会发展成这般地步呢? 直到这时,那只被一刀而断的手腕才啪嗒一下掉落在地,然后是一股股的鲜血从顾四竹的断腕处喷涌出来,直溅得厅中地面一片暗红,他的脸色已作煞白,也不知是瞬间失血的缘故,还是受惊过度。 “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说话了吧?”对于这样的结果,李凌没有半点意外,更没有被那凄惨的对手所影响,轻松说道。 顾四竹惨然一笑,丢下了软剑,他自知远不是面前之人的对手,所以也没必要再拿着剑作无谓的反抗了。 这些年来,李莫云的武艺不断增强,这一次不过是牛刀小试而已。或许有着一定的杀对手个措手不及的缘故,但只从结果上看,已可知他比顾四竹强出不止一筹了。而且,这还是在李凌及时在背后拍了他一下的缘故,不然那架在对方咽喉处的一刀早就把他的整颗首级都斩下了。 直到见他丢下兵器,李莫云才收回刀,退开一步,但依然死死盯住了他。顾四竹见状,又是一下惨笑,随即才看向李凌:“你到底是什么人?”有如此高手随护,而且居然这么大胆敢随意重伤自己,面前这个被自己轻视的外乡商人的身份显然不像之前以为的那么简单了。即便是在如此情况下,他依然保持着相当的冷静。 “我自然不是一个普通商人,来随州也不是为了赚钱或是赈济本地受灾百姓的。不瞒你说,我来此的真正目的,就在于你们,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把你们从暗处吸引出来。”李凌没先道出自己身份,而是先道明了自己出现在随州的真实目的。 沈添闻言不觉一怔,但随即又有些了然了。是啊,这位无论能力手段都极其高明,又怎么可能是寻常商人呢?这让他更为庆幸自己刚才的坚持,不然可能就得罪了一个真正的厉害人物了。 而顾四竹的脸色却在这一刻变得越发苍白,捧着左腕的右手都在轻轻颤抖着:“你……你是从京城来的?你是李凌的手下,不,你就是巡访安抚使李凌李大人……”这最后一句,几乎是从他牙齿缝里迸出来的,同时在说出这一判断时,他的眼中已满是绝望。 刚才有那么一瞬,他还猜想对方会真是罗天教的人呢,毕竟有这等胆子和高手的人在整个天下间还真不多,或许只有一心谋逆的罗天教逆贼才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来了。 但随着李凌的话一说,他便迅速猜到了对方的真正身份,一个更让他感到恐惧且无力的身份。 本以为那位李大人还在湖广之外,还在沿路与诸多地方官员和势力应酬呢。却不料,他竟早早来了一手金蝉脱壳,早早就来到了随州,掌握了许多内情,并且破坏了自家的一盘大棋,甚至还引得自己等人暴露在了他的面前。 自己等这一暴露,就是把巡抚大人也暴露了出来。 这个李凌,当真要比传言中的更加可怕难缠! 李凌有些赞许地看着他,然后笑着一点头:“你猜的不错。就在刚才,府衙那边已有不少人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并助我把贺奔等一干人等尽数拿下。我本以为接下来只须安排着把前来随州接手粮食的商人拿下即可。想不到啊,你还能给我一个惊喜,看起来,阁下在蒋贵勋身边的地位应该不低吧,有你作为证人,说服力一定比其他人更强一些。” “你……你真要与抚台大人为敌?”不知是压力还是恐惧的缘故,顾四竹的身子又晃了一下,微微朝后退了半步。 “不是我要与他为敌,是他的所作所为实在害民不浅,我既受朝廷之命而来,自当查明一切,让他付出应付的代价。”李凌回答得很是明确,“其实不光是他,只要是在这次蝗灾之后妄图牺牲百姓福祉来为自己谋求私利的有罪之人,都是我要对付之人。” “李大人,你可知道这牵扯到的人有多广?不光是湖广一地,就是在朝中,也有不少人从中受益,一旦你真这么做了,那就是和所有人为敌!”顾四竹还在做着最后的争取,大声说道。 “那又如何?难道他们人再多还能比得过千千万万受灾之后连口饱饭都吃不起的普通百姓更多?还有,你不必再拿这样的废话来试图劝说我了,我说了,既然来到湖广,就得把所有犯人一并拿下,让朝廷严惩。你要是但凡还有一点良知,这时要做的就是把知道的一切都交代出来,到时在公堂之上指证蒋贵勋等贪官污吏,还湖广百姓一个公道!”说到最后几句,李凌已是声色俱厉,更有极强的气势猛压过去,从而导致顾四竹的身子再晃,又向后退了一步:“我……” “你以为你还有的选吗?你作为蒋贵勋身边亲信,既然落到我手中,更有沈家父子可为人证,你觉着自己还能脱罪?同样道理,你有罪,自然就意味着蒋贵勋也有罪,所以不要再妄图为其隐瞒了,还是想想如何自保吧。”李凌抓住机会,再度劝说。 他很清楚,相比于贺奔这样听命行事的小人物,真正掌握蒋贵勋诸多秘辛的亲信顾四竹才是更有用处的那一个,放到堂上,份量也要重得多。所以现在便要将之说服,为己所用。 被李凌这么一说一盯,顾四竹的神色再起变化,他觉着事情当真荒谬,明明刚刚自己还是握有主导权,想要说服沈添指证“凌厉”有罪之人,怎么转眼间,身份却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居然换那“凌厉”来逼迫自己去指证巡抚大人了呢? “我……”他好像是有所动摇了,身子晃动间再后退一步。李凌眼中闪过一丝希望:“只要你肯点头,我答应你定能保你周全。哪怕今后你做不了官,也可一世衣食无忧!” “我——”顾四竹再说一个我字,就在李凌以为他就要点头答应时,他突然身子就是一起,以一个极其迅猛的架势后退着冲向沈添。 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有被李凌说动过,因为他对蒋贵勋的忠诚是经得起任何考验的,别说就这点压力了,就是拿他的性命,拿他全家的性命作要挟,他也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刚才那一番迟疑作态,不过是为了迷惑对手——不是李凌,而是其身边的护卫。他看得出来,那两个随他进来的护卫都是真正的高手,远非自己能应付。同时他更清楚,自己已不可能伤得了李凌了。 所以他在这个境地里做出的决定不再是刺杀李凌,而是将目标改到了沈添处。杀了他,自己的事情就说不清,自己就不会牵连巡抚大人。更重要的是,对方一定想不到自己到了这时还会奋力一搏,而且目标会选择看似已经无关紧要的沈添。 他这一下蓄势而发,只一个起落间已到沈添身前,都来不及转身,完好的右手已自前向后猛然抓出,直取对方的咽喉。 这一下凝聚了他的毕生所学,只要抓实,必能一下就捏碎沈添的喉咙! 第808章 亮明身份(终) 当顾四竹突然而动时,李凌和身边两人也都吃了一惊,尤其是李莫云二人,更是迅速上前一步,再度将自家大人挡在身后。 但直到这时他们才更为惊讶地发现,对方居然不是暴起想对李凌下手,而是突然后退,直逼后方的沈添。也正是这一耽搁间,他们已不及出手救援,只先后发出怒斥:“住手!” 很显然,一切已经来不及了,顾四竹已到沈家父子跟前,虽然背着身,出手却依然迅捷,直指沈添咽喉。别说他也被李凌突然亮明的身份惊得到现在都没回神,哪怕是在正常情况下,以他作为寻常百姓的身手,也不可能躲得开这要命的一招,甚至都不及惊叫,身子只往后缩了缩。 倒是他身边的儿子沈云襄这时却是一声尖叫,身子陡然就是一扑:“爹——!” “噗——”手指已扣中目标,但顾四竹的脸上却无丝毫喜色,因为他赫然发现自己这一下竟误中副车,竟扣在了扑跌上来的沈云襄的肩胛处,沈添却被他挡在了身后! 实在是因为他本就重伤,断腕处鲜血还在不断淌下呢,自然让他的动作和速度都打了折扣。再加上为了抢在那两名护卫之前杀掉沈添,他更是连身子都没转过去,硬是背对着目标下手,使得直到手感察觉不对,才惊觉拿错了人。 到这时候他再想变招却已太迟了,因为杨震已在怒斥声中扑将上来,刀光骤起,再斩向他的右臂,迫使顾四竹不能再出全力,猛一拉已痛晕过去的沈云襄,直凑向袭来的快刀,同时身子一转,直朝侧方的边窗扑去。 现在他已别无其他想法,只求能脱身逃走。 但是他快,杨震却比他更快。就在沈云襄朝自己撞来的瞬间,他已收刀偏身,同时左手在其腰间一带,便把人带得软软地直往地上倒去。而他追击的脚步并未有稍止,身子已嗖一下直扑上去,赶在对方扑到窗台处的瞬间,又一刀而发,直劈其后背。 顾四竹固然可以强行破窗而出,但后果必然是背部中刀,重伤之下,即便出去也逃不走。在听到身后急袭而来的刀风后,他也立马判断出了此一结果,果断在此时一个闪身,险险地避过了要命的一刀。可这么一来,最后那一点逃出厅去的机会也消失了,因为杨震已一个闪身,挡在了窗前,钢刀再起,唰的一下,横在了才刚稳住身形,满面懊恼的顾四竹的咽喉处。他若再敢有异动,下一招便能要他的性命。 “呵呵呵呵……”声声惨笑从其口中吐出,顾四竹完全没有在意面前的钢刀,而是望向了一旁同样神色不好看的李凌,“李大人果然厉害,身边尽是高手,我输的也不算冤枉了。不过有一点你要知道,你所做的决定,未必就是正确的……”说着,眼中厉芒一闪,一脸决然地就把脖子往前一凑。 “小心!”李莫云在旁瞧出了不妥,急忙出声示警,但却已来不及了,因为杨震并未收刀,只是古怪地把刀继续横在那儿,任由对方狠狠地拿脖子撞在了上头。 就连李凌都在此时发出一声轻呼,声音里满是遗憾。他当然不会在意这样一个敌人的生死,关键在于这位可是蒋贵勋身边的亲信,不但掌握了他的许多秘辛,更关键的在于有他在手,即便不开口,也算是一枚指证蒋巡抚多有不法的重要筹码。可现在他一死,所有用处都化作了泡影…… 只是这一声出口后,却又化作了疑惑,因为顾四竹这一撞竟没有如他们所想般鲜血迸溅,或是身首异处,除了身子一僵,竟不见丝毫异常。倒是那刀被他撞得往后缩了下,这让早生死志的他满脸的惊讶,然后才发现自己面前的却非想象中的锋利刀锋,而是刀背! 也就在他因为这一变故又惊又怒的当口,刀再起。这次却不再是用斩的,而是拍,用刀身狠狠的拍在了他的面颊上,把全无防备的顾四竹抽得惨哼着打横抛起,重重撞在前方墙上,再反弹落地。 这一下的力道极强,竟一下就把顾四竹给抽晕了过去,倒在地上的他已没了反应。也是直到这时,杨震才略松了口气,呸一声道:“早猜到你会来这一手,我就等着你呢!” 原来,在刚才急着救人拿人的瞬间里,杨震居然还能于千钧一发间转到对方可能会直接寻死,所以在杀上时便已调转了刀身,以刀背向敌。所以哪怕刚才顾四竹不闪不避,那砍向其后背的一刀也必然只会将其重伤而杀不了人。至于后面那自尽的一撞自然更没有什么威胁了。 一连串的变故说着复杂,却在兔起鹘落间便一一发生,也是直到这时,李凌才从接连的震惊中回神,长舒一口气:“杨震,你果然是大有长进了!” 杨震闻言一笑,还没谦虚一句呢,另一边的沈添已惊呼出声:“云襄……”然后一脸恐慌和痛惜地扑到了自己儿子跟前:“你怎么这么傻,居然为了救爹拿自己的性命冒险啊……你纵然有错,爹又岂会怪你……”那叫声里满是自责与痛心,直让闻者伤心啊。 李凌脸上的喜色也随着这一叫而迅速消散,叹息一声后,也赶紧凑了过来:“沈兄,他伤情如何?” “公子让我来看。”李莫云也赶紧凑上,拉过沈云襄的手诊起脉来。 沈添到底是经历过风浪的,虽然心急如焚,还是保持着一定的冷静,盯着对方道:“怎么样?云襄他伤的可重吗?” “还好,虽然伤了筋骨,却不算致命,那家伙并没有下死手。”杨震迅速做出了判断,“找大夫好生医治,几月后应能痊愈。” 这个结果总算是让在场几人都大松了口气,想来是顾四竹在发现误中副车后果断收劲抽身,这才没有要了沈云襄的命。只是他身子骨有些弱,在被如此重招所创后,还是重伤昏迷。 “这傻孩子……他虽然有错,但我身为父亲又怎会怪他呢?他就算要做弥补,也不用……不用拿自己的性命来冒险啊……”此时的沈添看着怀里的儿子,眼中噙着热泪,不断说着话,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的情绪可以平静些。 李凌陪着也叹息了两声,这才劝道:“沈兄,还是赶紧把他送到后头安睡,然后再派人去请大夫来为他诊治吧。” “是是……凌老弟你说的是……”沈添下意识地点头应道,直到话出口,才想起对方的身份已然不同,脸上先是有些尴尬,随即又露出了一丝不安来:“李……李大人,草民之前多有冒犯,还有我儿子云襄他……”想到对方那朝廷高官的身份,他是真怕李凌接下来会来个秋后算账啊。 “沈先生不必如此,这次要不是有你相助,我在随州也不会如此顺利,更不能如现在般掌握这些重要人证。所以你对我只有功劳,绝无过犯。至于令公子,他也只是一时糊涂而已,我不会追究。”李凌赶紧安慰道,“现在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还是赶紧先救人吧。” “是是……”沈添这才放心,又答应两声,在杨震的帮助下把人抱起,然后才由匆匆赶来的几名家中奴仆的照应下,带了昏迷中的儿子就往后院而去。此时的他,却是连招呼李凌的心思都没有了,自然也忽略了他为何要隐藏身份,又是怎么在府衙拿下那些巡抚衙门的人的。 “把他也带去府衙大牢,与贺奔他们关在一起。”李凌这才把神色一肃,吩咐道,“还有,一定要让人看好了他们,绝不能让他们再有自尽之举。我要他们活着,到时才能拿他们去和蒋贵勋对质!” “是,这就交给我们吧。”几名下属忙拱手应道。 李凌点头,又果断下令:“还有,可以给钦差队伍传信了,让他们提速赶过来,尽快与我汇合。事情也查得差不多了,是时候去武昌,会一会蒋贵勋,和其他那些躲在暗处的家伙们了。” 杨震也忙抱拳答应,这消息的传递自然得用到皇城司的通道了,这点便由他来负责。 直到交代完一切,又跟沈家的人打听一下,确认沈云襄并无性命之忧后,李凌才带人离开这儿,返回客栈。 此时,才刚近黄昏,天色黑下。 虽然只一天时间,但对李凌他们来说,却是格外的漫长,因为今日一天内,实在出现了太多的变化。当然,总体来说,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现在不光随州的粮荒问题已经得到了解决,那些湖广及朝中贪官的把柄也落到了李凌之手。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等着另一批人自投罗网,然后便能直杀向武昌,以钦差的名义将一干贪官尽数拿下,让湖广重归原样了。 好像随着他亮明身份,一切就已变得极其顺利而容易了。  第809章 识时务者为俊杰(上) 随州府衙,二堂。 自打前两日李凌表露身份,并把巡抚衙门派来的人一并拿下后,知府王尧臣就彻底放弃了挣扎,表明一切以李大人马首是瞻,你说东我绝不往西。 这可不只是说说而已,为了表明自己的诚意,他这几日里几乎天天派人到李凌所在的客栈禀报,只要是衙门里的公事,不分大小,事无巨细都要呈上一份文书,并写明了一切由李大人做最后定夺。 对此,李凌不但不觉着欢喜,反而有些反感,这是要把一切责任都推到自己头上吗?不过碍于对方终究是表了忠心,而且足够听话,才没有真作申斥,只几次提点,说非是巡抚衙门相关之事,都可由他这个做知府的自己决断,至于效果嘛,却是几乎没有的。 不过有些事情李凌还是得自己亲自过问,比如对那几个被拿下的家伙的审讯事宜。虽然人被关在府衙,但再给王知府一个胆子他也不敢审问这些人啊,所以还得交给李凌手下之人来办,说得更清楚些,便是皇城司的人。 而经过两三日间昼夜不停的审讯,到今日终于是问出些东西来了。所以李凌才会再次来到府衙,在王尧臣等府衙官吏满是讨好的表现下,于二堂一间公房内,再次见到了贺奔与顾四竹,以及其他五六个有些价值的巡抚下属。 与几日前相比,现在的几人看着可要憔悴狼狈太多了,尤其是顾四竹,断去一手的他脸色依旧是煞白的,被按倒在地后,身子更是佝偻在那儿,再没有了之前在沈家时的意气风发。显然,这两三日间他们在大牢里可没少吃苦头,各种可怕刁钻的刑罚都用在了他们身上,从而从里到外地摧垮了他们的自信。 “你们是愿意跟本官交代一切了吧?那很好,只要你们真能如实交代,主动配合,本官不但不会为难你们,还能酌情减免你们的一些罪过。”李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眼中有着一丝满意,“好了,那就从你开始,说说你所知道的关于蒋巡抚他们这段日子所做的一切吧!” 他首先点中的却并非贺奔或顾四竹,而是后边跪着的一名差役。被点到后,他的身子便是一震,嗫嚅了下,还是老实道:“小人在巡抚衙门一向只是听命行事,所知有限……我只知道这半年多来,大人不但与湖广的不少大户豪门的当家人有过深谈,还……还几次去见那些从京城而来的老大人们,有次我还听他们在饮酒时提到,这次能从湖广赚到五百万两银子以上,还提到了如何分笔银子……” 李凌的眉头迅速皱起,这些人的胃口实在是大啊,敲骨吸髓之下,居然想从受灾之后的湖广榨出几百万两银子来。以湖广一直以来的情况,再加上这次遭灾,百姓手里还能有多少银子被他们敲诈?唯一的办法就是从那些大户手里拿了,而这些家伙肯交出银子,自然是因为能得更多好处了。 这应该就是官府纵容,甚至是推动他们做出以粮换地,囤积居奇的根源所在了:“你可能说出那些官员的姓名官职吗?” “这个……”他在迟疑了下后,报出了几个官员的职位来,“好像是工部的两位郎中大人,还有户部的一名员外郎,具体姓什么,我却记不住了。” 李凌点点头,冲旁边正自奋笔疾书记下口供的书吏打了个眼色,后者会意,立刻拿起写好的供状,将之放到了那人面前:“画押!” 都到这一步了,他自然不敢不从,哆嗦着在供状上按下了自己的手印。 然后,李凌继续挑人发问,把面前几个身份不高的差役一一问到。而从他们口中,也确实获得了更进一步的相关罪证,包括但不限于作为巡抚的蒋贵勋如何用手段让本就受灾的百姓更加的雪上加霜,如何打着朝廷的名义,在灾后继续征收税粮,只为逼着百姓卖田卖地;那些武昌等地的大户富商什么的,又是在何时与蒋贵勋有过接触,以及中间的一些见不得人的计议;武昌当地有几名正直的官员因为反对巡抚大人的种种作为而被其诬陷下狱…… 别看这些人地位不高,但既然身在巡抚左右,颇得其信任,自然就能掌握许多外人所不知道的隐情了。现在,因为严刑讯问,他们只能将自己所掌握的一切都如实招供,最后更是各自在供词上画押,成为李凌手中的一枚枚筹码。 而随着他们的不断招认,不光李凌的脸色愈发阴沉,贺奔与顾四竹的神情也变得越发的不安。前者是因为再这么下去自己都没什么好招供的了,到时要是人家怀疑自己还有保留,再对自己用刑可怎么办?至于后者,则心情更复杂,除了担心自己,更担心事败后巡抚大人该如何应对啊,即便到了此时,他依然忠于蒋贵勋。 “现在到你了。”李凌看向贺奔,却让他为之一凛:“大人饶命啊,小的知道的已经都被他们招供了,我实在说不出更多东西来了……” “是吗?我看不见得吧。”李凌却把头一摇,“你既为蒋贵勋帐下的巡检,在军中总是有些人脉的,难道就没有听说过一些隐情吗?比如说,他这几年间交好了哪些军中将领,或是哪些人索性已经依附于他,唯他马首是瞻了。” “这个……”贺奔犹豫了一下,但在对上李凌的目光后,还是老实回答道:“不敢有瞒大人,这些事情蒋大人都视作机密,不会让小人知道……” “嗯?”李凌眯起眼,似有所怀疑,又似有些不快地盯了他一眼。只这一眼,就让贺奔后背生寒,很快又道:“大人……我只知道他与谢都督关系不错,两人间每过几日都会照面;还有,还有武昌内外有三营兵马,其中木字营指挥柳春生和流字营指挥俞万里,都是由巡抚大人举荐才到的今日之位,平日里没少来巡抚衙门示好……更多的,小的确实不知道了……”说到这儿,他又忍不住瞥了眼顾四竹,相比起自己,顾大人才是真正的巡抚大人的心腹啊。 李凌也适时将目光落到了面色又是一白的顾四竹身上:“说说吧,他暗地里还与多少人有过接触,收买了多少当地的文武官员,使他们为其所用?” 直到这时,顾四竹才明白李凌如此问话的厉害所在了。先让那些知道更少的人把无关紧要的东西都说完了,再轮到自身时,自然只能把更要紧的东西也都一一交代了。 若是刚落到李凌手上时的顾四竹,此时自然不会妥协,哪怕一死,也不会背叛巡抚大人。可是现在,在经历了自尽失败,又被皇城司的诸多手段加身,吃尽苦头后,他却没有那么坚决了。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他实在不想再受第二次! 可是,真要交代出那些可能会陷巡抚大人于绝境的隐情吗?他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岂能恩将仇报? 见他还有所迟疑,李凌又是一哼,说道:“顾四竹,你可别忘了你是朝廷官员,而非蒋贵勋的家奴!还有,现在本官能决定的不光是你一人之生死,还有你的家人,以你们所犯下的罪行,便是抄家重罚都不为过!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本官还愿意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若是还冥顽不灵,妄图维护那等赃官恶吏,那到时只会是害人害己!” 感受着强大的压力,再想到前几日所受的痛苦,顾四竹的防线终于彻底崩溃:“我……我招……其实不光那两营的指挥早被蒋大人收买,还有下面的十多名武官,也都唯大人之命是从。 “当时京城来的几名大人所以最终选择合作,也与此有关。因为他们的生死都掌握在了蒋大人的手中,除了合作,别无选择。” “那他为何要这么做?”李凌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一点,也是困扰他最大的一点。 照道理来说,贪官可以有,但实在没必要贪到这般地步,那蒋贵勋难道不知道这一切一旦有所纰漏后会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吗? 现在的大越可不像某些时候,朝廷依然有着绝对的权威,别说湖广这儿了,就是北疆滇南,那些手握重兵的军将也不敢生出异心啊。他哪来的底气,觉着自己真能一手遮天? “这……我也不知。反正自我跟随蒋大人以来,他就已经可以做到大权独揽,少有人敢不遵他的号令行事。其实也有人劝过他不要如此操切,却被大人无视了。” 李凌的眉头再度皱紧,看来还有什么重点是自己没有掌握的,这或许才是一举摧垮蒋贵勋的关键所在。可问题是现在已快到图穷匕见的时候,自己还能从哪里查到其中原委呢? 就在李凌打算再逼一逼顾四竹时,守在外头的杨震突然来到门前,脸上有些异样道:“大人,有武昌来的胡家人,叫胡元觉的在客栈那边想要求见您。” 第810章 识时务者为俊杰(下) 胡元觉与胡观觉确有五六分相似,只是他显得更老成精明些,少了后者的自傲和强势,尤其是此时面对李凌,更是将态度放得很低,站在那儿垂手而立,连头都是微微低下的,不敢与李凌四目相对。 李凌在打量了他一阵后,才终于开口:“胡元觉,你是武昌胡家的人,还是长房出来的,真正能说了算的人?” “不敢当,我就是在家中能说上几句话而已。”回答时他也显得很是谦逊低调,与之前那几位大户子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哦?恐怕你能递上话的可不止家中,还有地方官府,比如巡抚衙门吧。”李凌并没有因为对方的恭敬就放缓了态度,反而愈发尖锐道,“要是我所料不差,你便是奉命前来随州,欲接手那些粮食的人吧?” 胡元觉脸上略显慌色,但很快还是回道:“不敢有瞒大人,在下确实是受巡抚大人之命前来接手粮食的。” “既如此,你来见我又有何用?” “在下知道此事已不可为,更不敢与李大人你为敌,思来想去,只有开诚布公与您一谈了。”胡元觉倒也算实在,不但彻底叫破了李凌的身份,更把自己的意图也给点明了。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啊,想必是知道贺奔他们已被我所擒之事了吧?”李凌也不觉意外,笑着问了一句。 “正是。之前巡抚大人派我们前来就是认为贺巡检与顾大人可以重新控制随州之事,可结果他还是失算了,既有李大人在此,我们就绝无机会。我若再妄图与大人作对那才是最愚蠢的主意呢,所以……” “你倒真是个聪明人呢,就不怕你这么做会给自家带来后患吗?就我所知蒋巡抚可不是什么大度之人啊。” “我们胡家也不是谁就能轻易拿捏的,不光商场上有我们的人,各处衙门里也有我们的子弟,所以蒋大人还不敢因为这一点事情就对我们下手。毕竟眼下随州的局势已不可更改,我做出这一选择也在情理之中嘛。” “你还真是敢说真话啊,不过我该信你吗?还有,你胡家又能给我带来什么好处?” “在下知道大人您一心为湖广百姓做主,所以便准备了一点薄礼,还请大人过目。”见李凌问出最后一句,胡元觉心下便是一喜,赶紧从袖子里取出一叠纸张来,呈送过去。 自有李莫云出手接过,先打开查看,确认没有问题后,才将之送到了李凌手上。而当他迅速扫过上头所写内容后,神色又是一变,脸上的笑容似乎更盛了:“你倒真是出手不凡啊,这见面礼果然极重,本官都不忍心拒绝了。” 这份东西当然不是一般官商勾结时常见的礼单了,而是一份详尽的吞并湖广各地田土的计划。上面用最简朴的语言描写了湖广诸多官员勾结地方士绅大户人等,意图趁着这次灾难逼迫百姓把田地贱卖的计划以及施行到了哪一步。 这上头可不光只有随州官绅勾结的种种已被查明的阴谋,还有诸如襄樊、武昌、辰州、黄州等地即将展开的种种害民举动。可以说,随州这边只是开始,只要此地田地被人顺利瓜分,那接下来就轮到其他各处州府跟进了。 还有,这上头还仔细地写明了那些参与的地方士绅们的姓名身份,以及各地官府的参与之人。说一句这是湖广此番贪渎兼并田土的名册,都不为过了。这在李凌看来,自然是一份极大的功劳,因为到时只要稍作查察,就可按图索骥地将这些地方势力和贪官污吏们一并拿下扫清了。 不过在夸奖了一句后,他脸上的笑容又为之一收,盯住对方道:“可你就不怕这么做给你胡家招来大祸吗?你这份东西交给本官,就意味着你们胡家已彻底站在了所有人的对立面,你哪来的胆子?” “大人容禀,草民敢这么做自然也有我自己的考虑了。第一,在知道大人身份,以及如今随州局势之前,小人是打算遵照巡抚大人和家中意思拿回粮食,再推行既定方针的。不过在巡抚大人派来的人全数被大人所擒,尤其是在知道大人乃是朝廷钦差后,小人已不敢再有这样的念头了。我终究只是一介小民,岂敢与大人为敌? “第二,在小民看来,以大人的身份和手段,只要真想平定湖广这场乱子就是一定可以办到的,哪怕巡抚大人或其他各方会有阻挠,结果也是一样。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冒着之后可能被清算的风险来与大人为敌呢?从商人的角度来看,此时最好的选择不正是与大人你合作,以谋求事后到底一点功劳好处吗?至不济,也能保证自己不受此事牵连。 “第三,不瞒大人说,我在家中固然有些地位,也是今后族长的竞争者之一,但并不稳妥。我有两位兄长都与巡抚大人关系紧密,这是我无论怎么做都没法改变的事实。所以我若真想击败二人登上族长之位,就必须另找靠山。而李大人您就是最好的选择了。 “当然,这只是小人的一点私心,若大人不肯帮我,小人也不敢有什么怨言,只求此事之后,大人不要因前事牵连到我便是。” 听他老老实实地将其中原委尽数说出,李凌对他的猜疑还真消散了大半。这不光是因为他诚恳的态度,更在于他所说的理由让人信服,胡元觉现在还代表不了整个胡家的态度,但从他个人的利弊来看,这么做确实是最合理的。 “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果然也算得上是胡家的俊杰了。只要你送上的这份东西确实无误,本官可以答应你,事后一定保你无忧。至于你背后的胡家,到时若能弃暗投明,留下他们也不是太难。”李凌在沉吟后,笑着说道。 “多谢大人体谅小的,小人感激不尽。今后只要是小的力所能及的事情,大人吩咐,我定全力去办。”胡元觉一听,立刻感激涕零地下拜称谢,脸上本来还隐隐存着的一丝忧虑也是彻底消失不见了。 李凌摆了下手:“你起来吧。说来正巧,本官正好有事要你做呢。对了,你在得知我已掌握随州局势前,可有把消息传回去吗?” “没有,不光我没有传信回去,也让人盯住了周围所有人,至少短时间里,武昌那边不会有人知道这儿发生的一切。” “甚好。那你接下来就去一封信,告诉武昌的人,就说一切都已在你们几人的掌握中,我这个凌厉也已被捉拿入狱,吞并田地一事已可继续施行了。” “是,小人明白,我待会儿就亲笔写信。”胡元觉满口答应,一副以为李凌办事为荣的模样。 直到见李凌露出赞许之色,似有让自己退下之意,他才又有些迟疑道:“大人,小的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大人恩准。” “你说。只要不是太无理之事,本官自会允准。” “就是……小的想在城中的太白居里设宴,还望大人您能赏脸光临。”胡元觉鼓起了勇气,大声说道。 这一请求倒是让李凌略有些意外,看了他一眼道:“这算哪门子的请求?” “大人有所不知,这对大人来说或许不算大事,但对小的来说却很重要。因为随我来随州的人中还是有不少人不认同我做出的决定的,他们对大人的身份,对大人您是否会接纳我们也有所疑虑。如此一来,不光对小人,对大人的整个计划或许也有一定的影响。 “所以小人才想着能请大人同席宴饮,让他们看看大人对我,对我们这些人的态度如何,也好安了众人之心。不知大人可否赏脸?”说话间,他又巴巴地看着李凌,一副期待而忐忑的模样。 人家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又表现得如此卑微了,李凌又怎好拒绝呢?于是在略作沉吟后,他便点头道:“既然你是一片苦心,此事又对接下来的大局有好处,本官自当应允。你定个时间吧,我会带人前往。” “那就定在今晚如何?”胡元觉听到回答更是欢喜,然后赶紧又敲定道,很有种怕夜长梦多再生变化的意思,居然直接就定在了今夜。 “可以。”李凌再度点头,然后在对方又一阵感谢之下,挥手让他离开。 直到胡元觉告辞去得远了,李凌才若有所思地轻轻皱了下眉头。今日这事看着确实够顺利的,而且也未见有什么可疑处,可不知怎的,他心里总有种隐隐的不安,好像这一切顺得过头了,似乎有什么阴谋和危险正在朝自己靠近。 可是再仔细想想,又看不出哪里有问题。无论是眼前的局势,又或是胡元觉投诚的态度与做法,都是顺理成章的。 到底,是自己有些过虑了呢,还是真有什么隐患是被自己给忽略掉的? 只可惜啊,杨震和李莫云都不是能与他探讨这方面的人,他也只能自己作一番深入的思考了。 第811章 突变 自打诗仙李白享誉天下后,中原各地都能见到以太白楼为名的酒家,也不管李太白是否真就去过当地,在那儿饮过酒。反正就李凌所知,随州和李白可真扯不上什么关系,但依然不妨碍此地也有太白楼,而且是城中最有名,最豪华的一座酒楼。 虽然城中百姓还没从灾荒中走出来,许多人依然只求有一口饱饭即已满足,但这依然不妨碍太白楼的生意兴隆。天才擦黑,已有不少车马停在了楼外广场之上,掌柜伙计们更是忙碌不休,迎来送往,将一位位酒客贵宾请到里头,把好酒好菜如流水般不断送上桌,送进一处处的雅间。 与平日有所不同的是,今日的太白楼三层却不再接待其他客人,因为已经被人花重金给整层包了下来。此时已有不少客人分桌而坐,等候真正的主客到来。作为今日此地的主人,胡元觉并没有在三楼陪着其他人,而是早早就跑到楼外等着最重要的人出现了。 直到酉时过半,天彻底黑下来时,他才见到有一行骑队缓缓而来,在前方火把和灯笼的映照下,李凌在马上愈显不凡。见此,胡元觉赶紧笑着大步迎上:“李大人到底是信人,来赴今日之宴,实在是让小人受宠若惊啊。” “哈哈,胡员外你言重了,既然你有心投到我这边,本官自当给你这个面子。更何况,还有酒席可吃,我又怎会错过呢?”李凌笑着停马,然后利落地下地,在把缰绳交给身后的亲随后,便在几名护卫的陪同下,大步往酒楼大门而来。 胡元觉见状赶紧又抢前一步,引了他们进酒楼,又登上楼梯直达三层。在进那完全打通的雅间前,他更是先低咳一声:“李大人来了。” 随着这一声提醒,本来还有些嘈乱的厅内顿时一静,等李凌进门时,便看到所有人都起身望来,见他后,更是纷纷弯腰施礼,齐声道:“见过李大人。”光看这态度,确实让人很是舒畅啊。 “各位不必多礼,这儿又非官府,都放松些。我既然来此,就是来与各位交个朋友的。”李凌不见半点架子,笑吟吟地与他们打着招呼,然后又被引到最上首的主客位置上。 直到他落座,又示意后,大家才各自而坐。然后才由胡元觉说了几句场面话,感谢了李凌到来一番后,才为他引荐了在场诸人认识。这些与会的宾客除了胡家的人外,还有一些也是平日里依附胡家的商人,此时无论是对胡元觉还是对李凌,那都是相当尊敬与客气,频频见礼的同时,还主动举杯,干下杯中酒,也没有让李凌陪饮的意思。、 李凌对这样的应酬也是颇为习惯了,此时显得没有半点架子,与他们言笑晏晏的同时,还委婉地点出了自己会照顾胡元觉,让他们一定要听从他安排的意思。这番话让众人心里更为有底,宴席上的气氛也就越发的热络起来。 在几杯酒下肚后,胡元觉是越发的兴奋起来,话也变得更多了:“诸位,这下你们总能信我所言非虚了吧?李大人那可是京城来的钦差,身份本就贵重,自然一言九鼎。既然他都肯为我们作保,接下来咱们便可高枕无忧,只要跟着我……不,是跟着李大人干,那一切都不用担心。十五弟,你说是也不是啊?” 被他刻意点到名的,是个长相略显青涩的年轻人。这一问让他稍微有些异样,支吾了一下后,才道:“四哥说的是,是小弟之前过于胆怯了,现在看来,有李大人作保,我们自然不会再怕其他。” “呵呵,李大人,你是有所不知啊,我这个十五弟胡申觉对家里是最忠心的,之前我说要跟着你干时,他还颇有些微词呢。不过现在好了,见识了随州的大好局面,又有大人你的这番保障,等他回到武昌,必能帮着我一道说服家里,改投到大人门下。十五弟,你说是不是啊?”胡元觉果然是喝得有些高了,说话已经有些无所顾忌,居然不顾自己兄弟的感受,就把些内情给直言了出来。 果然胡申觉的脸色随着他的话又有变化,但在此等情况下也只能忍下,赔笑道:“四哥你说的是,是我鼠目寸光了。李大人,是小人过于愚钝,今日才知前日之过,还望您不要计较……”说着,郑重起身行礼道歉。 对此,李凌也不以为意,呵呵笑着摆手道:“你不必介怀,人有私心都是正常的,只要没有真做错了事,我都不会计较。何况你们这次还已经改邪归正了,只要将来多行善事,多为百姓谋福,便是对我,对朝廷最好的交代了。” “是是,大人的教诲小的铭记在心,今后一定照做!”胡申觉忙又点头应道,一副感激的模样。 “十五弟啊,你这干说有什么用,如何能表明你的诚意呢?”胡元觉突然又道,一边说着,还走到了对方面前,用手去拿他的酒壶道,“你当敬李大人一杯,以表诚意才是啊。” “对对对,我们也该敬李大人一杯。”其他人也跟着纷纷举杯,李凌见此也是一笑,举起酒杯喝下了杯中酒。 而另一边的胡申觉当即起身,也想去取酒杯酒壶,不料这下却正好与胡元觉的动作撞在了一起。两人都有了些醉意,手上的动作自然有些过大,居然就把他案头的酒壶和酒杯都给碰倒,落到了地上。 “这……”胡申觉顿时有些不安了,本来该自己先敬酒才是,现在可好,酒杯什么的都落了地,可就用不得了,而且还显得自己对李大人有些不恭了。好在胡元觉迅速在旁打起了圆场来:“你这也太不小心了,来人,再给我十五弟上一壶酒,要好酒……” 一旁本就有太白楼的伙计伺候着,一听这吩咐,立马有人快速走出厅门,然后从外又端了一只酒壶进来,送到了胡申觉面前。他赶紧接过,又往自己杯里满了一杯酒。 可就在他刚要举杯而饮时,胡元觉又拦了一下:“这样敬酒怎么显得你有诚意呢?还是上前敬大人一杯吧。”说着,顺手把那新送来的酒壶也塞到了他手中。 已经有些心慌的胡申觉都未作细想,便接过了酒壶,端了自己已满上的酒杯,便往上首李凌处凑了过来。 李凌见此,倒也没有回绝的意思,只是笑看着对方,他看得出来,这年轻人是胡家众人中身份不低的一个,要是能真正收服了他,对接下来的计划自然大有帮助。所以对胡元觉的安排,他也是很乐意接受的,便伸手想要为自己再满上一杯,再与胡申觉干杯。 见此,胡申觉却是赶紧快走两步,说道:“何劳大人亲自倒酒,小的来便是了。”说着,拿起手中带过来的酒壶,就往李凌的杯口凑去。 李凌倒也没有推辞,索性举杯等了一下,然后让上前的胡申觉为自己满上酒后,再互相撞了下杯子,随着对方一句:“大人我敬你这一杯,还望您大人不计小人过。”便同时举杯就往嘴边凑去。 这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包括另一边正有些紧张地盯着两人这番举动的胡元觉,在旁人瞧来也是正常反应——作为此事的促成者,作为胡家子弟,作为胡申觉的兄长,他当然也希望自己兄弟能讨好新靠山李大人,所以就格外关注两人的这一次对饮了。 不过,要是真有人此时仔细去观察他的神色与目光变化的话,就会发现,他眼中除了紧张外,还带着一丝掩藏不住的杀意和兴奋! “喝下去,只要喝下去,我大计便可成了!”胡元觉控制着面部情绪,心里却是大声嘶吼着,等待着那美妙一刻的到来。 他看着李凌已把杯口放到了嘴唇上,就要仰头而饮了! 就在他喜悦的情绪直冲头顶,便要放声而笑的当口,变故骤然而起! 嗖—— 一道迅风突然从侧后方飞出,从众人的头顶一掠而过,在所有人都没能给出反应前,正正地打在了李凌那已经就要倾倒的酒杯和持杯的手上。 这一下的力道极重,而且过于突兀,李凌又压根没有半点防范,顿时在啪响声中,也是一声惊呼,手一抖间,杯子便被重重打落,翻倒在桌案上。 而他面前的胡申觉,却已经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有些错愕地看着这突然的一幕,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了。 但旋即,他也不用再为自己该怎么说怎么做才能打过这圆场费心思了,因为就在短短的片刻间,他整张脸便迅速染上一层黑色,痛苦的感觉才刚一起,身子便抽搐着倒了下去。 一缕黑血从其口中溢出,身子只震颤了两下,胡申觉便彻底没了动静,居然就此而死! 而当这一幕发生时,周围所有人都是一愣,继而发出了阵阵的尖叫:“有毒,酒里有毒!” 第812章 不该忽略的(上) 饶是李凌心性再坚韧,这突变的一幕发生时也让他为之变色,同时而起的除了愤怒外,更有深深的后怕。 很明显,胡申觉是在喝了毒酒之后而死,也就是说他拿来的酒壶里的酒有问题,而刚刚李凌正打算要与他对饮一杯呢。要是这一口酒真喝下去,自己怕也是和胡申觉一样要死在当场了! “来人!”李凌的目光在转落到胡元觉身上后,果断就叫了起来,李莫云他们就在厅外,必须尽快把人拿下,可不能再出意外了! 就在这短短的片刻间,迅速定神的李凌已经做出判断,这事一定和胡元觉脱不了干系。他的突然投诚示好本身就多有古怪,更别提胡申觉来给自己敬酒正是他一手促成了。 还有,本来胡申觉手边的酒是没有问题的,是胡元觉那看似无意的一撞,才换来了那壶要命的毒酒,而且这也是他开口讨要的。要说这一切不是胡元觉精心设计安排,李凌是怎么都不会信。 所以,此人必须立刻拿下!他一个胡家子弟怕还没有这等心计手段和胆量,其背后必然还有指使之人,得从他口中问出真相! 其实都不用李凌叫嚷下令的,就在厅中尖叫连声,乱作一团时,守在厅外的十多名护卫已果断冲将进来。在一眼瞧见李凌面前的死者后,他们更是脸色大变,再顾不上其他,快步向他靠来,沿途但有所阻,皆被一一打倒。 而在他们凑到跟前时,李凌又果断下令:“把他给我拿下!”指的正是面色惨白,目光中吗是绝望的胡元觉。杨震立马一个箭步就到了他面前,一探手,就将他双手擒住,按在桌案之上,使得案上酒菜翻倒,全糊在了他身上脸上,让本来气质不俗的胡元觉顿时变得狼狈不已,但他此时却连挣扎都不曾有,好像被这变故给吓傻了一般。 “公子你没事吧?”李莫云挡在李凌身前,同时蹲身在胡申觉身上一探,确认对方已经死亡后,目光更是一凛,“是我等护卫不周,还请公子责罚。” “不关你们的事。”李凌彻底冷静下来,目光在周围胡家人身上快速扫过,“看住他们,一个都别放走。还有,去府衙调人,押他们去那边受审。” “是。”边上立刻有人答应道。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李凌才把目光落到边上那些端盘送菜的伙计身上,刚才救了自己的那一下,乃是一颗干果,而从线路判断,应该就是来自那边:“哪位英雄出手救了李凌,还请现身一见,我也好谢过救命恩人。” 随着他这一说,不少护卫也把注意力放到了那边,不少伙计本就吓得瑟瑟发抖,这时更是手足无措,直往后躲。只有一人,随着众人的关注整个人的气质突然生出变化来,本来佝偻卑微的他身体一直,更有利刃出鞘的煞气腾出。 “师父!” “邵前辈……” 李莫云和李凌在看到这位抹去脸上的一些东西,露出真容后先后叫出声来。 这位混在伙计之中,救下李凌,此时才显真容的男子正是邵秋息,这让李凌二人都不觉一阵惊喜,如此看来,刚才轻易以一颗干果救下李凌的举动也变得极其合理了。 话说邵秋息与李凌他们的关系一直都是若即若离,并没有真正归附于李凌,为其所用,但为了报答李凌的相救之恩,以及为了共同的目标,他却总是出没在李凌左右,一俟他有危险,总能出现救助。 这回又是如此,若非他这一出手,李凌怕是已经和胡申觉一样变成一具尸体了。 不过这么一来,也让人更感好奇了,就连李凌都不知如此阴谋,他又是怎么知道的?所以在正式相见后,李凌也就毫不客气地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邵秋息面色凝重:“我这段日子一直都在暗查罗天教的某些举动,结果就在前两日,发现影子的人和他接上了头。”说着点了下已被绳索捆起来的胡元觉,后者闻言身子更是一震,这下是彻底绝望了。 李凌也有些意外地皱起了眉头来:“罗天教……”他这才知道自己心里一直感到不安的来源是什么了,正是这罗天教! 这是一伙真正的逐臭而往的苍蝇般的存在,只要哪里有了一点风波问题,就能见到罗天教逆贼的身影——西南如此,江南如此,之前的北疆也如此……可偏偏这次的湖广,明明各地已经因为灾情民不聊生了,居然未见他们出来兴风作浪,这显然是很不合理的事情了。 只是因为手上有太多事情需要处理,李凌的全副心思都扑到如何与那些贪官奸商的较量上,居然就把这一股最大的敌人给忽略了过去。 现在才知道自己的疏忽有多严重,要不是还有邵秋息在外,并及时出手,只怕自己已被罗天教阴谋所害。 后怕之余,李凌迅速又问道:“那邵前辈可知道他们现在藏身何处吗?这胡元觉也是罗天教的人?” “不,他不是,他只是被人理应而已。我是追踪影子的下落才发现此事的,本来想向你示警,结果却来不及了。好在混进了这里头,又发现有人准备了毒酒,只能出手把你的酒杯打翻,但那真正的下毒之人,却是趁乱早走了。”邵秋息苦笑着说道。 那想要借刀杀人准备毒酒的刺客乃是专司行刺的影护法的几大弟子之一,别的本事或许不是太强,但脱身逃命却是一绝。邵秋息又忙着要救李凌,最后也只能先放过了他。 “多谢邵前辈再度出手相救,李凌没齿不忘。”李凌忙躬身施礼,“却不知前辈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查到了一些内情,也正想与你仔细一谈呢。”邵秋息神色一肃,说道,“这样,你先处理眼前之事,迟些我再与你细说。” “好。”李凌立刻答应,他看得出来,能让邵秋息如此郑重其事,必然是和罗天教有着重要关联的大事。 他们把话说完,府衙的人马也迅速赶到了。一听说是李大人遭到行刺,王尧臣等官吏可是吓了个半死,赶紧点齐人马,亲自带人跑了过来。直到见李凌无恙,才松了口气。 然后在一番讲述后,他们更是勃然大怒,立马就按李凌的意思,把胡家众人押送府衙,同时还顺手把太白楼也给封了,掌柜伙计人等也被一并捉拿到衙。至少得查明下毒一事与酒楼众人无关,才会放他们回去。 如此一番忙碌,都到深夜了,李凌却并没有睡下,而是来到了关押着胡元觉的牢房前,看着已受了刑,满身血污的家伙道:“我真有些想不明白,你为何会有这样的决定。你又不是罗天教的人,怎么就会与他们合作了?还有,你就不知道害死朝廷命官会有什么下场吗?” 在刚才的拷打讯问下,胡元觉已经把一切真相都如实交代了出来。 正如邵秋息所说,他在随州城外与罗天教的人有了接触,并从他们口中得知了李凌的身份,以及城中发生的所有事情,包括李凌已掌握一切主动,连巡抚衙门派来的几名官员都被他先后捉拿,粮食已不可能再落到他胡家之手。 这让胡元觉大为紧张,然后就被罗天教的人蛊惑,设计欲将李凌除掉。为此,他甚至用了诈降的计策,之后更是不惜用自家兄弟的一条命来下毒。只可惜到头来却还是功亏一篑,自己也被当场生擒,连分辩的机会都不再有。 在皇城司的诸多酷刑面前,他一个地方商人,又怎么可能抵受得住呢? 此时被李凌这么一问,他又是一阵咳嗽,并吐出了两口血来:“李大人你高高在上,自然不会理解我等小人物的处境了。你可知道,在你们这些官员大人的夹缝中,我等小商家是有多么的卑微,一个不好,那就是顶罪灭门的下场。 “之前你强抢了属于我胡家的粮食,已经让我们在巡抚大人面前成了罪人,要是不能将功折罪,我们胡家在武昌必然再难有立足之地。 “可结果,本以为只是有些手段的外乡商人居然也是朝廷官员,这让我彻底绝望,不光是为我胡家,更是为我自己感到绝望,因为来时我已经夸下海口,不成功便不回去……就在我感到绝望的时候,有人又给我指出了一条路来,一条虽然凶险,却还可扭转眼下之局的道路。既然如此,我为什么就不能冒险一试呢?” 李凌的目光幽幽盯住了他,没有半点怜悯,只有憎恶:“像你们这样贪婪无度,为一己私利可以完全无视王法和他人性命的家族,就该遭受灭顶之灾。 “要说起来,这下对我来说还是一件好事呢,我正愁找不出更多的罪状来对你们和你们背后的那些势力下手。而现在,却有了。罗天教,那可是朝廷必须尽数剿灭的叛逆啊,这一罪名落到任何人头上,怕也无可挽回了。” 在李凌想来,听完自己的话后,对方一定会大为恐慌后悔,可结果,胡元觉却是无动于衷,这一切似乎已和他没有半点关系了…… 第813章 不该忽略的(下) 在看过胡元觉,确认他已招认一切,又不可能自尽后,时间已来到三更之后。 但李凌却并没有就睡,因为还有一件要事等着他去办呢,那就是与邵秋息见面,听他说说有什么更要紧的发现。 邵秋息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当两人于府衙二堂的一间签押房中相见,李凌还想称谢并寒暄两句时,却被他立刻打断:“你我之间就不要有太多客套了,咱们还是直奔主题吧。其实这些年来,你有没有想过,到底罗天教的根在哪里?” “嗯?”李凌没想到他这一开口就问出了这么个严峻而重要的问题,便是一愣,随即才若有所悟道,“莫非邵前辈你已查到,罗天教真正的总坛所在?不对啊,你之前不就是罗天教的护法吗,怎会不知其总坛所在?” 邵秋息干咳了一声:“实不相瞒,其实在我入教的那十多年间,罗天教是不存在总坛一说的,甚至于到底以何人为首都不好说,几位长老之间互不服气,少有配合,也没个教主什么的在上头下令约束,所以也就由他们各自为政了。 “这样的罗天教固然在实力上有所折扣,但也多了一层保障,使得官府没法儿通过抓住一条线便顺藤摸瓜,找到更多的教徒,甚至查到教中重要人物的所在。” 李凌细想了下,便深以为然地点头。当初自己才听说罗天教之名时,他们对天下的危害确实没想象中那么大,所以成为各地官府除之后快的存在,还是因为几十年来罗天教总与朝廷过不去,几次起兵作乱有关。也正因为此,各地官府对罗天教也总有种无处下手的感觉。 不过这几年里,罗天教自打西南开始,闹出的事情就越来越大,前两年更是敢和北边的鬼戎人勾结在一处了,这危害已经比之前大出了数倍不止…… “所以现在的罗天教已经有了变化,至少是有了他们的主心骨,自然也就有了所谓的总坛了?”李凌很快道出了自己心中的猜测,眉头更是深锁,“而按眼前的情况来看,你的意思是,这湖广就是他们新定的总舵?” “恐怕很有可能,至少我这段时日多番查探所得到的线索都指向了此一点,至少湖广是他们重点开拓的关键处,所以为了不引起朝廷官府的注意,他们在此地的行事就变得格外小心,不到有相当把握时,宁可低调隐藏,也不肯暴露自身。” 顿了一下后,邵秋息才又说道:“你有没有产生过一个疑问,明明湖广这边已因灾情民不聊生,为何却不见罗天教参与其中?以往他们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乱局了,总不能突然改变风格,或是没人可用了吧?” 李凌在刚才也想到了这一层,此时也表示赞同:“确实,这一点仔细想来总透着古怪,就好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一般。要是前辈你所查到的不曾有错,那就是他们在隐藏真正的,更大的图谋,并在不断蓄积着实力了。” “唔,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也想沿着这一想法仔细深查。只可惜啊,现在的罗天教和我在时已大不相同,他们行事更有章法也更隐秘,哪怕是我,也是花了大力气才查到一点端倪,发现了影子他们的行踪。结果,就让我查到他们居然去和胡家的人联络,想要设局害你。” “也多亏了前辈的及时察觉,出手相助,不然我怕是……” “救你是应该的,只是这么一来,线索又断了。”邵秋息说着,目光一闪,“不过有一点,我应该不会看错,那就是随着他们开始出手,意味着他们之前的布置已经差不多就位了,很快,他们就会在湖广当地搅动风云。要是真让他们得逞,只怕其带来的破坏力还在江南等地之上。你可得要做好应对的准备啊,不然……” 李凌听到这儿也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光那些贪官奸商的组合就够他应付了,现在居然还有个实力更强,更为莫测的罗天教,那湖广一旦真出乱子,可不只是小闹腾了,甚至有可能酿成大越百年来最大的一场骚乱。 要知道湖广这大半年来可是饱受天灾人祸的侵害,百姓的日子可是过得够苦了。这儿就跟个铺满了干柴的房间似的,一旦丢进一根火把,就能把整个房间都给烧成灰烬,甚至还会扩散着影响到周边地区。 而更关键的在于,湖广还是大越的粮仓所在,一年的粮食短缺或许影响还不是太大,可要是真乱上几年,不用多,只要两三年的一直不能供应粮食给朝廷,那这大越天下还能安稳吗? “我绝不能让这样的事情成真!”李凌在沉默后,斩钉截铁道。与这可能的大乱比起来,什么奸商贪官,什么朝廷中的攻讦算计,都得靠后了。 然后他又看向邵秋息:“前辈,你还查到了什么有用的线索吗?比如他们到底藏身在哪儿?尤其是那些重要人物,他们总得有个真正的落脚点吧?还有,湖广这许多的州府,他们又会以哪里为主要突破口?” 这回邵秋息却让他失望了,摇头苦笑道:“这些东西我都仔细去查过,结果一无所获。本来通过影子这条线,或许能有更多收获,但为了确保你的安全,也被我暂时放掉了。” 李凌默然,这答案是他最不希望听到的。只知道敌人即将出手,而且这次的乱子一定极大,却连确切的时间,以及他们的主攻点都不知,这让他心中的不安与烦躁更甚,彻底坐不住了,便在房中来回踱步。 “他们即将动手,而且是在多年布置后的一次行动,那必然不可能只是小打小闹。而就此来说,他们不可能在湖广的一些县城或是小州府内出手,而是该集中在几处大的州府,比如武昌、襄樊、黄州等地…… “可武昌乃是湖广治所,官军足有数万之多,一旦真起乱子,必能迅速反应,他们很难有成效。襄樊也差不多,那儿也有三营超过两万兵马,那难道是选在黄州这样次一级的州府吗? “不,若我是他们,想要一举打开局面,就得挑这两个最要紧的州府下手,只是该如何应付官府呢?” 一面自言自语,李凌的脚步却是越走越快,同时心里更是懊恼,自己真不该大意忽略掉这个老对手的。明明一直以来这样的天灾正是罗天教蛊惑万民趁火打劫的好机会,自己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反而只忙于和地方上的势力和官员明争暗斗,还想着一举将他们拿下呢……不对,他们在这时候突然去和胡家人接触,欲借刀杀人除掉我,又是图的什么? 李凌心里突然闪过一个疑问,脚步也骤然一停:“难道是为了消除后患,怕我坏了他们的好事?还是依旧想要报仇,所以顺便先除了我? “不对,这不对。他们应该很清楚一旦真起事成功,湖广生乱,我在此地必然成瓮中之鳖,他们到时再对我下手也不迟。至于担心我会识破他们的图谋就更不可能了,我都没有在湖广留意过他们,若非今日之变,甚至都将他们给忽略了。 “那他们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地要借刀杀人?迫不及待了?还是说另有我没想到的图谋呢?胡家,武昌的胡家……” 又一番念叨后,李凌眼中光芒闪烁,一个大胆的猜想骤然而生:“前辈,你说在经历了几番失利后,罗天教的实力是不是已经大损了?” “这是当然的事情,罗天教在二三十年前曾受重大打击,险些被朝廷彻底剿灭,连他们的教主和诸多教中高手也全数战死,然后直到几十年后,才重整旗鼓,但论实力,依然没法与全盛时相比,哪怕现在又有了主心骨……然后,在江南,在北疆,他们又接连失利,损失了诸多人马……” “既如此,他们真能在湖广闹出如江南时那般的大动静来吗?哪怕这儿是他们苦心经营的总舵所在,哪怕现在湖广百姓过的确实很不好,但他们也无法做到一呼百应的地步吧?他们就不怕才刚一起事,就被官军迅速镇压吗?” 邵秋息一愣,他还真没有往这个角度仔细考虑过呢,现在一想,还真有着一定到底破绽:“那他们到底在作何图谋?” “你说,他们会不会是在借力打力,借我之死来迫使湖广当地的官员士绅势力成为他们的助力?毕竟我可是朝廷钦差,若真死在随州,死在胡家人的毒酒之下,那无论是胡家还是他们背后的那些官员,怕都逃不脱干系吧。毕竟现在满湖广的人都知道我正与他们作对开战呢。 “一旦我于今日在太白楼身死,蒋贵勋他们便再无其他路可走,只能一条道走到黑,起兵造反了!” 在这个念头生出时,李凌还有些迟疑,但随着话说出来,他却有了六七成的把握,恐怕事实,以及罗天教的真正目的就在于此了! 而如此一来,更严重,也更迫切的一个事实就放在了他眼前——时间不多了,恐怕罗天教很快就会撺掇武昌那边起兵造反,自己不能再在随州逗留了!  第814章 孤注一掷 作为后世有名的几大火炉之一,今年六月的武昌同样热得邪性,就连那树上的蝉在中午前后都不再聒噪,而城中还没完全从灾情中摆脱出来的百姓们日子自然更是艰难。 酷热的天气让百姓们只能是在家中苦熬着,一般无事都不敢出门。这让整座武昌城显得愈加萧条,从而又导致更多的百姓衣食无着,艰难求生。 当然,这样的恶劣气候对那些大富大贵的人物来说影响却并不太大,他们的有的是办法避暑纳凉。比如此时的巡抚衙门内,湖广巡抚蒋贵勋便正倚坐在躺椅之上,通风阴凉的厅堂角落里还放了数个装满了冰块的冰盆,使室内的气温再一步下降。同时,身后还有两名下人正轻轻为他打扇,把徐徐凉风送到他身上。 可在此等不亚于后世空调房的环境里,半闭着眼的蒋巡抚的额头却还是不断有汗冒出,脸上更满是烦躁。这当然不是因为他畏热到了如此都无法感到轻松,而是因为他心事重重,导致自身内火不断,所以哪怕外间再凉快,也无法让他感到舒爽。 而他此时心中的烦恼,便是来自于数日前,某个平日里并不起眼的衙门下属的一番单独奏报:“抚台大人,谁都知道胡家与您关系密切,现在他家中子弟却对朝廷钦差下毒手,若是成了,事情一旦传回京师,您阴谋害钦差的罪名必然坐实,到时您可如何自处啊?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李凌并未被毒杀,而是反过来把那胡家众人都给拿下了。不过这么一来,情况只会对您更加不妙,因为他很快就能查出这后头有我圣教的谋划,如此更将会把你和我们圣教联手的‘真相’给坐实,那罪名可就更大,定个谋逆都不为过。 “你也不必想着那李凌会明察秋毫地放过你,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比我等更清楚些,为求目的不择手段,不正是官场中人的必备素质吗?而那李凌此来湖广,说是为了查明赈灾的种种不法事,可实际上就是为了排除异己,尤其是像抚台大人你这样和太子关系密切之人,更是他欲处置后快的目标。现在有这等好机会放在眼前,试问那李凌岂会放过? “所以抚台大人,你现在只剩下两条路可选了。一就是束手待毙,只等那李凌押着诸多人证到来,然后以钦差的身份将你拿办;又或是他已死,朝廷更派大军来拿你;二则是你奋起一搏,给他来个先下手为强。以抚台大人如今手中之权势兵力,想要除掉一个所谓的钦差怕也不是什么难事。 “前者必死,后者至少还有五成以上的生机。抚台大人,你好好考虑一下吧。你若选择后者,我圣教还能与你合作一把,到时你我联手,拿下整个湖广,并以此为根基,搅乱天下,逐鹿中原也未必做不到。” 蒋贵勋真是做梦都想不到巡抚衙门内,自己的身边,居然还有罗天教的人隐藏着。而对方敢于亮明身份,正是吃准了他会犹豫,不敢轻举妄动。 事实也正是如此,自得知了此事后,他便陷入了深深的恐慌与纠结中,这等事情是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啊——他甚至都不知道那个自称凌厉的外乡商人居然就是朝廷派来的钦差,巡访安置使李凌! 若这是真有其事,那便意味着自己的诸多不法行径已经全被李凌查得明白,他手里都不知掌握了多少相关证据和人证了。再加上胡家那一出,自己和李凌之间的矛盾是彻底无法调和,完全就是你死我活的境地了。 不,其实就算没有罗天教浑水摸鱼地来这一手,自己其实也已经没有更好选择了。那李凌的大名他可是久仰了,这是个行事果断狠辣,不讲官场情面的家伙。更何况,他自己本就有着本质冲突,自己算是半个太子一党,而他却是新近而起的英王党的人啊。如今朝中这两股势力已经多有摩擦,到了地方自然不可能消停了,他掌握的那些个罪证,足以把自己扳倒了。 “我绝不能束手待毙,可真要和罗天教逆贼合作,真个起兵造反吗?除此之外,就没有更好的对策了?”思索中,蒋贵勋已满头是汗,陡然开口:“都没吃饭吗?扇用力些!” 两名下人被他这一斥吓得一个哆嗦,赶紧更用力打扇,只是这效果实在不怎么样,随着思考越多,蒋大人的心火更旺,更感烦躁,这汗水更是哗哗直淌,怎么都止不住。 就在两人战战兢兢,绝望地只等受罚时,一名亲随来到了厅门前:“老爷,胡文泽又在外求见。” 听到这话,蒋贵勋才陡然睁眼,没好气地挥手让两人退下,说道:“他倒是有些毅力,挡了他五六回了,居然天天来。那就让他进来吧。” 亲随答应一声,自去传令。没一会儿工夫,同样汗流浃背,脸上也是汗津津的胡家之主胡文泽胡老太爷便喘着粗气,拄着拐杖来到了厅门前。一见着蒋巡抚,他便迅速跪了下去:“抚台大人救命啊,还请抚台救救我胡家上下一百二十五口吧……”说着,还用力地砰砰就在那儿叩起头来,把那领他进来的亲随都给吓了一大跳。 只一听他的说辞,见他这等举动,蒋贵勋便知道了那说法不假,这让他脸色陡然阴沉,死死盯住了那还在叩首的老人:“你胡家人自己找死,还牵连到了本官,现在居然还敢跑来跟我求救?” 明显带着愤怒的话语让胡文泽的动作陡然一止,他也立刻明白抚台大人是真知道了那件事,这也让他更为惶恐:“大人……那是年轻人不懂事,被人给利用了才会做出如此错事……” “你那只是错事吗?那是找死!你可知道那李凌是什么身份,有多大权势?就连本官都不敢轻易动他,你倒好,居然敢下毒害他,真是不知死活! “现在好了,事情已经做下了,你却感到害怕了,想找我救命?你以为本官是政事堂的宰相,还是当朝太子,能有这等权势脸面来帮你们解决问题?” 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让胡文泽彻底不敢说话,只能是跪趴俯首,一副认罪的模样。不过几乎与地面贴上的脸上,此时的惊惧之色反倒比之前要轻了许多,对方说得越重,就说明这事对他的影响也越大,而以他对巡抚大人的了解,这也不是个肯束手待毙的主啊。 果然,在一通发泄后,蒋贵勋才哼声道:“你先起来说话。” “是,谢抚台大人。”胡文泽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然后又偷眼看了他一眼,“抚台大人,这事……” “事情已经发生,再说什么都晚了。可以说,打从你家中那不争气的子侄做出这个决定开始,就已经把你整个胡家送到了火上,无论他成与不成,都将是灭顶之灾。”蒋贵勋寒了张脸道,“所以在本官看来,你们只有两条路可选,一是坐以待毙,等着李凌或是朝廷派人抄家灭门;二,便是赌一把大的,你明白本官的意思吗?” 看着这位大人说话间透出的凌冽杀意,胡文泽身子又是一震,但还是点点头,表示自己能够明白。 “罗天教也有人与你们接触了,也是他们把此事告诉你们的吧?”蒋贵勋又问了一句。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胡文泽轻轻点头:“小人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啊,那胡元觉实在糊涂,该死!” “也只怪那罗天教的人太过阴险,他们是完全捏准了你我的把柄,才突然发力,陷我们于如此绝境,没有想要活命,就没有其他选择了。”说着一顿,他又盯住了对方,“但他们也别想真个置身事外,你去和他们联系一下,就说是我的意思,让他们到时候配合着你家在城中引起骚乱来,一旦李凌或是朝廷新派之人到我武昌,便让他们发动攻击,不计一切代价,也要将那些为首之人全部铲除!” 这番话说的端是杀气腾腾,把个胡文泽都给吓得一时愕然,半晌后,方才在咽下一口唾沫后,点点头道:“小……小的记下了。” “还有,这只是第一步,城中各处驻防的兵马,还有城外几大军营也是我们能否成功起事的关键。这些人必须拉到我们这边,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胡文泽当然明白,无非就是花钱,花大钱把那些将领军官什么的都收买了,这显然将是一笔巨款。但这点银钱和整个胡家的存亡比起来,却又不值一提了,所以他都不带有什么犹豫的,便答应下来:“我回去就作安排,一定尽快让他们为我所用……” “很好。”蒋贵勋眼中光芒一闪,“城中各处官衙由我来作安排,你不用操心。现在你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便该同心协力,合三方之力,先拿下武昌,再论其他!” 第815章 风雨将至 六月初六,临近中午。 武昌城在头顶烈日的炙烤之下,自身便如一只火炉,滚滚热浪把那一排排的树木花草都给烤得低垂干瘪,整个州府城池的大街小巷内都没几个人影还在走动。 只有城门口,还有几名老兵无精打采地坐在阴影处打着瞌睡,头顶的几杆旗帜也因为没有一丝风起而耷拉着,几乎能碰到他们的脸颊了。 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外间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让几名老兵陡然一惊,赶紧一骨碌起身,就在额头搭起凉棚,朝城外张去。然后便瞧见有数匹快马飞奔而至,一到城门前骑士才相继扯动缰绳,勒停骏马,叫道:“朝廷钦派,湖广巡访安置使李凌李大人已在十里之外,你等速速进城禀报,让本城官吏人等前来迎接!” 这声命令让几名老兵有呆怔了片刻,才纷纷反应过来,赶忙连声答应了,一面把这几位迎进城,一面疾步就往城里赶去,也顾不上头顶的太阳依然炽烈,都快能把人给晒化了。 半个时辰后,以巡抚大人为首的官吏队伍便沿着空荡荡的街道直往城门这边赶来,虽然也自头顶烈日,热得让人走上两步就气喘吁吁,满头满身的汗,但他们却压根顾不上其他,只想着快些去城门迎迓,可别让钦差大人久等了。 只是当他们真到了城门口时,一支数量更为庞大,居然足有两千多人的队伍还是先一步停在了那儿,所有将士拱卫着一辆宽敞的,幕帘低垂的马车,静静而候,光看他们平静的气度,倒是要比跑得汗流浃背,呼哧带喘的众官员要好出太多。 “下官湖广巡抚蒋贵勋携城中官吏迎李大人入武昌城。”在来到队伍跟前后,蒋巡抚迅速止步,整理了下衣冠后,恭敬地弯腰施礼,口中大声说道。其他下属官吏这时也纷纷跟着弯腰行礼,摆出了一副少见的恭敬模样。 直到此时,车帘才被人掀起,露出了李凌笑呵呵的一张脸来:“蒋巡抚不必多礼,诸位也都免礼起来吧。本官虽然是钦差,但也和诸位一样是朝廷官员,我们是同僚,就不必如此生分了。”说话间,他下得车来,还冲蒋贵勋也拱了拱手,“本官突然而来,没有事先打招呼,蒋大人不会怪我吧?” “怎敢。大人受朝廷之命有在我湖广全境巡访之责,无论何时出现在何地都是理所应当的。”蒋贵勋也笑着回道,“对了,下官已在城内叫人安排下了酒宴为李大人和诸位接风洗尘,还请大人莫要推辞啊。” “这个却是不必了。”出乎他意料的是,李凌却是一口便婉拒了他的好意,“本官和随行人等一路顶着烈日而来多觉疲惫,实在没胃口再吃什么东西了,只要巡抚大人你为我们准备好住处即可。” 蒋巡抚的眼中闪过一丝异芒,但还是忙答应道:“这是当然,我已在城中最好的享春园内为大人安排好了住处,您和下属人等随时都能入住。” “如此再好不过,我这就过去。”李凌满意一笑,便要回到车上,只是在转身后,又想起什么,扭过头来道,“对了蒋大人,本官这段时日在湖广各地行走,可是听说了不少与您不利的说法啊……” “这个……下官惶恐。可是下官自问在治理湖广的诸事上不敢有丝毫懈怠,纵然有些过失,也是为了百姓生计,实在不敢自认有罪……” “呵呵,蒋大人不必性急,本官自然不是那等偏听偏信之人,某些人的一面之词我自然不会当真,还得与你当面确认才行。所以,不知你接下来可有空吗,可否随我同去那享春园,就此番之事做个解答?” 听了李凌的邀请后,蒋贵勋的心里便是一紧,别说他本就心里有鬼,就是没有其他打算,在听到这番话后,也得有所提防了。所以只略一思忖,便果断婉拒道:“大人相请,照道理下官不该拒绝。但,您也知道地方之上诸事缠身,一天下来少有空闲,现在又撇下诸多公务前来相迎,恐怕抽不出更多时间来聆听大人教诲啊。不如,改日我再上门请教吧。” 李凌眯眼盯了他片刻,到底没有点破为何有时间设宴给自己洗尘却没时间与自己去享春园里详谈,只淡淡一笑:“既如此,那就依你所言。不过等巡抚大人真来见我时,还请带上自去年灾情以来官府的种种举措和湖广全境各州府的百姓详情书文,此事我可得仔细查问一番,才好向朝廷有个交代。” “是……下官记下了。”回望李凌,蒋贵勋平静地答应道,然后目送其再登车,整支队伍在武昌官员的引领下,缓缓再动,沿着宽阔的街道,朝城中风景最好的享春园而去。 直到整支钦差队伍去得远了,蒋巡抚才呼出一口浊气来:“仔细看过了吗?他的卫队整体实力如何?” 知道是问的自己的湖广都督尹飞忙上前一步道:“这两千人的卫队乃是少有的精兵,我武昌三卫中多半兵马是比不了的。他们在烈日下赶了许多路后依然军容齐整,队伍有序,便是明证了。” 蒋贵勋闻言脸色更是一阴:“这就是他的底气所在了,也是他为何不肯接受我的邀约的原因。哼,平日里总让你们多练兵,现在知道是为的什么了吧?” 他这声斥责让尹飞不敢多言,只能低头认错,然后又迟疑道:“那大人之前的安排?” “照计划行事,到了这一步,你觉着我们还有退路吗?”他的话是跟尹飞说的,但目光更多的却是落在其他那些官吏身上,使得这些人各自变色,但却又没人敢站出来表示反对。 毕竟,早在几日前,蒋贵勋就已经通过种种手段统一了整个武昌城内大小文武官员的思想,谁都知道这次关系到自家存亡,自然只有跟着巡抚大人走到底了。 “那大人,何时下手?”沉默了一阵后,有人小声问了一句,然后所有人都不无紧张地竖起了耳朵。即便已经做出选择,可在这最后关头,大家还是觉着心里一阵发虚。 “事不宜迟,就在今夜。”蒋巡抚没有半点迟疑地就说道,然后再转头,跟身边的副手冯辉道:“你现在就去一趟胡家,告诉他们今夜行事,务求一击而中,这是他们自救的唯一之法。还有,让他们也让那边也配合着行事,只有合我们几方之力,才能一劳永逸地除掉李凌,拿下武昌。” “是!”冯辉脸上神色变化了一下,但还是果断接命,然后转身就匆匆朝着胡府方向而去。 至于其他那些官吏人等,有人顺势出了城,那是去联络城外各营驻军的,也有返回各自衙门,为接下来的变故作准备的。蒋巡抚自己则带了剩下那些人返回巡抚衙门,接下来今夜的变故,他将要居中指挥一切,务必要做到乱中有序,在不把城中局势搅乱的情况下,除掉李凌这个眼中钉,达成自己的最终目的! 当蒋贵勋回到衙门,开始紧急调动人手,安排今夜的大计时,李凌也在护卫们的陪同下进入了花木繁盛,虫鸣啾啾的享春园中。 这儿的环境确实要比城中别处好出太多了,在诸多大大小小的草木包围下,在那些足有五六丈高,树叶茂密的大树遮蔽之下,整个园子都不像其他地方般酷热难当,反倒是颇响阴凉,更有阵阵花香袭来。 在那名官员对这边的情况稍作介绍后,李凌便借口身子疲乏,把人给打发走了。 而在其走后,手下又把园子里负责服侍的仆从人等聚集到了别处,李凌才精神抖擞地看向面前一干人等——李莫云、杨震等贴身近卫,半道上才与自己汇合的禁军几名中级将领,外加一个武艺更在所有人之上的邵秋息:“诸位,刚才与那蒋巡抚见面时,你们也该察觉到一丝不一样的敌意了吧?很显然,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在自知种种阴谋皆已败露之下,那蒋贵勋已经不打算再隐忍,直到被我问罪拿下。 “所以要是我所料不错,早则今日,迟则两三日内,他便会对我们下手。当然,这也是我希望他做的,不然要是真通过官场上的那套规矩行事,以他的身份和在朝中的资历,我要定其之罪依旧要费诸多的手脚。那还不如干脆直接地与之正面一战呢。 “只是如此一来,我们自身的安危就更没有了保障,恐怕会有人强攻此处。各位,可有信心守住这园子,为我们的计划拖出一些时间来啊?” “大人放心,我等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只要他们敢来,就能让他们有来无回!” “别说有这么一座园子可守了,就是无险可守,我们也定能护大人周全!” 几名禁军将领先后表态道,完全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这一路上他们都在吃喝应酬,早想要在大人面前好好表现,立下功劳了。 “好,那就一切拜托了!” 过午之后,随着一阵罕有的风起,炽热的日头被一阵阴云遮蔽。 只是这烈日被遮挡住后,武昌的气温却并未因此下降,反倒越显闷热,让身在其中的所有人都只觉处于蒸笼之中,好不憋闷。  第816章 冲击享春园(上) 临近黄昏,武昌城内的空气越发沉闷燥热,依旧没有一丝风,但各处本来还挺安静的街头巷尾却有人开始奔走叫嚷,不断拍打着一户户人家的大门,待到门开启后,便是一番压低了声音的鼓动与计较。 “张四家的,你们家里可有五口人,一旦真像之前传的那样,官府把控了粮食再不外卖,而且价格还要翻上五倍不止,你的妻儿还能活吗?” “韩老实,我知道你胆子小,从来就没有和人起过争执,可现在已到了没有退路的时候,不想活活饿杀,就得为自己,为家人闯出条活路来!” “老薛,你要是个男人,就跟兄弟我一起去,就算那边有好几千的官军守着又如何?我们整个武昌城有十多万人呢,一人吐口唾沫都能把他们全部淹死了,还怕他们不成?” “王大哥,你怕什么?这次可不是只有咱们这些小百姓出手,胡家、秦家、萧家……城里十多家大户都会联手,只要咱们跟在他们的背后杀进去,立下了功劳,到时还怕分不到好处吗?”…… 不同的对话,相似的内容在城中各处,在一间间民居前不断进行着,有人还有迟疑,但也有不少人已然意动。只要想想这两天里城里不断流传着的那个可怕的消息,那个朝廷钦差一到便会勒令各大衙门开始收缴城中各家粮食,然后再以几倍的价格卖与他们的说法,这些寻常百姓心中的恐惧就渐渐被愤怒所替代。 尤其是当有人向他们保证这次行动定能成功,还有各家大户的护院打手冲锋在前,而所谓的钦差卫队更是一群不堪一击的废物后,他们最后的那点迟疑也已消散。在交好的亲友邻居的鼓动之下,这些每家每户的成年男子们便各自抄起了棍棒、锄头、铁耙等农具充为兵器,走出家门,集结着,趁着还没暗下来的天色,朝着享春园扑去。 等到天真个黑下来时,武昌全城已有数不尽的百姓走出家门,从四面八方汇聚成一支支的队伍,顶着滚滚的热浪,不顾浑身的汗水,包围着杀向享春园。 而这一幕,自然在第一时间报到了巡抚衙门,报到了蒋贵勋的面前,这让他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来:“那胡文泽倒是有些本事,居然在短短时间里就鼓动起了数以千计的百姓,看这架势,冲入享春园闹上一场应该不算太难了。” “那大人咱们该如何行事?”身前的诸多下属心里还有疑虑,忍不住询问道。 “召集城中兵马,一切听我号令行事!”蒋巡抚神色严峻道,“还有城外驻军那边,再去催一催,让他们也尽快赶来,待到事情闹大,控制全城还得靠各营兵马呢!” 有下属刚点头想要出去传令,几个官兵已脚步匆匆地赶到了厅前:“见过巡抚大人,我等奉柳(俞)将军之命前来传话,我们两营兵马已出兵武昌,天黑后便可抵达,一切听凭大人吩咐。” “好!”蒋贵勋一听这禀报,顿时一喜,不愧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两营指挥,时间上的配合当真是恰到好处,“你们且回去传我之命,让他们入城之后,先按兵不动,一切听从我的调令再杀过去也不迟。” “是,卑职遵命!”几名传信兵忙答应一声,便又迅速起身,退了出去。 直到这时,心里有底的蒋巡抚才长出了一口气:“很好,给前头那些人带话,是时候发动攻击了!对了,那享春园四面的围墙都做好手脚了吧?” “大人放心,只要那些乱民一冲撞,享春园四面看着牢靠的围墙便会迅速坍塌,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唔,接下来,我们就先看戏,看看那罗天教逆贼到底有多少本事了。”蒋贵勋说着,又发出了一阵得意大笑,身边下属人等也跟着大笑起来,一切都已在他们的掌握之中,区区两千许人,压根不可能从一次又一次的围攻中幸存下来! …… “大人,外头有些不对啊。”正在自己房中洗漱更衣的李凌见到匆忙推门而入的杨震时,倒也没有太大的反应,只平静问道:“怎么说?” “本来还挺安静的,结果现在却是突然吵闹起来了,而且不是一个方向,是四面八方都有大批人正朝着我们这边靠拢,好像就是冲着我们而来。” 他话音刚落,阵阵呼喝声已隐隐约约地从外间传了进来,虽然听不真切到底是在叫嚷着什么,但那愤怒的语调,和数百上千人才能发出的怒吼,还是让李凌的脸色也为之一沉:“这么快?我才刚入武昌,他们就按捺不住,还先鼓动城中百姓要对我下手了吗?” “大人,怎么办?”杨震稍有些犹豫地问道。要是身在别处,面对的是如绿林贼匪或是罗天教这样的强敌,他是不会有如此一问的,无非就是带着手下人马与敌人进行一场攻防厮杀。 但现在,面对的却变成了寻常百姓,即便他杨震杀人不少,此时心里也有些迟疑,他可不想滥杀无辜啊。 “让张敬他们先出面,以我的名义与这些百姓谈一谈,若能劝退他们最好,不到万不得已,不得对他们动手。”李凌沉吟后道,他口中的张敬,正是如今这支钦差卫队的主将,整支队伍的安全问题自然由他一手包办了。 杨震点点头,迅速而出,到了门外,还和同样神色凝重,一手按刀的李莫云互相交换了眼神,后者从此刻开始是绝不会离开李凌左右的。而当李凌穿好了衣裳,出得门来时,他更是迅速一步上前:“公子,在事情平息之前,还是先不要出去为好。” 李凌沉吟了一下,还是点头应下了。现在局势不明,又明显是城中各方势力在诱导百姓闹事,难保他们后面还隐藏了什么狠招,所以自己确实不忙出去与百姓见面。 只是没等一会儿工夫,呼喊声却是越发的大了起来,甚至有冲突打斗声不断传进来,直听得李凌的眉头深锁,当下扭头吩咐边上拔刀守卫的几个亲卫道:“你们谁出去看看,务必让他们克制,不要真起了大冲突!” 这场突变确实也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本以为以官场中素来的作派,那蒋贵勋怎么着也得先和自己虚与委蛇一番,才会在没有其他选择之下彻底撕破脸皮,然后再闹出大阵仗来。 可这次倒好,自己前脚才进城,屁-股没坐热,饭都没吃一口呢,百姓们已经在某些人的鼓动下先对自己的住处发动了攻击。这是要直接借百姓之力,将自己置于死地的意思吗? 得到命令的一名亲卫在答应一声后,撒腿就往外跑,迅速跑过了几进院落,终于来到了最前方的享春园大门前,然后就瞧见了让他胆战心惊的一幕。只见入眼所见,皆是黑压压的人群,一根根火把在周围人群中点亮,把一张张人脸照得阵阵扭曲,还有人正大声用武昌本地话大声喝叫着什么,虽然听不清到底叫的是什么,但只看他们的样子就可知不是什么好话了。 另一边,有几十名汉子正欲冲杀过来,却被禁军将士拿起刀矛迅速挡了下来,张敬更是在大声叫嚷着:“各位乡亲,你们不要乱来,这儿可是钦差大人的驻跸之所,你们如此乱冲乱闯,可是对钦差大人的大不敬,是要定重罪的。你们有什么诉求,现在跟我说,我自会跟大人去说,只要是合理的事情,大人一定会为你们做主!” “事到如今你们的话我们是再不会信了!”有人大声怒叫道。 “不错,官府向来最没有诚信,说了会降低粮食,结果半年了,粮价还如此之高,还让不让我们活了?” “这也就罢了,我们还能忍一下。可现在,钦差大人居然还要夺我们的那点活命的粮食,哪有这样的道理?乡亲们,反正横竖都是个死,不如跟着我们杀进去,杀了狗官,也好让官府,让朝廷知道我们武昌人不是好欺负的!” “杀进去,杀呀!” 在带头的几个壮汉的一番鼓舞下,百姓们彻底没了耐心,咆哮着,怒吼着,全都挥舞着农具棍棒等等简陋的兵器,红着眼便直朝着园子大门扑来。 而这边的一阵冲击,也带得其他各方百姓也完全按捺不住,全都跟红了眼的公牛般,不管不顾地往上涌,有拿兵器往亲卫兵丁的身上招呼的,也有砸向那一人多高的围墙的,还有人更是合身就朝着围墙撞去。 那些兵丁都得了命令,可不敢真挥舞着兵器对乱民下手,只能是以闪避格挡为主,但这么一来,他们便抵挡不住,只能是被压得节节后退,甚至让冲在最前的几十人给冲入了园中。 就在张敬大惊之下,想要改变些策略以吓退这些乱民时,前方那看似牢固的围墙突然就开始变形崩解,然后在轰隆几声巨响里,伴随着阵阵烟尘,彻底垮塌。 享春园的围墙,居然在短短片刻后,便被乱民们彻底摧毁,然后受此鼓舞之下,诸多百姓更是气势大盛,呼喊着,挥舞起手中兵器,就往有些愣神的护卫将士的身上招呼过来。  第817章 冲击享春园(中) 砰砰的击打声和痛呼声让张敬迅速回神,他脸上镇定的表情已被愤怒和不安所取代。如果周围那些围墙依然还在,那以手下兵马的英勇自然能将享春园守得稳稳当当,不让任何一个乱民冲入对大人构成威胁。 但现在,那一段段的围墙就跟纸糊的一样一撞即破,还助长了乱民的气焰,让不少挡在前头的将士不断受伤,眼见第一道防线即将崩溃,他却再也无法忍耐,无法再遵照李大人的意思手下留情了! “长矛队,上前驱敌!刀盾手,不要闹出人命即可!”主意一定,张敬便果断下令,没有什么比确保后方安全更加重要,或许杀伤一些乱民,可以吓住他们! “杀!”那些长矛手早就憋了一肚子气了,有不少人因为军令在身,只能招架不能反击,已挨了好几下重的,甚至都带了伤,早有些红眼。现在主将一旦下令,都没有丝毫犹豫的,便纷纷整齐地攒刺出长矛,直朝着前方凶狠扑来的乱民的大腿或肩头等并不是致命处招呼过去。 虽然他们只得两百来人,而且还没能真正排开了战阵,但此时齐齐刺出矛阵的气势还是一下就惊到了众多百姓,让凶狠扑上的百姓的脚步陡然一顿,然后惊叫着就往边上闪去。 奈何此时太多人正全力往前,几乎是人挨着人,肩碰着肩,不但没有章法可言,而且更没有闪展腾挪的余地,眼见密集的一阵长矛刺扎过来,他们奋力的躲闪只是挨到其他人身上,然后不但让自己的身形失控,还把同行者都给撞得东倒西歪,自然更不可能躲得过那密集如林的长矛阵了。 于是,噗哧的矛尖入体声不断响起,鲜血飞溅间,惨叫更是在人群中爆发开来,不少头前的百姓中招后便倒了下去,顺带着又把背后那些人给绊倒在地,只一个反击,这看似气势汹汹的百姓冲势就为之一乱。 而这才只是开始呢,就在人群倒开一片的当口,长矛手往左右一分,上百名刀盾手也应势杀出,一手盾牌挡下胡乱拍打挥刺过来的袭击,另一手的钢刀已被他们果断地向前劈斩,直奔那些还欲继续冲压上来的乱民的手足等非要害处而去。 这些寻常百姓冲击也就是凭的一腔血勇,进退全是乱的,更没有相互间的配合,眼见刀来,除了连续的尖叫,几乎做不出更好的应对来。于是又是一阵血光迸溅,纷纷中刀,和被长矛刺翻的人一起,纷纷倒下,惨叫不断。 随着头前冲得最狠的百多人相继被杀翻后,后方那些乱民终于明白过来,自家和官兵间的差距有多大,这等正面交锋压根不是对手,便在一声呐喊后,纷纷掉头就跑,跑出了享春园的大门。 是的,他们就这么完全不顾一切地掉头跑了,连防下追击的念头都没有,更别提救助受伤倒下的亲友了。若非这些卫兵没有得令追杀,只怕一个猛攻,就能将这两三千人给全解决了。 不过就算如此,落在张敬他们面前的这一幕也足够凄惨了,一两百个受伤的百姓在地上翻滚惨嚎,地上满是他们的鲜血,周围则是还未落定的尘土泥块,把个本来景色幽静的享春园变成了修罗地狱。 “将军,怎么办?”看着乱民虽然被打退逃到外头,但却并没有就此离开,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有更多人不断赶来汇聚,不少将士心里也是阵阵打鼓。在不能全力施为的情况下,他们还真没有多少把握能守得住这园子呢,毕竟左右两边的围墙也已坍塌,他们总有顾不过来的时候。 “往后撤,在大人住下的院落一带筑起防线。”张敬看了眼外间越发热闹的场面,咬着牙道,“先确保大人的安全,再论其他!” 随着这命令下达,队伍果断就往后撤去,把个前院全部让给了那些乱民。 而他们这一后撤,自然全落在了外间还有所犹豫的乱民眼中,本来还有些恐慌的人群里立马就响起了一阵激动的鼓舞之声:“大家都看到了,他们怕了,他们逃了! “是我们的英勇表现终于吓怕了这些官兵!我就说了,只要我们全城人一条心,就一定可以让那些贪官们改变想法,让他们和我们公平对话!乡亲们,跟着我,冲上去啊!” 在这等蛊惑人心的呐喊声中,本来还有些畏怯的百姓还真就被影响了,他们一个个重新提起了士气,喊着乱糟糟的口号,举着各样武器,在那几个身材格外高大的汉子的带领下,又朝着里头猛然发动了冲击。 很快的,他们便冲过了前面两进院落,然后在第三进院落前再度与官兵正面对上,爆发了新一轮的战斗。 而这一回,头前冲击的却不再只是普通的百姓,而是几十个城中大户家里的护院打手什么的,虽然照样冲击上去没多少章法,但个人武勇却强出了不止一截。而且他们刚才已看得分明,这些官兵下手很有分寸,不敢真杀人或残人肢体,如此便使他们胆子更大,不顾自身安危,猛打猛冲,极其剽悍,竟大有一举冲垮阵线的意思。 同时,后方的口号也跟着响了起来:“活捉贪官李凌!我们要拿回属于我们的粮食!”以此来不断鼓舞众乱民向前的决心,压得官兵都快要坚持不住了。 此时两进院落之后,李凌所在的院子里,张敬正一脸急促地对李凌进言:“大人,要不你换了衣裳后先从后边离开此地吧。卑职担心前边的弟兄们快要拦不住了,除非让我们下死手,杀他一些人……”这后一句才是他前来面奏的真实意图。 卫兵们放不开手脚厮杀,只会被乱民一阵阵的冲杀打得节节败退,甚至自身都会出现死伤,最后则必然是彻底失守。这显然不是此时身为整支卫兵主将的张敬希望看到的结果,所以他便需要李大人改变主意。 听着外间越来越大的杀声,越来越清晰的叫喊,李凌的脸色也阴沉到了极点。此时的情况已经很是危险,但在稍作思忖后,他还是一口回绝了对方的提议:“不成,不能真让将士们开杀戒,不然即便最后打退了他们,后面的事情也不好办了……” “可是……”张敬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李凌再度打断:“我亲自出去和他们说话,你让将士们反击一场,先逼退他们一段距离,给我创造一个说话的时间。” “大人,这是不是太冒险了?”对此,就连杨震都有些反对的意思,“现在外间他们正喊着要对您不利呢……” “就是喊喊而已,他们也只是受人蛊惑,对我本无任何成见。把话说开了,这场乱子自然就消。”李凌却坚持自己的主意,又看了眼李莫云和邵秋息道,“而且有你们几位在,保我安全总是不成问题的。” 熟悉他的人立刻就知道李大人这次是拿定主意了,便只能有些不情愿地答应一声,然后张敬立刻再回过头去,下令再行反击,而李凌也在几名高手的护卫下,慢慢向着前方而去。 “杀!”在一番安排下,将士们再度以凶狠的态势向前扑去,这次他们已找准了目标,先把那些刚才冲杀得最凶的那些家伙砍翻刺倒,再顺势一冲,果然就把后方那些看似凶悍的乱民吓得气势一馁,便又朝后退逃开去。 而趁此时机,官兵更是动了五百多人,猛然前冲,直把乱民冲得又朝后方退出去二三十步,后边一些人都快退出这一进院落了,方才止步。 这时,李凌也终于从后赶到,见此,上前几步,就在这边院子的入口处驻足,叫道:“本官就是朝廷钦差,湖广巡访安置使李凌,各位乡亲可否听我说几句话!”不知是他嗓门够大,还是气势够足,声音传出去后,那些还在叫骂不断的乱民倒真就为之一静,然后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恰在此时,本来甚是沉闷的空气里突然有一道风从南边吹来,须臾之间,远处更有一阵沉闷的雷声隐隐而来…… …… 巡抚衙门。 在雷声隐隐传来时,闭目静候消息的蒋贵勋倏然睁眼,正瞧见尹飞快步走到门前。这让他立刻来了精神,急声问道:“享春园那边怎么样了?” “大人果然妙计,那些乱民一番冲撞后,园子多段围墙已被攻破。钦差卫队显然多有顾虑,根本不敢杀人,已被乱民打得节节败退,应该很快就能把李凌等人尽数拿下,甚至是……” “好!”一听这话,蒋巡抚立刻兴奋地站起身来,“接下来就该我们登场了,这些刁民乱民,居然就敢如此无法无天,本官作为湖广巡抚岂能容他们放肆!你这就前去城门那边带上兵马,随本官赶去享春园,定要将这干反贼一网打尽!”说着,大步就往外走。 突然间,头顶漆黑的天空被一道闪电破开,轰隆的一声巨响在城池上空炸裂,直震得蒋巡抚的脚步都为之一乱,差点就一个趔趄,倒在地上。  第818章 冲击享春园(下) 抓住众人一静的机会,李凌又赶忙叫道:“自去年而来,湖广全境都曾遭灾,朝廷之内皆知本地百姓度日艰难,这才几次派出相关官员前来救灾赈民。不过我也知道官分贪廉,或许这些官员中有见钱眼开,多行不法事而害民者,我也正是为此而来,若是诸位乡亲真有什么不满或是冤屈,自可向官府,向本官举告,何至于干出此等无法无天,害人害己的事情来? “要是你等现在住手,就此退去,之前一切本官还可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不会再作追究。但要是你等依旧冥顽不灵,咄咄相逼,真以为本官及下属将士不能弹压尔等,那就休怪本官不客气,拿你们严办了!” 软硬兼施的话语,再加上他身上自带的高位者气势,一下就把许多百姓给吓得有些清醒过来。看看面前这些提刀举枪的禁军将士,再瞅瞅自身人等手里那些个简陋的所谓武器,他们心里果然开始发虚。 但人群中还是有人随后高声叫道:“不要信他的鬼话,这不过是吓唬人罢了。他们根本就不是我们的对手,这只是缓兵之计!我们拿下这个钦差再与官府分说,他们才会愿意听我们的……” 在这等充满了蛊惑的言辞煽动下,人群再度有所躁动,甚至已经又有人开始叫嚷起来:“还和他们废什么话,这个大官都到我们面前了,拿下了他,我们谁也不怕!冲啊!” “我看谁敢!”李凌见此也是急了,当即再度厉声大喝,身上的气势猛然就往上压去。他实在不想伤及无辜,很显然这些闹事的百姓多半是受人欺骗蛊惑才跑了来,真要出现损伤,即便朝廷不怪罪,他心里也过不去啊。但要是他们真不管不顾地冲杀过来,手下护卫人等哪可能继续再留手啊! 而就在他这一声断喝而出的瞬间,头顶漆黑的夜空便又一道分叉成多股的闪电骤然撕开了整片天空,须臾,喀嚓一声震响快速传到,直震得所有人的心头都猛然一突,不少人的身子都因此趔趄了一下,差点软倒在地。 就连李凌的神色都为之一变,他还从没有见过如此近距离落下的雷霆霹雳呢。可这声雷电来得却正是时候,居然就跟他的那声威慑十足的大喝配合了起来,给人一种这是老天在认同他,同时动怒的模样,一下就把那对面的一两千名武昌百姓给镇住了,让他们本想冲上的动作便是一顿,眼中已生惧意。 此时的普通百姓对苍天多有敬畏,像这样直接的雷霆震怒,自然让他们生出诸多不安的联想,难道这位李大人当真是顺天行事,一旦与之为敌,就会遭天罚吗?一怕之下,甚至都已经有人开始向后退却了。 李凌立马就抓住了人们的这一心理变化,当即再度拿手一指天空:“本官指天为誓,定会还你们一个公道,无论是什么人在侵害你等利益,我都会拿下他们,绝不轻饶,若不然,管叫天打雷劈!” 说话间,一颗颗黄豆大小的雨点已开始噼里啪啦地落下,砸在了所有人的身上。已经闷了多日的武昌城,终于开始下雨,那压抑憋闷的气氛,也终于慢慢松泛了些。 天气如此,园子里的气氛也是一样,不少百姓在李凌如此郑重其事的誓言之后,也开始把手中武器垂了下去。看这位大人真不像是那种会出尔反尔的人啊,他都这么说了,是不是其中有什么误会,我们的生存保障岂不是…… 就在大家心神松懈下来,以为风波就要过去的当口,人群中,突然响起一声惨叫——“啊——!”然后就见一人身子一震,仰面就倒了下去。 泊泊的鲜血从他胸前不断淌下,很快就被雨水冲刷得到处流淌,而他的胸口处,赫然竟扎着一根羽箭,此时还在微微颤抖着呢。 “他们是骗人的,他们想要杀了我们!” “乡亲们,我们杀过去,只有这样才是一条活路,杀呀!” 在众人的一阵错愕愣怔间,百姓中间突然就爆发出了几声尖叫,然后在他们的鼓舞之下,几十条壮汉已怒吼着,挥舞起手中兵器,再度朝着前方的官军和李凌扑杀过来。而其他那些百姓在一愣后,也在这种形势的推动下,糊里糊涂地就跟了上去,叫着自己都不懂的话语,便要冲击前方官军的阵线。 李凌也有些发愣,明明自己早就下令不得对这些百姓下死手了,而且从乱子开始后,就禁止用弓弩等杀伤力极强的武器,怎么还会有箭矢飞出,伤到了人? 但还没等他想明白其中原委,身后却被人用力一扯一带,人已不受控制地直往后倒了去。同时,四周已有护卫们高声叫喊:“保护大人!”再往外看时,就瞧见刀枪狠狠挥刺出去,落到了冲得最快的那些百姓身上,鲜血迸溅,惨叫声不断响起。 在面对这些百姓愤怒的冲击之下,为了保护大人,也是为了自保,这些护卫们终于加重了下手,几下间,就已杀倒了一片。 终究还是没法阻止这一场伤亡啊……李凌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但自己明明已经尽到最大的努力了,这些人怎么就不肯听呢? 这个想法一起,李凌又突然想到了什么,迅然扭头,看向一直拉了自己往后退去了李莫云和杨震两个:“你们看清楚那箭是从哪里射来的吗?” 两人都是一愣,他们全副心思都在自家大人的安全上,哪有工夫去留意周围暗处的什么弓箭啊。好在还是有人迅速作答:“是在我们侧后方,根本就不在我们的队伍内。”正是邵秋息在旁从容作答。 作为此地武艺最高的那一个,即便是如此乱糟糟的雨夜里,他也能做到耳听八方,眼观六路,把周围的一切都观察到:“那一箭后,他已迅速抽身退走,应该是早有预谋!” “这一切都是蒋贵勋在背后策划推动,那人很可能就是他安排的,而且人群里,那些不断挑头出来闹事,引着百姓冲击我们的家伙,也是他们的人。”冷静下来的李凌果断说道,“所以他们是不可能让我们稳住局面的,为此不惜暴露可能更有威胁的刺客,也要让我们双方大打出手。” 他的这一判断自然是正确的,那突然放出冷箭伤敌的家伙正是受命欲趁乱射杀李凌的刺客。只是因为李莫云几人一直都护住了他的左右,就是冷箭都没有把握能够伤他,刺客才没有下手。 然后在眼见局势要被李凌借着惊雷给稳住,一切计划都将破灭时,那刺客终于是出手了。为了让局面再乱起来,他只能放弃刺杀李凌的唯一机会,射杀一名百姓借以挑起双方的矛盾。 李凌深吸了口气,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你们刚才能看清楚多少混在人群里的可疑者?不用留情,全给我杀了!就用他们的惨死,来吓住这些百姓!” 本来并不想多造杀孽,既然已无可挽回,那就只能以杀镇场,让这些受蒙蔽的百姓因为恐惧而退去了。 李莫云二人齐齐答应一声,在看到邵秋息点点头站到李凌身旁,以示自己能确保大人安全后,他们便果断一个箭步就往前冲,同时口中呼喝连声,引导着那些个亲卫,随自己杀上去。 那些混在人群里不断挑起事端的家伙们此时正开始往后缩去,他们都是胡家这样的大户豪门中的打手家奴。这些人不光自身武艺要比寻常百姓强出许多,更厉害的还在于他们审时度势,以及在混乱中的自保能力。他们看似之前猛冲猛打,可一旦局势真乱了,就会果断后撤,在保住自己的同时,还不被周围其他人看出问题来。 他们的策略确实很聪明,做得也相当到位,悄没声地已经退后了几个身位,前方便是越来越多,不断前冲的百姓。这些家伙互相打量一眼,都还露出了得意的笑来,这样的事情对他们来说当真轻松得很啊。 可还没等他们的笑容完全收回,前方却有几道身影急速扑来,砰砰几下间,挡在他们身前的几十个百姓都倒了一地,然后那几道身影已到面前。 寒光乍起,他们压根都不及给出反应,连手中棍棒之类的武器都没举起来呢,寒光已经狠狠地劈进了他们的胸口,脖颈……噗哧声中,鲜血飞溅,伴随着几声惨嚎,十多名自作聪明的家伙便已横死当场。 飞溅的鲜血被风吹着落到许多还在往前冲的百姓脸上,让他们猛然就是一个激灵,然后就看到了更为惨烈的一幕。数十名军将如猛虎入羊群般破开了几百人的阵势,杀到一些人面前,然后手起刀落,长矛挺刺,就把一个个和自己差不多的百姓或劈成两段,或钉杀于地。 这一刻,所有百姓都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从身体到灵魂都彻底凝固住了,眼中满是恐惧,全都定在了当场…… 第819章 临阵倒戈(上) 这些敢于冲击享春园的乱民有许多都是被蛊惑之下,头脑一热便参加了队伍,然后在浩大的声势下完全忽视了可能存在的危险,只想着事成之后能得到什么好处,浑然忘了自己面对的可是刀枪弓弩在手的精锐官兵。 而在冲入享春园,与卫兵发生几番冲突,却把他们逼得不断后退收缩后,这些人的胆子也是越发的大了,在他们眼中,官军压根就是不堪一击的存在,只要自己放胆冲杀过去,打败他们,活捉李凌更是轻而易举,至于自身的伤亡,自然不可能出现了。 可此刻,飞溅到脸上的鲜血,跟前被不断杀伤惨叫连声的场面却让他们终于从美梦中惊醒过来,一时间恐惧压倒了一切,所有乱民都尖叫着,扭头就往回跑,并与还在不断往里涌进来的更多乱民撞作一团,使得整支队伍瞬间大乱,暴露出了他们虽人多势众,却只是一群乌合之众的真面目来。 得亏众将士早得了严令,不敢真对无辜百姓下狠手,不然就这情况,只消一阵衔尾追杀,就能把上千乱民都杀死在此。可即便如此,乱民因为慌乱而互相冲撞推搡以及倒地后的被踩踏,还是造成了好几十人的死伤,惨叫声惊呼声顿时就充斥了整座园子,把不断的雨声都给遮掩了过去。 李凌在后方看到这等凄然的场景心下也是一叹,虽然自己没有真下令杀伤他们,但终归是有些责任啊。但真正的罪魁祸首却是挑动百姓冲击享春园的人,是以蒋贵勋为首的武昌官吏和大户们,自己绝不会放过他们! 就在李凌筹谋着在驱散乱民后便趁势杀向巡抚衙门,兴师问罪时,正一个劲往外跑的百姓们前头突然又响起了阵阵惊呼:“官兵……官兵围上来了……” “快往旁边跑啊……” “没有用的,四面都是官兵,我们已经被包围了……” 在声声恐慌惊叫后,本该四散而逃的人群突然就停下了脚步,反倒开始慢慢往后退来,然后身在后方的李凌他们更是听到了一阵齐整的脚步哗啦啦地直往这边迫压过来,光去细听那能把地面都踩得微微震颤的脚步声,就可知外间围拢压上的官兵数目极其惊人,怕不是得有五六千之数了。 这让不少将士的心头陡然剧震,全都握紧了手中兵器,本来前冲的阵形立马回缩,在李凌身前组成了一套套防御之阵,之前未曾动用的弓弩什么的,也被他们取了出来。 只是在这越来越大的雨水冲刷下,这些弓弩到底还有几分用处还真不好说了。 相比于满是警戒的护卫军将,百姓们的恐慌更甚,他们已经被刚才的杀戮下破了胆,现在还面对数量更为庞大的本城官兵的步步进逼,真就连半点反抗或冲击逃命的勇气都没有了。 不知哪个人先松了手,棍子啪嗒一声掉落到地,然后是一片片人扔掉了手中的武器,大声叫嚷求饶:“大人饶命啊,我们只是一时糊涂才会冲击大人官署……我们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伏地弃械者可以免死,再有站立者,格杀勿论。”前方官军中陡然传出一个充满了杀意的声音,随着他这一声传出,最前头的那些官兵喝叫着,已举起兵器猛然向前踏出:“伏地弃械免死,站立者,杀无赦!”说着,再度前压,那一杆杆长矛,一口口钢刀,都快要抵上处于最前列的那些百姓的身体了。 这下他们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哪怕论人数他们还不比官军要少,可此时再没有了反抗的勇气,全都齐刷刷地跪趴了下去,头死死地顶在地面上,连余光都不敢往上瞟一眼。 官军一到,这些全无组织,只是被人诱骗而来的乱民瞬间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无心反抗。 不过后方院子里李凌而下的一众人等却无半点放松,连手中兵器都高高举着,目光死死盯着黑暗的前方,只有张敬踏前一步,喝道:“来的可是武昌驻军吗?我家大人被乱民攻击,为何你们直到此时才赶来救援?” “原来李大人还安然无恙,那本官就放心了。”对面也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然后在几点火把的照耀下,一支头前有盾牌护住周身的小队施施然踩过诸多百姓的身体,走到了院门前。正是湖广巡抚蒋贵勋走上前来,他脸上还挂着一丝笑:“李大人何在啊?” “本官在此。蒋大人,你来得还真是时候啊,我这边都已经要将乱民驱散了,你才带人姗姗赶到,这是何道理?” “哈哈,李大人不要见怪,一听到有人竟大胆冲击享春园,本官就已紧急下令调遣人马前来营救了。奈何啊,如今城中兵马分于各处,自然是需要些时候的,所以才迟到一步。不过你放心,现在我不光将城中驻军带了来,外间还有我武昌三营精锐分守各处,管叫没一个乱民可以脱逃。”虽然说得客气,他的语气却很是阴冷,人也没有继续往前,就这么和李凌隔着两方军将,作着僵硬的交流。 “是吗,那还真辛苦蒋大人了。既然乱民已被平定,这儿就没你什么事了,还请回去吧,也把你带来的人马一并带回去。” 李凌的这一说法刚出口,就被对方迅速否定了:“那可不成,本官刚得密报,此番之事与罗天教逆贼大有关联,为了确保大人的安全,我以为该由我武昌官军来确保大人的安全才是,至于你带来的这些将士,还是先去我城中军营暂作歇息吧。毕竟,这些乱民能杀进园子,便证明你的护卫中必有内应,他们已不可信了。李大人,你以为如何啊?” “这个就不必了吧,我的人我自然是信得过的。”李凌当即摇头,“反倒是蒋大人你带来的这些兵马我不知他们来历,可不敢信。” “这么说,李大人你是信不过本官了?”蒋贵勋突然把脸色一沉,“来人,攻上去,我有理由相信李大人已遭人贴身劫持,这些人都是反贼同党,若有敢反抗的,格杀勿论!” 话说到这儿,他也看清楚了李凌身边那些护卫的具体兵力情况,不想再演戏,便索性随便扣给他一顶帽子,便要挥军猛攻。 对于现在的结果,蒋贵勋可是相当不满意的,因为在他的计划中,此时享春园内的情况应该是:李凌被杀或是受伤,他身边的那两千护卫早已被乱民和混在乱民中的罗天教刺客们杀得七零八落,再加上乱民的胡乱冲击纵火什么的,这儿更是可能成为一片废墟。 在这样乱哄哄的场面里,他作为湖广巡抚,亲自带兵杀到,迅速镇压乱民,斩杀那些为首的罗天教逆贼,顺带着也把“混入护卫中的逆贼人等”也一并杀光了事。如此,他蒋巡抚不但不用再为之前的疏忽承担责任,还就此立下大功,平定了一场城中大乱。 唯一可惜的就是朝廷钦差,巡访安置使李凌李大人却在此场暴乱中牺牲了性命。到时他自当奏请朝廷,为其加封追赠,以为天下臣民之楷模! 这才是蒋贵勋最如意的一套剧本了,而在他想来,此事也是必然会按自己的意愿成真的。 可结果,等他真带了兵马匆匆赶来时,却发现乱民居然已被护卫军打得狼狈四散,就要逃走了。无奈之下,他只能下令大军杀上,先把场面控制住,然后发现李凌居然安然无恙,使他的如意算盘全落了空。 既然用计不成,那就只能用硬手段了。心思一动间,蒋贵勋已决定亲自下手杀掉李凌,然后再把罪名都推到乱民和罗天教的头上,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 “我看你们谁敢?”眼见外头官军就要杀进来,李凌果断喝道:“我乃朝廷钦差,有金牌在手,你等若敢擅自攻来,那就是谋逆重罪,是要被夷三族的!”说着,李凌已把随身的金牌高举过顶,在火把的映照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不要听他的,给我把他们全部拿下了!有什么后果,自由本巡抚担当!”蒋贵勋也跟着放声叫道。 这些随他杀入园子的官兵都是他蒋巡抚一手栽培的亲信,虽然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大声答应了,举起刀枪,便要往里冲来。 而里头的护卫见状,也果断上前,几千人马便展开正面火并。 蒋贵勋见状,又赶紧喝道:“木流三营兵马听令,给我杀进园中,捉拿叛逆!” 他现在可不止这一路兵马,外间更有接近万名三营兵马围住整个园子呢,此时就是要用到他们的时候了。 就在他高声下令,又有下属随之往外传后,外间便传来一阵轰然允诺,轰隆几声间,四周的围墙也相继被撞倒,无数兵马破墙杀入,大有把李凌及一干护卫将士全部围杀的架势。 “李凌,你已成瓮中之鳖,我看你如何应对!”蒋贵勋双眼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一切已尽在掌握! 第820章 临阵倒戈(下) 敌人已成瓮中之鳖,这让尹飞尤其的兴奋。 之前在远远见识了李凌护卫的战力后,他还心里打鼓,不觉着自己所领这一路武昌守军能胜过他们呢。但现在,以数倍兵力四面碾压,局势就彻底不同了。 为了立下这首功,他都不带犹豫的,当即下令攻击:“诸将听令,杀上去,不要活口!” “杀!”那些守城官军早知道了自家都督的心意,此时闻令更无迟疑,呐喊着便举起兵器,如浪潮般朝着被围垓心的一众禁军攻去,长矛飞舞,快刀急斩,似乎转眼间就能将对手吞没。 但这一支钦差卫队却不见有丝毫慌乱的,果断摆出防御圆阵,盾牌在前,长矛在后,转眼就挡下了这一波看似凶狠的攻击,。还有兵将在张敬的冷静指挥下趁着对方攻势一滞间分出百多人凶狠向前突去,直杀尹飞。 这一下可把他气得不轻:“好胆,到了这时候还敢负隅顽抗,诸军听令,给我围杀他们!” 可他这一军令下达,四面那些包抄已成的三营兵马却不见什么动静的,依旧只静静地围在那儿,好像这儿的战斗与他们没有半点关系。这一幕让尹飞下不来台的同时,也让他立刻心生疑虑:“这……大人……”看向的正是身后的蒋贵勋。 蒋贵勋眼中也闪过一点疑惑,但旋即又想到了什么,哈哈一笑,自己举起手中令符,高叫道:“武昌诸军听令,围杀这些逆贼叛军,不得有误!”这定是他们一早就得了严令,只听从自己这个巡抚大人的号令行事,其他军令都将被无视,这不正说明自己已掌控全局吗? 果然,随着他这一声令下,本来还围守不动的两万许人马开始向中间压上,从刚才的数十丈,变为一二十丈间。只是这园子占地虽然不小,但和几万大军需要的位置比起来还是差得太多,所以这一进围,也把蒋巡抚在内的几千守军都给围在了中心。 对此,他当然不会太过在意,立刻又下令:“全部给我杀了!” 尹飞也跟着手挥令旗,命令部下兵马再度杀上,这破敌的首功自然是要落到自己手上的。他手下的兵马也再次鼓起勇气,凶狠冲上,然后,就被两边压来的官军给挡住了去路。 冲得最急的那几十人更是在被坚硬的盾牌挡下后,直接被长矛贯体,惨叫着倒在血泊之中。 这突兀的一幕,不但让还想再冲的守城兵马惊恐停步,也让蒋贵勋和尹飞等人神色大变。到了这一步,他们再乐观也不会认为眼前的几万兵马真就在自己的掌控之下了。 “你们这是要造反吗?”惊恐愤怒之下,尹飞已暴跳如雷,大声怒喝。而回答他的,是前方军队中间的李凌冷静的声音:“要造反的是你们,他们不过是奉我之命,平乱杀贼而已!” 随着这话一落,人群中令旗挥动,本来寂静无声的几万大军突然就怒吼声起:“杀!”伴着怒吼而起的,还有队伍猛然前压的动作,以及他们手中早已蓄势待发的兵器。 砰砰砰——噗噗噗——唰唰唰—— 刀枪斧盾矛,所有兵器都整齐挥动,朝着那些早惊呆了的守军身上招呼,一下就将他们杀得惨叫不止,翻倒一片,其他人更是在惊叫中不顾一切地扭头便跑,把自家的阵势彻底冲乱后,却又被前方早就摆开防御阵势的几千兵马给挡了个结结实实。 “放下兵器,伏地不动者可活!”同样的话语这回却落到了他们的身上,这些官兵都已经来不及感慨一句报应好快,就纷纷乖乖丢下了手中兵器,趴跪在地,头抵在地面上,连看一下四周情况都做不到了。 这些武昌的守城兵马本就没多少战斗力,此时深陷绝境,四面被围,自然更没有一战的勇气了。所以都不用说太多,或是杀几人以儆效尤的,他们便已尽数投降。 这场战斗来得快,结束得却是更快! 齐刷刷的官兵跪倒,到最后,就只剩下蒋巡抚他们几个,以及身旁的二三十名亲卫还兀自挺立了。但在他们四周,却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城外官军,所有人的刀枪都对准了他们,只要再有一声号令,便能将他们尽数砍成碎末。 这些护卫倒还算有些忠心,并没有在这个时候抛弃自家大人。只是他们手中的兵器却已因为心中恐慌而不断颤抖,显然也失去了战斗的勇气。至于他们中间的蒋巡抚,更是面色煞白,身子不住地剧颤着,眼中除了恐慌外,更多则是疑惑,口中也颤抖着嘟囔着一句:“怎么会……” 是啊,怎么会?明明自己才是这武昌的主宰,明明一切他都已经安排妥当,怎么就在胜利的一瞬间里,出现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该是胜利者的自己,怎就成了最惨烈的失败者了? 他想不明白,更不服气!最后,他把目光落到了前方队伍中间的李凌身上,只见他笑着与自己对视一眼,然后目光一扫,便冲外间一抱拳道:“承志,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啊!” “哈哈哈……不过是找几人,说几句话而已,真算不得什么。真要论功劳,还得多谢我们的巡抚大人,以及那几个贪婪无度的指挥将军们了。要不是他们这些年来总是倒行逆施,让武昌各营将士早已心生不满,光靠我萧承志一个人一张嘴,还真不可能成事呢!” 说话间,一身材略显瘦小,皮肤黝黑,却气势十足的青年将领顶盔贯甲地走了出来,在他身后,则跟了三名同样甲胄齐全,沉默黑脸的将官。只扫过一眼,蒋贵勋便认出了他们的身份来:“程规、樊远海、傅辙冬……是你们,是你们在背后捣鬼,坏我大事!” 这三人在各自军营里都担有要职,不过却又各自被主将指挥所压制,多年来,虽然声名极佳,也颇得军士爱戴,但却总不得出头。说到底就是因为他们过于讲究原则,不肯与诸位大人同流合污,才被排挤着,难得好处。 可结果今日这一场,武昌城外三营兵马居然全是由他们指挥行动,这显然就意味着他们的上司指挥已在这一场变故中失势,就连性命都未必能保得住了! 面对蒋贵勋的指责,三人依旧沉默不语,倒是萧承志,嘿嘿一笑:“这怪得了谁?还不是因你们自己过于贪婪,苛待部下,才有的今日之果。我不过就是和老樊曾在京城吃过几次酒而已,被我一劝,他还不是站到我这边了,而且还顺带手把这两位真正的军将也拉到了我身边。” 满是讽刺的几句话,已经彻底解开了蒋巡抚心中的疑惑,但也让他更为不忿,谁能想到李凌居然阴险至此,居然早早就派人于暗中和武昌这儿的兵将接触,还一举策反了他们,临阵倒戈…… 事实上,这才是李凌敢于此时直扑武昌的底气所在。 在随州拿下顾四竹等人后,他一面仔细盘问武昌官场军中的一切细节,一面则开始筹谋如何把这一最大的蠹虫给铲除掉了。而通过一些细节的交代,李凌果断就抓住了一点破绽——自大贪婪的蒋贵勋以为武昌的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或许对朝廷官员还算恭敬,但对下面的人却是极其严苛,尤其再加上一个同样贪心的都督尹飞,导致武昌各军日子十分艰苦,也就比受灾的百姓稍好些而已。 这么大一个漏洞,李凌如何会放过? 再加上之后在与萧承志于前来武昌的路上汇合,从其口中得知他与流字营的一名副将樊远海有些交情后,他当下就做出了策反对方的决定。 所以在之后一路来武昌时,一切护卫事宜就都落到了作为钦差卫队副将的张敬之手,只因为萧承志早受命先行一步,去和樊远海接触,说动他改弦易辙! 樊远海本就对自家主将多有不满,对方固然得蒋巡抚重视,平日里也没少捞好处,但除了自己那些亲信外,其他同营将士却几乎没有不被他克扣军饷的。而只要有人表现出不满来,他又会强行镇压,军法严惩,久而久之,营中早已怨声载道。 现在有了个钦差大人的因头,还有相关的保证,樊远海自然没有半点犹豫,一口应下,同时还把其他两个同样处境的将领给拉拢了过来。 于是就在昨夜,武昌城外三营几乎同时发生了以下克上的大变故,三名指挥主将,连同他们的几十个亲信皆被杀死,三营兵马也就顺势落到了他们三人之手。 所以,当今日城中传令让他们配合攻击钦差队伍,围住享春园时,其实就是在把李凌的外援叫进城来了。 果然,随着他们亮明真正的身份,蒋巡抚的阴谋彻底失败,此时能做的,就只有大骂李凌卑鄙无耻,樊远海等人忘恩负义了。 到此,这场蓄谋而发的武昌之乱,终于来到了终点。 时间已来到黎明,但天色依然黑沉如墨,大雨还在如瓢泼般落在城中各处……  第821章 恶人自须恶人磨(上) 六月初九,武昌城。 几日的大雨让此地的暑气为之一消,不过这座湖广第一大城却并未因此就重新变得热闹起来。这当然不只是因为城中许多街巷还积了过膝的雨水,更在于前两日的那场剧变,给满城百姓带来了难以想象的冲击,也让他们心中不安,生怕什么时候,灾难就要降临到自己头上了。 家里有男人被蛊惑着冲击钦差行辕,结果到今日还被关押在大牢里的人家就不用说了。即便是没有参与到此事中去的人们,在得知那夜已被毁去的享春园里发生的一切,也是后怕不已,更担心会再出乱子。 在武昌为官足有七八年,真正是一言九鼎,一呼百诺,无论是官是民都得听从他的号令行事,无有不遵的巡抚大人居然被拿下了?这事要不是由官府专门派人敲锣打鼓地沿街宣传,城中百姓是打死都不肯信的呀。 然后就是以胡家为首的城中大户豪门,在那夜之后也被官军直接破门捉拿,几十几百曾经高高在上的大老爷们全被绳索铁链捆绑着串在一起,狼狈地淋雨哭泣带往官衙的一幕,更是看得许多人目瞪口呆,都要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了。 然后还没等大家从这一连串的变故中定下神来呢,今日午后,一阵阵熟悉的锣鼓声再度于街上响起,当大家再屏气敛神去听时,就听到了更叫人感到惊讶的宣讲:“诸位武昌城的百姓听明白了,只要家中遭受过什么冤屈不公的,都可在接下来往各大衙门伸冤。尤其是有官员,如前巡抚蒋贵勋等以势迫人,伤民害民的种种冤情,钦差李大人一定会为你等主持公道,严惩凶徒!当当当……诸位武昌城的百姓听明白了……” 刚听这话时,大家还有些恍惚,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这天底下还有官员肯为百姓的冤情不惜严办一个身居高位的巡抚大人的吗? 但随着一遍又一遍的宣讲,再想想之前流传出来的,关于巡抚大人密谋调动兵马袭击钦差行辕,欲杀死钦差李大人的说法,他们又都开始有些相信了。这就是两位大人之间不死不休的争斗啊,现在李大人取得了胜利,自然是要往蒋巡抚身上按诸多罪名,让他再翻不得身了。 想到这儿,许多心思活络,或是身上有大冤情的人终于是坐不住了。就在那宣传的队伍过去后不久,这些人便立刻行动起来,有外出找相熟之人写状纸的,也有翻箱倒柜,把之前就准备好却不敢送入衙门的状纸重新找出来的,然后这些人便先后离开家门,趟着齐膝的积水,就往就近的各处衙门而去。 于是在这个初九日的下午,武昌城的各座衙门都是叫屈不断,鼓声咚咚,诸多被临时提拔起来的官员们,全都抖擞起了精神,对那些苦主一一讯问,并将他们的冤情,以及那些贪官污吏们的罪行一一记录在案,然后汇总,于晚上全都送到了巡抚衙门。 是的,虽然只过去了区区两三日,李凌在拿下蒋贵勋等人后,更是顺手就接管了整个武昌。在此期间,他更是一反官场中的常态,大刀阔斧地拿人入狱,或黜退不能用的吏员人等,再把之前不受重用的各衙清正之人迅速提拔起来。 可以说,只几日间,他就真正掌握了整个武昌的控制权。不光是城里城外到底几万大军都以他马首是瞻,那些各处官衙的官吏人等,也得按照他的意愿办事,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也是直到这时,李凌才命人于城中各处广为宣传,让百姓前来鸣冤叫屈,从而好把那些贪官污吏的诸多罪行都给定死了。别说这些家伙本身就贪婪无度,多行不义,就是平日里还算有良心的官吏,只要真被人盯上了,全城去找,也有的是对他不满,或曾被他害过的苦主会跑来告状。 于是到了夜间,随着各衙门的状纸冤情汇总送到,李凌手边关于蒋贵勋及其下属的诸多罪行就积累达到了惊人的三百二十二条之多,道一句罄竹难书都不为过了。 在稍作整理,挑出其中严重的二十多桩罪行后,李凌才命人把蒋贵勋及其亲信的十多名下属官吏带上堂来——是时候做个了断,并让他们做出某些选择了。 不过顿饭工夫,十多个已被夺去官袍换上囚服的罪官便被带到了他们熟悉的巡抚衙门正堂。只几日间,他们的身份就出现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由高高在上的朝廷命官变成了生死操于人手的阶下囚,这让他们的精气神都彻底垮掉,所有人都看着比之前苍老了许多,尤其是蒋贵勋,更是脚步蹒跚,须发花白,跟个糟老头子似的,哪还有半点一省巡抚该有的雍容模样。 而在被带到李凌跟前,都不用两旁差吏叱喝的,他们便全都自发屈膝跪了下去:“参见李大人……” 李凌的目光在他们身上逡巡了一番,这才冷声道:“抬起头来回来。”却并没有让他们起身的意思,而是继续目光锐利地一一与他们对视,直到他们再度低头,方才哼道,“到了此时此刻,你们可愿意认罪吗?” 在一番沉默后,终于有人大着胆子给出了回应“大人明鉴,下官等实在不知自己身犯何罪……” “是啊大人,我等在任上一向兢兢业业,小心翼翼,不敢行差踏错,也一直都是遵照上司之命行事,实在不知下官曾犯下什么罪过竟让大人将我等投入大牢。” “大人,下官冤枉啊……” 这些官员一半是装,一半是真有些摸不着头脑,此时便又纷纷叫起屈来。只有蒋贵勋,沉脸低头不语。他身上的罪名光是那一条擅动兵马欲加害钦差,便已无法分辩。 李凌脸上带着冷笑听他们不住说着自己是冤枉的,半晌后才摆了下手:“既然如此,那本官这儿有一些冤情状子倒想听你们分说一二了。”随着他这一表示,手底下的差吏立马会意,将早准备好的相关控诉状子拿上堂来,再一一分到了他们面前。 在他们有些疑惑地看着状子时,李凌也站起身来,随意走到一人跟前:“齐申云,你身为武昌知府,这三年里为了包庇城中富户可没少为虎作伥啊,去年三月,把农户李甲家中的五亩良田判与胡家,还屈打成招,让李甲自认诬告,并打断了他一条腿,可有此事? “还有去年九月,有人告发城中富户王盛纵子行凶,在城外打杀农户王三,结果却被你以王三失足跌死,告发者田华乃是诬陷落案,将之关入大牢长达一年之久,使其家中老母病死,这事有是否为实?” 在齐申云恐慌的反应中,李凌很快又走到了下一个官员身边,用不带任何情绪的语调继续说着和他有关的几桩冤情错案。而随着他每把一名官员的种种见不得人的勾当说出来,他们神色间的恐惧就更深。 如果说之前他们还抱着万一的侥幸心理,那现在是真感到绝望了。真没想到,李大人行动竟如此迅速,居然只在短短时间里,便把与他们相关的诸多冤假错案都给翻查了出来,而更要命的是,他还能拿出许多人证物证和苦主来。 “对了,这些罪行都是有据可查的,你们若是不认,本官可以通过各种手段去查,比如说那些个为富不仁为祸乡里的大户豪门,也早被本官下令举家捉拿,就算那些真正的凶手恶徒不肯招认,他们家中还有那么多奴仆人等呢,总有人愿意说出实话来的。好了,现在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大人饶命啊,下官知错了,下官今后再也不敢了……”齐申云立刻磕头认错,到了这一步再想说自己是冤枉,那就不是睁眼说瞎话,而是在找死了。 其他人也随即跟进,纷纷叫了起来:“大人,下官错了,可下官也是被逼无奈才不得不包庇他们的……身在武昌,若不能交好这些富户,下官之令都不可能传出衙门……” 这一刻为了自保,为了能减轻自己的罪孽,这些官员无所不用其极,什么都顾不上了。或是强调自己有多难,或是提出自己也是为势所迫,而这其中,最让李凌感兴趣的,却是下面这位: “大人,下官也深为当初的做法感到后悔,可……可有些事情都是巡抚大人知会下来的,我若不照做,只怕连官职都保不住啊,还求大人明鉴啊……” 随着他这一说,李凌发现蒋贵勋的身子明显抖动了一下,便说道:“是吗?不知此事上蒋巡抚是如何逼迫你,给你压力的?” 这个官员一听此问,更是来了精神,立刻回道:“大人明鉴,蒋巡抚素来和胡家等大户关系紧密,所以当作为原告的张老七他们来到下官面前禀报后,消息就传到了巡抚大人那儿……” 无论是否真有其事,反正接下来就是一个大户和官员勾结,让苦主反被诬为犯人的黑暗故事,最后便是屈打成招,张老七等不但家产都被没收充公,自己还被定重罪,发配边远,最后更是死在了外边…… 而其他人也在此时全都明白过来,李大人问这么多,原来都是冲着蒋巡抚而来。那他们还有什么好客气的,顿时纷纷改口,也把所有责任都往蒋巡抚身上推,反正你也到这地步了,多几条莫须有的罪名也不算什么吧?  第822章 恶人自须恶人磨(下) 自知已和李凌结下死仇,绝无幸免,蒋贵勋倒是显得比其他人要冷静许多,即便是被押进堂内,面对李凌的诸般指责与威吓,也没有太多反应,而在见那些下属在恐惧下丑态百出,他甚至心中都觉着有些好笑,你们以为这时服软求饶就能让李凌放过了吗? 不过很快的,他就笑不出来了,这些家伙居然为了替自己开脱居然把所有过错都往他身上推,好像所有的恶事都是他蒋贵勋授意,这等做法也太无耻了些! 当下,蒋贵勋再也忍耐不住,突然抬头叫道:“你们给我住口!姓李的,你要杀我直接动手便是,成王败寇,这次我落到你手中就没想过能活。但你也别用这等手段来恶心我,我蒋贵勋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没下作到为了一点小钱肯受任何人指使的地步!” 他这一声怒喝,还真把其他那些还在不断将过错往巡抚大人身上推的众罪官给吓了一大跳,也让他们的老脸为之一红,怯怯地看了李凌一眼。却见他只随意一笑,才把目光落到蒋贵勋的身上:“是吗?不想到了此时,蒋大人还如此看重自己的那点虚名吗?不过想来也是,你蒋巡抚是何等样人,岂会为了几百上千两银子就为那些地位低下的寻常商人富户做事呢?你的胃口可比所有人都大,能让你出手的,也必然是能给你带来巨大好处的大事,比如借灾荒结交各地世家大族,再通过他们来与朝中太子一党攀上关系,我说的不错吧?” 蒋贵勋的神色陡然就是一变:“你……果然就是冲着此事而来!” “是又如何?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这次你敢冒险派兵对我下手,就是吃准了有人会在朝中为你说话,帮你遮掩,只要把我一除,便是为太子立下大功一件,到时就算要被问罪,也有的是人出来为你求情。而只要保住一命,待到几年之后太子登基,你便可以大功臣的身份重回朝堂,至于之前的那些贪污过错,更是会被所有人遗忘。 “毕竟,在这次湖广的灾荒和民不聊生中,真正大把赚到好处的可不光只有那些黑心的商人和大户,还有诸多为他们提供便利,欺上瞒下用尽手段的朝廷官员呢。不知我说的可对吗?” 蒋贵勋的目光顿时闪烁不定,自己的盘算居然全在对方的意料中……这李凌看着年纪不大,资历不深,想不到对官场中的诸多手段却是如此了如指掌。 李凌继续盯着他,面色却是越发阴沉:“所以哪怕到了此时,你心里依旧还抱着一丝侥幸,以为我不敢真不顾一切地就在此地要了你的脑袋。毕竟你可是堂堂朝廷二品大员,封疆大吏,而我朝素来优容士大夫,只要报上朝廷,有太子方面的人为你周旋说项,保住你的性命未必就是什么太难的事情。 “哦对了,你甚至可能还会想着,我虽为钦差,但也须防着人言可畏,所以即便你犯下了如此大罪,为防朝廷事后追查出什么问题来,还是愿意先奏禀朝廷,再处置你的。毕竟你现在已是阶下囚,对我也不存在任何威胁了。是不是啊?” 蒋贵勋心中的惧意更深了一些,在对上李凌冷然的双目时,却又无法闪躲,半晌后,才僵硬道:“是又如何?” “你承认就好。只要你能保住命,你的亲族家人自然也不可能受到更大牵连了,你确实是打的好如意算盘啊,哪怕到了这一地步,还在图谋自保,想着能全身而退。就是作为对手的我,都不得不称赞一句你思虑深远。”李凌说着,又突然抬头,看向了其他那些官吏,“现在你们知道蒋大人还能有如此退路了吧?你们可有想过,刚才的那番表态,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吗?是背叛,而无论是在官场还是江湖,背叛者的下场恐怕都不会太好。别说蒋大人这样的人物了,就是寻常江湖帮会中人,对叛徒都不会手下留情。” 几句话后,众官吏的脸色再变,身子都开始剧烈颤抖了。蒋大人的手段为人他们比李凌更加熟悉,只要想想他日一旦让他重新做回官,自己等人就会受到什么样的报复,不光自身,恐怕亲族家眷都将受牵连,灭族都是有可能的! 同时变色的还有蒋贵勋,他已经明白了李凌说这些的真正用意,这是最直接,也是最有力的挑拨离间了! 如果说之前这些人还是为了开脱自身罪责在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推,那接下来,这些人将是完全为了活命而必须要致自己于死地了。这李凌真是好狠毒,连这一丝活路都不肯给自己留了! 果然,就见李凌又把神色一肃看向这些人:“事到如今,你们想要活命,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坐实他蒋贵勋的罪名,然后再给一个朝廷可以接受的,即刻就将之处斩的罪名。还有,你们也该知道他在朝中多有靠山同谋,这些人也将成为你们能否活下去的障碍,所以能不能活,就看你们有没有办法也把他们拉下水了。” 话说得这么明白,这些人顿时就理解了李凌的意图,这是要借他们之手,他们之口,钉死蒋贵勋及其背后的大批朝中高官了。如果是在寻常时候,哪怕是刚刚之前,他们都不敢有这样的念头,毕竟那些人都不是他们能招惹的。 但现在,事关自身和亲族的存亡,再不敢也得敢了! 在一番沉默思索后,立马就有人叫了起来:“李大人,下官,下官有话说。这大半年来,我湖广百姓饱受灾荒之苦,而蒋巡……蒋贵勋他不但不思为民做主,还连同诸多地方豪族,以及朝廷官员欺上瞒下,让百姓民不聊生,早已导致民怨沸腾,之前更是引发了武昌城内百姓骚乱……如此罪过,若不能即刻将他诛杀明正典刑,只怕万民难服,更可能酿出更大的祸患来啊。所以下官以为,以为当即刻处斩了蒋贵勋,以平息民怨!” “唔!”李凌满意地点点头,又看了眼面色更白的蒋贵勋,“还有吗?” “还有,那些朝廷来的工部和户部官员更是贪心不足,他们与蒋贵勋的种种密议我们也多有耳闻,现在就可以一一说出来,作为呈堂证供,送去京城……”有了第一个站出来指认其罪的,便有第二个,而且矛头已经直指那些本来万不敢得罪的朝中高官。 两人的先后开口,便为所有人打开了思路,接下来便是一发不可收拾了。 他们本就是这次湖广灾情之后种种事端的发起者和执行者,也确实和蒋贵勋他们多有探讨密谋,此时说出来的都是确有其事的阴谋和罪恶。比如是如何通过继续征税来让百姓更加无饭可吃的,比如是怎么派人去下面的县城村镇催收粮税,还因此伤了多少人,引起了百姓多大的怨念…… 这一条条的罪状虽然多半是由他们让底下人去执行的,但此时,一切罪过却全推到了蒋贵勋及已经返回京城的朝中高官们的身上,直言是他们的贪婪和狠辣,才让百姓遭受如此之多的痛苦,才酿成了这次的武昌民变。 再接下来,他们更是在李凌的授意下,直接把这一切的根源归咎到了太子一党的身上,争先恐后地“坦陈”这是太子的意思,是他为了获得更多金银钱粮,为了掌控湖广全境的世家大族,才通过蒋贵勋施行了一系列的阴谋…… 一开始,蒋贵勋还会分辩几句,可随着这些罪责越来越多,越来越重,最后更是直接将太子都给牵扯进来时,他整个人都彻底呆住了,再说不出话来。看向李凌的目光里,除了恐惧,就是更深的恐惧……这家伙是疯了吗,他怎么就敢如此肆无忌惮地诋毁冤枉太子?还有自己的这些下属,他们又哪来的胆子敢如此胡说八道,而且还被人记录下来,这要传回京师,能有他们的好吗? 事实上,到了这时候,这些人也察觉到了情况不妙,越说他们心里也越是心惊。但此时的他们也已骑虎难下,只能是一条道走到黑了。 可是,当李凌最后让人将这些供词拿到他们面前,让他们签字画押时,这些官员还是犹豫了:“李大人……饶命啊……” “怎么?刚才你们说了这许多难道是假话吗?若是如此,本官就只能对你们用刑,再审一遍了。”李凌把脸一沉,逼迫道。对这些祸国殃民的家伙,他是绝不会心慈手软的,刀已出鞘,要么达成目的,要么就是血溅当场! 在如此压力之下,这些早已破胆,丢下底线和顾虑的罪官如何还敢坚持,只能是忐忑地点头,然后拿起笔来,就在供词上签下姓名。这也意味着,这些武昌重要官员皆众口一词地指证了巡抚蒋贵勋的多条重罪,送到朝中那也是铁证如山!  第823章 都死了 拿到了想要的供状,李凌才挥手让人将这些罪官全部带下去,继续看押。 这些人虽然把许多罪过都推到了蒋贵勋的身上,但他们身上的罪名依然不轻,丢官罢职是必然的,说不定还会被严惩发配。 当然这些事情李凌自然不会多作考虑,他此时又把目光落到了几乎瘫软在地的蒋贵勋身上:“蒋巡抚,现在你还有何话说?” “呵呵呵呵……”一阵惨笑从蒋贵勋口中传出,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愤怒,他的身子又开始颤抖起来:“李大人……李凌,我还是小瞧了你!你的胆子要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人更大,居然想通过我来对付太子……你觉着你真能成功吗?那可是太子殿下,是我大越储君……” “我不认为这点控诉真能扳倒太子,也拿不出更多确凿的证据来,所以太子依然是太子。”李凌平静作答。 “那你还……”蒋贵勋都有些傻了,那他图啥?就不怕因此遭到疯狂报复吗?那可是太子,将来的天子,要对付他一个三四品的官员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李凌只是一笑:“我也不瞒你,此番来湖广,我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了找出太子的破绽,然后打击他在朝野中的好名声,要是能剪除他一些羽翼,就更是大有收获了!” “你……” “好了,我的事情就不需要你来关心了,你还是先顾着自己吧。”李凌似笑非笑道,“现在你的罪名已然坐实,我甚至都不用上报朝廷,就可以为平民怨的名义把你先斩后奏。你就不想为自己说点什么吗?” “呵……成王败寇,既已如此,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你李凌确实要比我之前所想的更加可怕,我败在你手上,死在你手上,倒也不亏。”蒋贵勋这时倒也坦然了,甚至还慢慢坐起了身来,与李凌高低对视。 “是啊,你是必死无疑了,可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家人呢?就凭现在这些罪名,将你抄家灭族都不为过了,更别提此事还已经牵涉到了太子,恐怕会有更多人为向太子表忠心,会不惜一切要你举族之命!” “我自然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可我也已经无力改变……”将死之人,又怎么可能有余力救护家人亲族呢?反正蒋贵勋已然绝望。 李凌却在此时略略一笑:“如果我和我背后之人愿意保你家族不受牵连呢?” “你……”蒋贵勋再度惊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同时还充满了疑惑和不信。李凌与自己都成如此不死不休的敌人了,还会好心地救自己的家人? 但很快地,他又从李凌的眼神里看出了真切,他说的是真的! “你到底有何图谋?是让我也跟他们一样,指证这一切皆是太子的人在背后指使吗?”现在他已经隐隐明白了过来,李凌背后的势力恐怕不在太子之下,至少是想要与之一争,取而代之的意思了。可问题在于,自永王出事后,朝中还有这样的势力吗? 不过很快地,他又把这一猜疑什么的都抛到了一旁,对方到底有何倚仗,背后又有什么势力撑腰,与他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最重要的只在于,李凌的话当真可信,以及自己到底能为他做什么? 在自己必死的情况下,蒋贵勋终究还有所求,他的亲族家眷,若能活下来,尤其是自己的几个儿子和孙儿能不受牵连,那什么都是值得的。 李凌笑着点了下头:“只靠那些地方小官的指证确实说服力还不足,所以我需要蒋巡抚你死前的最后指控。不过在此之外,我还有一事请教,希望你能如实作答。” “……我,答应你。”一番沉默后,蒋贵勋终于还是点头应道。事到如今,他好像除了相信李凌外,确实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了。然后,他又好奇问道:“另一事又是什么?”居然能与太子一事相提并论。 “据我所查,罗天教在湖广已扎下深根,这次之事他们也有参与吧?我想知道的,是他们的真正总舵在哪里,还有之前与你联络的叛逆贼首,又身在何处?”说话间,李凌一瞬不瞬地盯住了他,等着蒋贵勋给出答案。 蒋贵勋有些诧异地看了李凌一眼,想不到最在意的,居然是罗天教逆贼的下落。不过很快的,他又回过神来,苦笑道:“其实我也不知道。” “嗯?”这下却轮到李凌感到意外了,有所怀疑地上下打量对方。 “李大人,本官虽然私心重,做事也不择手段,但还没有忘了自己的身份,我既为朝廷命官,又岂会与罗天教逆贼勾结?你总不会真以为我会蠢到以一省巡抚的身份去与叛逆结盟,给自己招来灭门之殃吧?” 李凌见他一脸正色说出这番话来,再想想其中道理,还真就觉着在理了,可心中到底还是有着一些疑虑:“可本官怎么听说你所以会孤注一掷,就是因为与罗天教有约在先,打算与他们联手对我下手?” “你说的不错,我确实想过借罗天教之手杀你!可结果呢?直到我功败垂成,他们也未曾现身。而且,我也从来没有和哪个罗天教的贼首见过面,真正能与他们递上话的,是胡家等几个城中世家。其实我也是直到前几日才知道了他们与罗天教有此关联,若是之前有闻,我早把他们法办了!” 李凌眯眼沉思,要是他所言是真,恐怕他这次也是中了罗天教之计了,表面与他达成合作的罗天教,其实却是来了一招隔岸观火!坐看他们双方内斗,然后自身则继续藏于暗处。 “你说的可是真的?” “到了此刻,我还有什么必要欺瞒李大人你呢?我反正已是必死,而我的亲族家人还要仰仗李大人保护,此时撒谎得罪你,与我又有什么好处?” 顿一下后,蒋贵勋又道:“不过李大人,你若是真想查出罗天教逆贼下落线索,其实还是有办法的。那胡家家主胡文泽,显然就与罗天教关系紧密,只要严刑逼问,总能从他口中问出内情。” 李凌看了他一眼,随即点头:“我知道了。不过这一提点终究不能减免你的罪责。三日内,我会于城中将你明正典刑,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呵呵……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只求李大人能说到做到,使我家人能苟活下来,我便赶紧不尽了。”说这话的蒋贵勋再没有了之前的愤恨或是阴险,只剩下了浓浓的疲惫。在接过李凌又递过来的供词时,他也没有多少迟疑,提笔就在上头签下了自己的大名,又按上自己的指印。 如此一来,他不但认下了所有罪名,还跟那些下属官吏一样,把矛头罪过推到了太子一党身上。反正就是一死,他也确实没什么好顾虑了。 让人将他押走,李凌才长舒一口气,此时外间已是夜半,半个月亮都已爬上中天。不过他并没有就此回房歇息,而是在沉吟片刻后,说道:“来人,去把胡家之主胡文泽,以及其他几个大户世家的主人给我带来。”他想要趁热打铁,从这些家伙口中问出罗天教的线索。 结果没一会儿,便见下属赶了回来,可照距离推算,关押那些大户世家人等的牢房离着巡抚衙门可不近啊,怎就这么快回来了? 就在李凌有些意外看着他时,对方则是一脸惊惶道:“大人,那胡文泽等一干大户世家家主,以及他们家中不少重要之人突然中毒,竟已……已死在了狱中!” “什么?”李凌顿时变色,虽然隐隐猜到事情不妙,可还是不禁惊讶道,“这是怎么回事?大牢那边是什么人做主,怎么就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人呢,我要见他!” “牢房都管施旺也……也在我们找到他时死了……”下属更为慌张,小声回道。 这下李凌是彻底坐不住了,当即起身就往外走:“带我去看看!”这下的变故可比他想的还要严重,这些大户家主可都身份不低,在朝中,在官场也都有各自的人脉靠山,现在一死,知道的是罗天教杀人灭口,不知道的,便会把一切过错都推到自己身上,以为是自己为了立威泄愤所为。 小半个时辰后,当李凌匆匆来到前方大牢时,三十多具尸体已被陆续抬了出来,在火把的照耀下,这些家伙都面色发黑,身体扭曲变形,显然都是中毒后痛苦而死的模样。 见李大人赶来,大牢内外的狱卒更是大为不安,全都跪倒请罪。李凌这时已经顾不上追究他们的罪责了,只盯着他们问道:“你们在事发前后可发现了什么异常吗?为何其他犯人都没事,就这些身份更高的人犯全都中了毒?” “大人恕罪啊,小的们也只是奉命行事……因为他们身份特殊,所以施都管就特意交代了要为他们专门准备食物,我等也实在不知这其中居然就下了剧毒啊……”众人连忙分辩,却是一下就把罪责全推到了已死去的施旺身上。 李凌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面前众人,总觉着事情有些蹊跷,并不像表面看着的那么简单……  第824章 谁是暗子(上) 李凌沉着脸让人仔细查验死者尸体,随后又问道:“那施旺的尸体可在这儿吗?”如果他们所言是真,那这家伙才是关键所在。 结果几名狱卒却把头一摇:“施都管的尸体还在房中,我等不敢妄动。” “嗯?”李凌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这才示意叫人带路,直奔施旺设在这边牢城内的住处。才到门口,李凌就一眼瞧见了那挂在房梁上的尸体,他居然不是如其他人般中毒而死,而是上吊自尽。 李凌的眉头迅速皱了起来,叫过身边的杨震和两个皇城司的下属:“你们仔细查验看看,他到底是不是自尽身亡。” “是!”几人赶紧答应,上前先作勘察,然后又熟练地将尸体解下,进行进一步的验看。而在此期间,李凌也在这间略显逼仄的屋子里随意走动,翻查着房中各种物件,除了一些日常必须品外,并没有找到什么可疑之物,别说什么毒药了,连药瓶都没有发现半个。 就在李凌越发觉着此事可疑时,杨震已带人前来交差:“大人,尸体我们查过了,确实像是悬梁而亡,而且他身上也并无什么外伤,不是被人打晕或迷晕后再吊上去的。” 李凌点点头:“能查出他大概的死亡时间吗?” “应该是天黑之后不久,距离现在不超过两个时辰。” “牢里那些家伙又是何时中的毒?” 对此,杨震他们自然没法作答,当即招手叫进一个狱卒来,这位战战兢兢地给李凌磕头行礼,然后才哆哆嗦嗦道:“一个……一个时辰前,小的们才发现他们出了状况,至于中毒,应该就是入夜后吃了下毒的饭菜所致。因为这几日施都管都有照顾他们,所以……所以小的们也没多查,还求大人饶命啊……” 李凌忽略了他为自己开脱求饶的话语,而是很有些奇怪地道:“也就是说他们也是在入夜之后才中的毒,然后在此期间,施旺便畏罪自尽了!” “就是……就是如此。”这位不知李凌是否在与自己说话,下意识便回了一句。然后就见李凌哼了一声:“这当真合理吗?” 这下那名狱卒自然不敢再开口,倒是杨震,在一怔后,犹疑道:“大人的意思是他死得蹊跷?” “畏罪自尽不过是我们根据结果得出的说法而已,可当真如此吗?如果你是他,身为罗天教在此的暗子,在奉命要把胡文泽等人全数杀掉灭口,并已完成任务后,首先的选择会是什么?”李凌当即问道。 杨震还有些犹豫呢,李莫云已经迅速作答:“自然是趁着还没事发,赶紧脱身离开。毕竟那些人中毒到死有一段距离,而且即便真死了,夜里也可能瞒过许多人的耳目,直到明日才被发现出事,哪怕做贼心虚,也该先想着逃走,而非一死了之!” “就是这个道理,可他却如此干脆自尽了,就好像自知很快会被查到,而且知道自己逃不脱一样,这显然不符合人性,更不是这样的罗天教暗子该做的选择!”李凌眼中的疑色更重,“对了,他的家眷在哪儿?” “施都管早年就先后丧了父母,妻子也在两年前因病而亡,也没能给他生下一儿半女,所以现在他是独身一人……”那狱卒下意识地回答道,然后就见李凌神色间又是一动:“这又是一个问题,若是罗天教刻意安排之人,总会帮他作个遮掩,而不是像现在般叫人生疑了。一个无牵无挂的成年男子,衙门里怕也有所留意吧?” 那狱卒这回却不好作声了,只能低头。李凌也没有让他帮自己分析的意思,迅速下令:“你,这就带路,让本官的人去施旺家中一查究竟。对了,他平日还有什么嗜好?” “施都管他有些贪杯,又因独身一人,总是去青楼过夜,所以手头总有些拮据……”这位回答后,便按李凌的意思,带了几名护卫离开牢城,前往不远处的施旺住处仔细搜查。 不过李凌对那边却不是抱太大指望,而是又仔细翻找了一下这屋内东西后,说道:“你们有没有发现,这儿少了一点东西。” “什么?”杨震不解道。 “酒,他既然是贪杯之人,身边怎会没有酒呢?而且这牢城之内又以他为首,不可能因为有所顾虑就连酒都不带进来的。现在他人死了,酒呢?”李凌说着,已经越发确信他的死大有问题了,绝不是表面看来的自杀那么简单。 还有一点李凌并没有说出来,却是他最在意的。既然已经做好了畏罪自尽的打算,施旺又是用药毒杀的一众大户人等,那他大可以也服毒自尽啊,何必多此一举地来一个上吊自杀呢? 再加上并不在他身边的毒药痕迹,李凌有理由相信,他只是被人收买,而且是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利用了下毒杀了众大户,然后再被背后之人灭口,以他之死来掩盖真相,使自己放弃继续追查。 想到这儿,李凌心里又多了一个疑问,事情真就这么简单吗?那个真正的凶手,那个隐藏颇深的罗天教暗子真就只是利用了施旺的贪财,然后把他一并灭口了事了? 不,这里头还有东西解释不通,问题在哪里? 李凌思来想去,依然觉着有蹊跷,当即就在房中踱步细想起来,这种好像已经快要接触到真相,却又隔着一层纸的感觉可实在太不好受了…… 而在看到李凌这般表现后,早对他颇为熟悉的李莫云几人则习惯地保持安静,只留一人在旁,其他人暂时退到了房外,不作丝毫打扰。 “破局的关键点到底在哪里?有什么关键是被我忽略了的?”李凌的脚步越来越快,脑子也跟着越转越快,但怎么想,就是抓不住那个隐隐约约的关键。 “既然思路受阻,那就从头再仔细捋一遍!”李凌想到了一些破题的经验,便果断先把这些都放开,重新想到了这件突发案件的开头,“我是在审讯了蒋贵勋之后,才决定通过胡文泽等人追查罗天教行踪的,然后就传来了他们全被毒杀一事……不对,这不在于他们是如何知道的我会查到胡文泽等人,并提早动手,毕竟他们已入我手,接下来被审问最后招出一切都在情理之中,问题在于,罗天教为何如此急着杀他们灭口? “纵然胡文泽等人真与罗天教有所瓜葛,也就是个互相利用的关系,在并未有什么深入合作的情况下,他们能知道多少罗天教的隐情,竟能让他们冒险灭口?这又是一个不合常理的地方,就如急着把施旺灭口一样,反倒透着一丝古怪了……” 想到这儿,李凌的脚步陡然停下,紧皱的眉头慢慢松开,嘴角也终于有了一丝笑来:“抓到破绽了!” 一直关注着李凌动向的李莫云见此,便上前一步,轻声道:“公子,可是想到什么了吗?” “八成还有人在背后策划这一切,此人才是真正的罗天教在武昌官府中的暗子!若我所料不差,他才是让这些富户愿意与罗天教合作的关键,因为他的身份,让他们愿意相信可以和罗天教合作。但也正因如此,在他们被拿,即将被我审讯时,他才会急着灭口所有人!因为只要有一人招认,他便会暴露在我面前。 “同样道理,在借施旺之手毒杀他们后,他又为了灭口把他也给除掉了。虽然我依然不知道施旺是怎么被设计成上吊自尽而亡的,但此处的凶案也必然是他的手笔。” “可是公子,这儿毕竟是牢城,寻常之人,就算是官吏也不可能轻易进得来啊。他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所以此人的身份也呼之欲出了,必然是有资格随意进出牢城却不被人怀疑,同时还能和胡文泽等大户人家平日也有所往来的官吏了。” 李凌这一说,却把嫌疑目标缩到了最小处,整个武昌城内,除了已被扣拿下的那些身居高位的官员外,现在还在任的有这等特征的官吏却是屈指可数了,这让几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 “还有一点,也可以作为佐证——此人平日里应该与施旺交情不浅,甚至是他的酒友。要是我猜的不错,施旺之死,就是先被下药的酒放倒,再伪造的自尽身亡!”李凌几乎断言道。 …… 武昌城某座院子里,两人相对而立。 “长老的意思是让你趁着还没被怀疑即刻离开武昌。” “我若一走,那就是不打自招了。以那李凌现在手中掌握的力量,我未必能走得了。”这人顿一下后,又自信一笑,“而且我已经把手尾都收拾干净了,李凌只会以为一切都是施旺在主导一切,绝想不到我才是圣教安在武昌官府中的暗子,所以只要我不动,就一定是安全的。毕竟在他眼里,我还是个踏实可靠的下属呢。” 对方看了他半晌,见他已拿定了主意,便叹了口气:“既然如此,那你好自为之。不过我会即刻离开武昌,今后再有什么消息,便传递到……”交代完后,他已迅速闪身离去,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直到此时,月光才从厚厚的云层中透过,照在了一张颇显木讷的男子脸上。 第825章 谁是暗子(中) 又是一日上午,天还没完全热起来,程秋雨脚步匆匆地来到巡抚衙门前,这才取出巾帕,擦了擦额头因为赶路而出的汗水,小心翼翼地进得大门。 作为只有举人功名的武昌本地人,他能在四十岁上被提拔到今日的府衙通判一职确实是极大的幸运了。要知道这等省府的五品佐贰官,已是两榜进士以外的诸多文官能做到的最高职位了,多少同进士出身的同僚都对此眼热得很啊。 当然,程秋雨能获此官职也是因为如今武昌城里接连出事,导致诸多之前高高在上的大人们都锒铛入狱,空出了大把职缺,才让本来很不起眼的他得以连升多级。也正因如此,他越发看重这个机会,当得知今日李大人要见自己后,更是不敢怠慢,早早就赶到了巡抚衙门参见。 在恭敬地跟一名走过的吏员打听了李大人安排他在二堂偏厅等候后,程秋雨便又赶紧快步直奔内里,站在厅门口,便看到里头还有一人正身而坐,看起来是和自己一样,受李大人之命而来。 当对方闻声抬头望来时,程秋雨和他都为之一愣,随后笑着打起了招呼:“邱兄,你也受大人之命而来吗?”这位正是与他有些交情,同样以往在武昌官场并不算得意的邱超然,现在刚被提拔为巡抚衙门的六品分巡,专管本城捕盗之事。 邱超然也是一笑:“是啊,李大人突然给我传令让我在此等候,我都把手上的差事放一边了。怎么,你可知道大人为何召我们前来吗?” 程秋雨摇头:“你在巡抚衙门当差都不知道,我又怎会知晓?”说着,便坐到了对方旁边的椅子上,又猜测道,“许是有什么案子需要我们帮着处理吧。” 正说话间,又一个官员快速来到厅前,两人扭头看去,再露异色:“唐兄,你也受命而来?” 唐端方在进门后也露出了一丝意外的笑容来:“是啊,想不到我们三个居然会在此处相聚。”他是专管牢狱诸事的六品司狱使,也算是手里有些实权了,不过和两个朋友一样,都是武昌变故之后才被提拔起来的,之前只是衙门里的边缘人物。 而三人所以能结交成朋友,既有各自官职上有所往来,也有同病相怜的意思,因为在此之前,他们都是各自衙门里不受待见之人,而最后一层原因,则在于他们还有着一个共同的朋友。 三人既期待又疑惑地交谈了几句,却依旧不得要领。而这时,随着一声长喝:“李大人到!”几人已大步来到厅前,当先的绯袍官员正是李凌。 见他到来,三人赶紧起身见礼:“见过李大人。”李凌迈入厅内,随意把手一挥,笑着道:“不必多礼,都坐吧。”说完,他已随意在上首处坐下,而李莫云和杨震两个则一左一右地站到了他的身旁,三人的目光在那三位的身上来回逡巡,把他们看得心中都有些发毛了,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李凌在看了他们一阵后,才笑一下道:“你们一定很奇怪,本官为何突然把你们叫到这儿来吧。也不瞒你们,确实有一件要事我希望能从你们身上得到答案。” “不知大人有何事相询,只要是下官能办到的,一定尽力办成,不负大人之前的提携之恩。”程秋雨第一个表态道,然后其他两个也迅速跟进。 李凌似是满意地一笑,这才道:“你们和牢城营的都管施旺应该挺熟的吧?”话一出口,目光已落定在这三人面上,看他们有何反应。 经昨日的一番仔细探查后,李凌便把可疑目标锁定在了面前这三人的身上。 他们三个在这一两年里,和施旺多有往来,还经常一起饮酒,同时也因为某些原因,还总能和胡家这样的大户豪门搭上关系——这些大户豪门平日里可没少做祸害乡里的事情,然后自然就要与专司办案的官吏打交道了。即便这三人之前囿于身份还没法和胡文泽这样的一家之主有深入交涉,但也难保他们在暗地里没有过接触。 所以今日李凌才把他们三个全部招来,欲通过交谈来作试探,查出究竟谁才是那个罗天教的暗子。反正在他看来,这三人中,必然有一个便是罪魁祸首,而为了安全起见,他都让李莫云二人都贴身在侧了。 不过这第一下的试探却并不见成效,三人并没有因为他提到施旺之名就表现出慌乱或破绽来,全都老实而平静地点头:“大人说的是,我们与施旺确实算是朋友,每过三五日,都会一同饮酒。” 邱超然更是随后又补充了一句:“大人明鉴,我们算是私下里的好友,可不敢在公务上私相授受。” “呵呵,这么说来你们确实与他交情深厚了,却不知对他为人可算了解吗?” “这个……”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才由唐端方道,“相比起下官几个,施旺手上实权更大些,毕竟他管着牢城,手底下还有两三百人听用,上百犯人呢,所以也就多些油水,听说他以往还挺贪财的。” “哦,看来你们对他还真够了解的。你们觉着他会为了钱财做到哪一步?”李凌又继续问道。这下三人却有些不知该如何作答了,但有一点已经明确,显然是施旺出了事,李大人才找的他们,这让三人的神色变得愈发凝重而忐忑。 片刻后,邱超然才犹豫道:“以下官对施旺的了解,他固然有些贪财,但胆子还没大到无法无天的地步,也就给一些肯出钱的犯人些牢中照顾,或是行个方便,让人进牢里探视而已。” “我倒以为他的胆子可能要更大些。”程秋雨在沉吟了片刻后,决定“出卖”自己的朋友,以求撇清自己与他可能犯下的事情的关系,“半年前他有次喝醉了曾透露过,丁家少爷重伤了玉芳轩一事你们还记得吧?当时丁少爷不是被定下重罪关入大牢吗?结果事后,他收了丁家好几百两银子,便把丁少爷给私放走了。” “等等,那丁少爷不是在狱中突发急病而死吗?当时丁家还有人因此跑到衙门闹过呢……”唐端方对此事记忆犹新,当即忍不住质疑道。 “反正施旺他说是把人放走了,至于那所谓的病死的‘丁少爷’,则是他在狱中找到的一个与丁少爷模样有几分相似的替死鬼。当然,此事到底有几分是真,我就说不准了。不过那段时间里,他确实手头宽裕了许多,好像真发了一笔财的样子。”程秋雨说完,见李凌似是满意一笑,便忍不住又问道:“大人,是不是施旺他又做了什么错事,其实我等虽然与他有些交情,可他在差事中的许多勾当,我们是真不知情,更不可能与他有任何勾结的呀!” “是啊大人,我等一向办事勤恳,更不敢行差踏错,若是施旺他真犯了什么大错,我们可是无辜的……”邱超然也跟着道。然后三人又各自起身,再度弯腰行礼,摆出一副还请李大人相信我们是本分善良的好官的架势来。 李凌的目光再次从三人面上缓缓扫过,捕捉着他们三人神色间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可让他感到意外的是,三人的表现几乎是一致的,没有哪个人表现出异常,无论是过于慌张或是过于冷静,都没有。 这就让李凌有些犯难了,本以为把几人叫到跟前,仔细询问,旁敲侧击后,总能看出破绽来的。可现在看来,他还是小瞧了这颗暗子,他的反应完全与自身身份相符合:有不安,有犹豫,还带着几许想撇清自身的意思,可以说三人的状态完全一致。 如果这里边真有一个是罗天教暗子,那此人的心理素质,以及演戏的功夫当真算得上惊人了。怪不得能在武昌潜伏这么久,并且在这要命关头干出这样的事情来! 不过李凌并没有就此放弃,而是选择给他们更大的刺激:“既然你们问到这儿了,本官也不瞒你们。施旺已经死了!” “什么?”三人同样露出了震惊带着恐慌之色,显然这一消息远远超过了他们的预想,让他们大受震动。 李凌在将他们的反应都看在眼里后,又加了一句:“还有,他很可能是罗天教的人,因为就在他死之前,牢中以胡文泽为首的诸多本城大户豪门的重要人物都因他的安排而被毒杀,而他们的死却跟罗天教大有关联!” 这一下,吃惊下的三人却是连惊叫都叫不出来了,他们全都瞪大了眼睛,身子微微发颤,既有恐慌,更多的则是难以置信。怎么会?与自己交情匪浅的施旺竟是罗天教逆贼……然后,才是后怕,他们立刻就明白了李凌叫自己说话的目的所在,忍不住便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大人明鉴啊,下官……下官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与罗天教逆贼有丝毫关联啊……” 第826章 谁是暗子(下) 李凌看着三人几乎没有区别的叫屈否认,眉头又轻轻皱起,自己试探之下,三人身上真就瞧不出什么破绽来。他们的反应是那么的合理正常,除了恐慌,还带着几许委屈,是每一个无辜者都会作出来的。 难道他们三个真都是无辜的,自己之前的推断出了偏差,那暗子不在三人之中,而是另有其人? 不!李凌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这一想法,之前对于这颗暗子的特征已经收得很窄,除了眼前三人,城中各处衙门里已经没有更贴合,更值得怀疑的人选了,所以一定就是他们三人中的一个。 做出判断后,李凌目光一凝,又开口道:“你们不必惊慌,本官没有让人直接捉拿你们而是叫你们前来问话,就是不想冤枉了好人。现在你们要老实回答本官的问题,不得有半点隐瞒撒谎,不然就将视作罗天教逆贼!”既然旁敲侧击不行,那就索性直接问关键处。 三人微微抬头看了眼李凌,旋即又低头先后应道:“是,下官一定知无不言。” “本官问你,近几个月来,可有和什么奇怪之人有过接触,或是收受过他人的钱财吗?抬头回话!” 三人依言抬头,有些瑟缩地与李凌对视着,然后很是明确地道:“没有。” “你们与施旺是如何成为朋友的?” 首先回答的是邱超然:“下官与他是在一些公务接触中慢慢熟识,性情相投,又都爱酒,一来二去便有了交情,成了朋友。” 程秋雨也跟着道:“下官与他相交还是由邱大人引荐,之后便经常一同饮酒。” 唐端方则稍微迟疑了下,才说道:“之前施旺还是下官下属,不过我们两人关系素来不错,也就经常共饮两杯。之后,他又带了程大人和邱大人与我相识,所以就结交成了朋友……” 李凌点点头:“你们最近是什么时候与施旺有过接触?” 三人各自道出一个时间来,都不是散衙后的一起喝酒,而是公事上的有所接触。本来嘛最近因为武昌城内的变故,他们的身份都有变化,身上的职权更重,自然就更没时间找人喝酒了。 唐端方更是还补充道:“前日午后,下官还奉命去牢城那边查看过那些人犯,也和施旺有过照面,当时都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啊……”作为司狱使,他现在也算是施旺这个管营的上司,所以这么说也算合情合理。 李凌再度点头:“最后一个问题,前天入夜之后,你们都在哪里,可有什么证人吗?” “前天入夜后……”程秋雨略作回忆就道,“下官当日因为差事繁重,与几名下属一道直忙到二更左右才离开衙门,然后径直回家。在此期间,除了几个下属可为证人,就只有随我一道回家的家奴,以及妻子了。” 邱超然跟着道:“下官天黑前就回了家,当晚并未出门。至于证人,只有家人妻子……” 李凌皱眉,这两人的不在场证据都不甚完美啊,嫌疑依然无法解除。然后等他再看向唐端方时,这位倒是说出了不一样的东西:“当晚下官因为与内人起了些争执,便没有在家里待着,约了两个朋友就在陶家店里边饮酒边闲话了一夜。大人若是不信,我可以把证人也找来,他们都是在衙门里当差的人……” 这下三人中倒是唐端方的不在场证明最可信了,毕竟朋友和家人还是有别的,而且他是在酒店喝酒,还可能有伙计掌柜什么的可以为证。 所以,可以先把唐端方给排除掉,然后用其他方法再查问剩下二人吗?李凌心里转着念头,可突然间,又心中一动,一个古怪的念头生出,反而对他生出了深深的怀疑来。 不过他脸上却不露半点声色,只说道:“如此说来,你们三人确实与施旺一案没有半点关系了?不过唐端方,你作为武昌司狱使,牢城内出了如此大事,你的责任依然不轻啊!” “是是……下官知罪,是下官平日过于疏忽,才让贼人有机可趁……”唐端方赶紧低头认错,不过脸上倒不再如之前般紧张了,毕竟相比起与罗天教相关的重罪,这点连带到的过错真算不得什么了。 可就在他松了口气,再度俯首认错时,面前劲风突起,一掌急袭他的后脑,只听那风声,便有着开碑裂石的劲道。这下猝然遇袭,让唐端方的汗毛陡然一竖,都没有任何的细想,他人已果断贴着地板一个前滑,以一个虽然丑陋滑稽,却很有效的姿势躲过了这要命的一掌。 这一下的动作要比思想更快,直到闪过此一击,他才猛然想到什么,心中一沉,动作也跟着一下顿住。但一切却已经迟了,因为前方不远处,已有掌声啪啪响起,随之而起的,还有李凌的赞叹:“唐大人当真是深藏不露啊,居然还是一个了不得的高手呢……” “我……”唐端方刚想给个解释,劲风却再度袭来,这回的速度更快,而他还没来得及从地上起来呢,在急忙侧身闪躲的时候,却不防那边正好又有一脚踢到,砰的一下正中其肩头,把他踢得横抛半空,然后一只手迅然落下,一把就按在了他后颈处,劲力一吐间,让他的身子立刻就是一软,再度重重地砸落在地。 这一下重砸于地,实在是让他痛彻心扉,忍不住就要惨叫出声。不料就在唐端方张口欲叫时,又一只手已一把捏住了他的下巴,用力一掰,竟熟练地将他的下巴给掰脱臼了,让他那声惨叫只出半声,便生生而断。 而这下之后,那只手也并没有就此打住,而是继续在他的手足关节处一阵拆卸,让他四肢都发不了力,才放开了他,让他如一滩烂泥般软在那儿。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李凌还能说句话,程秋雨和邱超然二人却只能是木然地跪那儿看着这可怕的一幕发生在面前,到最后虽然张了嘴巴,满脸的惊恐,却也连一声叫都发不出来。 因为他们看到出手的正是李大人身旁的一个护卫,而且这位的身手实在太强,自己只觉一阵眼花缭乱,唐端方就已成一滩泥,甚至都叫不出声来了。 半晌后,直到动手的杨震退开一步,两人才转过念来——李大人突然叫手下对唐端方下手,是不是意味着他已经找到了真正的凶手,自己二人终于不用再担心被指为逆贼了? 李凌这时也终于笑着开了口:“唐端方,你可知道自己的破绽在哪儿?当然不是你刚刚显露出来的武艺,要不是我已经可以确定你有问题,也不会让杨震出手攻你,从而让你露出更大破绽了。” 唐端方颓然倒在那儿,即便嘴不能动,脸上依旧带着一丝惊异。他确实没想到自己会被突然识破身份,而且对方还是猝然下手,完全不留半点余地。可问题在于,自己明明一切都应对得毫无破绽,他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的心性确实足够坚韧,伪装得也像模像样,包括你之前的安排,为了撇清自己,甚至都找人作为不在场人证了。只可惜啊,有时候你装得越像那么回事,反而会暴露出更大的破绽来,正所谓过犹不及。 “就拿你来说吧,你既为本城司狱使,牢城那边本就在你辖下,又有什么事情能瞒过你呢,更别提像前晚那样的大变故了。 “虽然本官当时确实曾下令让人封锁消息,可当时牢城那边可足有好几百人呢,又怎可能把他们的嘴都给堵住了?或许他们不敢把消息传到外间,但对你这样的上司,他们又岂敢知情不报? “可你呢,直到今日见了本官,也依然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就和程秋雨他们一样,直到我点破一切,你才和他们一样反应地表现出恐慌来。你的心思我明白,这是为了更好地隐藏自己,毕竟有这两个身份相似之人陪着,你就更难被本官发现。只可惜啊,弄巧成拙,这反而让我看穿你的用心险恶,正是那罗天教安插在我官府中的暗子!” 说着,李凌又冲杨震一点头:“看看他嘴里,要是我所料不错,他嘴中应该就有用来自尽的毒囊。”这也正是杨震在收到李凌示意后下手飞快,还直接卸脱唐端方下巴和四肢关节的原因所在,就是为了防止他被戳穿身份后自杀,尤其是那藏于嘴里的毒囊,只需要一咬,就可让他瞬间毙命,那就什么价值都没有了。 杨震也是这方面的老手了,此时立刻上前探指入唐端方口中,只略作寻找,便轻轻捻出了一颗跟牙齿差不多大小的东西。随着此毒囊被挖出,唐端方的身份是彻底被戳破定下,程秋雨二人更是吓得一个哆嗦,赶紧就往边上让去,只要想想这个两年来与自己推杯换盏兄弟相称的家伙居然就是罗天教逆贼,还杀了那么多人,他们就一阵的不寒而栗。 就此,罗天教在武昌官府的暗子被捉,之前的牢城毒杀案也就此告破! 第827章 再往襄樊 查出并拿下罗天教暗子,对李凌来说事情只完成了一半,另一半便是从唐端方口中挖出他所知道的一切,尤其是那些还隐藏于武昌和整个湖广全境的罗天教众的藏匿之所,以及他们的各种表面身份。 虽然作为一颗暗子他能掌握的信息未必太多,但任何一个可能的线索李凌都不会放过。因为就目前所掌握的线索来看,罗天教在湖广所谋甚大,须得尽快找出那些沟渠老鼠,防患未然。 倒是他会不会嘴硬到抵死不招,倒不用太过担心。就算他是个铁人,只要落到皇城司手里,也能把他榨出汁来,各种严刑之下,不怕他不开口。 同时,李凌也已派出了官兵迅速就把唐端方的宅子和他刚刚提到的小酒馆陶家店也给围了,将内中人等尽数捉拿。这些人,尤其是后者,很可能也是罗天教中人,是唐端方用来为自己打掩护的帮手。 不到中午,这两方之人也是一个不漏全被捉来,再送到衙门大牢之中,交由杨震严刑拷问,誓要从这些家伙的口中问出更多的阴谋内幕来。 临近黄昏,就在李凌有些按捺不住,想亲自去牢中一问究竟时,杨震便赶了回来,他的身上还残留着不少血迹,显然是刚刚用刑时留下的,此时因为事关重大,也顾不得先换衣裳了。 只见他一脸兴奋,同时又有些凝肃地看着李凌道:“大人,他们招了!” “哦?除了唐端方,那几个也都是罗天教的?” “他家中奴仆什么的应该没有问题,而他妻子则在一番拷问之后说出实话,她正是罗天教中一员,而且她资格比唐端方更老,唐端方更是因她才入的教。不过论身份地位,她不如自己丈夫,知道的也不多,不过有一点很重要——武昌城里不少官员的后宅,都有罗天教的人,多半是受宠爱的姬妾,所以她们不但能知道许多官府的情报,然后传递出去,而且还能通过枕边风影响自己丈夫。比如巡抚蒋贵勋如今最得宠的妾侍章珠儿就是他们的人。”说着,杨震便把一份名单送了过去。 李凌闻言,眉头紧皱,接过一看,更是一惊。只见那纸上密密麻麻的,足有三四十人之多,几乎囊括了武昌各衙门曾经手握实权的所有官员,可以说这衙门都被罗天教渗透成筛子了。 之前他还有些奇怪罗天教想要拿下湖广的底气何在,现在却是隐隐明白了。如果他们真能通过这些女教众操控当地官员,确实可以把整个武昌控制在手。而以罗天教这些年的暗中筹谋,又何止武昌一城的官员后宅出了问题呢? 略作沉吟后,他果断说道:“这些名单上的人得尽快拿下,还有与她们相关的官员,也用不得了。”这倒与自己的目的相符合,拿下他们必然能有许多空缺,正好让投效英王的人补上实缺。 不过很快李凌又把注意力放回眼下:“还有呢?从唐端方他们口中又问出了什么?” 杨震立刻答道:“他们在城中还有多处联络窝点,有两个车行也是罗天教的产业,用来随时向外传递消息。在来见大人之前,我已经让人前往那几个地方,把相关之人尽数捉拿了。” “唔。”李凌满意地点点头,“还有吗?” “还有就是他所以冒险毒杀那些大户,一方面是想要搅乱我武昌城,毕竟这些大户豪门在城中影响还是相当不小的,他们一死,必然会有人因为恐慌或仇恨而蠢蠢欲动,一旦这时罗天教再从旁挑唆,便可引起新一轮的乱象。 “而另一方面,则是为了自保,隐藏身份。那唐端方确实和这些大户人家多有往来,最近更是已经向胡家等几家透露了自己罗天教舵主的身份,妄图说动他们与自身联手,然后再借蒋贵勋他们的力量来除掉我们,夺下此城。 “当然,和蒋贵勋之前的算计一样,他们也有意来一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所以才会在前几日煽动-乱民攻击我们所在的享春园时作壁上观。结果却导致整个计划失败,反倒被我们抓住机会拿下了那些大户和众官员。” 这些东西李凌之前也通过结果一一推断了出来,而他更在意的,还是唐端方在罗天教中的身份:“你是说他唐端方还是罗天教在湖广的舵主?”这可算是重要人物了,要知道当初在西南,一个舵主就差点让西南两省彻底陷入大乱啊。 “他确实是这么说的,不过他也说了,此番湖广真正做主的不是他这个舵主,而是两个早已在此扎根,布局多年的长老。” “长老……”提到这个称呼,李凌就立刻想到了当初与自己交手多次的赵成晃,难道又是他在此兴风作浪?要真是如此,接下来可得更小心些才是了,这个对手可不简单啊。 “正是长老,而且是两个——地长老和风长老。” “果然有他……他可交代了他们现在何处?”李凌顿时来了精神,急声问道。赵成晃可是自己的老对手老冤家了,此人一天不死,他就一天不安。而且之前几次争斗下来,虽然结果看都是自己略占上风,但每一次的过程却是由赵成晃主导的,往往都是他在暗自己在明。而这回,说不定情况就有所变化了,要是他就在武昌…… 这一希望很快就被杨震打破:“就唐端方交代,他们并不在武昌城中,虽然确定就在湖广境内,但无论是飞鸽传书,还是用人传信,他们的行踪总是多变的,就是他这个教中舵主,也不能确切掌握他们的位置,以及他们现在表面上的身份。” “此话当真?”李凌有些怀疑道,这也太谨慎了吧,居然连自己下属都被瞒着。 “卑职已经对他用尽手段,也可以确认他所言非虚,应该不会有错。”杨震对自己的手段还是颇为自信的。 这下,李凌脸上的那点喜色倒是为之一消,但随即他又看到对方脸上还有着一丝得意,便笑骂道:“这等大事你就别藏一半说一半了,有什么痛快都说出来,不然我也叫人把你抓去好生拷问一番。” “呵呵,大人稍安勿躁,这也只是下官根据到手的情报所做的一点推断而已,不过八成以上应该是正确的。” “说。” “我根据他交代的联系手段,外加已经拿到了几份密信上所留出的时间作过推断……”说着,杨震来到厅内墙边的地图前,拿手一指,“再根据一般信鸽的飞行速度,以及寻常人马的行进速度来作推算,便可得出一个结论,他们只有是在襄樊一带时,才能在这些时间点把信送到武昌!”最后一指点在了他们曾经就去过的襄樊城。 而李凌在听到这个答案后,明显愣了下:“襄樊吗……”如果这是真的,那就实在有些让人感到意外了。要知道他才刚去过襄樊,也是在那儿,才奠定了整个湖广大胜走势的。可现在,才知道罗天教的真正重点就在襄樊,连他们最主要的两个长老都藏身其中,这真有种与大敌擦身而过的戏剧感了。 但再仔细想想,这又在情理之中了。别的都不提,光襄樊在湖广,甚至是整个中原大地上的战略地位,就足以让罗天教把此处定为起事的关键点了。因为一旦真能拿下襄樊,则进可从水陆两道向四方出兵,吞下整个湖广,再往中原;退也有如此易守难攻的坚城为底气依托,好好与官军周旋! 如此进退自如的城池,又不是湖广官府最重视的所在,确实要比武昌更适合突然起兵! 李凌在一番沉默后,点头道:“你既然作出推断,本官自然是愿意相信的。不过兹事体大,还得有个求证才行。好在,杨晨他如今就在襄樊,我们大可以让他先帮着在当地暗查,以皇城司密谍的耳目,我想总能找到一些相关线索的。” 有时候,若是没有任何方向地满天下乱找,那就是大海捞针,自然不可能找到罗天教的踪迹。但像现在般,既然已经猜到他们可能在襄樊起事,那就只要多加留意,就能捕捉到蛛丝马迹。 杨震却有些意外道:“我大哥竟在襄樊?”他只知道自己兄长并没有随钦差大队与自家汇合,而是被大人安排另有要务,却不知他居然又跑去襄樊了。难道大人早料到了襄樊会有什么变故,所以派他先去探听消息了?想到这儿,他更为佩服地看了眼李凌,大人当真是神机妙算啊。 李凌却只是随意一笑:“我有一件要事交代他去办,想来这时也差不多有结果了。”话到这儿,他的脑海里又闪过了当日在襄樊看到的那个熟悉的身影,自己让杨晨带人暗中查访,想来应该能有个答案了吧。 正说话间,外间突然有人来报:“大人,有杨大人使人传信回来。” 李凌一听,更是来了精神:“快把信送过来。” 在接过那封密信后,李凌忙不迭拆开便看,而仔细看过后,他的脸色更是一变,眼中光芒闪烁,既有期待与欢喜,又带着一丝不安。迟疑半晌后,他果断道:“不必再过多猜想求证了,我决定明日就去襄樊!”  第828章 陷入困境的太子 京师洛阳。 六月已进入下旬,气候比之前要好了许多,再不像半月前那般酷热。不过这也导致满城的夏蝉越发的肆无忌惮,在一棵棵树上不断嘶鸣,抓住这夏天的尾巴,为自己即将消逝的性命奏那最后的挽歌。 一般人家对此自然只能是来个充耳不闻,但对京中诸多权贵高官的宅邸来说,这样的聒噪自然是要即刻消除的。太子所在的东宫自然也不会例外,即便此时正逢中午最热时,还是有十多个奴仆正拿着网兜粘杆,在各处园子里晃悠,寻找那漏网之蝉,只要有一点动静,就赶紧下手,可把你们让他们打搅到了正自午休的太子殿下。 不过太子的这个午觉显然是睡不好了,虽然园子里不闻什么蝉鸣,可还是有人前来打搅,来的还是他身边亲信内侍都不敢敷衍的礼部尚书夏大人和太子少傅封大人,那都是太子一党中的中流砥柱,是太子都得恭敬有加之人。 于是在他们进得东宫后不久,太子就被叫起身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满和疑惑,就在自己的书房里见到了两人。一面进门落座,顺手取过刚送来的冰镇酸梅汤提神解暑,他一面直接问道:“二位老师此时突然来见我,可是有什么大事发生吗?” “殿下可知湖广那边又出大事了。”夏尚书也没心思拐弯抹角了,直截了当道,“就在今日稍早之时,有那边的六百里加急送进京城,直呈陛下面前。是此番前往湖广查察当地灾情及相关事宜的湖广安置寻访使李凌让人送来的急报。” 太子一听这话,心头也是一个激灵:“他奏报里写的是什么?”现在他已将李凌视作几个最大的敌人之一了,因为正是他,才让自己犯下大错,居然把个最大的对手给推上了位。 是的,在这几月间,才刚被封王不久的英王孙璧就成了他最大的对手,在父皇的默许甚至是推动下,他已经获得了朝中上百名大小官员的投效支持,现在论实力或许还不能与自己和以往的永王相比,但论影响,却已不遑多让,已经有不少多年不得志的官员们有靠向英王的意思,就连政事堂方面都与他多有配合。 太子当然知道这说到底还是皇帝不想看着自己一家独大,故意推出来与自己争斗,分自己在朝中之权和影响力的。但这依然不能不让他感到压力与威胁,毕竟曾经有过永王的前车之鉴啊。 他当然不敢把这一切归咎于自己的父皇,甚至连心里想一想都不敢;所以李凌这个当日拿捏把柄,让自己为表现兄友弟恭而把孙璧推上郡王之位的李凌就成了他最大的眼中钉。更何况,他这次去的湖广还与自己有所关联,就让他更有些不安了,然后现在,就听到了这么一个惊心的消息。 可结果,夏尚书却把头一摇:“宫里还没有传出消息来。不过就在这之后,先是政事堂两位宰相被陛下所召,商议许久。而就在刚刚,宫里更是派人直接去了户部和工部等几处衙门,看架势,似乎是去拿人的……” 封大人也跟着补充道:“要是臣没有猜错的话,只怕这是陛下下旨要拿工部郎中厉万海、户部员外郎司文斌……”他报出了十多个官员的名字,都是太子一党中的中坚力量,也是此番湖广灾后被派去当地赈灾的官吏。说到最后,他的脸色越发难看,“恐怕是这些人在湖广所为被李凌抓到把柄证据,然后奏报陛下,就要将他们严惩了。” 太子的脸色唰的就是一变,虽然他想过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但也没料到会来得这么快,而且如此干脆啊。 以往他和永王方面争斗时,也没少拿捏对方的把柄过失,但是很多时候,在明知道这些把柄不可能给对方造成致命打击之前,他们都会选择先压着不动,或寻更好的时机抛出这些东西,或是用来作相互妥协交换的筹码。哪有这次般,什么都不说,直接上来就开干的? 还有,他明明已经让人随后也赶去湖广,就算不能找机会除掉李凌这个大敌,也该破坏其行动,怎么就让对方在区区几月间就把事情查个明白?连那些个已经回京的官员都被牵连进来了? 正当他感到惶恐恼火的当口,夏尚书又开口道:“殿下,还望您告诉臣等实情,湖广之事,你到底牵涉有多深?”说着,他和封大人同时郑重看向太子,等待着他的回答。 太子身子又是一怔,目光一垂,便想要避开他们的审视。但很快的,他又不得不抬起眼来,嗫嚅着道:“我……这次湖广之行,他们确实弄到了不少好处,有一部分,送到了我这儿……” “殿下……殿下你糊涂啊!您是储君,是将来的天下之主,岂能……岂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金银财物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好东西,可唯独对殿下您,那就是一个寻常的物件而已,多它不多,少他不少。 “不,不只是这样,这还是害人的东西,尤其是当它来路不正时,那是会对殿下您的声名造成极大破坏,让陛下,让朝中百官天下臣民都看轻您的东西啊!殿下,您怎么就能如此糊涂啊!” 夏尚书这下是真个急了,语气要比平时激烈许多,几乎是怒吼出来的。封大人虽然未曾开口,但看他的神态,也可知他与夏尚书的想法一致,也是一脸的急切与愤怒。 太子张了下嘴,终究没有真把心里话说出来——他能有什么办法?难道他不知道金银财物对自己来说只是工具,并无其他用处吗? 可问题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啊,尤其是那些投靠过来,只为从他这儿得到好处的官员来说。要是他这个太子既不能让他们升官,又不能让他们发财,还不时让他们做这个做那个,就算是再忠心的下属,也会在某个时候叛变离去。 所以才有财神为他在外经营获取钱财。可是,去年的那场灾情,再加上更早时的一系列变故,让财神能给予自己的帮助也少了许多。 而现在,更是到了自己和孙璧正面竞争到白热化的时候,一旦有个疏漏,后果都是难以预想的。所以,他只有这一个选择,通过一些急于求财之人去谋取财物,自己则收下一半用来维持眼下的局面。 虽然这么做隐患很大,可他也只能这么做了。要不是真渴到无可奈何了,谁又会饮鸩止渴呢? 似乎也是在随后想到了太子的无奈,两人的脸色又稍稍平静了些:“殿下,事到如今再后悔追究也已无济于事,只有想法先应付接下来的危机了。很显然,李凌敢把奏报直接送入皇宫,面呈陛下,就定是有了确凿的证据。现在看来,这些人是肯定保不住了,关键在于殿下绝不能受他们牵连。” “他们是东宫之人那是人所尽知的,我又怎么能不受他们牵连?”太子一脸茫然道。 “那就只能跟陛下解释,说殿下是被他们蒙在鼓里的了。”封大人叹了口气道,“这一点,想必他们也很清楚,自己倒了还有太子可以照拂他们和家人,可一旦太子有事,那他们就真完了。不过……”说到这儿,他又看了眼夏尚书,后面的话得由他来说了。 夏尚书神色更显凝重:“不过这么一来,却少了个能担下此事的高官,毕竟没有人在后点头,这些人是不可能有如此大胆子的。既然不是殿下,那就只能拿一个地位足够的人出来担责了。”说完,他霍地起身,郑重施礼,“殿下,臣以为此责只有臣这个正二品的尚书可以担下,所以到时还请殿下你在陛下面前指臣之罪!” 这才是他们两个此时匆匆赶来面见太子的真正目的所在,就是为了替他把罪过都背下来! 而这话却让太子整个人都懵了:“夏师傅,你这……这又何必呢?” “殿下,除此之外已别无他法,为了不影响到殿下你的声名,臣就算丢了这条命又如何?当初张老尚书就曾为殿下担下罪责,今日我这个继任者也愿意为殿下担责。” 太子沉默着,想要拒绝,可除此之外,他又想不出更好的自救之法来,而自私的本性,又让他只能选择牺牲他人。 “殿下,我走之后,恐怕很长一段时间是不能再辅佐于您了,还望您今后一切小心,不要再犯这样的过错了。还有,今后无论大事小事,还望殿下能多与封大人他们几个商量,不要再受一些小人的蛊惑,做出错误的决定来。如此,就算臣真因此而死,也可以瞑目了。”说着,夏尚书突然拜倒,冲太子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便迅速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书房。 只留下太子和封大人两个相对而坐,足足半晌,都没能回过神来……  第829章 莫先生的对策 事实证明两位太子身边的重臣绝不是在杞人忧天,而是未雨绸缪。 因为就在两人交代完一切离开之后,皇帝就差人把太子叫进了宫去,然后就是一番对质与讯问。 要不是其他那些官员还算知道轻重,如夏尚书他们料想的那样并不敢把太子供出来,再加上夏尚书主动站出来把罪责一力承担,只怕太子就不只是被训斥一番,再禁足东宫半月反省这么轻的惩罚而已了。 但即便如此,这次事情对太子的打击依然极大,他几乎是浑浑噩噩地回到东宫,然后又是魂不守舍地坐在那儿,足到半夜。连柳家兄弟两个前来劝慰,都没能让他有过多的反应,直到才从外间回来的莫先生听闻此事,前来求见。 太子这才满脸惶惑地看着莫先生:“先生,你可得帮我啊……这次湖广一事,父皇明显是已经怀疑到我头上了,就是夏师傅他一力担下罪责,我都能感觉到父皇看我的眼神有些不一样,他应该是猜到那些钱都被他们送到了我手上。你说,我是不是该把那些银子都交出去,再跟父皇认错?” “殿下,你可绝不能这么做啊!”莫先生当下就急声劝阻道,“要是您真这么做了,那真就是万劫不复了。哪怕陛下有心饶过你,在您自己认下罪过面前,也只能严惩了您,恐怕您太子之位都未必能保得住了。” “可是……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应对之策吗?”太子也是真慌了神了,颇有些绝望地道。想着刚才在宫里,自己的夏师傅被人褫夺冠服的狼狈样儿,他就一阵的不寒而栗。 莫先生赶紧安慰道:“还请殿下不要心焦,事情也远没到无可挽回的地步。陛下之前的斥责也好,严惩夏师傅也好,那都是急怒之下的自然反应,毕竟湖广乃我大越粮仓重地,出了这样的事情自然让人心急。 “但是,只要等到陛下事后冷静下来,他便不会过分地逼迫殿下。哪怕殿下您真有过错,但终归是国之储君,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陛下是肯定不愿意动您分毫的,不然就是动摇国本,会让天下为之动荡的。” 他这番分析确实要比柳家兄弟之前那些不疼不痒的说辞要有用得多了,听完后,太子的脸色总算是好看了些。但他依旧有所犹疑:“那我就真什么都不做,等着父皇他自己消气吗?” “明面上正该如此,这时做多错多,殿下越是想要找人自救,就越显得您做贼心虚,就算陛下不想追究,某些人也会借此生事。但要是殿下这段日子真就闭门思过,有其他人帮着说项解释,此事就可能迅速平息,因为就连陛下都希望能把此事的影响压到最低。 “还是那句话,湖广之地事关重大,无论陛下还是朝中诸公,其实都不想让更多人知道那边的种种弊端,从而影响了天下粮价。” “你……你说的确实有些道理。”太子终于是平静了些,“那我就依你所言,不再过问外事。” “不,殿下有些事情您还是得做的,如此才能把这一事造成的打击化解到最小。” “怎么说?”太子巴巴地看着他,现在的莫先生已成了他最信任的人了。 莫先生摸了摸自己花白的胡须道:“那就是那些因为湖广一案而空出来的朝中和当地的官职职缺的安排了。” 这话还真就提醒了太子,是啊,光是湖广就因此案空出了几十上百个职缺来,然后再加上工部和户部等衙门官员被拿下后空出来的位置,那足以引得许多人为之侧目,动脑筋和手段想要弄到这些职缺了。 尤其是才刚冒出头来的英王一党,作为一切的始作俑者,他们一定不会放过这等机会的,所以自己必须想法夺下这些官职中的大部分,以求保全自身对英王的压制。 想到这儿,太子刚要说什么,就听莫先生又道:“殿下,您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暗中告诉我们的人,让他们不要去争抢这些空缺,而当英王方面的人想要争取这些职缺时,我们还可以帮上一把,就让他们坐上这些位置。” “你说什么?”饶是太子对莫先生已很是信任,倚为腹心,可在听到这一提议时,还是忍不住叫出声来,甚至都有些怀疑他到底是哪头的了。 莫先生并没有因为太子的急躁而慌了神,继续平静道:“殿下,稍安勿躁,请听在下慢慢道来。这其一,无论是工部户部那几个职缺,还是湖广的诸多官职,真就那么有用吗?我以为这些职缺对太子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有他们不多,没他们也不少,又何必为此去和人斗,从而惹得陛下对您更多的不满呢?” 这番话还真让太子听进去了,思忖之后,不禁轻轻点头。而莫先生又跟着道:“其二,殿下以为这次您因何会被如此苛责,就只因为李凌送来的那份案情奏报,以及那些确凿的人证物证吗?” 这一点太子很快就有了自己的答案:“当然不是!父皇所以如此责难怪罪,更多的还是为了打压于我。” 之父莫若子,身为太子,他早就已经在一次次的争斗中掌握了父皇的心思目的。父皇就是为了皇权的绝对控制,才会让自己这个太子屡屡遭受不公和挑战的。当初和永王争斗时如此,今日也是一样。 莫先生此时也压低了声音:“陛下想要的是在他掌控下的平衡,但偏偏现在殿下与英王之间实在难言平衡。他才刚封郡王,手底下除了李凌等少数几人几乎无可用者,可殿下呢?您不但有大义名分,更有诸多臣子投效,陛下自然是要刻意打压,以求那一个平衡了。 “所以,哪怕没有湖广案发,陛下也会以其他原委打压于您。而要是这次之后,您依旧占据着这些职缺,让英王根本难有发展,陛下又会如何?” 当然就是继续找理由来打压自己了,而且到那时,恐怕父皇的手段会比这次更加的酷烈,自己的损失也必然更大。想到这层,太子的身子再度一震,也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所以你是让我趁势退缩,给他机会?” “正是。殿下,以退为进有时也不失为一手妙招。只有当陛下以为你们两方已形成平衡,而他又掌控主导一切时,才不会对您出手。而您要做的,就是韬光养晦,就是让陛下以为他已经做到了这一点。而暗地里,您完全可以想法去拉拢一些势力,如此真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便可一战而胜。 “正所谓皇位之争不在眼前,而在长远。不在一官一职之得失,而在帝心。” 莫先生的一番话,再度让太子陷入了沉吟,半晌才由衷叹道:“莫先生您这一番话,当真是让我茅塞顿开啊。受教了。”说着,更是正式起身,向他抱拳施礼。 莫先生赶紧起身避让回礼:“不敢当,在下也只是说出一些自己的浅薄之见罢了,到底能不能成,还在于殿下自身。不过殿下,在下以为有一人却不得不防了,那就是……” “李凌!”太子即刻接上,这个名字几乎是从他牙齿缝里迸出来的,眼中更是满满的愤恨与忌惮。 “正是。此人能力出众,而且行事完全没有章法和顾忌,就是在下也无法猜度其下一步会怎么走。若他一直在英王身边,对咱们来说必然会成一大祸患,必须尽快铲除啊。”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你也知道他为钦差,又深得父皇信赖,我就算想杀他,都不知该如何入手啊!”太子悻悻道,甚至还带了点后怕。话说当初李凌在北疆时,自己就曾想置其死地,结果不但没成,反而被他抓住机会,把孙璧给推上了英王之位,真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啊。 “殿下,您所用的,无非就是官场上的力量,所以才总被李凌轻松化解。既然如此,何不转换一下思路呢?比如通过江湖上的力量来行刺于他!”莫先生眯着眼睛提议道。 “江湖上的力量……他们有这个本事吗?”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而江湖上的人最擅长的就是这个了。正好,在下与江湖中一些势力还算有些交情,要是殿下信得过我,我愿意与之联络,从而除掉李凌!” 太子一听,立马就答应道:“就按你说的办。莫先生,只要你能办成此事,便为我立下大功一件,到时我必将重谢!在此事上,你有什么要求只管提,要钱要人,我都会满足!”他确实恨死了李凌,只要能杀了他,什么代价都愿意付出。 莫先生也是大喜,忙一口答应,眼中光芒闪烁,满满的都是自信。 就在他们定下策略要专心对李凌下手时,作为目标的李大人此时已经再一次来到了襄樊。这回除了萧承志领了一半兵马继续镇守武昌外,其他人都被他带到了襄樊,包括刚从别处赶到武昌的百义堂的人。 正如之前所言,决战还是在襄樊!  第830章 再临襄樊 襄樊府衙二堂,李凌高坐正厅主位,左右是李莫云等亲信,而本地官员则只能老老实实地坐在下首,脸上还带着几许忐忑之意。 作为钦差的李大人突然驾临本城,自然让这些官员心中不安,生怕是自己有何差错,才引得对方前来问罪。 而在沉默半晌,给足了他们压力后,李凌才缓缓开口:“你们或许会觉着奇怪,本官为何突然到了襄樊。现在我也不藏着掖着了,就告诉你们一个实情,我已得到了确切情报,罗天教逆贼很可能就在此地藏身,正在谋划着一个巨大的阴谋。本官来此,就是为了在此之前,将他们揪出来,绳之以法!” 这话一说,面前的官员几乎全部一个激灵,本地知府王赫更是差点就从椅子上离身,口中下意识道:“这不可能……”话出口,才惊觉自己孟浪了,赶紧赔罪,“大人恕罪,下官只是一时情急……” 李凌不以为意地摆手道:“怎么,你不认为本地有罗天教逆贼藏匿吗?” 王赫迟疑了一下,才斟酌道:“下官不敢断言我襄樊城中就没有逆贼,但如大人刚才所言有大批罗天逆贼将在此起事,实在让我等无法接受。因为本官和各处衙门,就没收到过这样的风声。” 旁边那些襄樊官员也相继回神,跟着帮腔道:“是啊李大人,下官等虽然不才,但在如此大事上也不敢有丝毫马虎,若真有逆贼在近段时日不断进入我襄樊地界,我们怎么也该有所察觉才是。” “可眼下却是一切风平浪静,百姓也渐渐从去年的灾情中恢复过来,我等实在无法相信会有逆贼藏身城中,欲行不轨之事!”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做着说明,就一个意思,罗天教是绝不可能在襄樊有大批人马藏匿,并将在此引发什么大动静的。李凌这时也没急着与他们争辩,只静静地听着,同时目光在这些官员身上脸上不断扫过,去仔细查看他们的神色变化,却也没瞧出什么不妥来。 直到他们把话说得差不多了,他才哼声道:“你们的意思,是本官在撒谎骗你们了?” “不敢,可是此事实在过于重大,下官等委实不敢轻率。” “你们可知道这消息本官是如何查知?不瞒你们说,这是藏匿在武昌的罗天教逆贼所交代,而且通过他的交代,本官已经捉拿了数十名藏在武昌城中的逆贼了,而他们还只是为了配合襄樊城即将到来的动-乱才做的布置。 “还有,就本官进一步查问可知,这次藏于此地的,还有罗天教的真正高层,两大长老已在此筹谋多时了。若非如此,本官怎敢轻率下此定论,并亲自赶来呢?” 这番话终于是让面前的这些官员信了几分,也让他们的神色变得愈发紧张。王赫更是震颤了一下道:“可是,至少如今城中各处实在看不出有任何不妥啊。” “那是因为他们已经学乖了,之前在江南等地的连续失败,已经让罗天教吸取了足够的教训,所以此番为成其事就会显得越发小心谨慎。还有一点你们是不是都快忘了,二十年前,罗天教就是在湖广,就是在你襄樊境内被我大越官军围堵歼灭了主要人马,这意味着什么?” 李凌说着,又扫过众人:“这意味着,这儿当初就是他们的总坛所在。虽然如今我还不敢断言,但恐怕时多几十年,他们又死灰复燃了!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下,众官员是真有些紧张了,当初的事情他们还真没留意过呢。毕竟那都是几十年前的陈年旧事了,而且对一般官员来说,罗天教逆贼又与他们过于遥远,谁没事会去刻意留心打听这些逆贼的遭遇啊。 而现在,仔细想想,还真让人感到李大人的担忧不无道理了。如果这儿当年真是罗天教的总坛,那即便曾被一举荡平,也可能依旧保留着,隐藏着他们的余孽。而以这些人为依托,只要足够耐心小心,他们真就能做到在不知不觉间于地下发展起一股不小的势力来。 毕竟,襄樊这儿也和天下各地一样,城里都有些黑不黑白不白的江湖势力,这些人要做些什么官府还真不会太过拘束呢,毕竟城里很多官府不好出面的事情都是靠这些人来办的。 而罗天教的人要是以此为掩护……想到这儿,许多人已深怀戒惧,越发不安起来,甚至都想要不要即刻派人去查一查,封锁全城了。 李凌也看出了他们心中转变,语气也缓和了一些:“本官就是为此而来,也希望你们全城官员兵马能听从我的调遣行事。此番,务必要将这些逆贼一网打尽在襄樊,绝不能再给他们脱逃,再有死灰复燃的机会了!” 这下其他人已没有其他选择,纷纷表态:“我等定当听从大人的号令行事,不敢有违!” “很好。”李凌满意地一点头,旋即神色一肃,“那从现在开始,你们就留在府衙,不得我之命令,不能擅自离开。虽然我信得过各位,不会与罗天教逆贼有什么瓜葛,但为防万一,规矩还是得立!” 众人互相看看,到底不敢反对,齐齐应道:“下官遵命!” 确实,要是这儿有罗天教的暗子什么的,把消息传递了出去,那整个计划很可能就此出现漏洞,使襄樊沦陷都有可能。 “还有,城外三营兵马,也得尽快调来,以为万全。王知府,这却得交你来办了。”李凌又看向王赫,“对了,为防生变,你就以城中换防的名义,调兵入城。”李凌又继续吩咐道。 之前自己带人马入城时,就引起了城中不少百姓的注意,现在正好以此来作下掩盖。虽然效果可能不会太大,但该做的还是得做,至少可以让寻常百姓不致感到恐慌。 王赫立刻一口答应,作为本地知府,这点职权他还是有的。 然后李凌又吩咐了一些预防措施,让下面的官吏按计而行,便让他们就此散去,只留下了王赫,继续跟他询问城中情况。 “王大人,你既为本地知府,必然对城中各方势力了如指掌,就请你以自己的眼光说一说,哪方面的人最可能是罗天教放在明面上的身份?” “这个……”王赫犹豫着思索起来,这可关系到城中大局啊,绝不能有丝毫的马虎。半晌后,他才正色道:“我襄樊城其实由两座城池组成,襄阳这边因为下官的府衙所在,所以地方势力就更低调些,除了与范家关系匪浅的青虎堂外,就只剩下城西的猛虎帮了。 “相比起行事还算规矩的青虎堂,猛虎帮人员更为复杂,三教九流多有加入,若罗天逆贼真要吸纳,恐怕很可能就会把他们收为己用。而他们的各自落脚点,一在襄阳城东锣鼓巷,一在城西青竹巷一带…… “至于樊城那边,情况还要复杂一些,因为官府约束更松,所以便让那些闲汉破落户等等更为放肆,如今有着至少三股大的势力盘踞其中,分别是利斧帮,快刀堂和好汉帮,尤其是那利斧帮因为得了蔡氏一族的支持,势力是其他两帮之合,听说他们最近有吞并另两帮的意思,差点闹出过乱子,却被本官及时制止了……” 李凌听着对方的讲解,面上虽然没有什么变化,心中却是感慨不已,这一座襄樊城,看似平静的水面下却居然隐藏着这许多的暗流波涛啊。 这些帮会势力即便不是罗天教的人,对百姓来说也是大大的隐患,而官府对他们却是听之任之,所以百姓的日子确实艰难,不但要应付官府,还要和这些帮会分子打交道,被这些家伙欺凌盘剥。 自己之前不知道也就罢了,现在既然知道了,那就顺手一并把他们都给解决了,绝不能让这些势力再为祸一方。 见李凌神色不住变化,王赫心里也是一阵忐忑,将将把一切都交代完毕,便找了个由头离开,却是去想着如何弥补过错了。 而李凌,则继续思忖着眼下这一局该从何入手,只是半来个时辰思忖下来,依然没个准主意。 这时,守在外头的李莫云来报:“公子,杨晨来了。” “哦?让他进来。”李凌顿时精神一振,杨晨这边的事情也是他极其重视的,尤其是现在襄樊还出了这样的变故,要是那是真的,自己必须确保其安全。 “大人。”杨晨进门见了李凌刚想问候几句,却被一下打断:“你可查明白对方的落脚点了吗?还有,她们的姓名来历,以及还有什么人与她们住在一起?” 李凌急吼吼的一连串问题抛过来,倒让杨晨都为之一怔,随即才正色道:“回大人的话,正如我让人送去的消息里提到,那一对母女是在九年前被人送到襄樊的,那当娘的自称是淮北人氏,姓李,而女儿则是姓韦,小名唤作棠棠……”  第831章 至亲久别终重逢(上) 即便早在武昌时便已听手下人禀报过,可现在亲自听到杨晨报出那对母女的来历名字,李凌的心跳依然不受控制地飞快跳动,神色变得越发紧张起来,这会是真的吗? 正是因为听了那禀报中的名字,他才不顾武昌局势未完全定下就急匆匆赶来襄樊了——一对母女,母亲姓李,女儿叫韦棠棠,这完全和自己认定早已死去了的姐姐结合外甥女能对应起来。 无论是她们出现在这儿的时间,还是母女二人的年纪,以及当日自己于人群中惊鸿一瞥所见到的姐姐的背影……即便再觉着此事有些过于不合常理,李凌也不自觉地带上了万一的希望。所以他才会让杨晨前来襄樊,亲自调查其事,找出这对母女的所在,查明关于她们的一切细节。 见李凌的情绪似乎有些不稳,杨晨也稍微顿了一下,片刻后才继续道:“对了,还有一个男子与她们同住,年纪倒是更大些,有五十左右,瞧着应该是那李姓女子的父亲,就周围邻居所说,好像也是这层关系。他在城中某处族学里当个教书先生,好像平日收入也自不错……” 这话让李凌的呼吸又是一紧,怎么会……难道和姐姐她们在一起的,真是自己其实都没见过面的便宜父亲?那个坑了自己好几次,堪称家中最不着调也最失败,然后在自己科举当官一路走来后,也从未出现过的便宜老爹? 可是,这事也和自己姐姐能从那场大祸中带了女儿逃脱一样,是那么的叫人无法相信啊。 是的,姐姐和棠棠能活着本身就足够让人感到惊讶了。要知道当初她们被韦家人趁李凌去徐州乡试而抢走后,她们所在的江北县可是遭遇了罗天教大乱袭击的,整个县城都为之沦陷,最后韦家更是被灭了族,举家一百多口,无分男女老幼,都被残杀殆尽。 也正是因为从官府那儿知道了这一结果,李凌才确信自己姐姐和棠棠都死在了贼人之手,这也让他对罗天教深怀仇恨,恨不能将他们全数斩尽杀绝! 可现在,时隔十年,自己姐姐居然还活着,而且已经在襄樊这边待了有九年之久了?更且,和她们母女住在一起的,居然还是自己的便宜老爹,李桐? 若非这些事情都是杨晨所报,李凌都要以为是有人在胡编乱造,在消遣自己了。 在沉默半晌,算是把这些惊人的结果都消化后,李凌才有些僵硬地问道:“她们,现在住在哪儿?”无论是与不是,自己都得去看一看,亲眼确认。 如果是,他自然要把当初之事问个明白,并带她们回家去,使家人团聚;而如果不是,那就罢了,这么多年了,有些事情纵然心中遗憾,也只能接受。 杨晨看了他一眼,才报出了一个地方来:“她们就在襄阳城西的青竹巷中居住……” “你说哪里?”李凌的神色顿时一变,这个地名好熟悉啊。 “城西青竹巷啊,那边也算是襄阳城里还算繁华的地段了,她们的日子看着也还不错,倒不用为生计犯愁……” 杨晨还想说细些,却被李凌飞快打断,他已经果断起身,大步就往外走:“你这就带我过去……”必须立刻见到她们,真要是姐姐她们,就得赶紧把她们带到身边! 他已经想起了青竹巷为何觉着熟悉,因为就在刚刚,王赫就跟自己提过那边是猛虎帮的地盘,而那猛虎帮,很可能就是罗天教摆在明面上的势力,一旦真是如此,罗天教要起事的话,那边将是最危险的所在! 杨晨虽然不知道李凌在担心什么,但也赶紧答应一声,紧随其后大步出门,然后叫上李莫云和杨震,便匆匆直奔府衙边门。 好在李凌在此时还保持着一定的冷静,倒是没有真叫齐太多人马一同前往,只有这几个最值得信赖的贴身高手,几人换上寻常服色后,乘一辆不怎么起眼的马车,就朝城西而去。 至于府衙这边,李凌暂时是顾不上了,只让张敬暂时坐镇,看住那些大小官吏,不让他们把任何消息传递出去。 马车快速行驶在还算热闹的襄阳街头,只看街上人来人往,热闹太平的景象,还真难让人相信此地已被罗天教彻底渗透,很可能就要在此爆发一场剧变了。 不过李凌此时也没心思去细想这些了,只是一个劲地催促快些赶路,半个多时辰后,他们终于抵达城西,来到了一条与长街相连,环境还算不错的小巷前。巷子周围还真被一片竹林给包围着,所以才有了这么个名字。 杨晨远远的就往那儿一指:“大人,那边就是青竹巷了。”顺着他这一指,李凌又快速扫了一眼,发现这巷子入口处还有几个闲汉有意无意地守着,很可能就是猛虎帮的人。 不过这些人他可不放在眼中,只道:“这就过去找她们。对了,除了那三人,家中还有其他人吗?” “还有一个老仆,两个仆妇。”杨晨立刻作答,在李凌一皱眉后,他立刻又道,“我来解决他们,请大人等上半盏茶后再进内。” 李凌点点头,马车在杨震的驱赶下慢悠悠地进入巷子,巷子口的那几个闲汉只随意打量了一下,倒也没有多问,而在车子入巷后,杨晨已闪身下车,快速朝着中间那个民居院落而去。 几个起落,他人已越过一人来高的院墙,而李凌他们继续驾车往前,因为有马车在后挡住了视线,巷子口回头的那几个汉子都没有发现这一下变故。 慢悠悠又往前一段,车子便稳稳来到了目标院落前,这时院门也正好打开,杨晨已经解决了前院的老仆和仆妇,轻松开门,让李凌他们进入。马车都不带停的,就这么堂堂正正地进了院门,都没有引起巷子口那些闲汉的怀疑。 李凌下车时,院门已被关上,杨晨更直接上前道:“大人,她们母女就在内院,可需要我们一同进去吗?” 杨震和李莫云直到现在都还没弄明白李凌今日闹的哪一出呢,此时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家大人。要不是知道大人的为人,都要以为他这是要来强抢民女,或是与人幽会了。 李凌此时反倒显得有些畏怯犹豫了,正所谓近乡情怯,真到了这个时候,他是真有些害怕这一切只是自己的妄想,一切只是巧合,这儿住的,并非姐姐她们母女,她们其实早就死在多年前的江北县了。 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李凌才在猛吸了一口气后,边摇头说不用,边大步就往分隔内外院落的月亮门走去。他这一生经历了如此多的风浪波折,也曾受过至亲被害的伤痛,自认为无论结果真相如何,自己都能坦然面对。 而他身后,杨晨也终于叫过自己弟弟和李莫云,轻声把事情全部道了出来,直把两人也听得一阵怔忡,半晌没能回神。尤其是李莫云,更是身子一震之后,眼中闪过了别样的光彩来。 这院子别看不大,环境确实不错,不但足够幽静,而且还遍植花木,李凌一路走来,小道两边都是盛开的花草,更有阵阵幽香袭来,让人精神为之一爽,也让他的脚步更加的坚定。 穿过这一片花木丛,李凌看到了有三间屋子分立前方,正当他想着该先去哪一边看看时,左手边的一间屋子陡然门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含笑走了出来,然后就正好和李凌正面撞见。 这让她陡然便是一愣,随即才有些惊慌地叫了起来:“你……你是什么人?怎么跑我家来了?”显然是把李凌当作歹人登徒子了。 而李凌则在一眼看到那少女后,心神便是一震,一时竟有些失语了。即便过去了多年,即便当时的她还只是个小女娃儿,但那眉角眼梢的样子,尤其是那对小小的酒窝,依然和当初相似。而且,仔细观瞧,这少女和自己记忆中姐姐的样子也有着六七分的相似…… 错不了,她就是棠棠,自己的外甥女! 眼见这个陌生的大叔男子就这么呆呆地看着自己,少女更是惊慌,再忍不住,惊声叫道:“你是谁,快离开……娘,娘……外公,外公……” 她这一叫嚷倒让李凌迅速回神赶紧摆手道:“棠棠你不要怕,我,我是你舅舅啊……” “舅舅……”少女果然愣了一下,有些怀疑地打量起李凌来。而这时,左边的屋子门也跟着打开,一个三十多岁,却依然模样俏丽的女子也有些惊慌地跑了出来,手里还拿着根棍子。 结果她刚想叫喊打过去,却在看到面前这个闯入家门的男子模样后,整个人都呆住了:“你……你是凌弟……” “姐,姐姐!”李凌也在看到她后立刻抢上一步,大声叫着,膝盖一曲,便半跪了到了她跟前。 没有错了,这个从房出来的女子,正是他“早已被害的”姐姐李乐儿! 而随着这两姐弟的相认,本来惊疑不定的少女更是露出了惊讶之色,又有些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了。而李乐儿手中的棍子,也随着心情激荡落了地,她却完全顾不上这些了,一把就扶住了自己弟弟,口中则只剩下了一句话:“凌弟,你……真是凌弟……”  第832章 至亲久别终重逢(下) 直过了好一会儿,三人惊讶的情绪才渐渐平复,李乐儿也才想着把人让到前厅就坐说话。而在这久别重逢的喜悦之下,她和女儿都忽略了家中奴仆都不见踪影的事情,反倒自己忙着给李凌沏茶,又端来些家里的瓜果。 而李凌则在落座后心绪彻底平复,拦住姐姐这一番客气后,忍不住问出了自己心中最大的疑惑:“姐姐,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你会在此一住十来年?还有,你怎么就没让人给我送封信啊?这十年来,我都以为你和棠棠早就……” 这些疑问在见到自己姐姐和外甥女安然无恙地站在面前时就已不可遏止地不断从李凌的心中涌出来了,因为这实在太不合乎常理了。 且不提对这个时代的寻常人来说从淮北迁居湖广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光是从那场破城的杀戮中活下命来都是一件堪称神迹的事情了。那可是罗天教在沉寂多年后再度起兵,还攻破了一座县城啊,而且他们的目标就是当地树大招风的韦家。 莫说李乐儿母女只是两个弱女子了,在那样的环境里,就是男子汉也十有八九会死在那场大乱中。可她们居然就活下来了,而且瞒过了所有人,并在千里之外的湖广继续过起了安生日子。这里的哪一件事情,都不是她们能够做到的。 而随着李凌这一问,李乐儿脸上的惊喜笑容也渐渐消失,显然是回忆起了当初的苦难和惊吓,眼中更是闪过了恐慌来。但自己的亲弟弟如此郑重询问,她自然也不好隐瞒敷衍,便在沉默了片刻后,才幽幽道: “我还记得当初与棠棠一起被凌弟你接回家后有多么的开心,当时的我都以为今后我们一家人能就这样过上好日子了。可是,韦家的人就是不肯放过我,在你去省城参加科举时,居然就带着兵冲进了我们家里,要把我们娘俩带走。 “虽然当时家里和四邻也想帮我们,但他们有官兵撑腰,通叔虽然不顾一切地去和他们理论,却也被他们打伤了。为了不让更多人受伤,我只能,只能跟他们回去。当时我想的是,只要凌弟你真考中了举人,那我们李家就不用怕他们了,或许我还能被你接回家呢……”说着,她有些忧伤地看了自己弟弟一眼,又迅速低头,继续说道, “在被带回韦家后,我和棠棠倒是都没吃什么苦头,只是被关进了他们祠堂里,不得与外人接触。其实这样也好,至少我和女儿都不用担心被他报复。可是就在我以为可以安心等着你来接我们回家时,那天夜里,城里突然就乱了起来,到处都是厮打声,还有各处都在起火。 “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抱着棠棠躲在祠堂的角落里……然后祠堂的大门就被人狠狠撞了开来,许多凶神恶煞般的家伙冲了进来,见人就杀。那些祠堂里的韦家人,就这样都被他们杀死了。当时我也被他们发现了,以为自己也不能幸免,结果,一个领头的却叫人把我带了出去,并没有为难我……或许是他们瞧上了我……” 李乐儿有些苦涩地一笑:“本来我是应该一死以求保住名节的,可是身边还有女儿,所以我最终没能鼓起勇气来。” “娘……”棠棠早就不记得当初那可怕的情景,现在听自己母亲回忆那时,心中除了后怕,更有深深的感动,叫一声后,便伸手握住了自己母亲的手。 “没事的棠棠,一切都过去了。”李乐儿笑了一下,“就在我以为自己清白要不保时,爹爹却在这时突然出现,救了我们……” 李凌神色一动,终于开口:“你是说,是爹冒险把你从那些罗天教逆贼手里救出来的?”这还是自己印象中那个干啥都不成,只会坑自己的便宜老爹吗?那个因为欠下几十两银子,然后就逃之夭夭,再没有在自己跟前露过面的便宜爹有这样的胆子和本事? 不,更关键的在于,他是怎么会如此及时出现在江北县的?居然正好就救下了姐姐她们! 李乐儿却是一脸的茫然:“什么罗天教?我只知道是一群强盗作乱,他们杀人放火无所不为,然后我也落到了他们手上。而爹爹当时正好来到江北县想看我,然后又正好看到我和棠棠被他们押着关在那间屋子里,他就趁着那些家伙放松的机会,悄悄从窗户爬了进来。 “当时我还被吓了一跳呢,直到看清楚他是爹爹。然后在爹爹的帮助下,我们又从窗户翻了出去,趁着当时城里乱糟糟的,天又黑着,就一点点摸索着逃出了县城。” 听完姐姐的这番讲述,李凌眼中的疑色更深。就这么简单?在那座早被罗天教所破,无数人被杀戮的小小县城里,自己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爹能这么轻松找到救出姐姐母女,还顺利地将她们带出了城去?而这其中,居然还没有任何的波折? 就是邵秋息这样的大高手出手搭救,怕也不可能如此顺利啊! 不过他也看得出来姐姐说这些时完全不曾有假,至少这些年来她就是这么认为的,是老爹冒险把她们母女从那场随时丧命的危境中救了出来。 所以李凌也没有质疑什么,只问道:“然后你们就一路来到了湖广,来到了襄樊?” “嗯……本来我是想回去找你的,可爹爹说当时江北出了大乱子,还波及了淮北全境,我们必须先离开才能保证安全。所以就一路坐车坐船,辗转多时,终于在襄樊落了脚。后来,爹爹又在这儿找到了住处和赚钱的差事,我们也就一直在这儿定居下来了。” “那这么多年下来,你怎么就没有想着联系我啊?哪怕给我送一封信,派人给我传个平安也好啊!”李凌忍不住又问道。 李乐儿有些不安地低下头去:“我自然是有想过的,尤其是刚到这儿时,我就和爹爹说,我们得找你和月儿啊,得让你们知道我们是安全的。可爹爹却说,他已经打听过了,这次韦家的事情彻底闹大了,官府到处在捉拿可能的嫌犯,而我们就这样逃出来,很可能已经被他们认定为那些贼匪的同谋,这时要是去和你们联系,只怕反而会给你们带来危险。 “而且后来,爹爹又想尽法子去江城县打听了,才知道你们确实受到了影响,尤其是凌弟你,因为这事还丢了功名,别说考中举人了,连之前的秀才功名都被夺走……然后你和月儿因为被官府所迫,最后不得不离开了江城,之后就再也没有了你们的消息……” 说到这儿,李乐儿一脸愧疚地看着自己弟弟:“凌弟,是姐姐害了你。要是我当初没有跟你回去,要是姐姐当日就死在了江北的那场大乱中,你就不会被官府所害,说不定现在都已经是朝廷官员了。是姐姐耽误了你呀……”说到这儿,她再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哗哗的就流淌了下来。 一旁的棠棠听完这些曲折,也跟着流下了眼泪来,泣声道:“娘……舅舅,我娘她不是故意的,你不要怪她,好吗?”说着,吧嗒吧嗒直流眼泪的两眼还可怜巴巴地望着李凌。 被娘俩望着的李凌这时却是彻底懵了,这是怎么说的,自己姐姐怎么就会产生这样的误会,居然以为自己被她的事影响到连功名都没有?所以在她眼中,自己此时就是一个寻常百姓了? 旋即,他心中又是一转,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是自己那个便宜老爹!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说的,灌输给了姐姐这么些完全错误的信息,让她产生了错误的认知,从而愧疚到今日! 姐姐从来就不是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不然当初在韦家也不会受尽委屈了,这是如今这个时代所有女子的悲剧。然后她被亲生父亲所救,又怎么可能对此产生任何的怀疑呢?顺理成章的,接下来父亲说什么,她自然都会相信,因为在她看来,父亲确实没有半点骗她的必要啊。 可事实上,父亲就是抓住了这一点,编造了一个大大的谎言,把她们母女蒙在鼓里足有十年之久!要不是自己今日找到了她们,或许她们会被欺瞒一生! 可为什么?便宜老爹为什么要做这一切?刻意隐瞒自己的情况,就是为了阻止姐姐去找自己?还是担心他们父子二人会有接触,然后被他看出些东西来? 纷乱的思绪在李凌心中迅速盘转,他已经有了一个清晰的答案。不过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安抚姐姐,所以赶紧道:“姐姐,你不要这么说,我并没有受你影响,更不会怪你,你也是受害者啊。” “真的?”李乐儿一听这话,心中略微一宽,又看着自己弟弟,还真没从他脸上看到半分的怨怼呢。也是直到这时,她才想起了一个关键处:“凌弟,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是爹爹他通知的你吗?” “不,此事说来话长,不如你们先随我离开,然后我再慢慢告诉你们真相。”既然已经察觉到自己老爹有问题,李凌当然不想再让姐姐她们在此冒险,便想带她们离开。 可母女二人却显然有些犹豫:“可是爹爹(外公)……” 正说话间,厅外响起了一个略显低沉,充满了戒心的男子声音:“你们是什么人!” 第833章 父与子(上)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dafengdagengren.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834章 父与子(中) 李乐儿母女立时感觉到了这两父子间关系变得有些紧张,厅内气氛也变得压抑下来,而她们却还没怎么听懂两人话中之意,顿感不安,想要出声说合。 结果还没等女儿开口,李桐便先一步道:“乐儿,你和棠棠先回里边,我有事和凌儿细说。” “可是……”李乐儿明显不放心,想要坚持留下,却见弟弟也冲自己点头,微笑道:“是啊姐姐,你们还是先回避一下的好。放心,我们都是一家人,出不了什么事的。” 家中男人都这么说了,李乐儿到底不敢坚持,只有些忐忑地扫了他们一眼,这才带着同样神色异样的女儿出了厅堂,转去后院。 就在她们母女离开后,父子二人目光再次对上,却不再有之前的避让,交错间几如刀剑相击,让整个厅内的气氛更显沉凝。两人互不相让地对视交锋了一番后,终究还是李桐吃不消来自儿子的强大气场,目光垂落,呵呵笑了起来:“想不到啊,不过十年而已,你就已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就好像完全换了个人似的。 “想当初你我还在江城时,你素来胆小怕事,就连县里的考试都往往因为心中恐慌而把文章写得一团糟……说实在的,当初在得知你科举高中,还成为朝廷官员时,我还有些惊讶,以为那只是同名同姓之人呢。 “看来在我离开的这段时日里,在你身上确实发生了许多变故,从而让你整个人都变得大不一样了。”说着,又是一声充满了感慨的长叹,似是后悔,又似是有些欣慰。 李凌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变化,直到他说完了,才慢悠悠道:“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其实这些年来我早就不想计较了,毕竟你走之后我和月儿虽然经历过一些不顺,但一切终究是过去了。我甚至想过,他日我在找到你这个父亲后,会跟天下间所有儿子一样,好好地孝顺你,让你能安享晚年。” 说到这儿,他的目光陡然一闪:“只是没想到啊,我终究是低估了我的父亲,那个在我记忆中无能懦弱又自私的父亲居然还有隐藏起来的另一面。在穷酸书生,被人骗得家道中落的无知书生的掩盖下,你的真实身份应该就是罗天教中某个大人物!不知我猜的可对吗?” “你猜的不错,我是罗天教的人,从一开始,我就是罗天教的人了。至于你所知道的那层身份,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逃避官府追查而已。”到了这一刻,李桐也没什么好隐瞒了,直截了当地点头道。 然后他又是一笑:“真是可笑啊,我的儿子居然在我离开之后走上了正经的科举官场之路,而且还成为了我们圣教最大的敌人之一!要是早知道你有这等本事,当初我就不该留你在家,而是该一并把你带走。” 李凌皱了下眉头,哼声道:“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既然你已承认自己是罗天教的人,那就好办了。你随我回去,把接下来你们在襄樊和湖广的图谋都交代出来。只要这次事成,我可以算你将功折罪,到时你还是我父亲,还能和乐儿棠棠,还有月儿他们在一块儿,得享天伦。你以为如何?” 李桐也迅速皱眉:“你这是想策反我?” “不,我这只是给你一个选择,一个对你来说最好的选择,毕竟你是我和月儿他们的父亲,我不想真把你当罗天教逆贼给处置了!”李凌看着他,脸上满满的都是坚决,“当然,你要是不肯接受我的好意,那我也不介意把你拿下,然后用其他办法撬开你的嘴。” “这就是你身为儿子用来孝敬父亲的方式吗?”李桐寒声道。 “我说过,我已经给你一个更体面的选择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辈读书人,当事亲以孝,我这样做就是大不孝!但是,圣人也曾说过,忠孝之间,还是当以忠为先,大义面前,家中那点小孝就只能暂时放到一边了。 “你是我爹不假,但你也是罗天教逆贼,我为官,你为贼,我要拿你天经地义,这叫大义灭亲!所以你还是省省力气,别拿自己父亲的身份来压我了。对了,还有一点,所谓的孝顺也是得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为人父母者自身要正,要在当初善待儿女。可你呢?当初在江城欠下巨债,抛弃我和妹妹,早就不把我们的生死当回事儿了。 “当然,现在看来,这一切都另有缘故,你是为势所迫才不得不走,甚至是为了保护我们……但是,这依然是对我们兄妹的不负责,所以我现在尽孝也非必须。” 李桐有些愕然地看着自己儿子侃侃而谈,当真是半点当初那个胆小儿子的影子都找不到了。而更让他感到震惊的是他那一套自洽的逻辑,看似和如今的公序良俗大不一样,可仔细想来,又似乎有些道理。 同时,他也从中领会到了儿子的坚决,自己确实不可能凭父子身份来让儿子改变主意了。 呼出一口浊气后,李桐又笑了起来:“你说的不错,当初我确实有些不负责任,纵然有苦衷,终究是对你们不住。所以你今日因此恨我,想要拿我请功,我这个当爹的也不会怪你。不过在此之前,有些话我还是希望你能听一听的,也好明白我为何会做出那些事,为何会成为圣教中的一员。” 李凌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举杯喝了口茶,又把喝到嘴里的茶梗取出挥了下手将之抛出,这才说道:“你说,我听。” “这次我所以被你找到并识破身份,说到底还是因为乐儿之故吧?”李桐调整了下心态后问道。 见李凌点头,他又苦笑道:“其实当年是因为教中有变,我必须出面解决一些问题,才不得不离开的江城。而为了让人不至于怀疑我出走有什么蹊跷,我才会想着找了这么个蹩脚的理由,以躲债一说,远走他乡。不过其实,我一直都让教中人帮忙看顾你们,一旦那庄家真敢对你们不利,我圣教兄弟第一个不会放过他们。 “就如几年后,乐儿出事时一般。当初我离开江城时最放心的还是乐儿,可没想到最终受最多苦的却也是她,居然被韦家如此苛待……幸亏有你在之后发现端倪,并且把她从韦家救出,才让我松了口气。 “只是没想到,那韦家居然并未死心,之后更是勾结那些贪官又把乐儿给抓了回去。而且之后不久,我还得到了一条消息,看似韦家只是把乐儿关进祠堂思过,可事实上,他们却并不能咽下这口气,已经打算过些日子后,便于暗中毒杀乐儿母女,然后跟我报一个郁郁而终了事!” 李凌本来还算平静的脸色骤然就是一变,这一事他还真半点都不知道啊。不过想想那韦家所谓的节义门风,以及这个时代女子的处境,这等事情还真很可能发生。毕竟那时候自己还不是举人,身份地位与韦家相差极大,他们自然不会有多少顾虑了。 即便现在已知姐姐安然无恙,此时细想,依然觉着一阵后怕,以及愤怒。 而李桐眼中更是杀意满满:“乐儿她被韦家多年欺凌我还可以忍一时之气,但是,他们在事发之后居然还不思悔改,还想要杀她害她,我又岂能相容! “所以在收到消息后不久,我就策划了那一场大变,让我圣教兄弟攻破了江北县城,把他韦家上下一百多口杀了个干干净净!让他们用自己的性命来赎罪!凌儿,你觉着我这么做有什么错吗?” 李凌一愣,从他本心来说,其实也会干出相似的事情来,如果姐姐真个被韦家害死,当自己掌握了相当权势后,也会找韦家报仇,让他们家破人亡! 可是,真当问题放到面前,让他冷静思考后,他又觉着这么做是大有问题的。如此屠戮无辜以泄私愤,实在有违人道,有违律法啊。 但他的沉默却让李桐会错了意,以为儿子也和自己想的一样,便有些兴奋地说道:“这便是我圣教一贯以来所坚持的理念了!天地不公,便需要我们来主持正义。朝廷不正,更需要我们来拨乱反正,需要我们来取而代之。 “不,不应该叫取而代之,而是应该说拿回属于我们的一切,这一切,这天下,本该就是属于我们的,是属于我们教主的!” 这一番突兀的话让李凌更是一愣,都把刚刚想要反驳自己父亲的想法都给抛到了一边:“你这话却是何意?什么叫这天下本就是属于你们的,属于你们教主的?” 见儿子一脸疑惑,李桐又是一笑:“到了此时,有些隐秘之事告诉你也无妨,谁叫你是我的儿子呢。你可知道,我圣教因何而生?为何百年来遭受诸多打击,却依然能延续至今,我等又一直不曾放弃吗?”  第835章 父与子(下) 李桐的这一问还真让李凌生出了兴趣来。 对于罗天教为何而生,又是怎样延续的问题,他这些年来也想过,也问过相关之人,奈何却一直都没个确切的答案。 这显然是罗天教的最高层机密了,寻常教徒只知道圣教有日月真神,乃是为穷苦百姓做主,是为了带领他们推翻腐朽的大越王朝,让他们过上好日子而建;更进一步的那些,则是多了些诸如再建新王朝的理念…… 或许李凌能接触到的罗天教高层里,就邵秋息是知晓其中真相的。但他一直以来对此也是闭口不谈,李凌也不好多问,所以此事就一直成了个谜,一个至今未曾解开的谜。 而今日,就在识破自己父亲是罗天教高层之后,他居然就跟自己提到了这一关键,李凌自然大感兴趣,盯着他问道:“罗天教为何而生?” 李桐的神色变得异常严肃,还带着一丝兴奋:“我圣教名罗天,就是为了把以天子自居的孙氏一族一网打尽,让他们付出代价!我圣教起源与眼下的大越王朝同时,在它立国之初,就已经有我圣教,因为我圣教教主,才是真正的天下之主,是前宋皇室!” 这个答案确实让李凌为之一惊,想不到这罗天教的来历竟是这样,他们居然是和赵宋皇室有关! 据如今的史书记载,本朝太祖皇帝年轻时乃是宋臣,然后他通过一步步的苦心经营,并借着宋末中原与辽金等国之间的纷争中不断积蓄力量,并在几次大战后真正掌握了一支战力强大的,只忠于自己的军队力量。 然后,太祖皇帝却不像历史上许多愚忠的将领般在受到朝廷猜忌时,即便身死也要保证自己的忠诚,而是在此之前,悍然发动兵变,一举就把当时朝中的昏君奸臣给全数控制,成为了如曹操霍光这样的大宋权臣。 再然后,他又通过种种方式,经历种种变故,而将天下各军统合,为自己的称帝铺平道路。在万事俱备后,他更是巧妙地利用了被赵宋谋夺了江山的后周柴氏为过度,才把天下之主宝座拿到了自己手上。 而在有了就是史书中都只提上一嘴的柴周三年后,太祖才正式登基立国,是为大越。因为有了柴周这一过度,让太祖皇帝少了一份以臣篡君的骂名,毕竟他是宋臣,却算不得什么周臣,因为连那柴家的小皇帝,都是他一手捧上去的。 只是没想到,早已亡国的赵氏居然一直都没有死心,还在大越立国后于暗中创建了这么个以推翻越国为己任的罗天教。哪怕到了百年后的今日,他们居然还在江湖中行风作乱,搅得天下不得安宁! 原来历史上的辫子朝朱三太子一事已经足够传奇,但与罗天教一比,却还是有些小巫见大巫了。 同时,李凌也就能明白为何这一来历会成为罗天教最大的隐秘了。因为若是真让朝廷知道了他们的来历,只怕早几十年就被官府不惜一切代价地铲平了。没有哪朝官府会容忍前朝余孽一直存在,而且还一次次挑衅官府威严。 以往朝廷对罗天教固然是严厉打击,但终究不可能做到全力以赴,各地官府也因此总是以地方稳固为主,而不会赶尽杀绝。但只要这隐秘真传出去,不出两三年,罗天教必然会被连根拔除! 李桐并不知道李凌的真实想法,见他面露诧异之色,便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道:“这一真相,就是我圣教之中,都是少有人知的,但这也证明我圣教才是正统,我们的教主一脉,血统要比那些篡位逆贼之后要高贵得多! “想我大宋当初民富国饶,对那孙途也是多有礼遇重视,可结果他呢,不但不思报君恩,反而干出了此等悖逆天道之事,还僭越称帝,建了这么个大越朝,实在是沐猴而冠,无耻之尤! “凡是有些天良之人,都会不齿其所作所为,而心念我大宋盛世!你可知道,我大宋当初天下有多么的富庶,百姓不用为衣食犯愁,更无如今日般各地官吏横征暴敛,大户豪门侵吞平民产业,使普通百姓生计艰难,就快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 “所以我们圣教才会越来越是兴盛,才能在湖广这样的腹心要地有大量布置。相信我,这一次,我们必能一举拿下湖广,从而顺势而动,重现我皇宋盛景。” 说着,他更是紧紧盯住了自己儿子的面庞:“凌儿,你可知道我李家是什么出身吗?我们是皇宋忠臣李纲之后,自来就是要为大宋重兴而付出所有的! “当初我们的祖宗李纲,就曾为了挽救大宋而不惜与那孙途为敌,哪怕最后举家罹难,都不曾有丝毫的后悔放弃。而今日,你我父子也当效法先贤,为我大宋立国尽自己所能。 “你现在既为朝廷高官,又有大权在手,正好与我配合,如此我们便能更轻易地拿下襄樊,立下起事之首功!待到事成之日,我自会领你去见教主和其他长老,到时以你我之功劳,过往的那些误会自然消解,你也必然会成为我皇宋再立的大功臣,封侯拜相也非不能,又何必去当那篡逆之臣的走狗呢?” 好嘛,这一番话说下来,李桐是直接反过头来要把儿子拉到自家阵营了! 李凌都惊呆了,刚刚明明是自己在劝说父亲跟自己回去交代一切的,怎么一番话后,却成了他劝降自己了。而且,用的还是如此荒谬的理由! 而他看父亲那一副兴奋激荡的样子,又察觉到他是真心如此认为的,认为当年的赵宋有多么的好,现在的大越处处都是问题。要不是自己也是了解些历史的,都要被自己老爹给骗过去了。 于是,在李桐满是期望的目光注视下,李凌正色道:“爹,你真认同自己说的一切,认为那些都是真的?” “那是当然,眼下的一切你难道都没看在眼中吗?如今的百姓……” 李凌迅速打断了他的话:“这些我既来了湖广自然是瞧在眼中的。确实,天下各地多有不公,也有太多人为谋私利干着杀人不见血的勾当,许多穷苦百姓也受尽了他们的盘剥凌虐……这一切,我都不会否认。 “但是,我也看到了许多人正在想法拨乱反正,包括我自己在内,都在想着打击豪强,解救百姓,至少让他们有自己的土地,能吃饱穿暖。这一点,当今陛下是这么想的,朝中诸公是这么做的,我也是这么做的。所以你想以此来说明大越朝廷有多么不堪,正该推翻,就显然不够有说服力了。” 说着,他看到自己便宜老爹的神色已变得有些阴沉,显然是对他如此说法很是不满了。不过李凌也不在意这点,只笑了下道:“还有一点,父亲你也说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我哪里说错了?”李桐强自忍耐,问道。 “就是你所称道的赵宋有多强盛,宋时百姓有多富足幸福了,这简直就是睁眼说瞎话了。咱们且不提他赵宋之得位本就不正,乃是因着后周孤儿寡母当朝,而他赵匡胤又手握兵权,才在陈桥兵变,夺人江山;就论他赵宋在得了天下之后不思振作,使北方大片国土沦于外族之手,这等罪过放到我汉家诸朝之中也是根本不值一提的。 “而更关键的是,在我所知,那赵宋最后的皇帝赵佶更是一个十足的昏君,他宠信诸多奸佞贪官,为一己之私导致天下数十百万的黎民遭受痛苦,江南百姓因花石纲家破人亡者不知凡几,方有方腊起兵;还有在与辽金等外族的战事上,于赵佶一朝更是屡战屡败,早已到了亡国边缘。 “像这样的只会害民累民,对天下几无丝毫建树可言的王朝,居然被你称作什么圣朝明君,还人人心向往之,当真是荒天下之大谬!要我说,赵宋就不该出现,太祖皇帝还是生得太晚了,该早一百年就灭了它。惟其如此,我汉家百姓才不必受那等苦楚委屈!” 砰——一声巨响打断了李凌后面的话语,只见李桐勃然动怒,站起身来,指着自己儿子叫道:“你……简直是大逆不道,乱臣贼子……” “我乃大越臣子,直言他赵宋之过又有什么问题?”李凌不带半点惧意地与之对视,然后又迅速补充道,“还有,你以为没有本朝太祖你赵宋就真能延续了吗?只怕那时会败得更惨,那赵佶父子只会成为女真人的俘虏,整个赵宋也将成天下笑柄,为万世所嘲! “还有,纵然还有赵氏之人苟延残喘逃出来,也不过就是在东南继续苟活一阵,最终落得个身死国灭的下场罢了。 “所以我大越取赵宋而代之乃是顺应天理人心,倒是你们这些遗老残臣,都过去百年了居然还妄图颠倒黑白,拨乱天下,实在是罪大恶极,该死之至!” 最后一句说出,李凌身上气势陡然一升,稳稳地就把自己便宜老爹给压住,让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是呼哧带喘,愤愤然地盯着这个“逆子”! 第836章 青出于蓝胜于蓝(上) 作为穿越者,作为历史的“先知者”,李凌对赵宋一朝实在没有半点的好感。 把宋与汉唐明等大一统的王朝并列那就是对这些华夏朝代的侮辱,这分明就是个偏安一隅的南北朝而已,而且宋朝还是处于弱势,需要向人称臣,花钱买太平的存在。 也就后世诸如喜欢颠倒黑白,自以为是人上人的高晓松之流才会厚颜无耻地吹捧那是个多么多么好的时代,却完全忽视了宋在对外怂的同时对内却是盘剥无度,百姓困苦,度日艰难,甚至连酿酒卖酒都要被官府管束盘剥。 对后世这些所谓公知的胡说八道,李凌除了唾弃两句也确实没有更多办法。但现在,罗天教居然打出这样的旗号来搅乱天下,他却是万不能忍!就算此时面对的是自己的便宜老爹,他也不带半点退让,迎着对方愤怒的目光,平静道:“我说的都是实情,皆是有据可依,有史可查的。 “大越朝廷纵然有些过失,如今天下百姓纵然过得并不如意,但比之有宋一朝,却已强出太多。至少我大越百姓不必沦入外族之手,朝不保夕!至少黄河以北的大片国土还在我汉人自己手上,至少我大越是把北方诸部杀得只能蜷缩塞北,不敢轻犯中原!” 李桐的愤怒情绪随着李凌的这一番话后不觉一弱,他看着自己的儿子,脸色几番变化,却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话来。其实作为当世子民,他又何尝不知道如今的大越比宋要强,只是他的身份,他的职责,却让他必须忽视这一切…… 看出他心中有了犹豫,李凌又把语气一缓,说道:“爹,你我是父子之亲,我又岂会害你?罗天教虽然已苟活百年,也为祸百年,但其实他们又真能有什么作为吗?他们既不能颠覆大越朝廷,也不能使百姓过上好日子,反倒是因为他们的几次逆乱,使天下百姓受尽苦楚,这真是你希望看到的吗? “我等生而为人,顶天立地,最重要的是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自己的本心!罗天教倒行逆施,害民害国,就该被连根铲除! “你虽然之前多有行错,但此时改过还来得及。只要你此时愿意归降官府,愿意与我合作,我可以自己的性命保你不会被追究,说不定还能因功被封个一官半职,这不比你在罗天教中打生打死,还要隐姓埋名来得更好吗? “爹,你已经错了几十年了,此时悔改,却还有机会与我等子女共享天伦,不然……我实在不愿以儿子的身份对你下手,但在忠孝之间,我没有其他选择!” 李凌一番言辞后,终于把话题掌握到了自己手上,同时把这么个选择抛给了自己老爹。然后就见到李桐在沉默后,突然便呵呵地怪笑起来:“好……我儿果然要比我想的还要更有本事,单论口才,我都不是你的对手。 “我真后悔啊,当初就不该把你留在家中,而是应该把你也带上,一起为圣教做事的。以至于如今你我父子之间,终究只能兵戎相见!” “爹……”李凌似乎还想要再努力劝说,背后一直默然不语的李莫云他们却突然变了脸色:“大人,外头有人包围了这儿……”以他们的耳目灵便,虽隔了院落,到底是听出了外头有些不对。 而在听到这话后,李凌的脸色也为之一变,立刻明白了父亲话中之意。李桐脸上也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般的笑容来,当即高声叫道:“进来拿人,这儿有官府的人!” “你敢!”杨震顿时大怒,再也顾不上对方乃是李大人的父亲,旋身一个箭步就朝着还安坐主位的李桐扑去。其他两人也是迅然而动,护在李凌身前,作出要与之配合,拿下李桐为人质后突围的准备。 可就在这时,随着李桐神色不变地拿手在椅子扶手处轻轻一拧,上方陡然呼地落下一个铁牢笼,抢在杨震扑到前,砰一下正好挡在了两人之间,将李桐连椅子一起严丝合缝地罩在了里头。 这下真是大大的出乎了几人的意料,杨震更是一声惊呼,稍稍后退,再用手去掰,才发现那笼子乃是生铁所铸,牢固得很,根本就难伤其分毫。而里头的李桐更是稳如泰山,平静道:“你就别费这力气了,这机关就是宝刀宝剑一时也难损分毫!” 而且时间也来不及了,因为就在这一耽搁间,数十名持各种武器的汉子已冲进院子,在围住厅堂后,二十多人更是直扑入厅堂,便要拿下李凌他们。 杨晨和李莫云见状,神色更是一紧,当即左右夹着李凌,就往前突去。后方的杨震也果断放弃了继续折腾那铁笼子,护在李凌身后,挥刀杀向已绕后而来的敌人。 三口刀顿时在人群中绽放出点点光华,三人皆有着一身不俗的武艺,纵然是在几十人的围攻中,依然能指南打北,杀得凑到跟前的敌人不断退避。 如果只是他们三人陷入围困,一番拼杀下,自然能轻松杀出厅堂。但此时,他们还得顾着中间的李凌,脚步自然就慢了许多,拼杀一阵,虽伤了数人,可离着厅门反倒更远了些。 因为那些家伙也瞧出了李凌才是关键,所以不少人都是朝着他下手,逼着其他三人只能分心保护,腾闪躲避,反倒往后退去。 而这时,随着外间一声断喝:“让开!”一个巨大的身影已如猛虎下山般疾扑进厅,从周围众人身前擦过,悍然一拳就轰向最前端的杨晨。 这下速度既快,声势也极其惊人,杨晨身后又是李凌,都不敢躲让的,只能咬牙硬扛,挥刀刺出,急取对方的咽喉,却是想来个两败俱伤的打法,迫使对方变招后退。 可结果,对方却根本不为所动,在吐气开声的喝声中,那一拳速度更快,眨眼已到杨晨面前,赫然是能赶在刀刺中自己之前,就砸中杨晨的脑袋。而以这一拳的声势来看,一旦真中招,杨晨的脑袋可就要被打爆了。 迅速得出判断的杨晨再不敢冒险,手腕一抖,急速回刀一偏,刀身正好拦在了对方的拳路上。 砰——! 拳刀相撞,杨晨闷哼一声,身子陡然失控,腾空后飞,一大口鲜血更是夺腔而出。而他手中的钢刀,则已彻底变形成了一把曲尺,拿捏不住,当啷落地。 他身子更是在这飞退间,直奔李凌撞去。好在旁边还有李莫云在,见此赶紧一把抓过了他,快速朝侧方让去,而后头的杨震见状也是一惊,赶忙上前出手,去扶自己的兄长。只是这一碰之下,巨大的力量竟也从杨晨的身上传给了他,带得他脚步一乱,噔噔噔地直往后退了数步,这才稳住,脸色却已变得一片青白。 杨震的脸色既是因为被这一下力道所侵,也是心头发毛之故。他还从未与这么可怕的对手正面交锋过,这人是谁,也是罗天教的人吗? 带着李凌闪到一旁的李莫云也是神色大变,双目警惕地盯住了对方,口中则轻声道:“公子,待会儿我拼死拖住他,你就往后走……” “没用的。”李凌却是一叹,否决了他拼命的想法。这个厉害人物的出现,使他们想要突围的计划彻底落空,而且因为三人被他一下打散,情况已变得越发艰难了。 好在这时,周围那些人也摄于来人的声威不敢乱动,不然他们真就要受伤了。 而这时,后方又传来了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李凌偏头看去,正瞧见自己老爹跟前的铁笼子正在缓慢上升,而身在其中的他更是拍了拍手,赞道:“雷护法果然不愧我圣教第一高手,出手之间,便可把所有宵小尽数拿下了。” 雷护法……听到这个说法,李莫云在神色又是一紧间,也有些释然了——怪不得自己几个会如此不堪一击,原来是碰上和自己师父齐名的罗天教三护法之一了! 罗天教中有四长老,三护法。地火空风四长老都是手握大权,可以调动各地教众,谋大局的精明之辈;而刀影雷三护法,则是教中最强的高手,哪怕放到天下间,这三人也是让无数江湖高手闻风丧胆的存在。 这三人中,最叫人恐惧的无疑是专以刺杀,来去无踪的影护法,因为人们都不知他会在何时,以何种身份接近你,然后给你致命一击。但论起自身修为武艺,刀雷两护法却在其上,而这两人之间到底谁强些,却是不好说了。 现在刀护法邵秋息早已叛教离开,雷护法雷霆光自然就成了教中第一高手。以他的实力,自然不是李莫云和杨家兄弟所能应对。这一刻,李莫云更是打消了再拼一把的想法,因为那是没有半点成算的事情,或许只有自己师父才能与之一战了。 雷霆光此时看了眼已然起身的李桐,笑道:“风长老谬赞了,要不是你传递消息出来,我们也不能及时赶到,还拿下了这么个要紧的朝廷大官呢!” 第837章 青出于蓝胜于蓝(中) “风长老”三字入耳,让本就精神紧张的李凌身子更是猛烈一震。 这一刻,他都顾不上自身还处于强敌环绕的危境之中,猛然回头看向身后的便宜老爹,眼中满满的是惊讶,以及一点后悔与无奈。 他虽然猜到了自己这个便宜老爹是罗天教中的要紧人物,毕竟要不是真正握有实权的大人物,也不可能在当年为替姐姐报仇就召集人马攻破江北县了。可即便如此,李凌依然没有想到他居然是罗天教四大长老之一! 要知道自打二三十年前罗天教遭受重创,老教主被杀之后,教中大权可是已经完全落到这四大长老之手了。身为长老,就是名义和实际上的罗天教首脑,是朝廷不惜一切都要铲除的眼中钉。 可笑自己刚刚居然还妄图用各种说辞来说服李桐归降。如果他是寻常教中之人,或许还有一丝可能,但身为教中长老,又怎可能因为自己与他的关系,以及那些大话空话就改变初衷,归降朝廷呢? 足足愣怔了好一会儿,李凌才苦笑摇头,然后另一个念头也自他心中生起,再看向自己父亲时,目光已经变得有些冷冽了:“所以,你其实一早就做好了准备,刚才的那些话……” 此时,眼见局势已被控制住,李莫云和杨震不可能是雷霆光和众多教中好手的对手,李桐也放松下来,笑着看向自己的儿子,说道:“你现在才想到这一层却是有些迟了。 “不错,刚才我与你说这许多,既是想尽量说服你,让你能入我圣教,从而好使你我父子同心联手。但同时,也只是为了拖延些时间,等着我教中弟兄赶到,把你们控制住,毕竟你的身份可是不一般啊,能活捉了你,对我们来说可是大有用处的。” 李凌眯眼看着他:“可我明明没有见到你在与我相见后还与外间有过联系,甚至进门之后,你就没有再联络外头了。” “呵呵,我圣教想要在官府的不断打击中生存下来,自然得足够小心机警,就如我这厅内便有数处保命遁逃的机关,我自然也有与外间兄弟沟通的隐语了。刚刚我进门时叫的何人在此,就是为了把消息传递给外头之人,如果我没能在盏茶时间里出来,就意味着遇到了强敌,我圣教在附近的弟兄就会及时赶来相救。而且时间拖得越长,我圣教在外的安排就会越周详,甚至把雷护法都请来!” 李桐面对自己儿子倒也大方,很坦然地就把自己的安排都说了出来。毕竟现在人已落到手上,也不怕他知道一些隐秘之事了。然后他又把神色一肃:“凌儿,你是我的儿子,是我李家子孙,本就该为圣教尽心。只要你现在投效于我圣教,之前一切我都可以不计较,而且以你的能力和现在的身份,教中也必然有你一个位置,你好好考虑一下吧,不然……” 听着他如此直接的,带着威胁的再度劝说,李凌只是一叹:“你这是想用我的性命来要挟我归顺你们了?” “你没的选,要么就是归顺我圣教,要么,不光你要死,他们也必死!”李桐说着,又扫了眼李莫云,以及杨震和萎顿靠在他身上的杨晨。这三人的脸色也随之变得很是紧张,难看。 如果没有雷霆光,他们自能保着李凌冲杀出去,可现在,有此强敌在侧,自保都几乎不可能,更别提护住李凌了。这让他们的心沉到谷底,看向李凌的目光里也带上了自责与歉疚:“大人……” 倒是李凌,脸上只见少许的遗憾与无奈:“看来我确实已无其他选择了。不过爹,你不要忘了,这儿是我大越治下的襄樊城,城中不但有各司官府,更有数以万计的驻兵,你们对我下手就不怕引来大军进剿吗?” 听了这话,李桐还未开口,雷霆光已经哈哈笑了起来:“你以为现在的襄樊真就如你所想般在你们官府的掌控之中吗?我圣教在此经营多年,无论民间,官场,还是军中,都已……” “雷护法,何必与他说这许多呢?”眼见他要将某些布置都一口道破,李桐赶紧出言打断,然后又看着自己儿子,笑一下道,“都这时候了,你就别再耍这些小聪明了,就算让你知道了我们在襄樊有多少安排,官府也不可能知道,更来不及做出应对了。 “还有,这边方圆数里,从我到来之后就已全在我圣教的监控之下,就算在此杀了你们,官府也不可能被惊动,更不可能及时杀来。你就别再想着拖延时间了,还是给句准话吧。降,还是死?” 随着他这话一出,雷霆光也眯起了双眼,身子一动,左脚稳稳地踏上一步,一股慑人的气势已罩住了李莫云和杨家兄弟,他们但有异动,便会被他迎头痛击。纵然是以一敌三,他也有着必胜的把握。 “爹……你确实心思细密,这儿是你选中的地方自然更利于你们行动。而且不瞒你说,我来此本来只为找到姐姐,也确实没有想过会和罗天教正面交锋,所以从一开始,我就已经陷入被动了。”李凌似是在作自我检讨,叹息着道。 但就在李桐露出笑意,以为他这是在为自己投降找借口时,李凌却突然又把话锋一转:“不过有一点你还是想错了,你低估了我!” “嗯?”李桐微微一怔,这是真有什么地方是自己忽略了,还是他在虚张声势? “你说我刚才太过大意,只顾着与你争辩,却不知你这么做是在拖延时间,等着援军到来。却不想想,这有可能也是我愿意看到的,其实我也是在拖延时间。 “你们终究只是一群见不得光的沟渠老鼠,论出击之速,又怎比得了我大越官军?你以为自己是猎手,却不想想有可能你只是螳螂,而不知黄雀已在附近了!” 李桐的心在这时陡然揪紧:“雷护法,先拿下他,带回去再说其他!只怕他真还有其他安排!” 雷霆光也是脸色一紧,虽然他们刚才好像很有些胜券在握的意思,可正如李凌所说,他们是见不得光的,至少如今在襄樊,行事还是无法和官军相比啊。随即,人便如猛虎扑食般迅然上抢,李莫云见状,纵然心知不敌,也是一声沉喝,挥刀便迎上。 而李凌在他身后却只是一笑,稳稳地来了句:“迟了!” 话音未落,外间突然生出一阵喧哗,然后是震耳欲聋的杀声传入,同时而起的,还有大量人马四面奔杀而来的动静,听那惊人的动静,几乎能把这整个院子都给转眼拆除了一般。 与此同时,更惊人的一幕,也在院中出现—— 一道刀光,就在雷霆光扑上,一拳轰在李莫云的刀身上,打得他趔趄后退的瞬间从院墙上骤然绽放。然后只一闪间,刀光已经掠过了十多步的院子,从那二十多名罗天教徒的身前一晃而过。 这些教众甚至连反应都没来得及做,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刀光呼啸着劈进厅堂,穿过数个同样目瞪口呆的汉子,斜斜斩到了雷霆光的后背处。 也是直到这时,大家才看清楚那刀是被个青衣白面的男子握在手中,刚才所有光华都被刀光所掩盖,人反而被大家给忽略了! 惊叫随之而起,除了没有任何意义的啊嗷之外,还有着几声更为尖锐和难以置信的叫法:“邵护法……”就连后方的李桐,也在人影闪进之后,惊叫出声:“邵秋息!” 罗天教三大护法,影护法神龙见首不见尾,几乎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但很多人知道真论武艺,他不如其他二位护法。 而雷护法雷霆光和刀护法邵秋息,则给人一种平分秋色,难分轩轾的感觉。但真论起在许多教众心目中的地位,很明显已经叛教的邵秋息要高过雷霆光,因为他不但杀过许多圣教外敌,也杀了不少本教高手啊。 而雷霆光自己对邵秋息也是颇为忌惮,对上这位曾经的朋友,如今的对手,也没有多少成算。 现在,这一刀袭来,顿时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让他不敢再有丝毫的怠慢和分心,就在刀将临身的瞬间,已果断放弃了可以重创面前李莫云的机会,急速偏身,一拳轰向身后刀光,身形则急速朝着侧方腾去。 自己这一下几乎是被背后偷袭,早已落了下风,他可不敢扭身接战,那只会让自己伤于对方刀下,所以还是得先拉开双方距离,再作正面交锋为好。 好在,邵秋息这一刀也不为杀他,在将他一刀逼开后,也迅速停步旋身,刀摆动间,人已挡在李莫云和李凌身前,目光只稍稍一扫,便把刚要趁势而上的那些罗天教众给吓得一个哆嗦,不敢再动。 而身后更远处的李桐,更是彻底呆住,看着自己儿子,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想法:“他……真就早有谋划了……”  第838章 青出于蓝胜于蓝(下) “这不可能!”李桐随即又否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且不说他不可能如此轻易就找到我圣教破绽,确认我的身份,就算真有这等本事,也和他此番的行事自相矛盾! “他要是早已经确认我有问题,又何必亲身冒险来见我?而且刚才他与我说话,发现我乃圣教中人时吃惊的反应可不似作伪,更别提就刚刚他差点就被我们拿下了。他分明就是发现了乐儿娘俩行踪,跑来找她们的。 “可如此一来,他手底下的官兵是怎么杀来的?我进门前可是仔细看过,并未见什么异状啊,周围那些眼线也未有示警……很显然,他是在与我谈话时,发现我的确切身份后才传递出的消息。可他是怎么做到的……” 心思百转,李桐快速回忆起了自己与儿子谈话时的种种细节,陡然间,一个之前很不起眼,也被他彻底忽略过去的动作浮现在了脑海中—— 李凌在与自己说话时曾看似无意地喝了口茶,然后挥手抛了下茶梗……这个动作本来都不用这么大的。难道他就是趁着这个动作给隐藏在外的某人传递了消息,让其赶紧去把官兵给引到了这边吗? 虽然这个猜想看着还是有些牵强,但除此之外,李桐已经想不出更合理的解释来了! 事实上,他的推测确实不错,李凌就是在那时传递了命令,而接收他这一下命令的,正是邵秋息。 与李莫云和杨家兄弟不同,邵秋息其实算不得李凌下属,虽然目标一致,都是为了对付罗天教,但他却并不听从号令,更多时候就连李凌都不知他身在何处。 今天也是一样,李凌都不知邵秋息居然跟了自己来了此处,显然他是察觉到了什么,才会暗中相护,直到李凌父子都把身份表露清楚,各自试图说服对方时,他才突然在外间院落的墙头一个现身。 而以他现在的武艺,想要瞒过其他人只被李凌看到却是轻而易举,在发现有他在外后,李凌的精神也是为之一振,心思一转,便果断拿出了主意来,让其给自己的卫队带信,前来这边的院落拿人。 李凌那看似简单的一挥手其中便包含了这样的意图,而邵秋息也果然没有让他失望,立刻领会,这才有了眼下这突然扭转的一幕。 可以说,李桐和李凌父子从见面开始就一直在互相斗智,除了口才上的比拼,更重要的是看谁能想得更深一层。而从目前的结果来看,明显是身为儿子的李凌谋虑更深,所以此时真正掌握主动的又变成了他。 当然,决定这场胜负的现在已不是他们父子,而是已然杀作一团的双方人马。 院子之外,那些罗天教安排着守住各处的教众正面临钦差卫队的猛烈攻击。在确认李大人就在其中,而且居然已经被敌人重重围困后,这些禁军出身的将士们更是心急不已,在一声声怒吼中,悍然杀上。 论起战力,论起配合,论起兵力,区区百来人的罗天教众又岂是十倍官军的敌手,只稍稍坚持了一下,那四面合围的防线就已崩溃。除了一些头脑快,身手好的急忙逃窜,更多人却被当场格杀或打翻,再不能形成有效威胁。 至于那些见机不妙往外出逃的教众,也没能真正脱逃。因为这青竹巷所在的几条街道也已被官军重重围困。这些官兵虽然不是李凌带来的亲信护卫,只是城中守军,这时也不曾有丝毫松懈,紧守各条出路,见着有人从里头逃窜出来,自然是急忙围捕。一番厮杀之下,这些罗天教众也是纷纷落网…… 此时,李家院子里的厮杀也已到了白热化的境地,随着官军不断扑杀进来,本来还想趁势杀向李凌几人的那些教众只能回身接战,却在众护卫一波波的攻势下只能步步后退,最后被逼入死角,大有被全数活捉的可能。 倒是雷霆光,在看到这一幕后,心知大势已去,目光只在李凌和站在自己跟前的邵秋息面上来回一扫,便寒声道:“邵秋息,你我兄弟一场,你真要与我不死不休吗?”说话间,双拳紧握,气势逐节攀升,显然接下来他不出手便罢,一旦出手,就是最强最猛的杀招。 邵秋息把刀微垂于地,双目精光闪烁地回看着他:“我早已和罗天教恩断义绝,对付你们更成我唯一心愿。除非你现在就立誓退教,不然今日你也别想离开!” “那你就试试!我一直都想知道你我二人到底谁更强些!”话出口间,雷霆光足下一个发力,原来站定处那两块青石板竟已碎裂,被他脚上的巧劲一带之下,已嗖然向前飞出,如暗器般直夺邵秋息的面门,而他的人也跟着呼啸而出,直扑目标。 邵秋息脸色一沉,手中刀业已急掠盘旋,当当几下就把那势如劲矢的碎石都给轻易拨落,甚至都没有让它们再往旁边飞溅。同时他也是身形一晃,便要迎击对手。 可当他手中刀一振欲上时,才猛然发现对方看似凶狠的这一扑竟是虚招,趁着自己挥刀拨挡碎石时,雷霆光竟已一个变向,疾扑旁边的李凌,同时右拳挥出,在空气中爆开一声响,拳风已到跟前。 “小心!”见此,邵秋息也是心中一紧,没想到这家伙到了此时竟还敢对李凌下手,而且看这架势,他是想要致其于死地了。这是他绝不容发生的事情,于是在大声示警的同时,刀上猛然闪起一道寒芒,人刀合一,迅然急掠了过去。 有李莫云在侧,李凌应该不会被两三招间就伤到,只是自己这弟子会不会为了保护人而受伤就不好说了。邵秋息心下有些发紧,动作却是依旧干脆,唰的一下,刀光一划,已到了李凌他们面前。 然而就这一瞬间,雷霆光的方向再变! 他那凶狠的一拳自然是被李莫云挥刀挡下,也因为双方间的差距,轰得对方脚步一顿,身子都往侧后退来半步。但旋即,李莫云又咬牙硬挺了回来,几刀连环而出,死守在李凌面前,不让他接下来更快的刀势伤到自家公子。 可结果,这几刀下去,却都劈在了空处,最后一刀砍出,更是差点就斩中急速掠到的自己师父,吓得他赶紧收手,然后口中才见鲜血溢出。刚才硬受拳风不退,显然是让他的脏腑受到了创伤。 而同一时间里,看似扑杀过来的雷霆光却在空中猛一个转折,人不但没有扑到跟前,反而向着另一侧而去。前路上正是杨家兄弟,他们都不及做出攻击,便被他两拳轰开,本就有伤的杨晨又哇的吐出一大口血来。这让杨震赶紧拉着他就往旁边让去,不敢再冒险阻敌了。 雷霆光趁势来到那厅堂的墙壁前,猛然数拳挥出,砰砰几下震响,连上方的梁柱都是一阵震颤,有浮尘簌簌而落,然后墙上便被打开了一个大洞,砖石直往外飞,打得围在那儿的几名官兵一阵惊呼,他却已一个猫腰,急速掠出。 外头又是砰砰几下响,伴随着惨叫后,雷霆光已飞速而去。 作为罗天教护法,他不但有着一身过人的武艺,审时度势和遁逃的功夫也是一等一的。在眼见局势大坏,再无半点胜算之后,居然果断就选择了放弃所有人孤身逃命。而且在此之间,他居然还几次变招,用以拖慢邵秋息的追击。等邵秋息反应过来想要追他时,人都已经到院子之外:“邵兄,他日我再寻机会与你一战吧——” 这一切看似繁复,其实却是在兔起鹘落的瞬间就已有了结果,李凌只觉着眼前一花的工夫,自己身边最倚重的几人便已相继受伤,重要目标之一的雷霆光居然破墙而出。这让他心中一阵惕然,看来罗天教的底蕴要比自己想的更深,自己接下来还是得小心才是啊。 不过随着雷霆光这一跑,其他那些罗天教众更是没了抵抗的勇气,只稍作坚持,就迅速在官军的逼迫下丢下了兵器,乖乖束手就擒。 而此时,李凌已把目光落到了自己父亲,也就是罗天教最要紧的四大长老之一的风长老李桐的身上。 李桐这时还有些恍惚呢,一切变化来得太快,快到就算是他,也没法从这大起大落中定神,接受这失败的结果。怎么突然就急转直下了,自己不但没能拿下身为朝廷高官的儿子,反而把自己给搭了进去? 正怔忡间,李凌在邵秋息的护卫下,大步来到了他的面前。父子二人在稍作眼神交流后,李凌便一摆手:“把他拿下,带回去问话!” 公是公私是私,别说自己与这个便宜老爹几乎没有什么感情可言,就算有,也不可能改变双方是敌人的现实,自己还是要拿下他,并通过他来对付已在此谋局甚久的罗天教逆贼! 就此,以父子二人为核心的争斗结束,子胜而父败。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第839章 官与匪(上) 这次官军猝然袭来,不光是将这李家宅子内外的罗天教众一网打尽,同时也把盘桓在外,或为耳目,或为接应的诸多猛虎堂的帮会分子也给全数拿下。虽然现在还不好确认他们真就是罗天教逆贼,但接下来的审讯后,差不多也能做出判断了。 另外,就是李家后院,也被随后杀入的官军给围了起来,李乐儿母女自然也被拿住,看押了起来。直到李凌转到后边,才见她们一脸恐慌地站在那儿,连他到了跟前都没什么反应。 “姐姐,让你受惊了。”李凌见状,赶紧让人将二女放开,上前问候。 直到这时,李乐儿才有些回神,看看周围那些手持刀枪的官兵,又看看随意站在自己身前的弟弟,依然紧张道:“凌弟,这到底是出什么事了……”而她身后的女儿棠棠更是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怯怯地躲在母亲后头,手也抓住了母亲衣襟,一副受惊小鸟的样子。 李凌赶紧宽慰道:“姐姐不要担心,只是出了些状况,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你们也安全了。这样,你们这就随我去馆驿那儿安顿,有我麾下亲卫看守,安全不成问题。” 李乐儿在恐慌下都没怎么听懂弟弟在说些什么,只下意识地点头答应。旋即又想起了父亲,忙问道:“那爹爹呢?他又在哪儿,可有受惊吓吗?” 李凌沉默了一下,很显然李桐的真实身份一直是瞒着女儿外孙女的,可以说她们对一切都茫然无知。不过这对他来说倒是好事,这样至少不用对姐姐和棠棠摆什么官架子了,相比于那便宜老爹,他更把她们看成自己的亲人。 不过他口中还是很快说道:“他也没事,不过因为一些细节,可能要去衙门问话,过几日你就能见到他了。好了,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先离开这儿吧。”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自然不可能继续耽搁在此。 李乐儿点点头,又仔细看了眼自己弟弟。直到这时候,她才真正感受到自己弟弟与当初已大不一样,不但年纪更大更成熟了,而且整个人散发出来的那种上位者的气势,已让自己在他面前无法从容应对了。 当下,在李凌的示意下,自有亲卫上前护着母女二人出了李家,登上及时让人唤来的一辆马车。而李凌则策马在旁,带着队伍缓缓朝着衙门那边而去。而整支队伍中间,还裹挟了一两百名被捆缚起来的罗天教众人等,李桐自然也身在其中。 这么大一支队伍浩浩荡荡再行于襄樊长街之上,虽已是傍晚时分,还是引得许多人的注意,不少百姓远远看着,眼中都闪过了不安来。襄樊承平数十年,几乎所有人都没见过官兵如此大张旗鼓地征伐拿人呢。 队伍来到府衙前,知府王赫早已闻讯等在了那儿,远远见着骑马而来的李凌,他更是抢上几步,躬身施礼,连连请罪:“是下官办事不明,居然让李大人险些陷入险境,大人若要惩处只管开口,下官定不敢叫屈……”说着,就差给李凌跪下磕头了。 这一幕落到周围那些官吏将士眼中自然不算什么特别,李大人可是钦差,官职也要比知府大人要高,现在还掌握主动,自当如此。可在更远处那些百姓看来,就足够让他们吃惊不小了。 不过最受震动却还是马车内的李乐儿母女。透过车帘的缝隙,她们看到了那些府衙的官老爷们在李凌面前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以往高高在上,她们这样的小民只能仰视的知府大人,居然在弟弟(舅舅)面前如此卑躬屈膝,那他的官得多大啊? 之前对于李凌已成朝廷命官这一说李乐儿虽然没有怀疑,却也不认为他真有多大。毕竟这才几年工夫,当初的弟弟还是寻常秀才呢,怎么现在这官就比知府还大了?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娘,舅舅他真是很厉害吗?”棠棠在震惊后,忍不住小声问道。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相信这些年来你舅舅他一定过得很辛苦,我们今后一定不能给他添更多麻烦了。”李乐儿也小声说道,看向李凌的眼里满是心疼。 棠棠忙用力点头答应:“嗯,我知道了……我一定会乖乖的,不给娘和舅舅惹什么麻烦。” 说话间,李凌又转到了她们马车前,说是自己还有要务处理,就先让人送她们母女去馆驿歇下。本来他都想好了找些什么理由来说服她们,结果两女此时却是出奇的配合,都不带问一句的,便点头答应下来。 李凌心中欢喜,便让有伤在身的杨家兄弟带人护着马车先去馆驿,自己则直入府衙。今日一战而胜,还抓到了罗天教风长老,那接下来就该打铁趁热,趁着那些逆贼还反应不及,把更多藏匿在此的罗天教众给挖出来。 进得衙门正堂,他都顾不上客气了,便迅速坐在了最上首处,目光快速从手下众人身上扫过,开口道:“本城各处城门都可闭锁了吗?” “回大人的话,半个时辰前接到命令后,卑职已命人封锁各门,不放任何一人离开。”襄阳巡检张翔立刻起身回道,“另外,与樊城相接的浮桥处我们也加派了兵马守候,进出人等都将被严加盘查。不过樊城那边似乎还没有回应,城门应该还没彻底封锁。” 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从事发到现在才不过个把时辰,襄樊城可是由两城联通而成,两城距离太大,自然不可能在第一时间把一切都做到位了。 李凌也没有表示不满,点头:“那就抓紧,我要在初更之前,确保一个人也出不了我襄樊!” “卑职遵命!”张翔忙抱拳答应,看了眼李凌,见他点头,便匆匆离去。 李凌随后又看向王赫:“王知府,城外各营兵马的调动进行得怎么样了?” “回大人,明日人马就能到位。” “很好,不过在此之前,城中防御也得加强,今日这一变后,难保那些逆贼不会狗急跳墙。尤其是各处库房,比如粮仓和兵器库,更要加派人手,增加附近的巡逻兵马,不能有丝毫松懈。” “下官明白,刚刚已让府衙及城中守军去各处盯着了,一定不会出什么差错。” 李凌满意地冲他点点头,这位襄樊知府还算靠谱,也有些能力,这样自己就能省心不少了。顿了一下后,才把神色一肃道:“还有一点,即刻派出兵马去把王政和一家人控制住,不得放走任何一人,包括他家中奴仆!” 这道突然的命令让王赫与在场其他官吏都为之一愣,因为这王政和在襄樊的地位可是不低啊。虽然比不了范蔡两家在当地的势力,却也家产丰厚,名下店铺众多,算得上是本地名人大户了。 “大人,这是为何?”迟疑了一下后,王赫还是壮胆多问了一句。 李凌神色严肃道:“因为罗天教逆贼首领就是以他家中族学教师的身份藏匿于城中的,你们说这王家会没有问题吗?” 这话让众人的脸色皆是一变,王赫更是猛打了个寒颤,要是王家真和罗天教勾结,那问题可严重了。自己一向因为与之同姓多有往来,可不要把火烧到自己身上啊。 心慌之下,他是再也按捺不住了,立马起身说道:“大人,下官这就亲自带人去拿人,一定做到不让任何一个可疑之人漏网!”这已是他能表明自己立场态度的最有效手段了。 李凌自然瞧出了他的意思,便点点头道:“可以。张敬——” “卑职在。”亲卫首领赶紧上前一步,就听李凌吩咐道:“你就和王知府同去,好好协助他,把人都拿下了。还有,再顺道给我查,只要是这段日子里与李桐,与王家过从甚密者,全都给我看住拿下了。”事关罗天教的大阴谋,他可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卑职遵命!”张敬立刻拱手领命,又看了眼王赫,后者心中一沉,知道这是李凌为了提防自己会放走某些人才特意差了身边亲信跟随。不过他却没有太多的不满,只跟着答应一声,便与张敬一起火速出门而去。 再之后,李凌又下达了一连串的命令,既有根据现有的情报去搜查可能藏匿着逆贼的所在,也有继续加派人手来稳定城中秩序的。这一切在他的安排下,自然处理得井井有条,府衙的人马也好,手下的兵马也好,全都按他的意思行事。 这个七月上旬的夜晚怕是不可能那么的宁静了。 而在把一切都吩咐完后,李凌也没有就此离开府衙去馆驿看自己姐姐,而是在随意用了些食物填饱肚子后,又在李莫云的护卫下,转到府衙内部的重牢,去见自己的父亲。 有些东西,他还是需要从李桐口中问出更多细节来,而因为时间紧迫,又为了打铁趁热,给足对方以压力,甚至都不能等到明天了……  第840章 官与匪(中) 本来还算松懈的府衙大牢此时却是守御严密,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更有数十火把照着,让这一块区域在此黑夜中都亮如白昼。而且这里的防御工作也已全数被李凌麾下的兵马所接手,毕竟如今关在其中的可不再是寻常犯人,而是百多名干系重大的罗天教逆贼。 这其中,最重要的自然就是身处大牢最深处,本来只为死刑重囚所安排的重牢之中单独关押的李桐了。他的身上被锁链缠绕,手足也被死死固定在周围的厚墙之上,别说挣扎了,就连脖子手腕都没法自由动作,而其牢门口,还有四名身材魁梧,目光锐利的持刀军将时刻盯着,真就是插翅难飞。 李凌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番场景,脸上露出满意之色轻轻点头,这才摆手让这四名下属后退数丈,把牢房的空间让给自己。在留李莫云于外间守候,他才解开铁链,进入牢房。 李桐正自闭目神游,听见牢房打开,一人立于身前,也没有什么反应。直到听见自己儿子熟悉的声音传来:“爹,有些话我想再与你谈一谈。”他才倏然睁开眼,脸上笑容冷峭:“你还真是个孝顺儿子呀,居然亲手将你爹活捉,关入大牢。” 面对如此嘲讽,李凌看不出一丝不安,只平静看着他道:“我之前就已经说得明白,忠孝之间,我会选择忠。但是儿子也不是那等全无心肝之人,我也想挽救父亲你出此牢狱,所以我此时才会前来与你一谈。” “呵,说得好听,你到底想问什么我也知道,无非就是想让我出卖圣教,将我们在此的安排,以及众兄弟的藏身之所都交代给你吧!” “正是。我一早就已知道罗天教将在湖广兴起风浪,还知道你们会以襄樊为重点起事。如此看来,你们在此一定有着多手准备,更隐藏了不小的势力。而以爹你在教中长老的地位,这些事情想必都是了然于胸的,所以我请你如实说出来。” “你觉着有可能吗?”李桐冷冷地回了句,甚至还把双眼给重新闭上了。 李凌并未因他的这一反应而动怒,只叹了口气道:“爹,到了此时难道你还没看清楚现实吗?你和这许多教中兄弟都被我们生擒看押,你觉着我们只会把你们这么关押起来,而不作进一步的审问了? “很快,这牢中人等都会被分批审讯,你觉着在官府的种种严刑面前,他们中有多少能保持忠诚,抵死不招?还有,爹,我虽然不想,但真要是没有更好的选择,我也不介意对您用刑的。 “作为罗天教长老,我相信你一定对官府的种种手段都有所了解,你觉着自己又能承受多大的刑罚不开口呢?儿子现在问你乃是出于父子之情,可一旦真派其他人来问话,他们可就没多少顾虑了。” 李桐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自己确实有些低估儿子的决心了。他听得出来,对方这番话乃是发自真心,绝非虚言恫吓。只要自己真不肯招,李凌是一定会用上诸般手段来逼迫自己的。 在明白这一点后,他便打消了沉默以对的主意,重新睁眼张口:“你就不怕自己受到牵连吗?你为朝廷命官,我却是罗天教长老,一旦让人知道了这层关系,恐怕你的前程,甚至性命都将难保!所以凌儿,我以为你还是该为自己考虑一下,来我圣教,我可保你无虞!” 李凌笑了一下,真没想到自己父亲到了这时候居然还试图反过来说服自己。在嘿笑后,他才轻轻道:“爹,这对我来说真不是问题,因为除了我身边亲信,没有他人知道你我之间的关系了。就算你此时大喊称你是我爹,恐怕也是没人会信你的,所以你就别妄想拿这层关系来威胁我了。 “而且我也说过,如果这次无法让你做出交代,我不介意做个忤逆子,让人对你用刑的。你身上并无武艺,体魄也不够强健,真要受了官府酷刑,我真担心你会因此……这实在不是我所希望看到的事情,也不是姐姐愿意看到的。” 听他提到李乐儿,李桐的神色明显又是一变:“你把她们怎么样了?” 李凌心中似乎感到了一丝不妥,但又一时抓不到问题在哪儿,便随口说道:“你放心,她是我姐姐,棠棠是我外甥女,我自不会亏待了她们,已把她们安置在了本城馆驿之中。” 李桐本来刚有些放松的表情陡然就是一紧,但又很快被他强行控制住了。因着牢中光线的缘故,李凌真就没察觉到,只是顺着自己的思路道:“爹,你也是我的亲人,我也想这样好好安置你。只要你愿意合作,交代一切,我定能保你无恙! “还请你看在我们一家人的份上,告诉我他们到底有何图谋,现在又藏在哪里吧。我的耐心是有限的,时间也不多了。” “我……”李桐似乎真有些心动了,毕竟面对的是自己儿子,只是对圣教的忠心,对那个虚无缥缈的目标的坚持,还是让他没法做出背叛的决定来,只纠结地看着自己儿子。 李凌见此,觉着该给父亲再加点压力,又说道:“其实就算你不招,有些隐藏在城中的罗天教逆贼也很快就会落网了。比如与你干系密切的王政和一家,恐怕他们就是你们的人,还有那些个与王家,与你平日多有往来之人,也都很值得怀疑,我也已经叫人前往捉拿。还有……” 他一口气说了不少相应安排,让李桐的脸色为之更加阴沉,看他的目光里也多了几分诧异与不安。他确实没想到自己儿子的嗅觉竟如此敏锐,行事竟如此果断,这才把自己等拿下,都没怎么审问呢,便已直接对这些可疑之人下手了。 而更叫他心中不安的,还在于官府的这一系列动作必然会让圣教其他人感受到强烈的威胁,从而提早举事。到那时…… 在强自镇定下来后,李桐才看着自己儿子:“看来你这回是铁了心要逼我,连最后的父子亲情都不顾了?” “讲不讲亲情不在我,而在你。”李凌果断看着他道,“爹,我已经给足了你机会,无论是之前在家中,还是现在。只要你愿意合作,一切好说,不然,你我虽为父与子,也是官与匪,为了天下苍生,纵然为人不齿,我也只能取大义而舍小义了。” “那你姐姐呢?你就不为她想想吗?一旦让她知道真相,她将来会如何自处?”李桐是真有些慌了,脸上则满是愤怒地诘问道。 李凌眉头又是一皱,刚才那点心中的疑虑再生,而且这次的感觉也更明显些。父亲为什么这么在乎姐姐,已经远超过了自己这个儿子和他自身?这怎么看着都不合常理啊。 因为按如今这时代重男轻女的观念,自己这个儿子才是他最关心的人,可事实上呢?他即便已身陷囹圄,依旧更在意姐姐到底会有何想法,关心她现在是否安全……相对的,对妹妹月儿,他身为父亲却是从未有过过问,好像都把妹妹给忘记了。 还有,再仔细想想,之前的那些就更值得怀疑了。 因为姐姐在韦家的遭遇,才让他动用罗天教的力量悍然攻入江北县城,杀光了韦氏一门,那可是造反大事,他居然就如此意气用事了?这依然不符合他的身份啊。 同是他的儿女,李桐在多年前却把自己和妹妹丢在家中,连自家的生死都不带关心的,只一心搞自己的造反大业,唯独对姐姐如此重视,这其中到底隐藏了什么样的秘密? 心中疑虑一生,李凌看向父亲的目光就多了几分审视与提防,口中却是平静道:“至少现在她还不知道这一切,也不知你是罗天教的人。所以为了她,你也该与我合作,交代出一切。到底你们有什么计划,他们又藏匿在哪儿? “我看得出来,你在拖延时间,就跟刚才一样。说不定在知道你已落网后,他们便会提早发动。但我也已经着手准备了,城外兵马很快就会赶到,我可以确切地告诉你,你们是不可能成功的!” 看着儿子那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李桐终于是动摇了,满脸纠结地沉吟半晌后,才缓缓道:“我可以告诉你真相,但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我要你先把你姐姐安全送出襄樊!” “可以!明日我就安排她们离开。”李凌一口答应道,这本就是他想要做的事情。结果李桐却道:“不,必须今夜就把她们送走,我要亲眼见着她们安全离开,然后我便把一切我所知道的东西都告诉你!” “今夜,她们都已经歇息了,而且城里还太平,不急于一时吧?”李凌皱眉道。 “就是今夜,这是我唯一也是必然的要求,不然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开口交代!”李桐说得斩钉截铁,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第841章 官与匪(下) 李凌凝目看着自己的便宜老爹,心中疑虑更重,自觉已隐隐抓到了什么关键处。稍作沉吟后,他缓声道:“爹你对姐姐她们的关心我自然能够理解,也愿意成全,毕竟我也希望她们能安全离开。 “但是,就是我,也不能因个人之私就不顾命令了,就在不久前,我已下了严令,天亮之前不得放任何人出城,自然也包括我姐姐她们。要不我们各退一步,我先把她们接到衙门,让你陪着她们,然后你就告诉我城中到底还有哪些罗天教首脑,他们又身在何处,如何?” 李桐眼中光芒一闪,眉宇间露出一丝放松来,但随即又装模作样地思忖了一下,这才有些为难道:“这样也不是不行,那你就赶紧去把她们接出来吧,时候也不早了……” 看他这语气架势,就好像他并非阶下囚,反而是发号施令的那一个了。不过只要想想双方的父子关系,好像又颇为正常。 可就在他急切间把话说出口后,李凌却嘴角一勾,露出一丝了然的笑容来:“不急。爹,我还想问你一件事,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 “什么?你就不怕时间拖下去,真生出变故来吗?”这反倒让李桐有些焦躁起来,忍不住问道。 “我想即便他们真要狗急跳墙,也不会选择在今夜了,多半应该是会定在明日天亮后吧!”李凌一边说着,目光锁定在了父亲的脸上,果然发现他的神色为之一变,就如被人抓到了什么马脚一般。 尤其是,李桐的目光还下意识地往下一垂,都不敢与自己儿子对视了,这更让李凌心中笃定,笑容也愈发盛了:“对了,我想问的是,爹,你为何这么急着要让姐姐离开呢?” “自……自然是为了保护她们母女……一旦襄樊城中真起了什么乱子,只怕她们会受到牵连,她们毕竟我的女儿外孙女……” “不,我问的是爹你为什么如此急着要让姐姐离开馆驿?”李凌突然截断了他的话,尤其加重了馆驿二字,目光则顺势锁死对方的面目。 果然,李桐的神色为之一变,身子也跟着一震:“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就听不明白了……” “是在馆驿里吧,罗天教那些重要人物藏身之处就在那儿了。还真是够精明也够大胆呢,居然懂得灯下黑的道理,把人都藏到了官府的眼皮底下!”李凌这时已经有了九成以上的把握确认关键处在馆驿,这在对方的种种反应已经可以得出结论。 其实仔细想来,还真很有道理了。 这馆驿虽为官方重要场所,但很多时候又容易被官府所忽略,因为那里并不涉及什么重要物资和资料。但正因为这里有着官方背景,从而使得官府中人在清查全城时也容易将之自动忽略掉。 或许整个襄樊全城都已经被官府派人搜遍了,馆驿这儿却依然没人留心。 而还有一点更是关键,那就是馆驿就在府衙附近,一旦真个起事,藏在那儿的诸多高手便可趁势突袭,杀官府上下一个措手不及! 这一刻李凌都有些后怕到背上生出一些冷汗来了,因为就是他,之前也把馆驿给忽略掉了。要不是自己碰巧将姐姐她们送去安顿,要不是自己刚好跟老爹提起此事,他又如此重视她们,还真可能让他们得逞,使自己陷于绝对的被动呢。 城中别处自然还有大量罗天教众潜伏,但很显然,馆驿那边绝对是他们的重中之重,那些身份最高,比如地长老赵成晃之流,就很可能换了身份后藏匿在那儿! 做出判断后,他便即刻转身,便要出去下令召集人马,这就去包围整个馆驿,在把姐姐她们接出之后,就攻入其中,将那些罗天教贼首人等一网打尽。 而在看到儿子毫不犹豫地大步离开,李桐更是心惊。他是真没想到自己只露出这么一点点的破绽都被李凌给拿捏住了,这下可真要糟糕了。他有心想要否认再行误导,可一声:“李凌——”叫出,后面的话却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了。 到了这时候,自己再怎么否认,也只会越描越黑,让儿子确认馆驿有问题。更何况其实对他来说此时对馆驿出兵就算扑了个空也无伤大雅,所以无论自己怎么说,都已经无法改变一切了。 而他这一叫,反而让李凌彻底断定馆驿有问题,便陡然顿住步子,略略转头道:“爹,你放心,我会先确保姐姐她们安全再出兵的。还有,这也算是你透露给我的情报,到时我会报上朝廷,好歹能算你戴罪立功,减轻身上的罪过。” “你……”前一句还让李桐有些欣慰,这后一句却让他大为惊怒,这一下真传了出去,自己便成圣教叛徒,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惊怒交加的他忍不住一声怒斥:“李凌,你这逆子……” 愤怒的吼叫只是徒劳,显然已经不可能改变这一事实的结果了。李凌在出了大牢后,便果断下令调集人马,一方面封锁馆驿周围的所有街巷通道,另一方面安排精锐准备随时攻入其中。 虽然这些官兵将士们对此一说法还多少有着些许的怀疑,但既然是李大人已经拿定主意,下了命令,他们也只能不打半点折扣地执行。 …… 夜已深。 厚厚的云层把襄樊城上方的整片天空都遮盖住了,这让夜色更显深邃,若无火把照明,这城中各处都是一片漆黑。 在这样的黑夜中,对有些人来说却更是如鱼得水。一条黑影如鹰隼般飞跃在长街小巷中,靠着对本城各条街巷和建筑的熟悉,几次都从巡夜的官兵身旁掠过,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就这样时停时行,在临近三更左右时,终于来到了府衙附近,一座占地极广的建筑前。 建筑的最前方的大门处,赫然挂着一块大大匾额,上书“襄阳官驿”四字,而其下方,除了几盏气死风灯照亮了一片区域外,却不见其他人影,连大门也早已紧闭。 不过这人影却并没有趁此机会由正门翻墙入内,而是瞅准机会,掠到了馆驿东侧,这才在确认安全后,如大鸟般一跃入内,再熟门熟路地顺着曲折的小径,直奔后厨所在。 馆驿后厨,素来都没什么外人接近,就是馆驿里当差的那些人,也很少接近这多数时候散发着血腥或其他气味的所在。只有固定的一些伙计,才会在饭点时候过来取些味道不是太好的饭菜送到前头的厅堂或各座院子里去。 正因如此,这边的后厨就成了被许多人忽略掉的所在。可也是这个缘故,这儿自然也就成了某些别有用心者藏匿之所。 后厨侧方,还有一座小小的院落用来囤放柴木或是其他杂物,至少表面上看是如此。可实际上,此时内里,正有十多人缩身其中,还有数条身影则藏于院子四周的黑暗角落里,关注着四周的一切风吹草动。 当那从外而来的黑影闪到这边时,几人还稍稍冒了下头,手中有寒光闪烁,随时可能扑杀出去。好在对方在来到院子前时,已发出了一长两短的几声虫鸣,正是他们间互相表露身份的暗号,这才让众人放心,依旧伏于暗处,而他则迅速上前,有规律地在门上轻轻拍了几下,门开时,人已迅速闪入。 “雷……护法。”院中几人见到他时神色也是一变,有人即刻问道,“外头出事了?” 看着颇为狼狈的雷霆光哼着应了声,然后才道:“地长老呢?” 外边的人还没回话呢,一扇屋门打开,赵成晃的声音从里头响起:“进来说话。” 雷霆光这才抬步进入屋子,房中几双眼睛立刻落到他身上,就连那桌上的油灯,都显得更加幽暗了些。 “风长老落到官府手上了,要不是我见机快早走一步,恐怕连我也难逃。”雷霆光黑了张脸道,“也不知是哪里走漏的消息,那李凌居然亲自带人找到了风长老在此的家中。本以为可以将他拿下,结果……对了,你可知道他和风长老的关系吗?” “之前才知道。嘿,居然是父子,真是冤家路窄了。”赵成晃脸色发黑道,“李桐还真是能瞒啊。” “现在李桐在他手上,说不定已经把一切都交代了出来,我们可就危险了。”旁边有人也小声说道,脸上满是担忧。 “那倒不会,他是我圣教长老,最忠心不过,就是儿子也不会让他改变。”雷霆光沉声道,“现在的关键是,接下来我们是否还要按计划行事。稍早前,已经可以看到满城兵马在集结调动了,恐怕明日之后,城中官军只会更多。虽然我们也有相应布置,但在官军已有所提防的情况下,此番举事胜算可就要大打折扣了。 “地长老,你以为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随着他这一问,大家又都把目光落到了赵成晃的身上。 第842章 乱战驿馆(上) 赵成晃垂首凝思,他固然深具谋略,更有胆魄和野心早就定计要在襄樊起事,并以此地为根基,使圣教席卷湖广,再搅乱整个中原。 但是,他和许多多谋善谋的人一样,也有着一个不足处,那就是不善于临机应变,尤其是当事情脱离了他的既定策略,起了大变故后,反应上往往会有些迟滞。就如此刻,在圣教计划已被官府破悉,甚至连李桐这样的要紧人物都被官府捉拿后,他一时之间还真就拿不出个妥当的主意来。 不过在被众人这么一看后,赵成晃又迅速振作精神,强自说道:“之前一切都已安排妥当,无论是城中还是军中,以及包括那些暗子,都已设定在本月中旬才会发动。但现在看来,已经没有余裕让我们再等到那时了,恐怕明日官府就会大索全城,查找我圣教兄弟…… “即便我们能藏匿下来,其他人怕也无法保全。而一旦这些安排在外的人马相继失手,则我们的大计将必然失败。 “这已是我们近几年来最好也是最后的一个机会,绝不能就这么错过了,不然可能我圣教又将沉寂数十年,到那时天下有何变化却是谁也说不准了。所以我的意思是,即便一切布置还没完全落实,这时也只能强行发动了。” 说到这儿,他也已彻底拿定了主意,陡然抬目与面前这些教中骨干一一对视,语气里充满了决绝:“纵然把握上打了折扣,就算只有五成左右的胜算,我们也必须即刻而动!先下手为强,眼下的局势已容不得我们再瞻前顾后了!” 其他人听到这话都是一阵沉默,显然各自心里也有所打鼓,如此仓促出手,确实让此番起事的胜算打了大大的折扣啊。倒是雷霆光,此时神色凝重点头说道:“地长老所虑在理,事到如今已由不得我们再多考虑了。即便我们这时真想收手离开,也已不成,所以只能孤注一掷,为圣教打开一片天。” “齐默飞,你这就趁夜出去,把我的意思传递给城中各方兄弟,就定在天亮之前,即刻起事。先烧城中几处粮仓引官军前往救援,其他人则直取兵器库,只要拿到这城里的弓弩兵器,我们的起事就成一半了。还有城门那里,也可让他们做好准备……”有了雷霆光的支持,赵成晃再没其他顾虑,当即传下命令,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环环相扣,早在之前就已推敲了无数次的起事计划。 虽然有几处地方因为还不到时候尚未被罗天教的人完全掌握,但此时也顾不得了,纵有破绽,也得上了! 那个叫齐默飞的静静听着,深记在心,最后才郑重一抱拳:“是,我这就去传令。日月真神在上,佑我圣教成就大业!” “日月真神在上,佑我圣教成就大业!”其他人也跟着摆出一个双手交叉放于胸前,两手拇指和食指圈成一环,剩下三指笔直而竖,搭于肩头的仪式动作,口中更是齐刷刷念出了教中祈祷之词。 话落之后,齐默飞猛然一个转身,便开门来到了院子里。接下来,他将趁此夜色展开行动,去把这一系列的重要命令传递全城,传到每一个早得指令的圣教弟兄面前。 可就在他带着随时可能牺牲也在所不惜的觉悟出得院门后,脚步却陡然一顿,因为他一眼就瞧见了馆驿前方隐隐绰绰的有许多人正在往外走,看着实在有些不对头了。 这儿是官办的馆驿,无论白天黑夜,自然难免有人进出。对此,藏身于此的罗天教众人也早就习惯了,最多就是有些动静时稍作戒备而已。 但显然,此时外间的这番人员走动是很不合常理的,倒不是半夜不能有人离开了,关键在于这等半夜时分,一片漆黑,哪个人进出不得有灯烛照明啊? 可眼下这些人倒好,居然就这么摸黑在往出赶,而且都没发出什么动静来。要不是齐默飞此时出来,很可能都不知道前方有这等举动,有大批人员正在悄没声地离开馆驿呢。 心中明显察觉到情况不对,齐默飞登时就迅速回头,回到了房门口,在其他那些人怪异的目光看过来时,他急声道:“我们的行踪已经暴露了。官府正在把这儿的其他人都疏散离开,很快就会有大军攻进来!” 只一句话,就让本来都已经摩拳擦掌,打算拼命大干一场的众罗天教高层们给震得陷入了沉默。然后赵成晃第一个反应了过来,抢步就往外走,随后是雷霆光,再是其他那些人,所有人都一股脑地直往外冲,最后在院门口看到了远处那还在不住往外溜的人群,个个脸色都变得极其难看。 “不能再等了,即刻动手!”雷霆光咬着牙说道,“先把这里搅乱了,抓住一些此地的客人,我们才有自保的筹码!” 此时几乎所有人都已经明白了眼前这一幕意味着什么。 这儿乃是官办驿站,自然就住着不少与官府关系紧密的人了,无论是官吏还是商贾,对襄樊官府来说,这些人都是要紧人物,能不受伤害自然是要保的。 而一旦这些人都被安全送出,官军便将无所顾虑地进攻整个馆驿,哪怕他们藏得再好,也不可能逃得了。这也意味着他们的行踪早已暴露,现在已成死局了。 所有人的脸色都阴沉到了极点,但随后,他们眼中又都闪过了决然和凶光来。作为罗天教的人,他们早就已经有了为圣教豁命的觉悟,此时就是为圣教贡献一切的时候了。 “呛……唰……”几声响间,这些人随身的兵器已迅速被抽出,二十多人都满脸决绝,看向了赵成晃,就连雷霆光,这时也等待着地长老下令。 赵成晃面上露出一丝无奈,计划终究是赶不上变化啊,现在仓促而发,要比之前考虑的还要急,甚至连通知全城教众的时间都没有了。只能寄希望于他们在发现馆驿这儿发生大乱后,见机行事,遥相配合了。 “杀过去,把所有身份不俗者都扣在我们手里,则我们还有一线生机!上!”赵成晃说着,猛地把手往前一挥。 当下里,雷霆光已率先腾身而起,脚尖在小院的墙头一点,人已急速扑出,如看到了猎物的雄鹰般,直朝着前方几十丈外那些影影幢幢的目标掠去。 至于其他人,虽然论身法不能与雷护法相比,但也全都急速前冲,犹如一只只被红布吸引的公牛般,握紧了刀剑,直杀向前方。 …… 李凌的本来打算是把姐姐和棠棠接出来便能开始对馆驿发动搜查清剿。结果,真传达命令后,尤其是为王赫等官员所知后,他们却恳求李凌能把馆驿中的其他客人也都安全地接出来,毕竟能住在馆驿里的客人多半身份不一般,真要是在此出了什么事,这责任知府等人可担待不起啊。 本来李凌都已经打算挥军杀入馆驿了,现在面对王赫等人的苦苦相求,也只能稍作拖延:“人,我可以想法救出来。不过所有人都得听我之命行事,不得擅自行动,不然便以逆贼同谋论处。” 面对李凌严肃的要求,众官员自然是没口子答应,然后便按李凌的意思,派人偷偷进入馆驿,在不点起灯火的情况下,把住在各处客房里的人都一一带了出来。 只是这工作量可比想象中大得多了,且不提这些人都分住在馆驿上百间客房之中,须得一一去找,光是要让他们相信跟随,又要在暗中不闹出太大动静以免惊动罗天教逆贼,就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结果半个多时辰下来,人才弄出来一半,还有不少还在里头,半信半疑着呢。 李凌看看天色,眉头皱得更紧:“不能再耽搁了,待到天亮,他们就会发现异样,到时更费手脚。” “可是大人……”王赫还待再作劝说,却被李凌有些阴冷的目光一扫,心中一凛,再不敢多言。 而就在李凌要下令发起正面攻击时,前方本来还静悄悄的馆驿中突然就发出了几声惊叫,然后又是惨叫也传了出来。 这让众官员的脸色都为之一变:“这是……” 李凌心里也是猛然一沉:“时间拖得太久,还是被他们发现了!杀进去!” 随着他这一声令下,早就围守在馆驿大门前的数百名禁军精锐便齐齐发出呐喊,快速通过敞开的大门,就往内中杀去。 而随着这支军队点亮火把杀入,馆驿那一重重院落内的情景也被照亮着传递到了外间众多官员的眼中—— 只见那馆驿深处的几重院落内,早已乱作一团,一些之前受命进去带人出来的官兵差役人等正与数十名凶神恶煞般的汉子斗在一起,同时他们身前身后,还有许多人狼狈扑倒在地,或是四处奔逃躲藏,但又不时被人追到,刀起剑落间,便有人惨叫扑倒,陈尸当场。  第843章 乱战驿馆(中) 雷霆光在前,齐默飞紧随于后,其他那些罗天教好手也不甘人后,个个都满面杀气地扑杀向面前已经乱了方寸的诸多官兵和差役。 而在他们保护下,本就满心惶惑的店中住客们在看到这些杀气腾腾的家伙奔杀过来时,更是吓得尖声惊叫,再也顾不上之前对他们的叮嘱,全都抱头鼠窜,有因为黑暗乱跑而把自己绊翻倒地的,也有撞在那些官兵差吏的身上,把本来还算齐整的队列都给撞乱了的。 就在这一片慌乱间,雷霆光已率先到了他们跟前,双拳呼呼轰出,人未至,拳风已轰在了两个还想阻挡一下的官兵身上,把二人打得惨哼抛起,一大口鲜血夺腔而出,直如雨点般打在了下方众人的身上。 这让官兵和住客更为恐慌,纷纷叫嚷着往后方和两旁躲去,不敢直撄其锋。可是雷霆光的来势实在太快,他们才刚做出一个动作呢,晃身间他已近到面前,双拳快速挥出,急如暴雨般攻向这些官兵差役,把他们打得东倒西歪,惨叫飞出。 也是直到这时候,齐默飞等人也紧随杀到,见雷护法一人就能杀得所有官军毫无招架之力,他们更是精神大振,呼喝声中,刀剑等兵器也跟着挥刺而出,不断收割着那些几乎都没有反击之力的官兵性命。 短短片刻间,就有二三十名官兵倒在了血泊中。他们临死前的惨叫,以及飞溅出来的鲜血落到那些住客身上,更是吓破了众人之胆,有人双腿战战,完全定在了当场,也有人直接软到在地,趴那儿都不敢动弹了,真就是一副束手待毙的模样。 就连罗天教众人都没想到此番出手会如此轻易,但他们很快眼中就闪过惊喜,便纷纷啸叫着,如一群嗜血的野兽般,长驱直进,一面继续击杀官兵差役,一面火速向着前方大门冲杀,同时还拖上了那些沿路的住客们,想要一举带人冲出馆驿。 但就在这时,前方大门已然洞开,真正的精锐官军数以百计火速冲杀过来。见得这般惨景,他们也个个都血灌瞳仁,怒吼声中,迅速结成阵势便迎击而上。 位于队伍中间的几名军将更是一眼就瞧出了这些贼人个人武艺之强,便果断下令道:“弓弩手准备——!” 这些江湖中的高手论单打独斗自然个个犀利,远非寻常兵将所能应付。可是官军也有足够的手段来对付他们,比如以战阵围困,靠着人马更多,以及所有人之间的默契配合来围杀敌人;再比如用上远程打击的弓弩,以最小的代价来杀伤敌人。 此时他们便是双管齐下,一边布阵稳稳地向前压上,一边有上百名官军突然停步,取出随身的弓弩来,朝前瞄去。 一根根箭矢火速搭上弓弦,镔铁打造的箭头在火把的照耀下更是闪烁着幽冷的光芒,伴随着为首军官举手,似乎下一个呼吸,漫天的箭矢就能抛射而出! 见此,罗天教众人的神色也为之一变,前冲的势头跟着一缓。这下麻烦了,在猝然与官军正面交锋的情况下,他们无论心理还是武器上都没有相应准备,强行冲阵闹不好就是个死伤惨重啊。 就在这当口,身在最前的雷霆光又率先出手,伴随着几声低喝,他的身子也跟着往下一弯,然后再起时,手已扯起了一条人影来,借着腰部再起的力道,他一下就将那人快速掷向前方官军战阵。 这还只是开始,就在第一人惊叫着不受控制地朝前方飞去间,他又快速在地上连续一抓一掷,四五人全跟沙包般被他抛掷而出,直撞官军战阵,倏忽间,人已到了对方跟前。 而这时,其他罗天教的人也都明白了他的用意,纷纷依样画葫芦,抓过身边那些住客,使出全力,直往官军身前抛掷,若是气力不够的,则是推搡,使他们完全挡在了自家面前,成为了一面面的人肉盾牌。 官军这边也没想到这些贼子会如此狠辣,怒喝声中,连忙收回兵器,那些都已经要离弦而出的箭矢,也被将士们急忙松弦撤力,也有那来不及收回弓弦力道的,更是直接把手一抬,让箭矢射向半空。 他们到底是官军,又总受李大人的耳提面命,可不敢误伤无辜。 只是如此一来,本来还颇有章法的战阵顿时乱作一团,尤其是对敌人威慑最大的弓弩手,更是暂时被封。而且随着最先抛来的几人撞入阵中,还把队伍都砸翻数人,露出了好大一块破绽来。 率军压来的将领见此,心里立马咯噔一下,刚想叫一声后退,打算稳守再攻,可话才刚出口,呼的一下,一条人影已从半空中飞扑而至。他本来还以为又是哪个被抛掷过来的住客,便想闪躲搀扶,结果手还没搭过去呢,拳风已袭到,砰一声闷响正中其胸口,打得他身形失控,铲地飞退,五脏六腑都似要从口中随鲜血喷将出去了。 也是直到这时,他才看清楚那人是个身材高大,剑眉阔口,满脸杀气的壮汉,正是刚才带头冲击的罗天教贼首。只是他的动作实在太快,居然趁着自己分神的当口,就已飞到跟前了。 而随着为首军官被打得重伤飞出,官军这边更是一乱。 禁军将士固然个个英勇善战,但说到底终究只是会些拳脚的普通人,是靠着指挥和配合才有杀伤力的。而现在,早已乱作一团的他们在如此高手突入阵中后,瞬间就成了虎口之下的羊群,几乎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就被雷霆光拳起掌落地扫翻了一大片。 而其身后那些官军,更是彻底蒙住,不知自己是该回身救援,还是继续与杀过来的敌人交锋为好了。而这一愣神的工夫里,被抛来的住客与他们正面相撞,又倒了十数人,然后那些发了狠的罗天教好手们也跟着扑到,挥舞着兵器,与官军正面搏杀。 噗噗——唰唰——当当……双方展开了最没有花巧的贴身拼杀,虽然官军足有数百,但一受地形影响,无法把阵形完全展开,二受主将重伤,无法达成一致有效的指挥,三受自身心慌影响,一时间反倒被几十人的罗天教众死压制,不断有人中招倒下,队伍更是被压得不住地向后退却。 只一会儿工夫,他们居然就被压得退出了两进院落,再有两进,就要到馆驿大门前了。 而这一切,也全落在了外间带兵守候的李凌他们眼中,所有人的面色都变得极其严峻,同时还有满满的诧异。这结果实在过于出乎大家意料了,本以为能迅速控制场面,只在于会有多少敌人趁夜逃遁的战斗,居然反被更少的敌人打成了一面倒。 作为禁军主将的张敬除了愤怒,还有几许惶恐,不禁瞥看着李凌,等待着大人的斥责。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对此,李大人竟没有太大反应,除了眉头深锁外,并不见丝毫怒气,就好像这一切都是他早料到的一般。 “大人……可要再派人马上去吗?”忍了一下后,张敬还是大着胆子小声提议道。 “没用的,已成乱战,再进去多少人也没用,反而会让内中局势越发混乱。”李凌冷静地做出判断,同时也在心中作着检讨,自己还是低估了这次罗天教布局之下的实力了。 很显然,这是他们这些年来最大的一场图谋,如此无论计谋还是人马自然也是用到了极致,也就是说他们会把全教几十年的积累都汇聚于此,高手自然众多。 虽然他们因为见不得光而一直藏匿暗处,但这不代表他们的实力有多不堪,相反这边藏着的都是精锐,个个放到江湖上都是响当当的人物,一旦让他们抓住机会,等闲官军可不好对付了。 想到这儿,李凌果断环顾左右:“杨震他们呢,还有莫云,你也进去,好歹要拖住那些个家伙的手脚,只要让他们的势头一断,我官军就能反压回去了!” 李莫云答应一声,又扫看了眼四周情况,确信大人身边有足够护卫,便一声长喝,腾身掠起,直奔馆驿内杀去。 这时还在后头守护着惊魂未定的李乐儿母女的杨晨和杨震也得到了消息,忙振作精神,快速赶了过来。他们两个其实身上都带着伤,但此时也顾不了太多了,咬牙也得和这些贼人拼。 而就在他们三个先后冲进大门,思忖着如何拖住敌人手脚的当口,一人却先一步在迎宾的大厅屋顶上一点,带着一道刀光,直扑向前方那个最醒目的,在官军阵中如入无人之境的身影杀去。 人未到,刀气已先一步轰然落下,直斩其头顶与臂膊! 这一下惊人的刀气袭来,便让杀得性起的雷霆光顿生警兆,在一掌把跟前那名军卒打得倒地不起的同时,身子已快速朝后跃去。 果然,唰的一下,刀光正斩在他刚刚所站处,然后熟悉的人已飘然落到了他的面前。 邵秋息,一人一刀,给雷霆光的压力却是那几百兵卒的数倍!  第844章 乱战驿馆(下) “唰——”刀再起,化作两道光芒,分取雷霆光的脖颈和小腹,使他不敢硬拼,只能再度飞身后退。因为一下失了先机,让他暂时陷于被动,只能先作退避,以求找到机会再出手反击。 但邵秋息一旦得势,其刀光又岂是那么简单的?两刀被闪过后,又是四刀迅然而至,然后是八刀,十六刀。刀招越来越快,刀意越来越盛,几乎是在短短的几个呼吸间,刀芒已化作片片雪花,几乎都能将雷霆光给彻底掩埋了。 他能做的就是不断地后退闪避,险之又险地躲开那不知从哪个方向袭来的凌冽刀劲,人也如一片被大雪带起的枯叶般,不住升腾飘零,看着实在是危险,似乎随时都可能被斩杀当场。 而随着他这个最强者被拉到一旁,同时李莫云几人又火速杀到,馆驿内的乱战再度出现变化。那齐默飞虽然咬牙硬拼,但在对上李莫云时也在十多招后落了下风,只能招呼其他兄弟出手相助。 至于杨家兄弟,虽然身上带伤,但此时也杀得颇为凶猛,以两人之力,也拖住了三名罗天教好手,纵伤不了他们,也让他们腾不出手再对其他将士下手。 如此,最强的一些人被各自拖住后,剩下那十多名教众在面对数百已红了眼的官兵时,就立刻左支右绌起来。不一会儿,便有人中招惨叫着倒了下去,还没等他出第二声呢,又有数根长矛火速补上,噗哧几下,便将之生生扎死当场。 一人倒下,不光削弱了这些人的反抗力量,也让剩下众人更感心惊,攻势都为之一软,从而使局面越发不利,只能是且战且退,把好不容易才拼命杀出来的一段距离又给还了回去。就这,也已让他们多人负伤,脚步都有些虚浮不定了。 正与邵秋息交锋略处下风的雷霆光自然是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心中更是发沉。一旦其他教众纷纷落败,或死或被擒,等官军那边腾出人手来对自己进行围捕,又有邵秋息为牵制,自己可就真完了。 随即,他又想到了一点,在快速腾身躲过对方袭来的三刀后,扭头就往四周快速打量——果然,没有发现赵成晃的下落! 这让他心里更是一怒,就说这老小子最不地道,阴险得很。刚刚还说着要同生共死的,现在一出了变故,他就脚底抹油了,居然把自己和这些教中弟兄当成诱饵,引得官军的注意,他却趁机躲藏逃走了。很显然,这里还有自己等不知道的密室或暗道,是赵成晃最后的底牌! 心中忿忿之下,雷霆光更不想把自己的命给搭上了,便在闪过一招后,叫道:“邵秋息,你背叛圣教也就罢了,现在居然还甘为官府走狗,专对我教老兄弟下手,实在也太卑鄙了吧!” 他的话让邵秋息的刀招稍微缓了一下,然后口中冷静道:“我做的一切都对得起天地良心,是你们自己作孽太多,才落得如此下场。”说着,手腕一抖,刀光再盛,竟如一朵梅花怒放,直奔对方面门。 本来见他刀招稍缓雷霆光都打算冒险抢攻了,结果这居然是对方变招的节点,刚鼓气欲出的一拳便只能迅速回收,双拳在面前猛然相撞,带起一股快速犀利的螺旋劲道来,正好挡在了那扑到跟前的美丽刀光前。 刀光与拳劲在离着雷霆光面门只两尺处轰然撞上,暴出一层气浪,让他面门如被无数根钢针所刺,疼痛难忍,而身子也跟着被震得直朝后退去,最后砰的一下,正好撞在了围墙上,竟使上好青砖所砌成的围墙都裂出一道道痕迹来,并快速朝着四下里蔓延开去。 两人各自全力出击,所造成的杀伤力足以让所有人见之咋舌,也让两人终于是拉开了距离,在雷霆光有些狼狈撞墙的同时,邵秋息也朝后退去,消除那反过来的力道。 但在止住退势之后,他又再度一声长啸,摆刀便要再上。嘴中溢出一口鲜血的雷霆光见此心中更是剧震,以往他还不认为自己会弱于对方,还曾为在教中排名落于其后而有些不忿。今日才知道真拼起来,自己与邵秋息终究还有差距,现在自己已身负内伤,拳劲打了折扣,更不是其对手了。 再打下去,自己必然会被官府所拿,这绝不能够! 当下里,看到刀光再度袭来,他赶紧叫道:“邵秋息,你就没发现赵成晃已不在了吗?这一切都是他的阴谋,你和其他高手都在此,那个李凌可就没护卫了。你就不怕影子出手吗?” 这一声他不但是叫给邵秋息听的,也是冲着李莫云他们去的。 而其效果也是立竿见影,听到话后,几人的动作都为之一顿,尤其是邵秋息,更是猛然收招,扭头就往数十丈外,人群中的李凌望去。 虽然那里灯火通明,李凌周围皆是官军拱卫,但正如雷霆光所提到的,此时他身边并无真正的高手守护。而在刚才杀入馆驿时,他确实没有看到影子,作为罗天教另一个护法,如此重要的时候,他会缺席不在吗? 他会不会就在我们冲进馆驿时就已藏身潜行,甚至都已经化身为某个官兵摸到李凌附近了?一旦真有所疏忽,很可能……其他教中高手他都有把握应付,唯独影子,实在过于诡异,不得不防啊。 这个险邵秋息不敢冒,而就这一犹豫间,雷霆光已经抓住机会,迅速回气,纵身而起,口中喝道:“我先走了,你还是去护着人吧,毕竟你已是官府走狗了,哈哈……”话未说完,人已在空中连走数步,在下方官军的呼喝中,快速朝着那边的黑暗处掠去。 此时邵秋息若再追或许还能留下对方,但在转念后,他到底还是选择了稳妥,身形一晃,已退向大门,中间刀光闪过,噗哧几下,连伤数名教众,这才出了大门掠身到李凌身旁。 刚刚里头的战斗和雷霆光的叫嚷,李凌都看得听得清清楚楚,这时也是一阵戒备,生怕旁边哪里就冒出个刺客来。直到见邵秋息回到跟前,他才稍微放松了些:“邵前辈……” “他就算跑了也走不多远。他已被我的刀气所伤,刚刚又频运内劲脱身,经脉必然受损,暂时肯定出不了襄樊,到时还能找到他。”邵秋息连忙解释了一句,因为对自身武艺的信心,让他可以放走雷霆光。 对此,李凌自然没有怀疑,点头答应:“那个影子……” “他很可能不在此地,只是雷霆光的虚张声势,但为防万一,只能先作提防。”邵秋息说着,又往门内看去,却瞧见战事已然进入尾声。 失去了雷霆光这个最强者后,罗天教剩下那些人就像是失去了柱子的房屋,又能撑得了多久?而且,邵秋息在退回李凌身旁时还出手伤了几人,只剩个齐默飞独立支撑,不一会儿就被官军刺中手足,一个不慎,就被打翻拿住。 再过一阵,剩下那些人也一一被官军打倒,或死或伤,然后在刀枪指住要害后,再不敢反抗,乖乖受缚。 就此,经过个把时辰的战斗,在付出几十名官军的死伤,以及二十来名住客的伤亡后,这批藏匿于馆驿之中的罗天教逆贼终于被全数拿下,只有雷霆光一人脱逃,但也有一支官军循着他的身影快速追击而去,此时远方还有叫嚷声不断传来呢。 李凌也是直到这时才在手下众人的护卫下进得馆驿,目光在众人身上快速扫过后,便直奔主题:“你们都是罗天教的逆贼吧?本官问你们,你们的首领,地长老赵成晃现在何处?” 这些人落到官军手里本就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此时被这么一问,还真都有些呆怔,急忙各自看看,又往左右寻找,还真没瞧见地长老。不光是地长老,就连一直随在他左右的两个下属,都不见了踪影。 这让他们先是疑惑,继而便感到了一阵愤怒,被人出卖和舍弃的愤怒。 齐默飞更是怒叫道:“赵成晃,卑鄙!” 这家伙之前说得漂亮,说什么全教一心,为了大业可以随时献出生命。可真到了要命关头,却是早就溜了!而且,还是以自己等教中兄弟的牺牲来给他创造脱身机会的逃跑,实在是过于阴险卑鄙了些。 眼见他们露出愤慨和茫然之色,李凌心里也是咯噔一下,居然连他们都不知赵成晃是怎么脱逃的吗?这要是真让他脱了身,势必后患无穷,这是绝不能再犯的错误了。 想当初在江南,自己就是一时不查,被对方以替身李代桃僵,之后才会再次被动,险些在北疆等地吃下大亏。而这回在襄樊这儿,已是最接近能抓住赵成晃的机会了,绝不能再放虎归山! 想到这儿,李凌陡然开口:“传我之令,将馆驿附近所有街巷以及出水口都给我守死了,一只老鼠也别放走!再派三百人,一寸寸搜,定要找到赵成晃!” 而就在他话刚落,身边众将士轰然答应后,本来还算安静的远处,突然就有一丛丛的火光升腾起来,还有阵阵的锣鼓和惊叫隐隐传来:“不好啦,走水啦……” 第845章 虚虚实实(上) 李凌猛吸了口气,目光快速从跟前的官员和下属将领面上一扫而过,平静道:“他们果然展开行动了。” 虽然这次自己出击完全出乎了罗天教众人意料,从而将他们在馆驿这儿的重要人等一网打尽,也切断了他们与其他藏匿埋伏城中手下的联络。但很显然,这些罗天教下属也都很是醒觉,一察觉城中有变,不敢再迁延等待,直接就发动变乱了! 这话让本来就因为城中四处起火而惴惴不安的诸多官员的心情更为紧张,尤其是王赫等人,更是嗫嚅着看向李凌:“大人……” “传我之命,让官军死守各门,不得因城中生乱就放松了戒备,还有城中守军听从我的号令行事,先确保百姓安全,再有规律地循着逆贼的踪迹推进,找到罗天教逆贼,但有敢反抗者不必留情,格杀勿论!”李凌当即下达命令,脸色肃然,杀气腾腾,这也算是在他的意料之中了。 “遵命!”身边那些城中守将顿时齐声应道,然后火急火燎地就带人前往各自忙碌去了。罗天教逆贼在城中生乱,责任最大的还是他们,自然不敢有丝毫怠慢了。 而李凌在目送他们去后,又迅速把目光落向西北方向,那儿正是粮仓、兵器库所在地,说不定已经有罗天教的人趁别处混乱摸过去了。不过很快,他又把目光收回,继续沉声道:“都愣着做什么?进去搜查,一定要把那赵成晃给我找出来,生见人死见尸!” “是!”众军将差役被李凌扫过一眼后,心下一凛,再不敢有丝毫拖拉,纷纷点起火把,直闯进门,在馆驿的一座座院落中仔细搜查起来,一个角落,一处旮旯都不敢放过。 “王知府。”李凌这时又转身对王赫道,“还需要你赶去府衙坐镇,那边我也留下了三百手下,足以护你周全。” “下官遵命。”王赫忙答应一声,叫上几个衙门差役,急匆匆赶了去,至于其他人,也各自有着需要应对的差事,都不用李凌再作安排的,也都散去,或各自回衙门主持大局,或护送那些刚被救出来的馆驿住客去别处安顿——当然,他们在没有被确认身份,确知不是罗天教同谋之前,是不可能自由离开的。 直到把一切都安排妥当,手下人还忙于满馆驿地搜寻赵成晃等人下落时,李凌终于来到了惊魂不定,同时一脸疑虑的姐姐面前:“姐,待会儿我让人把你和棠棠接去府衙,那边应该更安全些。” 看着弟弟刚才那杀气腾腾,发号施令的模样,现在看他温和地与自己商量,李乐儿都有种不真切的感觉了。愣了好一会儿,方才点头:“好,我……我们依你便是。那个凌弟,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可别被人伤着了。” “你放心吧,有这么多人护着我呢,天下间就没人能伤得到我。”李凌笑了下,又让杨家兄弟护了她们母女去往府衙。其实照道理来说,他此时也可以前往府衙坐镇,统筹一切,但因为对赵成晃始终放心不下,他还是决定留在这儿等着结果,直到把人挖出来再说。 此时的整个馆驿内,已被数百禁军将士并府衙差役占领,几百根火把照耀下,这儿比之白昼更显亮堂,可以把每个角落都照得纤毫毕现,别说人了,只要想找,就是只虫子都别想躲过去。 而这些兵将们更是得了李凌的严令不敢丝毫懈怠,几乎是逐寸搜寻,甚至地面都被人仔细拿兵器棍棒什么的敲打过去,以防有密室暗道。 就这样,一进进院落,一间间屋子地搜索过去,待到天色亮起时,这边已经把所有地方都搜遍了。可结果,却是一无所获,别说赵成晃几人了,就连他们的痕迹都没能找到,也就确认了他们之前曾藏匿在后厨边上的杂物院中,但那都是之前就已经得知的情报了。 李凌这时也已经移步进入馆驿之内,在正堂等着消息。听到不断传来的无所收获的禀报后,他的面色就渐渐阴沉了下来。这不对啊,自己的反应够快了,那赵成晃就是再狡猾,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逃去无踪,他又没有飞天遁地的能耐…… 想了一阵后,李凌让人把驿丞给叫了过来。这位打从半夜他带人包围了整个馆驿,想要把所有住客都安全送走时,便已被掌控在手。 不一会儿,有些白胖的冯驿丞就战战兢兢地来到李凌面前,不等他行完礼,李凌就问道:“这馆驿之中可还有什么地道之类的是寻常人所不知道的吗?你可要想好了回答,但有一点不实,本官就要认定你为罗天教逆贼同谋了。” 冯驿丞猛打了个寒噤,让那些逆贼藏匿在此已经够他喝一壶了,若再加上李大人的认定,他全家都可能没命。所以到嘴的一句没有被他生生忍住,然后就是一番冥思苦想,可终究没有收获:“回大人的话,咱们馆驿内确实没有什么地道暗室啊……这儿是府衙开设的驿馆,足以保证所有人的安全,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李凌点点头,认可了他的说法。可问题在于,如果没有这些,赵成晃他们又是藏到了哪里?就算是趁乱跑了,总不可能无声无息地遁走吧,要知道现在外间四面都还有人守着呢。 见李凌眼中还有疑虑,冯驿丞心中的慌乱更甚,也在那儿绞尽脑汁地想着可能,突然他心中一顿,张了下嘴,似乎是想说什么,可又有所犹豫。 不过他这一反应却被李凌看在眼中,便即说道:“有什么就说,不管合不合理!” “是……就下官所知,这馆驿几年前曾被翻修过,出钱的不是衙门,而是蔡氏。然后因为这边的翻修,还影响到了旁边店铺的生意,蔡氏做主之人当时也够阔气,直接花两倍的价格就把那边的院子都给买了下来……” 李凌一听这话,人便猛地一起,盯着对方道:“那院子在哪个位置?与馆驿的哪个地方相接?”“就……就在西边,与后厨相聚只两进院落……”冯驿丞也感觉到情况有些不妙,赶紧回道。话音一落,就见李凌大步往外,片刻后就来到了那最右边的院子,这儿本是一个客院,但因为过于偏僻,平日里还真没住过什么客人,显得有些荒凉。 之前也有人在此处仔细搜查过,现在还有人守在这儿呢,见着李大人带人过来,他们立刻行礼道:“大人,这儿并未见什么密道……” “看看墙头。”李凌却一指那西边的院墙道,那儿过去就不再属于馆驿范围,也就是冯驿丞所言的被蔡氏买下的边上院落了。 这一点还真被大家给忽略掉了,毕竟大家都忙着找人,找密道什么的。而随着李凌这一指点,有几人赶紧凑到那足有一人多高的院墙边沿仔细一查,随即一声惊呼便起:“这儿……这儿有新的摩擦痕迹,是人从这儿攀爬后留下的!” 李凌眼中厉芒一闪,谁能想到对方会来这么一招,居然是最简单的离开手段,而不是他们之前判断的什么密室暗道…… 当下里,便有人快速翻墙往那边院子里而去,另外一些人则往外包抄,直奔旁边院落的大门而去。 但很显然,经过了这一个时辰左右的耽搁,翻墙到另一边的赵成晃几人早就已经脱身而逃。尤其是在他们一番搜查后,更是在一间偏厅里找到了一条直通外间的暗道,想来对方几个在翻入此地后,没作任何的停留,便又顺着密道离开了。 当下属把这一切禀报到李凌这儿时,他的脸色越见阴沉,谁能想到都这样了,赵成晃居然还能从自己的手中脱逃,这就跟煮熟的鸭子突然飞走没什么两样了。 而见他如此,下属人等更是一阵惴惴,齐刷刷跪下认错:“大人,是我等办事不力,让逆贼有机可乘,还请大人责罚!” 冯驿丞更是惊慌不安,却又不敢开口,只能陪着在旁,偷眼打量李凌的反应。 李凌沉默良久,又左右看看这些下属,到底没有把火气撒到他们身上,说到底他们只是听命行事,真正做判断定主意的还是自己,而且他们也已经把该做的都做了,就连外头街巷上的防线都还没撤走呢…… 不对! 李凌突然心中一动,察觉到了此事有个不合理的地方。 虽然就那密道最后的出口来看确实已出了自己布下的防线,但是,在眼下这等情况里,赵成晃真就有这样的胆子敢如此冒险吗? 而且,现在城中已乱作一团,百姓都呆在家中不敢出门,外头都是官军差役四处巡弋,即便他们真能溜到外间,就不怕随时遇到官兵队伍而暴露行踪,最终落网吗? 这段时日里,除了不断响起的杀声,也确实没有人来禀报有何可疑之人在城中乱窜啊。 所以……李凌深吸了口气,已经有了个更为大胆的判断! 第846章 虚虚实实(中) 狭窄而逼仄的小小空间里,三人紧贴着藏身其中,不但没有一点光亮,三人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只因为此时上方便是数量不小的官兵,可不能让他们发现了自己几个还在这院子内啊。 而随着上方不断有人来去,赵成晃的脸色也越发凝重起来:“想不到那李凌竟如此精明,这么快就发现了我的行踪。只希望他能被我之前布置的疑兵之计所骗,以为我已趁乱逃离,从而把注意力放到别处吧。” 到了这时候,赵成晃就是再不情愿也得承认李凌这个多年的对手已成长为让自己都感到畏惧的存在了。 想当初这个曾在衡州城客栈初见的年轻人他都未曾拿正眼看过,只以为略施手段便可置其死地。可谁想几年下来,这李凌不但化解了自己的诸般袭击,而且还在官府里一步步坐大,到如今更是成为了自己成就大事的最大阻碍。 从西南到江南,再到如今的湖广,就好像上天注定了一般,自己在哪儿设局欲成事,李凌便会如影随形地追赶到那儿,然后把自己精心准备的一个个妙局尽数破坏,让圣教弟兄不是被杀就是被擒…… 要知道这都是几十年来圣教在暗中辛苦经营发展出来的力量啊,结果却在这一场场的失败中死伤殆尽,到如今就只剩下湖广一地还能再起风云了。 可结果呢?结果就在自己以为一切即将成功,所有人员都蓄势待发时,那李凌又来了。而且这次一出手更是直指圣教关键,把与自己身份相当的风长老李桐都给轻松拿下,更从其口中套出了自己的真正藏身之所——无论这到底是不是李桐交代出来的,反正他是认定了这破绽是由李桐所出。 正因心知局势不妙,在看到官军突然杀进馆驿后,赵成晃虽然口中叫着要奋力一拼,其实心里已经打起了退堂鼓,想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了。 所以当其他人按他的意思想借馆驿中住客反扑杀出去时,赵成晃却带了两个亲信护卫在他们的掩护下悄然退往暗处,然后趁机往只有自己知道的退路盾去。 他深知当李凌带人杀入馆驿时,就意味着这边附近方圆几里都已被官军围住,别说这点人手很难从几百官兵的围攻里杀出去了,就算杀出馆驿,依然要面对官军的层层围堵,到头来依旧是难逃落网。 既然如此,牺牲他们来为自己创造一个脱身机会就是最明智的选择了。 也正是知道外头是个什么情况,赵成晃才没有在顺利翻进这边院落后没有选择继续离开,而是以那一条暗道为诱饵,使官军相信自己已走,自身却还藏于这个地窖暗室之中,静等官军离开之后再安然逃离。 而就目前听到的上方的种种动静来说,自己的计策明显是成功的,他们已经发现了通往外间的暗道,已经有人想要循此追击了。 听到隔着木板传下来的声音对话,赵成晃总算是松了口气,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来。自己还没有彻底失败,只要待会儿能安然出去,他就还有把握拿下襄樊…… 可就在他笑容一起,听着上方陡然陷入安静,以为官军可能撤离时,突然头顶砰然一声响,那隔开上下的木板立刻就被人用力掀开,把上方初升之日的光芒照在了底下三人的身上,让他们在这个夏末秋初的造成一时如冰水浇头,整个人都木住了。 倒是有一名护卫虽然心思还没从这突兀的变故中转过头,手已一抬,一根袖箭呼啸着直朝上方射去,使上方登时响起一声惨哼。 这下,终于让赵成晃三人同时回神,然后惊恐的表情已满布面上,居然还是被官军找到了自己的藏身处,这下真就成瓮中之鳖了! 就在他们咬牙还待再拼时,头顶处突然一暗,几面盾牌已火速压了下来,把他们随后射出的几根袖箭都给挡开,然后几根长矛也跟着呼啸刺落,还觑准了角度,只往两名护卫身上招呼,倒是避开了赵成晃。 这三人本就在狭小的地窖中挤作一团,别说闪展腾挪了,连进退两步都做不到,面对五六根长矛攒刺过来,自然无法招架闪躲,登时接连中招,惨叫着便倒了下去。 他们的鲜血不断喷溅四射,兜头就淋在了赵成晃的头上身上,把本来因为突然陷入绝地而失神的罗天教地护法给淋得浑身一震,然后才发出一声尖叫,身子一软,也跟着倒了下去。 直到这时,身在官军后方的李凌才摆了下手,示意下属们用绳索把赵成晃吊上来。 很快的,昏迷中的赵成晃被拖到了李凌面前,让他仔细端详其长相模样。 虽然又已过去好几年了,但李凌还是很快就确认了面前这人与当初自己在江南时所见过并除掉的“赵成晃”有着七八分的相似。只是眼前的他看着要更苍老些,不但头发已作灰白,脸上也有着深深的沟壑,显然是这些年来的阴谋算计让他耗尽了心力,加速了衰老。 不过李凌对他自然是不可能有丝毫怜悯于他的,这叫自作自受,死不足惜。所以在确认这位很可能就是罗天教地护法赵成晃后,他立刻下令将之紧紧捆缚,再让人取来一大桶井水,哗啦一下就泼在了对方身上,使其迅速从昏迷中醒来。 赵成晃在一个激灵后醒转过来,一眼就瞧见了围在他身边的那些官军人等,稍一闭眼再睁开,他已经彻底绝望地相信,自己真就落到官府手上了。 这时,前方李凌的声音也已响起:“赵成晃,我们终于再度见面了。我想这一回,总不会再有个什么替身代你一死了吧。” 听到这个充满了调侃的话语,赵成晃惨然一笑:“李凌,我还是小瞧了你……想不到短短时间里,你就能找到我的藏身之处,这么看来,我落到你手上倒也不算冤枉了。” “这就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了,你恶贯满盈,终有此报。”李凌平静地看着他,“事到如今,我劝你还是把你们在襄樊,在湖广的诸多阴谋都交代了吧,不然说不得便要受诸多皮肉之苦。而且,你也看到了,我连你们藏身于馆驿都能查到,城中各处我自然也都有安排,你们已经注定失败。” 对李凌来说,拿住赵成晃固然是一件值得欢喜的事情,毕竟这家伙与自己的恩怨实在太深,而且更是罗天教真正执掌大权,兴风作浪的首脑,把他拿下,足以让整个罗天教伤筋动骨,不在当初他们的教主被官军诛杀之下。 但是,这却也不足以彻底解决襄樊全城面临的乱局危机。至少现在,远处还不断有杀声传来,显然是罗天教潜伏在城中的各路伏兵还在不断做着最后的挣扎,还在对一些目标发动着攻势。 虽然这些攻击事实上已经翻不起太大浪来,尤其是此时天已亮,很快城外兵马也将顺利进驻,到时便可迅速镇压平定罗天教众逆贼,但他们对城池,对全城百姓的损害依然是李凌所不希望看到的,能以更小的代价将这次的乱局扑灭自然更好不过了。 而在听到李凌的这句话后,本来面上已满是绝望的赵成晃突然神色又是一变,继而呵呵地笑了起来:“原来事情还没到绝望的地步啊。李凌,你以为你真已经赢了吗?” 他本以为随着李桐落到李凌之手,再加上他们两者间父子关系,前者一定是把自己掌握的一切都交代了,这才导致自己等人会被官军突击拿下。 可现在看来,事情显然并非如此了,至少李凌还没有掌握他们的最重要的核心谋略,所以他只把重心都放到自己这儿,所以他才会在此时还老神在在地询问自己关于全盘计划的内情。 而随着赵成晃的神色突然发生变化,从刚才的绝望到又生出一丝希望,甚至还带着那几许得意,李凌的心情却是陡然为之一沉,一个很不好的感觉已生了出来,当即喝道:“你们还有什么阴谋安排,要是不说……” “呵呵呵……”赵成晃半点不见惧意地回看着李凌,眼中满是得意与畅快,“李凌,纵然你这次抓住了我们的破绽,把我和李桐等人都抓在手中,可依然无法改变襄樊就要落入我们圣教之手的事实。 “我乃圣教长老,早就已经做好了为圣教大业殉死的觉悟,就算你对我用尽酷刑,就算要杀了我,也别想让我背叛圣教,告诉你我们的一切!”说着,陡然抬头看了眼天色,神色里更见畅快和期待。 李凌咬着牙,很想就地对其用刑,但心中的不安却让他一时难下命令,事情很不对,似乎有什么地方是被自己忽略了。对方突然抬头看天色,是为了确认时间吗? 也就是说,在眼前即将到来的某个时间点上,他们的真正杀招便要到了,自己还来得及挽救吗?  第847章 虚虚实实(下) 眼见赵成晃到了此时还如此嚣张放肆,摆出了一副无惧生死的模样,而自家大人又愁眉深锁,众官兵将士也是一阵恼火,片刻后便有人大声斥道:“大胆逆贼,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真当我等不敢对你用刑吗?” “大人,就让卑职好好招呼一下此獠,让他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说话间,几名亲卫更是摩拳擦掌地上前,就要把人脱光了施以刑罚。 正沉思的李凌见此虽然略皱了下眉头,却并没有出言制止,他从来都不是心慈手软之辈,既然赵成晃摆明了不肯轻易低头,自当要让他吃些苦头。 而面对官军的粗暴行径,赵成晃虽然极力想要闪躲,但终究未能成功,反倒被劈面几下,打得满面是血,然后衣服被当众剥光,又被绳索紧紧捆缚在了柱子上,身前一名军汉已狞笑着挥起鞭子,狠狠抽在了他的身上:“你说不说,你们到底还有什么阴谋!” 皮鞭狠抽在他的身上脸上,顿时就带起了一道道触目的伤痕,随后更是有淋漓的鲜血不断而出,直让赵成晃痛得浑身打颤,口中也是惨嚎连声。可是在面对这一酷刑时,他眼中除了坚决外,更有一丝胜券在握的笃定,看向李凌的目光里,还带着挑衅般的笑意。 李凌见此,心更是发沉,心中则快速转着念头,猜测着对方的阴谋到底落在何处。 不可能是在襄樊之外,不然他们也不会留在此地被自己一网成擒了。 可是襄阳这边,无论是几座城门,亦或是粮仓兵器库,都已被自己早一步派出兵马守护,罗天教逆贼纵然发动突袭,也能被挡在门外,他们兵力再众,在有所防备的情况下,也不可能于短时间里攻破这些要紧处,从而为城中守军争取到赶往平贼的时间。 那他的信心到底从何而来?还有哪里是自己一直都没想到的? 樊城! 突然一个答案从李凌的心头冒起,让他猛打了个突,自己怎么就把这一关键处给忽略了? 襄樊襄樊,此座城池从来就与大越其他那些城池有所不同,这儿不是一座城,而是由襄阳和樊城两城连接而成,跨过浮桥的另一端,是那座规模不在襄阳之下的樊城啊。 而一直以来,因为府衙设在襄阳这边,官府的绝大多数注意力也就放到了这一边,很明显却是将樊城的安危给忽略掉了。 再想想之前赵成晃用以脱身藏匿的手段——以雷霆光等教众为诱饵吸引官军注意,自己却翻墙进入这边小院;再以那条可通向外间的暗道为诱饵,自身却藏于地窖——这两下完全是把虚虚实实的计谋用到了极致。 如此看来,他最擅长的谋划就在于虚实结合,声东击西,叫人摸不准他的确切意图。所以他们这些罗天教要人虽然都在襄阳这边藏匿着,可真正要下手的地方却很可能就在樊城,他们留在此地,一是为了掌握官府动向,二也是为了保证自身计划的顺利实施,毕竟他们人在襄阳,也会把官军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啊。 对,他们的目标就是樊城,不光是因为他们这次的虚实习惯,更在于我之前就已经掌握了一条线索——蔡氏! 李凌突然双目一闪,已有了明确的判断,同时心里还一阵懊恼,明明答案都已经拿在手上了,自己居然就视而不见,还折腾了这么久,如此却是浪费时间,给了逆贼以机会了。 就在刚才查找赵成晃藏身处时,李凌已经从冯驿丞口中问到了这处院落正是被蔡氏借口买下的。而这儿却成了赵成晃最后的匿身处,这就意味着蔡氏与罗天教必然有些极深的瓜葛了。 而蔡氏正是扎根樊城的大户世家,他们一旦与罗天教勾结,恐怕那边的情况可就危险了! 在迅速想明白这一切后,李凌的身子一震,眼中光芒更是杀机四溢:“来人,传我之令,速速派兵马前往樊城!只怕罗天教逆贼的真正目标是落在了樊城,现在就给我派大军过去!” 众亲卫军官们明显都愣了一下,他们没能跟上李凌的思绪。但他们对李大人却是无条件服从的,一听这话,也都一个激灵,随即大声答应着,抽调人手迅速奔离这院落,就去安排援助樊城事宜。 至于前方还在受刑的赵成晃,听到李凌的这一连串的命令后,脸色也终于变了。他也没想到李凌竟能如此之快就抓到关键,这下时间还来得及吗? 而他脸色的突然改变,眼中那明显的担忧之色,自然也被李凌一下就给捕捉到了,这让他越发确信自己的判断不错,再顾不上如何处置赵成晃,只抬手让人先将之解下押往府衙,自己则先一步快速离开院落。 他得赶去府衙和王赫等地方官员碰面,再迅速定下一个应对眼前之变的策略来。能支援守住樊城固然最好不过,要是最终没能守住,那还得有后续的弥补措施啊。 …… 时近正午。 若是以往时候,此时正该是襄樊城里最热闹之时,长街小巷中多是如织的行人,商铺酒楼什么的全都开张待客,好不热闹。 可是今日,打从昨夜开始城中就接连不断出现变故,不但杀声不断,更有人四处纵火,早把满城百姓都给吓得惶惶不安,只能藏匿于家中不敢出门,盼望着官府赶紧平息事态,把作乱的贼匪全部拿下了。 这不光是在乱象频现的襄阳如此,相比更太平些的樊城也是空荡荡的,街上除了不断往来的官兵,都见不到什么人影。至于各处城门,也是闭门落锁,不肯放任何人出入,城头守军更是刀出鞘,箭上弦,时刻提防着城中有逆贼同党冲击城门。 同时这些官军还不断往外张望着,等着城外营中驻军快些到来,只要这几千兵马一到,官军实力更强,便不怕任何逆贼作乱了。 城门老兵方达就是这样想的,此时再度极目朝着远处眺望,突然间,他看到了前方官道的尽头有旗帜飘舞,再赶紧手搭凉棚细看后,果然就看到了那不断靠近城池的,迎风招展的“越”字大旗和另外几面小旗,正是城外驻军赶来了。 这让他大为欢喜,即刻扭头叫道:“弟兄们,援军来啦,大人,援军到了!” 正在城门下边吩咐防御诸事的军官刘和听到这话也是精神大振,当下就撇开了一切,先快步登上城头,远远看着那支队伍沿着官道靠向城池,顿饭工夫后,队伍最前头的马队都到护城河前,让城头众人能看清楚为首顶盔贯甲的将领的模样了。 他正是大家所熟悉的城外烈字营指挥裴凌裴将军。 还没等他发话,裴将军已先一步叫道:“城上守卫是谁,本将裴凌,奉命前来,还不快快开门让我们进去。” “将军见谅,之前卑职曾得严令,不得擅自开门,还请将军把相关军令交上,卑职才好放你们进来。”虽然认识对方,刘和却也不敢大意,依然需要对方亮出相关调令来。 裴凌哼了一声,似乎颇有些不满。但随即,在身后几名部曲的劝说下,还是从怀里取出一份书文来一展道:“看清楚了,这正是知府大人向我烈字营求援的调令。你若还敢多嘴,老子现在就带人回去,到时上头怪罪下来,就唯你是问!” 虽然因为距离的关系刘和还是没法清楚地看明白那文书上的内容,不过文书最后鲜红的钤印却是能认得的,知道这是调兵专用的印信,也能证明对方身份无误。 当下他也不敢再怠慢了,忙挥手下令道:“打开城门,迎烈字营的将士们进来。裴将军,卑职也是奉命行事,不敢疏忽,还望您大人有大量,莫要见怪啊。”最后他还抱拳弯腰,跟人赔了罪。 裴凌倒也没有太过在意,只有些不耐烦地督促了一句:“快着些,军令如山,老子可不能耽误了时候!” 其实都不用他催促的,城上守军已尽量快速在打开城门了,在绞索的一阵吱嘎响后,本来高高吊起的城门便缓缓落下,变成一条可以沟通内外的吊桥横跨于护城河上,就此,入城的通道已彻底打开。 裴凌当即一摆手,一马当先就往城内而去,口中还不断吩咐着:“入城之后,都照之前说的把要紧处给我拿住了。之前就有严令,樊城西门这边接下来都将在我们的控制之下,不得有丝毫差多,都记住了吗?” “喏!”随在他身后的众将士齐声答应着,紧随在他身后,通过吊桥,进入城门。不一会儿,三千人的队伍便顺利通过了外侧城门,来到了瓮城,面前则是依然紧闭的瓮城城门。 见此,裴凌又把眉头一皱,刚想要呵斥上方,让他们打开城门时,后方又传来了吱嘎阵响,竟是那外城城门已迅速抬起,切断了他们的后路。 与此同时,随着上方一声梆子响,嗖嗖的利箭和呼啸的擂石便已如雨点般朝着他们全队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第848章 樊城惊变(上) 虽然襄樊府衙和诸多重要衙门都设在襄阳城中,但樊城这儿也不是全无官衙坐镇,其中最要紧的樊城守备衙门就在本城东城。 从昨日晚间接到命令后,本城守备将军石文海就一直与麾下众人留守于此,坐镇城中以防万一的同时,也在不住地将一道道军令发布,死守各处城门,以防罗天教逆贼在樊城再闹出更大的动静来。 一桥之隔的襄阳城此时已经乱声一片,那不住而起的火光能让樊城这儿都瞧得分明,也让石文海等官吏心中打鼓,毕竟比起襄阳的兵力防御,樊城这儿可就要虚弱许多了,所以更不能有丝毫的松懈。 不过只要等到城外三大军营的驻军赶到,情况就能得到缓解了。石文海是这么想的,下属人等也是这么个意思,所以不少人在天亮后,便不住跑到衙门口张探一番,等着援军到来的消息。 可是在辰时刚过,石文海再想派人去城门那边探听一下消息时,西城方向却传来了阵阵杀声,这让他和同在厅内的下属们陡然一个激灵,然后先后起身就往外走。莫不是那些逆贼的同谋居然比城外驻军更早一步杀来了,这可如何是好? 就在他们到了院中,想要说些什么时,一名身上带血,神色惶乱的军官跌跌撞撞就冲进了衙门,见到前方众官员将领,立马翻身拜倒,叫道:“石将军,各位大人不好了……有烈字营的官军突然叛变,骗开西门之后突然大开杀戒,我等守城弟兄死伤惨重,还望大人赶紧派兵救援啊……不然……不然……”一时情急之下,他连后面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但前头的那番话还是让石文海等人神色为之剧变:“这怎可能!”烈字营可是襄樊这儿三大驻军精锐,是他们守住樊城对抗罗天教的保障,怎么就会突然盘变了? 可是,这位报信的军将看着就是从城门处跑来求援的,而且不少人还记得他就是城门守军老兵,自然不可能有假。看起来他就是受命跑来求援的,一旦再晚上些,西门被破,樊城可能就要陷落逆贼之手了呀。 “将军……”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石文海的脸上,等待着他的命令,而其副手沈泰更是在沉吟后冷静道:“将军,西门定不容有失,不如就让卑职带兵前往支援,还请将军继续镇守城中……” “不,本官亲自带兵前往支援西门,城中之事就交给你了。”石文海倒还算有些担当,知道西门成败关系到整个战局,当即决定道,“我带两千兵马前往守城,其他两千守军,就全交你了。石玄,你也要听从沈将军之命行事,不得有丝毫松懈!”说着,他又深深看了眼自己一手栽培起来的侄子,也是他最亲信的部下。 石玄当即把面容一整,插手应道:“卑职谨遵将令!” “嗯……”听得石玄的回应,石文海略感奇怪,以往自己这侄子无论在公在私都习惯了自称侄儿,自己都纠正过几次都未成,怎么今日却改了口了? 或许他这是眼见城中变故频发也变得成熟了吧。因为急着赶去西门救援,石文海都没有作过多的深究,只冲石玄轻轻点头,便已大步出门,跨马领军,急速就朝着西门而去。 其他那些部属官吏,则有些不安地望了西边一阵后,才返回衙门。倒是那沈泰,在凝眉一番沉思后,冲石玄一招手道:“你随我进来。” 石玄平静地点点头,便紧随其后,进入一旁的公房,其他人倒也没有什么想法,只是又各自回房忙着自己的差事去了。 这间公房正是沈泰所用,不但桌案架子上摆了不少文书卷宗,左手一面墙上还悬挂了一张硕大的地图,上面标注着整个樊城的鸟瞰图,以及三个军营与本城的具体位置。 在进得房中后,沈泰已直奔地图而来,拿手在上头快速挪动了一下,这才皱眉道:“你有没有看出这里有不妥处?” “将军是指?”石玄进屋后便顺带着把门给关上了,这才上前一步来到对方身旁,小声问道。 “这烈字营可不在我樊城左近啊,他就算受令前来救援,也该径直入襄阳才是,何必绕这么大个圈子来这边呢?”沈泰继续道,这一点刚才他就有想到,只是没来得及说出,石文海便已经急匆匆带兵前往西门了。 “可他们是叛军啊……可能是受罗天教之命行事吧。”石玄凑到其身侧,再度说道。” “即便如此也有问题,既然烈字营已然被策反,那他们最该做的就是拿下襄阳,我襄樊虽为两城,可真论重要性,襄阳可比我樊城要大得多了,拿下樊城未必能克襄阳,可要是倒过来,就不一样了。所以我担心这其中还有什么阴谋……” “阴谋?”石玄身子微微一震,重复了一遍,人与对方都快贴在一处了。 沈泰并没有对此做出什么反应,依旧按照自己的思路道:“他们这么做很可能是为了分散我城中守军,甚至我都怀疑西门那边到底有没有受到攻击了。不过有一点我已经可以确信,我樊城衙门和军中定有罗天教暗子。所以我的意思是,即刻排查,先从你我身边的人开始查,一个都不能放过……”说到这儿,他的神色陡然一变,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从后背直蹿了起来,本来落在地图上的目光也跟着迅速一转,看向了身旁的石玄。 而石玄,依旧平静地望着他,在他望向自己的瞬间,双手便已探出,一只手已按在了他的嘴上,将他后边的声音完全堵住,另一只手则迅如闪电,一把扣住了对方的咽喉,微一用力,只听得喀嚓一声,这名足够精明,却不够谨慎的将领便被他一举击杀,而且还没有惊动外间任何一人。 杀掉沈泰后,石玄只轻轻一笑,便把他的尸体放到了那边的长案后,使他伏于案上,就好像因为疲惫睡着了似的。在做完这一切后,他便又跟没事人一样走出门来,与守在门口的两名护卫交代了句:“将军累了,你们守在这儿。” 然后他施施然出去,回到自己的公房,关门后,在脸上轻轻一抹,年轻的石玄就变成了另一个面容瘦削,目光阴鸷的中年男子。当他从后窗一跃而出,离开公房后不久,一支响箭已在守备衙门外的小巷处直接掠空。 而在看到这一枚响箭腾空后,城中诸多看似平静的宅院里迅速有人开始集结,一个个激动的声音随之而起:“一切已经按圣教的布置而成,如今樊城已群龙无首,正是我们拿下这儿的绝佳时候!” “日月真神保佑,现在就是我圣教夺下襄樊,进军天下的最好时候了!” 只短短不到半个时辰,本来还空荡荡的樊城各条街巷上,陡然就冒出了数千手持各种兵器,杀气腾腾,面目坚毅的罗天教众。他们在各自首领的带领下,汇聚在流,分作几队,直杀向城中那些粮仓和兵器库…… …… 此时的西门,刚刚的杀声已经渐渐平息。 瓮城与外城高高的城墙之上,许多兵将都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下方倒卧一地的尸体。 烈字营三千许精锐在陷入瓮中捉鳖般的绝境后,几乎连半点反抗的手段都施展不出来,就被前后同时袭来的乱箭和石木杀得溃不成军,最后的结果更是全军覆没! 甚至连城内之前听到的阵阵鼓噪和杀声,都是来自城头守军,听着好像很激烈的战事,其实从头到尾就是一场一面倒的屠杀而已。 不过这场胜利并没有让这些城头守军露出多少得意之色,反而在战斗结束后迅速搬运出更多的兵器,整理队伍,然后在看到城内有一路兵马火速赶来时,个个脸上都露出了兴奋之色。 因为接下来这一战才是今日能否顺利拿下樊城的关键,而且相比于刚才对烈字营之战完全的地理优势,此番城内而来的兵马可就不好对付了。 但刘和的目光依然犀利,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嗜血的笑容,静静看着那打出石字旗号的队伍靠上来,抵达城门处时,才见一名军官上前问道:“西门这边怎么样了?” 刘和这时目光却落在了队伍中间的石文海的身上,当即大声报道:“将军,烈字营叛军已被我们击退,不过因为守城有责,卑职不敢开城追击,还请将军定夺,是否需要开城。” 石文海一听这话,心下便是一宽,看着依然紧紧关闭的城门,心中立刻就计较起来,是否可以拿下这场大破敌军的功劳。可随即,他又想到了一点前后矛盾的地方,刚才前来求援的军官可不是这么表现的啊,照他的说法,瓮城城门都已经被破了,怎么现在城门却安然无恙? 就在这一愣神的工夫,上方一声梆子再起,嗖嗖的箭矢密集而下,有数十根箭矢竟是全往身在队伍中间,却在弓箭射程内的他而来。同时,本来守在城门前,表现得对他颇为恭敬的官兵也突然面目狰狞,挥舞起兵器,悍然扑杀上来…… 第849章 樊城惊变(下) 襄樊由襄阳和樊城两座城池勾连而成,其中内部最重要的一条通道便是跨河而建的一座浮桥。 在常人看来,这显然是有些寒酸了,因为浮桥的承重运载力终究没法和真正的石桥木桥相比,从而对两城间的人货往来造成一定的影响。但其实无论当地官府还是朝廷,都对此抱着相当的认可,因为这座浮桥的存在对襄樊来说更为稳妥。 若是遭遇变故时,无论哪一边的城池遭受攻击,两城间都能以浮桥快速把兵马物资运送过去,看似两城实为一城。可一旦某座城池真因故失陷敌手,另一边却也能在敌人冲杀过来之前迅速拉起连接两城的浮桥,从而实现自保的目的。 所以哪怕浮桥会影响到城内便利,大家也都默认了。同时,这座浮桥两端也一直驻守着数百官兵,提防着随时可能发生的变故,尤其是如今这个城中不断有骚乱频发,罗天教逆贼不知何时何地会杀出的非常时刻,守在浮桥两端的将士更是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而这时,一支官军从樊城方向缓缓来到了浮桥附近,守在桥头的军官张勇当即就望了过去,认出是与自己有些交情的蔡知信带队后,他又有些放松地笑着打了声招呼:“今日怎么由你来巡弋浮桥了?” 蔡知信也是笑呵呵地走上前来,回道:“自然是上面的意思了。你是不知道啊,如今城中风声鹤唳的,可得小心着些啊。”一边说着,人已从几名兵卒身旁走过,来到了张勇跟前,似乎还有什么事情要与他交代。 对此张勇也不疑有他,毕竟对方身份要比自己高出不少,还是樊城望族蔡氏族人,平日里自己交好巴结都没机会呢,于是便也下意识地凑近了一步,还微微低头,想听他有什么交代。 果然,蔡知礼在到了他跟前后,也是微微弯腰,一手扶刀,口中低沉道:“我这是奉了上峰之命,特来……”后面几个字却说得既轻且含糊,让张勇都听不清,只能把脖子再往前伸了伸,口中问道:“什么?” “杀你夺桥!”当这四个字清晰传入耳中时,张勇却是一惊,反应上明显跟不及了。而就在他这一愣怔的工夫,蔡知信腰间佩刀已唰然出鞘,没有半点停碍的,便已急速劈落,唰一下正砍在了他伸长的脖子处。 这下就如张勇自己把脑袋凑上去挨砍似的,只哧的一声响,刀锋已没入其后颈,再从前头而出,把他斗大的脑袋给生生斩下,咕噜噜直往前滚,他脸上的表情还带着一丝诧异与不信呢。然后才是满腔的鲜血在身体倒下的同时喷溅而出,既喷了蔡知信满头满身,也飞溅到了身旁其他守桥将士的脸上身上,让他们也如中了定身法般愣在当场,片刻后才发出阵阵尖叫,惊觉大事不妙,这来的是敌人! 可是这时才明白出了变故却是太迟了,因为就他们还愣怔的当口,那些随蔡知信走到桥头的官兵们也已抓住机会,凶狠冲杀过来,他们的兵器狠狠地就攮进扎入了全无防备,或是还没反应过来的守军身体要害,让他们惨叫着便倒了下去。 这又是一场一面倒的屠戮,虽然蔡知信带来的人马更少,但他们个个有备而发,偷袭之下,守军几乎没有招架之力,瞬间就被杀翻半数,其他人也只能是在惊叫中,狼狈往后退去。 与此同时,浮桥另一端的襄阳守军也被这突然的杀戮给惊住了,足足半晌后,才各自发出惊呼,在他们的主将方显的喝令下,列开队伍便要过桥。 可这时,蔡知信已经果断下令:“断桥!” 他都没有想要继续追杀那剩下的逃上桥去的守军,就已喝令让人断开浮桥相连的接口。手下的那些人也早有准备,收到命令都不带迟疑的,即刻直扑那桥头的绞索处,几人握住了绞盘木档,便用力推动,拉扯着连在浮桥桥身上手臂粗细的绳索,让其慢慢收紧,带得浮桥嘎吱吱地直往上收抬,断开了与对面桥身的连接。 如此一来,可就苦了刚刚还沿着桥面往对面跑去的樊城守军了,他们都还没来得及从桥头跑过属于樊城浮桥的几十步距离呢,就只觉着桥身一震,然后就急速上抬,带得他们的身子就直往下落去。 而在那一边,还有许多敌人正狞笑着举着刀枪等着他们落下来了。这让他们满心绝望,却也只能发出阵阵惊叫了。 至于已经急速扑上来的襄阳守军,到此时也是鞭长莫及了,那快速抬升起来的桥体此时都要成为一面挡在他们眼前的巨大盾牌了。别说让他们再扑到另一边支援,就连那边接下来是个什么场面,他们都已经看不到了。 “快,快去给知府大人传递消息,罗天教逆贼勾结蔡氏已在樊城发动叛乱!”方显在陡然一惊后,果断掉头急声喝道。虽然已经迟了些,但这一要命的情报还是得赶紧送回城里,让大人们早出应对良策。 而随着这边断了前往救援的可能,樊城那边浮桥处,又是一阵令人心惊的惨叫不住响起。虽然视线受阻,方显他们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边的杀戮是有多么的可怕,那些樊城的袍泽的处境是多么的绝望! …… 其实何止是浮桥这边的守军已陷入深深的绝望,樊城其他地方也在此时也同时发生着让人绝望的剧变。 那些已经冲上街头的叛军极有规划地直扑几处要紧的仓库,还有一部分人马更是杀向守备衙门。 仓库那边最多也就是兵器库内有着两百多人,可他们刚想要据地死守,队伍中间却突然有人出刀偷袭,把两名为首的军官给刺杀当场,然后外间也有人快速攀墙而入,在连杀数人后,终于在他们的一阵催促威胁之下,全都放下了兵器,放下了抵抗。 由此,只短短半个时辰内,兵器库、粮仓等等重要官府仓库就尽数落入叛军之手。而随着这些仓库到手,叛军上下更是换上了更为锋利的刀枪,还穿上了厚实的甲胄,让他们的战力更强,从而汇聚着,直朝还在拼命抵抗的守备衙门奔杀过去。 守备衙门这边终归兵力充足,而且此地的建筑本就易守难攻,所以当看到敌人突然冲杀过来时,守军就急忙摆出阵势加以防御。 只是因为最精锐的一批人马已随石文海去支援西门,导致他们手头的弓弩手不过数十,无法组织起密集的箭雨却敌。而且当奉命前往内堂寻找主将沈泰和石玄的人发现两大主将一死一失踪后,整支队伍瞬间就懵了。 任何一支军队,即便再是骁勇善战,也是需要有主将指挥才会发挥出战力的。而樊城的这支守军显然和精兵扯不上关系,现在又骤然失去了主心骨,再被敌人一波波猛攻,军心便是彻底乱了,那些低级军官们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决定才好,只能拼命地叫嚷着,让兵卒们顶住大门,去和攀过墙来的敌人进行正面交锋,挡下攻势。 就在这一盘散沙的守军即将彻底崩溃的当口,外间敌人的攻势却是突然一收。可还没等他们因此庆幸时,门外突然就响起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弓弦声,眨眼间,咻咻的箭矢破空声也清晰传来,他们便看到了数以百计的箭矢如遮天蔽日的乌云般越过高高的围墙,扑射而来。 顿时间,惨叫声在这衙门的第一进院落响作一片。 在全无半点防备,也不可能拿出相应装备的情况下,死守在此的几千官军几乎连半点还手之力都拿不出来,转瞬就有百多人被射翻倒地。 看到这恐怖的一幕,剩下那些人的斗志已迅速消亡崩溃,都不带迟疑的,扭头就往后逃,再也顾不上死守大门了。 没有主将指挥,没有地利可守,甚至连弓弩等兵器都不如叛军……此时的樊城官军已彻底没有了再战之心,只求能保住小命了。 而在连射三轮箭雨,再听不到里头有惨叫动静后,衙门外的叛军主将裴追才把手一挥,喝道:“撞开它!攻下这座衙门,樊城就是我们的了!” 当下里,便有一队壮汉扛着一根巨大的撞木冲将上去,轰轰只几下间,便轻易将没有人顶挡的守备衙门的大门给撞了开来,也露出了里头的一片狼藉,一地鲜血与尸体。 裴追他们却是连正眼都没有扫那些尸体半下,便已果断呐喊着,举着刀枪直往里冲去。在冲过几进院落后,他们便看到了许多官军丢了兵器或攀上院墙想要逃离,或自欺欺人地藏在桌下案后,当真是丑态百出。 裴追眼中闪过疯狂的杀意,顿时一马当先地扑杀过去:“杀!一个不留!” 顿时间,守备衙门内杀声惨叫声混作一团,尸横遍地,血流滚滚,这些樊城守军终究是难逃一死。 而随着他们的倒下,樊城的这场惊变终于走到了最后,罗天教猝然而发,竟一举把这座湖广要城给夺了下来!  第850章 再变(上) 时近中午,樊城南门。 这儿也刚经历了一场厮杀,守城的数百将士此时非死即降,已被罗天教与蔡氏的人马彻底夺下了城门的控制权,就连那为首的武官首级都被斩下,挂在了城头旗杆之上。 此时,作为本次突袭南门的队伍首领,蔡知孝眼中满满的都是兴奋之色,转头便吩咐下属:“你们这就回去禀报家里,告诉他们一切都已按我们的计划推行,等毅字营大军一到,我便回去,到时合我们全部兵力,足以把襄阳城也给拿下来了!” “遵命!”一名蔡氏族人当即大声答应着,牵过一匹骏马,便快速朝着城中奔去。 今日这一场针对樊城的突袭虽然因为之前的变故稍显仓促,但靠着蔡氏多年在此城中的经营安排,却让一些都无惊无险。那些官府的兵马官员压根都想不到身边哪个属下亲信会突然叛变出手,别说他们根本无力招架了,就算有一定的抵抗能力,在各种里应外合下,防线也是一触即溃,使樊城诸门都先后落入罗天教之手。 登上城头,看着四处而动的一支支兵马,蔡知孝更是露出了得意与憧憬来。 他蔡氏一族作为襄樊土著望族,却因为只重商而不重科举,导致在当地的势力日渐削减,现在更是连后起的范氏都稳压了他们一头,让他们只能退到樊城,颜面丧尽。 但这次之后,情况将彻底扭转。和罗天教联合,必能让自家重新夺回整个襄樊的控制权,屠灭范家,重建蔡氏荣耀。而现在这一切,就只等自己身在城外毅字营中的表兄陈达带兵赶到,便意味着一切都已彻底落定了。 要知道与同属襄樊驻军的烈字营相比,这毅字营不但兵马更多,足有上万,而且因为背地里有蔡氏的不断栽培,他们的装备战力也是襄樊乃至整个湖广官军中最强的存在。只要一俟这支精兵入城,便意味着他们对整座樊城的控制将有最有力的保证了。 这也是蔡氏敢于和罗天教联手的底气所在,在蔡氏许多人看来,自家实力更在罗天教之上,甚至都有能力反过来将罗天教的力量给一口吞并呢。 满心期待的蔡知孝又一次朝着城外望去,口中还不自觉地嘀咕了一句:“照时间来算他们也该到了,怎还不见踪影……”说到这儿,他突然双眼一亮,正看到前方道路的尽头,有烟尘而起,那是大队人马挺进时所特有的场面,“来了!” 果然,片刻后,鲜明的毅字营旗帜也飘扬着落入到城头众人的眼中,让所有精神紧绷的人都为之一喜,蔡知孝更是即刻挥手:“准备开城接应他们进来。” “五爷,这会不会有些草率了?不如等大军靠上看清楚了再开城门?”身边一名部下却有些谨慎地提议道。 “怎么,你还担心这来的会是襄阳的兵马吗?他们哪有这样的本事?就算想要夺回樊城,也该在浮桥那边动脑筋才是,而且你没瞧见吗,那毅字营的旗帜都举起来了。”蔡知孝很不以为然地摆手道,刚才轻易拿下南门的胜利早让他不再将襄樊当地官府当回事儿了,就是烈字营、定字营这样的官军,在他眼中都只土鸡瓦狗般的存在。 眼见他神色里已有些不耐,手下也不敢多言,当即就下去传话,等那路兵马缓缓来到城门前时,巨大厚重的城门也正好轰的一声,稳稳地落在了护城河的另一端,变成了可容他们一踏而过的吊桥。 这时蔡知孝还在城墙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支队伍呢,仔细观瞧后,他的眉头便是一皱:“陈达在哪儿?还有,你们怎么才来不过这点人马,其他人呢?” 眼下这支军队看着军容倒是齐整,也打着毅字营的旗号,可这人数却真少了太多,怎么看也不过两三千人。而且更关键的在于,头前领队的是个陌生脸的汉子,而非蔡知孝期待中的表弟陈达。 那军官忙策马脱离队伍靠前两步,这才冲城头叫道:“可是蔡家公子吗?末将张敬,是奉了陈将军之命先行一步前来帮助守城的,其他毅字营的弟兄自由陈将军率领稍后赶到。” “他怎么这时不先赶来?”蔡知孝有些不满地皱了下眉头,那陈达可是靠着他蔡氏的大力栽培才有的今日,如此关键时刻居然不听命行事? “公子有所不知,适才有定字营的兵马突然到了我们营前,陈将军正带人与之交涉呢。因担心城中有变,陈将军才命末将带人先行一步!” 这个解释还算让人满意,蔡知孝这才没有更多计较,只一摆手:“那就先进城说话。你们这些人马可以帮我守住南门,再分一部分去西门,我们还有太多事情需要安排呢。” “末将明白,进城!”张敬眼中光芒闪烁,却又稳稳回头,冲身后兵马挥手下令,自己则策马缓缓地踏上吊桥,匀速朝着城内而去。 不一会儿工夫,这支队伍便已通过了外围城墙,进入到了瓮城,眼前就是依旧敞开的瓮城城门,城门两边还倒卧着不少尸体,鲜血溅得城墙和城门都一片狼藉。 见此,不少兵卒的眼中都冒出了怒火与杀意,纵然早知道是这么个结果了,可在真正近距离看到这一幕时,这些将士心中依然感受到了强烈的冲击,很想即刻就扑过去,把这些敌人斩杀殆尽。 是的,这一支打着襄樊毅字营旗号的队伍赫然正是李凌麾下的亲卫禁军及襄阳驻军中的精锐,他们是来赚开城门,夺回樊城控制权的! 其实蔡知孝刚刚的推想倒也不算有错,如果襄阳那边是在樊城生变,接连拿下几处要紧城门,断开两城相接的浮桥后才知晓出了变故,再想着对策的话,此时襄阳方面还来不及作出任何有效的应对。 但是,偏偏事实却非如此。 因为早在樊城剧变之前,李凌已经通过襄阳城中的种种变故,推断出了樊城才是罗天教这次作乱的真正重点所在,更还得出了樊城蔡氏也已与罗天教合流的大胆设想。 所以事实上襄阳的反应要比蔡氏众人以为的快上许多,而且更加的有针对性。 比如在得知蔡氏很可能在此番变故中扮演重要角色后,那与他们关系紧密的毅字营指挥陈达自然就成了重点关照的对象。同时,这支很可能被樊城叛逆视作最大依靠的军队也成了李凌用以破局的关键。 既为官兵,毅字营的旗号服饰什么的自然能在襄阳库房里找出来,只消稍作改扮,李凌麾下的禁军精锐与襄阳的兵马就能立马变身成毅字营的人马,再以此身份赚开城门,杀入樊城。 只要能控制住一处城门,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很简单了。毕竟襄樊这儿还有烈字营和定字营两营官军可用,足以在抵消毅字营的战力后,平定樊城之乱。眼下张敬带兵入樊城南门,就是其中最关键的一步! 很快地,张敬已策马穿过了瓮城城门,那边蔡知孝正施施然地往下走来,脸上还挂着一丝自矜的笑意,似乎在等着他下马见礼呢。 可旋即,他就从进城的诸多将士的眼中看到了令人心惊的仇恨杀意,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张敬已是一声暴喝:“贼子,纳命来!”喝声中,手已果断抬起,一张弓,一支箭早就在行进的过程里被他拿捏在手。 弯弓,搭箭,瞄准,松弦……一连串动作在张敬如流水般的动作里迅然做出,然后一根箭矢去如流星,急夺蔡知孝的面门。 蔡知孝也有着一身还算不错的武艺,不然也不可能由他来领军攻下南门了,所以虽然是猝然遇袭,利箭临身的瞬间,他还是立刻闪躲,扭身间,箭矢几乎是擦面而过,吓得他面色便是一白。 也是直到这时,其他人马才从震惊中回神,全都大叫着:“中计了,是官军!杀呀!”便急忙举起兵器,直往城门处冲去,想要阻拦更多官军杀进城来。 但这时却已经有些迟了,在一箭落空后,张敬已丢下手中空弓,举刀在手,催马前冲,借着骏马的冲势,刀去如闪电,唰唰几下间,就把面前数名想作拦截的叛军给斩成两段,然后再一振马缰,控着战马高高跃起,直扑前方刚定神想要后退的蔡知孝。 这家伙是此地叛军的首脑,只要将之斩杀,麾下兵马自然大乱,不攻自破! 眼见人马快刀袭来,蔡知孝也自知逃不了,躲不开,顿时眼中闪过决然之色,再一声怒吼,也已抢过一杆长矛,不退反进,挺矛就由下而上地直刺马上来人。这一矛大有先杀马,再杀人的意思。 他的胆气够足,武艺也自不错,奈何对上的却是更为厉害的禁军将领。 张敬在李凌身边虽然一直不显山露水,可此时放开手脚,马上战法也是惊人得很,竟在这一矛刺到前,于马儿急冲间,双腿一夹马腹,不用马缰就控着战马一个急停,再希律律一声,弹地高跃而起,使对方搏命的一矛竟刺了个空。 而此时的他人马已腾上半空,再落下的同时,双手较劲猛然下劈,正中蔡知孝的脖颈。 噗哧一声,血光迸溅,蔡知孝带着决然的表情瞬间变成惊恐,最后凝固住! 他的脑袋随着这一刀,直接脱离脖腔,高高跳起,落到了每个敌我双方军将的眼前…… 第851章 再变(下) 果然就跟张敬所料想的那样,眼见蔡知孝被一刀断首,陈尸当场,剩下那些以蔡氏下属为主的诸多叛逆顿时就乱了心神,再无勇气与官军作正面交锋,喊一声便迅速散去,逃往城中。 有些将士杀得性起,有心要为城门这儿死在叛军手下的袍泽报仇,呐喊着便欲追杀,却被张敬迅速叫住:“都给我回来,固守南门!这里才是我们此来的目标所在,其他一切容后再说。等到夺回樊城,他们的性命还不是全在我们手上!” 这才让众禁军将士暂且停步,果断回身,按照既定的方针开始在南门这边设下层层防线,以防内外之敌再度杀来。 于是不光大开的外门和瓮城城门迅速被关闭,就连瓮城这边直通向城内的要道处,也迅速被拒马鹿角等守御器械占满,更有数百弓弩手稳稳占住了城头高处,只要一有敌人攻来,他们便会在第一时间放箭伤敌。 直到这些防御措施都落实到位,张敬才再作吩咐:“放烟,让襄阳那边知道此门已为我们所得!” 拿下樊城一门,便意味着官府有了重新夺回城池的可能,但也意味着他们这一路兵马即将面临一系列的挑战,所以必须尽快联络襄阳,让他们尽快派兵援助,扩大战果。 当滚滚的黑烟直冲云霄,就连隔河向西的襄阳城内的官吏人等都知道时,樊城内部的诸多叛逆也通过各种方式知道了南门失守的事实,这让他们在大惊失色之余,又是一阵恼火。 “他们是怎么做到如此迅速派兵的?你们不是说一切都在控制之下,官军再快也得等到今日傍晚才会杀过来吗?”蔡氏之主蔡德昌满面惊怒地看着面前一干罗天教的人,大有兴师问罪的意思。 作为与罗天教合作的襄樊势力,他们或许在赵成晃等人面前还会显得低调客气,但对上一般的舵主之流,却有种居高临下的意思了。 而此时被他如此质问的,正是罗天教襄樊传香周承谟,自然显得气势不足,与之对视了片刻后又垂下眼睑道:“应是襄阳那边出了什么变故。不过蔡族长你只管放心,纵然有些意外,总有解决的法子。” “解决?我儿死在南门,还怎么解决?还有,那边的城门被官军所拿,你们有把握拿回来吗?我蔡氏付出不小代价才抢到手的城门居然被你们的过失给丢了出去,你们怎都要给我们一个交代……”蔡德昌气势咄咄逼人,几乎是指着对方的鼻子骂了,这让周承谟无法招架,一时只能起身赔罪。 而就在这时,一声冷哼从外响起:“什么交代?你我既然联手要拿下襄樊,中间自然会有波折,终归有人会因此牺牲,我圣教弟兄死得,你蔡氏族人就死不得吗?” 这声音阴恻恻的,起时才在堂外,最后一句时,人已到蔡德昌的面前,却是个看似普通,但浑身也都散发着叫人心悸寒气的男子。他的一双眼睛盯在蔡德昌的面上,让他只觉着自己被恶狼猛虎给盯上了似的,不但怒火瞬间消散,心头更是阵阵发寒。 半晌后,他才猛地回过神来:“你……你是圣教影护法?”也只有这位才能给人以如此强烈的压力了。 影护法点了下头,这才坐到了上首,眯眼看着蔡德昌道:“我也要问你一点,明明南门都已被你们蔡氏的人夺下,为何又被从襄阳来的官军给抢了去,连你儿子都死在了那儿?这到底是因为他无能,还是你蔡氏本身就有问题啊?” 这一问一盯,更是让蔡德昌如芒在背,后脊梁都是凉飕飕的,总觉着自己一句话说不对,这家伙就会出手杀了自己。这让他都顾不上计较对方出言不逊了,急忙分辩道:“我儿知孝行事素来稳重,自然不可能给官府以任何可趁之机。只是因为我们还在等毅字营的兵马前来,才给他们钻了空子。” “毅字营……”影护法又皱了下眉,“之前约定他们何时会到?” “中午前后……” “那为何迟到,反给襄阳的官军以可趁之机?” 这下蔡德昌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了,事实上他心里也疑惑着呢,怎么自己极其信任的陈达会迟到,反被官军赶了先。 是啊,到底那万人的毅字营去了哪里,被什么给耽搁了呢? …… 樊城以南二十里,这条官道直通的正是襄樊三营中毅字营的驻地,而按照两地距离,本来陈达早该带兵赶到樊城了。 但是此时,他却被一路人马给绊住了,甚至都过去一两个时辰了,他们连对手到底有多少人都不曾明确。 只知道这一路之上,居然有着诸多的陷阱,或是地上有绊马索,或是一脚下去便是可把人陷入的大坑,不时地,两旁林子里还有箭矢抽冷子射来。 纵然这些兵将平日也算训练有素,可在面对这等层出不穷的招数时,还是逐渐裹足不前,尤其是有十多名骑兵在将军的催促下试图强冲,反被一阵劲矢射杀落马后,其他人是更不敢妄动了。 反正将军这次只是带他们去樊城驻守的,又没有什么外敌入侵,耽搁些时候,慢慢一点点地向前搜索以策万全,也不算什么过错嘛。 手下兵马的这般态度,却让陈达一阵恼火,可有发作不出来。因为他还需要这些下属接下来为自己和蔡氏一族卖命呢,而且更重要的在于,他们中的绝大多数甚至都还不知道自己其实是带了他们去樊城参加叛乱的。 是的,直到此时出兵赶往樊城,毅字营中九成以上的兵将都还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去做什么的,完全是被陈达等将官给隐瞒了真相。因为任谁都知道,偌大个军营上万兵马,要是一早就把真实意图说出来,且不说这些大越将士会不会答应造反,就算他们真铁了心要跟随陈将军,人多口杂之下,这样的消息必然守不住,恐怕早就传到襄樊城里去了。 所以真正的意图只在陈达及其身边的亲信将领中间传递,大家也是打定了主意直到今日入城,把整营兵将引入叛逆绝境后,才会告知他们一切真相。到那时,这些麾下人等就是不想反也只能反了。 可谁想这才刚出营不久,就遭到了偷袭算计,此时都没法尽快赶去樊城。 “将军,不如再让人冲上一阵吧,我就不信了,他们能有多少兵马阻截我们。”一名下属愤愤然说道,“末将愿意亲自带人冲阵!” 陈达沉吟了一下,到底还是选择了接受:“那就靠你了。我不求你能把他们都击溃了,只要给我大军趟出一条路来,便是大功一件!” “末将遵命!”这位当即答应一声,便上马催促了麾下那三百多人再度集结,然后猛然向着前方大路冲去。 旋即,就跟刚才一样,一阵乱箭从左右林子里射出,虽然将士们极力闪避,但还是有不少人中箭,而在闪躲箭矢间,也顾不上前方道路有没有什么陷阱,居然让几匹马踩入陷马坑中,惨嘶着被别断了马腿,轰然倒下,随即就带倒了后方紧跟着的同袍马匹,让许多人都摔作一团。 可这一回,那武官却顾不得这点损伤了,根本不为所动,继续催马前冲,口中喝道:“继续向前,给我放箭回击!”说着,他自己也以身作则,一个旋身,嗖嗖几箭射入林中。 虽然没能伤到什么敌人,却也让林中的箭雨为之一滞,显然林中敌人也为了躲避箭矢而暂停了放箭。 见此招有用,那些将士也纷纷照样行事,一时间更多更密的箭矢如雨点般激射入林,这下还带得林中也响起了一片痛呼惨叫,却是终于被他们给压制住了。 “不要管他们,给我冲过去!”陈达见此,也是精神一振,拔刀向前一指,便也亲自带队,策马前冲。 眼见他这个主将都冲出去了,其他将士也到底不敢迁延,虽然心里依然打鼓,还是呐喊着,跟随在后,拔步就往前冲。 当这数千上万的大军真不顾一切地冲击起来时,那声势可就太大了,完全不是前方那点陷阱能挡下的。虽然依旧有不少人在惊叫中落马倒下,但更多人还是火速通过了这片区域,然后再加速向前,却并没有趁机反杀进林子。 此时林子里,几十名百义堂的江湖汉子正狼狈地向后退却,他们是奉了李凌之命特意在此设下埋伏,绊住毅字营大军的。虽然双方人马相差悬殊,但靠着他们作为江湖人的一些手段,再加上官军的胆怯,还真让他们拖了这么久。 “也不知那边计划可有成功,要是再拖他们一阵就好了。”薛炯忍不住叹了声道。自打知道了李凌身份,又亲眼见到李大人为了湖广百姓做了多少事情后,他和百义堂的弟兄们对李凌那是极为敬服的,所以也甘心为其卖命。 就在大家都感叹自己未能再多拖一阵时,突然有人指着樊城方向叫道:“看那儿……是约定好的烟号!他们已经拿下城门了!” 果然,就算相隔十几二十里地,他们也能轻易看到一道浓烟滚滚向上,昭示着樊城南门已被官军控制! 第852章 南门之战(上) 浓黑的烟柱滚滚向上,直冲云霄。 这让身在襄阳城中,本来还有些心神不定的李凌顿时长出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精芒来:“好!张敬他们果然不负我等重托,已拿下樊城一门,如此,我们还有机会!” “李大人,那咱们赶紧派兵前往支援吧,不然只靠他们这点兵力怕是根本挡不住来自樊城内外的叛逆夹击啊。”王赫更是迅速提议道。身为襄樊知府,他身上自然是责任重大,主动献策。 而随着他这一开口,下边那些军官也纷纷上前请命:“大人,末将愿带兵出城绕去樊城南门,以为后援!” “我也愿往!” “我也愿往!” 面对众将摩拳擦掌主动求战的表现,李凌脸上的笑意又多了几分,这正是他希望看到的,将有此斗志何愁不能平定此番之乱! 当然,这也和接连的利好有关,当樊城剧变不断时,襄阳这边的乱子却已被迅速扑灭。无论是妄图到处纵火搅乱城中太平的,还是想趁乱攻入各处库房以得到更多装备的,这些罗天教逆贼无一例外,皆被及时杀到的官军所拦截击破。 襄阳城这边的叛军与樊城叛逆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后者还有人从中指挥,可以让他们按各种计划行事,而襄阳这边的叛逆因为赵成晃、李桐等人的相继落网早成了没头苍蝇,就连王政和这样有着一定影响力的人物都已被官府及时捉拿,自然就没有了挑头定策之人。 所以当他们按照之前谋划的四处纵火突袭遇到官军的强力反扑后,这些叛军就彻底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而在战场之上,别说这样的茫无头绪,就是稍有反应不及,便是必败之由。 由此,城中几番战斗下来,襄阳城内的乱子已彻底平定,上千罗天教逆贼或死或擒,再没有了威胁。而他们的覆亡,倒是让官府方面从上而下士气大振,哪怕在之后樊城接连传来急报,连与襄阳连接的浮桥被叛军所夺断开的消息传来,大家都没有太大的担忧,因为在他们看来,有李大人运筹帷幄,指挥平乱,此番之战的胜利必然是属于官军的。 不过李凌却没有大家这么盲目乐观,很显然罗天教等逆贼是把樊城作为此番叛乱的重中之重,而能否在此期间打开一个缺口便成了胜负关键的第一手,但还远没到能左右整个战局的地步。 “此时前往支援樊城南门怕是要来不及了,而且很可能会撞上陈达所率的叛军所部。所以本官的意思,是不管那边,另寻破绽!”李凌在定了定神后,把手一按压住了下方诸多将领的请战声,神色严肃道。 “另寻破绽?大人,樊城那边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攻入吗?”不少官员都是一脸不解,他们在襄樊多年,还真不知道有此方法呢。 李凌却是一笑,再一拍手,然后大家就看到一个粗布衣裳,粗手大脚,皮肤黝黑,一看就是在烈日下奔波劳作的汉子走进了厅来。这位无论是穿着气质,都与在场众官员显得格格不入,自然也让大家感到一阵疑惑,最后又把带着问题的目光看向了李凌。 李凌也没卖关子,笑道:“这位阎闯阎舵主乃是漕帮在湖广境内的做主之人,他别的本事或许不如各位,但论对各城一些民间消息却是远比官府中人更为灵便。” 虽然李凌做了介绍,众官员还是有些无法理解把这么个人叫来有何用处,他们甚至都不知道李大人如此大人物是怎么和这等江湖帮会中人产生联系。 李凌这时也顾不上再跟他们解释自己和漕帮间的关联了,只冲阎闯点头,示意他把掌握的关键说出。这位在诸多官员中间虽然略感紧张,但很快还是调整了心态,镇定道:“诸位大人,襄樊两城表面上只有那一座浮桥相连,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除了那座大家都知道的浮桥外,其实桥下还有水道可让人悄然进入樊城,只是那需要水性精熟之人才能做到。 “而以我漕帮诸多水上讨生活的弟兄的本事,只要是在天黑之后,对面又没有刻意盯住,我们完全能瞒过那些桥头叛逆,出现在他们身后。” 他这一说,众官员终于是明白了这个草莽江湖人的重要性,全都露出惊喜之色:“你……你是说真的?” “那水下道路可以进入多少人?你们漕帮那些人手真有把握帮我等重新夺回浮桥的控制权吗?” ……各种问题一股脑地都冲阎闯而来,而他显然并不是一个能言善道之人,此时面对如此众多的提问,张口间竟有些不知该怎么回话才好了。 好在李凌早有准备,当即轻咳一声道:“各位,具体如何本官其实早有定策。不瞒你们说,我让张敬率军拿下南门坚守,为的就是吸引叛军上下的注意,让他们忽略浮桥那边,是为声东击西。接下来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他们更坚信除此之外我们已别无他策,然后便是等天黑再行夺回浮桥控制权。” 说到这儿,李凌的神色变得极其凝重,连续下达了数道命令,分出一部分兵马佯作支援樊城南门,但更多只是虚张声势,不与敌人交锋;选出真正的精锐开始集结,随时准备跨过浮桥,对樊城发动攻击…… 到了最后,李凌更是把脸一板,沉声道:“接下来直到我们重新夺回浮桥,乃是此番平乱之战的胜负关键,本官不容有半点错漏,所以你等都得把精神给我提起来了。还有,自现在开始,所有人不得离开府衙,不能让我军策略外泄,但有不遵者,以罗天教奸细论处!可都记下了吗?” 被李凌拿眼这么一瞪之下,所有官吏的身子都为之一震,不敢有丝毫质疑犹豫,便全都大声应道:“喏!” 此时已过中午,但离着太阳西沉,黑夜降临,却还有数个时辰。 …… 樊城南门,一场激战正在进行着。 在确认南门真就落到官军之手后,罗天教也好,蔡氏的人也好,都在惊怒之余立刻做出了不惜一切也要重新夺回城门控制权的决定。 于是就当那黑烟滚滚向上冒起后不到半个时辰,一支上千人的队伍就已从城内对南门发起了猛烈的攻势。 这支队伍以罗天教徒为主,再加上蔡氏花钱鼓舞起来的数百勇士,全都装备着城中最好的甲胄,看起来当真气势惊人。尤其是他们还有官军必备的充足弓弩,在来到城门前,便对城头守军放了数轮乱箭,并在乱箭的掩护下,派出精锐发动突袭。 这一攻城策略倒不能算错了,只可惜他们遇到的是训练有素的禁军将士。面对如此强攻,这两千兵马都不带丝毫胆怯的,全都在各自军官的指挥下一面躲藏于城墙垛口之后避开那阵阵箭矢,一面看准时间也以弓弩还击。 在居高临下的有利地形的帮助下,官军只以极小的代价,便把冲到跟前的那些敢死叛军给杀得人仰马翻,最后只能仓皇退却。剩下那些想要夺门的叛军见状,也是心下打鼓,开始裹足不前。 不过官军也没能高兴多久,因为很快的,更大的挑战就到了,城外毅字营上万兵马已杀气腾腾地赶到。眼见城头守军的打扮,陈达便知道自己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便即刻喝令攻城:“将士们,叛军已攻陷了我樊城城门,很可能我们城中的亲人正遭遇劫难,给我杀上去,解救我们的父母妻儿啊!” 现在他只能把城上的官军叫成叛逆,以麾下将士的父母亲人来激发他们的斗志,至于接下来真相暴露后如何安抚军心,却不是此时能考虑了。 毅字营的一干将士虽然心下生疑,但在军令和对亲人的关切情绪下,将士们还是对城池发起一轮又一轮的攻势。 不过这樊城作为自古以来的军事重镇坚城,无论是城墙高度厚度,还是各种守御兵器的准备,都是大越天下诸城中位于前列的。虽然官军兵马不是太多,但守住这一面城墙却还是足够了。 倒是毅字营这边,因为来时根本没有想过要攻打自家城池,所以队伍中都没有什么有用的攻城器械,无非就是些绳索弓弩什么的,虽然在严令下将士们冒着风险冲杀不断,可对那高耸的城墙,威胁却是小得可怜。别说破门杀入了,就连城墙的边都摸不着。 倒是城内,在听到外间有大军猛攻后,本来已经失去斗志的叛军再次重整旗鼓,还拆掉了南门附近的诸多民居店铺,拼凑出云梯冲车之类的简陋攻城器械来,对着瓮城城墙再度发动了攻势。 这下,张敬这边顿成受两面包夹之势,局势当真是有些危险了,只能一面分兵继续不住放箭却敌,一面筹谋对策。 可这主意还没拿出来呢,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将军,擂木滚石即将告罄!” “将军,我们的箭矢也不多了……”  第853章 南门之战(下) 不光是叛军没有为攻城做足准备,官军这边其实也没有为守城做足充分准备。 张敬带兵赶来固然是有所安排,但争分夺秒下,却不可能真带上太多的守城兵器,就连弓箭等物,有一半也是来自樊城南门自身的存储,剩下的那些更是少之又少。 而眼下来自内外两路敌军的不断猛攻,尤其是城外毅字营大军的攻势,逼得官军只能不住放箭却敌,那消耗自然极大。在战斗打了个把时辰后的此刻,城头的守御兵器已都快见底。 而在听到这一禀报的张敬更是心脏一缩,半晌后才道:“那也继续不要停,先把城内敌军给我挡回去!”与外间的叛军相比,还是城内的威胁更大,毕竟城墙这儿只防外不防内啊,“把所有弓箭石木都集中对付城内叛军。” “那城外的呢?”有部下不安地问了一句。 “秦川,你带兵阻挡内城叛军,外边的我来应付!有把握挡住他们到天黑吗?”张敬却不接话,而是转头看向自己的副将急声道。 秦川是个朴实低调的军官,听到这话倒也不见见慌张的,只看了看周围那些兵器道:“末将定尽全力,只要我不死,他们就上不得城!” “好!”张敬一拍对方肩头,“这儿就交给你了!李大人给我们的任务就是撑到天黑之后,哪怕是死了,我们也要死在天黑之后!”说完,他已大步朝着前方而去,一路匆匆,直到外城城头。 这时毅字营的兵马再度聚阵,呐喊着冲杀过来。他们也明显察觉到了城上箭雨变得稀稀拉拉,胆子更大,冲得也就更猛,转眼已到护城河前,在阵阵乱箭的掩护下,已经有人开始架设起过河的浮桥来。 襄樊这边毕竟不是大越边境前线,城外不但有乡镇村落,更有大片的树林。陈达也是知兵的,在几次受挫之后,自然下令让人去砍伐树木,拆了些民居拿到材料,打算架设浮桥,顺利通过护城河了。 而城头箭雨飞石的突然减少,更是给了他们从容布置的机会,只短短顿饭工夫,两条简易的浮桥便已横跨河上,足以让后边的军队快速通过了。 而就在他们越发兴奋,呐喊着要冲过河时,上方城头便响起了一声高喝:“城下的毅字营弟兄们听好了,你们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们这是在帮人造反! “如今城中有罗天教逆贼连同其他叛逆夺下城池,我等官军只拿下了南门死守静候襄阳兵马来援。你们现在不但不思出兵平乱,反而助纣为虐,就不怕自己也被定作叛逆,到时不但自己身死,还要牵连家中父老吗?” 喊这话的正是张敬。眼见城头退敌的手段越来越少,他能做的就只剩下用言辞来劝服城外兵马了。因为就李大人判断,这些襄樊驻军纵然有一部分会被逆贼侵蚀收买,但绝大多数还是被蒙在鼓里的,只要让他们对此产生怀疑,裹足不前,就能为全局争取时间。 当然,要是能靠着一番话说得毅字营阵前倒戈,效果就更好了。但这显然很不切实际,他只能是尽力去做,成败看天意。 他的这番话还真就起到了一定的效果,已经通过浮桥直冲城下的兵将闻言动作都为之一顿,左顾右盼间,有些不知该怎么应对为好了。 不过他们身后可是跟随有各级军官的,而这些人中间却有不少是早被买通,铁了心要跟随蔡氏造反的,听到城头喊话,见到士兵有所迟疑,他们顿时怒喝起来:“别听城上叛军妖言惑众!他们发难攻陷樊城才是叛逆,弟兄们杀上城去,抢夺功劳才是我们该做的!” 说着,这些人还身先士卒地往上搭起了最简易的云梯,然后快速往城头攀去。在他们的鼓动下,那些寻常兵卒也立刻把心中疑虑抛到一边,再度叫喊着,紧随其后,直往上攀去。 转眼间,便有十来架云梯搭上城头,数百人往上攻来。 张敬见此,只能一面命人继续向下喊话,劝说那些受蒙蔽的袍泽不要无谓送命,一面已取刀在手,带了一队亲卫开始在城头来回奔驰,阻杀那些攀城上来的毅字营兵将。 到了这时候,事关自家几千弟兄生死,整个襄樊大局,张敬也顾不上误伤无辜了,全力以赴,刀刀见血,只要是敢在城头冒起而又被他看到的,全是一刀下去,绝无活口。 作为禁军中的将领,张敬有着一身过人的武艺,一口大刀在他手中舞起来如同无物,来回冲杀,都不带喘的。这一刀刀下去,是既快且猛,只要沾上了,不是身首异处,便是开膛破肚,惨叫堕城。 而其下属那几百兵马,也在主将如此凶悍的杀法下激发了斗志,眼中不见丝毫怯懦与犹疑,紧守城头,见人杀人,死守不退。 城下第一波的攻势在他们强悍的防御面前居然渐渐有些不支,到最后,更是连那些军官都死伤不少,心生惧意,不自觉就往后退却。 陈达在后方见到这一幕,气得满脸通红,暴怒喝道:“你们都是做什么吃的?区区几百守军就能挡住我大军进城?来人,再给我攻上去,天黑之前,我一定要进入南门!” 部下人等见主将动怒,也是心头发虚,赶紧答应一声,再度组织兵马继续强攻。好在现在城头已拿不出什么弓弩来了,兵力又少,他们相信只要不断攻击,总能杀到敌人筋疲力竭,露出破绽来的。 只是接下来的战局却明显超出了他们的意料,在一次又一次的攻势面前,城头守军虽然也伤亡不小,可他们的防线却还是稳稳立在那儿,没有露出哪怕一丝破绽。 倒是毅字营的兵将们,在屡次遭受损失后退,又被强逼再往前冲,看着袍泽不断倒下后,心中开始畏怯起来。到第四次发动猛攻时,他们的声势大减,过河之后,更是慢吞吞的,才上了一半城墙,在上方一阵威吓下,便又灰溜溜地退了回来。 陈达见此更是气得咬牙切齿,可还没等他发作,一名下属便在旁提议道:“将军,以末将愚见咱们不如转道其他城门入樊城,不必死攻南门了。很显然,叛军这是把所有精锐都集中到了这一座城门,才能挡下我们的轮番攻势,若去别处,或许就能轻易破城。” “那时间呢?我们已猛攻两个时辰,很快天就黑了……”陈达却没好气地说道。 “将军,夜战我们也未必就不能打啊。” “是啊将军,再这么攻下去,我们的损伤也太大了,恐怕下面的弟兄也会不满啊。” “还请将军三思啊……” 除了那些早被收买,知道没有退路的手下,其他的军官们全都赞同换座城门攻打,这些人都眼巴巴地看着陈达,一副别无他法的模样。 陈达深吸了口气,直到这时才感受到骑虎难下的无奈,本以为可以轻易带了这许多人马参与这场大乱,从而让自己获得更多的话语权;却不料现在这些筹码反倒成了绑住自己手脚的累赘,让他都无法按既定方针行事了。 而就在这时,一阵呜呜的号角声从远处响起,旌旗飘扬间,一支两千人左右的军队从襄阳方向出现,似有朝这边杀来的架势。 虽然这一路兵马看着不多,可给陈达的压力却相当之大,不是怕自己麾下的毅字营抵挡不住,关键在于,若是对方也跟城头一样喊着樊城内的才是叛逆,可能军心真就要乱了。 本来还有心继续催促队伍强攻南门的陈达终于改了口:“去西门!那边来的很可能也是叛军,不要与他们接触,我们这就去西门!” 他的这个决定自然赢得了麾下所有军将的赞同,还在城下的兵马果断回撤,然后大军集结,快速朝着西门杀去。 不过他们并不知道的是,这一做法不光城头守军为之大松了口气,就连看似汹汹而来的那支襄阳来的兵马也因之大喜。他们本就只是虚张声势,可不敢直面与毅字营的兵马一战啊。 直到看着敌军远去,刚刚还昂立城头,气势十足的张敬才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好在有身旁的将士及时出手,才让他没有出丑。 两个时辰的不断冲杀,即便强悍如他,也早已脱力。是靠着一股子气,才撑到了现在。要是敌人再强攻一轮,他真不知道能不能再打退一轮猛攻了。 但好在,这边的攻势总算是被打退,南门也算是保住了。而且天色也渐渐暗下,离着天黑也不过一会儿工夫了。这么看来,虽然这次付出的代价不小,但他和手下兵马还是把李大人交代的差事给办成了。 而且,听着动静,好像连城墙内侧的战斗都似乎已经结束了。难道说在秦川带兵的阻击下,那些叛军终于久攻不克,放弃夺取南门了吗? 正当他为之振奋不已的当口,突然那边传来了一声短促的惨叫,然后是众将士的一阵哗然。那惨叫,张敬很快就辨认出来,竟是来自秦川! 过年好!请个假…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dafengdagengren.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854章 攻防中的刺杀(上) 樊城南门城头,当外侧的战斗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张敬以千许兵马和上万敌军正面交锋,死战不休时,内侧城头,其实也是险象环生,已多次让敌人攀上城来,城墙的控制权更多几次易手。 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毕竟城墙的设计就只为防外而不防内,纵然有着一定的高低差,当最利于守城的弓箭等武器用尽后,秦川带人守城的实力也是大打折扣,从而顾此失彼,问题连连。 唰唰唰……长矛飞舞间,秦川又把数名杀上城头的敌人给挑将下去,却不防身后又冒出了两名叛军,一刀一枪,就朝他背心招呼了过来。身旁的部下一眼瞥见,急忙提醒叫喊:“秦将军,小心身后!”一面叫着,也飞扑过来,想要帮他挡下其中一人。 可是在此仓促间,他也忽略了身旁还有敌人冒起,被一刀砍在了膝弯处,整条小腿登时与身体分离,让他的身子砰然倒地,发出一声惨嚎。然后还没等他有下一步动作呢,紧随而来的几根枪矛便已狠狠捅进了他的身体,将他钉杀当场。 可也正是这一声叫,让秦川察觉身后有偷袭,急忙一个旋身,长矛跟着横扫,正撞中那两件兵器,当当两下将之磕开,然后他沉肩前欺,正中一人前胸,爆发出来的力量竟把对方撞得身形失控,抛跌下去。 这人才刚从城头冒上来,半只脚还在城墙垛口上呢,被这力道十足的当胸一撞,登时惊叫着堕下城去。而这时的秦川早已劈手揪住了另一个敌人,把他当作了武器,狠狠地掼向一旁,砸翻了数名敌人。 作为能被张敬倚重挑起内城防御重担的下属,秦川也有着一身远超寻常将领的战阵搏杀之术。此刻杀得性起,当真是大开大阖,长矛起落间,便可挑中一名上城的敌人,直杀得上得城的敌人不断倒下,也杀得下方诸人心惊胆战,就连往上攀登的勇气都为之一消。 而在主将如此英勇的表现鼓舞下,本来都快崩溃的军心也迅速重新凝聚,将士们再度怒吼连声:“守住!我们能守住!只要撑到天黑,胜利就是我们的!” 吼声中,已经被逼退的将士们再度猛然上冲,虽然已不见队列阵势,但声势却比之前更盛,刀枪剑矛等兵器不住前刺挥砍,生生又把这一轮的攻势给打退。然后,他们又七手八脚地用力将架上城头的那些云梯一一推了出去,连带着使还附于其上的叛军也是一阵惊叫,纷纷跳梯脱逃。 这时,日头已然偏西,就要没入群山背后,有如血的残阳照耀城头,把这一片本就被鲜血和尸体满布的区域照得越发艳红,凄丽…… 城下,已经亲自赶到南门督战的蔡德昌在看到又一次攻城失败,上千人如丧家犬般退下来后,整张脸都阴沉得能滴下水来:“都是做什么吃的?我们兵力是他们的几倍,还有充足的弓箭压制,居然几次都被打退!给我再上,天黑前我一定要拿下城墙,接应城外大军入城!” “家主,将士们多有损伤,士气也受到了不小的打击,硬要他们再上去,只怕效果未必好啊,只怕是徒增死伤,反而会越发打击我们的士气……”眼见蔡德昌因为愤怒不顾一切了,立刻有下属赶紧出声劝说道。 “难道就这么拖着,拖到襄阳的兵马杀过来吗?”蔡德昌更为愤怒道,“再敢胡言乱语,乱我军心,老子先杀了你祭旗!”已经都走到这一步了,他只有拼死向前,拿下樊城,拿下整个襄樊,才有活路。 “这里的兵马已不可能再攻下城墙,不如从别处再调些来。”当下又有人提议道,正是蔡知义也开了口。他虽然不怎么懂兵事,却也看出了面前这些兵马的退缩和怯懦,继续让他们攻城,未必能有刚才那样的效果了。 “别处?从其他城门抽调吗?城中弹压的那些人马是绝不能动的!”蔡德昌还保持着一定的冷静,没有接受这一提议。虽然他们已经拿下了樊城的整个控制权,但不代表城中就没有敌人了,那些官府里的兵卒差役什么的,还有大量逃散,谁知道他们会不会趁着某个机会卷土再来呢? “爹,那就从浮桥那里调人。”蔡知义果断给出了自己的建议,“那里还有数百精锐,是我们手中最能战的人马。还有,赶紧去找到罗天教的高手,让他们帮着对付城上那几个厉害的人物,我看着只要把这几个高手杀死,他们必然溃败!尤其是那个使矛的……” 蔡知义的话果然让蔡德昌为之一怔,旋即点头道:“你说的倒有些道理,不过浮桥那边的防御也至关重要,一旦把人马都带过来,襄阳那儿趁势攻来又该如何是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边是才威胁最大的所在。 “天都要黑了,他们又不知道我们有此安排,只要留下一些人手看住便成。等打下南门,再带人回去,说不定他们都未曾察觉呢。”蔡知义却有自己的想法,再度说道。 “就按你说的办!”蔡德昌在稍作权衡后,还是接受了这一稍显冒险的做法。因为对他,对整个蔡氏来说,那一万毅字营的人马实在太重要的,必须要把他们放进城来,自己才有底气与筹码,所以冒险也是值得的。 很快的,就有心腹急忙赶向浮桥那边,调集那儿的精兵前来攻门,同时,还有人联络了城中罗天教的人,希望他们也能派出高手代为解决城头猛将。 半个时辰后,一支甲胄齐整,气势俨然的队伍便赶了过来,为首的正是蔡知信。在和父亲等人稍作交流后,他便亲自指挥军队,再次往城墙冲去。这时,天已暗下,再攻城时都需要有人特意为他们点起火把照明了。 而这时,一道黑影也从人群后一掠而出,倏然出现在蔡德昌的身旁,把他和身边几个护卫给吓了一大跳,有人更是下意识抽出兵器,便要对那突兀出现的身影出招。 对方却只是阴恻恻地一笑:“蔡族长不必惊慌,你们不是想让圣教帮你诛杀强敌吗,这就交给本护法吧!” “你是……”在盯着那张隐于斗篷后看不清模样的脸片刻后,蔡德昌才猛然猜到这家伙的身份,打了个寒噤道,“那就有劳影护法了……” “呵呵……”一声笑后,影护法已飘然向前,只眨眼间已到了城下,然后就如一道没有实质的幽魂般顺着梯子往上,彻底融进了黑暗中,把城下其他人都看得后背生寒,半晌才能定神。 这时城头的战事再起,虽然已经是久战疲兵,可在面对敌人的新一轮攻势时,秦川他们还是打起精神,悍然相迎。眼见黑夜将至,他们只觉着自己的使命即将顺利完成,所以虽然身体疲惫,多处带伤,精神却是旺盛得很,只想大杀一场。 “杀!”秦川再度身先士卒地迎向从下方冒起的敌人,手中长矛唰地点出,手腕抖动间,又化作点点寒芒,直取周围两架云梯上的敌人。 噗哧几下,又有三人中矛落城,而他的脚步已跟着往后退却,在招式用老之前,闪过了后边砍来的几刀。而与他配合越发默契的下属也紧随而上,用盾牌挡开那几刀后,短矛便狠狠往下扎去,又把几个敌人给刺翻落城。 有秦川坐镇的这一角自然守得稳稳当当,可其他几处情况却开始危险起来。这一次攀梯而上的敌人斗志战力都比之前那几波要强,虽然接连有人落城,却并没有影响他们登城的势头。 果然只一阵厮杀,左手边又已被突破,先是三五人,随即便是十多人连续冒起,反把守在那儿的官军给压得朝后连退,让出了一大块区域来。 秦川深知这意味着什么,当即交代一声:“你们继续守这儿!”然后脚步一跨,便直朝着那边的缺口杀去。 十多步后,他已奔到缺口处,手中长矛轰然刺出,噗哧两下,又把两个敌人给挑起,狠狠摔下墙去。虽然这样的招数最是消耗体能,但为了提振自家士气,压制敌人,也只能勉强施展了。 果然,在他连续的突袭猛杀之下,这边才刚冒上来,立足未稳的敌人都被杀翻,或掉落城下,城头的局势似乎再度稳下了。 就在秦川心中稍定,趁着敌人被压制而往旁边一让,想歇口气的时候,突然,一种强烈的危机感从旁袭来,让他的呼吸都为之一窒。 这是多年军旅生涯养成的感觉,虽然有些玄妙,他却不敢有丝毫的大意,赶紧握矛,转身朝着旁边看去。 也就在这时,一道寒光从那儿亮起,袭来,直取他的咽喉。而那儿,本来只是倒着十多具尸体,是被所有人给忽略掉的所在啊。 要不是秦川的危机感提醒了他,只怕这一下,就能要了他的性命。此时却是急忙一个偏身,在躲过那要命一刀的同时,手中长矛也悍然刺出,直夺那已然跳起的家伙前胸。 第855章 攻防中的刺杀(中) “噗哧!”长矛的矛尖没有半点滞碍的,就这么扎进了对方的胸口,并顺势猛然又进了一截,将之捅了个对穿。 可一招得手的秦川心里却是不喜反惊,因为他已经察觉到自己刺中的只是一具没有生命的尸体,而敌人…… 他还在警惕寻找敌人踪影呢,寒芒再起,却已近在眼前,陡然扑到他的面前,还是一柄飞刀,还是叫人无法寻到出刀者的位置。而且这一下更为阴险,居然是趁着他一矛刺中“目标”,还没来得及收矛的瞬间发出,抓的是他旧力已去新力未生的破绽而出。 虽然秦川依旧果断松矛后撤,险险地避过这一刀,但明显已落到了极其危险的被动之中。因为到现在他都没有发现对手身在何处,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而更让他感到恐慌的是,这一刻虽然身边都是自己的下属袍泽,可自己却跟独自与那可怕的猎手交锋一样,完全找不到依靠。 “嗖——” 就在秦川心惊地不住后退寻找对手时,又是一道寒光袭来,这回却是在地上一撞之后,弹地而起,自下而上,直取他的下身要害,逼得他只能再度匆忙后退,也让他和长矛离得更远。 “这家伙是为了让我拿不到兵器,然后好配合下面的兵马再攻上来吗?”秦川极力稳住心神,猜测着对方的用意。同时身子再退,口中叫道:“注意四周,有刺客……” 周围那些部下反应要比他慢了许多,直到这时才惊觉自家将军正遭受偷袭,也各自叫嚷着,举起刀枪便赶来维护。见此,秦川稍稍定神,这刺客确实很可怕,应该是蔡氏或罗天教网罗的绝顶高手。 不过,他们终究是用错了地方,战场交锋毕竟和江湖厮杀不一样,再厉害的高手,在千百人的战场上用处也没想象中大,只要自己在部下的环绕之中,对方就休想伤到自己…… “噗哧——!”这个念头才刚生出,秦川就觉着后心一凉,身子一震间,才知道自己被刺客偷袭。他有些茫然地低头垂目,正瞧见一截带血的矛尖从前胸透出,然后才是剧烈的疼痛袭来,让他发出一声惨叫。 可叫声才起,那矛尖又被唰一下从他体内抽出。同时抽走的,还有秦川的生命,他的身子一顿,然后直愣愣地就仰面倒了下去。大股的鲜血喷溅出来,落到周围将士的身上,让这些一直跟随他操练作战,忠心耿耿的下属们也都陷入了错愕与惊惶之中,一时间竟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秦川还在那儿抽搐着,眼中有不甘,也有疑惑。怎么会这样? 明明刚才那几下飞刀都是从前方袭来,自己也一直都盯着,刺客的真正杀招反倒是从身后来了。他是怎么做到的? 可惜,这个疑问他已经不可能知道了,在又吐出一大口鲜血后,倒地的秦川头一偏,就彻底断了气。 然后,他周围的兵将中间,一人突然急速掠起,在其他人的怒吼惊呼中,于墙头一踏,人已如枯叶般直飘向下方。 从头到尾,自秦川而下,几百人几百双眼睛,竟无一人发现那刺客是怎么上的城头,又怎么混进众将士中间,并最终用手段刺杀了主将的。 这打击实在太过沉重,一时让将士们都有些接受不了,反应不及。 而这时,城下号角声再起,却是叛军再度派兵对城头发起了新一轮的攻击。显然,他们已经确认最难缠的秦川已被刺杀,此时守军军心大乱,正是一鼓作气夺下城头控制权的大好时候。 事实也正是如此,虽然有不少军官很快就知道眼下最重要的是守住城头不失,还大声呼喝着,让将士们死守城头,可在如此打击下,这些寻常兵卒的反应却比之前要迟钝了许多,面对快速攀上来的敌人,他们只稍作抵抗,便被打退击杀。 几乎只是一个照面冲击下,内墙这儿便已处处失守,防线崩溃,剩下的兵马只能一边抵挡,一边不断地朝后退去。 眼见城头抵抗大减,下方的蔡德昌等人自是大为振奋,立刻继续催促其他人马也投入到攻城之中。虽然这些兵马不如刚从浮桥那儿调来的人马精锐,可在看到局势扭转后,他们也迸发出了极强的战斗力,连攀起城头来都比之前要快上许多,源源不断的人马开始顺墙而上,想必很快这南门就要重新被夺回来了。 这时,张敬也终于带着兵马从外墙赶了归来,在看到这即将崩溃的防线后,他也是心中大惊,急忙怒吼着,挥刀便往前冲:“弟兄们,生死在此,跟我杀呀!” “杀呀!”那些个刚刚和毅字营苦战数场,都没怎么休息的将士虽然只觉着阵阵疲惫,但在如此危局面前,就是为了自己能活命,他们也只能咬牙拼了。 于是,这几百人就在自家将军的身先士卒下,全力向前冲杀,还不断招呼着那些斗志涣散的同袍:“杀回去,不想死就跟我们杀回去,守住城墙!” 这些袍泽的鼓励,再加上张将军的及时出现,终于让心态崩溃的官兵们士气又振作了一下,当下再度呐喊着,返身杀了回去。 一时间,城头之上,一场更为激烈的战斗再度爆发。 双方兵马就在这一条条或高低不平,或狭窄的通道中正面交锋,血拼到底。 一边是自知只有死守才能保命,已无退路的官军,一方是自觉胜券在握,即将拿下南门控制权的叛军,一时间,双方还真就杀得难分难解,达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状态,却是谁也压不倒谁。 张敬并不像秦川般身先士卒,冲杀在前,而是稳健地落在队伍的中间,一面指挥作战,一面观察着四周情况。只看面前不断杀来的敌军,他还真瞧不出哪个能对长矛在手,悍勇无匹的秦川构成威胁。 于是,在突然几刀劈出,斩翻杀到跟前的两个敌兵后,他朝前方还在拼命对敌的一名部下喊道:“王毅!” 这名军官之前一直都留在瓮城那边,此时身上也有多处伤口,神色狰狞。直到听见主将叫到自己,他才稍稍停步,快速靠了过去:“将军,秦副将他……” “他是怎么出的事?”张敬立刻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顺带着刀一挥,帮对方把刺到跟前的两杆长枪给挡了开去。 “是刺客,不知怎的,那些本该被杀光的叛军尸体中冒起了飞刀,然后……”王毅此时也已经把之前发生的事情在心里整理了一遍,当下如实说出。 张敬一听,眉头更是一锁,心中已然明白过来,是罗天教的高手出招了,若是自己所猜不错,当是那个让李大人和那个叫邵秋息的高手深感麻烦,几次想除掉的最大隐患,罗天教影护法出的手! 作为在李凌身边深得信任,又握有护卫军权的将领,张敬也算是李凌的心腹之一了,自然会对更多的内情有所了解。比如关于罗天教内诸高手的情况,他就多有耳闻,尤其是那个几次从邵秋息手下逃生,更与之齐名的影护法,更是让他记忆深刻。 怪不得这家伙会让李大人和邵秋息如此重视,这等防不胜防的刺杀,就是自己怕也难以应对啊。 心思转动间,他握刀的手不觉更紧,不时左右警惕扫视,以防对方故技重施,又从哪个阴影角落偷袭刺杀自己。 事实上张敬如此反应还真不是神经过敏,因为影子确实再度上了城头。 在眼见城上守军已然因主将被杀而节节败退后,蔡德昌以为就能一鼓作气地夺下城头了。却不料,没高兴多一会儿,自家上城的兵马就又停滞下来,城上的战斗也变得越发激烈,显然是官军中又有人站出来号令部下,使阵脚重新稳了下来。 这可不是蔡德昌希望看到的,所以便又求助到了影子这边。 这名刺客的眼中也有光芒闪烁,看来自己下来得早了,还有目标在上头。于是都不用蔡德昌多说的,他便再度上城,于那些叛军的掩护下,迅速向前靠去,目光闪烁间,很快就锁定了不远处的张敬。 “是他了!只要将他刺杀,则全军必溃!”找定目标,他再次不着痕迹地向前靠去,最后更是把身上外层的衣物一脱,转眼间就成了官军中的一员。适才他就是靠着这一手乱中换装,才能轻易接近秦川,将之刺杀。 现在,他便要再用一次同样的手段,把这个官军主将也刺杀掉。 在两军乱糟糟的拼杀中,他只需要控制好自己的动作,就能很轻易地靠向张敬,而且不引起任何人的戒心。 五丈……三丈……眼看着自己就要靠到对方身侧,便可发起刺杀,影子的神色却依旧漠然,多年的刺杀,让他早就不知什么叫紧张,任何时候都能保持着绝对冷静。 “踏——”最后一步,两丈,手微微一动间,飞刀呼啸而出,直取目标胸口,而这,还只是刺杀的前奏! 第856章 攻防中的刺杀(下) 作为天下间顶尖的刺客杀手,影子这一下刺杀不但出手迅猛,角度刁钻,而且更是抓住了张敬出刀攻敌的空隙。 他这一刀才刚劈中面前之敌,寒光已骤然临身。若是换了他人,在猝然受袭之下,要么中招受伤,要么也只能像之前的秦川般只有弃刀后退以求自保了。而这么一来,他便很可能重蹈部下的覆辙,也被紧随而来的各种杀招追击,直至丧命。 但张敬却并没有依照影子的设计而动,他本就早有防备,在寒光袭来的瞬间,眼中厉芒闪烁,身子不退反进,迎着那飞刀便上,同时双臂一个较劲,竟把面前的敌人猛然拉向自己,再是一转—— 噗! 那一下飞刀正中对手的身侧,使其发出一声惨叫后,软软地就倒了下去。张敬则趁势把刀从其体内抽出,一个横扫,便又挡下了面前袭来的两杆长矛,同时目光左右一扫,想要寻找偷袭者。 奈何如今敌我双方已混战在一处,还有人不住进退走动,兵器各种挥舞拼杀,根本让他找不到什么可疑的线索。只能是一面提起小心,一面继续应付着不断杀来的敌军,但张敬知道,对方绝不会就此罢手,很快还会有新的偷袭临身。 “啧……倒是个棘手的目标……这是早有准备了。”一招落空,影子虽然略感意外,却并没有感到太多懊恼,反而激起了他的斗心,身形再动,越发地朝目标贴近过去,已与张敬只剩不到一丈,两人间也就隔了三五个正捉对厮杀的敌我兵卒。 飞刀是肯定伤不了他分毫了!做出判断的影子当即弃用这一战术,决定亲自近身下手。主意既定,他身子再动,手中短刀一晃间,唰一下就把面前一名叛军刺死,都不带眨眼的,人又跟着往前一步。八尺! 两人几乎都要接身,影子依旧表现得稳定如前,无论脚步动作,还是面上表情,都看不出半点异样或激动来,就跟每一个正与敌人生死相搏的战士一样,只是不断在偷眼观察张敬的一举一动,计算着最好机会将出现在哪一刻。 “两招后,他会杀掉面前之敌,身边已经没有对手,他会有片刻的放松,就在那时……”以影子的目力,这点可能性自然被他算到极致,而只要有哪怕一呼吸的松懈,就是自己出招刺杀的最佳时机,必能一击必杀! 正与身前之“敌”“酣战”的影子心中一定,已经做好了接下来如何出手杀人,然后从容遁去的一切准备,连自己身体的朝向都已调整过来。而面前的对手,却连一点异样都察觉不到,还以为自己应对的只是个寻常官兵呢。 是的,就连正面交战的对手都不知他有异样,更别提其他还忙于应对自己对手的人了。机会,就要到了。 “唰——噗!”大刀再起,斩入敌人的肩颈,将人劈得惨嚎飞出,张敬顺势把刀拉回,面前已然没有外敌。他似乎就要先松一松劲儿,再作下一步打算了。影子见此,眼中光芒闪过,快速避过对手的一枪,便扑将上去。 与此同时,张敬的眼中也是厉芒陡现,本该有所松懈的他不但没有松下,反而身体紧绷,猛一个旋身,手中刀已跟着急速劈向左侧,正是影子倏然掠来的方向。 两人几乎是同时做出的相对的动作,这就让影子这一扑显得有些诡异了,就跟他是自己往张敬刀锋上撞过去似的。弹指间,刀锋临身,而他手中的短刀离着张敬却还有至少三尺! 这突然的变故确实完全出乎了影子的意料,对方是怎么猜到自己会再次出手,而且还连自己的位置都找到了?自己是哪里露出破绽了吗? 不可能啊,自己多年刺杀下来,几乎从无破绽,他又不是什么江湖中有名的高手,怎会轻易察觉? 心中满是疑惑,但却不影响影子身体的反应,就在张敬一刀将要斩中他时,他已急速变招,化前刺的袭击为下压,当一声间,险之又险地将这要命的一刀挡在了胸前。 只是这一下张敬也是含愤而出,力道惊人,虽被架住,却还是劈得他身形失控,踉跄着又往后倒去,踏踏几步,几乎要没入同样被这一幕惊住,都忘了还要交战的双方战士之中。 “好贼子,还我兄弟命来!”张敬再度一声怒喝,急步前追的同时,双臂一扬,大刀又呼啸卷劈过去,一下就把对方的所有闪避的角度都给罩住了。只刚才一个照面,他便看出对方武艺极高,若真贴身缠斗,自己绝非其对手,所以必须抓住这个机会,以更猛烈的攻势杀死刺客,以绝后患。 凶狠猛烈的杀招再度来袭,但这回影子倒是淡定了许多,急忙展开身法,快速后退,而手中短刀则再度迎上,以极高的频率劈斩大刀刀身,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这一回应看着好像跟蜻蜓撼树似的很憋屈,可其实他的每一刀都能削减大刀斩来的力量,连续的数十刀下来,竟很快将张敬劈来的刀势给彻底消解,让他前冲的脚步都为之一顿,身子也停在了离他还有六七尺处,脸上也带着一丝惊愕。 但旋即,他又是一声怒喝:“杀了他!”再鼓起劲力来,双臂一摆,手中刀化刚才的直劈为横斩,拦腰就朝着对手攻去。与此同时,身边那些部下这才如梦初醒,纷纷怒吼着,也挥舞着兵器,直刺劈向影子,誓要将他乱刀分尸。 影子见状再不敢冒险上抢,甚至都不敢再作逗留,就在这一刀横斩过来时,他身子陡然一个腾空,足尖再是一点,踏的一下正点中刀身,踏得张敬这全力而出的猛招一停,再是往下落去,正砸在地面,直把城头青砖都给砸碎了数块。 影子则趁此再度一个弹身,高高跃起,正好躲过了接连袭来的十多件兵器,人在半空,左手一探又按在了一个兵士的头顶处,砰一下,将对方的脖子都打折了,脑袋一耷拉间,他人已经再度而起,就是就朝后方掠去。 他的前方,是双方正拼死争夺的城墙瓮城,后方则是通往城外。很显然,要是再往前去,很可能又会陷入到敌我双方的乱战之中,想要脱身又是一场拼杀,很有危险。但往后,那儿却无多少兵马,以他的身法足以拉开与敌人间的距离,离开这是非之地。 到了这时候,他依然保持着绝对冷静,深知对一个刺客来说一击不中便即远扬,以求下一次的机会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眼见刺客突然往后逃去,张敬先是一愣,继而又是大怒:“贼子休走!” 但很显然,他这么叫是压根没有半点用处的,影子在一个起落间,已脱离了所有人的攻击范围,到了数丈之外,而且再一转身间,直往前扑,速度似乎还有更加快的意思。 张敬不甘的一声怒吼,劈手夺过了一杆长矛,运足了气力,瞄向对方,便要挥掷。但他也知道机会只有一次,若是不中便会完全失去目标,所以心中一动,突然放声道:“你可知道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吗?” 这一声吼还真就让影子的动作为之一顿,就是他这样的刺客高手,也没能想明白其中关键,更希望能弄个明白。要是这么跑了,可能就再找不到答案了。 “因为你太镇定了!明明这是在战场之上,敌我双方都在激战拼杀,谁不是面容扭曲,只你面色平静,还不住靠过来,我还看不破你吗?”张敬立刻就给出了答案,而在前半句话出口的同时,他已把手中的长矛奋力掷出,直取影子的后背。 听到这个解释,影子的身子又是一顿,心中满是挫败感。这回确实是自己想当然了,只顾着经验,要以最平静的姿态靠近目标,不惹对方注意,却忘了身处的环境,那时的镇定反而让自己显得那么的格格不入。怪不得一下就被对方抓到,真是败得不冤啊…… 心中感叹间,呼啸自后而至,他急忙就往旁边一蹿,闪过了这投来的一矛,可他才落地欲起,警兆陡生,身子急忙又往侧方一扭。可终究还是慢了半拍,哧的一声,腰间已被利器带到,却是一根箭矢判断了他的落点,及时射到。 原来张敬那投出的一矛竟也是扰乱他判断的虚招,真正的杀招却在之后的冷箭。而且因为有长矛呼啸袭来的声势掩盖,这一箭竟被影子忽略,差点就给他来了个透心凉。 不过这下也让他脚步又是一个踉跄,然后在面临身后接连的飞箭时,只能尽力躲闪,却还是背门连中数箭,惨哼一声,奋力往前一扑,终于是扑出了城墙,如一只折翅的鹰隼般落将下去。 当几名弓手急速扑过去,到了城头往下看时,下边却是黑咕隆咚的,什么都看不清了。 不知不觉间,随着战事的不断深入,天已大黑!  第857章 荒唐梦碎(一) 这一连串的刺杀和反针对与追杀的变化,对城头交战的双方影响还是相当之大的。 本来那些叛军在瞧见自家的高手又可能杀死官军主将时,当真是满心期待,以为胜券在握了。可结果短短片刻后,形势倒转,反倒是自家高手被杀得狼狈逃窜,最后更是直接堕城,不知生死。 这让他们的士气陡然便是一衰,攻击的势头都弱了下去。 而官军这边则恰恰相反,本来大家还都有些提心吊胆,那刺客现身时,甚至还担心张将军也会被杀呢。可随后居然就变成了把敌人杀下城去,这让大家心中一宽,士气猛增,再返身与叛军交战时,便越发果敢勇猛,怒喝连声,便已直冲敌阵。 这一增一减之下,城头的战局便彻底扭转,本来还能压着官军步步向前的叛军随即开始败退,最后更是被杀得连城头都站不住,在张敬大刀开路的冲击下,不断有人仓皇逃跑,甚至有落城的。 败象突然呈现,看着无数兵卒如被恶狼驱赶的羊群般返身逃下城来,下方的蔡氏众人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这怎么可能?不是有高手上去杀他们的主将了吗?怎么就让他们反过头来把我们的人杀得节节败退了?” “那个高手呢?不是也被官军给杀了吧……” 各种不安的说法在下方人群中散播开来,蔡德昌都已经来不及加以阻止了,他再想派人上城支援都已做不到,因为周围那些人马全都露出了怯战恐慌之色,不住地就往后退。 而就在这时,更让人感到惊恐的一幕也在身后发生。 远远的东边,一阵号角声骤起,然后是隐隐的杀声传来,最后更有点点火光从更远处的襄阳方向朝着樊城靠来。那些火光虽然有些远,但仔细看着,却又来得飞快,显然是在顺着一条通衢大道在跑,没有半点的滞碍。 “这是……”在看到这出人意料的一幕时,蔡德昌他们明显愣怔了片刻,这才猛地醒悟过来,“是浮桥,那边浮桥又被他们给占领打通了!” “这怎么可能……”这个答案要比眼前南门上的失败更让人感到惊讶和难以接受,给所有人带来的冲击也是更加的强烈。 浮桥的失守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刚刚夺下的樊城再不是可以独立自守的存在,意味着襄阳那边的官军精锐可以迅速杀来,镇压全场,意味着他们已无法欺骗毅字营等官兵为己所用;更意味着,他们败局已定! 蔡知义的脸色已作煞白,直到这时,他终于反应了过来,低声嘟囔着:“我们中计了,我们从一开始就中了那李凌的计了……他让人夺下南门看似是为了后续进兵樊城,可其实他的真正目标却不在此,而是在浮桥。 “而我们……我们压根就把这一层给忽略了,还把本该守在浮桥的精兵抽调来夺南门,从而使他们,使他们轻松就拿下了浮桥,打通了襄樊两城的通道……完了,这下真完了……”反正他已经是彻底绝望,想不出半点法子来了。 同样绝望的,还有身边的诸多蔡氏族人,作为樊城土著,他们可太清楚那浮桥有多重要了。所以当初他们才会第一时间去断开浮桥,可最终,还是没能守住这至关重要的生死关啊。 这时,除了号角声,更有咚咚的战鼓声也从东边不住响起,无数的火把汇聚成流,正以铺天盖地的势头向着整座樊城席卷而来。显然,这次官军方面是孤注一掷,把所有人马都派出来了,竟是要一口气就把樊城彻底夺下! “怎么办?”所有人心中都生出了这么个问题来,然后他们都巴巴地望向蔡德昌,作为一族之主,作为此番叛乱的决定者和领导者,到了这一步,自然还是得由他来做决断。 蔡德昌这时也是满面恐慌,身子不住地颤抖,就连他也想不出个对策来啊。之前自己也是受了某些人的蛊惑,才想着大干一票的,毕竟在他看来,襄樊这里的官吏将士都是土鸡瓦狗,只要自己出手,便能顺利将整座襄樊都拿下来。 可谁能想到,在那个叫李凌的官员出现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在他原先的设计中,因为去年的灾情,整个湖广都将民不聊生,出现惊人的粮荒,而这时他蔡氏就会和范家胡家等地方豪门出手,表面上是靠着粮食购入大量田土,来赚取大把好处,实际上却是为了搅乱整个湖广,让百姓对官府越发的不信任,到时湖广就会成为一堆干柴,只消自己在襄樊点起一把火,就足以把整个湖广烧成燎原之势。 可结果,这第一步计划就随着李凌的出现被彻底打破了,不光是随州那边的粮价被压住,之后其他各州府的粮价居然也因为他不断拿粮出来而无法抬升,这让整个湖广百姓的日子变得好过了许多,自然不可能再有多少人响应起兵造反。 然后就是罗天教那边也出了状况。 原先约定的是樊城由他们蔡氏拿下,而襄阳则在罗天教的控制中,然后再两方联合,轻易将这一军士要城拿捏在手。 可是就在昨日,襄阳骤然生变,在还没到约定的时间点上,就已闹出了诸多乱子。这让蔡氏不得不与只配合,也在樊城发动夺权兵变……虽然这一切施行得过于仓促,但好在他蔡氏布置多年,还是迅速完成了一切。 可谁能想到,襄阳那边的官军居然更早一步杀了过来,趁着自身立足未稳,把南门给抢了去,导致樊城无法完全掌控在手。然后就是眼下这一战,以及最后的浮桥反被夺了…… 这种眼看着大事将成,却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的挫败感,实在太过伤人。让蔡德昌在久久呆立后,突然一张口,没能说出什么来,反倒是先是一口老血喷了出来…… “爹……”几个儿子顿时慌了神,赶紧搀住了他,好一通的拍背抚胸,而他们眼中的恐慌也因此更深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半晌后,他才好转了些,不顾胸前还在淋漓的血迹,颤声道:“事到如今,我们已经没有退路,只有指望罗天教了。我不认为在襄阳的他们会在短短一日间就被彻底灭掉,一定还有人藏在暗处。现在李凌他们把所有兵马都派往樊城,那边就给了他们以机会。” “那我们呢?我们该如何做?” “先退,退出樊城,再想法回来。”话虽然是这么说着,蔡德昌到底还是保持着一定的冷静,做出了最稳妥的决定。继续与官军正面交战已很不现实,别说毅字营那边已不可为自家所用,就算还能用,那点兵马真能挡得住官军吗? “那从哪里退?南门根本不通……” “去西门,离襄阳越远越好!” 随着蔡德昌最后下令,蔡氏这一干残兵败将迅速而动,再顾不上城头情况,惶惶如丧家犬般地,直往城东方向而去。 城头上的官军方面自然也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倒是有不少将士有心趁机追击,以求一举这些叛逆荡平,但终究却被张敬给制止了:“我们的职责就是夺下樊城南门然后守住此处,其他的事情李大人自有安排,无须我们越俎代庖!全军听令,就地歇息,紧守城头,不可有丝毫松懈!” 若是叛军这是在以退为进,自己追上去可能反中其计,所以还不如稳妥先守在此地,静候下一步的命令为好。张敬作为李凌副手,这点轻重判断还是相当清楚的。 …… 官军如此浩荡地从浮桥一路向樊城而去,连身在樊城南门的叛军都看得清清楚楚,襄阳城中自然更是人所尽知。 对许多城中百姓来说,他们自然是希望官军能迅速平定这场乱子,不过他们终究是不敢走出家门的,只能各自在家里向满天神佛祈祷,请求神仙佛祖保佑,一切都能恢复原状,官军能尽快荡平叛乱。 不过有些人却不这么想了,当他们于暗处观察到浮桥方向有如此众多的火把滚滚向着樊城而去后,顿时精神大振:“这当真是日月真神保佑我圣教不灭啊,那李凌显然是太自以为是了,真把我圣教视若无物! “现在,正是我圣教绝地反击,攻入官府,救回长老他们,重新夺回襄阳的最佳时机!” 说话的是赵成晃的心腹裴追,他此时显得满脸亢奋,目光则死死定在雷霆光的身上,“雷护法,现在这城中以你身份最是尊贵,还望你能站出来,带领我等败中取胜!” “还请雷护法带着我等败中求胜,拿下襄阳!”其他十多人也都大声请求道。 才脱身逃出官军追击的雷霆光先是一番沉默,在与这些教中死忠作了一番目光交流后,他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好,那你们就随我杀进府衙,先救人,再夺城!” 伴随着他转身大步而出,所有残余的罗天教徒也都紧紧跟随,走到了外边空旷的长街,直奔襄樊府衙而去!  第858章 荒唐梦碎(二) 今夜的襄阳城更显寂静,黑暗中只有少数的官衙前还有灯火照耀,寻常的街巷民居却不见丝毫亮光。无论是否睡下,在经历了这两日的种种变故后,城中百姓是绝不敢再于夜间出门了。 这自然就给了罗天教众人以更多便利,让他们以更快速更隐蔽的态势直扑府衙前。看到那衙门口摇曳不定的几盏灯笼,以及守在那儿的区区十来名差役时,当先的雷霆光眼中更是杀意升腾,步子一迈间,人已如大鹰般急掠而出,直冲那几个面带惊色的差役。 “有刺……”刚两字出口,醋钵大小的拳头已如连珠炮似地不断轰在了几人的面门口鼻处,把他们的示警叫声一下就给闷了回去。同时那些中拳的差役也都如破布袋般被打得斜飞出去,撞在墙上,落地时早没了声息。 连环快拳解决了这些看守只花了不过区区眨眼工夫,雷霆光已顺势沉肩往前一顶,把半闭的大门轰然撞开,人也跟着长驱直入,冲进府衙。 身后那几十个手持各种兵器的教众也不甘落后,全都紧步跟随,同时入内后,便由其中一个了解衙门内规制的人往左手边一指:“那边是大牢,前边就是府衙二堂,要是还有官员在这儿坐镇,就必然待在里头。” “我去大牢,裴追你带人杀进二堂,要活口!”雷霆光当机立断地做出安排,然后不等对方回话,便一声招呼,带上了自己的一些心腹,转身向左。 裴追稍微愣了下后,还是按照护法的意思行事。其实作为赵成晃的心腹,他更希望由自己亲自去救长老。不过这样也可以,或许大牢那边的防御更为严密,更需要雷护法以自身武艺杀出血路来。 只略作耽搁,裴追便也已一声喝,带头直冲向前方二堂。这一路上,都未见任何一个差役官兵,更别提什么阻拦了,便让他极其顺利地穿过一进院落,直入依旧空旷的二堂。 “看来那些当官的也随官兵一道杀去樊城了,这正好给了我们翻盘的机会!”裴追心下一定,目光一扫间,却发现正对着院门的一间屋子里赫然有灯光透出,还有一道伏案的影子印在窗纸上。这让他眼中光芒一闪,没有丝毫的停留,一个箭步就蹿上了数道台阶,来到房门前,一脚蹴出—— 咣当! 本来就没有锁上的门户应声大开,内里灯火通明,照得内里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身上的绯袍越发鲜艳。 他面前的长案上,正展开了一张硕大的纸张,他则提笔在手,正挥毫疾书,写着一首词:“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正是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而其手旁地上,已经放了一摞纸,上头也写了不少诗词。 这时见裴追踢门而入,也不见丝毫惊慌的,反而笑了一下道:“你们终于来了,可真迟了些啊。”这要再迟些来,自己都不知道该写些什么东西才好了。 “李凌——!”裴追的双目陡然一缩,盯着对方咬牙道。 “正是本官,我等你们好半天了!”李凌说完,笔往桌上一搁,双手在胸前重重一拍,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瞬间,本来黑魆魆的外间院落陡然就有一排排的火把升起,把个二堂院落照了个纤毫毕现,同时冒起的,还有两边围墙上,以及各处公房屋顶上的,数以百计的弓弩手。 所有弓箭都已上弦,只消一个命令,密集的箭雨就能把院子里都已惊住的几十个罗天教徒给射成刺猬。也正是因为察觉到了这一点,心凉恐慌的他们也都彻底僵住,不敢动弹。 这一刻,就连裴追也彻底绝望了,只双目泛红地盯着李凌,嘶声道:“所以你们这是一早就猜到了,故意设局等我们自投罗网的?” “襄阳城里的罗天教逆贼不可能只有那么一点,这与你们的同党在樊城所引发的乱子相比可就要小太多了。即便赵成晃这样的首脑被擒,我相信也还有相当骨干依旧隐匿城中。 “若是不把你们一并拿下,即便这次襄樊之乱可以迅速平息,可对朝廷来说将来依旧是不小的麻烦。所以有必要让你们以为还有机会,从而将你们从暗地里都给引出来。” “可是……浮桥那边看着你们已经出动了所有兵马,那规模……” “每人手持两根火把从桥上奔过,远远望去,自然规模极大。这么做不但能让如你们这样的藏于襄阳的逆贼心生侥幸,也能给足樊城叛逆压力。现在,不光这院子里有数百伏兵,大牢那边,以及其他各个院落,也都有充足的人手,从你们进入府衙这一刻起,你们就已是瓮中之鳖了。” 李凌说到这儿,又冲对方一笑:“你们只剩下两个选择,要么死,要么束手就擒!” “我圣教兄弟绝不苟且,可就算要死,也要拉你垫背!”决然之色在裴追的眼中一闪而过,伴随着这一声怒喝,他已腾身跃起,直扑向面前只区区数尺的李凌。 他甚至都有了决定,只要拿下这个朝廷高官,就能迫使外头那些官兵就范退缩,那自己等人就还有一线生机! 可就在他这一跃扑上的同时,李凌左右两边已同时有人一闪而出,迎将上来。 两把快刀疾如闪电,劈斩他的胸肋,力道和速度都极其惊人,让裴追心惊之下,急速变前扑为下落,有些狼狈地落了地。此时,距离李凌的桌案都还有七八尺呢,根本构不成任何威胁。 而在他一落地间,两口刀却来得更急更快,左右飞舞间,几乎封死了他的一切腾挪闪避的角度,迫使他只能往后退去,几步间,人已重新退到门口。 然后两人同时止步,重新回到李凌左右。而李凌,也在这时毫不犹豫地再度啪啪拍下手去。 他给过这些逆贼以机会了,只要他们在明白自己处境后乖乖弃械投降,那就还能留他们一命。但既然这些人到了这时还如此冥顽不灵,格杀勿论! 在裴追急扑入屋,妄图拼死一搏的同时,院子里那些教徒也嘶吼着想要突围再战,有人跃身杀向房顶的弓弩手,有人转身就奔向左右两边的官兵。那势头和拼命的架势看着也是相当之猛,大有两败俱伤,以命换命的意思。 然后,伴随着李凌拍手声起,战局就立刻发生了决定性的改变。 “嗖嗖嗖……”密集的箭矢如雨点般从三个方向攒射而至,在如此近的距离里,他们压根不及躲闪,就是全力挥舞起兵器想作招架,也只能扫开一两根,其他的还是射中他们的躯干,四肢。 而且这一轮箭雨后,并没有停歇,只一个呼吸后,第二轮又到,然后是第三轮,第四轮…… 这些被李凌安排在自己周围的弓弩手那都是禁军中最善射的精锐,能在短短时间里射空一壶箭矢,几十支箭,那岂是寻常江湖人物能应付得了的? 何况这院中的箭手本就比罗天教众更多,于是只五轮箭后,几乎所有人都插满了箭矢,倒在了血泊中。只有裴追一人,还有着一口气,半跪在房门前,身上足有十多根箭矢,鲜血如注淌下,人却还未死去,只死死盯着内里面容平淡的李凌:“日月真神会为我们报仇的……” “别说天底下就没什么神仙佛祖,就是有,只要他敢作奸犯科,害民乱国,我也会把他揪出来,拿火烤了他!”李凌笑了一下,说出了让对方彻底无话可说的一句。 最终,裴追只能是用满是不甘和愤恨的眼神再盯李凌一眼,这才身子一挺,扑倒在地。 与此同时外间的杀声也是越发大了,在这边弓弩大发威,射得几十个逆贼惨叫身死的同时,大牢那边,也爆发了足以叫闻者心惊的厮杀声。 对此,李凌却不以为意,就算对方有高手坐镇,以李莫云和手底下精锐的禁军将士所布下的杀阵,也足以把所有敌人都留在这府衙之内了。 倒是刚才护住他的杨家兄弟,这时有所担忧地上前一步:“大人,要是前日遇到的那个罗天教护法去了那边,李兄弟那儿怕是不好应对啊。不如我们也过去看看?” 李凌看了这兄弟二人一眼,随即了然一笑。他们不光是在担心李莫云的安危,更在意的是想报仇。前日一战他们在雷霆光手下吃了亏,自然心中不服,现在有了机会,自当奉还。 “好,不过你们一切小心。杀敌固然要紧,但自保才是最要紧的。”李凌最终还是点头道。 “卑职明白!”兄弟两个齐声应道,也不带其他人,便疾步向着大牢方向赶去。 当他们抵达战场时,入眼所见就是极其凶险的一场战斗——李莫云连同数十个军将正围着一个赤手空拳的家伙厮斗不休,周围已经有不少将士倒下了。当然,那些随雷霆光同来的下属人等,也只剩下了区区十来人还在坚持,周围同样是数以百计的官军合围,被杀只是个时间问题。  第859章 荒唐梦碎(三) 这本就不是一场对等公平的战斗。 从雷霆光带人来到大牢入口处,察觉到四周有埋伏点破,然后火把亮起,几百官兵围杀上来后,他们就处在了绝对的劣势,需要以少对多。 其实要不是雷霆光耳目敏锐,及时在入狭窄的大牢入口前叫破埋伏,一旦让他们真钻进那宛如洞穴,难进难出的牢房的话,情况只会更加恶劣。 可即便如此,在面对一重重的攻击下,这些罗天教徒还是不断倒下,从而让更多的将士可以腾出手来围攻最厉害的雷霆光。而他一人独斗数十上百人,却也不见丝毫的惧色,双拳挥舞间,往往都能逼得身前数尺的官军退缩闪避,不敢直撄其锋芒。也就李莫云,还能与他交锋数招,从而绊住了他的脚步,使其无法突围离开。 可是随着时间往后,李莫云的许多招数都被其一一悉破,他也越发难以对雷霆光构成威胁。对方的每一招都能觑准他刀法处的破绽予以打击,使他只能不断变招腾身来为应对,要不是周围还有诸多将士不时用长矛大刀劈刺构成一定的威胁,只怕他都已经落败身死了。 但显然,这样的情况也坚持不了太久,只见雷霆光再一次一拳把他逼退后,突然左臂如鞭子般呼地扫出,啪啪几下间,竟把几杆长矛一下扫断,也带得那几个矛手身形失控,趔趄侧翻。 而就这一空档出现的瞬间,雷霆光已一个猫腰闪了过去,拳出如闪电,尽数落在了那几个军卒的身上,打得他们连惨叫都不及发出,便已毙命,而尸体更是受击飞起,撞翻了后方不少袍泽,使铁桶般的围困立刻出现了一个大大的豁口。 “走!”雷霆光并没有趁势再造杀伤,也没有想把李莫云就地格杀的意思,一见缺口出现,便一声招呼,曲身一蹿,便如离弦利箭般直朝外冲去。 作为罗天教护法,又经历过许多次的围剿厮杀,雷霆光早就明白一个道理,遇到大危机时,拼死作战是最不明智的,什么都没有自己的性命重要。正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既然官军早有布置,那此地就不宜久留,其他救人什么的,只能放弃! 眼见他如此果断,李莫云想追都已来不及了,只能是叫一声:“哪里走!”,再顺势踢起一根长矛激射对方背门,以求阻截。 但这点手段显然不可能对雷霆光造成任何影响,只见他都没有回头,只把手往后一挥,啪一声响,那根看似势大力沉的长矛就跟只苍蝇般被他随手拍落,而他向前突进的速度反而更快了些。 脚尖一点,人已到了与大堂所在的衙门前院相接的院门前,可就在他足下发力,要再往前时,一个警兆突然闪过心头,让他急忙停步,拧身往侧面闪去。 与此同时,两口刀却从门外暗处先后掠起,直劈他的咽喉与胸口。 要不是雷霆光及时察觉有异停步侧身,这两刀还真可能重伤了他。这让他眼中厉芒一闪,手上更是快入闪电,急探着一把就攫向两刀刀背。 本来觑准机会,想在此偷袭对方的杨家兄弟见刀招落空,反被对方反击,也是心中一惊,急忙变招,抽刀后跃,拉开与对方的距离。这一下还真起了作用,使雷霆光这一抓落到了空处,也让他之后的招数彻底僵住,口中发出一声轻咦。 旋即再抬目细瞧,这才了然过来。之前他还以为只是寻常兵卒的偷袭呢,现在才看清楚两人模样,正是前日可与自己交手几招的家伙,那就怪不得了。 可那又如何? 认出对方身份后,雷霆光不见丝毫退缩,反而一声喝,身形再展,扑杀过去,两拳连环轰出,直取杨震。 杨震虽然急忙挥刀去架,但实在不是这等高手的对手,当当几下间,虎口都裂了开来,身形更是失控不断向后退去,眨眼间便已中门大开。 眼看雷霆光下一招便能轰中自己弟弟的胸膛,杨晨自然大急,怒吼声中,全力一刀快如闪电,直朝着对方的腰肋处劈来。只要对方还敢对杨震下杀手,这一刀便能将之一刀两断。 可就在这一刀临身的瞬间里,雷霆光嘴角一翘,手上的动作就变了,身子也突然一转,本来该攻向杨震的一拳从前轰变为下落,正好砸在了挥到身前的那一刀的刀背之上。 当——拳刀相交却如金铁相撞,大力传递,让杨晨只觉双手一阵麻痹,人却因为这一刀的冲势反而直往对方跟前扑来。而雷霆光的下一拳也已带着呼啸挥出,使他这一扑就跟自己往拳头上撞的一般。 砰——杨晨的胸口结结实实就挨了一下重拳,但他的身子却并没有像之前那些兵卒般因此抛飞出去,而是猛然定在了那儿,一顿间,张口,哇的一下,大口的鲜血合着内脏碎块一起喷出。 这一拳的力道何止千斤,就是杨晨这样自幼习武的好手,也遭受不住。不光胸骨尽碎,更是把五脏六腑都给震碎了,使他的生机在短短片刻间,就彻底断绝。在吐出那口混杂了内脏碎块的鲜血后,人一晃,仰面即倒。 “哥——!”杨震简直目眦欲裂,整个人都疯了,尖叫的同时,人已合身扑上,手中刀却在短短时间里一气斩出十多下,急攻对手咽喉胸口等等要害。 不过这些对雷霆光来说都不算事,只稍稍往后一跃,便把这些看似狠辣的招数全给闪开了,然后又是一拳挥起,便要把杨震也给轰杀当场。 可这时,背后却呼的一声刀风袭来,这一下的速度和角度都很难应对,让雷霆光只能停手侧闪,避过来自李莫云的攻击……在他和杨家兄弟快速过招的这片刻间,李莫云终于还是赶来了,见此情形也是大惊大怒,二话不说便是拼命的刀招,全力而出。 而这时,杨震早已陷入疯狂,见此也无任何迟疑的,再度吼叫着,挥刀扑上,全是两败俱伤的杀法,刀刀都直奔雷霆光的要害劈刺过来。 前后两人皆是拼命的架势,倒让雷霆光不敢小觑了,神色一肃间,人已果断向侧方让去,闪过杨震拼命的数刀后,出手急扣对方的前臂。但李莫云虽看似招招凶狠,到底心神未乱,见此立刻变招,刀锋一撩,紧追刺其腰肋。他志不在杀敌,而是为了替杨震解围。 果然,这一下变招还是让雷霆光颇感忌惮,再度旋身闪避,同时手上稍缓,未能扣住目标。倒是杨震,他早已杀红了眼,竟完全无视了对方的这一招,只把手中刀一沉,再斩其腰间。 雷霆光确实无意与他们来个两败俱伤,立刻再闪,随即身子一腾,竟又掠将起来。看出这两人配合默契,自己一时间怕是拿不下,他已生去意,不敢再作纠缠。还是那句话,对现在的他来说,脱身才是最要紧的,杀多少人都无关紧要。 杨震固然还想拼,可李莫云到底还有理智,自知合两人之力非其对手,再战下去恐怕另有损伤,便果断放弃,还闪身一刀挡住了杨震的攻击,口中叫道:“让他去,我们不是他对手!” “你……”杨震不防自己人会阻碍,身形便是一顿,再想绕时,人却已经掠向远处,追之不及了。而当他咬牙还待再追时,又被李莫云一把拉住:“杨兄,穷寇莫追啊!” “我大哥死在他手上……”杨震顿时发力挣开,口中愤然叫道。 “我知道,可就算拼命也要拼得其所!而且现在襄阳全城封闭,他跑不了的!”李莫云再度用力拉住对方,口中大声叫道。 这话倒是让杨震听进去了,他本欲再追的动作猛然一停,面容一阵扭曲,终究没有再上。而那雷霆光,也趁此机会于一个起落之后,跃出了前方的围墙,叫人不知去向。 这时,落在后头的那些兵将们也都急匆匆赶了过来,见到这边的场景,尤其是看到杨晨竟身死当场后,所有人都住了步,满脸的懊恼与无奈。 他们终究只是寻常兵将,武艺不够,脚程也慢,终究无法在这样的战斗里帮到自家人啊。 然后不久,李凌也在一众将士的护卫下赶到,见到杨晨竟已身死,他也为之一愣,然后急步抢上,半跪于尸体前:“杨兄……是我害了你……”神色间多有痛悔。 “公子……”李莫云在旁叹了一声,而杨震早就跪在自己兄长面前,满面悲痛,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了。 李凌现在的情绪绝非作伪,毕竟他和杨家兄弟也是相识多年,他们更曾在西南等地救过自己,帮过自己,他早将他们当作朋友,现在眼见大局将定,杨晨却突然被杀,这种惊愕和痛苦,确实叫人难以忍受。 而在听完李莫云的解释后,李凌更是一声叹息,旋即才咬牙道:“杨兄的仇我一定要报,必杀雷霆光!” 第860章 荒唐梦碎(四) 襄樊城外,旷野之上。 一人半伏着身子正行走在半人多高的荒草中间,一边走着,还不住回头张望几眼,似是担心会受到追击。 这是必然的戒备,实在是此番是他多年来少有的失手,而以官军的实力,极可能后方已经有人追击上来了。而且,自己还在这场千军丛中行刺的战斗里带了伤,再加上为了脱身不顾一切地从高高的城头跃下,腿脚也有扭伤,自然让自身实力也打了大大的折扣,可不能让人追上。 此人自然就是罗天教三大护法之一的影子了,作为天下刺客中的顶尖者,他可太明白一击不中就当远扬以求自保的重要性了。好在如今漆黑的天色给了他足够的掩护,让他能更快远离襄樊,躲藏起来。 再度回过头来后,影子的脚步越发的快起来,一只手前探不断拨开迎面的乱草,一只手则按在腰间,只要一有什么不对,他便能在第一时间出招杀敌。 “嚓嚓嚓嚓……”脚底踩着草叶,他已远离襄樊有五六里地,身后依旧没有什么人马追击声传来,这让影子心下稍稍放松,看来在襄樊的乱局之下,官军是腾不出手派人追赶了。那自己再过去一段,就可转道某处藏匿起来,静等下一个机会…… 这个念头才刚,心中警兆陡生,影子的脚步便是一顿,目光穿过前方荒草,看向不远处的黑暗。入眼的除了一眼望不到边的荒草丛外,还有一道端然而立的身影,就跟是在此与他有个约会般的从容平静,见他停下,对方还抬眼看来,脸上有一丝颇具深意的笑容闪过:“你终于来了!” 要不是时间和地方都不对,要不是对方手中的刀正在慢慢出鞘,这一幕真有点像是朋友间的会面了。而影子在看到他后,更是身子一僵,眼中满满的都是戒备之色:“邵秋息……你早就知道我会来,所以在这儿等着我?” 眼前给他带来极大威胁与压力的,正是曾经的罗天教护法,邵秋息! 同样作为罗天教护法,两人间的交情其实并不深,倒是在之后邵秋息与罗天教反目,因为种种缘故,两人才多有正面交锋。但几战下来,依旧是个谁也奈何不了谁的局面,至少在许多人看来,两人是同一级的顶尖高手,甚至作为刺客的影子要比邵秋息更加的可怕。 邵秋息依旧缓慢地抽刀出鞘,目光盯着三丈之外的影子,口中悠悠道:“这几年里你我互相追逐交手已不下十回,虽然谁也没能奈何得了谁,但我终究还是有些收获的,比如已经对你的许多习惯有了深入的了解,知道你在得手或失手后如何选择退路。所以今日,我在此等候,也不过就是据此推断罢了。而你,也没有让我失望!” 影子深吸了口气,不得不承认对方说得不错,若说现在这天下间还有什么人最了解自己,就非眼前的对手莫属了。这让他的心更是一提,在转念间就打消了后退或往旁边逃窜的想法,邵秋息既然敢把战场选在这儿,一定有相关的后手,到那时自己反而越发被动。 高手之间的对决,除了寻找先机破绽外,心境也是极其要紧的一环,一旦有一方未战先怯,那后果都是致命的。这让影子的呼吸慢慢变长,变缓,而眼中的光芒则开始盛了起来:“看来今日你我是难逃决战了!” “这正是我一直都希望的。以前每一战你都不肯尽全力,要么寻找空隙脱身逃离,要么就是找其他帮手,或是以其他人的生死来使我投鼠忌器。但今日在此却不一样了,这儿只有我们两个,地方也足够开阔,正适合光明正大地一战!”邵秋息目光锁死对手,缓声说道,过半的刀身已从鞘中抽出,这让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势头越发的强大,把对手完全笼罩。 影子也明显感受到了这一点,深知等其拔刀出鞘的那一刻,自己必将面对一个最强的邵秋息。可眼下的形势却让他退不得,只能尽量伏低身子,寒声道:“为什么?你我当年都是圣教护法,纵然没多少交情,也不算敌人。可如今你却三番五次地想要杀我,真就一点情面都不留吗?” 邵秋息手上的动作依旧在持续着,刀已出鞘近三分之二,目光也越发的亮了起来:“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当初我入罗天教只是因为曾受前任地长老大恩,也曾立誓不叛教,至死不渝! “不过,这一切都在几年前西南的那场变故中烟消云散了。是你们先背叛的我,那就别怪我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我一生练刀,眼中不过恩怨二字,恩必偿,怨必报,如此而已!” “那我呢?当初西南之事与我何干?”说这话时,影子的身子又低了三分。 “如果没有你点头,赵成晃有那么大的胆子孤注一掷?还有,那些偷袭我的人手上的功夫,不正是你精心教授的吗?你虽然极力让他们有所隐藏,但亲身受过之后,我还是能分辨得出的。”邵秋息目光再亮,只有一个刀尖还在鞘中,就要彻底拔刀出鞘了。 而就在这时,影子先动了,他单手在地上一按,身子已如灵猫般急蹿向前,同时右手跟着摆起,点点银光劈面就往邵秋息袭去。既然无法说动,那就只能是手底下见真章,来个你死我活了。 “呛——”刀在这一瞬出鞘,声作龙吟。 一点寒光在邵秋息的手中暴起,然后迅速扩大,居然一下就把已射到面前的那蓬细针给笼罩住了。叮当声中,影子以之伤敌无数的夺命针就这样被轻松击溃,弹射四方,没一根能近得了邵秋息身的。 而这一刀并没有随之而止,而是在挡下那些银针后以更快的速度席卷着直朝前方旋斩而来。一路之上,那些处在其刀风进路上的荒草枯叶竟是全数被搅成碎屑,然后彻底不见。 三丈距离,几乎是转瞬即至,叮响声中,两人手中兵器已正面相撞,然后只一顿间,影子已被打得身形失控,倒飞出去。他手中短刀和邵秋息的佩刀一交之下,根本不是对手,不但刀口崩了个大口子,力道传来,更把他打得倒飞。 可这时的他眼中却无半丝意外或惊慌,这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 两人同为圣教护法,自己最大的长处还是在于行刺之道,与纯粹以刀法扬名天下的邵秋息之间的差距自然是极其明了的。更别提对方在此养精蓄锐,又养足刀意来此一招了,这一刀就是他全盛之时都招架不住,更别现在了。 但是,这不代表他就真要死在这儿了。因为邵秋息刀已出鞘,而且这一刀还已发出,这就给了他以败脱身的机会。 失控飞出的影子陡然就在空中一个折身,虽然口鼻里有鲜血喷出,但还是让他由此找到了逃脱追击的机会。在余光瞥见那刀光直直袭来的同时,影子已落地,一滚,然后人如蛇走猫蹿,几乎贴着泥地,就往左手方向电射而去。 作为刺客杀手,除了隐匿身形和猝然袭杀的种种手法外,他最强的还是轻身遁逃之术。只要让他拉开距离,就是邵秋息也别想追上。 只一个呼吸间,他已蹿出四丈,完全脱离了对方刀光追击的范围。只要再加把劲儿,拉远一些,凭着他的潜踪蹑行的本事,便可彻底躲过追击,从而安全离开了。 就在他心中生出一丝得意,觉着自己又能逃出生天时,突然脚下踩中某物,啪嗒一下,那东西已扣住了他的脚踝,然后是剧痛传来,让他本来还急速前掠的身形为之一滞,然后就是一个趔趄,几乎栽倒于地。 “捕兽夹……”影子低头,满是惊恐和疑惑地看着脚上挂着的巨大夹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在这样的荒野草丛里,怎么就会有这样要命的陷阱机关? 确实要命!他本来还能拉开与邵秋息的距离,可这一下,却把他引以为傲的身法给彻底破去,然后就看到邵秋息施施然从后走来,目光依旧淡漠,口中则继续慢悠悠道:“我刚才就提醒过你,我对你已经很是了解,今日不可能再给你脱逃机会了。若你刚才敢放手一战,或许还有三成机会杀我。但现在嘛,却是连一成可能都没有了!” “你……卑鄙!”影子是真没想到,一个天下间屈指可数的大高手,居然会在这样的对战中用上如此不堪的手段。 邵秋息却嘴角一翘:“我与李凌相交一场,别的还未必领会,但有一点真理却已接受。与像你们这样的宵小作战,我们就不能当什么君子,只要是能打败你们的,都是正当手段。战场之上,兵不厌诈。何况,你一个刺客,不也是奉行这一准则才多年杀人无数的吗?” 话音落,刀光起。 这一回,影子已无法躲避,只有迎面杀上。只是伤势加重,心理也起了大变化的他这时却连拼一把的机会都没有了。 胜负,一刀即见分晓! 刀光起,寒光碎。惨叫声传出老远,邵秋息凝立在对方身前,看着这个与自己齐名的罗天教中最让人谈之色变的刺客,影护法,在呆立半晌后,终于一手捂住自己的脖子,在鲜血不断于指缝中渗透出来后,如被伐倒的树木般,砰然倒地! 第861章 荒唐梦碎(五) 急急似丧家之犬,惶惶如漏网之鱼。 几百个蔡氏及罗天教下属人等正奔行于樊城长街,直往西门而去。 本来他们的人马还要翻上一倍,但随着一路奔逃,人却在不断减少。这里头自有受伤掉队的,但更多的却还是眼见情势不妙,宁可回家躲藏,也不愿随他们再卖命送命的。 很快,头前的蔡德昌他们几个便已来到了西门前,那儿并没有几根火把,守在此地的百来人更是不安地左顾右盼,看到这许多兵马匆匆而来,为首的蔡氏族人赶紧上前见礼:“族长,你们这是……” “不要多废话了,我们已守不住樊城,官军从襄阳杀来,赶紧开门,大家一起逃出去,还有保命的机会!”蔡知礼急声说道,示意他们立刻打开城门。 那些个下属闻言更是大吃一惊,再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即刻叫人搬开堵在城门处的栅栏鹿角以及其他重物,再叫人于城门上方绞动索盘,放松铁链,使城门徐徐地朝下落去,从而彻底搭上城外护城河的另一端。 而城中人等就连这点时间都不愿意多等,一见着城门慢慢落下,便全都争先恐后地钻进城门洞里,快步向外跑去。倒是蔡德昌他们几父子人等,在这一刻忍不住驻足回头,又深深地回望了一眼自己的家乡。 此番一旦离开樊城,就算侥幸能躲过官府的追拿,也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再回他们祖祖辈辈辛苦经营的故土了。这一刻,自蔡德昌而下,许多人心里都不禁后悔,早知如此,当时就不该鬼迷心窍,被罗天教说动与他们合作谋逆了。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们很快就定了心神,跟上队伍,大步就往城外奔去。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早在起事之前,他们就已经把家中大部分财物和妇孺家眷都给秘密送走,所以此番逃离倒是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只要赶在官军追击到来之前迅速远走,就还能有五成机会保住一切。至少蔡德昌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在出了城门后,他们所有人都把精神一抖擞,有人上车,有人策马,想要快速离开。 可就在这时,斜刺里,一支队伍却快速奔来。头前虽然只有几支火把照亮,双方也还有些距离,但一瞬间,两方人却还是立刻发现了互相的行踪。而且远远地望去,他们还能朦胧地看到对方赫然穿着官军战袄! “是官军……”有人登时惊叫出声,语气里除了惊恐外,还有深深的绝望,这下可真走投无路了。 “不管了,趁他们没成阵势,我们冲过去!”也有人大声怒吼,狗急尚且跳墙,他们又岂肯束手待毙。 这时候都不用蔡德昌等人鼓动下令,那几百叛军便都嗷嗷叫着,挥舞起手中兵器,悍然就朝前方那不断迫近的官军冲杀过去。 那边的官军显然也没想到才到城门前就会遭到如此袭击,先是一阵惊呼,然后才在一些军官的呼喝下,迅速摆出阵势要为应对。但终究是慢了半拍,等敌人都杀到面前了,才刚把兵器抽出呢,于是只一个照面间,当先那几十人便相继被杀翻,队伍也被直接冲开。 “杀!”叛军这边见此情形底气更壮,显然这路官军看着就不如死守南门的那支精锐,那自己就还有突围的机会。登时个个如猛虎下山,野兽出笼,叫喊着,挥舞起各种兵器,如疯似狂地不住向前冲击。 在这些人的带头下,其他人也都抛开了一切想法顾虑,只有少数人还护在蔡德昌等人身旁,队伍前进得飞快,顿饭工夫后,更是穿入敌阵足有三里多。 可是,随着这一鼓作气的冲击势头快要用尽,他们面前的敌人虽然也在不住后撤,逃开,可依旧没能让他们杀透军阵,依旧要面对更多的敌人。这官军的数量都不知道是自己的多少倍了,反正就是无论怎么冲杀,面前依旧是数量更多的官军涌上,堵截他们的去路。 “襄阳那边哪来的如此多人马绕城而来?他们的主力不正从浮桥攻过来吗?”被裹挟着不断向前,也已经身陷乱战之中的蔡德昌直到这时候,才隐隐觉察出情况有些不对。 奈何因为天黑,再加上两方已经杀得乱作一团,他们就连对方的身份都没能彻底了解,只有不住向前,再向前。然后在看到官军被不断的冲击杀死后,也看到了自家队伍在被不断的削减,只这一会儿工夫,本来逃出城来的六七百人,就只剩下不到五百人了。 “杀!”对面军队里,几名衣甲鲜明的将领也早红了眼,此时更是发力杀出,刀枪长矛挥舞间,不断收割着面前叛军的性命。而这其中,最醒目的,是个握着开山大斧,凶悍异常的将领,在他面前,几乎无一合之敌,只要被他赶上,斧子落下,就是身首异处。 而随着他从队伍中杀出,被蔡德昌父子几个看到后,他们顿然愣住,心里一阵冰凉,只觉心跳都要停止了。因为这人他们可太熟悉了,正是他们多年来精心拉拢栽培,这次被他们倚为最大筹码的…… “都住手!那是自己人!” “是毅字营的弟兄们吗?我们是樊城蔡氏的人,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啊!” 蔡德昌和他的几个儿子几乎同时放声大叫,虽然在这场数以千计的厮杀声中显得不是太引人注意,但此时他们已经顾不上其他了,必须赶紧叫停这场不该出现的内耗。 这时,陈达正提斧猛一个前突,砰砰两下把两个挡在他面前,还想出矛攻自己坐骑的家伙给砍飞出去,然后方才一抖缰绳,描着对方的中间位置杀去,就听到了对面那熟悉的吼叫声。 这让他的动作也为之一顿,然后眼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来:“这怎可能……他们怎么从这边的西门跑出来了?” 之前他率麾下毅字营的兵马强攻樊城南门,终究没能得手,反而折损了不少兵马。终于在一番思量后,陈达还是选择了暂且罢手,转而带兵往西门而来。按自己舅舅之前的安排,此时西门应该已经被拿下才是,但为了稳妥起见,他还是按照正式行军攻打城门的方式赶过来。 只是因为要收束兵马,稍作整理,所以才会拖延了一些时候,直等到这时候方才抵达西门前。然后前锋部队迎面就和一支人马相遇,对方二话不说就发动了最猛烈的攻势。 毅字营上下本就因为拿不下南门而憋了一肚子火气,又于此时受到攻击,当然再忍不住,都没有去问明白对方身份,便全力反击。就连陈达,也在前方屡屡吃亏后,怒而亲自披挂冲杀,斩杀了五六个冲到跟前的敌人。 然后他就听到了自己舅舅和几个表兄弟的叫嚷声,竟是自己人! 这一刻的陈达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才好了,片刻后才放声叫道:“都住手!” 可即便双方做主之人都已经喊得声嘶力竭,下边的人却还是因为惯性厮杀了一阵,倒下了几十人后,方才真正停手。而这时蔡德昌他们才跌撞着向前,一见着同样迎上来的陈达后,双方几乎同时叫道:“你们怎么跑这儿来了?” 然后就是一阵沉默,都从各自的神色里看到了失败与无奈,陈达更觉着心中一凉:“没能控制住樊城吗?这下可麻烦了!” “将军,他们是什么人?”这时后方的一些部将已经赶了过来,一脸警惕地看着前方蔡氏众人,端详半晌后,才惊呼道:“蔡员外,你们怎么如此狼狈?那城中叛军竟如此之强,真把樊城给拿下了吗?” 这下,更让陈达和蔡氏众人不知该怎么回话才好了。 是的,自打一开始知道他们全盘计划的也只有那么一小撮人而已,在一般将士看来,自家将军是带了队伍来守护樊城不被叛逆拿下的。他们可完全不知道自己已成为叛军。 而在蔡氏和罗天教的如意算盘里,是打算在真正拿下襄樊之后,才把真相公布出来,到那时在既成事实面前,这些官兵也只能选择跟着他们一条道走到黑了。 可现在,在计划失败,只有逃命离开的情况下,这些人还能用,还敢用吗?而且,接下来面对官军的追击,他们已不可能再用漏洞百出的说辞来使这些毅字营的兵马为己所用了。 陈达在和蔡德昌稍作目光交流后,也迅速明白了自家处境,然后果断道:“徐诚!” “末将在。”一名略显憨厚的将领赶紧上前一步,抱拳道。 “这次樊城已被逆贼彻底拿下,事态紧急,不能再有耽搁了。但这儿毕竟都是我的亲人,所以攻城之事交你做主,速速带兵入城,我则在此先照顾他们。” 虽然对于主将在如此关键时刻先私后公有些不能接受,但军令面前,那徐诚也不敢违背,当即抱拳应下。然后迅速再点兵马,打出毅字营的旗号,率军再往西门杀去…… 第862章 荒唐梦碎(六) 夜已过半,樊城之内却是人马嘶吼,根根火把将半座城池都照得亮如白昼。 尤其是南门这边,随着官军赶到,张敬带人迎下,更是喧闹非常。所有人在看到这些先一步赶来,为重新夺回樊城立下汗马功劳的袍泽时,都是一阵夸赞感佩,为首的将领更是冲已经下得城楼的张敬下拜行礼:“张将军果然作战神勇,战无不胜,让末将等佩服之至。” “自家兄弟,就不要如此多礼了。”张敬当即把人搀扶起来,然后肃声问道,“现在这边情势如何?我们的大军可有重新拿回城池的控制权?还有,李大人他们又在何处?” “李大人还带人守在襄阳,以为万全。末将等从浮桥过来后已分头行事,前往控制各处城门,清剿残留城内的叛军了。不过就目前来看,那些叛军见机不妙怕是已经逃出城去了。” “唔,我适才所见,他们是朝着西边退去,当是打算从西门离开樊城。”张敬说着目光里闪过厉色,“可不能放他们跑了。这样,你们留下一千人继续守在南门,其他人都随我往西城追击,看能不能将他们一举歼灭在此!” 部下人等当即大声答应,整个襄樊,除了李凌外,就数张敬职权最大,现在这儿自然由他一言而决。他也没有再作耽搁,顾不上刚经过几场厮杀疲惫带伤,便即翻身上马,当先便沿着街道朝西门方向奔驰而去。 众将士也是迅速做出安排,在留下一部守于城门上下后,也追随着张将军的脚步,火速向西。数千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来到南门,又呼呼啦啦地直奔西门而去,倒是把沿路许多城中居民给吓得不轻,只能一面缩在家里念佛祈神,一面又偷偷通过门窗缝隙观察这些人马的动向。 好在这些兵马早得了严令,从头到尾都没有侵扰任何人家,只是给全城百姓带来了一些压力和恐惧而已。 当张敬带小股人马先期赶到西门附近时,一眼就看到了正有一支军容齐整,打着火把的队伍缓缓入城。当先的旗帜在火光照耀下赫然显着一个大大的“毅”字,正是之前才与自己在南门战过一场的毅字营大军了。 这让不少将士立刻就紧张起来,张敬还没发话呢,他们已果断举起了兵器,搭箭上弦。而对面那些军将们也是一凛,纷纷做出了同样的动作,倒是那为首的将领徐诚,这时显得颇为沉稳,大声叫道:“你们是什么人?现在城中是什么情况?” 张敬本来还有些暗中叫苦,敌军势大,一旦让其冲杀过来,便是一场不知胜负的死战。他都已经握紧了大刀刀柄,做好冲杀准备了,却听到对面的喝问,这让他心里陡然一动,大声回道:“本官乃是洛阳禁军左卫将军张敬,奉钦差李大人之命前来平定樊城之乱,你又是何人?”说着,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他还亮出了一块金灿灿的腰牌,正是持之可出入宫门的凭证,非禁军中的高级将领都不能获赐。徐诚则是吃了一惊,虽然他辨不出金牌真伪,但却也是知道有钦差李大人在襄樊的。而看这些人马的样子,还真不似作伪,难道是这次的乱子已经被李大人出手给平息了? 想到这儿,他赶紧下马行礼:“不知将军当面,还请恕罪。末将襄樊毅字营副将徐诚,奉命前来平乱守城……”说着,他又上前两步,躬身施礼。 张敬看着他这般作态不似有诈,心中更是一松:“那你们来得正好,本官正有要事待办呢,城中也需要更多兵马守护。你把兵马都交给本官指挥,你也跟在我身旁,听候差遣!”这话有一半是在作着试探,他的眼睛还盯在对方脸上,一有不对,便会手起刀落,将之当场斩杀。 “末将遵命。”徐诚却无半点推脱的,一口答应,旋即还回身传下命令,示意张敬可以控制自己带来的这些兵马了。本来嘛,他就没有参与到蔡氏和陈达阴谋叛乱中来,一切都被蒙在鼓里,所以此时表现得格外配合。 张敬此时却还是不敢太过放松,只挥手示意手下将领上前与那军中出来的军官进行交接,同时又拉住了有些疑惑的徐诚,问他道:“你毅字营主将和其他一些将领呢?” “我陈将军刚才来时于路上和蔡氏人等相遇,然后他有事作安排,就先让末将带人入城平乱。不想张将军却已经先一步平乱成功了……”徐诚如实作答,却让张敬一阵别扭,同时又有些侥幸。 这要是和陈达亲自带领的毅字营在西门这儿迎面撞上,那便是一场好战了。 而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应该就是那陈达眼见大势已去,不敢再蒙骗麾下将士,这才随意找个借口把他们支来樊城,自己则与蔡氏人等一道逃离。 当下,他便把神色一肃:“徐诚,你可知道他们往哪边去了吗?” 徐诚明显愣了下,但还是老实道:“回将军,与末将分开时,陈将军他们是向西走的。” “你们,陪着他们留在城中,其他人,都随我追击那些叛逆!”张敬当即下令道,却把徐诚等人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了:“将军,你们这是……” “陈达勾结蔡氏一族欲带你等麾下毅字营作乱造反,更于刚才猛攻我大军所守的南门,难道你到现在还没闹明白吗?”张敬已没工夫多作解释,抛下这么一句后,便果断上马,重新带人从那些呆愣住的毅字营将士身边冲过,再奔出西门,直朝着西边方向而去。 直过了好半晌后,这些毅字营的将士们才有所反应,惊愕连声:“这……怎么会?” “不,不是真的吧?我们之前打的樊城南门,守城的不是叛军,而是官军?” “正是我们了,你看我们像是叛军吗?”留下的一部分禁军将士没好气地看着他们道,却让众军将更为慌乱,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 城外,大路之上,一支队伍正快速向前,而且为了尽可能的隐藏自身行踪,他们更是只在头前点上几根火把照亮,后边都不见一点火光。 他们正是重新汇合的蔡氏一族和陈达的心腹人等,合一起也就七八百人。眼见大势已去,再留于襄樊一带必然要完,他们便果断决定先逃离此地界,再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落脚,徐图后计。 陈达这时当真是一脸的懊悔,早知道是这么个结果,当初自己就不该被利益所蒙蔽,参与到这场叛乱中来啊。不过这时也不好再提,只能是看了眼自己的姑父道:“我们接下来能去拿里藏身?” “往南去,过了毅字营的驻地再向西,就是我们蔡氏多年来布置下的一个藏身处了。那里的村子很是隐蔽,官府绝对想不到我们会藏于那儿。”蔡德昌沉着脸说道,这一局败得太快太惨,就连他也是后悔不已啊。 本该与自己等配合起事的罗天教居然一早就被官府给悉破拿下了,从而导致自己只能仓促起兵,最终一败涂地,甚至连外援都没有。这些家伙口里说得好听,真到了起事时,却是一个比一个没用,尤其是自己寄予厚望的陈达,更是…… “那今后呢?”问这话的却不是陈达,而是一直默然跟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一名下属,因为火光在前,他的神色完全隐在了黑暗中。 蔡德昌皱了下眉头,连陈达都不敢如此无礼地和自己说话,一个军中部曲居然如此无状!不过想想眼下的处境,他还是按捺住心中不快,回道:“今后自然是另寻他处落脚了。我蔡氏还大量族人和钱财在外,总不会饿死……” “那要是官府追查呢?我们这么多人……” “那就分开走,化整为零,天下这么大,还藏不了我们这些人了?”蔡知礼哼了一声道。所以说这些丘八就是没用,还不如不带他们呢。 倒是陈达,在这时神色突然一变,然后就听到身后部下幽幽开口:“我等以为完全不必要如此麻烦,还有一法可确保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可以重新安稳过这一生……” “什么法子?”蔡知礼随口问了一句,旋即心中一动,遍体生寒,他们的意思是…… “噗哧——”陈达的身前突然就多了一截带血的刀尖,他脸上露出了苦涩的笑意来,自己终究还是忽略了这一最要命的问题。 这些将士之前固然可以被蔡氏的赏钱以及自己的封官许愿给收买,但是,眼下到了穷途末路时,这些人却不可能再与整个蔡氏一道流落天涯,去做那见不得人的沟渠老鼠啊。 而且,他们还有一种更合算的选择,那就是把自己等人全数杀死,活捉,再把人都献于官府。如此,这些军将至不济也能被赦免罪过,做回一个普通百姓是没有半点问题的。 只可惜,他想明白这一点时已经太晚,因为随着身上的剧痛传来,身后那些心腹部下也已露出獠牙,挥舞着兵器,朝着全无防备的蔡氏人等杀了过去…… 第863章 荒唐梦碎(七) 黎明之前,天最是黑暗。 襄阳城,府衙之内,此时的气氛也显得颇为压抑。 虽然趁夜杀入衙门欲救人作乱的一干罗天教逆贼尽皆伏法受缚,但官军这边的损伤也自不小,死伤足有数十之众,多半皆是伤于那雷霆光之手。 尤其是杨晨之死,更让众人感到难以接受,杨震更是彻底蔫了,兄长之死对他的打击极大,因为他觉着是自己的失误无能,才害死的兄长。 所以即便李凌已作了安抚开导,杨震依旧默然坐在那儿,一动未动。而其他人见他如此样子,自然也不好打扰,就连向李凌禀报樊城情况,都刻意压低了声音:“大人,樊城已被我大军重新拿回,城中一些小股的叛军也被尽数击破拿下,各城门皆被控制关闭。” “唔,蔡氏一族呢?还有,伤亡如何?”李凌轻轻点头,又关切地问了句拿下樊城的代价。 “漕帮那边的兄弟并无损伤,至于其他兵马则多少有些折损。最严重的是张将军一早带过去的几千兄弟,战死近四百,几乎人人带伤。还有,张将军为了继续追击出逃的叛逆,已带兵出城去了。” 李凌轻轻点头,又是一声叹息。虽然这场叛乱在短时间里就被平定,两边城池看着也没有太大的损伤,百姓更是未受侵扰,但是,代价还是不小啊。尤其是对那些将士们来说,此一战,怕是有数百上千人丧命于此了。 这固然不能和边军每一场战斗的伤亡相比,可这儿却是中原腹地,就因为罗天教等叛逆的阴谋变乱,就让官军付出了惨烈的代价!所以,更不能给敌人以任何喘息机会,现在再放他们逃走,他日就又是一场变乱,又将有太多无辜死在叛乱的战火之中! 李凌猛然振作了一下,把心中因为杨晨之死而生出的气馁感排遣出去,这才看向杨震:“杨震,杨震!”后一句喊得很是大声,让陷入自己思绪里的杨震都身子一震,抬头看了过来。 “我知道你心中悲痛,但事已至此,再自责悲伤也已无济于事,一切都当向前看,只有尽自己所能去平定逆贼,为杨晨报仇,他在九泉之下才会瞑目!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汉,可别再作儿女情态了!” 那些安慰的话对杨震的影响并不大,倒是这番慷慨陈词,让他慢慢恢复了些精神:“大人……大人说的是。我等既为大越军人,就早预料到会有这一遭了!我会振作,我会亲手杀了那家伙为我大哥报仇雪恨的!” “说得好,正该如此!”李凌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就是襄阳城里也还隐藏着不少罗天教徒,还有,那个叫雷霆光的罗天教护法,他虽然从府衙逃脱,却绝不可能就此离开襄阳。所以,你想要报仇,就更当振作,我来想办法找出他的藏身处,然后再布下罗网,将之斩杀!” 这话让杨震眼中光芒更盛,握紧了拳头,大声道:“是,大人放心,我不会因为大哥之死就自怨自艾,什么都不做的。只要大人你能找到雷霆光下落,让我报仇成功,那我杨震这条命今后就是大人你的!”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我只要你能恢复原来的模样,今后继续为朝廷当好差,把那些该杀的,该抓的人都给办了。”李凌看着对方,眼中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来。杨震,他总算是恢复过来了。 在交代让他先歇息养精蓄锐后,李凌才迈步出了厅堂,而李莫云则立刻跟上。见四周没什么人,才低声道:“公子,我们真能找到那雷霆光吗?”襄阳城如此之大,光百姓就有好几十万,找一个躲藏起来的人,岂不跟大海捞针似的? 而且,人家还是罗天教的高层,别的本事或许未必够强,但藏匿躲避官府追查的本领,却一定是数一数二的存在。 李凌脚步不停,继续往外走着,脸上却闪过一丝决然与狠厉:“如果真让我们去翻找,除非不顾一切地大索全城,否则不可能把藏在城中某个角落里的家伙给翻出来。但是,我们手上不正好有罗天教高层吗?别人或许还不知道雷霆光会藏身在哪儿,但他们却不一样了。” 李莫云这才明白过来,他这是要撬开赵成晃和李桐的嘴啊。可这却不是什么易事啊,前者就不要说了,就是用刑都未必管用。至于后者,那可是公子的生身父亲,他真会对其用上什么手段吗? 李凌并未在意对方的心思,脚步不停,继续朝着关押重要人犯的院子而去。因为防着罗天教会趁乱救人,他们一早就把赵成晃等人转移到了二堂边上一座不起眼的小院之中,周围更是多布精锐守护。 见李大人突然过来,众守卫立刻让出道路,引他来到了两个相邻的屋子前,里边正分别关押着赵李两个罗天教长老。而李凌在两间屋子前稍作逗留后,便先推门进入关着赵成晃的屋子,能从别人口中强逼出东西来,自然好过父子二人反目用强来得好些。 这屋子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桌子,直到李凌进来,才有守在门口的护卫送进来一盏油灯,照得角落里的赵成晃一阵明暗不定。他的身上不但有重重锁链,肩膊处更压着一副沉重的木枷,使其连动弹一下都极其困难。 此时的赵成晃则靠墙闭目,不见半点动静,就连李凌走到面前,也不见他睁眼的,就好像昏睡过去了一般。可李凌在端详了对方一阵后,还是沉声道:“在我面前就不必伪装了,你清醒着呢。” 赵成晃继续闭着眼,不过倒是张嘴说话道:“那又如何?无论你想从我口中套出什么来,我劝你都别费心思和工夫了。既然我落到你手上,你想杀就杀,但别想我会背叛圣教,把我教中隐秘告诉于你。” “可我还是想要试一试。”李凌眯眼打量着对方,“你该知道皇城司的名头,更应该了解过那里头有不少花样百出的酷刑。我真不觉着你这样没有武艺在身之人能在那层出不穷的酷刑面前不作妥协。” “呵呵,那你就太小瞧我了。不错,我确实比不了那些打熬筋骨多年的习武之人能承受酷刑,我也知道或许在几样酷刑之后,我就会交代一切。不过,我不认为你会这样做!” “哦?你觉着我是个愿意遵照王法规矩行事的方正君子?”李凌挑眉道,“或许之前我确实没想过把你整治残了,毕竟你还有更大的用处,我得把你押往京城受审,最终将你明正典刑呢。 “但是,现在事情有变,我已经改变主意了。有些人必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 听到这说法,赵成晃终于是缓缓睁开了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李凌:“你想知道什么?”他已经从李凌的话语里感受到了极强的煞气。 李凌回盯着他:“把你们在襄阳的所有藏身之所都交代出来,尤其是如雷霆光这样教中高层可以用来藏匿的隐蔽点都说出来!” “哈哈……哈哈哈……”赵成晃突然放声而笑,然后幸灾乐祸地看着李凌,“看来,你们这次在雷护法身上吃了大亏啊!好,雷护法不愧是我圣教第一高手,不但能全身而退,还能给你们造成不小的损伤……” 再笑了一阵后,他突然把神色一变,斩钉截铁道:“让我出卖圣教弟兄,你是做梦。你能从我身上得到的,就只有这条命而已!” “你……”李凌眼中凶光一闪,似要发作,却见对方又是一笑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就是还想拿什么酷刑来吓唬逼迫于我。不过我要说的是,如果你真只想要一具尸体,大可对我用刑,但我能保证,只要我有所损伤,或是心跳呼吸什么的一段时间的不妥,我就会死! “你别以为我这是在哄骗于你,我也不妨告诉你实话,早在来湖广欲成大事开始,我就已经不再给自己留有任何退路了。所以我早早就服下剧毒,只要身体任何地方受损,那本来只是慢性发作的毒药就会立刻发作。我不怕死,你呢?” 李凌愣住,从对方的表情语气里,他看得出来赵成晃绝不是在虚言恫吓,而是说的真话。这也能解释他为何被抓了后也如此平静了,一方面他还有指望有人能救他,另一方面也在于他知道官府不可能从自己身上得到更多内幕了。 “你果然够狠!”李凌叹了一声,这位不但对下属对手狠辣,对自己也够狠!如此一来,他确实没法再逼问了,毕竟现在他手上已经没有半点可以威胁到赵成晃的东西。 既然如此,那就没必要浪费时间了,李凌在看了他一眼后,转身就走,出门后,便来到了边上那间屋子前。那里头关押的是李桐,也就是他这具身体的生身父亲,虽然有些不情愿,但在没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下,也只能从其身上入手了!  第864章 荒唐梦碎(八) 推门进入,房中一切与隔壁没有什么区别,一样的空旷斗室,一样的灯盏幽幽,一样的被重重枷锁控制,动弹不得的犯人。只不过在李凌来到他身前后,李桐倒是主动睁开了眼,目光有些幽冷地看着他:“你想做什么?” 李凌并不急着说话,而是摆了下手,示意李莫云出去关门并守在门前,不让其他人靠近,这才回看自己的便宜老爹:“您老这两日还住得惯吗?” “哼……还成。”李桐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自己儿子还真是“孝顺”呢。 “那我就放心了。今日除了问候父亲,还有一事想要问一问您。”李凌不以为意地一笑说道。 “我劝你还是省省心吧,别妄想再从我这儿套出什么东西来了!”只要想起之前李凌从自己口中套走的关于变乱将在樊城发动的事情,李桐就是一阵懊恼,此时恨不能一点反应都不给。所以在说完这句后,他便果断闭目,摆出一副不想再多作交流的架势来。 李凌却不在意他的这一举动,自顾说道:“自知道了您的身份后,我一直都在思考着一个问题——既然你如此重视姐姐,在她遭到韦家的迫害后不惜发动手上实力攻下江北县城,杀了韦家满门也要把她救走,那为何却要如此对待我和月儿? “说起来,我们也是你的子女,为何厚此薄彼到如此地步?你可以为了姐姐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却不顾我们可能因为你的欠债而被庄家等人所害。这实在太不合乎常理了,你能给我一个解释吗?” 李桐固然有心不与之对话,在这一刻身子还是稍稍颤动了一下,随后才有些生硬道:“父母对子女有所偏爱不是很正常的吗?你如此计较这些有何用处?” “当然有用,比如说,从这一区别来看,我有理由相信我们的身份其实也有不同。若我们三兄妹真是一母同胞所出,按道理我才是那个最可能被偏爱的,毕竟我这个儿子才能继承家中香火嘛。 “哪怕退一步,您真喜欢女儿,不也还有月儿吗?年纪更小的月儿才更容易得您怜爱不是吗?可结果呢,你最重视的却是姐姐。还有,我们家中的日子也是在姐姐出嫁之后不断艰难起来的,应该是从那时开始,你就已经在谋划着以欠债为由,离开江城县了。也就是说,我们兄妹两个,不过就是你用来掩盖自己真实身份的工具而已。 “当然,这些东西现在我并不在意了,也没想过因此就要报复于你。我更在意的,还是为什么!为什么姐姐就能让你如此特殊对待?唯一的解释,就是姐姐的身份与我们大不一样,她恐怕和罗天教……” “够了!”李桐终于忍耐不住,大声叫停,“你到底想说什么?这些前情往事,我不想再提,你有什么其他事直说便是!”这显然是心虚的表现了,不想让李凌作更深入的追究。 李凌也果然按他说的改变了话题:“既然你不想再提,那我为人子也只能从命了。不过既然你不能满足我这个要求,那就请告诉我另一个隐秘吧。” “什么?” “罗天教在襄阳有多少藏身之所,尤其是那些寻常教众所不知道的,只有你们这样的长老护法才会知道,并且在危急时刻才会启用的地点!就如雷霆光之流,在出不了城后,他会藏于哪里才最安全。我想这点机密对你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李凌盯着对方,道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 李桐的身子又是一震,他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儿子今日来见自己的目的,这是为了拿下雷霆光啊。他脸上露出讥诮之色:“你应该先去问过赵成晃了吧,没从他口中得到想要的东西吧?” 见李凌点头,他便更是冷笑一声:“那你觉着你能从我这儿得到想要的答案吗?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我本来寻思着是想对他用刑的,结果他告诉我他体内早被种下剧毒,只要受刑,便会速死,不知你……” “一样。我们圣教长老为了教中大业随时都准备一死,自然都服下了可以让我们在被官府拿下后很快便死的剧毒。我也不怕告诉你,就算你不用刑,半月内我们不能服下一次解药,就必死!” 李凌听得暗自咋舌,想不到这些罗天教的人不但对下属和敌人狠辣,对自己也是毫不留情啊。不过他神色却依旧平静:“原来如此,你们这是早做好了最坏打算了。” “所以你们别想对我们两个用刑,不然只会得到两具尸体。” “是啊,我还真不好对你用刑,怎么说你也是我的生身之父,纵然现在没几人知道这一点,我终究不能自欺。”李凌叹息了一声,然后突然语气一变,“你是这么想的吧?” “就算你对我用刑也没用。”李桐虽然心中略觉不安,但还是如实说道。 李凌点点头:“我也正是考虑到了这点,刚才才会问你关于姐姐的事情。” “你……你什么意思?”李桐陡然而惊,终于现出了一丝慌乱来。 “有时候想让人老实交代并不是非要对他本人动刑的,只要拿捏住他的弱点就可以了。你或许不怕自己身死,但你终究有自己重视关心的人,这便是你的弱点。我想,几年前你可以为了姐姐不惜暴露自身,这几年更是把她们母女养在身边,更是为了她们一直留在襄樊不走……这种种一切已经足以说明她在你心中有多重要了。 “我确实不好对你用刑,可要是对她们下手呢?要是让人当了你的面对她们母女动刑,不知你又能支撑几时!” 随着李凌的每一句话出口,李桐脸上的肌肉都会颤抖一下,眼中的恐慌也是怎么都隐藏不住了。他的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末了忍不住叫道:“你不能!她……她可是你的姐姐……” “真是这样吗?”李凌突然的一句反问,让李桐瞬间愣住,有些不敢说话了。 但很快的,他又想到了什么,呵呵地笑了起来:“你不是这样的人,凌儿,你骗不了我!你虽然装出这一副凶狠的样子,但你终究是重视感情的,从之前你对乐儿的照护,这些年来一直把月儿保护得很好,就可以看出来了。你重视家人,对你的姐姐和妹妹都是爱护有加,不会真对她们下手的!” “是啊,如果是正常情况下,我自然不会想着利用姐姐来让你交代什么,但眼下却不一样了。因为我的兄弟死在了雷霆光的手上,我发过誓,一定要让他拿命来偿! “姐姐是我的家人,被杀的杨晨也一样!我不能厚此薄彼,所以只能委屈一下姐姐了。当然,这选择权还在于您,只要你告诉我他藏在哪里,那么姐姐自然不必受什么苦楚了。” “你……”李桐感觉着对方的情绪,很明显,自己儿子这回不是在大话哄骗,而是真这么想的!可是让他就这么把雷霆光给出卖了,确实又有些说不出口啊。说不定他依然是在虚张声势,真正血浓于水的亲情岂是那么容易割舍的? 李凌看出了他心中所存的侥幸,眼中光芒一闪,又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你真觉着我会顾念亲情?要是如此,恐怕我前日都不会把你的身份戳穿,把你拿来了。你真觉着我会是你的儿子吗?” “你……你什么意思?”李桐心里咯噔一下,之前一直被他刻意忽略的某种猜疑随着这一句迅速扩散。 李凌盯着对方:“你听说过借尸还魂吗?”在对方惊惧的目光中,他继续低声道,“你不会真以为自己那个没什么用处,还胆小怕事的儿子能在你走之后便突然大彻大悟,奋发图强,还一步步走到今日这般高处吧? “我也不怕与你说实话,虽然这躯壳身体是你儿子的,可我,却非你儿子,不过是借了他的身子和名字做些事情而已。所以,对你也好,对李乐儿也罢,我从来就没有什么亲情可言。无论是杀了你们,还是对你们用刑,对我来说都不是什么太难做的决定。 “你可以再坚持着不作妥协,但等到我真对她用刑时,你就会知道我所说非虚。因为对我来说,我的那些弟兄远比你这个所谓的父亲和姐姐什么的重要的多,至少他们可以为我出生入死,可以让我达成所愿,加官进爵,而你们不行!” 这番低沉幽暗的话语如恶魔的呢喃,让李桐瞬间觉着自己落进了寒冰地狱,整个人都颤栗起来。再看自己这个儿子时,才觉着是那么的陌生。 是啊,自己儿子是个什么德性他作为父亲的又怎会不了解呢! 当初的李凌,又哪来的本事考中科举,更别提一步步成为这等朝廷高官了。所以对于李凌自陈的借尸还魂的身份,他还真就半点怀疑都没有,因为这才是最合理的解释。 而除了惊悚外,李桐心里更多的还是彷徨,在没有那一层亲情的保护下,他还能挡下李凌的后续手段吗?尤其是当对方已经看出自己女儿身上藏有大问题后…… 第865章 荒唐梦碎(九) 李凌进入这间屋子足有半个时辰后,才脚步略略发沉走出来。一直守在门前的李莫云见此,赶紧凑了过去:“公子,怎么样?”他并没有尝试着去偷听内里父子二人的对话,还真不知道有没有成功问出东西来。 李凌有些疲惫地一笑,口中缓缓报出一个地址:“襄阳城东锣鼓巷,第五间宅子后院有口枯井,内有密室。” 李莫云一听,精神便是一振:“我这就叫上杨震,点齐兵马,把那家伙给活捉了来!”如此细致的地址,一看就是目标所在,李桐终于还是妥协了。 李凌却在抬眼看看既白的东方后,说道:“不忙,等天彻底亮起后再拿人也不迟。现在他们在暗,白天更好拿人。” “好。”李莫云点点头,又有些无奈地一叹,“只可惜我师父早一日就离开了,不然有他坐镇,那雷霆光绝伤不了人。” 李凌一笑,没有多说什么。邵秋息终究不是官府的人,这次能从旁协助已经很给面子,他自然不可能真听从自己的差遣行事了。 随后,杨震也知道了此一结果,自然有些振奋,也就愿意听从李凌的意思,稍作忍耐,直到辰时之后,再亲自带人前往拿人。 而就在衙门里的兵马被紧急调动,整顿欲出发时,一支绑押了几十人的军队也匆匆赶了回来。当先的军官几步就进到府衙,来到李凌面前:“李大人,樊城大捷!我们不但重新夺回城池,而且还把那一干出逃的叛军首脑人等都给捉拿带来,现在人就被押在衙门口,听候发落。” 本来因为一夜没休息的李凌还有些打盹呢,一听这禀报,困意顿时全消:“如此顺利吗?把人都押进来!对了,张将军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这结果要比他希望的更好上许多,本以为即便随后追击,能捉拿一部分叛军也就不错了,至于蔡氏一干人等什么的,怕是早就凭借着他们对襄樊一带的道路熟悉而逃之夭夭,隐藏起来了。却不想,这回却是将人一网打尽! “因为有毅字营的兵马反正,不但于出逃的路上诛杀叛将陈达,还出手将蔡氏一干人等也全部捉拿,并押送回樊城。”那军官倒也没有贪功,如实将一切道出。 李凌先是一愣,随后便了然地笑了起来:“这倒也算是在情理之中了!” 仔细想来,这些毅字营的官兵的立场就不是太坚定,他们能为了一些蝇头小利跟着陈达谋反,自然也可以因为害怕失败受到更大的惩罚而临阵倒戈。而眼下,陈达也好,蔡氏一族也好,在襄樊之乱中的彻底失败已经是事实了,这些底下的官兵又怎么可能跟着他们一条道走到黑呢? 以利合者,到头来还是会因为利益纠葛而彻底分裂,甚至是成为身边最可怕的敌人。 显然,陈达和蔡氏众人都没有防着有此一手,终于落得如此下场! 很快的,蔡德昌等人便被押进了正堂,此时的他们早已失魂落魄,狼狈不堪,进门只被一推,就全跪倒在了李凌面前,然后就有人砰砰磕头不止,大叫道:“大人饶命啊,我等只是……只是被人蒙骗,才会做出这样愚蠢的决定……” 蔡德昌虽然没有说什么话,但他也完全伏于李凌脚前,摆出了一副顺服的模样。而李凌只在扫过他们一圈后,便不耐烦地说道:“都给我住嘴,你们这次到底会被如何定罪不是你们说了算的,是朝廷来定。本官只问你们一句,你们为何竟如此大胆,妄图与罗天教逆贼勾结,竟还欲图把我大越官兵都拉去造反!” 这一声喝,立刻把所有人都给震慑住了。或许他们以往真觉着自己能成事,以为自己的荒唐美梦能够成真,可这一刻,在看到那如泡沫般破裂的野心成空,看到陈达等人被刺杀于面前后,他们是一点想法都没有了,只剩下了恐惧和深深的后悔。 倒是蔡德昌,这时却缓缓抬起头来:“李大人,这一切都是小人的错,是我一时贪心不足,又听信了陈达和罗天教逆贼的蛊惑,才会,才会鬼迷心窍地想要造反……我的族人,亲人,他们都是被逼的,是我以一族之长的名义逼迫着,让他们跟从的……还望大人明鉴,我蔡氏愿意将所有一切产业都交与官府以抵赎罪过,还请大人饶过我举族性命!”说完,他又深深地伏了下去。 李凌若有所思地看着蔡德昌,不得不说这是个聪明人。在明知道这等谋逆大罪已不可能抵赖后,他果断一力把罪名都给承担了去。而且还把教唆的罪过都推到了罗天教和死去的陈达身上,这样一来,就是他,身上的罪名也能稍微减轻些。 当然,更关键的在于,他话中还隐藏着愿意用家产来买族人性命的意思。不是把家产交与朝廷——那是理所当然的——而是奉献给李凌。因为现在,只有李凌的一句话,才能定其全族之生死。 他这一手用在一般官员身上多半是有效果的,毕竟只要他们一口咬定,那些落到官员私囊中的财产钱物就都是没有问题的,甚至官员都可以拿了钱后反口不帮。但李凌却显然看不上这点小钱,蔡氏再富,能比得了今日在天下各地都有产业的李凌吗? 所以在一声冷笑后,他说道:“你们的产业本官到时自会让人细查,然后全部查封。而你们的罪过,也不可能有丝毫遗漏,都会由官府一一审断,再报于朝廷。你们,就安心在大牢里待着,等候最终发落吧。” 伴随着这一句出口,便算是把蔡氏一族的罪名给彻底定下了。这让面前众人更觉恐惧,又是一阵磕头求饶,哭声不绝。 但李凌此时却根本不为这样的哭求所动,只把手一摆,就让人将他们全部拉下去,仔细看押起来。因为他们的作乱,已经有太多人死伤,他又怎么可能因为一点钱财小利就放过一些有罪之人呢? 樊城的捷报来得倒真是及时,既然蔡氏已被擒获,毅字营也重归官军治下,至于那边的罗天教余孽,想来也难成什么气候,那就意味着樊城已再无后顾之忧,他也就能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到襄阳城内。 其实也就是专心对付唯一漏网在外的重要贼首雷霆光了。 在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后,李凌大声道:“传我之令,即刻点齐一千精锐,随本官前往城东锣鼓巷,捉拿要犯!” 早在堂下等候的杨震与李莫云立刻精神一个抖擞,大声领命,然后,衙门内外人马迅速动了起来,只盏茶工夫后,一支甲胄齐全,弓刀出鞘的官军就沿着依旧空旷的长街,直奔城东而去。 …… 黑暗中,雷霆光席地而坐,在阵阵悠长的呼吸里,他正在调整着身体机能,让之前的各种明暗伤势能尽快好转。 之前的几场战斗虽然他看似总能全身而退,还杀伤了不少官府中人,可其实他吃下的亏也自不少。尤其是和杨家兄弟几人的一战,他虽格毙杨晨,却也因此伤了经脉,再加上之前为了脱身不及恢复,加重了伤情,只觉着丹田等要紧处阵阵酸麻,运功半晌,才得以恢复过来。 直到身体恢复大半,他才放松身体,呼气苦笑:“这一次我们圣教可真就算大败亏输了。不但在此地的大计未能达成,还把两个长老和无数教中弟兄都给搭了进去…… “接下来我圣教已不可能再于短时间里闹出什么大动静了,就连赵成晃和李桐两人,怕也无法救出。不过以他们的忠心,倒也不怕他们真会把我圣教隐秘告诉官府,无非就是被官府杀掉而已。 “他们的死对我来说倒未必完全是坏事,至少赵成晃他们一死,教中高位空出来,我正好可以掌握更多实权,为将来做好准备!” 细细想来,雷霆光脸上的颓丧之色渐渐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莫测的笑意:“现在唯一要考虑的,是如何安然离开襄樊。我想以这两城的情况,三天时间应该足够了。三天后,城中和城门的防御一定会有所松懈,那就是我从容离开的时候了……” 刚想到这儿,他脸上的笑容就突然一收,眼中有惊异之色闪过:“有人进了这边院子,是什么人……” 这个疑问也就持续了不过片刻,因为上方的动静越来越大,完全不像是什么盗贼,或是罗天教中人找来,而是大张旗鼓的封锁。 这个认识,让雷霆光神色剧变:“不好,官府竟知道我藏于此处!是什么人透露的消息?赵成晃,还是李桐?”也就这两个身份还在他之上的教中长老才知道有此最隐秘的紧急藏身处了。 不过这时他已经顾不上细想了,因为更需要考虑的,是该作何抉择。他是继续躲在这里面,还是趁着官军尚未布下罗网,冒险冲杀出去?  第866章 荒唐梦碎(十) 小小的一条锣鼓巷在襄阳城内实在很不起眼,居民也就十几户,几十人。 此时他们已经被官府派人强自从家中带出,被带到远处,惶惑地看着几百上千的官军把条巷子的东西南北四面全围了个水泄不通,更有弓弩手手分守四方,冰冷的箭矢在头顶的阳光下闪烁着让人心悸的光芒。 还有些眼尖的,更是很快就看到了有一队人马径直进入巷子入口对面的一座两层酒楼,显然是整支官军的指挥就设在此处,现在所有兵马就只等那边下达进攻的命令了——虽然绝大多数人都还不知道如此大动干戈地包围这一条小巷到底是为了对付什么敌人。 李凌凭栏站在酒楼的最高处,放眼望去,正好把那间被李桐交代出来的罗天教隐秘点院落尽收眼底。只见那是个看似再寻常不过的居民小院,单门独户,三间瓦房,围墙低矮,却是空荡荡的不见半个人影。 真这么看去,却和周围那一座座已经被清空了居民的民宅没有任何不同了,唯一不一样的地方,就只剩下一点,就是这座院子看着更为荒僻,前后院都是杂草丛生,屋顶墙皮更是多有风化剥落的痕迹,让人一看就能知道这儿已有许久没有住人了。 至于那口最关键的枯井,因距离关系,倒不是看得很真切。不过李凌也没有太过在意这点细节,在确认周围百姓已被全都带出后,他便即刻下令:“出击!记住,人在井中,乃是天下间少有的高手,务必要小心应对,更不能让他跑了!” “喏!”面前的部下曹焕当即叉手应命,都已经做好了各种安排,布下了天罗地网,自不能让这贼子给逃走! 随着他大步下楼,挥动手中令旗,早就等在巷子口和那院子周围的兵马火速向前,在一道道更细致的命令的传达下,便有一支数十人的精锐已翻墙进入院子,然后目标明确地上前,把口枯井给团团围住。 一名军官更是把手一举,示意众兵将把长矛横架于井口,然后他才缓步上前,气运丹田,喝声道:“下面的人听着……” 他刚想威吓底下的贼人自己出来受缚,就见呼的一下,一道灰色身影已如利箭般直蹿了上来,速度之快,完全出乎了在场所有人的意料。那几个横矛在旁的兵卒只是下意识地手上用劲,把长矛狠狠地往灰影扎去,却是噗哧连声,竟全数命中。 可是,虽命中目标,却未闻任何惨叫传出,也没有鲜血飞溅。也是直到这时,那军官和身边几人才看清楚,这突然冒起的居然只是一袭衣袍。这让他心中一凛,连忙示警叫道:“小心——” 可终究还是迟了一步,就在那几根长矛刺中灰影,势头用老的瞬间,真正的身影已紧跟着飞出,人才从井口冒出来,呼啸的拳风掌影已迅然而出,几乎同时打在了那些兵卒的小腹、胸口等处,把他们打得惨叫着朝四边飞去,把后头布下的包围都给砸得一阵混乱。 这时,雷霆光才稳稳落地,再闪身躲过几样袭来的兵器后,目光迅速朝着四下一扫,心却是陡然一沉。 眼前的情况比自己之前所想更为糟糕,就这等包围圈,显然是官军已经确认了自己的藏身处,才会布置下的,也就是说自己已经彻底暴露,然后被官军重重围住了! 是什么人出卖了自己?赵成晃?李桐?还是其他什么人? 这个想法也只在雷霆光脑海中一闪而已,就被他果断抛到一边,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该操心的是怎么杀出去! 心里想着,他的动作却不带有丝毫放缓的,身形闪动,在让过迎面劈来的几口刀的同时,已抢步上前,曲肘猛击,砰砰几下,就把那几名刀手打得惨哼飞出。然后再一个腾身,急速避过了突然射来的几根冷箭,双足再一个斜蹬,在把个冲大跟前的官兵踢飞的同时,还借力再起,如大鸟般直掠向前方屋顶。 这些围在后院的兵马在他眼中确实构不成任何威胁,但问题在于他现在还不知自身处境有多差,必须登上高处,看个明白! 当然,那边屋顶上也有几名军卒挥兵等候,但身在半空的他虽无处借力,却还是靠着实力一个转折,轻易避过刺来的几根长矛,再顺势而下,只肩头一撞,拳掌再出,便把那五六人都给打了下去。 在一稳身形后,他便急忙朝着四周及更远处望去,然后便倒抽了一口凉气。这儿的阵仗要比他想的更大,一眼扫过去,足有上千人围住了整条巷子,而且还有不少弓弩手已经朝着自己处瞄了过来。 没有半点的迟疑,雷霆光脚下一个千斤坠,当即踩碎了房屋瓦片,带着他直往下方落去。也就这时,数十根利箭已呼啸飞到,要是他有那么半分的迟疑,这一阵乱箭就能把他射个重伤。 可刚落入屋子,他就又听到呼啸从几个方向袭来,却是已经有官兵进入屋子,布下杀阵了。刀枪等兵器尽数朝着还在半空的他身上招呼,大有将他一举击杀的架势。 好个雷霆光,即便是在如此绝境之中,依然没有慌乱,身腾半空,便是一声长啸,竟以一身精纯的修为在半空中一个滞停,然后身子再如利箭般直朝着侧方弹去,砰一下正撞中屋墙,撞出一个大洞,人已再度来到了外头。 才一落地,他便又迅速向前一个翻滚,正好躲过了紧跟着杀来的几样兵器,再弹地而起,手脚并出,又重重的几下轰在了身前几人的胸腹等处,把人打得惨叫扑跌,也让他赢得了片刻的喘息机会,一纵身间,竟已顺利翻过了那半人多高的矮墙。 是的,刚才于屋顶那惊鸿一瞥间,雷霆光不但知道了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同时也掌握了院子内的官兵布置,找到了其中薄弱处。此时便是循着这一点,顺利突出了小院。 不过这并不代表他就能安全了,恰相反,这一出了院子,他要面对的敌人更众,危险更大。因为就在雷霆光一出小院的当口,周围已有上百兵卒火速围了上去,切断了他一切的遁逃路径,一些屋顶处,更有弓弩手时刻准备,只要一有机会,便是箭矢激射。 李凌这次是真下了必杀对方的决心,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今日都要格杀雷霆光。或许此人确实身份不凡,还可能掌握了许多罗天教的隐秘,价值不在赵李等长老之下,但为了替杨晨报仇,他也不顾上了。 雷霆光也明显察觉到了官府的这一点态度,心下更是暗暗叫苦。若是对方想要生擒,则自己还有更多的机会,可现在,所有人见面就是杀手,这无形便增加了他更多的压力,每一次的交手那都是生死相搏。 而更关键的是,在如此重重的围困和拼杀下,他还不敢全力杀伤,因为这样必然会拖慢自己的脚步,给官兵已迅速围杀的机会。所以他这一路杀出来,虽然击飞击倒了十几二十人,但却未有一人致命。 只是这么一来,反倒让官兵更为大胆,冲杀得也就更凶了。 此时,在一个巷子的拐弯处,雷霆光又与三名军卒纠缠在一处,他虽然迅速避过两把刀,又一脚踢开刺向自己小腹的长矛,便要进击打翻三人,却听到嗖嗖几声,又有冷箭飞到。 这让他哼了一声,当即一把扣住一名刀手,将之拖到自己跟前,把那几根箭矢给挡了下来。而在那人惨叫着软下的同时,他又把人往其他两个一惊的官兵身前一送,人已跟着直往后退闪而去,再一曲肘,砰一下就砸中了早躲在那边巷子边,欲图偷袭自己的兵卒。 没有半点的迟疑,也没有继续杀伤人,雷霆光已趁此机会,抹身而过,进入了边上那处同样空着的宅院。 老在外间跑动,只会让官兵很快发现,并一窝蜂地围捕上来。那还不如找一个他们视线受阻的屋子,再与之周旋,看能不能另寻机会呢。 他的这一选择很明显是正确的,官军虽然紧随其后也杀进了院子,但因为里头并无布置人手,一时间还真就没能找到人,只能是分出人手快速寻找。同时,那些弓弩手一时也没了用武之地,只能干等在外头高处。 局面,顿时变得有些沉闷起来。 李凌在外头的楼上看到这一幕,眉头也是深深地锁了起来,这家伙要比自己想的更为难缠,居然能在如此重重的围杀下还能不断伤人逃窜。得亏他没有影子的藏匿本事,不然今日还真就未必能为杨晨报仇了。 “大人,不如让我去对付他……”杨震红着眼在旁说道,其实打从一开始,他就请命要参与到这场围杀中去了,却被李凌强行留在了身边。 “不,再等等。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情,绝不会食言,他一定会死在你的手上!”李凌却再度拒绝了他的请命。  第867章 荒唐梦碎(十一) 李凌看得出来杨震被杀兄之仇所困扰,一心复仇的他眼中已容不下其他,也就自己还能暂时压制住他。所以为防他被仇恨蒙蔽心智,做出错误的选择,他便做出了把杨震留在身边的决定。 杨震虽然心中满是焦躁,但对李大人还是颇为敬服的,所以此时依旧默声不语,只是目光中带着几分不安地继续朝着前方锣鼓巷的深处望去,等待着这一战进一步变化的发生。 在他们于高处的注视下,那边的战局也有了新的发展—— 在确知目标躲入前方院子中后,官军立刻就调动一部分人马将此处团团围住。在敌我双方实力相差极其悬殊的情况下,再多的招数用处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大,雷霆光反倒又把自己给陷入到了四面受围的困境之中。 在大量官兵四面包抄的同时,那些位于高处瞭望支援的弓弩手也被调拨了一部分过来,占据了进出要道。然后随着一声令下,十多名身手不错的军卒已杀进敌人藏身的屋子,一进得门,十多把钢刀已朝着数个方向劈斩过去,结果却全落在了空处。 那家伙不在这屋里? 不可能!刚刚他可是被许多人看到蹿入其中,然后就再没人见他出来,他不可能飞天遁地地逃出去的…… 就在这些将士为之一怔的当口,上方突然呼啸声起,雷霆光已急速扑将下来,人在半空,已先轰下重重拳影,砰砰几下,位于正下方的四五人连惨哼都未及发出,便齐齐倒地毙命。 这还没完,他人未落地,双腿已猛然张开,在空中急速旋踢,足尖扫处,又有三四人被踢中额头、胸口等要害处,把他们踢得横抛出去,撞在墙壁上,方才弹落回地面,也没了声息。 剩下那五六人离他落地处更远些,倒是没有中招,却也被雷霆光如此凶悍突兀的打法给杀得心神不守,短暂的愣在了当场。他们固然也算军中精锐,可是却从未遇到过如此可怕的对手,这让他们都有些反应不过来了。 而与这样的高手正面相对,又岂容他们有丝毫的愣怔?就在落下触地的瞬间,雷霆光翻身再起,急速掠上,当先两人又被他各自一拳打得飞出,剩下三人才刚回神挥刀劈来,就被他轻松弯腰一闪,人已到了跟前。 肘击,膝撞……一套叫人眼花缭乱的快打一出,这些人竟被全数安排,除了雷霆光外,屋中再没有能站立之人。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外间连弓弩手都没完全安排妥当呢,就听得砰砰一阵响,然后就是一静。这让这边做主的军官心下一沉,有心派人再进去,可目光一扫,却发现不少部下已露出恐慌怯战之色,随着他的目光人都直朝后方退去。这让军官除了懊恼外,也有些无奈,如此士气,似乎真不该派人送死了。 可是,局势如此,总不能放其一直藏于房中吧,谁知道内里会不会再出什么变化……就在他这一愣间,呼呼几下间,几条身影急速从房中掠将出来,有从正门飞出的,也有从窗户而出的,反正速度奇快,叫人压根看不清到底出来的是什么人。 而周围军将则因为心下恐慌,见此居然下意识就往后退去,让出好大一块空间来。这让军官心下一紧,再顾不上其他,大声叫道:“放箭!” 早就在房顶墙头张弓以待的二十多个弓弩手也没有半点迟疑,应声就把手一松,一根根箭矢怒射而出,直扑那一道道飞出的身影。 在一阵哧哧的入肉声里,箭矢几乎全数射中目标,然后那些身影也相继落地。 也是直到这时候,众人才看清楚飞出来的这些人都是自家袍泽,显然是被雷霆光给抛掷出来的。 那就是声东击西的疑兵之计!军官心中一动,果断叫道:“给我准备,他要出来了……” 几乎所有人在这一刻都盯向了房子的门户和窗口,一些弓弩手则熟练地再取箭上弦,便要拉开。 就在这一瞬间里,异变再生—— 那几个交叉倒在一处的尸体突然弹起,底下一条身影抓住了所有人都未留心这边的机会,人已急掠向前,一腾身,已快速掠过了这处不算高的院墙。虽然身后有箭矢激射追来,但他动作更快,而且在翻过墙后便是一个突兀的伏身,那箭矢还是被他轻松躲过,再一起间,蹿上高大的一棵槐树,借力一蹬,人已跃到旁边一座院子的墙头,一掌就把两个不及应对的弓弩手给打落下地,然后人则踩着他们下坠的身体,直掠上内里的屋顶,继续向前。 这一连串的行进完全打乱了所有人的节奏,那军官在张口结舌下甚至连一道像样的命令都传达不出来,只能是呆呆地目送这可怕的家伙又从这一轮包围圈里杀了出去。 谁也没想到雷霆光居然会藏身在那些个尸体后边,即便有乱箭射到都不带丝毫闪避的,就跟那寻常尸体一样。然后以此为遮掩,在所有人分心他顾的瞬间,暴起突围。 甚至在那军官看来,如果这一下他不是为了脱身,而是想要取自己性命,恐怕自己早就已经被杀当场了。 不过这时他也顾不上后怕了,只一愣后,便高声叫道:“他去了西边,快,通知其他位置,别让他这么轻松跑了!” 其实他都不用做出这番安排,外间更远处看着这一切的兵将们已果断又下达指令,一批批守在巷子内外的官兵又被调动,继续合围。 只是这一回,随着雷霆光战术方面的调整,想要拿下他的难度就陡然增加。借着那重重院落的掩护,时而蹿进屋子,时而又从窗子遁出的他让人更为难追,有时甚至一个转折间,本来还紧追在后的官兵就会找不到他的所在。 要不是这次李凌调动了上千人马,几乎把个锣鼓巷围了个水泄不通,各处要紧位置都有人守着,只怕都可能再让他给藏匿起来。 如此一番猫捉老鼠般的追逐后,雷霆光固然是没有完全脱离官军掌控,但到处乱走的他却也把整个布控给冲了个乱七八糟,已经有多处漏洞出现。 高处的李凌见到此一幕,眉头也是微微一锁,自己还是有些小瞧这时代真正高手的厉害了。这儿毕竟不是真正的战场,并非靠着人多势众就能把这样一个高手给堆死的,只要他不是铁了心地拼死一战,只作逃避,那寻常将士还真很难将其拿下。 杨震也看出了这一点,又张了下嘴,说道:“大人,让我去吧……只要我能拖他片刻,便能将他完全控制住了。”他承认只靠自己不可能报仇,远不是雷霆光的对手,但还是可以做到把他留住的。 “再等等!”李凌却还是坚持自己的意思,目光则盯着对方的身影,眼中冷冽如刀,直追那灰色身影再上了屋顶。 然后,突然间,又一拳把两名弓弩手打下屋顶的雷霆光猛一个抬头转身,目光同样犀利如箭,直往他们所在的巷外小楼射来,正好和李凌的目光来了个正面对撞。 虽然双方相隔甚远,甚至连对方模样都没能看得清楚,但李凌还是能从他的目光里看到浓重的杀意,扑面而来。 但他却不见丝毫惧色,同样回以坚定而满是杀气的目光,继续与之对视。 见此,雷霆光未作丝毫的纠缠,继续向前几步后,又再落下,让李凌失去了对他位置的掌控。不过巷子里诸多的官兵还是能及时找到他所在,并进行一番围追堵截的。 如是者,又过了个把时辰,虽然官军几次都把他堵在某个死角,但每一次又都被雷霆光死中求活给逃了出来。而随着时间推移,官兵的士气开始下降,不光是有弟兄相继死伤,更在于一直的失败,对他们的信心打击也颇为严重。 甚至到了此时,寻常五六个官兵都不敢正面与之交锋了,因为有太多事实证明这点人手都不够他雷霆光一人打的。这就让他越发的自在起来,一番移动潜行后,他已接近巷子口。 不过越是接近出口,这边的防御自然也越是严密,前方便有超过百人的队伍死守出口,左右还有不下三十张弓弩瞄着,只要雷霆光一个露面,那就是自投罗网的下场。 雷霆光见此场面,眼中却无半点惧色,反而显得越发兴奋起来:“你们以为这样就能将我困杀……那就太小瞧我雷霆光了!而且你们显然是忘了一点,时间!天色就要黑了,到时,我看你们还如何掌握我的动向!” 心思转动间,他又抬眼看了下已经暗沉下来的天空,身子再动,却是有一次蹿上了一棵大树。 这儿,可以让他短暂地避过军将们的追索,同时还有一个用处是其他人都没有察觉到的——这树的最高处,其实距离巷子对面的酒楼凸出来的那一块不过区区五六丈,以他的身法完全可以凌空过去。 到了这时,雷霆光想的不再是如何安全脱身,而是要把那坏了圣教大事的朝廷大官给解决了!  第868章 荒唐梦碎(终) 夕阳西下,只有最后的那抹余晖还照在襄阳城西边一带,锣鼓巷这儿已比之前又暗了三分。 这时的雷霆光已迅速而无声地攀上了树顶,下方的将士到现在还没发现他的行踪,所有人都在小心地寻找其下落,尤其是守在巷子出口的那些军官人等,更是瞪大了眼睛,点起了火把,不放过任何一个转角,生怕真让他给趁黑跑出包围圈。 真要如此,那笑话可就太大了。他们这次可是动用了上千人马围捕追击,要是连一个人都拿不住,他们还有什么颜面去见李大人呢? 看了眼下方离开的官兵,树顶的雷霆光身子猛然一绷,足下更是一个发力,只听得喀拉一声,那只有两指来粗的树枝应声而断,而他也趁着这一蹬之力,弹射而起,身子一展,人已如鹰隼般掠向了前方几丈之外的酒楼二层看台,速度之快,堪比箭矢。 雷霆光很清楚机会就这一次,过不去,自己便将面临数百上千人的围攻,那真就死路一条了。所以,此一扑,不成功便成仁! 决然的一扑,让他发挥出了顶峰的实力,呼啸声中,稳稳落到了酒楼二层的栏杆处,身子一收,便直往早被他盯上的李凌攻去,双手张开如鹰爪,大有老鹰扑击下方猎物的态势。 也是在这时,巷子那边的将士们才发出阵阵惊呼,发现本在围困中的目标居然从上方飞出了包围圈,还扑到了自家大人的所在。 “快保护大人……” “贼子竟敢……” 在阵阵的惊呼怒骂声中,几乎所有将士都急速回头,猛朝着巷子外头,那座本来最不起眼的酒楼奔去。至于酒楼外间,受命护卫的那些人,更是大惊失色,急速进门,大踏步地直朝二楼冲去。 不过在所有人都朝着一个方向狂奔的同时,他们的心却也沉到了谷底——完了!时间上明显是赶不及了,难道李大人这次抓人不成,还要落到这贼子的手上吗? 不光四周跑来的官兵是这么想的,雷霆光也是这么认为的,在扑到李凌面前,抓向其脖颈时,他都能预见这一下可以扣住对方咽喉,然后主动权就落到自己手上了…… “唰——!”眼前没有半点自保可能的李凌却在眨眼间换成了一个神色冷峻,目光中满是杀意的男子,而迎上来的,则是他手中的快刀。 杨震本来还有些不解李凌非要把自己留在身旁,直到这时,看到雷霆光居然直扑过来,他才惊讶醒悟,这是大人早就料到会有此一变,所以才让自己在此等候的吗? 不过这念头也就那么一瞬起灭,无论是为了保护大人安全,还是为了报仇,杨震都没有半点退缩或迟疑的可能,刀已迎面斩出,直袭扑来的对方腰间。 雷霆光轻咦一声,立马变招,由飞扑变为急落,偏身,轻巧地躲过了这迎面一斩。然后他才看清楚对方正是前日与自己一战的其中一个好手,这让他更不敢松懈,脚步一动,已果断地靠了过去,想要拉近双方距离来克制其刀法。 怪不得李凌敢明显地留在此地,原来是身边一直有高手陪伴,这家伙倒是挺稳重的,换了有些人,在如此大好局势下,恐怕早就把手底下的所有高手都派进巷子里搜寻自己,追拿自己了呀。 不过现在却顾不上细想太多了,因为杨震的连绵快刀已经迅然而至,面对雷霆光的贴身战术,他只略作后退,便以更为快狠的方式予以回击,甚至都是只攻不守,两败俱伤的凶狠杀招,每一刀都是冲着对手的心坎、咽喉等致命处攻去。 这一连数刀的拼命打法还真就杀得雷霆光有些含糊,本来侵前的步伐为之一顿,急忙侧身再闪,同时眼中光芒一闪,若有所思。这家伙虽然武艺远不如自己,但用上此等死缠烂打不要命的招数,还真让他有些穷于应付,不敢硬拼了。 毕竟相比于一心为兄长报仇的杨震,他雷护法可更惜命些。于是几招一过,不但没能占到什么便宜,反而被一轮快刀逼得又往后退了两步。 与此同时,下方噔噔噔的上楼声已清晰可闻,下方护卫人等即将赶到,李凌倒是趁此机会退进了后方厅内,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雷霆光见此,心中更是一紧,这要是被对方死死拖住,一旦等其他官兵赶到,自己又要落回到之前在锣鼓巷中被围攻的局面了。而且这回地形要比巷子里更简单,再没有脱身机会了,那真就完了。 事到如今,只有再搏一把了!必须拿下李凌,才有一线生机! 心思一定,他的身形一晃,状似要往侧方绕过杨震,带得他也是一个偏身,然后足下发力,身子却根被根绳索拉扯似的,居然腾空往后掠去,摆出一副将要离开此间酒楼的样子。 果然,杨震见此,眼中更是光芒一闪,喝声道:“哪里走!”便强行顿身,再上!手中钢刀更在此时绽出一道豪光,急斩前胸。 这一刀杨震使出了全力,不但速度与力量都已用到极致,更带上了一往无前,有我无敌的强大气场,只要敌人被这一刀笼罩,那就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绝无半点脱逃的可能。、 这一刻,杨震的眼中更是光芒四射,有那么一瞬,他甚至都感觉到自己已经接触到刀法更高一层的境界了。 我即是刀,刀即是我!天地万物,不过一刀,即可斩之! 唰——一刀砍出,就连空气都似乎被生生剖成两半,前方的栏杆更是一下就已碎裂。 可栏杆前的人,却在刀锋未至之前,陡然一晃,消失在了杨震目所能及的面前,就跟他会隐身遁形一般。 而这一刀既出,杨震却是连自身行动都已无法控制,只能孤注一掷地挥刀向前,哪怕前方已空无一物。这让他的心猛然下沉:“完了!” 自己还是被仇恨蒙蔽了心智,完全忽略了对方与自己间那如隔鸿沟的巨大差距。哪怕自己搏命出击,在雷霆光这样的高手眼中,依然还是破绽百出,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就破掉自己的杀招。 自己一刀落空,下场恐怕就是一个死了。即便心中满是不甘,到了此刻杨震也只能认了,技不如人,无话可说。 可他几步冲出,刀势去尽,身形渐渐稳住,却依然未受攻击。这让杨震先是一愣,但随即更大的恐慌生出——对方的目标竟不是自己,那就只能是李大人了! 原来打从一开始,他那几下变化就是为了引着自己全力出招,从而顺着破绽突到自己身后,好对大人下手。这个认知让杨震的心中更觉懊恼与恐慌,怒吼一声,急速回头,便要扑进厅内,去救李凌。 就在他这一回头的同时,后方有哧哧的暗器破空声响起,再定睛看时,一副让杨震都目瞪口呆的一幕呈现在了他面前—— 已经靠着神鬼莫测的身法把杨震骗过,从而扑进厅内,来到李凌面前的雷霆光本已露出得意的笑容,张手便抓向李凌前胸。 此时的二楼厅内就他们二人,身后的杨震还不及赶到,这对雷霆光来说,足以让他连拿李凌三次都有余裕了。所以这一抓他志在必得,眼前不过一个寻常书生,根本不可能躲过自己的抓拿,更不会存在丝毫的威胁。 雷霆光的手指都已经沾到李凌的前襟,而他还错愕地站在那儿,似乎连退避都做不出来,只长袖盖手的右臂稍微向上抬了一下,不过显然是无法架住这迅然一抓的。 “成了!”雷霆光手上已经开始带上回拉的动作,就要成功。却在倏忽之间,听到了让他惊恐不已的一阵哧响,如果再仔细听,还能听到有些清脆的机括扣动的声响。 一蓬乌光随之从李凌的右手袖子里激射而出! 两人相距不过区区数尺,这一蓬乌光来得又快,饶是雷霆光反应再快,身法再刁,这下也已做不出完全的规避。他才身子一动,那蓬乌光便已结结实实的全数打在了他的胸膛,让他的身子陡然便彻底僵住,脸上更是露出了极其复杂的古怪表情。 似笑,似哭,似悲,似怒……其实就连他自己都闹不明白自己此刻是个什么情绪,只感觉着身体在一瞬间便已僵硬下来,别说对李凌下手或逃跑了,就连转个身,再把手往前探上一分都已不能。 对方不但用了一种极其可怕而精妙的暗器,而且那些射入自己胸膛的牛毛细针还都涂了毒,能在见血之后便使自己无力反抗。 好可怕的暗器,而更可怕的,还是面前这个并不显任何恐慌的男人。此时的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就如一个最优秀的猎人,看着自己盯上的猎物最终掉进了精心布下的陷阱之中。 自己之前辛苦挣扎,到处逃窜,好容易以为找到了一个破绽,结果这才是最致命的陷阱。 苦涩的笑容从雷霆光脸上浮现,而他面前的李凌却不为所动,大声道:“杨震,还愣着做什么?是该为你兄长报仇雪恨了!” 话音一落,一道疾风从后杀到,噗哧一声,刀尖已狠狠刺入雷霆光后心,再从其前胸贯出,再一抽出,横着一刀斩下,噗哧一声,罗天教雷护法的首级带着面上那古怪的神情,高高飞起。 什么野心,什么妄想,随着这一刀,彻底破碎! 而罗天教几十年来的那些布置,也在襄樊,随着两大长老,两大护法的相继落网身死而彻底破灭。 这个荒唐的,妄图颠覆大越天下的迷梦,似乎已到了该醒的时候了!  第869章 雨过天将晴 李莫云一马当先,急冲上二楼,此时的他当真是急悔交加,早知会有此一变,自己就该一直守在公子身边,而不是留在楼下听令啊。 本来他的确该和杨震一起守着李凌待在二楼,可是因为杨震的情绪有些急躁,几次提出要去锣鼓巷中参战,李凌才提出要单独与他一谈,这才有了李莫云的下楼听命。 结果,他才在下边待了没一会儿,就看到了那惊人的一幕。那本该被重重围困的目标猎物竟突然从空中跃入酒楼,从而摇身一变成为了猎人一般的存在。当这个事实被确定后,李莫云是彻底慌了神,二话不说便直奔楼梯,快速上抢,同时心里不住祈祷,祈祷公子不要受到损伤。 结果当他蹿上二楼时,看到的却是让他瞬间呆住的血腥一幕! 一颗首级被狠狠劈下,直跳半空。然后脖腔里更有大股的鲜血喷涌出来,直溅得周围的桌椅墙面都是一片殷红。而更让人感到震惊的是,死的赫然是实力远比自己几人联手更强的罗天教护法雷霆光,而动手杀他的则是杨震! 至于公子,此时正站在雷霆光尚未倒下的尸体前,身上脸上也被溅了不少血点,映衬得他的脸色愈显苍白,但仔细看着却真没什么损伤。听到李莫云抢上楼来,他还转头看来,微微点头致意。 扑通一声,失去了首级的尸体这才倒了下来,更多的鲜血滚滚流淌开来,也把紧随上楼的其他护卫们看得一阵发愣,再看向杨震的眼中,充满了崇敬。在所有人看来,这个可怕的逆贼高手一定就是被杨震奋勇搏杀才死在这儿的,足可显出他有多厉害,多拼命了。 只有杨震自己清楚,所以能这样轻松斩杀此人,得报大仇,不是因为自己有多强,而是在于大人的出手。那射入对方前胸的暗器虽然极其隐蔽,速度也是奇快,但终究没能让他走眼,在雷霆光后方看了个真真切切。 到了这时,他已经隐隐猜到了什么,再看李凌时,眼中的敬畏之意却是更重了,嗫嚅了一下后,才轻轻道:“大人……” 同时李凌也开了口:“公子,你……你没受什么伤吧?” “没事,有杨震在,区区宵小也伤不了我。”李凌笑了一下,这才对其他人吩咐道:“把这具尸体抬下去,将他的首级送去府衙,用来祭奠之前和这次被害的军中弟兄。” “是!”众护卫忙答应一声,然后七手八脚地上前,用力拖着无头尸体下楼而去,而首级也被人随手拾起,捧走。 楼上很快就剩下他们三人,李凌才呼出一口浊气,轻声道:“虽然有些冒险,但总算是把此獠给铲除了!” 李莫云闻言便是一愣:“公子,你早猜到会有这一场变故?” “怎么说呢,应该说是我给的他这个机会出现在我面前,为此,我还特意把你给支到了楼下。”到了这时候李凌也不再多作隐瞒了,如实说道,却听得在场两个心腹又是一愣,几乎同时叫道:“为何要这么冒险?” “雷霆光有多强你们都是深有体会了,我虽然于武学一道所知不算太深,但只从他能与邵前辈齐名就可想见他有多可怕了。想当初,邵前辈在西南都能于千军万马中来去自如了,他纵然有所不及,在地形更复杂的襄阳,真有心要跑,我们这点人马怕也抓不到他啊。” 李凌的这番话让其他二人在深以为然地点头之余,也不禁有些惭愧。是自己二人不够强,才让这样的强敌如此肆无忌惮啊。 不过很快,他们又被李凌的话给吸引了注意力,生不出更多念头来了:“但此人又是要犯,更杀了杨晨和诸多弟兄,我是绝不容他再逃走的。所以今日在此我设下了两层安排,明面上自然就是那上千将士的天罗地网,若他没有像想象中那么可怕,这些人手安排就能将之拿下。 “可要是他真能从如此重重的围困中还能脱身,那我就以自身为饵,引他上钩。我选在此处,一是为了能轻松掌握巷子里的一切动向,二则是为了让他看到我,我相信以他的本事,和头脑,只要见我在此,便会在找到机会后,果断冲我而来。因为相比于继续在城中四处流窜寻找出路,自然是把我拿住,以我为质,让官军开城门最是简单安全了。 “我料定他必会对我下手,为此,我甚至都把莫云给调到了下面,使他越发相信可以得手。因为只有一个杨震,他是肯定愿意冒险一试的。 “我要的就是他有这样的想法,以为只要过了杨震这一关,就能轻易拿下我。但他不知道的是,我早就为他准备了这个……”李凌说着,手一扬,露出了袖子内握着的一个圆筒状的金属。 只扫了一眼,李莫云和杨震都同时轻呼出声:“暴雨无影针!” “就是这个了……”李凌一笑,“这才是我的底气所在。当初靠着此物,我曾杀过一个强敌,深知其威力有多大。唯一的不足就是这一筒无影针的造价极高,这一筒连针就是一千两银子,而且只能用一次。不过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问题,只要合适,拿来一用也是可以的。” 这话里完全就透着一股子壕气了。确实,以如今李凌的身家地位,拿千两银子出来买上一筒这样的暗器傍身可太容易了。此番前来湖广,明知可能遇到危险,他又怎么可能连一点准备都没有呢? 而且就最后的结果看,这一千两银子花得可太值了!那可是罗天教三大护法之一,天下间少有的顶尖高手,怎么可能只值一千两呢? 李莫云这才释然,呼气道:“怪不得……不过公子,今后你有什么主意可别再瞒着我了,刚才可把我吓坏了。” “呵呵,我若实话实说,你可未必肯走,那就可能引不来雷霆光了。” 正说着,杨震突然上前一步,不顾地上满是鲜血,便跪在了李凌面前,砰砰连磕几个响头,待李凌反应过来,才赶紧弯腰将他扶住:“你这是做什么?” “大人为了替我兄长报仇不惜以身犯险,我杨震此生不敢有忘,我这条命今后便是大人你的,但有差遣,绝不推辞!”杨震说着,又用力磕头,力量很足,就是李凌用力去拦都拦不住,前后足足磕了九个响头,方才起身。 李凌这才明白这是对方以九拜至高之礼来表明自己的态度了,这让他一声喟叹:“你这又是何必呢?要说起来杨晨之所以出事也是因为要帮我,我心中对此也是颇感歉疚,自然是要帮你们报仇的……” “大人说的虽然不错,但您的心意杨震还是能感受到的。”杨震却有自己的想法,一脸坚毅道。 话到如此,李凌也不好再说什么,只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今后咱们就是兄弟,好好与我一起为朝廷,为天下百姓做些事情,我想杨晨也希望你能做这些,然后光耀你杨家门楣。” “是!”杨震郑重点头。 如果说之前李凌与杨家兄弟间虽有情义却更多只是同僚合作关系的话,那从这一刻开始,杨震也成为了和李莫云一样,对李凌死心塌地的心腹。 当李凌从酒楼出来时,本来在锣鼓巷内外布张罗网的官兵们也都重新回归集结,许多人都身上带伤,脸上神色则有些古怪,既感丧气,又有种莫名的兴奋。 丧气在于他们终究没能拿下贼人,而且还付出了那么惨重的代价,还让对方趁夜来到了自家大人面前。至于兴奋,则在于大家已经知道了雷霆光的下场,强敌被杀,总是让人感到高兴的事情。 不过李凌倒是没有太高兴这样的结果,因为伤亡汇总到了。 这一次的围捕,官军的损伤可是太大了。计有十七人被杀,三十六人重伤,轻伤者竟有五十多人……这样的伤亡人数,实在有些超乎他的想象了,毕竟这次对付的可就一人而已啊。 这一刻,李凌对“高手”这一说有了个更为深刻的认知,如今在朝廷之外的高手,确实要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可怕。而这样的人,天下间不知还有多少呢。比如那个与雷霆光一样齐名的罗天教护法影子,那家伙要比他更为棘手可怕,尤其是他善于刺杀,来去无踪,可太难应对了。 不过很快,李凌又收摄了心神,带着队伍返回衙门。至少这一次的襄樊之乱,已经被自己彻底平息,襄阳城里应该再没有什么具有威胁的罗天教逆贼了。接下来,只等樊城方面把一切都控制住,传来最后的消息,则一切便当雨过天晴。 只要襄樊不乱,武昌又有萧承志坐镇,再加上之前自己安排的百义堂等人送粮各处用以平抑湖广各地粮价,那么湖广的这场乱子就会被彻底消弭。自己来此的最重要的一项任务也就能宣告成功办妥!  第870章 各自的选择 好事总是接踵至。 在李凌返回襄樊府衙,跟王赫等官员谈及今日一战的事情,惹得他们阵阵赞叹的时候,樊城那边也再次传来了消息,在张敬的指挥安排下,官军终于是彻底把樊城局面给掌控住。 不只是明面上的罗天教,以及和蔡氏有所勾结的地方势力被彻底镇压,就连那些妄图乘火打劫,四处生乱的城中宵小也都被一一荡平拿捕,最后如何定这些人的罪,自然还得由李凌来说了算。 然后就是毅字营归降的兵马,包括了那一干最后反正,还把陈达等人杀死的叛将军卒,这些人被缴了兵器甲胄后,安排住在樊城一角,居然也颇为老实,并无任何异动。 很显然,在经历了这场变故后,这些兵马早已放弃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只想着安然过自己的日子了。对此,张敬在带来如此消息的同时,也建议李凌对他们以安抚为主,毕竟这些人之前都是朝廷官军,多半是受人蒙蔽才会干出攻打樊城这样的荒唐举动。 现在既然人家已经改过,自当给他们重新来过的机会。 对于这样的建议,李凌倒也是颇为认可。他也不想多造杀孽,只要这些将士今后不再为非作歹,最多把领头的一些军官敲打一番,便可将此一节轻轻揭过。 而对李凌来说,樊城那边的消息更意味着自己设想中的襄樊大定已真正实现。这实在算得上是最快的平乱胜利了,从乱子突起,到最后被扑灭,前后竟只用了不过三四日间。 而更让人感到欣慰的,是这一次叛乱对襄樊当地的损伤其实并不大,只有少数的民居商铺被毁,城墙虽有损伤,却不影响全局。至于百姓伤亡,更是少之又少,毕竟罗天教之前打出的也是只反官府,不害百姓的旗号。 当然,仔细算起来,这其实也和李凌早一步揭穿罗天教逆贼身份有关,是让他们在仓促中起事,难以把所有手段都施展出来,才有这般完美结果的。 这一点不光李凌知道,那些地方官员更是门清儿,所以在放下心来后,自王赫而下,所有本地官员对着李凌自然又是一番称颂赞扬,直呼李大人是从古至今少有的英明神武之人,是襄樊全城官民的大救星。 就在李凌有些受不了他们的马屁奉承,想要说点其他东西时,一名下属突然进来禀报:“大人,外间来了个叫邵秋息的,说是有事要见您。” “嗯?”李凌微微一愣,这邵秋息几日来都不曾出现,怎么这时又露面了?他都以为对方在襄樊生出乱子前就已经离开了呢。不过很快,他又笑了一下道:“请他到边厅见我,诸位失陪一下。”与邵秋息见面,他总觉着该单独为好。 在众官员的答应声里,李凌出了正堂,和李莫云一道转去偏厅。很快的,看着稍显疲惫的邵秋息就大步进门。 李莫云见此,忍不住关心了一句:“师父,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前日与影子有过一战。”邵秋息说得随意,却让面前两人的神色都为之一变,尤其是李莫云更是关切道:“师父,你……你没受伤吧?” “伤总是有些的,毕竟杀他总得付出一些代价吧。” 这话却让李凌都为之一惊:“你说什么?邵前辈你……杀了影子?” “不错。”邵秋息点头,“就在前夜,他从樊城脱身想要遁逃,却被我早一步等在了必经之路上,与之正面一战,将其斩杀。今日,我来见李大人你的其中一个目的,就是将此事相告,今后你不必再担心会被这样的高手窥伺刺杀了。 “而且不光是他,就连他那些个下属徒弟,也在这几年里被我一一铲除。可以说,影子一脉,已彻底覆灭!” 这话说的委实霸气,那可是来去无踪,叫所有罗天教的敌人,无论江湖客还是朝廷官都闻之色变的刺客宗师影子和他精心打造的下属啊,居然全被他一人所灭! 但这话既然是邵秋息所说,李凌便不带半点怀疑的。当下起身,拱手施礼:“在下代那些被影子所害的死者,还有天下人谢过邵前辈了!” “你不必如此,我所以杀他,也是因为与他有仇……”邵秋息说着,又止住了,有些事情他不愿多说。 李凌理解地点点头,这才转换话题:“照邵前辈你刚才的说法,这次来见我却是还有其他目的了?” 邵秋息坦然地一点头:“我知道你已把罗天教两大长老尽皆拿下,再加上我又帮你们除掉了影子……” “不止是他们三个,就连雷霆光也在早些时候被我们所杀。”李凌稍作打断道,却让邵秋息一个怔忡,片刻后才叹息道:“想不到连他也难逃一死吗?这就是命了……” 顿一下,他又道:“那就是说除了新选的教主和空长老外,其实罗天教高层已尽数覆灭,更难对官府造成太大威胁了。” “差不多吧,你是想替其他罗天教徒向我求情吗?”李凌已品出了一些意思来,看着对方问道。 邵秋息轻轻点头:“我虽已与罗天教恩断义绝,但终究与他们存有香火之情,实不忍见他们最后落得惨淡收场。尤其是许多底层教徒,他们或是为势所迫,或是被人蒙蔽,才走上的这条路。所以……他们罪不至死,你要是能饶过他们,便是一份功德。” 李凌沉默了片刻,这才道:“其实我对罗天教也没有太深的仇怨,就连当初的那些恩怨,也随着赵成晃落网,以及……已经烟消云散。从我个人来说,我可以答应你,不过,我终究是朝廷官员,他们若是再如以往般胡作非为,只怕我依旧不可能饶过他们!” “这是当然,我相信经历了这次之败后,他们也会死心,再不敢乱来了。至于最后的空长老,我会想法去说服他,让他就此退出。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可以说服越国朝廷,不要再追究其他教徒!” “可以,我尽力而为。”李凌一口应道,其实在确认自己姐姐未死,之前的仇人又被拿下后,他早没有必灭罗天教的理由了。 “那我就放心了。从此之后,我也会退隐江湖,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也希望再也不见。”邵秋息说着,冲李凌抱拳施下一礼,李凌这回倒是没有客气,端然坐着受下。 李莫云神色却有些异样,这时才吃吃道:“师父,你这是要走?去……去哪里?” 邵秋息温和地看了眼自己的弟子,笑道:“不知道,这天下之大,总有我的容身之处。本来我最放心不下的是你,不过现在看来,你跟在李大人身边是最好的,那就依你之心行事吧。 “好了,该说的都说完了,邵某告辞!”说完,他一甩袖,转身便走,当真是洒脱得很。 李凌也起身,抱拳,走上几步,送到门外,方才有些羡慕地看着远去的背影,轻轻道:“珍重!” 他确实很羡慕邵秋息的来去随心与洒脱随性,至少他是做不到如此的。毕竟他有家人,有妻女,还有那么多愿意相信跟随他的兄弟手下。 转回厅内,李凌又怔忡了片刻后,方才长长一叹:“此番一别,与邵前辈再见却是很难了。不过他有他的选择,我们也有我们的路要走,莫云,你说呢?” “公子怎么选,我就怎么选!”李莫云果断回道,惹得李凌又是一笑:“既如此,那就再把一些早就该做,却一直没做的事情也给解决了吧!”说着,他起身,又回到了另一边的正堂,王赫等人还在等着呢。 “不知大人接下来还有什么吩咐?”王赫他们没有半点久候的不满,忙又笑着问道。 “其他事情倒是没有,只有一事还想问一问王大人。” “大人请说,下官定知无不言。” “襄樊这儿可有一个大户世家姓马吗?” “姓马的大户?”王赫低头沉思了片刻,随后才试探着问道,“大人指的可是之前因贪渎而死的应州知府马邦文的家族吗?” “正是。”李凌倒也没有绕什么圈子,点头承认。 “这个……那马家虽也算是襄樊大户,却不在我襄樊两城,而是植根在新野县城。而且……”王赫与其他官吏交换了下眼色,才又为难道,“而且他们举家都在一年多前出了事,被……被灭门了……” 李凌听到这个说法神色未动,因为他早知此事。其实早在来襄樊公干之前,他就已经有心要来此地查一查关于马家被突然灭门一事,只是后来出了一连串的变故,再到襄樊后更是诸事缠身,不是在和那些奸商商战,就是和罗天教等逆贼交锋,实在腾不出手来。 而现在,一切尘埃落定,就到了可以腾出手,重新再查此事的时候了。 虽然随着姐姐她们的“死而复生”好像有些人已经不再是他的敌人,但有些事情既然早已开头,就该往下查;有些人既已是敌人,就没有半途而废,任他逍遥的可能。 这,才是李凌的选择!  第871章 意外收获(上)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dafengdagengren.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872章 意外收获(中) 百义堂几人互相交换了下眼神,这才由宋阎在低咳一声后道:“不瞒大人,我们有个兄弟就与此事有所牵涉,叫作郑宇。” “哦?仔细说说!”李凌当即来了兴趣,在见到几人面上似乎还有所迟疑,便冲旁边的李莫云点了下头,后者会意,过去就把房门给关上了,自己还守在门口。如此一来,除了厅内这些人,再无外人能知他们在谈论些什么。 见此,几人还真就不好再隐瞒了,当下就听宋阎肃声道:“大人有所不知,我们百义堂在湖广各地受灾之前说是江湖帮会,其实一直做的也是正经生意,比如替人走镖运货,看家护院什么的,靠的也是气力和一身本事吃饭。 “而这其中,替一些大户人家看家守业便是最重要的一桩买卖了,在襄樊地界里,新野县的马家也算是我们的大主顾了,所以就有兄弟常年在他那庄子里听用,郑宇就是其中之一。” 李凌认同地点点头,示意对方继续。宋阎便在稍作停顿后又道:“以往他马家名声在外,但因有官面上的照应,寻常宵小倒也不敢冒犯。可就在一年多前,那个曾在外为官的马邦文突然就出了事,这么一来,事情就起了变化,新野当地,甚至是外乡的强人便不断上门寻衅,多有摩擦。 “李大人你应该知道那马家举族都住在县城之外的庄子上吧……这等安排以往自然是很好,可一旦失了势,却让他们难以自保了。尤其是当有些贼人惦记上马家的产业后,更是成了众矢之的,却连自保都很难做到。 “马家其实本来都已经打算先回县城了,结果就在那时,家中嫡孙却被人给绑了去,那劫匪还留下字条,让马家人拿五万两银子去赎人。若是以往,马家早就报了官府,把那贼子找出来要他性命了,可因为他们的靠山已倒,再找官府反而会被榨出更多油水,所以到最后,他们还是选择了妥协。 “只是因为没胆去和那些贼匪交易,又对我们百义堂的弟兄还算信任,索性就把银子交给我们,让郑宇代他们去换回人质。 “只是没想到的是,当天郑宇带了几个弟兄离开,到了夜里,马家庄子里就出了惨案,举家六十多人尽皆被杀。而当郑宇带了弟兄们去往那贼人指定的地点时,也遇到了埋伏。结果不但没把人救出来,反而把银子和几名弟兄都折在了那儿,只有郑宇一人负伤逃出……” 这一番前后说下来,李凌听得神色越发凝重:“所以照你们的推测,这是江湖中人所为?而且为了万无一失,甚至还用上了调虎离山之策?” “正是如此,对方的手段极其老辣,非常年打家劫舍的贼匪不能办到。”宋阎点头道。然后汤凡又补充道:“而且,在这之后,我们百义堂也曾无故被人袭击,无论人员手段,看着都是江湖人。可让我们感到惊怪的,是这些对手都是我们很陌生的家伙,就不是襄樊,甚至不是湖广本地的帮会势力。” 李凌拿指头轻叩案面,心中渐渐有了计较。这么看来,马家灭族一案要比表面所见更为复杂啊,至少这不光是官府行事的风格,还有江湖帮会涉及其中。 可问题在于,之前掌握的情况来看,皇城司的人可没那么大的能量啊。素来以监视地方百官为职权的皇城司密探们,无论权势还是其他,都不足以让那些刀头舔血,只认钱不认人的江湖盗匪为他们做事! 所以这背后还有什么势力在帮着他们,甚至都能瞒过襄樊府衙?不,不只是府衙,连同为江湖帮会的百义堂都拿他们没有办法,只能吃亏忍让,这可太出乎人的意料了。 李凌的目光又在几人面上快速一一扫过,这才笑了下道:“这次倒是要谢过你们的提点了,不然本官再查此案说不定就要南辕北辙,不知查到哪里去了。” “大人言重了,我等不过是说些自己知道的事情罢了。而且此事本就与我们兄弟也大有干系,我们自当如实相告。”宋阎也笑了下回道。 李凌点点头,然后又说了些闲话,嘱咐他们再想到什么及时告知自己,这才亲自把他们送出门去,并承诺到时会向朝廷为他们请功,百义堂上下定能得到封赏云云,自然是让这些江湖汉又是好一番的感激。 在把人送走后,李凌脸上的笑容就是一敛,对李莫云道:“莫云,你跟着他们,我要掌握他们的一切动向,去过哪里,见过什么人!” 李莫云虽不知他为何会有此决定,却还是立刻答应一声,快速跟了出去。以他现在的修为,想在暗中跟住百义堂众人那当真是轻而易举,而且只要他想,这些人就不可能察觉到他的存在。 而李凌则在回转之后,迅速把案件卷宗里关于马家众人被杀现场的描述记录都给找了出来,仔细一番阅读。半晌后,他的嘴角一勾:“这事果然大有蹊跷,现场记录,只有屠戮场面,不见什么厮杀。 “显然,马家众人是被人劫持之后,聚拢在一处,才会被残杀干净的。可是马家在县城之外立足多年,怎么可能连一点点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呢?尤其是在家中已失去靠山,又有外敌窥伺在侧的情况下,居然就把能确保他们举族安全的百义堂的人给派了出去,以至庄中再无武力自保……这明显不符合逻辑啊。 “还有,就算那些寻常人不知其中凶险,作为江湖人物,百义堂的人也该提醒他们有所防范才是,哪有如此被动真把所有能战的都带走自投罗网的道理?这些说法里的破绽实在太多了!” 在寻出如此众多的破绽后,李凌再回想当时几人的神色,更是察觉到了宋汤两人神色间的变化,虽然只是那么一瞬,但两人在被自己询问时,还是露出了几许心虚和慌乱来。 这一点李凌一开始就捕捉到了,只是没有当面戳穿,所以后面的许多不合理的细节才被他一一抓住,然后才有最后的安排。 他很清楚这些所谓的江湖中人的行事风格,他们往往有自己的行事准则,只要是自己认定是对的,就会不惜一切地去做,不然就是杀了他们也不能让他们就范。 所以当面点破再问他们真相显然不可行,还不如来一招放长线钓大鱼呢。 “或许这案子很快就会有新线索冒出来了,都不用继续折腾这些不知真假的官府卷宗。”李凌拍了拍那厚厚的一沓卷宗,心中已有计较! …… 傍晚,李凌正陪着自己的姐姐和外甥女用饭。 话说这几日里,李凌虽然把姐姐母女接到了身边,却并没有真个好生照料她们,反倒让她们受了好几次的惊吓,几夜都没能睡得安稳。 直到今日,他终于是抽出了时间来,陪着她们用饭,顺带着加以安慰,还提到了自己已经成亲生女,也想带她们回京城去,一家人住在一块儿。 对于弟弟的邀请,李乐儿自然颇为动心,不过她显然更在意另一个亲人:“凌弟,爹爹呢?他……他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是啊舅舅,这几天都没见到外公,他去哪儿了?”棠棠也在旁帮腔问道。 李凌早猜到她们会有此一问,便拿出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答案:“爹他确实干犯了王法,所以被我下令拿下了。” “啊……”母女二人顿时一惊,虽然二人之前也有所猜测,毕竟当时他们父子两个相见时闹出的动静可太大了,她们有不傻,哪看不出其中隐藏着大问题啊。尤其是李乐儿,这几年来就一直隐隐觉着自己父亲好像有很要紧的事情瞒着自己,只是性子柔顺的她不敢当面问,甚至为了一家和睦,还自欺是自己多心了。 李凌见此赶紧又道:“不过你们放心,他终归是我爹,当儿子的一定会想法保他的。” “真的?凌弟,你可一定要保护爹爹啊,他……他这些年也不容易,而且都已经改过了。他再不是以前那个不负责的人了。”李乐儿忙又叮嘱道,她实在不希望看到至亲之人间发生什么悲剧啊。 “嗯,我一定会保住他的!”李凌再度保证道,“不过在回京城之前,你们应该是见不到他了,之后我再想办法把他带回来。” 两女见他说得郑重,也就不再多言,转而询问他关于这几日城中变故的。李凌便拣了些不太重要的随口说了,可即便如此,还是让两女听得一阵胆战心惊,也让李乐儿再度对弟弟如今的身份有了个正式的认识。 自己的弟弟果然长大了,成家还立了业,成为真正能报效家国的男子汉。 当一家三人边吃边谈,关系又亲近了几分时,李莫云匆匆赶了回来,一见着他,李凌便从饭桌前起身,问道:“怎么样,可有什么发现吗?” 李莫云先深深望了眼一旁看过来的李乐儿,这才点点头:“公子,确有些蹊跷……” 第873章 意外收获(下) 院子外,几名佩刀的汉子把守四周,屋子内,两人正帮着一人收拾着行囊,正是百义堂的宋阎和汤凡,以及面色更显紧张的郑宇。 “是我的错,当时就不该开这个口,却让九弟你只能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了。”汤凡一脸自责地说道,说着,从袖子里取出几张银票,塞进了帮着整理好的包裹内,再将之交到郑宇手中。 宋阎也在旁跟着一声叹息:“那李大人可比我们这些江湖草莽要精明得多了,恐怕用不了多久他就能琢磨出其中的问题,所以你必须连夜离开。你放心,城门那边我们已做好安排,你家里也有弟兄们照应着,绝不会让他们受苦的。” 一直闷头整理随身物品的郑宇在接过东西后,还是忍不住道:“大哥,五哥,其实你们不用这样的,大不了把我交给官府,我做过的事,我一人承担!可不能因我一人就牵连这许多兄弟,尤其是我百义堂这么多兄弟多年打下来的好名声……” “不成!既是兄弟,就断没有眼睁睁看着你往火坑里掉的道理!”宋阎当即反对道。汤凡也随即跟着道:“是啊,你就安心的去,我们不会有事。而且我们刚才跟李大人说起那事时,也说你不在襄樊,天下这么大,他必然是找你不到的。而只要你不落到官府之手,这事情就没人能知道真相!” “好了,不要多说了,快些离开才是正办!”宋阎又催促了一句,两人几乎是推拉着有些犹豫的郑宇走出屋子,接过一顶斗笠给他戴上后,又将他往院门口引。 可就在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却从前方巷子口响起,然后他们还看到了一阵火光亮起,把这条襄阳城里颇显僻静的小巷给照了个灯火通明,也把他们这一干十来人给照了个纤毫毕现,无所遁形。 这突然的一变使得几人的神色都为之一僵,眯眼往前看时,瞧见的是大队甲胄在身,刀枪在手的官兵,而在人群中,一个绯袍男子更是醒目异常,正是他们刚刚还提到的李大人,李凌。 “李……李大人……”宋阎心头一颤,身子去上前一步,挡在了郑宇跟前,勉强笑了下道,“您怎么突然来此了?要是有什么事要吩咐我等弟兄的,只消派人传句话便成,何劳您亲自走这一趟呢?” “呵呵,我这不是怕你们有事隐瞒,不肯配合吗?”李凌排众上前,笑容却有些冷峻,“如果你们刚才在衙门里能如实告知一切,我也不用辛苦地连夜带人来找你们了。”说着,他的目光绕过宋阎,落到只露出半张脸的郑宇身上:“你就是他们口中提过的郑宇吧,也就是马家庄一案中仅存的活口!” 人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宋阎他们再不好抵赖,郑宇在苦笑一声后,从几个兄弟的遮挡处走了出来:“李大人你说的是,小人就是郑宇……马家庄的一切都和我这些兄弟没有关系,有什么过错都是我一人之错!” “李大人……”宋阎等人也是一脸惶急,想说什么,可在对上李凌晶亮的眸子时,却又说不出口了。他们是半点反抗之心都起不了,不光是因为李凌这次带来的兵马足够有威胁,上百官兵可不是他们区区十来个弟兄能应付的;更在于,他们其实也是心中有愧,可不敢真与官府为敌。 李凌也瞧出了这一点,便大方上前:“你们放心,只要他不是真干了什么杀人放火的恶事,本官瞧在你们也算有些功劳的份上不会真把他怎么样的。我今日前来,只为听几句真话,你们不会连这点要求都满足不了吧?” “不……不敢,我们这回一定如实相告。”宋阎苦笑道,论心眼,自己这些弟兄捆一起都不是这位李大人的对手啊,甚至到现在,他都没想明白自家是在哪里露出了破绽,竟让李大人有这等安排。 汤凡更是直接,此时居然还问了一句:“李大人,你刚刚是怎么瞧出问题来的?我们有露出什么破绽吗?” 李凌笑看了他们一眼:“想知道吗?那就进去再说,我们总不能在这巷子里谈太多正事吧。”说着,他做了个进门的手势。 “大人……”背后的那些护卫闻言不觉有些紧张,想要劝谏,对方可是一群未必会守王法的江湖汉啊,岂能这样跟他们进去了? “放心,他们对我并无敌意。”李凌随口回了句,示意李莫云跟自己进门。其他人见此,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迅速而动,就把个院子团团围了起来。 其实就连百义堂这些位也感到有些惊讶,但随后,他们又不无感激地看了眼李凌,恭敬地将他迎进了这间小院,再入堂屋,请他高坐最上首。 双方的态度都亮了出来,完全是要友好地,开诚布公地一谈了。 在有人忙着为两位客人沏茶时,李凌率先开了口:“你们还想不通我是怎么看出破绽来的?”顿一下,见他们各自点头,他又一笑道,“其实很简单,从你们跟我说起关于郑宇和马家的事情时,我就有六七分的怀疑了。不是你们说的东西不合理,而是因为你说的事情太细了。” 被李凌看着的宋阎为之一愣:“太细了……” “是的,太细了,连郑宇在马家是做什么,以及之前的一些不算太要紧的东西你都一一细说了,这显然有些过了。就算你要把一切都如实告知于我,也没必要说这么细。那你为何要说得如此细呢?我想只有两个原因,一是为了更容易取信于我,二是为了拖延一点时间,好让你迅速编出个还算合理的说法来,从而暂时地稳住我。” 宋阎的神色又是一变,既有惊讶,更多的则是惭愧。李凌说的全中,当时他心里确实就是这么想的,他毕竟不是头脑极其敏捷之人,也不可能急中生智地编出太好的说辞来,那就只能通过对事实的讲述来作拖延,然后再在关键处做出些许的修改,以求为郑宇打出掩护。 “李大人果然慧眼如炬,我等服气了。”宋阎在愣怔了片刻后,由衷说道。其他那些人也纷纷点头称是,他们是彻底没有了反抗之心。 李凌笑了下,取过送来的茶水,缓缓喝了口,才道:“好了,我的解释说完了,现在该听听你们的说法,告诉我你们真正掌握的本案真相了。”说着,他的目光又落到了郑宇脸上。 郑宇在稍作迟疑后,还是缓声道:“李大人明鉴,其实我二哥他之前说的并无问题,我在事发时,确实就是马家庄的护院首领,马家在当时也确实遇到了不少的麻烦。不过这些麻烦里,其实更多是一些曾受他们欺凌的苦主上门讨要公道,而不是真有什么地方势力或是江湖中人觊觎他们的财产。 “那马家在新野县内,这些年来也算是地方一霸了,没少干欺男霸女,夺人产业的勾当,所以自然就结下了诸多仇家。以往他们有靠山在外,一般百姓也只能忍气吞声,但是自那马邦文出事后,情况就起了变化,所以才有人不断找上门去。可那马家依然不为所动,因为他们在县衙里也是有人的,自以为可以解决这些百姓的滋扰,甚至他们还让我们几个弟兄出手打跑百姓……” 李凌静静听着,到了这时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所以你们就决定替天行道了?” “正是,那马家的小少爷是我让人暗中带走的,然后想狠狠地敲他家一笔,用来弥补那些受难的百姓。本来一切都挺顺利的,交换银子和人质时,都是我带了马家的人去和我们自己人所为……结果,就在我们当夜回庄上时,却正好瞧见那庄子起火,然后马家几人就急匆匆往回跑,而我则稍微有些犹豫…… “因为我以为那是某些含恨在心的苦主百姓动的手,实在不忍对他们下手。结果当我迟一步赶过去时,正瞧见那几个跑过去的马家人,包括刚被‘救出’的马家小少爷也被人一刀所杀,当真是屠人满门,鸡犬不留!” 李凌听着,又见随着说话,郑宇眼中流露出了深深的后怕与恐惧来,这都是真情实感的流露,可不再是演戏了。这让他越发有了兴趣:“那动手之人是什么模样打扮,他们到底是谁?” 郑宇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才缓缓道:“这些凶徒都是蒙面劲装,让人瞧不出模样来历,不过偏偏有一人,我……我是能认出其身份的,因为我之前就曾与他交过手,认得他的刀上招数。” “哦?他是什么人?”李凌急声问道。 郑宇的脸色颇显古怪:“四海会的总镖头,上官傲!” 这个名字一出,李凌的神色也变得有些古怪起来,甚至都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其他人则是一阵默然,只等着他发话。 第874章 四海会,上官傲(上) 四海会,湖广及周边地界声名最响的一个半江湖性质的帮会,或者说是商会。 这是一个以陆路运输为主要生意,遍及湖广及周边数十州府的庞大势力,不光民间商人在陆路上运输少不了他们的帮助,就是官府,在许多时候也得将钱粮运输事务交到四海会手上。 由此,四海会在湖广一带更是享有“水上漕帮,陆上四海”的美誉,足可见其在湖广当地的势力有多么之大了。甚至就连李凌都与他们有着生意往来,之前随州的那些粮食,就是通过四海会才能如此迅速地运到各地。 作为以运输商品货物为主要生意的帮会,四海会能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功,一方面自然在于他们和官府,以及江湖绿林都有着相当的交情,可以让他们以最小的代价,太太平平地将货物转运千里而不出什么事故;但另一方面,也在于他们自身实力亦不容小觑,至少那些随货而走的镖头,个个都是江湖中响当当的高手。 而作为这些人中最出类拔萃的一个,身为总镖头的上官傲,其武艺自然更是第一流的存在。或许无法和邵秋息等顶尖高手相提并论,但也不会差上太多。 所以当郑宇说到自己认为那凶手中有上官傲时,就是李凌都感到一阵头疼,马家的灭门案要比想象中的更加棘手啊。 房中短暂地陷入沉默,片刻后,李凌才斟酌道:“那你以为其他那些凶徒也可能是四海会的人吗?” 郑宇看了自家兄弟几眼,这才摇摇头:“应该不是,其他几人在我看开武艺也不在上官傲之下,至少杀人时展现出来的实力极高。而四海会除了上官傲,其他人还达不到如此境界。” “这样吗?”李凌越发觉着此事蹊跷了,“一个身份不低,也足够有钱的江湖豪客,怎么就会与其他武艺相当的人联手去干这样的事情呢?” 宋阎苦笑:“是啊,小人们也想不明白其中原委啊,甚至我们都觉着此事说出去都没人会信……也是因为有此顾虑,再加上九弟他之前确实有犯王法,所以我等才会有所隐瞒,还望大人恕罪。” 几人说着,又再度向李凌抱拳请罪。李凌见此,便摆了下手,说道:“罢了,你们有自己的难处,我也能体谅,此事就不必提了。不过,我还是希望各位能帮我查明此案真相,毕竟事关数十条人命,而且……这些身份不一般的凶徒的存在本身对湖广来说就是一大祸害。” 听李凌这么一说,百义堂几人心下顿时一宽,当即点头应道:“李大人说的是,我等既为湖广人,自当为本地乡亲尽我等之能,只要大人吩咐下来,我们绝不推脱。” 李凌满意地一点头:“很好,那就从这个上官傲下手,再顺藤摸瓜,找出其他人,以及背后的真正主使。对了,此人现在襄樊还是武昌?” “之前我是在武昌与他见过一面,之后却不知道了。他们这些行商保镖之人,经常居无定所,还真不知现在何处呢。” 见李凌稍稍皱眉,宋阎当下道:“大人放心,这事交我们来办,三日之内,定能将其行踪如实报上。” “好,那一切就仰赖各位了。”李凌这才笑着点头,然后又叮嘱他们几句,让他们一定要沉住气,不要打草惊蛇,并承诺事成后必后厚谢,他才轻松告辞。 可以说,这次与百义堂的接触确实给李凌带来了意外收获,若不是与他们有了联络,恐怕马家灭门一案真就要变成无头悬案了,毕竟除了那郑宇,再无其他活口人证,而且谁能想到,一个地方大户会是被声名颇佳的江湖大豪给灭门呢? 接下来几日,李凌继续忙于处理襄樊乱后的种种善后事宜,既有在当地安抚人心的种种措施,也有写奏疏直报朝廷,并把相关人犯押送进京的种种后续。 这些事情都不轻松,而且还很是琐碎,便是以李凌如今的行政能力,要把这些细节一一照顾到,也得花上不少的心思与时间。这让他几日来都不得歇,自然也就没工夫更多关心马家一案了。 不过百义堂那边却并不曾因为李凌的不作追问就有所懈怠,果然三日后,宋阎和汤凡再次来见李凌。这时他正忙着处理一些公务,便先让他们在房中稍候,等把手头的两份公文批复后,才抬头道:“怎么样?可查到他下落了吗?” “最近几日,那上官傲既不在武昌,也不在襄樊,而是去了随州。”宋阎当即回话道。 李凌一听,有些奇怪:“那边灾情都还没完全过去呢,居然有人要照顾四海会的生意吗?却是哪家?” “呃……是沈家……”宋阎已经知道了李凌和沈家关系不错,回答得有些尴尬。而李凌则没有这方面的顾虑,当即问道:“还是粮食运输?” “正是。沈家手头上的粮食确实不少,之前和我们一道时就是托的四海会帮忙押运,这次应该也是为了这买卖吧。唯一有些奇怪的是,本来这样的小买卖,四海会随便派个镖头即可,完全没必要让总镖头亲自出马。不过我们也打听了一下,那上官傲和沈添好像早年就有些交情,所以或许他是去叙旧的吧。” “唔……”李凌又是一阵沉吟,这才笑道,“如此看来,还真是天赐良机了。远离武昌和襄樊,你们再行事就容易得多了。” “李大人的意思,是让我们把他拿下,然后用手段逼他把真相交代出来?”宋阎精神一振,问道。 “不,这样做未必能成功。”李凌当即摇头,罗天教那些手段他还记忆犹新呢,难保这些凶徒也不会用出相似的保密手段来。而且,现在他们掌握的就这么一个人,一旦他出了事身死,那真就线索全断了。 “那大人的意思是?” “你们听我说,接下来要这么行事……”李凌当下就把自己之前就想好的对策给细细道了出来,直听得几人频频点头,最后更是由衷道:“李大人果然手段高明,远非我等草莽能比。” “呵呵,不过是一些小手段而已。对了,我让莫云与你们配合,也好多一份保障。” 对他这一安排,几人虽然心中存有疑虑,但也没有多说,立刻就答应了下来。 …… 又是几日过去,转眼间,这七月也快过完了。 此时的襄樊地界,天气渐渐转凉,尤其是入夜之后,秋风阵阵而起,把树上新黄的那些树叶都给吹得簌簌地掉落,道旁的野草,也多显枯黄。 上官傲大步走在这萧瑟的秋风夜中,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目光却不住往四下里打量,周围那些哗啦作响的树木,在星光下显得影影幢幢的,还真给人不小的压力呢。 这儿已离随州城十多里,荒郊野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更显夜色寂静。而他所以会在此时单独走在这样的荒野中,是因为早前发觉自己被人跟踪。这是近十年来都未曾有过的事情了,因为整个湖广,谁不知道他“断江刀”上官傲的名头,就是三山五岳的那些绿林好汉们,都不敢打他押送的货物的主意,现在居然有人把主意打到他头上来了。 所以在出城后,上官傲便当机立断,让手下人等押送货物走官道,自己则转走小路。他倒要看一看,到底是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找自己的麻烦! 前方的小路突然一断,绕山便是一个九十度的大弯,这让上官傲的目光无法延伸到山的另一边,也让他顿生戒心,本来还停快的脚步陡然一缓,左手已搭在了腰间陪伴他多年的佩刀之上。 稍作调整,步伐却依然坚定,他如随时捕猎的豹子般,昂首再往前走,很快便到了山角处,然后目光一闪,就瞧见那儿正肃立一人。 头戴斗笠,腰间挂刀,身姿挺拔,目光穿过斗笠望来时,如两把出鞘的快刀,狠狠刺来,让上官傲的瞳孔都为之一缩,明显感觉到对方乃是一个不可轻敌的真正高手。 与此同时,沙沙的脚步声也从后方响起,数十个劲装汉子也纷纷赶了上来,将他的后路切断。虽然这些人给上官傲的压力没有前面一人那么大,但他明白一点,若是真返身与他们动手,自己也绝对讨不了好处。 这一刻,他都有些后悔自己之前的决定了。本以为只是一群宵小,不料其中居然还有不在自己之下的真正高手。 “在下上官傲,四海会总镖头,不知诸位是哪个山头的朋友?我自问与诸位并无过节,若是想要跟我讨些盘缠的,我这儿还有千两的银票,诸位大可拿去。”进退不得,又不想拼死一战,上官傲只好先说软话了。 “上官镖头不必紧张,我们不是来要你银子的。”面前拦路者有些沙哑的声音响起,倒还算有礼,“我圣教要的,是你这个人!”  第875章 四海会,上官傲(下) 上官傲的目光顿时一缩,盯着面前之人,警惕道:“圣教?你们是罗天教的人?” “正是。罗天教传香,李莫云。” “呵呵,你罗天教都已经穷途末路了,居然还想打我的主意,真道我上官傲是傻子吗?” “话不是这么说的,我圣教此番确实损失极大,但底蕴却还在,用不了多久自然能东山再起。而且,要不是我圣教几大高手相继折在湖广,我们也不会想着要请你入教。”李莫云照着之前给的剧本缓声道,“上官镖头,我们这次可是相当有诚意的,只要你们肯点头,教主之下诸多高位都可以由你们担当。” “哈……真是笑话,我上官傲在四海会里好好的,凭的什么要冒天下之大韪加入你们罗天教?就算你们能卷土重来,又与我何干?” “上官镖头,看来你还没明白我话中的意思啊,我要的不只是你一人,还有你的那些同伙。你现在说得光明磊落,可其实干的那些事情可与我们圣教有时所做好不了多少啊。” “你什么意思?”上官傲心头一跳,沉声问道。 “新野城外马家庄的灭门案,不就是你和那些人联手所为吗?夺人家产,灭人满门,这就是你所谓的好好的?你不必如此惊讶,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就在李莫云这话出口的瞬间,上官傲动了。 他本就以手按刀,摆出进击的姿态,现在听到此话后,再也按捺不住,身形一晃,人已快速掠上,左手刀出如匹练,直劈李莫云的咽喉,大有将他一刀斩杀的架势。 可李莫云的动作也不比他要慢,在刀光掠来的同时,身子往后一让,手一翻,也是一刀横起,正好与之相交。当声中,他手腕一抖,反倒顺着对方的来势反切上官傲的前臂,论刀招之刁钻,竟还在对方之上。 上官傲眼中更是闪过一丝异样,急忙停步撤招,再反手划下,当的一下总算是架住了这有些阴险的一刀。只是这么一来,他先机已失,只能以守为主,穷于应付对方一连串的快刀攻势。 虽然接下来的攻势都被他一一化解,但上官傲的脚步却依旧被打得不住后撤,这让他心中更是一阵发慌,没想到一个罗天教的传香武艺竟如此之高,还在自己之上。这么看来,他刚才的话倒也不算太假,要是多几个这样的高手,罗天教过些时日还真能卷土重来呢。 李莫云这些年来追随李凌左右,到处冒险征战,自身修为的提升那是相当之快。哪怕还比不了自己师父与雷霆光这样的绝顶高手,但也算是天下间的一流高手。此番他又是全力施为,刀法滚滚如浪涛不息,自然能压制住上官傲,就是杀他,也就稍微有些冒险罢了。 不过他的目标并不是取其性命,所以手上还是留了分寸的,在又一轮快刀将之逼得狼狈倒退后,刀光便是一收:“我要杀你轻而易举,其实都不用出手,只消把马家一案的真相传与官府,就足够让你,还有你那么同伴吃不了兜着走了!上官镖头,你可不要真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总算稳住身形的上官傲脸色有些发白,情况确实要比他想的危险许多。而且到了此时,他也必须承认对方所言非虚,自己这条命人家真就能轻易要了去。 不过他现在最在意的还是一点:“你……你们是怎么知道马家一案是我们做的?” “怎么,你以为官府查不到就意味着没人能知道内情了吗?我圣教在天下各地都有眼线,那马家庄内就有我们的人。而当时你们杀入庄子时,他却藏了起来,自然就将你们的一切都看在了眼中。 “我也不瞒你,不光是你,另外几人的底细我们也都查到了。他们身份也自不凡,我们也在想法与之接触,若能收为我圣教之用便再好不过,不然……”说到这儿,他眼中有杀气闪过,手一抖,似乎要再度杀上。 这让上官傲心中更是一紧:“慢着!”他显然是相信了这番说辞,涩声道,“你们真打的是要拉我入罗天教的主意?” “不错。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成为我圣教的人,要么就别做人了!”李莫云依旧强势道。而随着他把话说出,身后那些蒙面人也全都亮出了兵器,大有群起而攻的意思。 面对如此绝境,上官傲已彻底没了办法,只能道:“我……需要和那些兄弟商议一下,你可否给我一点时间?” 李莫云的目光在他身上不断上下移动,好像是在思考他的话到底可不可信。其实他心里却是松了一口气,这正是自己想要的答案了,要是这家伙真咬死了不肯点头,不惜拼死一战,今日这场戏可就唱不下去了。 但正人公子之前所说,只要不是自以为落在官府手上,上官傲之流还是会有所变通妥协的。毕竟命是自己的,在不会给同伙带来致命威胁的前提下,他还是希望活着的。 “你是想让我放你回去,和你的同伴进行商议,再做决定?” “正是。反正你要的也不只是我一人加入罗天教,正好让我去和更多人接触一谈,给你们更多机会。” “可我该怎么信你呢?” “我上官傲素来一言九鼎,既然答应了你,就不会反悔!”即便到了此时,他依然是一副武林大豪的模样。 李莫云审视了他一阵后,才缓缓把刀回鞘:“我给你三天时间,若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到时你们在马家做的一切便会人尽皆知。”说完,不等对方有所反应,他已转身而去。 然后,那些堵住上官傲后路的蒙面人,也各自退走,转眼间,这山口转角处就只剩下了他一人。要不是自己呼吸还有些急促,身边的树木山石上也还残留着打斗后的痕迹,他都要以为自己是做了个梦了。 直站了好半晌,确认一切都已安全后,上官傲才缓缓呼出一口浊气来,但双眉依然紧皱,想不到事情竟再出变故,这下可真有些棘手了。 没法子,现在只能先去见那人,与他们商量着拿个妥当的对策! 主意既定,他不再耽搁,大步就转过了山口,然后漏液而行,直朝武昌而去。 而上官傲所不知道的是,在他身后不远处,已经有个人紧紧盯着他了,相比于之前很容易就被他察觉到的盯梢者,这位跟踪盯梢的能力却强出何止一倍,大半夜跟下来,竟让他全无所觉。 …… 两日后,武昌城。 上官傲风尘仆仆地回到武昌,却并没有先回四海会总会,而是看似不怎么经意地来到最热闹的十字长街上一座店铺前,在扫眼内里没什么客人后,闪身而入。 那柜台后的掌柜见他进来只稍稍呆了一下,便跟没看到人般,任其迅速穿过前头的店面,直接进到了后边院落,来到一间颇显考究的厅堂前。 而此时,一人也看似寻常地从这铺子前走过,口中轻轻念叨了一声:“万宝阁,想不到其中一个凶手竟与这样的富商也有关联吗?” “你怎么来了?”房中一个面白微须的男子在看到上官傲时明显皱了下眉头,按道理来说,他们这些人不是接到命令或出了什么大事不会主动联系的。 上官傲进门随手就把门一关,然后才坐下说道:“我们去年灭门马家庄时,被人看到了,而且有些兄弟的身份也被他们识破。比如我,就被罗天教的人给盯上了,他们以此作为要挟,想拉我们入教。” “竟有这样的事?”万宝阁主崔万宝顿时神色一变,“所以你就跑来见我,想让我帮你出主意?你可有想过,这会把我也暴露了……” “我没的选,当初说好了只要帮他们做事我们都有大把的好处,将来更是可以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可现在,就因为马家一事,我被人盯上了,你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要真如此,大不了一拍两散,我自己就去衙门把罪给认下了。”一路而来越想越是暴躁的上官傲也不愿意再拐弯抹角了,直接半威胁地道。 崔万宝盯了他半晌,这才呵呵地笑了起来:“你不要这么气急败坏嘛,我知道你有些紧张了。放心,既然咱们同坐一条船,我自然不会不帮你的。不光是我,其他人也是一样。 “不就是罗天教吗?以前或许我们还会惧他们三分,但现在,他们自顾不暇,居然还敢把主意打到我等弟兄身上,那就是找死了。这样,你先在此休息一下,我去联络其他人,到时将他们引到石佛寺内,一网打尽! “说不定如此一来,我等还能拿这些乱贼的脑袋去跟官府请赏呢。” 他这番话总算是稳住了上官傲,让其终于是露出了一丝笑意来。 就此,一个针对“罗天教”的计划开始实施,而随着万宝阁方面派出几个伙计,他们的行踪也被藏于暗处的一双双眼睛给彻底掌握! 第876章 石佛寺中擒凶徒(上) 石佛寺位于武昌城西,始建于本朝太宗年间,距今也已有七十多年光景。 早些年里,石佛寺倒也算香火鼎盛,武昌,甚至周边各地的善信多有前来供奉朝拜的,然后自然也就带兴了寺庙周围百业。 但是,自打去年出了蝗灾之后,寻常百姓连衣食都不得着落,自然也就影响到了寺庙香火。而在此之时,石佛寺当时的住持又干出一件大损佛家声名的事情,居然暗中把庙中财物发了印子钱,也就是高利贷给受灾百姓,牟取更多好处,这下真就是把自己多年口碑给彻底砸了。 自此事曝光之后,石佛寺顿时萧条,几乎断绝了一切香火,到如今都快成一个空架子了。而当初数以百计的寺中僧侣,所剩者也不过区区十数,而且多半是年老难走的老和尚,就连那始作俑者的前住持,都卷了大量钱财,不知跑去哪里逍遥了。 就是这座平日里都不见人来的荒寺,在这个七月底的午后,却来了不少人。这其中既有衣着光鲜,看着就不凡的商贾,也有身着紧身服色,腰间鼓囊,明显暗藏兵刃的江湖汉子,这些人在入寺后,很快就把一些要紧的位置都给占领,而后,才另有几人姗姗来迟,径直入寺,在已显得颇为破败的大雄宝殿前,双方相见。 见他们果然应约而来,上官傲的眼中闪过一丝精芒,但很快又隐去,笑吟吟地上前一步:“李兄果然是信人啊,实在叫人佩服。不过,你就不怕我在此设下埋伏,把你等一网打尽吗?” 李莫云面对上官傲,以及随在其左右的那些一看模样打扮都非寻常人物的汉子,只是笑道:“我对上官兄又没有什么恶意,而是有心结交,这点诚意总是要拿出来的。这几位便是上官兄你结交同行的朋友吧,端的是非同凡响,可否稍作引荐啊?” “这个……却没有必要了吧,阁下不是已经把我等身份都查得明白了吗?”上官傲身后一人似笑非笑地上前一步,有些不客气地说道。 李莫云也微微眯了下眼睛:“在下掌握的是其他一些人,至于各位,请恕我眼拙,还真认不出你们是谁呢。”说着,他又瞥了上官傲一眼,“看来上官兄你的诚意似乎不是很够啊,明明说好了要把其他那些人也一并叫来,大家商量着加入我圣教一事的,怎么现在却不见他们出现呢?” “哈哈,李兄你果然是好眼力啊……”上官傲鼓了两下掌,当了明人之面他也就不说假话了,“不瞒你说,我那些朋友对你们罗天教终究不是太放心……” “不放心什么?我们的诚意还不够吗?若真有心与你们为敌,恐怕你们今日都不能安然在此了。” “不,阁下误会了,我指的不是怕你们真向官府举告我等所为,而是不放心你们罗天教如今的实力。我可是听说了,你们这次在襄樊举事大败,损失惨重,就连长老、护法等教中要紧人物都折进去了许多,说一句元气大伤都是轻的。这样的罗天教,试问如何能让我等感到心服,愿意加入其中,与你们共事呢?”上官傲说着,又扫了眼站在李莫云身后那四五个汉子,脸上多有不屑之意。 李莫云哼了一声:“那依你的意思,又该如何才能让你们甘心加入我圣教呢?” 上官傲嘿嘿一笑:“很简单,亮出你们的实力来,让我等见识一下如今的罗天教还有能力搅动风云。”说着,他又用力啪啪拍了两下手,周边高处又唰唰地冒出好几十人,把个大雄宝殿跟前的那片广场都给围了起来,自然也包括李莫云等几人了。 “这是要在手底下见真章吗?”李莫云寒了张脸,手已搭在腰间,似要拔刀出鞘,“你就不怕我的人把一切都报去衙门?” “不过就是一个考验而已,毕竟双方实力相当才是合作的关键,不是吗?还有,我真不觉着你们罗天教去衙门举告是个明智的选择,在我这个湖广地面小有名头的商行之人,与罗天教逆贼间,你觉着官府会更信谁?” 此时的上官傲一改之前的被动,变得咄咄逼人,气势反压了上去,还真把对方给压制住了。李莫云在微微朝后退了一步后,才盯着他道:“既然如此,那就见识一下你们的能耐吧。划下道来吧!” “很简单,看到后山那片塔林没有?”上官傲扭身指着寺院后方那一片有些希拉的石塔林,“你们只要能顺利抵达那边,就算成功。到时不光我,还有我那些同伴,也都会加入你罗天教。但要是连这点小考验都过不了,死在这寺院之中,就别怪我们下手不留情了。” “倒也公平,你请吧。”李莫云表现得颇为沉着,还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对方先去沿途准备。结果上官傲却把头一摇:“我不会出手,你们去就是了。”说完,慢慢向后退去,几步间,已退进的大雄宝殿内。 随着他一步入殿,周围那些汉子就如接到指令一般,呼喝间,猛然扑上,各种兵器从各个方向朝李莫云几人身上轰来,大有将他们就地大卸八块的意思。 见此,李莫云眼中光芒便是一闪,同时闪过的还有刀光,他腰间佩刀已然出鞘,绽放出道道寒光,迎着敌人的攻势就反杀了过去。 随他同来的那些个汉子,也都是百义堂中精挑细选出来的高手,即便面对数倍之敌,他们也不带丝毫畏惧的,吴钩、短枪、长剑……各种兵器也跟着亮出,左挡右拦,前冲后突,登时就与那几十个汉子交战在一处。 这些汉子或许也算有些实力,但真与面前众人一比到底还是显得成色不足,几招后,已有数人中招倒地,李莫云他们更是瞅准了破绽,急速从众人身旁一掠而过,直朝着后山方向而去。 既然他们赌的是能否安然抵达后边的塔林,那就不需要作太多纠缠。而那些汉子见此,则是呼喝连声,紧随杀上,战场在转眼间就发生了转移。 身在大雄宝殿内的上官傲见此只是轻轻一笑,并没有追随众人也往后去,而是趁此机会出殿,然后顺着长满了荒草的小道,转到了另一边高耸的木塔前,拾级而上,很快就来到了最高的七层。 此时这塔上有三人正居高临下地眺望下方战况,听到他上塔的脚步声,只有一人回头望来。这是个身材走样,颇显痴肥的胖子,整张脸都笑眯眯的,给人一众和气生财的大商人的感觉。 而事实上,这位的身份却只是个戏班班主,姓姚,人称大力王姚宽,而另两人,一个正是崔万宝,另一人则是个身形瘦削,愁眉不展的中年和尚,正是这石佛寺中一个留守的僧侣,法名广智。 一个镖头、一个商人,一个走江湖的戏班主,再加一个僧侣,这样四人,寻常时候谁都不信他们会凑在一处。可现在,四人却真真正正地凑在了一起,而且就在这高塔之上,一面看着下方的战斗,一面颇为熟稔地作起了交流。 上官傲先道:“几位看着他们的实力如何?” “确实不简单啊,如此轻易就把这第一层防线给破了,尤其是当先那使刀的,手上功夫着实了得,很有名家风范。”姚宽笑呵呵地说道。 “不过其他几个终究还是弱了些,待会儿的乱刀阵他们怕就过不了了。而只靠那李莫云一人,绝不会是武家兄弟的对手。”崔万宝也跟着道。 最后则是那僧侣,依然是一副苦兮兮的样子:“其实就算他们能过得了那些关口,到头来还是一死。我们几个联手,就连罗天教几大护法都未必能应付,更别提他们了。” “怎么样,周围都看过没有异常吧?”崔万宝又问了一句。 “除了那几人,再没有其他人过来。你们在高处也没什么发现吧?”见几人同时摇头后,上官傲终于露出了宽心的笑容来,“那就好,那就在这儿,把这些麻烦给解决了!” 这一切不过就是为了求个稳妥而已,他们可从来没有想过真入什么罗天教,因为他们投靠听令的势力可要比这等日薄西山的邪-教要贵重太多太多了。 就在他们几个相视而笑,以为一切都将如愿时,广志的耳朵突然一动,随后身子一转,往另一边的窗口向下望去,这一望间,那苦脸上顿时露出惊色:“哪来的这么多兵马?” 随着他这一声叫出,其他人也纷纷扭头望向另一边,然后就瞧见了下方旌旗招展,数以千计的官兵如浪潮爸朝着石佛寺涌将过来,把这座占地不小的寺院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然后,队伍再是一分,便见一支军队快速朝着庙内杀入,目标竟是直朝着他们所在的高塔而来。还没等他们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呢,这支百多人的队伍就已经把高塔也给围定了!  第877章 石佛寺中擒凶徒(下)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dafengdagengren.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878章 极限施压 八月初五,在襄樊局势彻底安定,又留张敬带人协助王赫等地方官员继续留守后,李凌才带了其他人,押着罗天教一众关键人物回到武昌。 他这次再回武昌,一方面自然是为了解决马家灭门一案,他已经通过急报知道萧承志带人把上官傲等四人生擒活捉一事;另一方面,则是打算取道武昌,从水路返回洛阳。 毕竟现在有这许多的罗天教要人在手,就是李凌也担心路上会遇到什么麻烦啊。相比起陆路来,明显还是水路更安全些,因为走水路除了官方力量外,他还能借助漕帮势力呢。 而武昌作为湖广首府,水路交通便利远在襄樊之上,自然是李凌此番押人回京的首选起点了。不过目前的情况来看,距离他真正启程回京,应该还要再过些时日,至少得把马家一案给查明白了。 经过数日舟车,初十这天,李凌终于赶到了武昌,见到身上还带着伤的萧承志。这让他略感意外:“你这是……擒拿那些凶徒时受的伤?” “晦气,被他们最后反抗时挨了一刀,不过好在只是皮肉伤,再过两日就痊愈了。”萧承志不以为意说道。然后又带着点不满哼道:“还算你有点良心,给我这么个拿贼的机会,不然看我不收拾了你!这一路跟你来湖广,我尽吃干饭了,都没和奸商贼人好好打过几场。” 这话说得让李凌都不好接了,他实在无法理解对方渴望冒险作战的想法,只能说:“将来吧,总有更多机会的。如果你真想,什么时候北疆再有战事了,我就上奏朝廷,把你调去守边。” “这可说好了,你可别抵赖。”萧承志顿时来了精神,板上钉钉道。 李凌再度一愣,自己只是一句笑话,他居然当真了?而萧承志完全没理会他的想法,转而诉苦道:“你是不知道这几年我在京城有多憋屈,宫里宫外,那规矩也太多了,还有诸多应酬,真不如在滇南时来的痛快。我爹又不让我回去,那我只能想着去别处了,北疆倒是不错,好歹能和鬼戎人战上几场,痛快痛快!” 他都这么说了,李凌还能怎么办,只能苦笑着再度点头,至于此事到底能不能成,至少现在看来是没什么谱,毕竟他萧承志可是定西侯小侯爷,哪能如此犯险呢? 所以李凌只能转换话题:“对了,莫云呢?他可有受伤?还有,那几个家伙可有招认其他同伙?”就急报里交代,被抓的主要人犯就四个,显然还不到所掌握的数字,而且,能让上官傲这样身份的人出手灭人满门,这背后的原因和元凶一定很不简单! “莫云在牢房那边守着呢,他比我强,没受什么伤。至于那几个家伙,却是嘴硬得很,被抓到今天,却是一个字都不肯说。倒是四海会的人,居然在前几日跑来搅扰要人,被我两句话骂出去了。对了,你说那个四海会会不会有问题?”提到正事,萧承志才肃然道。 “不好说,不过他们家大业大,也跑不了,先看看吧。”李凌喝了口茶水,思忖了片刻,这才道,“那就先把那上官傲带来,我要一个个分开了审问他们,就不信他们真能对那幕后之人忠心到把自己的性命,甚至整个家族都舍弃掉!” 不到半个时辰,李莫云就亲自押了上官傲而来。他现在的情况倒和萧承志所说一样,之前虽受了点伤,却早已痊愈,整个人的精气神也颇为完足,见了公子也颇为欢喜,行过礼后便守在一旁。 李凌也把更多注意力集中到上官傲的身上,这是个四十来岁,气宇不凡的俊朗男子,还人如其名,隐隐有着几许傲气。哪怕如今已沦为阶下囚,依然挺直了腰杆,没有半分惧意地与李凌对视着,甚至还带了几分审视的意思。 “你就是上官傲?灭门马家庄的数名凶徒之一?”李凌也不绕弯子,单刀直入地问道。 回应他的却是一声冷哼,以及充满了对抗的沉默。见此,萧承志的眉头又是一拧,颇有些恼火,这几个家伙自被拿下后,便都是一副这样的模样,似是吃定了自己不敢对他们下手。 李凌倒是没有因此着恼,反而笑了起来:“看来你还没闹明白自己的处境啊,或许还不知本官身份来历。我也不瞒你,我叫李凌,自京城来,忝为湖广安抚巡访使,有钦差身份,本地一切大小事务我都可以过问,还能一言而决。 “所以说,不光是拿你办案我可便宜从事,就是现在便让人将你们几个拖到外头杀掉了,也在这便宜从事四字之中!” 这话让上官傲的瞳孔微微一缩,但还是闭口不言,一副拒不合作,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李凌叹了口气,摇头道:“你这是认定了不见棺材不掉泪,真觉着我不敢把你怎样,而你背后主使之人一定会想法救你了?” 终于,上官傲开了口,只是语气依旧强硬:“既然已经知道了是这个结果,你们又何必多费气力口舌呢?反正你要问,那就是马家一案不是我们干的,你没有任何证据或人证,就是对我们用刑,我们也不会认。至于其他的,就更别妄想了! “其实让我说,你最明智的选择就是把我们放了,那还少些后续麻烦,不然……就算你是什劳子的朝廷钦差,怕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大胆!”李凌还没什么反应呢,萧承志已怒得拍案而起,狠狠盯着对方,恨不能扑上去咬他一口,这家伙不开口气人,这开了口却是更气人了!只是他的愤怒却并没有吓到对方,上官傲又是一笑:“这位将军,你还是省省力气吧,你们无凭无据地把我们几人拿下,后果已自不小了,四海会应该已经出面要过人了吧,怎么样,压力不小吧?” 一声叹息从李凌口中传出,他缓缓起身,慢悠悠来到被铁链镣铐锁住的上官傲跟前,仔细打量着对方,半晌后才道:“你看着也挺聪明的,听说之前在四海会里能有如此地位不光靠着一身武艺,还挺八面玲珑的,怎么这时候就犯了傻? “你说的不错,本官也只是偶尔才查到一些蛛丝马迹,知道你们几个才是马家灭门的凶手,我手上也确实没有一点真凭实据,若是真按照官府规矩来,还真拿你们没有半点办法呢。同样的,我也不知道你们背后到底还隐藏着什么人,他们的目的又到底是什么。 “不过我想,你似乎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更忽略了我的身份,以及我刚刚才在湖广做成的事情。我们是官,你们是民,官要指认民为匪为盗,有时候根本不需要任何证据,只凭我一张嘴就可以了。 “你若真以为我在拿不出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不能把你怎样,那就太错了。我拿你审问,确实是为了挖出更多的同谋元凶,但这不代表我会顾虑太多,不敢往你等身上使用手段。 “我知道,你们都是硬汉,等闲的酷刑落到你们身上跟搔痒也差不多,咬咬牙也就挺过去了。可你们的家人呢?你,上官傲,在武昌有家室,有一妻两妾,二子一女。还有崔万宝和姚宽,也各有家人在湖广,你们真以为我会放过他们?” “你……江湖中人素来祸不及妻儿……”这下上官傲终于是有些紧张了,咬着牙道。 “可我又不是什么江湖人,凭什么你们践踏律法却还要人遵循你们的所谓江湖道义?既然走上了这条路,你就该早有准备,等着你全家为你陪葬了! “至于那个什么四海会……区区一个商行,也配给我压力?就算他们不作声,本官也早就有将之铲除的意思,至于罪名也是现成的,勾结贼匪,残害无辜,以及知情不报! “所以不光是你和你的家人要死,你四海会的那些同僚伙伴,也将受你牵连,就算不死也得成为囚犯,被充军发配。别以为本官这是在吓唬你,现在湖广大权在我,只要我想,就是杀光了他们也没人会觉着冤枉。 “哦对了,还有一点,马家与我并无什么交情,虽然我想查明本案原委,但就算查不到真相于我而言也没有任何损失,天底下悬案多了,也不在乎多一件,何况不还有你们几个可以作为凶手被处以极刑吗?” 饶是上官傲自诩见多识广,也和不少当官的有过交道,却被李凌一番话说得心生恐惧,整个人如堕冰窟。他看得出来,李凌这番话真不是在虚言恫吓,而是真打算这么做了,如果他不肯招认,不肯妥协的话…… “你好好想想吧。不过我提醒你一句,我的耐心和时间都有限,最多给你三天,三天之后若不肯把一切如实招出来,你就陪着你的家人和四海会一起上路,带着你所谓的秘密去地狱吧!”说完,李凌都不带犹豫的,挥手就让人将已经呆住的上官傲拖了出去。 第879章 一出戏 巡抚衙门下,大牢之中。 自前段日子出现要紧人犯被害一事后,城中牢房的看守要比以往严密了许多,就是环境颇为糟糕的大牢内部,都专门有十几二十名军卒仔细盯着,以防有任何意外发生。 而如今大牢内被看守最严密的,就当数之前就被拿下的上官傲几人,以及才被李凌带来的罗天教多名要犯了。 按照官府规矩,这些人自然是要各自分开看押,以防他们之间有串供或其他变故。但今日牢里却有了新的安排,居然把上官傲及其他三名同伙给提到了一间牢房之内,摆明了是要给他们一个商议的机会。 不过这四人此时的脸色都很不好看,眼中满是不安,坐在一块,也保持着沉默,久久没有人开口。 半天后,才由广智和尚先说话道:“几位可也是被官府拿家眷人等要挟了吗?贫僧倒是已经出家,四大皆空,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了。而你们……” 这话引得其他三人面色更沉,各自轻轻一哼。然后才由崔万宝道:“不错,那李凌确实是用我们的家人要挟我们,让我们把其他人给招供出来。我也看得出来,他说的绝不是假,恐怕很快,我们就能在此地见到各自的家人了。” 上官傲也跟着道:“而且他这次给我们商量的机会,就是为了施加更大压力,也是为了让我们相信他会这么做……所以,我们已经没有其他更好选择了。” “呵呵,我的家人虽然不在此地,但以官府的耳目,想要去我家乡拿来他们也是轻而易举。倒是和尚你,无牵无挂,反倒是最轻松的。”姚宽也跟了一句。 广智和尚似笑非笑:“我虽已出家,但终究修行不够,尚有牵挂,不然也不会跟你们一样了……石佛寺中那些师伯师叔,都是我无法放下的人,而那李凌,也说明了会对他们下手!” “卑鄙!那些老和尚与此事全无半点干系,甚至都不知道你我所为……”姚宽忍不住骂了一句,但随即又自嘲一笑,其实何止他们,三人的家眷谁不是无辜,又有谁知道他们平日的所作所为了?现在李凌不照样要把他们尽数捉拿问罪? “所以我们只有选择妥协,把一切如实告诉他了吗?”崔万宝苦笑道,其实他早就已经动摇了,只是还有些犹豫。 “你可别忘了,我们背后的势力也自不小,我们一旦出卖了他们,事后他们会放过我们和我们的家眷吗?”上官傲却寒着张脸道。 这当真是左右为难,怎么选都是个死了。明白这一点的几人脸色又阴沉了几分,倒是广智和尚,突然一笑:“说不定他们已经在想法救我们了,毕竟我们可是为他们做下过不少大事,除掉许多麻烦的有功之臣,他们当初也是信誓旦旦地向我们保证过事成会给我们足够的好处……” 说到这儿,他的话语陡然就是一止,却是有人来到了他们所在的牢房前。 那是两个拖了大桶的狱卒,很是熟练地把粗瓷碗放到牢房栅栏前,又把糙米饭连着不见半点油腥的菜舀了一些放那儿,正是临近中午,给他们送饭来了。 而在把几人的饭都送上后,那狱卒还瞥了他们一眼,叫道:“快些吃,待会儿我来收拾!”便拉了桶又要往前。 对于这样的安排,在牢里住了几天的四人早就习惯,甚至连那难吃的饭菜,现在都已经能吃下去了。当下里也不再说什么,各自探手出栏想要把饭菜端进去填肚子。 可就在这时,旁边一个声音响起:“慢着!” 这一声不但叫停了四人端碗的动作,也叫住了正闷头要往里去的送饭狱卒,几人仔细看去,认出发话的正是这大牢管营张头儿,那两名狱卒赶紧点头哈腰地见礼:“头儿您这是有什么吩咐?” “我记得今日不该由你二人来送饭啊。老娄他人呢?”张头儿有些奇怪地看着两人说道。 “老娄他突然得病,来不了了,所以才让我们两个帮着送饭。” “是这样吗……”张头儿的目光在对方面上来回扫视了一番,才把手往那几样饭菜上一点,“既如此,你们两个吃几口吧。” 这下两个狱卒脸上谦卑的笑容顿时有些保持不住了:“张头儿,这……这恐怕不合规矩吧?这可是给犯人吃的……” “规矩?这儿老子说的才是规矩!吃,谁要是不肯吃,那就是有问题!”说着,他把手一招,几名五大三粗,腰间还有兵器悬挂的狱卒也登时围将上来,把两人给彻底围死了。 到这一步,牢房里的四人如何还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个个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不过他们心里还是有些犹豫,这到底是真有问题,还只是官府方面故意演的一出戏? 就在他们的冷眼旁观下,几名汉子已经果断扑上,那两人虽然也想要作抵挡,奈何无论个人能力,还是人数都不占优,只抵挡了没两下,就被迅速制住,然后被按在了牢房门上。 “说,是什么人让你们在饭菜里做手脚的?”张头儿森然又问道。 “没……没有这回事……我们真就是好心替老娄送饭而已……”其中一人刚坚持了一句,肚子上就被狠揍了两拳,痛得他张大了嘴巴,呼哧想要喘气,然后便被人塞了碗到嘴边,用筷子狠狠扒了好几口饭进去,直噎得他翻起了白眼。 这还不算完,旋即又有人端起旁边的菜碗,把那菜连汤又塞进了他嘴里,又堵上了他的嘴,强逼着他把饭菜都吞下后,放才松手。 这一番动作后,这位身子便是一软,彻底瘫倒在地,脸上更满是恐惧和绝望:“你……你们……”不一会儿,他便身子剧烈颤抖,乌黑的鲜血从嘴角流淌出来,转眼就没了动静。 这一幕不但把他身边的同伙给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口中连声叫道:“我招,我招……”就连牢房里的那四人,也惊得面色一白,好厉害的毒药,当真是顷刻夺人性命啊,一旦自己几个不查吃下,只怕此时就已经是四具尸体了呀。 这一刻,他们已经完全打消了这是官府故意挑拨离间的手段了,因为这怎么看都不像是官府的手笔,倒是自己背后那股力量,百无禁忌,为了灭口真会这么做。 “那就老实说,到底是什么人让你们这么做的!” 随着张头儿的一声断喝,那狱卒立刻又道:“是……是昨夜有人突然跑到我家,用我全家性命要挟我这么做的……我甚至,甚至都没看清楚他的模样,只知道是个男人。他还给我留了几百两银子,说是事成后还能再给我一千两银子。王三儿也是一样,我们也是被逼的,大人饶命啊……”吞吐地把话说完,这位顿时又磕头如捣蒜,连连求饶。 那张头儿更是脸色凝重,在看了牢内四人一眼后,下令道:“把他给我拿住了,送去给李大人!还有,接下来我们几个轮流守在这儿,所有吃喝都要先过我们的手,绝不能再出差错!” 那几个狱卒当即答应,然后押了人,拖了尸体便走,剩下的人,则继续守在牢门前。 牢内四人这时只稍作眼神交流,就从各自的眼中得到了和自己一样的想法。 如果说之前,随着李凌的步步紧逼,用家眷作要挟已经让他们有所动摇,但还没有完全做下决定的话,那现在,在自己差点被毒杀后,他们总算是做出了决断——你不仁我不义,你想要我命,我就把你给卖了! 当下,上官傲便开了口:“张头儿是吧,你去给李大人传话,就说我们愿意把知道的一切如实告诉他,但我们也有自己的条件!” 张头儿一听,脸上也顿时露出喜色来,当即点头:“好!你们等着!”说完,大踏步就往外去。 等他来到大牢出口时,脸上的喜色更重,目光则落到了刚刚一“死”一抓的狱卒身上,冲他二人挑起了拇指:“二位果然好本事,一出戏就把这几个家伙都给骗过去了,他们已经决定招供了!” 两人一听,也顿时呵呵地笑了起来。 这本就是一出戏,为的就是断绝上官傲几人最后的念想,如此,甚至都不用严刑拷问的,他们便会因为恐惧或愤怒,而把幕后主使者的身份给交代出来了! 张头儿再往前去,便和等消息的杨震见了面,稍作交代后,杨震便亲自带人直入大牢,把这四人都给提了出来,又送去见李凌。 而这一回,在李凌面前,四人再不敢有所隐瞒,都不用细细盘问的,就如竹筒倒豆子般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给交代了出来——除了他们四人之外,还有三个来自三教九流的同伙,现在湖广各处。 至于他们因何会以如此身份去做这样无法无天且后患无穷的勾当,却是因为那幕后之人有着官方背景,不但能给予他们足够的金银酬劳,更重要的是,对方已经答应他们,事成之后,还能有个封妻荫子的机会,到时入朝为官都很容易。 “那个幕后主使者到底是谁?”李凌眼中光芒四射,事情看着好像比自己之前所想还要严重些了! 第880章 “财神”(上) 在李凌之前的猜想中,这些人的幕后主使之人很可能与皇城司另一股势力有关,毕竟当初的马邦文就是死在他们的押送之下。 而照此推断,他们很可能收受了来自费重的好处,从而来了个更彻底的杀人灭口,把整个马家都给连根拔除。 如果从上官傲他们口中问到的是这么个答案,李凌不会感到丝毫意外,也不会感到丝毫为难,他会在接下来出手将其他人也一并拿下,然后送去京城,揭穿对方的种种恶行,顺便帮吕振除掉一个对手。 可是,当上官傲他们提到对方开出的条件不但有许多的金银酬劳,还能给予他们江湖中人最想要,却也最难得到的官身时,李凌之前的那些对于皇城司的猜想就彻底破碎了。 皇城司可没有这么高的权力,能给这些江湖人以官身,别说皇城司的人了,就是他们的老祖宗,皇帝跟前最得信任的韦棠韦公公,也没有这样的本事。而如此一来,答案其实就已经很明显了…… 不过李凌还是问了对方一句,静候他们给出答案。 上官傲几人的神色都有所变化,他们很清楚,一旦自己交代出背后之人,就完全站到了主使者的对立面,站在了那个可怕势力的对立面,情况可不比让李凌拿下要好多少啊。 但随即,想到家眷,想到自己才被拿,什么都没说呢,对方就要想法灭自己的口,他们心中的顾虑便为之一消:“那人叫沈渊,本来只是这武昌城里稍有些产业的一个商人,但是,他手上却有财神指环,你可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 李凌脸色凝重地看着他们:“财神指环,据说是江湖中一个拥有庞大财产的神秘人的信物,这个财神不但资产丰厚,放在天下间都首屈一指,更在于,他和朝廷还有紧密联系,据说是东宫太子的亲信!” 太子有四友,但论最神秘可怕的,还是这个叫财神的家伙。他虽无名姓流出,但却是能给太子提供最大帮助之人,太子前些年所以能在北疆收买诸多人心,就是因为有此人能给他源源不断地提供钱财。 想当初,永王还能与太子一斗时,也曾几次寻找这个财神下落,欲置其于死地,奈何却是连对方身份都没能查到,反倒自身损兵折将。而后,李凌也曾想动用皇城司密探的力量去查,结果也是一无所获。 唯一得到的线索,就是财神确实一直都在湖广一带出没,至于其到底是什么人,用什么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却是怎么都查不出来。 而现在,这个谜团似乎已经要随着上官傲他们的交代而解开了。能持财神指环,并给予他们如此保障的,似乎就只有财神本人了。 “沈渊!”李凌缓缓念出这个名字,脸上的神色有些古怪,似恍然,又似有些意外,甚至还带着一丝自嘲——我本该对此人有所怀疑的,实在是之后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快,居然把这一细节给彻底忽略掉了! 同时,提到沈渊,李凌脑海里也浮现出了另一个名字,沈添! 是的,这个沈渊就是随州大善人沈添的同胞兄弟! 当日顾四竹受命要挟沈家时,就曾提过,那沈渊已经被蒋贵勋捉拿关进了大牢。可之后,当李凌来到武昌,把蒋贵勋迅速拿下,从而整个控制了武昌城后,却并没有从牢里发现沈渊其人。 这一点细节,李凌确实给忽略过去了。正如他所想,这之间发生了太多事情,有太多敌人需要对付,变化是一个连着一个,让他穷于应付,自然很容易就把沈渊这么个从未见过面,看似也不关大局的小人物给忽略过去了。 对于其究竟是生是死,是怎么从大牢里安然离开的,李凌是既不曾细想,也没有兴趣去作进一步调查的。 但其实,这事本身就充满了疑点,如果沈渊真就曾被蒋贵勋捉拿,而又安然从牢里离开的话。 这可是巡抚大人下令捉的人啊,被关进的还是巡抚衙门的大牢,一个普通商人又哪来的本事从中脱身呢?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其实并非寻常商人,而是有着另一重连蒋贵勋都不敢得罪的特殊身份! 而蒋贵勋在败于李凌之手后并不甘心,自然不可能把这一点细节透露出来的。所以导致直到此刻之前,李凌都把这个人给忽略了,直到上官傲他们把背后主使道出,前后一番串联,他才如梦初醒! “沈渊……”李凌再一次念叨了这个名字,心里却又转到了另一个人身上,沈添! 如果说沈渊就是太子心腹“财神”,那沈添又是什么人?他是否知道自己的兄弟有着这么一层尊贵且神秘的身份?又或者说,他沈添是否也存在着什么见不得人的身份,乃至于,他才是真正的“财神”! 这可不是李凌过于多疑,而在于眼下的一切由不得他不作此猜想。虽然沈添表面上看去人畜无害,还是有口皆碑的大善人,可谁知道他背地里是否藏着更深的面貌呢?而那善人的名号从某种意义上还能作为掩护……至少李凌在此之前是从来没有怀疑过他沈添有任何问题的。 很快的,他又把这些猜疑情绪给按了回去,看向面前四人:“你们可知道他们现在何处?我要具体的位置。还有,那些你等用以紧急避险的藏身处也都给我说出来,一个都别遗漏了。只要你们能好好配合本官,助我拿下此等贼人,本官保证,你们的家人一定能平平安安的,不受牵连!” 上官傲几人又相互对视了一番,似是在斟酌李凌这番话是否可信。最后在细想自己的处境,又看了眼神色郑重的李凌后,他们到底还是选择了这唯一的路:“这段时日我们并没有和他有过什么联络,事实上除了让我们做事,他极少联系我们。自然,我们也不可能掌握他的行踪。” 在李凌稍稍皱起眉头后,广智和尚又轻轻一笑:“不过这不代表我们就不知道他的一些藏身处了,在江湖中行走,为人卖命,总得多几分保障吧。就我所知,除了他名下的一些众所周知的产业外,那沈渊在城西就有一座不起眼的小客栈,平日里那儿的生意很差,可他却总过上半月就会去那儿,而且是乔装过去……所以要是我猜料不错,那家客栈就是他用来藏身的隐秘处了。” 所以还是说蛇有蛇路,鼠有鼠道,江湖人的那些手段终究是瞒不过江湖人的。要是让李凌此时来查,还真未必能查到这一步呢,但那广智和尚却早就把沈渊的底牌都给摸清楚了。 当然,这也与他没有完全收服众人有关,他们之间更多是合作,是互相利用,还没能形成真正的上下级的依赖关系。所以随着关系破裂,李凌自然就能从他们口中把一切都问出来。 “好,只要能从那边抓到人,本官再为你添一功!”李凌满意一笑,挥手示意,让人把他们重新带回大牢看守。 在几人将要被带走时,崔万宝突然又停了一下,问道:“李大人,我还有一事想要请教。” “你说。” “你真敢和他们为敌?你可别忘了,他背后可还有当今太子呢!”说话间,四人同时望了过来。 李凌这时已经起身,轻轻拍了拍有些发皱的衣裳:“太子我都不怕,还会怕他的一条走狗吗?” 这话让四人再度一怔,继而苦笑……如此看来,自己等落到这家伙手里当真不冤,他比自己想的还要可怕啊! …… 屋子里,一灯如豆,只照亮了桌前一片区域,映照出了沈渊有些发白的脸来。 在他面前的黑暗里,一人则来回走动着,呼吸都有些急促:“你还不走?现在上官傲他们落到官府手中,那李凌也已经赶来了,恐怕用不了多久,他们便会把一切都交代出来。到那时,你可就危险了。” 端杯,慢慢地喝了口茶后,沈渊才缓声道:“走?你觉着事到如今我还能走到哪里去?既已暴露,在李凌手下,我便无所遁形,就算跑去京城,太子就真能庇护于我吗? “甚至于,只要我一动身,离开这儿,恐怕就连太子的人都会想法将我灭口除掉,一如当初的马邦文,以及整个马家一样。我做惯了这样的事情,又岂会不知道这一点?” “你……那你还有什么打算?” “等!等到一切风平浪静。只要他李凌拿我不住,事情就还有转机。只靠那几个江湖中人,可成不了什么证据。只要撑过这一段,等李凌离开,我就还能再起。而且,我手上也还有些东西可以保命,太子也会有所顾忌。” “你……这是已经孤注一掷了?”对面之人长长一叹,虽然没得到回应,但答案却已摆在明面上。 他不再多言,只深深望了眼灯下的沈渊,转身,开门离去。 而就在他出门后不久,一阵呼喝声从外响起:“来人,把这儿全部封锁,一只老鼠也不要放过了,其他人,跟我上!” 第881章 “财神”(中) 捉拿沈渊一事要比李凌想的容易许多,没有反抗逃亡,也没有各种的弯弯绕,当杨震带人包围了那家客栈,亲自进门,顺着客房一番寻找后,很快就把还静坐在房中的沈渊给抓了个正着。 然后他就乖乖受缚,被带到了巡抚衙门,来到了李凌跟前。也没有想象中的恐慌、愤怒或是嚣张,而是那么的平静,就好像他不是犯人见官,而是朋友相见,或是商场上的生意往来,脸上都还带着一丝平和的笑意。 这让李凌都有些略感意外了,在摆手让更多人都出去后,他才仔细打量着这个与沈添有着六七分相似的中年男子道:“看来你这是早料到有此结果了?既然如此,为何不趁早离开武昌,离开湖广?” “走有什么用?我能离开武昌,逃离湖广,可我逃得出这大越天下吗?”沈渊慢条斯理地回答道,“何况,在下其实也想见一见李大人,看看能让太子殿下都感到束手为难的朝廷官员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呵呵……现在你看到了,可有什么想法吗?”李凌倒也不急着入正题,笑着说道。 “果然非同一般,尤其是气度上,就非寻常官员能比。” “过奖了,阁下看着也不简单啊……” “不过李大人你的目光终究过于短浅,实在是一个大大的弱点啊。” “哦?此话怎讲?” “这不明摆着的吗,李大人你这些年可没少为朝廷办成大事,比如在西南,在江南,都是连挫罗天教逆贼的阴谋,而之前在北疆,更是功劳远在众将士之上……按你这些年来所立下的功劳,我想无论枢密院还是政事堂,都当有你一席之地。可结果呢,你现在朝中也不过就是区区一个四品官,实在难上台面。 “你可知道为何你立下如此多的大功劳却还是被压制官阶吗?就是因为你那个弱点使然,你只知道向当今天子尽忠,却忘了如今你上头那些人哪个不是曾为皇帝立下过赫赫功劳,他们论资历,论与皇帝的关系都在你之上,又怎会被你越了过去? “可你却依然囿于自己的目光,一心只想着向皇帝尽忠,实在是目光短浅,愚不可及!皇帝终究会老,这天下终有一日是属于当今太子的,你就没想过早一些投到太子麾下,成为将来的从龙之臣吗?” “所以说,在阁下眼中,投效太子,才是真正的目光长远?”李凌又是一笑,“这也是你愿意如此来见我的目的所在?” 沈渊深深地望着他,郑重点头:“正是。我说的已经足够明白,用不了太久,这天下便是太子的。等新君一立,一朝天子一朝臣,那些老朽就将自动退位,而以李大人之年岁,以你的功劳,高官显爵岂不是唾手可得?而李大人你要做的,无非就是于此时改换门庭而已,这对你来说也算不得为难吧?” “阁下所言确实挺让人心动的。不过我倒是有几点想要问一问你。” 眼见李凌似有松动,沈渊心下顿时一喜,忙道:“你说,我定知无不言。” “其一,太子在位也有些年头了,这些年来在东宫,在朝中有的是肯为他用,多年来勤勤恳恳办事的官员,这些人的资历和功劳就会比我小,到时太子会把我一个此时才投效过去的臣子的臣子放到他们之上?他就不怕寒了众人之心,带来无穷后患?” 沈渊为之一呆,还没等他说什么,李凌又举起两根指头:“其二,这几年里我可没少坏太子的好事,甚至因为我,他身边不少亲信还丢了性命。这些人的家眷朋友对我的恨意只怕不可能轻易消解吧?若是太子到时不但不为他们报仇,反而委我以重任,你觉着那些人会接受心服吗?” “这个太子自然有法子安抚,到那时你们都已经是同殿称臣的关系了,过往的恩怨自然一笔勾销!”沈渊极力解释道,只是这话的底气却明显不如刚才那般十足了。 李凌笑笑,没有与之争辩,又伸出第三根指头道:“其三,就是我自身,都对此没有太大的信心啊。毕竟之前我得罪太子太多次,坏了他多少大事,他会原谅我之前的种种过错吗? “或许他只是想利用我,等到真登上皇位后,便来一招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吧?你纵然是太子身边的亲信,恐怕也不可能真替他做这样的主,就算做了,也算不得数,我也不会信!” 沈渊眼中光芒一闪,随后又是一叹:“你这番话却有些诛心了,总不能让太子真给你留一道手谕,立誓对你今后不作追究吧?若真如此,太子愿意写,你敢接吗? “其实你还是小瞧了太子的胸怀,帝王心胸何其之广,又岂会因为你那些当初的过错而总想着报复呢?只要你是有利于朝廷社稷的,太子他日必然会重用于你!” “是啊,帝王的心胸广阔,终究不是我等寻常人能比的,在他眼中,什么都没有自己手中的皇权来得重要,所以边疆将士也好,天下黎民也罢,在他眼中不过尽是棋子,皆可牺牲……” 李凌说到这儿,目中厉芒一闪:“其实就算排除掉这三条顾虑,还有最后一点,也是我无法认同的!那就是你等为求目的不择手段,害无数百姓家破人亡,使整个湖广都陷入灾荒,险些让成千上万百姓饥饿而死! “与此等罪孽一比,你等灭口整个马家也好,与某些官员勾结也罢,都算不得什么罪过了!我李凌虽然不才,虽然想要为将来做点什么,但也不耻于和你们这样的人为伍,如此失德之人,如何能为我大越将来的君王!” 李凌突然的爆发让沈渊大感意外,吃惊道:“你……”可一时又不知该用何话应对了。 李凌脸上的笑容变得讥诮起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真以为那些勾当就不会被人查出来了吗? “为何那些地方官和朝廷派到湖广的官员有如此大的胆子,竟敢不顾本地灾情,非要强行抬升粮价?这一方面自然是因为银子动人心,让他们少了许多的顾虑,但更大的缘故,却在于他们的背后一直有人在怂恿着。 “这个能让诸多官员都肯听信的人,恐怕就是代表了太子势力的‘财神’吧?所谓财神,他固然生财有道,但真放到商场之上,其赚钱的本事恐怕也就那样了,所依仗者,更多还是官商勾结那一套,再加上借着太子之势行事,以及如这次般趁火打劫,损百姓而肥自身。 “为了替太子弄到更多的银子,他甚至都不惜让罗天教逆贼都从中获利,当真算得上是尽忠职守了。当湖广各地有罗天教逆贼蠢蠢欲动时你们在做什么?不还是在不顾一切地哄抬粮价吗? “直到我到来,为防被我抓到,你们才消停了些。但事情到这一步早已积重难返,罗天教之乱更是蓄势待发。要不是我及时勘破一切,将之镇压,只怕今日之湖广早已烽火遍地,乱军丛生了! “而这,就是你们这些自诩为什么太子忠臣,国家栋梁们干的好事!就是你口中那个将来要为天下之主的当今太子所做出的选择! “像这样的太子若他日真为我大越君王,才是整个天下之大不幸!我李凌纵然再自私,再愚蠢,也断不会做出此等事情来。我也不怕告诉你实话,别说他孙琮现在只是一个太子,就算他已登基为帝,以他的所作所为,我也绝不会向其卑躬屈膝,做他的臣子。我要做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将他拖下来,让他为自己犯下的过错付出代价。 “皇帝,他根本就不配!这就是我李凌给出的回答,你还满意吗?” 沈渊满脸惊愕地看着李凌,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这天底下竟有如此大胆,如此大逆不道之人?!他怎么就敢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是疯了吗? 那可是太子啊,他一个臣子,居然真就敢把自己心中所想给彻底说了出来?而且是以如此不屑而激烈的语气说出来,好像在他眼中,所谓太子就是个不值一提的朝中小官似的! 巨大的冲击下,甚至让沈渊都忘记出言驳斥李凌,只呆怔地看着对方,半晌后,才双眼泛红地指着李凌:“你……你好大的胆子,你……” “更大胆的还在后头呢,我不光只是用嘴说,我还要用行动来证明!”李凌目光冷冽如刀,一下就截断了对方的指责,“来人,把他给我拿下,押去大牢。等我拿下沈添后,再一并斩杀了他们,为那些受苦受灾的百姓主持公道!” 这最后一句话更如惊雷般炸响在沈渊的耳畔,然后就是剧烈的恐惧袭上心头,让他死死盯着李凌,张口刚想再说什么,却被门外的守卫一把按住,拖着就往外走,最后只留下一路:“李凌,你敢……” 第882章 “财神”(下) 当沈添被“请”到武昌时,已是十来日后,都进入八月下旬,过了中秋了。 一路被人催促着紧赶慢赶而来的沈善人此时显得有些憔悴与狼狈,来到李凌跟前,看向他的眼神里也多了之前没有的惶恐:“草民沈添见过李大人……李大人,关于舍弟被官府捉拿一事……” 不等他把话说完,李凌已迅速截断道:“沈老板,本官这次将你请来只为一事,就是想问你一句,你,可是财神吗?” 沈添明显愣了下,随后才有些迷惑地摇头:“大人在说什么,请恕草民听不懂。什么财神?草民只是一介小民,纵然有些资财,却也是万不敢以财神自居的。” “哦,是吗?本官指的财神并不是那民间被人供奉的神仙,而是指在朝野间多有流传的一个说法,说是太子身边有四友,这四人既有足智多谋的谋主,也有武艺超群的高手,但这两者再重要,对太子来说,也没有那个一直以来为其打理资产,多年来不断输送金银财物的亲信下属重要,此人就被人称为‘财神’。” 沈添稍稍垂下了目光,随即才道:“小的何德何能,又怎么可能与当今太子有这等关系呢?而且我沈家那点资产,就是放在随州都不起眼,更别提能为太子提供大量钱财了。” “所以你是不认了?”李凌笑了一下,“我也觉着你不会承认的,毕竟一旦真认了,那你的下场就和沈渊一样了。” “大人的意思是,沈渊他……他就是你口中的财神?”沈添顿时有些恐慌道,“这,这不可能啊……” “是啊,在查明真相前我也觉着不可能。但事实就是如此,不光有人证,而且就连沈渊他自己都已经承认了他就是财神。” 在又看了对方一眼后,李凌又道:“你可知道身为财神的沈渊这段时日里都做了些什么吗?他为了牟取更多的好处,居然一手推动了整个湖广粮价的抬升,为此甚至不惜使民不聊生,让多少有钱有势之人觉着这是个攫取百姓田宅的大好机会,又使多少无辜因冻饿而死,家破人亡。 “可在他眼中,这一切都没有从中获取大把的银子来得重要,更没有他的主子,也就是当朝太子的地位稳固来得重要。可以说,他才是去年以来整个湖广受灾大乱,民不聊生的罪魁祸首。所以到了此时,你还觉着他是无辜的吗?” “我……”沈添被问住了,有些茫然地看着李凌,竟已说不出话来。 李凌呵呵一笑:“其实那财神的罪过又何止于此,这些年来,身在湖广,他为了攫取钱财,可没少干损人肥己之事,而且有时为了达成目的,更是无所不用。比如为了替太子一党遮掩,居然还收买凶徒,杀死了马家庄几十口人……现在能查到的也就这些,可未曾查到,甚至连苦主都已经被害的凶案冤案呢?他又做了多少,你觉着这个财神他是不是该死,该被千刀万剐?” 这下,沈添却连个“我”字都说不出来了,看着是完全被李凌提出的那些个罪状给吓到了。是啊,作为一个本分的商人,作为一个平日里颇有口碑,总是乐于助人的善人,他确实是无法接受这样黑暗的一面。何况,这等黑暗无耻之事居然都是由他弟弟瞒着他所为! 可以说,此时的沈添展现出来的样子就是个一直被蒙在鼓里,然后直到现在才惊闻兄弟种种不堪的兄长该有的反应。 吃惊、恐慌、愤怒……又有些想为自己兄弟辩解什么,但又不知怎么说,还有些害怕李凌……所有的情绪都表现得极其到位,叫人看不出半点问题,就是李凌这么当面盯着,也挑不出丝毫破绽。 木然立在那儿,沈添似乎一下子就苍老了十岁,身子都在颤抖。半晌后,才缓缓道:“李大人……小人,小人确实什么都不知道啊……” 回应他的,却是轻轻的啪啪声。 是李凌在鼓掌:“好,真好!不得不说,你们兄弟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演技最为精湛的人了……”这要放后世,那妥妥就是兄弟影帝了,他又在心里补充了一句,“不过你们还是犯了一个最关键的错误,那就是小瞧了我李凌! “真以为如你们这般安排,就能做到可进可退了?以为只要牺牲了沈渊一个,就能把你保住了? “你们确实很高明,其实从一开始,你们就已经给所有人抛出了一个假象——太子四友,太子四友,只听要听过这个说法的,便会很容易就认定了这便是四人。可实际上呢,恐怕应该是五人才对。除了在京城的那三人,你和沈渊,加在一起才是完整的‘财神’。”四大天王有五个,这都已经是常识了,不是吗…… 随着李凌把关键处点破,沈添的脸色也变得有些发白,但还是勉强一笑道:“李……李大人,你是不是有些想多了?什么太子,什么四友,我真是全未曾听说过啊。我只是一个生在随州,长在随州的普通商人,这一切都可以在官府中查得明白……还有,要是我真,真是那什么‘财神’,都这时候了,如何还不逃走,反而送上门来?” “这就是你们高明,或者说愚蠢的地方了。”李凌笑看着他道,“高明在于你们认定了若是此时逃跑反而坐实了自身身份与罪过,所以还不如冒险来见我,用某些说辞来为自己开脱,打消我的猜疑。一旦成功,那即便沈渊落网,你还在,还能继续为太子输送钱财。 “不过愚蠢之处也在此了,你们过于自信,也太小看我李凌了。以为用上这么点手段就能瞒过我,却不知这等做法不但让我越发怀疑你们,更是自投罗网。 “要说起来,你们这一明一暗的搭配确实挺高明,不但分薄了风险,而且一人捞钱的同时,另一人还能以极小的代价博取个善人的名头。尤其是当我来到湖广后,你更是借着这个名头刻意与我拉近关系,这样一来,即便我到后来真查到沈渊身上,你也能因此置身事外。当真是打的一手好如意算盘啊。 “但还是那句话,你小看了我李凌。我既然可以通过种种蛛丝马迹查到沈渊,自然也能查到你。当然最关键的一点,还是在于沈渊在被我拿住后,那番自作聪明的言论了。” 感受到李凌那深深的敌意,沈添更感不安,但口中还是忍不住问道:“什么言论?” “或许是他自知无法幸免吧,所以为了保你,便刻意认下了自己就是财神的身份。而他还很‘聪明’地用上了拐弯抹角的手段——居然以不断劝说我投靠太子的方式来向我说明他就是财神! “可惜啊,他还是忽略了一点。我和太子之间早就结怨已深,或许这满朝官员都可能倒向太子,唯独我李凌,不可能投到他那边,因为那是自寻死路。既然他身为太子最信任的几人之一,又怎可能不知道这一点呢?” “或许他只是为了求生而做出的挣扎呢?” “不可能,他还没蠢到以为用这些说辞就能打动我,让我彻底改弦易辙。所以在我看来,此点唯一的用处,就在于表明他的身份,他就是财神!这就是在欲盖弥彰了,他都已经落到我手上了,我也已经确认其身份了,又何必费这口舌工夫呢?唯一的理由就在于,他要把财神的名号牢牢地钉在自己身上,而让你与之断开联系。他这是想要用一己之牺牲,来换取你的平安了。 “不得不说,他这一手确实有些厉害,也让人感动。只可惜啊,打从我做出决定要把太子扳倒开始,就不可能放过你们这些人了。尤其是对太子来说至关重要的财神!” 说到最后,李凌目光里有浓重的杀意升起,死死盯住了沈添:“所以到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呵呵呵呵……李大人果然厉害,心思细密,头脑敏锐。但你终究还是有一点不足。”事到如今,沈添反倒放开了,不再压抑自己,整个人也变得锋芒毕露,与李凌做着视线上的交锋,“你似乎是忘了,很多事情是要讲证据的。你说了,沈渊被人指证是财神,这个我也无法辩驳,可我呢? “无论是官府还是民间,亦或是江湖中人,可没有一人可以证明我就是那什么财神啊。你李大人却打算拿什么来定我的罪呢?” 李凌也笑了,笑得比他还大声,还欢畅:“哈哈哈哈哈……沈老板你说话可真有趣啊,看来你是当商人当久了,都不知道官场里真正的行事规则了。官字两张口,理自然在我手!我说你是财神,你就是,又何必拿什么证据出来呢?” 这话让沈添的脸色顿时一变:“你……” “明白了吗?现在这儿我说了算,任你是商人也好,善人也好,财神也好,我说要杀你,就一定杀你!至于什么证据,什么身份,都不重要!对我来说,杀了财神,断太子一臂才是最重要的。 “哦对了,这次杀你的理由其实并不是什么财神不财神,而是与罗天教勾结,残害无辜百姓!像你这样的商人,杀了都不用上奏朝廷的!”  第883章 最后的问题(上) 看着面前的麻绳,沈添眼中终于是露出了惧色来。 人皆畏死贪生,即便是他,曾自诩为了太子大业可以抛却性命,可真当这一刻临头时,还是后悔恐惧了。 一门之隔的牢房外,李凌平静地看着他:“怎么样,你是下不了手吗?可需要我放人进去,帮你一把?” 这话让沈添的身子更是猛然一颤,他的声音同样充满了颤抖:“李凌,你真要不顾一切地杀我?你就不怕太子事后报复?” “我与太子早就势同水火,多这一笔账又何关大局?而且,你既为太子最重要的钱囊财神,就是我必除之目标。留你反倒会后患无穷,所以你还是安心上路吧。” “我可以把我掌握的诸多产业,甚至是那些存银所在都告诉你,交与你……只求你能饶我不死……”到了这时候,沈添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还想用手中的财产来买自己的性命 可换来的却是李凌的一声冷笑:“银子财产不过身外物,哪有人命重要?而且你那点银子,我也压根看不上。好了,时间也差不多了,你若再拖拉着,不肯体面地走,那本官就只好帮你体面了。” 随着他一个动作,身后两名亲信已迈步向前,便要打开牢门,进去帮对方一把。沈添的身子再度一颤,然后大声叫道:“慢着!就不劳别人动手了!” 说完,他拿起那根麻绳,踏上凳子,再踮起脚来,将之挂上了房梁。又是一番犹豫,再深深看了眼外间不动声色的李凌后,才把心一横,眼一闭,将头放进了绳子下方的圆环中。 不过在最后蹬倒凳子前,他还是大声道:“李凌,你一定会为此付出代价,太子……太子他一定不会放过你的!”话落,凳子倒下。 沈添整个人在半空中就是一阵挣扎,带得绳索也是一阵摇晃。但无论是这根精心准备的麻绳,亦或是上方的牢房横梁,那都是极其的坚固,任他如何挣扎都没有半点断裂的可能。于是,又过了片刻后,他痛苦挣扎的动作终于停滞,双手双脚已染笔直下垂,脑袋也从绳圈的另一头耷拉下来,却是正式死去。 随州城中颇有声望的一代大商贾,大善人,太子面前极受重视,多年来为太子赚取了海量银子的大功臣,有着财神之名的沈添,终于死在了这一根只两文钱的麻绳之下。 而在他死之前,另一个“财神”,其弟沈渊,也在官府方面的强逼下,选择了上吊自尽。就此,太子放在外头的最重要的臂助,敛财有道又忠心耿耿的“财神”彻底被除! 他一臂已断! 直到沈添在半空中有吊了足有盏茶工夫,连晃荡都不再有,李凌才摆手让人进去查看,确认其死亡。然后,便回头吩咐道:“传出话去,就说他沈家一早就和罗天教有所勾结,让随州当地官府将他家产全部抄没,不得有丝毫遗漏。” 身后的下属忙答应一声,但随即又问道:“那要人问起罪证什么的呢?”毕竟沈家在外的口碑可是相当不错的,现在人死抄家,总得给外间一个合理的说法吧。 “他们兄弟全都畏罪自尽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李凌说了一句后,又突然补充道,“还有,在此之前,沈家不断将粮食运往湖广各处,抢在官府之前哄抬各地粮价,这就足以证明他们图谋不轨,是罗天教祸乱湖广的罪证了!” 仔细想来,当初百义堂的人把这事报上时,李凌也只是略有些奇怪,现在联系其身份,原来他们一早就已露出马脚了。 虽然顺利解决了沈家兄弟,也有光明正大的理由抄没其家产,但李凌却也知道,恐怕是没法把真正的“财神”的资产给抄出来的。如此一来,对官府来说终究还有所不足,也是时候借着这次的声势,和湖广各地的那些富商大户们说说正事,从他们的身上榨出更多的油水来了。 当下里,回到衙门的李凌便让下属传出话,把诸如胡家、范家等等湖广各地的富商大户的家主人等都召集到武昌来见自己,是到了秋后算总账的时候了! 之前,这些家伙趁着灾情可没少以低买高卖的手段攫夺百姓的田地产业,当真是赚了个盆满钵满。而且当时的他们还自以为是和官府勾结在了一处,越发的肆无忌惮,只肯给百姓一点活命的粮食,就把人家祖祖辈辈辛苦得来,赖以为生的田土产业都要夺了去,真就跟抢劫无异了。 要不是有李凌奉命而来,恐怕如今的湖广早已饿殍遍野,灾民处处了。到那时,再有罗天教的人从旁一阵鼓动,这湖广便是遍地狼烟,反兵四起的结果。 可以说,这些目光短浅又贪得无厌的家伙造下的孽实在太深,要是不让他们出出血,如何能平民怨?如何能让后来者吸取教训呢? 正好,樊城的蔡氏一族,以及随州沈家的族灭抄家一事可以拿来杀鸡儆猴,李凌便欲借此狠狠地敲打湖广大户们,让他们把之前吞下的好处,翻了倍的吐出来。 这或许就将是李凌来湖广要做的最后的一件事情了。毕竟现在八月都已到了下旬,很快这一年都要过去,也是时候启程返回京师了。 不过李凌回京师的事情还没定下——那些各地大户要从别的州府赶来武昌怎么也得有十天以上的时间——京城那边倒是先有人找上门来了。 来的自然就是太子方面的人,正是当初就和李凌有过一番交涉的柳随云和柳随风兄弟。 他二人也觉着自己太过苦逼,本来好好的两个太子智囊,还是四友之二,当真是前途无量。可结果,就因为几次计策失败,反倒被一个新近才投靠太子的莫先生给抢了地位,到如今,他们兄弟都成专门跑腿的存在了。 之前是跑去北疆,这次又是跑来湖广,而且都是在被动情况下来和李凌求情,当真难为死人了。 心里固然不是滋味,但至少两人此时面上呈现出来的气势还是不肯弱的,见了李凌后,先是一番审视,然后才道:“恭喜李大人,这次又为朝廷解决了一场大危机,想来再回京时,您必能又得加官进爵了,当真是前途不可限量啊。” “呵呵,二位过誉了。你们来此又是奉了太子之命吧?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李凌皮笑肉不笑道,却是连与他们寒暄几句,作番表面文章的心思都欠奉。 这让两人的脸色又是一沉,李凌如此表现,分明就是不把他们当回事了。这是以往多年来都未有过的,即便是朝中部堂,地方巡抚,在知道二人是太子亲信时都会至少在表面显露出亲近交好之意,他一个四品官怎么就敢! 可是在对上李凌那双犀利如刀的眼眸时,两人心中的怒意又迅速消退,这人确实是他们招惹不起的。这家伙连太子都敢当面触怒,还会在意他们两个连官身都没有的东宫下属? 互相对视一眼,平复了下情绪后,柳随风才道:“既然李大人如此快人快语,那我们也不藏着掖着了,我们确实是奉了太子之命而来,至于目的嘛,我想你也应该知道。只要你把沈家兄弟交给我们,其他一切都好谈,你要什么,只管提便是了!” 早在沈渊被李凌拿下后,消息就已经急速传回京城,太子听说自己的重要臂膀“财神”出了事,自然要想法营救。 一开始,他想的还是通过朝中力量来迫使李凌就范,但随着沈添也被李凌“请”去武昌的消息传来,又知道此事居然还和罗天教等逆贼扯上关系后,太子就迅速打消了从朝堂救人的想法,转而派了柳家兄弟跑来武昌,想通过某些利益好处的交换,来把两人救回去。 事实上,直到此时,太子也好,柳家兄弟也好,都不信李凌有那等胆子,真敢如此快的就把沈家两兄弟给杀了。 然后此刻,他们就听到了让他们极度震惊的回答:“很抱歉啊,二位还是晚了一步,沈添和沈渊因为与罗天教逆贼有关,心虚罪重,所以早两日,就在大牢里畏罪自尽,上吊死了。你们若是想要,本官倒是可以把他们的尸体交给你们。” “你说什么?”两人再顾不上对方身份,大声叫道,死死地盯住了李凌,都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所闻。 “我说的还不够明白吗?他两个已经死了,尸体可以给你们。” 厅内瞬间陷入了诡异的静默,柳家兄弟的呼吸不断粗重,眼中满满的都是惊愕与愤怒,恨不能扑上去咬下李凌两块肉来。他怎么就敢,怎么就能把沈家兄弟给杀了? “好好好!”半晌后,柳随云突然大声说道,“李大人果然厉害,真是让我等始料不及,心中感佩啊。不过有句话,也还请你记下了!” “你说。”李凌不动如山,还带着一丝笑意地看着对方。 “有些事是不能做的,有些人更不能杀!不然,你必然付出代价!”柳随云说着,呼地起身,盯住李凌道,“你以为一切事情都能瞒得住吗?却不知那个叫李桐的罗天教长老,你李大人将如何处置呢?” 第884章 最后的问题(下) 房中,李凌已凝眉坐了许久。 天都黑了,李莫云过去叫了两回,他也没有要吃饭的意思,而其神色,也并没有因之稍缓,自柳家兄弟愤而离开后,他便呈现出了这番神色凝重,心思重重的模样。 自己终究是有些大意了,露出这么大个破绽,居然一直都没想过弥补。甚至早些时候,还异想天开地意图把此事给瞒过去,真就是把天下人都当傻子了呀。 李凌有些自嘲地一笑,心中不觉有些后怕。要不是柳家兄弟在一怒之下点破其事,自己还真以为李桐一事对外人来说乃是秘密呢。可事实上,关于李桐和自己是父子,且其又是罗天教长老一事,怕是早就被许多人所知了。 自己身边有这许多人,固然有的是忠肝义胆,肯为自己舍命的心腹,可同时,那些护卫中间,自然也有外人的眼线。所以早在自己拿下李桐时,关于二人父子关系等等内情,就已被有心人掌握,并传递了回去。恐怕现在朝廷里都已经有许多人知晓其事,然后所有人都在等着自己犯错…… 李凌这时是真感到后背有些发凉了。当自己以为一切都在掌握,已经在筹谋如何把李桐给保下来——他说到底终究是这具身体的生身之父,而且也是姐姐和月儿的父亲,确实狠不下心来置其于死地啊——时,其实早就有人料到这一点,并等着自己犯下大错,从而以此为契机,把自己置于死地了。 可是,问题在于即便自己真就识破了这一点,知道自己不能对李桐留情又如何?把人带回京城后,就真牵连不到自己了吗?那些人,那些多年来被自己得罪过却苦无还手机会的敌人们,比如太子等人,他们就会放过这等千载难逢的机会吗? 本朝以忠孝治天下,为臣讲忠,为子论孝。自己拿下李桐固然算是因忠废孝,可真被人传开去,却也未必能出什么好话啊。到时被人传一个为了富贵名利而逼害亲父的罪责,自己在朝野间的名声那就彻底完了。 即便没有这些后患,光是李桐被定罪一死,他李凌也脱不了干系。哪怕皇帝不作追究牵连,依然肯用李凌这个罗天教长老之子,可问题在于父亲一死,当儿子的不得守孝丁忧吗? 一旦真遵循这自古而来的礼制,李凌就得去官回乡,到时无官无职的他,还拿什么自保,还拿什么帮助英王孙璧去和太子争夺皇位。三年守孝下来,恐怕黄花菜都凉了。 想到这些后,李凌才不得不承认,李桐才是自己最大的隐患和问题,甚至都超过了以往任何一个麻烦和危机。 “都说儿子坑爹最狠,可我这个当儿子的怎么就老被爹坑,而且还一次比一次坑得狠呢?”李凌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来,李桐的事情完全成了死结,至少目前自己是真拿不出个妥当之策来了。 不过有一点他却已经想清楚了,那就是此事上绝不能有所隐瞒,更不能再想什么法子去救李桐,那只会把自己给彻底坑进去,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公子……”李莫云的声音再次于门口响去,却是因为听他在自言自语,便忍不住再度提醒一句。 李凌也随之从自己的思绪中抽回心神,站起身来道:“走,咱们去后院。” “公子想见大姐她们吗?”李莫云忙问一句,“可要我为你们安排些吃的?” “嗯?不是。”李凌摇摇头,这次从襄樊回到武昌,他自然是把姐姐母女也给一并带上了。住进衙门后,把她们也给安置到了后院。不过那边除了她们,其实还有另一个与李凌关系紧密之人被安置着,那就是李桐。 当然,与她们不同,李桐是被看押着的,他所在的单独的小院内外还有亲兵把守,不让任何人靠近。 而李凌此时想去的,正是李桐所在的小院。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件事情他还是打算和自己的便宜老爹再谈一谈。 李莫云的目光稍微一黯,然后才答应一声,陪着李凌往后院去,顺口又问了句是否要准备吃的。不过这时李凌哪有心思吃东西,只把头一摇,便自顾往后院去了。 这时已入初更,八月底的天气已略显秋凉,李桐被押在这儿无事可做,索性早早就已睡下。结果却被儿子亲自登门叫起,这让他略有些恍惚,但脸上还挂着一抹笑容:“怎么,你这是想到了什么,要与我说吗? “如果是还想从我这儿问出更多圣教的隐秘,那我劝你还是省省吧,我既为圣教长老,就早做好了殉教的准备,不会为了活命而透露任何机密给你的,哪怕你是我的儿子。” 李凌随意坐到了他旁边的椅子上,勉强一笑:“你放心,今日来见你,我并没想过再问出更多东西来。现在的罗天教已元气大伤,四大长老只剩一人,三大护法,更是两死一走,还有其他的舵主、传香等人也是死走逃亡,再难对天下安定造成多少威胁了,我又何必再费这个力气呢?” 这话让李桐的脸色一沉,张张口,却又说不出反驳的话来。确实啊,如今的罗天教在经历了多番失败后,尤其是湖广这边孤注一掷的失手后,真就再难有什么起色了。靠一个空长老,能延续圣教香火不灭都已属不易,更别提其他了。 “那你又想谈什么?”片刻后,李桐才闷声道。 “我就是想了解一下,你为何会加入罗天教,而且是如此的死心塌地。就因为我家祖上是宋臣李纲?这也太牵强了些。而且,要按你所说,祖父,以及更早的那些先人们,也都该是罗天教中的要紧人物才是,可就我所知,我李家之前在江城县也算有些名头和身份,可和罗天教扯不上丝毫关系啊。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我为何没被你拉进罗天教?再怎么说,我也算是你的儿子,你不该早早就培养我,向我灌输诸多如越国得国不正,该当推翻的理论吗?怎么在我的记忆里,却无丝毫这样的印象,你反倒是百般隐瞒,任我和月儿在家乡自生自灭呢?” “哼,这自然有我的道理,不过事关圣教隐秘,我是不会把答案告诉你的。”李桐只敷衍地来了一句,目光一垂,似乎都不想与李凌有更多的交流,“而且你之前都说了,你并非我儿李凌,是他人夺舍……所以如此看来,我的选择无疑是相当正确的。” “是吗?如果我说那都是骗你的,你又有何想法?我对姐姐,对棠棠只有爱护之心,是绝不会害她们的。不单如此,今后我也会好好照顾她们,把她们送去京城,和我的家人们住在一处。姐姐今后如果真想要再嫁人,我会为她寻得良人,让她组成一个美满的家庭,要是不再想出嫁,我就养她一辈子。而棠棠,我会把她当亲女儿一样看待,为她觅得良婿,一辈子都过得好好的。” 随着李凌这般娓娓道来,李桐眼中的敌意也慢慢消散,多了几分欢喜。只是他并没有就此说出自己心中想法,只是微微点头,表示认同,也没有问一句关于自己的安排。 而李凌则在这时把话锋一转,落到了他的身上:“至于你……我之前有想过用上李代桃僵的手法把你换出去,然后再将你安置在某个我能控制的所在,让天下人都不知你还活着,这样也算我这个儿子尽了最后的孝心。同时杀掉替身,来个死无对证,这样既为朝廷尽忠,也不让自己背负弑父的罪名。 “只是可惜啊,我的算盘终究打不响,因为你和我的关系早就被人查清楚,报到京城了。我若真这么做了,不说你能不能顺利隐藏起来,就是我自身也是死路一条……毕竟,我这些年来也确实得罪了太多人,太多敌人在找我的破绽了。我不可能给自己留下这么大一个隐患的…… “所以我思来想去,权衡许久,最终也只能选择把你交上朝廷,你的死活我已经管不了了。” “呵呵呵呵……你还真是有心了。”李桐就这么静静听李凌这么说着,脸上颇为平静,好像早猜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了,“我说过,我早有殉教之心,不过一死而已。” “好吧,既然你能接受,那我也无话可说了。”李凌轻轻一叹,冲对方一点头,起身便往门前走去。好像他今日前来就是为了做个交代,好让李桐有个心理准备似的。 李桐依旧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他推门,走出,只眼眸深处,似有一道诡谲的光芒一闪而过。 而就在这时,李凌突然一个旋身,目光直直地锁定在李桐的脸上,使其无法躲闪,口中则缓慢却又坚定地说出了极其惊人的一句话:“李桐,其实我和乐儿压根就不是你的子女吧?你的亲生骨肉,从头到尾,也就姐姐一人!” 第885章 答案与离开 李凌的这一句话并非疑问,而是陈述! 而在他回头说出这一句的同时,李桐已呆在了当场,眼中竟有一丝惊慌闪过,自然被早有准备的李凌准确抓住,然后嘴角微微上翘。 如果说在说出这句话前他是有七八分的把握的话,那现在,这把握已达到了十成。自己果然和李桐没有真正的父子关系! 这让李凌顿感心头一松,盘绕心中多时的困扰终于在此一刻烟消云散。 虽然他是穿越之人,对李桐本来就没有什么父子亲情可言,而且多次被其所坑,更是对这个名义上的父亲多有怨言。但真说起来,这具身体毕竟是对方所生养,可不是一句夺舍的说法能割舍的。 所以哪怕明知这是个大问题,大-麻烦,李凌也曾想过是否可以留李桐一命,总不能真干出弑父的举动来吧? 而现在,随着最大的隐秘揭开,李凌再不用费这些心思,冒这等风险了。他的目光又直直地落定在对方身上:“说说吧,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呵……你果然够精明,我还是小看了你……”李桐惨笑一下,事到如今,他知道再说假话已经没有用处,索性就把埋藏多年的一些往事真相给道出来,“不错,你和月儿都非我亲生子女,你们和乐儿,本就是异父异母,毫无关系的三人。你们母亲与我其实并无所出,我的亲骨肉自始至终也就只有乐儿一人。” 李凌的眉毛微微跳动了一下,这才想到这个荒诞的事情其实还是蛮狗血的,要是姐姐或月儿在旁听了,只怕会大受刺激,难以接受吧。 “现在我也不怕告诉你实话,其实江城李家确实并非宋臣李纲后人,但我是!其实早在你祖父那一代,因为人丁单薄的关系,李家就已经绝了后了。而那时为了能有一个能摆在明面上的身份,我才会在二十岁那年以螟蛉之子拜入李家。 “表面上看,我是李家远亲,是过继之子,可实际上,就连那个身份都是假的,你祖父他们压根不知道那都是我特意伪造的。 “之后,我就以一个普通李家人的身份在江城过活,不过暗地里还是要处理不少教中事务的。也是在此期间,我得以不断提升教中地位,直到成为圣教长老。也是在那段时日里,我遇到了自己一生最爱的女人,并与她有了乐儿……只是老天无眼,就当乐儿出生时,她却因为难产而去…… “好在当时我那对名义上的父母都已故去,我便索性将乐儿带回来,把她养在了身边。只是,我一个未曾婚配的男子就这样养着一个女娃儿终究有些过于扎眼,所以我才想到了娶妻,这才在半年后,和你们的娘成了婚配。 “不过曾经沧海难为水,我的心早就随着真正的爱人而死,所以即便新娶了妻子,我也没想过与她有什么夫妻之实。至于你和月儿,不过是那些年里,我和她从别处收养的弃婴而已……” 李凌呼出了一口浊气,心里倒是有些放松了。他是真担心李桐口中说出更狗血的故事来,比如弄一些绿油油的作料出来。毕竟从姐弟妹三个的年纪来看,一旦自己和月儿不是他所生,后面的内容就很有些刺激了。 即便自己是穿越者,但身体毕竟是这一具,到底是有些无法接受自己是苟且而得的说法的。所以这样也挺好,弃婴总比野种强。 他倒也没有过多的怀疑对方的说法,因为都到这个时候了,李桐确实没有必要再在当初事上欺骗自己。而在消除掉两人亲生父子的关系后,接下来的事情李凌也就能放开手脚了。 不过有一点事他还是想要多问一句:“所以这些事情除了你以外还有其他人知晓吗?” “江城县里有个天保堂,那儿有个叫陈淑珍的女人,最是善心不过,总会收养一些弃婴。当初,你们兄妹两个我就是从那儿收养来的。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她还在不在……” 李凌点点头,无论人在不在,至少有据可查。只要此事属实,到了朝堂之上,自己也就有了自保的说法了。想到这儿,他看向李桐的眼中倒也柔和了几分:“这次还真要多谢你帮我解开多年谜题了。” “呵呵,你我终究是父子一场,之前我害了你多次,这回就当是我作出的一点小补偿吧。”又是苦涩一笑后,李桐才又盯住了李凌,“另外,我也有一事希望你能答应我。” “你说,只要是我能做到的,又不违背天地正道和良心的,我一定帮你做到。” “你姐姐……她和棠棠是无辜的,这些年来,她们都不知道我到底是个什么身份,所以,我希望你能继续当她是你姐姐,就跟你刚才说的那样,善待她们。” 李凌回看着对方,正色点头:“这个不用你说,虽然我们三人并无血缘关系,但我们之间的亲情是真的,那就足够了。无论是姐姐还是月儿,她们都是我的亲人,不用人嘱咐,我也会好生对待她们的。” “那就多谢了。”说完,李桐轻轻闭目,不再说什么。显然,他这是心愿了却,可以安心去准备就死了。对于他这样的罗天教高层信徒来说,到了这一步,死就是解脱。 李凌也没再多说,只稍稍冲其拱手一礼,便转身离开。 此时的他心里倒是再没有了怨怼怪责,再想想对方十多年来对这具身体原主的养育,心里反倒还念了对方的几分好。毕竟再怎么坑人,那十多年确实是他养活了自己和乐儿,甚至都没有因为双方的身份而慢待自己,还让自己读书,指点之下,有了一身扎实的功底。 “那接下来,是时候准备返回京城了!”走出小院,看一眼那头顶布满了星星的夜空后,李凌在心里道了一句。 而此番再回京城,说不定就真要和太子展开正面的交锋了。毕竟这次自己可是断了太子一条臂膀,给对方造成了难以估量的损失,再加上京城的孙璧也已经开始崭露头角,势必会对太子构成更大威胁,在永王的前车之鉴下,太子又怎么可能再放任他们的势力不断增长呢? 所以,接下来才是最凶险,也最关键的一局。 赢了,那就是一切通吃;而一旦输了,恐怕就连想保住性命都不可得了。 不过此时李凌眼中却无半点畏惧,反而满满的都是期待! …… 接下来几日里,就是做最后的收尾工作了。 比如襄樊等经历过叛乱的州府的重建安抚和甄别,那些可能怀有异心的军中将士,多少都是要先剔除出去的,然后城中的损坏也得尽快修缮,百姓的生计更是重中之重。 这些东西李凌在襄樊时已经做了一部分,现在武昌,也没有放松了,依旧遥遥下令,让当地官员尽快把事情都办完满了。 然后就是清算一些商人之前趁火打劫的行径。尤其是在蔡氏做出如此大胆的举动后,范家、胡家以及其他湖广的大商家,大豪门自然也会受到牵连。 李凌也好,各地官府也好,又岂会轻易放过了他们?他们不但要大大地出血,以银子来赎罪,还得割让出大量的好处来,保全自身。 这一回李凌不再像之前表现的那般大公无私了,有好处自然要拿——要知道在此之前的随州粮食战里,他可是拿的自己的银子在托住粮价啊,这些投入此时怎么也得连本带利地拿回来——银子要拿,那些渡让出来的商路什么的,他也没有客气,全部笑纳了。 对于这些庞大的商贸道路,他自然是要拿来为纵横商行的进一步扩张用的。就跟他每一次去某地任职一样,在湖广的这半来年里,他也踢打来了一番局面,足以让纵横的掌柜伙计进入,然后成为一股当地不可忽视的商场力量。 当然,这些东西不是现在就能完全看到效果的,那得等他回转京城之后,再做进一步的安排。 倒也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如李凌之意的,至少在沈家一事上,终究出了些漏洞。 沈添沈渊固然落网,沈家在武昌的产业,以及财神在武昌等地的钱财产业也都被李凌吞下,但是最大头的,被他们藏于随州的那部分资产,却和沈家诸人一样,在李凌再派人去捉拿他们时,早已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显然就是太子方面的手笔了。李凌甚至怀疑,这是柳家兄弟在来见自己之前就做好了的,毕竟那些钱财才是太子最重视的东西啊。 对此,李凌也没有太过懊恼,毕竟这次自己得到的好处已经够多,不可能完全把太子的钱财都给吞下去的。而且,有了这一出,太子方面自然也不好再以沈家财产什么的来攻击他了。 就此,李凌的湖广之行终于完美终结。 无论是朝廷给予他的诸般差事,赈灾抚民,查明湖广官吏及奸商的贪腐之事,还是他自身就打定主意要做的把湖广诸多官员拉下马,从而让英王一党的人填补空缺;又或是一直以来困扰着他的几大问题,自己的身世内情,马邦文一案后续,以及太子的重要臂助“财神”的身份……这些问题,都被一一解决。 甚至李凌还有意料之外的收获,居然接回了姐姐和棠棠。所以说,这次的湖广之行到最后,对李凌来说自然是相当完美了。 九月初十日,李凌终于离开武昌,正式踏上了返回京城的道路。而更大的挑战也正在前方等待着他! (本卷终)  第886章 必杀李凌 秋风萧瑟,枯叶乱舞。今日的京师洛阳城显得格外沉闷而肃杀。 因为今日正是一年一度秋决的大日子,那些犯下死罪又得不到赦免的犯人们,就要在今日被一刀断首,为其当初犯下的过错付出代价了。 所以到了临近中午时,虽然刑场边上已聚集了成千上万等着看行刑的百姓,但现场的气氛却是极其肃杀而沉闷,只等着监斩官一声令下…… 不过相比于刑场这边,却还是东宫内的肃杀与沉闷更胜一筹。 整座东宫内的空气都似乎已经凝固,所有人等,无论是辅佐太子办差的书吏官员,还是那些洒扫伺候的太监宫女,甚至是平日里太子身边极得信任的人,这几日里都是小心翼翼,不敢把话说大声了,走路也是轻手轻脚,生怕某个举动触怒了火头上的太子,给自己惹来无妄之灾。 是的,这样的情况在东宫已经持续了五天之久。 打从那两位柳先生从湖广回来,单独见了太子之后,太子便大发雷霆,然后就是看什么都不顺眼,还因此重责了身边的几个小太监,生生都把人给打死了。 这可是当初温文有礼,最是善待下边人的太子啊,居然也因为某些事情而生出迁怒的情绪来,那是有多么的愤怒?明白这一点的东宫上下,自然个个战战兢兢,可不敢在此时往枪口上撞了。 而作为把“财神”已死消息报于太子的柳家兄弟,他们所要面对的压力更是超乎所有人的想象。要不是他们是太子多年来的智囊好友,恐怕早就被愤怒中的太子严惩打死了吧……毕竟这也算是他们办事不力的结果啊。 所以这几日里,他二人也是夹起了尾巴做人,别说去劝慰太子,让他息怒了,就连自己二人的小院门都不敢踏出去半步。 如此一来,因为朝中几位大人最近忙于处理各种公务没空来东宫,而太子身边极得信任的贴身护卫曲望洋又不是个喜欢多嘴的,那就让整个东宫都找不出个人来劝说太子息怒了。 不,其实这样的人选还是有的,只是那位近来最得太子信赖,已被倚重为智囊谋主的莫先生已经有数月不在京城。这让东宫所有下人们个个暗中叫苦,整日祈盼着,莫先生能尽快回来,就连本来对他多有些看法的柳家兄弟,都希望莫先生能快些回来。 而在这许多人的期盼中,莫先生也终于在今日回到了京城,回到了太子东宫。 …… 笃笃笃的敲门声打断了太子翻书的动作,让他的脸上再次显出恼怒之色来。沉默片刻后,他才不耐道:“我说过今日不要有人来搅扰,是本太子的话不中用了吗?你这就去外头,自领五十杖!” “殿下,莫某知罪……不过,就算殿下真要怪罪于在下,也请先见我一面,听我把事情说完再处罚也不迟。” 门外响起的是莫先生那不紧不慢的声音,这让太子陡然一震,脸上的烦躁愤怒迅速被欢喜所代替,当下就把手中书卷一扔,快步上前,唰一下就打开了房门。 这时,他才看到门外不但有莫先生,还有曲望洋,对方一直就守在自己门前。也就是说,其实只有莫先生才能接近房门,打扰到自己了,这让他颇为感动地看了眼这位贴身护卫,这才又满是殷切地看向莫先生:“先生,你……你可算是回来了。”话语里带着埋怨思念,就跟受了委屈的孩子终于见家长回来一样。 莫先生则先规矩地行礼参见,然后就被太子一把拦住,顺带着半拉进了书房内。在曲望洋替他们把门重新关上后,太子才又巴巴地望着他:“财神没了,那李凌居然把他们给害死了!我真是,真是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以报此仇,以泄此恨。先生,你可得帮我想想办法,一定要除掉李凌!” 自收到消息后的几日里,太子心中的愤怒是不断累积,可同时他心里也明白,如今的自己想要除掉李凌那是极其困难的,光父皇那一关就过不去。于是除了愤怒外,他对李凌还有忌惮,甚至是几许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惧怕。 这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才让他显得如此失控,严惩东宫奴仆,并在莫先生回来的第一时间,就直截了当地提出要除掉李凌。 莫先生的眼底深处有异样的光芒一闪,但很快,他又平和一笑:“还请殿下稍安勿躁,此事在下刚刚已经得知了。那沈家兄弟之死确实让人心痛,更让殿下痛失臂膀……但我以为,殿下切不可因为一时之气,就莽撞行事,从而做出让自己将来后悔的事情来。” 这话让太子的神色为之一沉:“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想让我除掉李凌吗?你可知道他已成为我的心头大患?要不是他,沈家兄弟怎么会出事?要不是他,我在朝中怎会如此被动?要不是他,孙璧如今还只是个一文不名的皇子,哪有今日之英王和英王一党?你居然让我放过他?”这是又要大发雷霆的意思了。 莫先生却不见慌张的,依旧平静道:“殿下稍安勿躁,在下并不是在阻止殿下去对付李凌,而是指不能真明目张胆地去与之为敌。因为他这次去湖广的一切作为都是在朝廷允许的范围内,至少他是能拿出相关证据的,哪怕是他伪造的,别人也挑不出任何错来,我们要是此时发难,反而会被陛下视作无理取闹,这对殿下来说,才是得不偿失。 “但是,既然殿下必要除掉此人,我们自然要好好布局。不过不该从他身上着手,而是该另寻目标,再通过那人,将李凌拉入到万劫不复的境地,直到将其彻底诛杀!” 莫先生不愧能在短时间里被太子引为亲信,真是将对方的心性情绪给拿捏到了极点,几句话后,太子的怒意果然平复下来,看着他道:“你……真有这样的办法,可以通过他人来对付李凌?”“在下岂敢拿这等大话来哄骗殿下?不瞒您说,在下此番离京,其实就是在为此做安排,只是没想到殿下这次会如此急切,居然直接就要诛杀李凌了。”莫先生诚恳地看着太子说道,“不过这却需要时间,一是殿下您一定要有些耐心,此事必须按照在下的计划来,才能以此除掉李凌;二是还得先把李凌给稳住了,让他没有太多防备,不然此计也可能被破。 “殿下,那李凌如今已成气候,真要除他,可没那么容易啊,尤其是当此关键时刻,殿下您更不能因为一时之气就乱了自家阵脚。” 随着他慢慢说来,太子的情绪还真就渐渐平复了。 说来也怪,就连柳家兄弟都无法用言语抚慰住太子,可莫先生一个才投到太子手下没一两年的人却已经能够做到如此地步。这也正是他最厉害的地方了,不光是智谋过人,更善于把握和引导太子的心理。 在沉吟着看了他半晌后,太子才终于缓缓点头:“就按你说的来,需要多少时间,以及哪些准备?” “一年之内,此计必见成效,即便要不了李凌的性命,也能让他难以在朝堂立足!不过在此之前,在下也希望殿下能做出一些安排,让李凌相信您这就要对他进行报复了。比如,那被拿下的李桐不是他的父亲吗,我们正可以此为借口,让言官御史加以弹劾。 “无论是从为人臣的忠之一字,还是为人子的孝之一字入手都可,总要让回到京师的李凌穷于应付,而不知我们的真正杀招。” “好!此事我来安排!”太子一口答应。这事对他来说确实不难,早前就已经有过准备了,只是觉着还不够,才没有真正动用。 当然,即便没有太子发动下面的人弹劾李凌,那些风闻奏事,犹如野狗苍蝇般的御史台的言官们早已行动起来。李凌人还没回京城呢,相关弹章都已经在银台司里堆了数十上百份了。 而现在,随着太子要发力攻击,那针对李凌的弹劾将再度翻番都不止,以数量论,那些弹章都足以将他整个人给淹没了。 在得到保证后,莫先生才简略将自己的计划说了出来,直把太子听得双眼发光,咬着牙道:“好!莫先生果然是我身边最得力之人,若此事可成,李凌必亡!只要你能帮我把此事办成了,他日必有厚赏!” “在下为殿下献计做事不为什么封赏,只为报答殿下的知遇之恩!”莫先生忙再度表态,引得太子又是一阵满意夸奖,这才躬身退出房去。 只是当他出门,拐过弯去,周围再无其他人时,莫先生的眼中才有一道诡谲的光芒闪过:“李凌,你我之前多年前的那笔账终于可以算一算了。这次我倒要看看你还如何从我的算计中破开生路!” 风再起,叶落。 远处似有隐隐的惨叫声传来,那是秋决刑场上犯人最后的哀鸣吗? 第887章 君前交差 历半月,经水路,李凌终于在九月底时回到了京师洛阳。 不过此时的他还不能回家,身为奉旨钦差,按照朝廷规矩,必须得等到把差事交接之后,才能顾及自身私事,所以他只能先让李莫云带人把姐姐和棠棠送回家去安顿下来,自己则前往皇宫交旨。 好在此时才过中午,足以让他在今日办完相关之事回家,而且因为这次是受皇命去的湖广,交差自然是入宫,倒也少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唯一有些美中不足的,就是姐姐母女此番回来心下终究有些忐忑不安,她们都没和轻绡见过面呢。 对此,李凌只能是稍作安慰:“姐姐你们放心去就是了,那是我的家,也是你们的家……而且轻绡也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你们与她见了后自然知晓,何况我早前已经写信去了家里,又有月儿在家……” 这番话确实让李乐儿的情绪平定了些,然后她又有些迟疑地看看自己弟弟:“凌弟,爹爹那里……”这一路而来,她到底还是知道了一些自己父亲所犯之事有多严重,现在人都被押来京城,心中难免恐慌。 “姐姐放心,我一定会想法保下爹的,他毕竟是我们的亲人。”李凌现在能做的就是安慰,至于到底该怎么做,他心里其实也没个定数呢。 在打发了姐姐她们离去后,李凌又让其他人马将诸多从湖广押送来的人犯送去刑部天牢,这些人中既有湖广官员,也有罗天教逆贼,还有江湖贼匪,全都来头不小,甚至可能在京中也引起不必要的乱子来,所以必须尽快安置。 现在的刑部有自己的老师坐镇,比起其他衙门可要安全得多了,所以李凌径直把人送了过去,然后才把钦差卫队就地解散,和萧承志两个直奔皇宫。 等他们真抵达皇宫前时,已是未时过半,太阳都有些往西偏了。在跟把守宫门的禁军交上腰牌,表明来意后,两人暂时就在那儿等候着。不一会儿,就瞧见陆缜有些颤巍巍地缓步出来。 对上这位年高德劭的宰相,李凌二人还是颇为尊敬的,当下就齐齐躬身施礼。陆缜也在远处认出了两人,便停步在他们面前,咳嗽了两下才笑道:“李温衷,萧将军,你们可算是回来了。你们可知道,这段日子朝堂之上关于你李温衷的争论就没有消停过,就连老夫所在的政事堂,都因此耽搁了不少事情呢。” “陆相言重了,下官实在担待不起。”李凌忙有些惶恐地欠身道,“不知您所谓的争论又是指什么?” “这不明摆着的吗?自然就是你从湖广拿来的罗天教逆贼一事了,不瞒你说,就连陛下对此都甚感为难呢,所以许多弹章都被他留在了银台司中。”陆相笑着说道,又深深看了眼李凌。 话虽然没有说透,但意思已经清晰传递过去,让李凌的眉头也为之紧皱,事情要比自己想的还要棘手啊,这是有人在推波助澜,想把李桐与自己的关系闹得人尽皆知,从而使自己无路可走啊。 正说话间,一名内侍从宫里走出来,给李凌他们略略施礼后,示意他们随自己入宫陛见。皇帝这次的召见倒是颇快,李凌二人不敢怠慢,只谢了陆缜后,便随其往宫内而去。 李凌能感觉出来,陆缜跟自己说这些话确是出自关心与好意,就是为了提醒自己,今日见陛下交旨恐怕也会涉及此事,所以必须要拿个准主意出来了。 本以为此事还能稍作拖延,让自己和其他人有过商议后再作应对,现在看来,对头们是不肯给自己这个时间了。李凌眼中光芒闪动,边走着,边已在心里开始了盘算。 倒是萧承志,并不知李凌与李桐的关系,对陆缜那番话也听得云山雾罩的,满心疑问。有心次时问问李凌吧,又因为身旁便是内侍,多有不便,最后只能是有些别扭地忍了一路,带着一腔的疑窦,来到了皇帝面前。 今日的皇帝看着并不忙碌,御案上没几份奏疏,此时也正拿了卷书随意翻看着,见李凌二人在殿外叩见,他才放下书,随手一招:“平身吧,进来说话。” 李凌二人小心地迈过高高的门槛,立于皇帝面前,双手垂于身侧,等候着皇帝垂询。而皇帝则没有急着发话,而是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李凌一番后,才开口道:“李卿,萧卿,此番去湖广半年,倒是辛苦你们了。” “为陛下办差,臣等不敢言苦。”两人同时开口。 “那就说一说你们这段日子在湖广都办成了哪些事吧。”皇帝带着一丝微笑,随口说道。 其实早在李凌从湖广出发回京前,他就已经把自己这半年来的一切差事细节都写成了奏疏,急送京城,想必此时皇帝都已经看过了。但既然皇帝此时再问,他也没有回避隐瞒,便仔仔细细地将自己从随州到襄樊,再到武昌的一路所见所为给说了下来。 这一说,便是半个多时辰,皇帝居然都听得津津有味的,没有出言打断。也得亏李凌的口才还算不错,又是写小说出身的,好歹没在皇帝面前出丑。当然,有些东西他还是做了些改变或回避,比如姐姐她们母女,就被他刻意隐去,还有就是之后他从湖广得到的诸多好处,自然也是不能在皇帝跟前细说的。 不过这些东西皇帝也不是太在意,他更重视的还是湖广吏治上的种种问题。所以当李凌终于把该说的都说完后,他眼中便是厉芒一闪:“蒋贵勋等人真就敢做出此等无君无父,弃国弃家的事情?甚至为了自身利益,还想铤而走险地对你这个钦差下手?” “陛下明鉴,这都是臣与下属人等所经历的,不敢有半点虚言。”李凌躬身回道。这时萧承志也跟着道:“是啊陛下,臣虽然未经此变故,但从下属将士口中,还是把当时武昌城内的变故给听了个七七八八,那些湖广贪官当真是胆大到了极点,此等奸贼若不严惩,真就没有天理了!” 皇帝阴沉着脸点了下头:“那罗天教的事情呢?经此一场后,罗天教真如你所说,已元气大伤,再难成朝廷心腹大患了吗?” “陛下,非是臣自夸,这确实是眼下罗天教逆贼的结果了。此番湖广之乱,已是他们在多年失利后最后的一搏,在实力已大损的情况下,他们甚至都必须要拉拢襄樊当地的势力为其所用,才能与官军一斗。 “结果此一战下,不但使他们的全盘计划落空,而且那些罗天教中重要之人也相继伏法,不是被杀,就是被抓。如今罗天教两大长老,地长老赵成晃和风长老李桐已被臣押回京城,交与刑部天牢看押,随时都可将他们开刀问斩,以儆效尤。 “另还有两大护法,雷霆光和影子都被格杀,尸体也已被带了回来。陛下明鉴,这罗天教除了刚被推上教主之位,其实并无任何能力与实权的姬无忧外,本就只有四长老三护法七人做主。而这其中,四长老除了那空长老还不知其身份,刀护法早年已脱离罗天,远去他方……其他人等皆已伏法。 “所以在臣看来,罗天教的威胁已彻底终结,朝廷再不用如以往般日日提防,再有愚昧百姓受其鼓舞闹事了。可以说纵然此番罗天教没有被彻底连根拔起,却也再难有任何作为了。” 皇帝有些欢喜地抚须道:“要真按李凌你所说,那你们这次在湖广确实为朕为朝廷做成了一件几十年都未能成的大事了!好,该受大赏!” “陛下谬赞了,臣受之有愧,这都是我等身为臣子的该做的事情,我等既受君禄,自当为陛下把差事给办好了。”李凌忙谦逊了一句,萧承志见状,也赶忙跟上:“臣也是这么想的。” “哈哈,李凌你不必如此谦逊,功就是功,若有功不赏,朕与朝廷还如何服众?”说着一顿,刚想把话题往自己最在意的一事上引呢,就见李凌突然跪了下来,俯身叩首道:“陛下对臣如此厚恩,实在让臣既感佩又惭愧,有一事臣实在不忍不说,哪怕陛下会因此怪罪于臣,臣会因此被定罪受刑,臣也必须向陛下坦白此事。” 他这一番举动说法,皇帝只是看得眉眼一跳,倒是萧承志给吓了一跳,满脸惊讶,不知他这是闹的哪一出。 “你想跟朕坦白什么?”皇帝立刻就问了一句,目光变得意味深长。 “臣要禀奏陛下的是,其实那罗天教的风长老李桐,正是臣的生身之父,所以臣的身份……”后面的话,他似是有些说不下去了,只能拜伏于地,不再多言。 “什么?”在皇帝还没有做出下一步反应时,萧承志已经变色惊呼出声。这一下确实太过出乎他的意料了,冲击之下,让他都浑然忘了自己是在天子面前,忍不住就惊叫了出来,话出口,才知唐突,赶紧也跪了下来。 第888章 以退为进 殿内的气氛陡然变得凝重,尤其是对那些随侍左右的宫人来说,在李凌突然坦承自己与李桐关系后,他们便是一阵手足无措,这等事情又岂是他们这等卑贱之人能听的? 好在这时一直立于皇帝身后的韦棠也迅速给出了指示,只拿眼随意一扫,那些宫人便立刻明白意思,无声而迅速地退出殿去,最后出门的两人还很小心地把殿门都给关上了,使君臣间的对话不会再传出。 也是这一打岔,让皇帝和萧承志先后回神,一个若有所思地盯着跪伏在那儿的李凌,一个则在激灵后,也迅速跪倒,口中称罪:“臣一时失言,还请陛下责罚。” 皇帝却压根没有理会他的请罪,继续看着李凌。他这一手自承有罪倒是高明得很,以退为进之下,反倒是把问题抛给了皇帝,使之大感为难。 以如今朝中每日上百份送进银台司的弹章来说,李凌这次确实挺难全身而退了,毕竟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而且他们弹劾的事情还是真的,李凌确实就是那罗天教长老李桐之子。 哪怕后者是被李凌这个儿子亲手抓回来的,这一点牵连终究难免,毕竟天下间还有什么关系能比得了父子亲情呢?而李桐更是朝廷深恶痛绝的罗天教高层,是真正的叛逆反贼首领,按律是该被夷灭三族的,李凌这个当儿子的自然更是被株连的重中之重了。 可是问题却在于李凌他是有大功的啊,罗天教在湖广的叛乱就是在他的带领下被扑灭的,李桐就是被他亲自拿下的,那是真正的大义灭亲的举动。这要是朝廷再因此定其之罪,尤其是皇帝拿着此事不依不饶,不肯网开一面,又实在显得太过苛刻,会寒了天下人心的。 将来再有相似的事情发生,恐怕就再没有人肯以天下大局为重,而是选择和那些乱臣贼子们同流合污了。这显然也不是皇帝所愿意看到的结果。 所以在沉沉看了李凌有好半晌后,皇帝终于幽幽道:“李凌啊,你这可真为朕出了一个大大的难题了。你是有功的,这样法办你,朕也心中不忍;可要是就这样任你为官,恐怕朝中百官也未必能接受。 “朕虽为天子,但终究不能因一己好恶来定如此干系重大之事啊。你却让朕如何处置你为好呢?” “臣自知有罪,不敢有何奢求……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无论陛下打算如何处置于臣,臣都愿意承受。”李凌再度开口,还是把主动权完全交了出去,也不为自己辩解任何一句。 “陛下……”他不作辩解,萧承志却是有些按捺不住了,哪怕刚才已经君前失仪,多有不妥,此时也顾不上了,大声道,“陛下,臣以为李凌他公忠体国,一心只为朝廷办差,是绝不可能和罗天教有丝毫瓜葛的。 “就拿这李桐来说,他不但亲自涉险将人捉拿,之后也并没有放他离开的任何想法。而且,他甚至都没跟人提过李桐与他间的关系,连臣也是刚刚才知道那李桐竟是他的父亲…… “陛下,李凌他对陛下,对朝廷的忠心天地可鉴,还望陛下手下留情啊!” 闻得此番肺腑之言,李凌心中一阵暖烘烘的,这才是真朋友,真兄弟了。无论何时何地,无论自己之前有没有隐瞒他什么,到了这等要命的关头,萧承志依旧肯为自己说话,完全不顾自身会受牵连怀疑。 可对方越是如此,他越不想人受到牵连,所以忍不住就想要说点什么。结果皇帝却抢了先:“萧卿你说的朕何尝不知,李凌他能把所有犯人押解回京,而且中间并无任何差错,就足可见他对朝廷是忠心一片了。不然,以他在湖广的钦差身份,想要来一招李代桃僵,死无对证,却是轻而易举的。” 说着他又看一眼李凌:“也正因如此,朕才会在此见他,想听他能作出什么样的解释来。” 这算是给李凌铺上一条路了,只看他能不能顺着这条路自己走出来。 李凌当下又叩了个头,说道:“陛下,臣不敢欺君,此番臣所以拿下李桐,这一来确实是因为他是罗天教贼首的身份,我身受皇恩,自当尽人臣之责;二者,其实臣也是有一些私心的。” 说着,他微微抬头,看了眼上方的皇帝,继续道:“其实臣对李桐是多有怨尤的,因为早在臣还未参加科举之前,李桐便已舍弃了我与家中小妹,远走他处。而且在他走时,还在外欠下巨款,差点使我兄妹二人都成债主家中的奴仆,若非天无绝人之路,让臣找到了写书谋财之路,之后又得人指点,科举成功,恐怕臣与舍妹早被那不负责任的父亲给害死了。 “所以他虽为我父,我对他却并无多少亲情,至于说什么大义灭亲,却是有些过誉了。当然,臣也知道,就算如此,也不可能割断父子亲情和血脉,所以无论朝廷如何处置于我,我也绝不敢有丝毫怨言。” “还有这等曲折吗?”皇帝也被这等前情说得有些惊讶,叹息了一句。再看李凌时,目光变得柔和了一些,“也就是说,在此之前,你是全然不知李桐乃罗天教逆贼了?” 李凌回道:“是,臣当时知晓真相时,也是大吃一惊。但事实如此,我也没有办法改变,只想着为国尽忠,为陛下解决隐患,倒也没想过自身会受牵连。直到后来,诸事皆已平定,臣才明白了这一点。但臣敢向陛下保证,臣从来就没想过私放李桐,哪怕我与他有父子之亲。” 皇帝点点头:“朕相信你的忠心,不过……” “陛下,李凌他如此大义灭亲,在臣看来只有功而无过,还请陛下开恩啊!”萧承志听出后面的转折之意,赶紧又求了一句。 皇帝扫了他一眼,便把神情一肃:“但是国有国法,朕为天子也不可偏废。功是功,过是过,李凌之功朕自然会记下,至于过失,就算朕不想追究,也堵不住悠悠众人之口。 “李凌,你可知道就在这段时日里,朝中关于你乃罗天教贼首子嗣的说法已甚嚣尘上,多少言官御史上疏弹劾,更有部堂及以上官员对你多有怀疑,朕就算想要保你,也得先说服了他们。 “所以,今日也只能委屈你了。韦棠……” “奴婢在。”老太监忙上前几步,躬身应道。 “人就先交给你们皇城司看押吧,不要委屈了他。还有,此事内情真相,还需要你们好生帮朕问一问,问得越细越好。” “奴婢遵旨。”韦棠说着,又冲李凌一笑,作了个请的手势,意思是让他随自己离开。 萧承志见状却是急了,再度叫道:“陛下,臣还有话说。李凌他……” 不等他把话说出来,皇帝已摆手制止:“朕乏了,有什么话留待之后再说吧。你也是,这一路从湖广回京,就先回去好好歇上两天……”说着,又在韦棠的搀扶下从御座上起身,慢悠悠地往外走去。 李凌只能跟在他们二人身后,一面给萧承志打眼色,一面也往外走。 萧承志心中既有不甘,又有些疑惑。他有些捉摸不透李凌到底是为了不牵连自己,还是真有其他后手。以他对李凌的了解,这位即便称不上算无遗策,那也是个极精明的人,断不可能真让自己陷于如此被动的境地啊。 这一想间,后面的话到底没有出口,只能是有些纠结地看着他们推门出殿。而到了此时,他甚至连问李凌一句,到底有何打算,都做不到了。 就这样,在皇帝回后宫的同时,李凌和萧承志也一起离开了皇宫,然后两人就此分开。一个带着满心的疑窦回了自己的府邸,另一个,则在韦棠的安排下,被皇城司的人带去那边看押起来。 在李凌被带走前,韦棠特意与他单独谈了两句:“你这一手以退为进可着实凶险啊,可有想好接下来的对策了吗?”还是说这是为了让陛下对你生出好感,好从轻发落的无奈之计?后一句他到底没有直说。 李凌看了眼左右,才沉声道:“不敢有瞒公公,我确实有法子从此事中脱身出来。不过,有些事情由我自己来说终究不好,也不容易被人采信,所以只能借助皇城司之口来说了。” “哦?”韦棠满意一笑,就知道这家伙不简单,如此他也就放心了,“那你就安心过去,自有人帮你。对了,你家里可需要我传递消息吗?” “有劳公公了。”李凌还真把这事给忘了。本来嘛,要没有陆缜在宫门前的提醒,他也不会冒险来一手以退为进的,所以压根就没安排人去给家中报信。现在想来,轻绡她们一定会在接到自己被皇城司拿下的消息后大感不安吧。 但事出突然,局势凶险,他也只有选择冒一冒险了,家人那边,得等事情过去后,再作抚慰。  第889章 身陷囹圄见人心(上) 李府内自午后便是张灯结彩,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因为今日不但老爷要回来了,而且还带来了多年前就以为出事的姐姐李乐儿和棠棠,作为家中主母,杨轻绡自然要好生表示一番。至于李月儿更是欢喜得都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了,只是又笑又跳的,不断去前院打听消息。 等到李莫云带人护送马车入门时,李月儿更是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过去,忙不迭地要去掀那车帘,口中也是欢叫连声:“姐姐……姐姐……” 车帘起,她果然就瞧见了坐在里头已红了眼的姐姐,以及有些发懵的少女棠棠。再然后,阔别多年的姐妹两人便紧紧抱在了一处,月儿更是边哭边道:“姐姐……呜呜,你终于回来了,呜呜……我一直都以为你被人杀害了呢……” 杨轻绡在旁看得也是眼眶泛红,但她终究身份和经历不一般,不一会儿便调整情绪,笑着上前,一边冲李乐儿行礼,一边道:“姐姐,你和棠棠能回家来真是让我们感到高兴啊。月儿,大家都看着呢,有什么话先到里头再说。”说话间,又上前一步,搀扶着李乐儿和棠棠下车。 这番表现当真大气得体,让李乐儿重新把注意力放到了她的身上,松开妹妹后,也还了一礼,这才得以下车。几女随即便说着问候的话儿,先进了后院厅中就坐,自有下面的仆人们把各种茶点酒食如流水般送将进来。 如今的李府就算不提李凌这个主人,那也是洛阳城里数得着的富贵人家,今日又是刻意做的安排,那些茶点菜肴什么的都是最上等之物,可把没什么见识的李乐儿母女看得眼花缭乱,也是直到这时,她们才真正明白自己弟弟(舅舅)如今有多了不起,这让她们都不禁有些紧张起来。 好在有月儿,还有杨轻绡不断说笑,缓解她们的情绪,这才让她们渐渐放松下来,几女间或哭或笑地说着之前经历的种种,增加了解的同时,感情上也得到了增进。 李乐儿的性子其实和妹妹也差不多,只是更贤惠柔弱些,但却是同样的天真。而杨轻绡则更善于和人结交,再加上本来她们就已是亲人,所以此番家宴自然很快就变得和乐融融,就连本来有些生分感,不怎么敢说话的棠棠,也随着开朗的李月儿的不断引导开始说笑起来。 如果此时李凌就在一旁,定然会感到很欣慰。自己带了姐姐她们回来就是想让一家人团聚,好好过日子的,现在看起来众人的感情似乎相当不错了。 这样说着各自的经历,直到吃饱喝足,连天都黑了,却也不见李凌回来,这让几女都略略有些担忧起来,尤其是李乐儿,更是往外头张望了一阵,说道:“凌弟他怎么还不见回来啊?不是说只要去交了差就能回家吗?” 杨轻绡虽然心里也有些担心,口中却安慰道:“许是遇到一些同僚耽搁了吧。姐姐你是不知道,在朝中为官别的还好,就是这应酬可太多了……”话虽然是这么说,她心里却不这么想,李凌今日才回来,哪可能去作什么应酬啊,莫不是在宫里耽搁了? 正说着,李序便神色紧张地来到了厅前,张嘴刚想禀报什么,在对上夫人的目光后,又赶紧笑道:“夫人,后厨那边有点事情,小的想问一问您……” “你们坐着,我去去就来。”杨轻绡已隐隐感到了一丝不妙,但脸上依旧是笑吟吟的,让其他人瞧不出任何不妥,这才起身带了李序去到厅外廊下,面色一肃,问道:“出什么事了?” “夫人,刚刚皇城司派人来传了消息,说是老爷他……他被带到那儿看押起来,暂时是回不了家了。”李序满脸惶恐道。 如今的洛阳城里,皇城司也算是叫人谈虎色变的衙门了。尤其是对官吏人家来说,只要是和皇城司沾边的人,下场都不太好。因为在这几年的发展中,皇城司对京城官员们的监控越发严密,权力也是越来越大,甚至都有直接上门拿人的事情发生。 杨轻绡自然也对此有所耳闻,立刻打了个突。但随即,她又想起了一点,自己夫君其实也算是皇城司的人,所以今日被带去那边,倒不算太过凶险。只一点让她很是不安,李凌才回京城,怎么就立刻被皇城司的人拿去了。 “他们还有其他话吗?”她思索了一下后才又问道。 “没了,传了话,人就走了。” 杨轻绡稍稍皱眉,看来这是李郎他做出的安排了,而就目前京城中的情势来看,恐怕很可能就与李桐一事有关了。 李凌人一直在外,可和妻子间的书信往来却是不曾断了,尤其是回来前的那封家书,他更是将种种问题都写了个明白,其中就包括了李桐和自己的种种关系变化,以及可能存在的危机。 再加上杨轻绡到底还是能掌握一些朝中之事的,自然知晓最近已经有不少人在弹劾自己夫君了。所以此时李凌在回京后就被带去皇城司虽然杀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倒也没让人完全慌神,甚至还算可以接受。 见杨轻绡久久的沉吟不语,李序心里是越发的不安了,只能是不住偷眼打量,想着自己能做些什么。老爷可是家里的主心骨,若真出了什么差错,那就是灭顶之灾了呀。 半晌后,杨轻绡才轻轻道:“除了你,家里还有其他人知道此事吗?” “就门房两人在旁听了。” “给他们说明白了,不要将此事传给第五个人知晓,家里一定要安安稳稳的,尤其是后宅。”这时的她完全显露出了主母大妇该有的气势来,家里不能生乱,尤其是才回来的李乐儿母女,更不能让她们受到影响。 李序忙答应一声,这一点他进来禀报前就想到了,也叮嘱过那两个下人了。 “还有,你这就派人去英王那儿,把老爷被关入皇城司的消息带给他……”杨轻绡说到这儿突然一顿,“不,这事你亲自跑一趟,再把公公的事也说一说。” 李序神色又是一紧,作为李府大管家,李凌夫妇许多事情都不瞒他,他也明白李桐一事有多敏感,此时居然要跟外人提了吗? 但既然这是夫人的意思,他也不敢不从,立刻郑重答应,然后问道:“还有其他的吗?可要小的再去魏老爷和徐老爷府上传信吗?”魏梁和徐沧,那是李凌在京城最亲近的人,真正的通家之好,这段时日李凌不在京城,两人也时有上门拜访问候。 杨轻绡稍作思忖后,也点点头:“先去见英王,然后再是这两家。”说完,她又取出一块腰牌来递过去,“已经要宵禁了,这牌子你拿着。” “那小的去了。”李序接过可于夜间走动的腰牌,也不敢耽搁,行过礼后,便匆匆而去。 目送其沿着围廊而去,杨轻绡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来,然后脸上又重新现出笑容,转身回厅。李郎不在,家里的一切自然有她顶住,月儿也好,姐姐她们也罢,还是别让她们担心为好。 就这样,又是一番欢声笑语,还让后厨又送了些吃的喝的,直到入更后不久,眼见得李乐儿母女面上疲态尽显,杨轻绡才结束了这场家宴,然后亲自带了她们去早为她们安排好的跨院中住下。 而等她出了院门,就见月儿还等在那儿,有些关心道:“嫂子,哥哥他怎么还不回来啊?他才刚回来啊,怎么会不回家呢?” “他有事要处理,刚刚已经派人带话回来了,都是官家的大事。”杨轻绡忙随口找了个理由搪塞道。月儿天真,拿这些话倒是容易打发。 月儿看了眼自己嫂子,默默点头,这才自己回了住处。 而杨轻绡则在出了口气后,却不回去歇下,而是又往前边而去。因为就在刚才,李序又赶了回来,报于她说,魏大人和徐大人已经来了,正在前厅等着。 魏梁和徐沧两人都神情凝重地坐在厅内,面前的茶水都不见动的,直到见杨轻绡进门,才同时起身,看向她:“温衷他真被皇城司给拿了去?” 杨轻绡冲他们先施一礼,这才说道:“嗯,应该是和湖广罗天教有关,就是那个人……” 两人都在朝中为官,自然对此事多有耳闻,顿时更显紧张:“这事确实棘手,你们……你们觉着该怎么办?” “要是有能用到我的,弟妹你只管说话!”徐沧更为直接,说道。 “这事我一个妇道人家实在拿不出个对策来,现在就只能看各位,还有英王有没有办法救我夫君了。”杨轻绡低垂着头,看似一副忧心的模样,眼底却有异样的光芒闪烁着。 自己最先让李序通知的就是英王,结果后面两位都到了,正主却不见来。这是不是意味着,那位英王殿下为了独善其身,不敢相帮了呢?  第890章 身陷囹圄见人心(中) 杨轻绡虽然自称是妇道人家,可作为曾经漕帮大小姐,她不但有着一身过人的武艺,论心计谋略其实也是不让须眉的存在。 只是后来,随着嫁与李凌,又生下女儿后,她才收敛了锋芒,安于现在相夫教子,整治家宅的生活。但这不代表她真就变笨了,该有的精明和算计,她是一点都没有丢的。 对于自己夫君一力要把英王孙璧推上最高位,甚至不惜与太子为敌,处处树敌犯险的做法,杨轻绡表面上自然是相当支持的,但内心深处,多少有些顾虑和担忧。倒不是怕李凌做不到,而是担心事后会被人卸磨杀驴,担心他最后落个功高盖主,难以在朝中立足。 如果真这样,那就太不合算了。是的,受漕帮人的影响,受李凌这个生意人的影响,对杨轻绡来说,做任何事情,尤其是这样满是风险的事情,收益必须是要足够多,至少得与付出对等才是。至于其他什么利国利民的大道理,她压根就不去考虑,那与她何干? 所以这几年里,她对英王其实一直都有所保留,不认为对方真完全能一心对自己的夫君。而今日李凌这一落到皇城司之手,而且还是如此敏感的,和罗天教有关的罪名,就成了杨轻绡手上的一块试金石。 她要试一试那英王对自己夫君到底如何! 其实在知道李凌是被带去了皇城司,而且还有皇城司的人赶来报信后,她就安心了不少,觉着事情应该还在李凌的掌握之中。但外人可就未必能有他们夫妻间的默契了,会觉着这是一个大难,比如眼前的魏徐二人就是这么想的。 杨轻绡认为英王那边也会生出相似的看法,所以便可以拿来一试了。如果他此时保持独善其身,不来李家,那这个英王恐怕就不是良主,自己得尝试着说服李郎,与之分道扬镳了。 倒是面前的魏梁和徐沧,那是真正值得信赖的好朋友,好老师。 杨轻绡想着,面上不安的情绪还在那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二位……” 魏梁这时也正好开口:“温衷的事我来想办法。” “啊?老师你有法子救李郎出困?” “不错,因为这事本就还没个定论呢,就算有朝中御史言官不段弹劾,但温衷他终究不曾领罪,岂能随意把一个四品,而且还是刚为朝廷平定湖广之乱的有功大臣给捉拿关押!此事别说我们了,就是朝中百官,也是断不能容忍的!”魏梁当即大声道,“我明日就求见陛下,为温衷喊冤求情!” “我也愿尽一点绵薄之力!”徐沧也跟着道,“我会连同一些同僚上疏,好歹要为温衷分说一回。他此番为了朝廷,为了天下已经尽到了人臣的所有本分,甚至不惜大义灭亲,把自己父亲都给拿下了,居然还有人死咬不放,当真是岂有此理!” “轻绡代李郎谢过二位仗义出手了。”杨轻绡闻言更是一喜,当下又弯腰施礼。 然后几人又商量了一下明日该如何联合上疏进言,同时还顺带着要联络更多人。这其中既有魏梁和徐沧自己的人脉,也有李凌在朝中的一些附庸——现在这些人自然也是会听杨轻绡的意思发动的。 别看李凌一直在外做事,其实靠着皇帝和陆相的赏识,以及他自身的职位,至少在朝中下层官员里,已经收拢了不小的势力。 现在,也是到了用上这股势力的时候了。 而在此期间,三人都刻意回避了英王的话题,显然魏梁和徐沧也想到了这一层,至于他们心里对孙璧又是个什么看法,杨轻绡却也猜不出了。 …… 在如今的京城人看来,皇城司衙门堪称是最神秘而可怕的去处了,尤其是对当官的来说,被御史台拿去下狱那叫入了龙潭虎穴,九死一生,而要是落到皇城司手里,那就是羞辱了阎王殿,真正的十死无生。 尤其是某些传言里,更是将皇城司说成了会把人抽筋扒皮,割舌剜心的森罗店,那是直着进去,零碎着出来,在里头住上一夜,就没命出来了。 但显然李凌所在的皇城司却不是这般场面,不光住的是环境清幽的小跨院,还有下面的守卫为他打热水,送干净衣裳和各种酒饭,服务得相当周到,都不下于入住官办的驿站了。 而在李凌洗去一身尘土,又吃喝一通,填饱肚子后,才有人前来拜见。倒不是老熟人吕振,而是个笑眯眯的,有些痴肥的男子:“见过李大人,下官皇城司都司樊瑞,受命前来问大人几个问题,要是有什么话说得不对,还请大人不要见怪。” 李凌喝着上好的茶水,也笑吟吟地看着对方:“无妨,你问就是了。对了,怎么不见吕大人啊?” “吕大人另有公干,如今不在京城。不过大人放心,您也是我们皇城司自己人,谁问您话都是一样的。”樊瑞笑着做了点解释,这才直奔主题,“李大人,如今朝中多有人言你父亲就是那罗天教长老李桐,此事可是真的吗?” “是真的,不过他也是被我亲手拿下,带回的京城。”李凌平静地作着回答。 一开始对方问的都是流于表面的问题,李凌自然能一一应对,但随着这些不算敏感,且众人皆知的东西都说完后,樊瑞才突然又把话锋一转:“最近朝中多有人言及李大人你怕也有不臣之心,此话您又如何解释呢?” “此等无稽之谈,本官根本懒得与他们分辩。”李凌不屑地撇了下嘴,“樊都司你不会也信了这等说法吧?” “怎么会,我等自然是相信李大人对朝廷忠心不二的。”樊瑞笑着回道,但随即又把神色一肃,“不过,我等终究只是些小人物,所以我们怎么看怎么想压根没用,关键是陛下会不会见疑。所以还望李大人你能说得更明白些,也好让我等到时跟陛下回话。” “要是我真有异心,就不会今日一回京城,就跟陛下把一切都说出来了,也就不会被关在皇城司中。怎么样,这样的说法足以表明我的忠诚了吗?” “这个……”樊瑞似乎有些为难,“可有其他实质性的证据吗?” “我对朝廷的忠诚,对陛下的忠心还能拿出什么实证来?”李凌好笑地反问了一句,然后就听对方轻轻点头:“这么说来,大人您是没法自证清白了。” “嗯?”李凌眉头一挑,看了对方一眼,目光一转,又落到了旁边那个书记官身上,见其奋笔疾书,显然是把这些东西都给记录了下来。 樊瑞就跟没察觉到李凌的异样似的,继续笑道:“其实这些年来李大人您为朝廷也立下了诸多功劳,尤其是在对付罗天教一事上,更是立功极多,从西南到江南,再到这次的湖广,可以说每一次罗天教在地方上想要作乱,都是被您带人给平定的。” 李凌定定地看着他,片刻后才哼声道:“是又如何?”到了这时他要再听不出对方话里有问题,就不用在官场混了。 “李大人你更是靠着这些功劳步步升官,到如今已是正四品的高官……不,要是再算上此番湖广的大功劳,您被提拔为三品及以上官职,似乎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啧啧,这么看来,罗天教这个我大越朝廷几十年的祸患,到了您这儿却成了不折不扣的大功臣了,要没有他们,您说不定还只是个六品左右的小官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李凌的语气越发见冷,身子也微微前倾,大有发作的意思。 “怎么,还要让下官把话说得更明白些吗?李大人你这些年来所立下的功劳多半与罗天教有关,而罗天教的长老与你居然还有父子关系。不错,按你说的,确实是就此平定了罗天教在地方之乱,还亲自拿下了那个叫李桐的罗天教长老,可问题在于……” 樊瑞说着顿了一下,回盯住李凌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没人知道这个李桐到底是不是他本人,现在牢中的,到底是不是罗天教长老!这一切只是李大人你的一面之词,而你和他的关系,倒是确有其事了!” 如此诛心的话语落到李凌耳中,让他脸色顿时一变,目光更是一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看来你们是早就想好如何往我身上加罪了,甚至都把我之前的那些功劳都给抹煞了,真是好心思,好手段啊。” “这么说来,李大人你这是承认下官的说法是真了。那就请李大人你在这份供状上签字画押吧。”樊瑞却根本不作理会,自顾着说道,点点头后,便让那书吏把一份完整的供状拿到了李凌面前,示意他可以签字了。 看着那份墨迹淋漓的供状,李凌突然笑了起来,然后高声叫道:“卫天鹰,卫司丞,既然你想对付我,何不自己出面呢?如此推人在前,自己却躲在后头,可太没有担当了。” 第891章 身陷囹圄见人心(下) 李凌这突然的一句话让樊瑞脸上始终保持着的笑容顿时一僵,而屋外此时却响起了一阵啪啪的鼓掌声,随着掌声,一人缓步走进屋来,笑吟吟地看着李凌,赞道:“李大人果然厉害,卫某佩服。” 说话间,他又扫了樊瑞和那书吏一眼,两人顿时如蒙大赦,赶忙起身,半躬着身子便迅速退了出去,将屋子留给了他和李凌。 李凌的目光也着落在了对方身上,这是个比自己稍长几岁,身材有些瘦削,模样也颇显俊俏的男子。可就是这么个人,这几年里,却让京中官吏谈之色变,因为他正是如今皇城司内地位与吕振相当的司丞卫天鹰! 皇城司作为皇权延伸出来的一个监察衙门,其官员构架要比寻常京衙要简单许多,除了统管一切职权,却经常不怎么理事的韦棠外,就数司正宣和云的地位最高,权力最大。 但是这位皇城司名义上的主官,却因为老迈多病,都不怎么来衙门坐镇的,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儿真正的当权者却是作为司丞的吕振和卫天鹰二人。 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皇城司内的两个实权司丞自然多有矛盾摩擦,而李凌作为与吕振交情深厚,又有提司这一特殊官职在身的存在,自然就被卫天鹰视作天然的敌人。只是之前李凌身份特殊,又有太多人护着,才让卫天鹰不敢轻举妄动,可今日,却有些不一样了。 李凌也看出来了,对方这是想趁着吕振不在京城,自己又正好因为待罪身而落到皇城司手里,才想着来一手栽赃陷害了。只是因为终究有所顾虑,他才没有用刑什么的,而是让樊瑞用言语陷阱来使李凌中计落套。 不过这一如意算盘终究没有打响,还被李凌点破了他才是真正的幕后之人。可是现身的卫天鹰也并没有因此而恼羞成怒,脸上还带着和煦的笑容,看着李凌:“李大人,你觉着樊瑞的指控有什么问题吗?难道他说的不是事实?你不是靠着几次破罗天教的叛乱而不断升官的?那李桐不是你亲爹?” “你说的确实是部分的事实,不过有几点本官却要补充一二。”李凌不带丝毫惧意地与之对视,“其一,我所以能在短短几年里升到如此高位,可不光只是因为曾在各地立下多少功劳,最关键的原因是我的出身啊。 “本朝文官晋身素来极其看重科举出身,我乃是陛下钦点的探花,堂堂一甲进士,你觉着这与我父亲是什么来历有任何相关吗? “其二,你只盯着我平定罗天教的那点功劳,怎么就把其他事情给忽略了?就拿西南之事来说,罗天教终究只是小患,真正的问题在以龙家为首的那些黔州土著势力的叛逆,而我则在当时帮助定西侯把这等迫在眉睫的叛乱给消弭无形,怎么看都比对付一些罗天教跳梁小丑要重要得多。 “还有,去年在北疆,我辛苦转运粮草,保证了我大越边军在北方与鬼戎人交战的后勤供应,就连董公望董帅都对我称赞有加,以为我之战功不在他等将帅之下,虽然我不敢受,但终究也算是一桩功劳。怎么到你口中,好像这些大功劳都不能与我平定罗天教相比了? “所以,本官能有今日之高位,一赖陛下垂青看重,二在恰逢其会,为朝廷立下过一些微末功劳,然后才有平定罗天教的一些小功劳。不知卫司丞以为本官说的可还在理吗?” 卫天鹰双眼眯了起来,他不得不承认这个李凌要比自己想的更加难缠。本来在他的意料中,对方在面对如此指责时一定会尽力撇清自己和罗天教的干系,那他就有更多的话术来一一引诱,使其越描越黑,直到彻底定罪。 作为皇城司里专门给官员定罪的专业人才,卫天鹰在这方面可是真正的高手,在他的安排下,有的是手段让李凌就范。可偏偏对方却不安套路来,居然另辟蹊径,淡化了罗天教一事,这让他一时还真不好对付了。 不过很快的,他又笑了起来:“李大人当真是伶牙俐齿,头脑清晰啊。不过任你如何狡辩,事实终究是事实。本官有理由相信,你是罗天教逆贼安插在朝廷里的暗子,证据就是你和罗天教长老李桐乃是父子关系!而且我还有理由相信,那个被你送来京城的李桐压根就是个替死鬼,为的就是让你在朝中获得更大的信任,从而颠覆我大越江山!” 既然你不按我的路走,那我索性就把你推到这条路上去。反正现在这儿是我说了算,我说你有罪就是有罪! 李凌不屑地一笑:“真是笑话,要真如你所说,我为何会让人知道我与李桐是父子关系?这不是授人以柄吗?想要拿这等说辞来诬陷我,还是省了这份心吧。” “到了此时你还敢狡辩,真当我皇城司不能把你如何吗?来人——”眼见从言辞上无法压制李凌,定不了他的罪名,卫天鹰终于是按捺不住,决定用上更直接的手段了——屈打成招。 随着他一声招呼,外头涌来十来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家伙,都是卫天鹰下属中最精于用刑的狠辣之人。他们只把眼往李凌身上快速一扫,就让他感到一阵汗毛直竖,真个有些紧张了。 “李大人,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要是你如实将一切招认,便可免去许多的皮肉之苦。不然的话……你这细皮嫩肉的,在我皇城司的诸多手段中走上一遭可真不太妙了!”卫天鹰这时又威胁了一句,目光也顺着李凌的头顶从上到下的扫了一回,就好像在选择从哪里入手比较好一般。 “你们敢,我可是朝廷命官,尚未定罪……”李凌心下也慌了,但还是强自镇定道。他心里除了慌,还有悔,早知道吕振不在,自己就不该来此啊,现在落到卫天鹰手里,当真太危险了。 “每一个被我们皇城司拿来的朝中官员都是这么说的,但没用!很快,你就会跟他们一样,把自己的罪过都交代出来了。”卫天鹰的耐心已经用完,手一挥间,便示意下属上前把李凌拿下带走。 当下里,三人便呈品字形朝着李凌逼压过来,当先之人更是双手猛然一个前探,便直取李凌双臂,要把他彻底控制住。 李凌虽然多少跟了轻绡、莫云他们学了点功夫,但多半都是花架子,拿来强身健体而已,见状虽然极力闪避,动作还是慢了半拍,被一把扣住臂膊,然后在对方发力一拉下,人便踉跄往前,真就是“投怀送抱”了。 其他两人见此也是迅速而对,闪身间已到他身后,双手往前一拿一按,只听喀嚓一声,李凌的两条应声脱臼。突然的疼痛让他发出一声惨哼,然后身体彻底失去控制,被人拖着就往外走。 人家这是来真的,为了把罪名落实到自己头上,真就什么都顾不上了……李凌心中大慌,却又无能为力。或许,这也算是现世报了,毕竟自己之前在湖广也没少干这样不拿证据照样定人罪的勾当啊。 就在李凌心中懊丧,无力反抗地被拖行一阵,眼见就要往前方的刑堂而去时,前方一人突然迎面而来,直接挡下了这一干人。然后一个极其熟悉的声音也跟着响起:“放开大人!” 是杨震!李凌一下就认出了来人的声音,心中一阵惊喜,自己怎么把他给忘了? 虽然吕振因为公务带了手底下的亲信弟兄都离开了衙门,但杨震却不在其中,因为他是随自己从湖广刚回来的。唯一有些奇怪的,是他在如此夜里为何还没回家,而是留了下来,并及时出现,前来搭救自己? “杨都司,你这是何意?”那些个皇城司下属见他拦路,顿时紧张喝道。 杨震自之前随李凌经历了北疆之战后,因功在皇城司内升到了都司之位,都只在吕卫二人之下了。这让面前众人都不敢太过放肆,毕竟论官职地位,他们可远不如他,更别提自身武艺了。 “我说,放开大人!”杨震根本不作太多理会,说话间,已拔刀出鞘,指着他们几个,意思就是再不放人,便要动手了。 “杨震,你好大的胆子,这是要勾结嫌犯,与朝廷,与本官作对吗?”卫天鹰这时也从后边赶了过来,见此顿时虎起了一张脸来呵斥道。 要是换了其他人,就算是吕振的一些亲信在此,面对卫天鹰,自己又只单枪匹马一人,也会心生退意,就此退走,另想他法。 可杨震却没有做这样的选择,甚至脸上的表情都不带变的,不再多言,脚步猛然一个前踏,人已迅然向前掠来。 路遥知马力,险处见人心! 杨震曾在李凌帮他报了杀兄之仇后就说过自己的命将卖与李大人,今日,他便要履行这一条了。至于什么上下尊卑,什么王法律条,于他而言,都是狗屁! 第892章 身陷囹圄见人心(终) 论武功,杨震本就是在皇城司内拔尖的存在,能与之一战的,不过区区几人。 尤其是在经历了西南和北疆的一场场风波厮杀后,他武艺更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都能踏入当世一流高手的境界了。 所以他快速扑向那十多个皇城司校尉时,当真是如虎入羊群,刀光闪处,这些人压根连招架躲闪的可能都没有,就被他劈得惨叫倒地,还有被砍得倒飞出去的。 几乎只一个照面,李凌周围的那些个家伙就全数溃散。要不是他手下留情,只以刀背攻击,恐怕这儿早就血流一地,多上十来具尸体了。 卫天鹰也是满脸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一幕,随后才惊怒叫道:“杨震,你是要造反吗?” “李大人与我有恩,而且我相信他一定是无辜的。所以你们想要冤枉他,对付他,就先问我答不答应!”杨震从容不迫地回答着,一弯腰把李凌扶起,抬手又帮他把脱臼的双臂给接了回去。 “大人,我先送你出去!”杨震随后又恭敬地跟还没从这突然的转折中回过神来的李凌道。他知道,现在的皇城司没人能掣肘卫天鹰,继续留李凌在此会很危险,所以才有此提议。 “谁敢!”卫天鹰这下是真个怒了,喝一声的同时,手一抬,把根竹哨放在嘴上用力一吹。 尖锐的哨声一响,本来还静悄悄的皇城司立刻就跟开水般沸腾起来,前后左右,数百人相继涌现,更有诸多手持弓弩的校尉,把这一片给死死地封锁起来,在火把下闪着寒光的箭矢,全瞄在了李凌和杨震的身上,只要一声令下,他二人便会面对乱箭疾风暴雨般的攒射。 “杨震,你是把皇城司当什么地方了!”卫天鹰满面杀气的喝道,同时又急速后退,拉开与对方的距离,再加上有一队刀手快速赶上,很快他就被护在了这二三十人的身后,越发的安全起来。 皇城司本就在京城有着一定的治安大权,而随着它监察权的不断加大,其势力也不断增长。作为最重要的核心所在,此地衙门内自然是有着一支几百人的精兵日夜守护的。卫天鹰刚才吹响的竹哨,就是用来召集他们有敌来袭的信号。 这一下李凌二人的处境,要比他刚才还要危险。刚才即便被带去用刑,至少性命还有保障,可现在嘛……只要卫天鹰一声令下,便可当场要了他们的小命。 杨震的目光也在闪烁着,心中快速作着衡量,但最终也没个成算。毕竟那可是几十张弓弩,他单身一人或许还可一拼,可李大人却必然中招,这是他不能接受的。 “杨震,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弃刀束手就擒!不然,我手一落,你们两个便必死无疑!”卫天鹰做出最后通牒道。 杨震低头看了眼李凌:“大人,是卑职的错。我刚才就该先把他给拿下的……”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要自责,也不要再冒险了。真要说错,错的是我,我不该大意的。”李凌这时反倒释然了,冲对方一笑道,“没必要再作无谓的牺牲,把刀放下吧。” 杨震又看了看四周,确认没有其他办法,便依言手一松,当啷一下,使刀落地。而李凌也跟着道:“卫天鹰,这事与杨震无关,你放了他……” 话未说完,周围那些个军将们已一拥而上,迅速把两人就地按倒,拿牛筋绳捆住了他们的手脚。这些都是他们平日拿人练习惯了的,当真是熟练利索。 也是直到这时,卫天鹰才走到两人跟前,先是拿眼一扫李凌,随即便是一脚踢出,正踢在了杨震的下颚处,把他踢得一个跟头的同时,还喷出一口血来:“吃里爬外的东西,也敢威胁本官!”相比于李凌,他显然更恨杨震这个让他出丑人前的下属。 “卫天鹰——”李凌见此立刻一声怒喝,但随即,又被身边那些人给按住堵上了嘴,只能是呜呜发声。 “李大人,不要急,本官这就让人好好招呼你。还有他,他不是对你很忠心吗,正好就让你们来一个有难同当好了。哈哈……”卫天鹰笑得一脸畅然,这次他要让李凌吃足苦头,直到他把自己需要的东西都说出来,认下来! 当下,都不用卫司丞再作吩咐的,下面的人已经拖了李凌二人往刑堂方向而去。在吕振不在,其他两位更高位的大人又不怎么管事的情况下,皇城司还不是他一人的天下? 就在卫天鹰以为一切尽在掌握,接下来自己可以好好炮制李凌,让其按自己的意思把罪名都认下时,外头突然就有几个下属慌里慌张地跑了过来,一见着他便急声道:“卫大人,英……英王殿下突然来了……” “嗯?”卫天鹰诧然一愣,但还没等他想出如何应对呢,就见那边一排灯光快速而来,远远的就瞧见孙璧在一众侍卫和皇城司下属的簇拥下大步行来。却是人家都没有等他出去接驾,自己便进门来了。 这固然有些不合规矩,但谁让人家是王爷,是皇子,是如今京城里名声在外,势力不断增长的新贵呢?别说皇城司外头的那些看守们了,就是卫天鹰自己,也,没胆子敢阻挡英王进衙门啊。 不光不敢,见英王到了面前,他还得乖乖地参拜行礼:“下官卫天鹰见过英王殿下。今日您怎么突然有兴致来我皇城司了?” 孙璧的目光只在他身上一转,就落到了后方被人架着欲要带走的李凌身上:“本王听说李大人被带到皇城司,心下不安,特意前来看望。怎么,有问题吗?” 本来已经颇为绝望的李凌在看到孙璧到来后,心下便是一喜,又有些感动,他对自己果然很是维护啊!同时心里也安定了下来,有孙璧在此,卫天鹰那些下三滥的手段便不可能再施展出来了。 “殿下这话说的,却让下官不好回话了。不过有一点还请殿下三思,这李凌可是陛下让送来的,若是您为了保他而夜闯皇城司的事情传出去,在陛下那儿您可不好交代啊。”卫天鹰却不想就此退让,当即硬着头皮点了一句。 但孙璧却压根不吃他那套,哼声道:“这就不劳你费心了。李温衷与我交情深厚,他既然被人冤枉,本王自当保他无虞,其他的,到时我自会与父皇分说。” 硬梆梆的回答丢过去,让卫天鹰眉眼直跳,又无可奈何。而这时,孙璧身后又一人叫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把李大人放开!”随着话落,萧承志也一步迈了出来,不怀好意地盯了卫天鹰一眼,“你别以为皇城司在洛阳真就能无法无天了,别人怕你,老子可不怕!” 被他拿眼这么一瞪,卫天鹰心头便是一抽,也认出了这位身份,只能服软:“萧将军说笑了,我皇城司从来都是奉旨办差,怎敢做什么无法无天的事情啊。”说着,手一挥,示意手下人把李凌放开。 到了这一步,在英王的压力下,他就算胆子再大,也不敢真对李凌下手了。更何况,只看那萧承志满是敌意的目光,他有理由相信,自己再搪塞几句,真要在这莽撞汉身上吃大亏。 李凌一得自由,便先抱拳向孙璧称谢,然后才一扭身,冲还按押着杨震的那几人喝道:“还不放人?” 这让他们一阵为难,忍不住把目光看向自家上司。卫天鹰也是一阵恼火,杨震本就是皇城司的下属,刚才又以下犯上,坏了规矩,自己拿他严惩完全在理。可很明显,李凌是不会跟他讲这些道理的,而且是保定了杨震! 旁边又是完全站在李凌一边的英王,以及随时敢于对自己下手的萧承志……如此形势下,卫天鹰再不情愿,也只能低头:“把他放了。” 直到此时,李凌几人才放下心来,孙璧眼中也闪过了一丝笑意:“卫大人你只管放心,本王今日前来只为保李温衷他不被人屈打成招,既然是父皇把他送来的皇城司,我自然不会带他离开。这样,你去准备一个院落或厅堂,就让我们在那儿歇脚吧。当然,你要是有话想问他,也可以,我只在边上旁听即可。” “王爷客气了,下官这就去做安排。”此时的卫天鹰已无话可说,人家甚至都不给他告刁状的机会,只是和李凌呆在一处,不把人带走,那就只能按对方的意思办了。 于是很快的,在卫天鹰的安排下,李凌他们又重新回到了后边的院落,还是之前李凌待过的屋子。只不过此时院子内外都换成了英王府的人,皇城司人等被赶得远远的,倒是卫天鹰,被孙璧强行留了下来,有些尴尬地陪在一旁。 而每当他和杨震的目光对上时,都感到一阵心头发寒,这位眼中的杀意可是一点都不曾隐藏啊。 同时,李凌则满是感慨地看看杨震,又看看孙璧他们,果然越是危急关头,越能显出谁才是真正的朋友和兄弟,谁才是最值得信赖的人啊。  第893章 脱身之法(上) 以李凌和孙璧的关系,自然不用跟其他官员那样小心翼翼,尊敬有加,他甚至都没有刻意道谢,此时反倒有些好奇地问道:“殿下,你怎么会在这时赶来救我?” 他这一问,一旁的卫天鹰也立刻竖起耳朵,他也很想知道英王怎么就会大半夜的赶来皇城司,坏了自己的好事。孙璧则是若有所觉地先往他这儿扫了一眼,这才笑道:“这就多亏你有个好贤妻了。” “轻绡?”李凌闻得此言脸上也露出温柔的笑来,“是她给殿下报的信,说我被关在皇城司了?” “是啊,然后我又正好知道吕振最近不在京城,自然担心你在此处会吃亏了,便找来承志和我一同赶来看看了。” 他这话让萧承志脸上一红,作为全程参与李凌一事的他,是真没想到李凌在皇城司会有什么危险,甚至都没有及时把消息传与孙璧,还得靠人主动联络,才知事有不妙,匆匆加入赶来。 李凌见此又冲萧承志一笑,安抚道:“就是我自己个儿都没想到皇城司里会有危险……不过还是亏得你们了。” “呵呵,举手之劳而已。不过说不定此时弟妹在府上还要怪我薄情呢,毕竟她的意思显然是想让我今夜过府与其他人商议着如何搭救你呢,结果我却未能前往,倒是让她误会了。” 李凌陪着一笑:“殿下言重了,轻绡她又岂会如此不明事理?” “那可说不准,弟妹可是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我都有些惧她呢。”孙璧说笑了一句,引得其他两人一阵笑,却让卫天鹰有些如坐针毡,坐立不安起来。 不过很快的,谈笑的几人目光又落到了他的身上,孙璧语气森然道:“卫大人,有一事本王怎么都想不明白,你为何要如此对待温衷?要不是我等到来,看样子你是打算对他用刑了?是谁让你这么做的?说说吧。” 被三人目光这么一盯,卫天鹰更是后背生寒。虽然他卫司丞在皇城司,在洛阳官场那也是让人谈之色变的存在,可今日面对的三人,显然都不是他能轻易招惹的。尤其是孙璧和萧承志两个,无论地位权势,都高出他不止一筹,就是现在杀了他,也就受些申斥而已。 如此压力下,他再也坐不住,猛然起身,回话道:“英王殿下,李大人,这……这都是一场误会。下官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替朝廷办差,把罗天教余孽人等一网打尽啊。下官对朝廷,对陛下的忠心天日可鉴,如果李大人真是我大越忠臣,与那罗天教没有什么瓜葛的话,我是不可能真伤他的。” 卫天鹰这是把皇帝都拉出来自保了,这让孙璧还真不好发作了,当即一哼:“到底是不是有心陷害,你心里清楚。不过有句话本王却要告诉你,有些人你能惹,有些人你惹了,下场就是把自己的前程性命都搭上。本王连太子都不惧,更别提你一个小小皇城司司丞了。” “是是,下官受教,下官今后一定谨言慎行,不敢再行差踏错。”眼见对方没有继续追究的意思,卫天鹰松了口气,赶紧服软道。对他来说,面子什么的哪有性命前程来得重要啊。 李凌又深深看了卫天鹰一眼,没有再与他说什么,反倒略皱着眉道:“殿下,你这样闯入皇城司来救我终究会传出去,给你带来不小麻烦吧。” “不过就是听几句啰噪,算不得什么。”孙璧不以为然地说道,此时的他比当初刚被封为英王时可要自信和洒脱得多了。显然,经过这一年多的经营,他算是真正在朝中立稳了阵脚,有了属于自己的班底。 当然,这不代表他真什么都不怕了,此时便又看着李凌道:“温衷,你老实跟我交个底,你和罗天教到底有没有瓜葛?” “有!”李凌的回答让在场几人都同时变色,刚坐回去的卫天鹰更是惊得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忍不住叫出声来:“你……” “我是他们最大的对手和敌人,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李凌大喘气似的补充让本来都已经一副如临大敌模样的孙璧和萧承志脸都僵住了,半晌后,两人才苦笑:“你呀,这等事上居然还敢说笑,真不知是说你大胆好,还是疯了好……” “哈哈,这仇敌不也是一种关系吗?但是,要说我会勾结罗天教,那是绝无可能的。打从一开始,我就已与他们不共戴天了。之后无论是在西南还是江南,包括这次的湖广,我都与他们死战过,死在我手上的罗天教徒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甚至更多。我甚至都敢说一句,这天底下若论罗天教最想除掉的人,我李凌排第二,就没人能居第一了。 “而可笑的是,就是有那么一些人,死抓着李桐和我乃是父子关系就非认定了我与罗天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不瞒你们说,那李桐本来隐藏得极深,都是被我给挖出来的,要不是如此,说不定湖广早乱了。 “就因为他是我父亲,我就要不顾天理律法地投向罗天教?那简直就是荒谬!我大越以忠孝为立国之本,我身为臣子,自然要把忠字放到孝字之前了。所以才有此番大义灭亲,将李桐捉拿送来京城的举动。 “殿下,我可以向天起誓,那些污蔑我的奏疏弹劾,都是假的。我李凌或许在别的事情上有所差错,但在罗天教一事上,却绝无他念,只想将这祸国殃民的邪-教连根拔起,一个不留!” “好!”率先反应过来的是萧承志,他大声叫好的同时,也说道,“殿下,这点我是完全信得过温衷的。且不提当初在西南他的种种功劳,这次在湖广,我可是亲眼见他如何对付那些罗天教逆贼的,别人我不敢保证,他,我绝对信得过!” 孙璧笑了起来,整个人看上去要比之前更加放松:“我自然也信得过你。你放心,这次我一定尽全力保你,大不了就和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在朝堂上好好争上一争!” 李凌心里也是一阵温暖,这样被朋友,被兄弟信任的感觉真好。 当下,他也顾不上还有卫天鹰在旁了,又说道:“殿下,其实和人在朝堂上争论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让陛下相信我不会与罗天教合谋。” “这个……怕是有些难了吧?”萧承志皱眉道,他是亲身经历了皇帝拿下李凌一事的,近距离感受过皇帝的猜疑,毕竟李桐是李凌亲生父亲一事,是怎么都改变不了的,也是最大的一道坎儿。 孙璧也认同地点点头。他能想到的,就是通过朝堂上的争辩,拉更多人来保李凌是无辜的,这样当自己一方的力量够强,声势够大时,父皇为了朝中稳定,自然就会做出妥协。 至于父皇心里最终是怎么想的,却不是他能左右了。可李凌居然是直接打算从根本上为自己开脱,这可要比辩倒那些弹劾的百官要难上几倍了。 李凌笑了一下,目光不着痕迹地在卫天鹰身上一溜,这才道:“这才是我愿意来皇城司的目的所在了。有些事情,一般人自然查证不出来,但以皇城司放在天下各地的密探的耳目,我相信那些被掩盖住的真相还是会被查明的。当然,做这些须得借助吕大人他们的帮助,我只是没想到他恰好有事离开罢了。” “这个好办,我想吕振他们很快就会收到消息赶回来,到时再让他出力即可。”孙璧说着,也看了眼旁边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卫天鹰,有些奇怪,李凌为何要当了这家伙的面把自己的意图给透露出来。 很明显,卫天鹰背后一定还有指使者,那就是李凌,甚至是自己的敌人了——拿下李凌,不光将断自己一臂,而且还能顺势把脏水过错都泼自己身上。 而以如今朝中局势来看,唯一的答案就只有太子了。也就太子还有必要和实力指使卫天鹰冒险对李凌下手。而现在当了他面一说,不就是让太子也知道自家接下来要做什么了吗? 不过这心头的疑虑孙璧到底没有真说出来,只暗记在心。然后随意岔开话题,又问起了李凌在湖广经历的那些曲折变故来。 这回不光是李凌能说,就连萧承志也是谈性大起,笑着就把二人在湖广的种种冒险经历给娓娓道来,把孙璧听得连连点头称道,直说自己也想与他们一道冒险破贼,为朝廷立功云云。 时间就在三人的闲聊中缓缓而过,很快的,黑夜便彻底过去,天光放亮。 然后五六个行色匆匆的皇城司下属便赶了来,在见到李凌安然无恙后,他们全都松了口气。这些人都是吕振的亲近下属,之前因为卫天鹰的安排,昨夜都不在衙门,直到半夜后,才得知李凌被关在皇城司的事情。 只是皇城这儿除了英王这样的皇子有资格于夜间出入,其他人根本就进不来,焦急地等到天明,才急忙而来。 而随着这些人一到,李凌在皇城司才算彻底安全。孙璧和萧承志二人陪了一夜,这时也就不再多待,起身告辞。 因为接下来,他们在朝堂上还有战斗要打呢。至于李凌能何时重获自由,那就要看接下来的几步棋该怎么走了。 第894章 脱身之法(下) 三日后,也就是李凌被关入皇城司的第四日上,吕振终于回到了洛阳城。 作为皇城司中真正执掌实权的两大司丞之一,能劳动吕振亲自出马办的案子自然很是不小,这次要抓捕的,是个为祸京畿及周边地区半年有余,奸杀了数十无辜女子,其中还包括不少官宦千金的采花大盗,吴签。 因为此人的存在,已经闹得京城以外的许多州府也实行了宵禁,那些个大姑娘小媳妇都不敢随意出门了,当真是人心惶惶,谈之色变。 正因这吴签实在作恶多端,又实力不俗,为人狡诈,于是朝廷只能派出皇城司的精锐前往抓捕。而在经过近一月的设局搜捕后,这次终于是将此獠给困死在了一座小县城中。 本来吕振自然是要继续留在当地,指挥拿贼的。但随着李凌回京,转而被关入皇城司的消息传来。尤其是之后又有心腹传来卫天鹰差点向李凌下毒手后,吕振便再顾不上这边最后的收尾了,当即带人快马赶回洛阳。 不过照目前的进程来看,已落入天罗地网中的吴签已再无生路,必死无疑了。 而当吕振回到皇城司,他还没见着李凌呢,就先有手下把这几日朝中的一些争论诸事给禀报了过来。 是的,就这短短几日里,本来已经有些平息下来的关于李凌是否有罪的论战又随着他的回来而变得激烈起来。而与之前几乎一面倒的情况不同,这次朝中突然就多了许多为李凌说话的声音,他们口口声声称李凌是大越忠臣,捉拿李桐这个父亲乃是真正的大义灭亲,为国尽忠,其他人对他的攻讦都是诋毁,都是在助涨罗天教逆贼的气焰。 从朝会上的口舌之争,到朝会后的奏疏笔战,真可谓精彩纷呈,让如今的朝堂都变得格外热闹了。 而在听完这番禀报后,吕振脸上的忧急之色便为之一消,甚至还带上了几分笑容来:“看来这是英王也开始出手了。真没想到啊,短短时日里,英王殿下在朝中已有如此势力,都足以和太子一争了。这对我来说倒是好事,至少来自朝中的阻力有英王帮着挡下了,至于别处嘛……” 边想着,他已站起身来,径直往外而去。现在唯一让他有所顾虑的,就是一旦此时出手救李凌,那就是跟他一道明显站队了。但再想想,他又释然了:“本来陛下就有打压太子之意,这时我站英王一边,其实就是站陛下!” 来到看押李凌的小院前,吕振一眼就瞧见了自己手下最得力的两个亲信正带人守在门前,见他到来,几人也赶紧上前见礼:“大人,卑职等之前一时疏忽,导致李大人差点被那卫天鹰所害,罪责不小,还请大人责罚。”见面就是先请罪。 吕振只随意地摆了下手,没有追究的意思:“当时你们又不知有此一事,听从他卫天鹰的命令也在情理之中。既然没有出什么差错,你们便不算犯错。不过接下来,你们可就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与我一起守好李大人了。” “是,卑职一定保护好李大人。”几人心下一松,感激地再度保证道。 吕振点头,这才进入院子,正好和闻声出来的李凌迎面撞上,然后便是一番寒暄客套,入厅堂入座后,又互相把之前的事情简单聊了下。 吕振对李凌在湖广的种种经历也早了解得差不多了,自然没有在此事上多作纠缠,而是迅速入了主题:“温衷,恕我实话实说了,这次的事情可实在有些棘手啊。朝中那些猜疑争论其实可以不顾,但陛下对你见疑,却是最让人感到不安的。毕竟再怎么说,也难以让人完全相信你身为李桐之子不会有其他想法,不会和罗天教产生某些联系。哪怕只是一丝,在陛下心中留下疑窦,都足以给你和你全家带来灭顶之灾了。” 更深的他没有提到,那就是不光李凌及其家人,就是与他关系紧密的,比如孙璧萧承志,甚至是他吕振,都可能要受其牵连。 李凌听完这番话后,也不见慌乱的,微笑道:“我知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他一切都是虚的,陛下怎么看我,才是实实在在的问题所在。” “就是这个道理。而父子血脉又最难割断,陛下就是再想信你,只怕……”吕振的感叹却被李凌迅速截断:“那要是我告诉你,其实我和李桐根本就不是血亲父子呢?” “那根本没用……你,你说什么?”吕振依着自己的心思随口否定着,话出口才惊觉过来,一脸诧异地盯着李凌,最后一句都有些走音了,又尖又急。 李凌心下好笑,但脸上的表情却依旧淡定:“我与李桐其实并非骨肉父子,他非我之生身之父。” “温衷,这可不是说笑的时候啊,你说的可是真的?” “我是一个在大事上随意说笑之人吗?说实在的,在刚得知真相时,我也吓了一跳,但仔细想来,却又觉着理所当然。你且想,他李桐是什么人?那是罗天教隐藏在淮北的一颗重要棋子,重要人物啊,他又怎么可能给自己留下如此大一个破绽呢?” 吕振皱眉沉吟,心里不得不认同李凌的说法。再是穷凶极恶之徒,对自己的骨肉亲人到底还是有些关心的,毕竟虎毒不食子。而像李桐这样的罗天教长老,确实没有必要给自己增加破绽。再联想到李凌的出身来历,他就更觉着其中隐藏着某些蹊跷了。 “为了不被人怀疑,为了让自己看着像个普通人,所以他表面上还要娶妻生子,所以才有了我们姐弟妹三人。可实际上呢,我们不过是他用来掩人耳目的工具而已,说什么骨肉血亲,那也太抬举我们了。”李凌脸色阴沉地作着深入解释,同时刻意改变了姐姐的真正出身。 吕振这时更是面色凝重,盯着他道:“你说的可是事实?可……可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吗?”只有拿出实质性的证据来,才能取信陛下,让朝臣闭嘴。毕竟亲生的父子和被人利用的工具,这两者间的距离可实在太大了。 李凌也正色点头:“当然,要没有确凿证据,我又岂会如此说,更不敢拿了他后,回京城来了。” 吕振一下就兴奋了,对李凌的说法他是深信不疑的。是啊,要是换了他,在李凌这等情况下,即便不因为父亲的关系投到罗天教麾下,也得远走他方,不敢再回京城了。毕竟谁都知道,以这样一个身份回洛阳,等待自己的必然是朝廷的猜疑,以及牢狱之灾,甚至把命都搭上。 “证据何在?”吕振吸了口气后,又迅速问道。 “我是在江城县被李桐收养长大的,相关证据自然就在其中。不过毕竟时隔多年,有些人,有些东西说不定已经……” “无妨,只要你说的是事实,总有蛛丝马迹留下来。我皇城司的人要查,就一定查得到!” 李凌笑了,这正是他希望听到的答案:“那就有劳吕大人了。”说着,便把最关键的那一点给道了出来,直听得对方又是一阵啧啧称奇。 而就在吕振听完,拍了胸脯保证事情一定会水落石出,还李凌清白后。他又提醒了一句:“吕大人,这次的事情,还有一点是你们必须留心的……” 听了李凌的话后,吕振的眉头迅速皱了起来:“温衷你怎么如此疏忽,竟当了那卫天鹰的面把如此重要的内情给透了出来……这要是他们有心捣乱……” “吕大人,我这是故意的。”李凌却是一笑,使吕振为之一愣,但随即,他便反应了过来:“你是说,你是故意让他知晓,从而来一招请君入瓮?” “正是。要是我所料不错,其背后应该就是太子了吧?太子与我素有仇怨,你说这么好一个机会,他会放过吗?尤其是,只要能把江城县能证明我和李桐真正关系的证据一毁,岂不就能置我于死地了?” “不错!这等机会,太子一定不会放过,卫天鹰的人,或者说是太子的人一定会和我们一样去江城县……” “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在那儿将他们拿下。如此,不光能让我从此事中脱身,而且……” “而且我们还能顺道把卫天鹰,把太子给拉进这个坑里!”吕振迅速接口,神色里已经充满了兴奋,以掌击拳道。 “就是这个意思了。”李凌冷笑说着,语气里充满了肃杀。既然对方先向他下手,就别怪他出手报复了,什么太子,在他眼里,照样是可以算计,必须铲除的目标。 吕振当下就起身往外走去:“李大人,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只是当他来到外间时,眼中却也流露出了几分忌惮来,这个李凌实在可怕,居然在如此危险的当口,不但能有自救的计划,而且还顺道把太子给坑了进去。 第895章 还我清白(上) 大半月时间一晃而过,如今已是十月中旬,而李凌却还一直被羁押在皇城司内。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毕竟此案事关重大,在没有确切证据之前,皇城司方面可不敢将他放出来,而以如今大越国中的通信和办事效率,派人往来于洛阳和淮北两地都要花上十几日,更别提还要帮他查证一些事情了。 所以李凌他只能以嫌犯的身份继续留在皇城司内。不过他身处其中倒也没有受什么委屈,除了不能离开这座衙门外,其他一切吃喝都是给的最好供应,甚至吕振还暗中把杨轻绡和李念悠给带进来,让他们一家团聚。 所以在此李凌倒也不算难熬,甚至还因此得了些好处,经过这半个多月,朝中那些对他喊打喊杀的家伙可就消停了许多。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毕竟朝野间每日里都有新的事情等着官员们应对,只要不是和他有深仇大恨的,谁会死揪着这一点不放呢? 另外,一些头脑精明的家伙也从李凌被羁押在皇城司这一点瞧出了皇帝对他的维护。因为相比于皇城司,其实专门针对官员过错的御史台才是李凌这次应该去的地方,而御史台的人和李凌可没什么交情,有也是仇怨了。所以皇帝作此安排,自然是有意在保他了。 既如此,诸多跟风而动的官员们也就渐渐偃旗息鼓,只有少数言官们还在坚持,还在不住叫嚣着要严查其事,要把李凌革职查问。 就这样,时间来到了十月十七。 这一天,本来是朝中颇为寻常的一日,既非朔望大朝日,也非休沐,甚至都没有小朝会的安排。可偏偏中午之后,不少朝中重臣都齐往皇宫,这下自然引得朝野关注,直到另一个消息传来,皇城司也押送了李凌入宫,大家才知道,原来是皇帝要亲审此事了。 一时间,朝廷内外,无数人都把注意力投到了此次之事上,有那胆子大的,甚至都派人跑去皇城那儿等着第一手的消息了。 与寻常百姓和小官吏们的吃瓜心情不同,今日受命来到皇宫听审的一众官员心里却不无忐忑,毕竟李凌一直名声在外,谁知道今日最后又会是个什么结果呢。 这场小朝会规模的审讯放在了勤政殿旁的偏殿进行,随着皇帝升座,群臣便是一番叩拜。然后皇帝也没有绕什么圈子,直奔主题:“想来这段日子诸位爱卿都听说了关于李凌与罗天教逆贼有别样关系的弹劾与辩解一事了吧?今日朕把你们都叫来,就是为了当众将此事审断明白。对此,诸位爱卿有何看法啊?” 在一片沉默中,礼部尚书突然走上一步:“陛下,臣以为此事根本就不必费时审讯,那李桐是李凌之父一事已是人所共知的事实,而李桐又是罗天教其中一个重要贼首,如此一来,李凌的忠心实在就值得商榷了。 “臣并不是对李凌有什么偏见,臣也相信李凌这次能把李桐亲手捉拿,押送京城已足以证明其对朝廷,对陛下是忠心不二的。但是,他与李桐的关系依旧让人心中存疑,尤其是朝野之中多有非议之声,如此则忠也不忠,无过而有过。 “所以为了朝廷威信,也为了李凌自身着想,臣以为眼下最好的处置方法就是罢免其一切官职,削为平民,永不叙用。如此保全了他一家人,也算是朝廷对李凌的最好保护了。” 他这一说,果然就让殿内其他许多官员都各自颔首表示赞同:“陛下,臣也以为此法甚妙,既成全了君臣之义,又使朝廷不致被人议论。” “臣也附议……” 随着这一批人的出声赞同,好像事情就要如此定下了。这让魏梁的心头顿时一紧,当下也顾不得自己职位不够和堂堂尚书争论,便也上前一步,说道:“陛下,臣以为诸位老大人所言大谬! “他们只说什么两全其美之法,却浑然忘了此事还涉及到王法律令,涉及到一个对朝廷多有功劳,可为陛下股肱能臣的年轻官员的前程,以及最重要的公平二字! “要是那李凌真与罗天教有所勾结,朝廷此时不作严惩,而只将其革职为民,那就是纵虎归山,他日若生出乱子来,各位能担当得起吗?而要是李凌他完全是被人冤枉的,你等如此加害于他,岂不是让后世史书上多写一笔,说陛下不能识人知人用人吗?你们这却又是何居心?” 这番话的言辞委实激烈,让本来还连声赞同的群臣如被点了哑穴般,一下子都没了声音,个个都神色古怪。随即,就有人看着魏梁冷笑道:“魏大人,你这看似说得大义凌然的,可实际上还不是撕心作祟?朝中谁不知道你和李凌乃是师生关系,你如此维护李凌,到底是何居心?” “李凌确实是我学生,但我所言却是出自公心,问心无愧!”魏梁压根就不怵的,当即回了一句,“倒是各位,自己扪心自问,你们如此攻讦李凌,又到底是有几分公心,几分私心!” 听到如此质问,这些官员也不觉有些心虚,当下又有人跳出来叫道:“我等自然是为了朝廷,为陛下圣明着想,绝无私心!” “我看未必吧……”眼见魏梁孤身与这许多官员争论,英王一党里的其他人也不可能再作壁上观了,便纷纷也出声支援。 一时间,双方之人各持观点,争论不休,又把这儿当成了某场各有目的的朝会一般。群臣的如此反应,虽也在皇帝的意料中,但他显然并不满意,此时已微微皱起了眉头来。 身旁最懂他的韦棠见状,当即上前一步,喝道:“肃静!陛下面前,岂容你等如此放肆!”声音一下就盖过了那几十人的争吵,也让群臣从各自的思绪里迅速抽回,互相对视了几眼后,才各自回班。 “陆相,你怎么看?”皇帝这时又把目光落到了没有出过声的陆缜身上。 陆缜轻轻咳嗽了一下, 这才笑道:“回陛下,臣以为魏梁有句话倒真是不无道理,那就是王法律令当在一切之上。无论是要定李凌之罪也好,还是要赦免于他,一切都要在问个明白后再作定夺。” “唔,陆相所言甚得朕心啊,这也正是朕召集你等前来听审的目的所在。来人,宣李凌,及皇城司相关人等入殿。”皇帝立刻下令,这回却是要把主动权完全拿捏在自己手上,不给其他人搅扰的机会了。 伴随着外间又几声长长的宣唱,不一会儿工夫,李凌就在皇城司众人的环绕下来到殿内。他整个人看着都颇为从容,既无恐慌,也不见得意,只是按照臣子礼节先给皇帝叩拜行礼,然后便束手立在那儿,一副老实听审的样子。 “李凌,朕问你,这次湖广你为朝廷立下大功后,不但没有受赏,反倒被朕投入皇城司中羁押,你可有怨言啊?”皇帝一开口,问的却是这么一句。 李凌却依旧表现得坦然,清晰回话道:“臣不敢欺瞒陛下,刚被羁押时,臣心里多少是有些埋怨的。但事后想想,却也释然了,毕竟臣亲生父亲是罗天教长老一事乃是无可辩驳的事实,而罗天教,更是叛逆巨恶,一旦被拿下,这样的贼首不光自身免不了一死,其家眷人等也必然受其牵连,臣身为其子,被株连也就在情理之中了。而陛下并没有因此就定臣死罪,已是最大的隆恩关照,所以臣不但不该怨怼,还当心存感激。” 李凌这番话让许多臣子都听得有些肉麻,就是魏梁都觉着身上起了层鸡皮疙瘩,但也不得不承认,这必然是最标准的回答,是陛下喜欢听的回话。 果然,皇帝脸上已展露笑容:“就你会说话。不过有一点你倒是说的不错,像你这样年轻有为,又屡次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的能吏好官,朕确实舍不得让你出事啊。” 说着一顿,脸色又变得肃然起来:“但是,你与李桐若真像之前所查出的那般,乃是亲生的父子,那朕就算再不忍心,也不能让你继续立于朝堂之上。我大越朝廷,绝不能用一个将来可能成为叛逆之人为我朝中大员!” 之前就想置李凌于死地的不少人闻得此言都精神一振,但也有不少心细的,却从皇帝的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随李凌进殿的那些皇城司的人。这些人的到来,好像不光是为了押解他啊,还有其他更重要的用处吗? 果然,又听皇帝说道:“兹事体大,朕不想冤枉一个未来的股肱,所以便特意让皇城司的人帮朕对李凌,对李桐做了一个更为详细的查察。朕要知道,这父子二人到底有没有另一种可能,毕竟之前多年,李凌都是只靠自己的才能和坚持走到这一步的,这显然不像是一个亲生父亲能做出来的事情啊。” 说着,他看了眼吕振,示意该由他出马了! 第896章 还我清白(下) 吕振立刻上前两步,行礼回话道:“陛下圣明,此一疑点臣等也是几经思忖后方才看出来的。那李桐之所做所为,确实多有叫人感到不合理的,尤其是在儿女事上,更是极不负责。 “他既为罗天教首脑人物,本来做为儿女的李凌等人该过上不错的日子才是,可结果就臣等最近于淮北衡州江城县打听到的消息,却是李家数年来都过得极其拮据,甚至因为李桐在外欠下不少银子,使得李凌兄妹险些被当地大户逼债卖身。 “要不是李凌他自身聪慧,靠着写书卖钱还债,之后又走上了科举正途,只怕他李桐的子女如今都成人家中奴婢,苦不堪言了。” 他这话一说,英王党人都深以为然地点头表示赞同,就是之前针对李凌不放的那些官员们,也都没法挑错,因为这个疑点确实不好解释。 “所以前些日子,臣便把李桐带到皇城司中仔细讯问过,结果却得到了一个颇叫人惊讶,却又在情理之中的答案——原来他李桐的几个子女皆非出自他亲生,而是他从别处领来,用以掩人耳目的。 “正因如此,他对这几个子女其实少有骨肉之亲,待到自己要离开江城时,才会无所顾虑,把他们全丢在了家中了事。甚至为了让自己的突然消失显得更加合理,还刻意跟当地恶霸借下家中无法偿还的银子,完全就不顾这些子女的死活。李大人,我所说的,可都是实情吧?” 李凌一脸茫然地点点头:“正是如此,可是你说我父亲他并非我们三人的亲生父亲,这……这却是从何谈起?” 同时,其他人也纷纷回过味来,叫道:“吕振,你可不要为了保他而信口开河啊!人父子之亲,岂是你能随意否定的?” “就是!我看这分明便是你皇城司与李凌交情深厚,故意编排了来保他的吧?” “没错!这些说法耸人听闻,不过是你们的一面之词,可有实证吗?” 面对这些人的质疑,吕振也不见丝毫慌乱的,当下冲皇帝又施一礼,说道:“陛下,在从李桐口中得到这一说法时,臣其实也颇为惊讶,也不敢轻信。所以才会派出皇城司中得力下属人等赶赴衡州府江城县,查找进一步的线索。 “而就那李桐自己所说,这几个孩子都是他从别处抱来的,其中李凌,是他从当地一个叫天保堂的专门收养孤儿的所在领回家去的。那天保堂乃是江城当地颇有些名声的善心之所,民间那些或父母离世,或被人遗弃的小孩,只要是被人发现送过去,那边就能悉心照料,把人养大。 “正因如此,天保堂还在衙门里都挂了名的,有时当地县衙也会拨出一些银两来接济,可以说在当地名声极佳。” 这时魏梁又上前一步,说道:“陛下,此事臣也可为证。十年前,臣曾为江城县令,也拨付过一些银子与天保堂。而那一直守着天保堂,照料着那些孤儿的那个叫陈淑珍的女子,臣也曾与她见过面,说过话,那是真一心向善,只为救助孤儿的好人啊。” “哦?这天下间还有如此不求名利,一心向善的好人吗?朕倒也想见见她了,要是她真有你们说的那般无私,朕要赏她……” 皇帝刚颇有兴致地说到这儿,吕振便又进言道:“陛下恕罪,那陈淑珍怕是受不得陛下的封赏了,因为她早在两年多前,便已因病亡故。不过那天保堂倒是并没有因她之死而结束,一些当初受她照料长大的孩子们,现在也接下了这份重担,依旧继续有收养江城县及附近一些孤儿……” 他这番话一说,就是陆缜也为之动容,连连感叹:“有善因而结善果,这个叫陈淑珍的女子果然是了不得啊。” 皇帝也轻轻点头:“即便如此,陈淑珍也好,天保堂也好,朝廷都该好好表彰才是。礼部,此事就交你们了。” “臣领旨。”礼部尚书忙答应一声,只觉有些古怪,明明今日召集群臣要说的是李凌的案子,怎么又岔到一个小县城的什么天保堂上去了? 当下,他便顺势道:“吕振,你说这许多,是不是想证明李凌他就是天保堂中的一名弃婴,然后是被李桐收养,认作儿子的?所以真论起来,他不但不可能是李桐的同谋,还是受害者?” “正是如此。这些都是我皇城司下属多番努力探查才查到的真相。” “这不可能!”他话音才落,一旁的李凌就突然叫了起来,满脸难以接受的激动模样,“我怎么会不是我爹的儿子,这其中,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这番表现当真是七情上脸,演得很像那么回事儿了。 不过太子那边的人却显然不会相信他的反应,当下冷笑道:“李凌,我看你就别再装模作样了!就算当地真有这么个天保堂,也不能说明你就是从那里出来的,李桐真就是收养的你,而非亲生!除非,那陈淑珍什么的还在,有此人证,才能让人采信。” “是啊陛下,现在最关键的人证已死,这些说法也不过是皇城司众人的一面之词,实在不足取信!” “还有,就算是天保堂内留有什么记录,被你们带了来,我等也未必敢信。毕竟论起造假什么的,对你们皇城司来说实在太简单了。而你们与李凌又关系紧密,很可能这都是为了替他开脱。” 好嘛,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直接就把皇城司辛苦弄到手的证据都给作废了。可即便如此,吕振脸上也不见丝毫的恼火,只见他又冲皇帝施礼,说道:“陛下,我皇城司之立只为替陛下监察百官,顺便处理一些朝廷各衙门解决不了的难事,若说我等有什么倾向,那就只有一点,就是倾向陛下,还望陛下明鉴!” 皇帝笑了一下:“他们所言虽然有些偏颇,却也还算在理,毕竟李凌终归在皇城司里也有挂职嘛,瓜田李下,自然叫人有所怀疑了。别说他们了,就是朕,如果你只拿这点证据说辞出来,也不能让朕相信,放过李凌啊。” “陛下,臣怎敢在此等事上有所欺瞒,臣与李凌再有交情,也断不至于为他罪犯欺君。”吕振当即跪倒说道,“不过要说更进一步的证据,还真有。” “哦,却是什么?” 下面也有朝臣小声嘀咕:“人都已经死了几年了,难道还能把尸骨挖出来,让那陈淑珍的鬼魂来作证吗?” 然后就见吕振从袖子里取出一份书文,高举过顶:“陛下,这便是确凿无误的物证,还请陛下过目。” “不是说了吗,天保堂的记录是做不得准的,谁知道是不是后面被人私自改动添加出来的。”又有人出声质疑。 不过韦棠还是走了下来,从吕振手中拿过那份书文,随后听他说道:“陛下,这并非天保堂中不怎么可信的相关记录,而是县衙内架阁库中放了三十年的相关记录,上头不但有当地户房的用印,甚至还有当时的县令严思绪的亲笔签字,那是断然错不了的。” “嗯?”这下所有人都愣在了当场,谁也没想到吕振拿出来的证据居然是衙门里留存的文书,还是三十年前的东西。不过仔细去看那份书文,确实已有些年头了,书卷发黄,还有些残缺破损,好在总体还算保持得不错。 皇帝也有些惊讶地拿过那份书卷,很快就翻到了被吕振做下记号的所在,目光一扫,便落到了其中一条上。上头赫然写得清楚,年月日,有本县男子李桐,往天保堂收养-男婴一人,保人陈淑珍,交县衙为证…… 吕振也在这时又作起解释来:“陛下有所不知,这天保堂因为多有将收养之男女婴孩交送城中人等抚养过继之举,所以为了确保不出差错,便往往会留下相关字据,再交给县衙为凭证。不光是县衙户房会记录在册,还有县令有时也会关注,签字,以为公正。 “而这一份李桐收养-男婴的凭证,便恰好有了这两方官府的印信,足以证实它绝不可能被人假造。若陛下还有怀疑,可以再派人去江城县衙询问,这份凭证是我皇城司下属在县衙架阁库中仔细搜查了多日才找出来的,当时都有县衙相关人等在场……” 这一下,就算再想挑错,太子一党人等也拿不出更有力的质疑理由来了,人证、物证、时间……什么都对上了,再质疑,那就是故意针对,那就是陷害了。 而李凌,这时也愣住了,这一事他还真不知道呢,居然县衙架阁库内还有这么一份关系着自己身世的文书? 而自己,当初可就在江城县衙里当过一段日子的书吏啊,架阁库也没少去,居然都没有发现。 不,更早时候……李凌又突然想起了一切的起点,当时自己在架阁库中,查到了庄家勾结某些人贪墨县中财物,当时庄家就有人要纵火焚烧架阁库,然后被自己给挡了下来…… 要是当初自己没有出手,任他们烧了架阁库,今日恐怕便没这份证据了! 原来因果在多年之前,就已种下! 第897章 到此为止 李凌心思转动,面上却还是那副震惊和难以接受,直到皇帝又叫到他,才“反应”过来,有些怔忡道:“陛下,臣……臣委实不知其中竟还有如此之多的曲折,臣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但有一点臣却是可以确认的,那就是无论臣是什么出身,都不会改变对我大越朝廷,对陛下的忠心。” 皇帝闻言,也满意地点点头:“李凌你对朕的忠心朕自然是看在眼中的,不过对李桐一事,你可还有什么话说吗?” “臣当时在湖广拿下他时便已说过,纵然他是我亲生父亲,但在忠孝两者之前,我只会选择忠,纵然要被天下人骂作不孝,我也只能大义灭亲,将他绳之以法!”李凌说着,又突然跪地磕了个头,“陛下,其实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该不该说……” “你说。” “臣知道李桐作为罗天教逆首之一,实在罪不容诛。臣不想为他说话,只求陛下在处死他后,能允准臣为他收尸安葬,以让臣尽人子最后的一点本分。臣知道,像这样的怙恶不悛的大贼首恶便是处以极刑也自不够,该当弃市于众,以警天下……但臣实在不忍他如此惨淡收场,所以愿以之前那些功劳相抵,还望陛下允准!” 说完这些,李凌再度伏地,听候皇帝的回答。皇帝则若有所思地盯着前方的李凌,足足半晌后,才笑道:“你已知他根本不是你的生身之父,养你这些年更多也是为了掩藏自身,依然愿意帮他收尸?” “当初之事臣没有半点印象,只知道李桐他那些年里确实养活了我们姐弟三人,也是他教臣读书识字,使臣能参加科举,一步步走到今日。所以纵然李桐他对不起天下人,但对臣等几个子女,到底还是有些恩情的。 “纵然臣对他的所作所为不以为然,为了天下安定愿意亲手将他捉拿,但那一份亲情恩情,终究不能彻底放弃,还望陛下明鉴。” 皇帝若有所思地看着李凌,半晌之后,才微微笑道:“为人臣而忠于君王,为人子而尽孝父母,本就是我大越立国之本!既然你已尽忠于朝廷,朕又何忍于不让你尽这最后的一点孝心呢?准了,待到李桐受刑之后,他的尸身可由你亲自收拾,至于安葬什么的,当一切从简。” “臣拜谢陛下隆恩!”李凌再度叩首称谢,同时心中大大地为之一松。 皇帝这一允准,便意味着把自己从此事中摘了出来,便意味着之前朝中那些借李桐攻讦自己的言论将再难伤自己分毫。而且这么一来,无论是朝堂还是民间,自己必然会被称赞忠孝两全,这口碑名声可比什么都有用啊。 其他在场的朝臣们自然也能明白其中分量,但此时却也没人再跳出来加以反对或挑错了。 英王方面的人自然不用说,李凌如此顺利把危机度过正是他们希望看到的;至于本就只是凑热闹,顺带着刷下存在感的那些中立官员们,在一切已明朗的情况下,也确实没必要冒着得罪皇帝或李凌的风险再加以反对了。 最后便是真正与李凌有矛盾的,太子方面的人。他们虽然心中很不能接受让李凌过此一关,可在这许多确凿证据面前,再作纠缠好像也没有实际意义了。尤其是当皇帝已经明显表态之下,再抓着李桐和李凌的关系不放,反可能把自己给搭进去。 所以他们也就偃旗息鼓,听任事情圆满终结。由皇帝亲口说出:“经皇城司查证,李凌虽与李桐有父子之名,却并无父子之实。且,李凌在湖广时便已能做到公私分明,为朝廷和地方安定不惜大义灭亲,实堪称人臣楷模。故,关于李桐一事,李凌不但无过,反倒有功。再加上之前他前往湖广平定地方,查明官吏贪墨诸事大功,朕将交有司细细商定,再作封赏!” “臣拜谢陛下隆恩,臣今后定当再竭尽全力,为大越,为陛下扫除奸邪,使天下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李凌最后叩首,意味着这次之事终于是彻底定性,再不必提。 事情到了这一步,今日突然召集群臣的聚会也就算可以圆满结束了。而此时都已经来到未申之交,不少人这才感到腹内一阵咕咕乱响,却是早已肚饿。当下,在皇帝的示意里,群臣自然就退散离殿。 就当李凌也打算和群臣一同离开时,皇帝却又突然把他叫住了:“李凌,你且稍待,朕还有事与你说。” 虽然心中略感意外,李凌还是留了下来。而与他一同留下的,还有皇城司的吕振等人,他们脸上的神色却并没有因为帮李凌解决了这个难题就显露轻松,而是依旧凝重严肃。 “李凌,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在瞒着朕啊?”皇帝突然看着他问道。这让李凌心头又是一沉,扫了眼皇城司几人后,他才陡然想起之前那事,立刻又道:“陛下恕罪,臣之前确实为了自保和还击,特意让吕大人他派人去江城县时做了安排……” 说着,他猜测地看了吕振一眼道:“莫非那些人真自投罗网了?可是……”最后关于太子方面的猜想,他到底是不敢直接道出。 倒是皇帝,此时竟亲口回答道:“不错,在你的提点下,皇城司的人确实在江城县寻找相关线索时,遭遇有人从中破坏,不过他们早有准备,不但将相关证据尽数保下,还把人给拿下了。” 李凌闻言心下便是一喜,然后才又感到一丝疑惑,看意思,皇帝是想把此事给遮掩下来啊。可为什么?皇帝不是一直都在想法敲打太子吗,这不是一个送到手上的好机会? 他的那点心思自然瞒不过皇帝,只见他轻轻哼了一声道:“这事就到此为止,你不得再与他人提及,包括你的家人。”见李凌又是一副不解之色,他又补充了一句,“那些人并非太子安排。” 这让李凌更是吃惊,都顾不上还在皇帝跟前,便惊呼出声:“啊……” “好了,朕说了,此事到此为止,你就不要再费这个心思了。还有,朕跟你提的,关于你有事隐瞒于朕的,也不是此事。” “陛下,臣实在不敢在其他事上有所隐瞒啊。”李凌赶紧为自己辩解道。 “是吗?”皇帝瞥了他一眼,“有些事情你觉着真就只有你一人知道,并能推导出其中真相吗?你的来历可以从天保堂和县衙的文书中找到,那有些并不存在的记录,似乎也能说明一些东西吧?” 这一句话如霹雳般在李凌心中炸响,让他的身子猛然一震,这才明白过来,皇帝指的是什么。是自己的姐姐李乐儿的身世! 自己和月儿的真正出身显然皇城司的人都能从天保堂或县衙那边查到线索,可姐姐的相关出身来历,却不能。这自然就能让他们产生联想,推出李乐儿是和他们兄妹两个不同的存在了。 再加上当初江北县那场变故也不是完全无迹可寻,只要耐心去查,再联络到李乐儿母女居然还活着,而她们所在韦家却已经被灭门……很自然的,就能通过种种的痕迹查出李乐儿和李桐的关系,然后确认他们才是真正的嫡亲父女! 而李凌本来是打算让姐姐也成为和自己二人一样的,与李桐并无血缘关系的养女,从而把对她的牵连影响减到最小,可现在看来,这却是做不到了。 这让李凌一阵惶恐,想要为姐姐求情,可话到嘴边,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了。 对姐姐李乐儿,李凌是真心有着感情的,无论是当初她在自己最难时的出手相助,还是之后回家两姐弟的相处……都让他完全接受了这么一个温婉贤惠,又照顾自己的姐姐,哪怕两人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在他眼里,李乐儿依然是自己的亲姐姐。 所以他想要护着姐姐和棠棠周全,他不能让她们有事,不能让她们受李桐连累。所以哪怕是在皇帝跟前,李凌还是鼓起勇气,低声道:“陛下,我姐姐她们是无辜的,其实她也不知李桐乃是罗天教逆贼,这些年在湖广……” “罢了,此事便就此打住,一切到此为止。”皇帝不等他把话说完,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这让李凌先是一愣,继而便是一阵惊喜,这意思已经很清楚了,就此打住,关于李桐一事,就到这儿为止了,不必再作深究,也不会再牵连更多。 皇帝居然就默认了李凌之前的安排,打算放过他们姐弟妹三人,只杀李桐一个! 当然,这也意味着江城县发生的那场冲突也会随之打住,不作深究。对此,虽然让李凌有些疑惑,但相比起自己的姐姐,这点让步李凌还是很愿意做出的。当下,他便再度行礼:“是,臣谨遵陛下旨意,一切到此为止。” 皇帝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来,摆了下手:“你去吧,不日朝廷将有封赏。你为朝廷立下大功,朕很是欣慰。” 第898章 李凌回府 在回京大半个月后,李凌终于回家,回到了他最熟悉,也最能让他感到安全与温馨的家里。 当他的马车稳稳停在李府头进院落中时,府中上下几十个奴仆人等,以及家人们都拥了出来,满面欢喜地等候在旁,他才从车厢内钻出,李序等几人更是七手八脚地上前搀扶,几乎是把李凌从车上架下来的。 这让李凌一阵好笑,自己正当盛年,又不是那等连路都走不稳的老头儿,下个车而已,哪用得着下人搀扶啊。但他也能理解大家激动的情绪,知道这是家里人表现对自己关切的行动,也就没有推辞,还笑着道:“好了,我也回来了,你们就不要跟看什么新奇事物般围着我了。” “小的们见过老爷,给老爷请安!恭喜老爷平安回府,再无外忧。”众人又是好一番的恭贺,这才各自退下,李凌则上前先端详了妻女和姐妹几人一阵,这才展颜一笑:“我回来了,让你们挂心了。” “李郎……”杨轻绡眼眶有些发红上前两步,但到底有些顾虑周围还有不少人看着,便没有往丈夫怀里扑,只勉强笑道,“你回来就好,我们也终于可以安心了。” 这些日子里,她虽然在家里稳着一切,也曾去皇城司里探望过李凌几回,但心中的担忧和牵挂却是最重的,也是直到这时见郎君安全回来,方才放下心事。 李凌一把就抓住了她的双手,眼中满是感动和柔情:“嗯,这段时间辛苦轻绡你了……” “不辛苦,只要你能平安回来,我做什么都不辛苦。”杨轻绡与他对视着,心里虽有千言万语,这时却也只化作了这么一句最平实不过的话。 李乐儿和李月儿这时才一起上前,也满是关心地看着李凌:“凌弟(哥哥),你在那个衙门里半个多月还好吧?有没有受什么苦啊?” “当然没事了,皇城司那边都是我的朋友,我好吃好住的,都比之前胖了些呢。倒是你们,看着却瘦了。”李凌笑看着自己的姐妹和外甥女,随口回道。 在李凌刚出事时,杨轻绡还有意跟她们隐瞒事实,免得她们担心。可随着时间推移,他久不见回转,就是天真的月儿都瞧出不妥来了,此事自然也就瞒不住了。所以,这姐妹二人最近确实挺担心的,当真是食不知味睡不安寝,居然真就消瘦了不少。 以往若是出了这样的变故,月儿在哥哥平安回来时指不定就哭着扑进兄长怀里,然后跟他倾诉自己的担心什么的了。但现在,随着年纪不断增长,又有姐姐在旁照看着,她到底还是忍了下来,只是红着眼眶,犹有余悸地道:“哥,这次你可真吓到我了,今后可不能再这样了……” “放心吧,将来不会了。”李凌又握了握姐妹二人的手,郑重表态道。 至于棠棠,与舅舅终究还有些生分,只怯生生地在旁轻声细语地说了几句,便不再多言。倒是本来在她身旁的那个小人儿,这时已吭哧吭哧地走到了李凌身前,张开了双臂,冲他奶声奶气地来了句:“爹爹,抱……” 好嘛,还是小家伙最是实在了,也没有大人那么多的想法,只觉着想要和好几日都没见的爹爹多多亲近——在只得两岁的李念悠心里,自己之前就和娘去见过爹爹,与今日相隔也确实不太久,她可完全没有那些大人们的担忧什么的。 李凌笑了,当即一弯腰就把女儿抱在了怀里:“还是悠儿最贴心了,走,咱们一起进去,全家一起好好吃饭……” “吃饭饭,吃饭饭……”李念悠被李凌抱起,还用力地颠动了几下,惹得她一阵欢喜,咯咯娇笑,又学着老爹重复了几次,顿时也惹得其他几个女子都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这才纷纷跟上,直往内院而去。 后院的厅堂里,家中奴仆早把接风的酒菜什么的都准备妥当了,一大桌子的上等菜肴,玲琅满目,看着就让人胃口大开。 李凌这回也是肚饿得紧了,也不作客气的,当下就坐在最上首,把女儿放在腿上,一边给她夹了点菜,一边自己也是大快朵颐,风卷残云地大吃起来。直把其他几人都给看得有些恍惚,甚至有心忧心地看着他,以为他在皇城司里真吃了什么苦头,连饭都吃不饱呢。 不过这些终究是过去的事情了,她们也不好再提,只是陪着李凌吃喝了些东西。然后等他吃了有八分饱,放下筷子后,杨轻绡才终于把最关心的事情给问了出来:“李郎,公公的事情最后是怎么定的?朝廷又打算怎么安置你?” 李凌一面擦拭自己嘴角,一面看着自己的姐姐与妹妹,神色稍显黯然:“姐姐,月儿,我对不起你们。” “凌弟你这说的是什么?” “哥……” “你们听我说完。本来,我都已经答应姐姐要想法保住爹了,但……爹他身为罗天教长老,那罪名实在太重,朝廷又有意杀一儆百,所以我确实救不了他。姐姐,这回我确实没能兑现承诺,你要怨我怪我,我都无话可说。” 李乐儿的双眼又是一红,随后更是有泪水淌下:“爹爹……”李桐对她确实很好,这些年来更是悉心照料,让她母女从未受过什么苦。现在,自己爹爹却要丧命,这对李乐儿的冲击自然极大。 至于一边的月儿,则显得有些茫然。对那个不负责任的老爹的印象,她其实并不算深,但终究又父女之亲情,一时间也有些难以接受,又见姐姐和哥哥如此模样,自然也是一阵感伤。 杨轻绡见状,便想要从旁调解两句,只是还没等她开口呢,李乐儿就又说道:“凌弟你不必如此自责,爹爹的事情我以前不知,如今哪还会不知有多严重,就是你这段日子出的事,也是受了爹爹的牵连。 “我知道,你不是不想救爹,实在是做不到。朝廷的律法我虽然不懂,但那样的死罪,却不是你能改变的……你已经做了很多,我……我不会再要求你做更多,也不会怪你什么的……” “姐姐……”李凌心中也有些愧疚。说实在的,他心里本来打的就是用自己被李桐牵连的牌,甚至有些说辞都已经想好了。但现在,姐姐如此善解人意地一说,却让他惭愧不已,这点心计也就无意显示了。 他唯一能说的就只有:“姐姐你放心,我虽然保不住爹,但我却能保下你们几个,不至于让你们也受爹的牵连。还有,我到时也会为爹他收尸,让他入土为安……” “嗯……这或许就是你我做为他的子女,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了。”事到如今,就算再不能接受,李乐儿也只能接受这么个事实了。 一场回家后的接风洗尘宴,最后便以如此有些沉闷伤感的情绪结束。李乐儿姐妹带了女儿自然回院子里,却把今夜的单独时光留给了他们夫妻。 杨轻绡却不忙拉了李凌回房,而是先将他引去一旁的浴室洗漱,却是为了洗去他之前身陷囹圄和被人陷害的一身晦气。为此,不光早让下人们准备了大桶的热水,还在水里加入了去晦气的花叶,让李凌浸入其中,很有种美人沐浴的感觉了。 而杨轻绡更是亲自动手为丈夫搓背,两夫妻久别重逢,又是在这等旖旎私密的空间里,还赤身相对,其中精彩自然不待言了(加钱的戏码doge)…… 到最后,两人同在一个浴桶中,身体紧贴在一起,感受着那难得的温馨平静与爱恋。久久的,都没人动,也没人说话。 直到外间都有奴仆来小声提醒时辰不早,李凌才缓缓睁眼,拿手抚摩着妻子光滑如绸缎的背部,轻声道:“轻绡,这次当真是侥幸啊……你可知道,要不是最终查出我非李桐亲生之子,就算陛下不欲加罪于我,我怕也难以在朝中立足了。” 杨轻绡本来还想说一句不当官也好,随后才陡然明白过来,瞪大了一双妙目,惊声轻呼:“你说……你不是他的亲生之子?怎会这样?” “是啊,我都没想到还有这等内情。”当下,他就把自己和妹妹是被李桐刻意收养一事给慢慢说了出来,直把杨轻绡听得一阵发愣,半晌后才吃吃道:“那李郎你到底是谁家子弟,你的双亲……” “这个还重要吗?既然他们当初选择遗弃了我,我又何必再去寻他们,那不是自寻烦恼?反正在我心中,我的亲人就是你们,我的姐姐就是我的姐姐,月儿就是我的亲妹妹。” 杨轻绡轻轻嗯了一声,很快就接受了李凌的这个决定。是啊,其实自己爱上的,嫁给的就是李凌这个人,至于他到底是何来历出身,真就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回到家中的李凌终于彻底放松下来,他只想好好地陪伴家人,暂时和那些尔虞我诈隔离开来。但显然,以如今京城的局势,这样的愿望是不可能持续太久的……  第899章 死结 在从皇城司回家后,李凌也没能陪亲人太久,很快就有各种公事私事上身,前者自然是本身为转运司少卿的诸多事务,让他这两天都已经去衙门办公了;而后者,则是身在官场中避免不了的诸多应酬了。 以如今李凌在朝中的地位,以及这次闹出的动静,自然是再度引得同僚们的注目,有刻意前来结交的,也有想通过他进入到英王一党圈子里的……反正无论是在衙门里,还是晚上回家后,李凌总需要应付这些人,实在繁忙琐碎得很。 当然,也不是所有京中官员都有资格烦到李大人,那些五品以下的官员很多情况下是连他的面都见不到的,只有部分他觉着身居要职,或才堪一用者,才会被他破格一见,并引去见英王孙璧。 而除了这些被动的应酬,李凌更在意的还是和那些真朋友的往来,比如徐沧、魏梁、萧承志他们,在这次自己遭难后多方相帮,这份情义自然让他无法忘怀,大家的关系也因此更紧密了些。 至于孙璧那儿,因为某些原因聚得还少些,直到十月底,他才在自己的王府内设下酒宴,把投到他麾下的京中诸多官员齐聚一堂。表面上是为自己庆生贺寿,实际上更多则是感情联络,顺带商议一些大小事务了。 而今日的酒席宴上,除了孙璧这个主人外,李凌便是最受人关注的那一个,光是上前敬酒的人就有数十人之多,要不是萧承志及时出面相帮,只怕不到初更李凌就得醉倒。 可即便如此,当酒宴过半,孙璧把他们几个心腹之人叫到后边书房时,李凌也只觉一阵头重脚轻,喝下一盅解酒汤后才恢复了些,也只能靠在椅子上,听大家说着如今朝中局势。 眼下朝局其实和李凌去湖广前的变化不算太大,无非就是陆缜更有退意,而使得他手下的那些本就不得重用之人开始另谋出路,其中有一部分投向太子,而另一些则倒向了英王,从而使太子和英王两方实力又有增强,但总体对比却依然是敌强我弱。 “其实说到底,还是王爷少了个机会,让天下臣民了解您才干能力的机会!” 说这话的,是除了李凌几人之外,孙璧在朝中最大的倚仗,枢密副使邱深,只是他为何会突然表明立场地站在英王一边,却是连李凌都不知道了。 不过他的话倒是颇为在理,现在朝中大臣多半看好太子确实还是因为对英王的不了解,倒是孙琮,他毕竟是多年的太子,论人望已是足够,何况还有当初去往北疆镇边的功劳呢。而孙璧,自封王之后固然有参政之权,也经常出现在朝会之上,可几乎都保持着沉默,也未见他领什么差事,自然影响就小很多了。 “邱太尉说的是,咱们王爷确实太需要一个展现自己的机会了。却不知王爷以为我们该在何处发力,帮您拿下个好差事来呢?”另一位政事堂中的舍人王灿也跟着来了一句。 相比于李凌他们几个,这几位新近投靠英王的朝臣更热衷,也更习惯于在官场层面帮他打开局面。 孙璧笑着看了眼李凌他们几个,这才回话道:“论治政之才能,本王虽然也在努力去学,但自问依旧不足以和太子相比。倒是军事一途上,本王却是有些心得和底气,奈何……” 这话让众人为之一静,有些不好接话了。 因为一来,提出这一问题的两人都是文官,就是那枢密副使邱深也是进士出身,只算粗通兵事;二来,谁都知道让孙璧真去北疆终究不现实,大越百年来只有太子被安排到北疆栽培,还没有听说哪个王爷去那儿锻炼呢。而真要是他孙璧达到要求了,也不用大家费心思了。 在这一片沉默中,李凌终于缓缓开了口:“其实我以为这样挺好的。有时候多做表现,未必就好过什么都不做。尤其是眼下这敌强我弱的环境里,韬光养晦,叫人找不出破绽来,才是最好的保全自身,寻机而动的办法。 “至于名声和在朝中的势力什么的,还是由我等做臣下的去办就是了。殿下现在最紧要做的,一是让大家都知道您是个正直无私的皇子,二就是让陛下知道您对他最是孝顺。这样,就和太子有了比较,也能让别人看出他的差距来。” “唔?”众人都露出深思之色,半晌后,又各自点头表示赞同。虽然有些被动,这确实是眼下最合适的战术了,谁叫孙璧到底还是落后太子太多呢? “好啦,今日本王将你们请来也不是为了向你们讨教如何与太子为敌的,今日咱们更该关注的还是温衷的事情。”孙璧笑着摆手,打断了大家的思绪。 这却让李凌有些疑惑:“关注我的事?我不是已经没事了吗,人都放出,还官复原职了,哪还有操什么心啊?” “温衷此言差矣,罗天教乃我大越心腹大患,又岂是那么容易过去的。比如这两日,就要对那几个匪首用极刑了。”魏梁神色严肃道。 大越朝中的死刑一般分为斩监候和斩立决。前者是在被定下死罪后先关在牢里,等到秋决之后,统一处置。对于这样的死刑犯,还是有着一线生机的,比如什么时候皇家有了喜事需要普天同庆,或是天下出了灾祸,需要祈福,皇帝都会下旨大赦天下,从而把死刑减为流刑,发配了事。 但后者斩立决可就没那一段时间的缓冲了,直接经过有司审定,再交皇帝确认后,都不用怎么挑日子的,便是一个明正典刑,人头落地。这多半就是给犯下十恶之类大罪的重犯安排的。 而作为罗天教逆首的李桐、赵成晃等人既然落到官府之手,下场就必然是斩立决,甚至还得再加一层,来个凌迟,是不可能拖到明年秋天去的。 而一旦对李桐他们用刑,就意味着前事又可能重提,李凌还是会被人针对。另外,他作为李桐之子(哪怕已经被朝中君臣确认非嫡亲父子,可其名依然还在),即便律法上牵涉不到,人情上终究脱不了干系啊。 李凌自然是明白其中关联的,所以在神色微微一黯后,便道:“我明白了。恐怕接下来,某些人就要造势让我丁忧了。” “是啊,虽然我朝多有例外,还有夺情,但这终究是少数啊。”徐沧也叹了一声道。 丁忧者,就是在父母死后,为官者回乡守孝,而且这一守就是三年,堪称官场大杀器,任何一个官员都无法接受这样的突然离开,但又不得不离开,不然就是不孝,那是直接能把一个宰执都给搞臭的大丑闻了。 至于夺情,便是由皇帝下旨不准官员辞官守孝,因有强行打断人子尽孝之情的意思,故称之夺情。而一般来说,非万不得已,哪怕做官的再想留在朝堂上,也不能接受夺情的安排。 唯一的例外,就只有边关起了战事,那些需要带兵作战的将领可以被夺情,因为家与国,忠与孝,终究还是有轻重之分的。 “可是,之前不是已经确认那李桐并非李凌亲生之父了吗?”萧承志这时也颇为疑惑地问了一句,“这也要丁忧?” “毕竟李桐是他名义上的父亲,也曾养育过他。而且除了部分朝臣,天下人可不知此事啊。”孙璧苦笑道,“这一点别说你我了,就是父皇,怕也无法帮到你。” 李凌也有些愕然,说实在的,他虽然知道有这条规矩,可也没想到竟会如此严重,严重到自己都已经不受李桐牵连了,结果到头来,还会因他的死而被迫辞官。 好吧,其实这样短暂地离开朝堂对李凌来说影响也不算太大,毕竟他只是丁忧,官职什么的其实是保留的,尤其是他这样的朝中重臣,不可能因为丁忧离开三年,回来就没官可当了。 但问题在于,现在可不是一般时候啊。 英王和太子的争斗已然表面化,而皇帝也已不断衰老,说不定三年里某天就突然龙驭宾天,到那时少了自己从旁协助,孙璧他们又如何应对? 但这却是个无解的死结,虽然大家心中都很不情愿,但却没一个能拿出妥当对策来的。到最后,只留下一声叹息。 这样无奈而憋屈的情绪哪怕酒宴之后,都没能散去。与李凌同坐一车的徐沧虽然安慰了两句,却也没到点上,只能是陪着叹息。到最后,只能道:“或许,趁着这次机会,你可以带着家人远离是非,说不定还更安全些呢。” “呵呵,要是太子正登上皇位,你觉着我这个他的眼中钉真能逍遥在外?我与太子早成死仇,只有你死我活一条路可选了。”李凌说着,眼中光芒闪烁,似乎又在想着什么对策,只是在徐沧看来,显然是不可能有什么法子了,唯一的指望就是当今陛下能长寿些,能熬过这三年。  第900章 烟消云散?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dafengdagengren.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901章 长亭送别 长天雁南飞,道旁柳依依。 冬月十一,洛阳城外十里长亭,李凌即将启程离京,不少朋友同僚正在为他送别。 无论李桐是不是他的生身之父,其死后,生为人子终究还是免不了要丁忧回乡。为此,李凌便在为他收尸后便上疏向皇帝请辞回乡,朝廷方面这次也没有多作挽留,只稍作表彰慰问后,便准他暂时去职,回乡守孝。 作为英王身边最得信重,又是在朝中掌握着相当大势力的重要官员,李凌的离去对整个英王党来说也是极大的削弱与打击。不过这是真正的不可抗力,他能不受李桐一案牵连已属侥幸,大家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 大家唯一能做的,就是于今日最后送他一程。这些朋友同僚们打一大早就从李府开始送他,一路陪着出洛阳内城,然后是外城,最后更是直到这十里长亭。 到此,便算是送别的终点了,李凌也在此时郑重冲所有人拱手弯腰,深深施礼:“诸位高义,李凌铭记于心。但时候也不早了,接下来的路,便让李凌和家人自己走吧,还望诸位在京城好生为朝廷办差,好生助英王殿下做成大事!” 说话间,已有人送上了酒水,所有人都举杯相敬,再把这最后的一杯酒喝下,便算是把这最后的送别仪式都给做完了。有些与李凌亲近的,比如陆佑等人,又上前小声叮嘱了他几句,无非就是节哀,不要气馁云云,说完之后便各自而去。 最后,就只剩下徐沧、萧承志和魏梁三人,还和他站在长亭之内,互相看着,脸上表情多显复杂。 沉默了一阵后,魏梁才轻轻叹道:“想不到我才到京,你就要离开了。真论起来,你我两个还真没怎么好好聚过呢。” “老师不必遗憾,将来有的是机会。我这次又不是真被罢官,不过就是丁忧而已,最多三年,我便能回来。只不过这三年间,还希望老师你们能谨慎应对,莫要再让太子之流有机可趁。” “你放心,论开拓,我等或许不如你李温衷,但论守住眼下的局势,我们这些人终究还是有一定能力的。”魏梁笑了一下后,又把神色一肃,低声道,“倒是你,此番回乡可要万事小心了。这些年来,你得罪了太多人,尤其是太子方面,据说太子在私下里不止一次说要除掉你,现在你无官职在身,可一定要当心了。” 李凌也正色点头:“学生明白。不过就算离了朝堂,我李凌也不是全无半点自卫手段,只要他们不敢明着动用兵马,自保还是不成问题的。” “那我便放心了。”魏梁点点头,看了眼一旁的徐沧二人后,便先退了出去。 然后是徐沧上前,满是感慨道:“温衷,想不到你居然是如此离开朝堂……还请节哀。”他显然并不知道很多内情,此时也是以一个好朋友的角度进行慰问。 李凌也冲他一笑:“在朝为官,这些事情终究是免不了的,你在京中一切都要谨慎小心……” “呵呵,我已经打算好了,决定去御史台。”徐沧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让李凌略有些意外。要知道,徐沧素来不喜竞争,所以这几年一直待在翰林院中修史也算是一条正路了。只要把资历熬起来,十年二十年后,就算入不得政事堂等中枢,也算是朝中一代清流领袖了,又何必去御史台这个得罪人的衙门里打滚呢? 见李凌面带诧异,徐沧却把神色一凝,说道:“今日我才发现自己是那么的无用而自私。这些年来,你帮了我太多,可我呢?什么都没能帮过你,包括这一次你被那么多人弹劾,我也只能在旁干着急…… “温衷,我徐沧虽然没太大志向和本事,但也不做那忘恩负义之徒!打从今日开始,我会去习惯朝中争斗,将来好帮你达成目标!” “卓吾你……”李凌看着对方一副心意已决的模样,到底没有说出反对的话来,只又深深冲他拱手为礼。什么叫真正的朋友,那就是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愿意支持;而我所做的决定,却也是为了你! 两人又说了几句送别珍重的话后,徐沧也退出长亭,最后上来的萧承志倒没有太多的客套,先是道了句:“路上小心,京里自有我们帮看着,你不必担心。”然后又看了眼远处,小声道,“他在前头等着你……” 这个“他”指的是谁李凌自然一下就明白了过来。孙璧作为英王,到底有些过于惹眼,所以没有和一般官员似的一路相送,而是选择在洛阳城外先等着他,甚至要等到十里长亭之后,大家都散去了才现身。 李凌了然地点点头,又冲对方一抱拳:“一切拜托你们了,还有,别忘了我的纵横商行,你们也帮我照看着些。” 这次回京后事情不断,然后又仓促离开,他都没来得及好生去铺子里看一看,只能拜托萧承志他们照看一二了。 “你就放心吧,保管等你回来时,一切都还和现在一样。”萧承志呵呵一笑,这才大步而去。 接下来,李凌回到等在一旁的长长车队处,登车继续向前。 这次回乡,李凌所在的队伍可是相当之长,除了有专门的车辆运送李桐的棺椁外,家中上下人等也被一并带上,京城的李府就只留下十来个下人帮着看护。这么多人,再加上诸多的财物什么的,光车辆就有二三十辆之多,人数更是达到了两百来人,除了李家主奴人等,还有一部分则是官军。他们虽非禁军或是什么精锐,但至少一路上也有个探路、搬运等等作用,还能震慑某些宵小,也算是朝廷对李凌的恩典或补偿了。 这样的队伍继续往前,又没行两三里,便又停了下来,因为李凌已看到前方树林边上,有几匹骏马绑在那儿,两个熟悉之人,正前后站着,远远望着自己呢。 “王爷,杨兄,你们这是……”孙璧在此他早就知道,可没想到,却连杨震也在此,而且他的马上还驮着大大的行囊,一副要远行的模样。 “我自然是来送送你的。温衷啊,当初可是你想尽办法把我捧到这等高位,也是你让我身处如此危险境地的,你可不能真就一走了之,撒手不管啊。”孙璧突然一笑说道。 李凌回以一笑:“王爷你本就有才干,有抱负,既然太子永王之流能争这皇位,您自然也有这个资格了。”周围没有其他人,李凌的话也就直接太多了。 “其实说真的,我还是喜欢做一个无忧无虑的闲散王爷,谁也不会去关注我。”孙璧说着,又深深望了李凌一眼,“不过有句话你说的对,我既在帝王家,就有责任为这天下,为我大越尽我所能。所以,我才会去和他们争上一争。我也希望你能一直都记得这话,不要因为这次回乡丁忧,就忘记了曾经的抱负。” “王爷放心,我李凌做事向来有始有终,既然答应了你,就一定不会半途而废,定当助你登上皇帝之位。无论我是在朝中,还是在江湖,那都一样!” “好,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两人说完这些话后,又是一番真正的临别赠言,然后李凌才把目光又落到了杨震的身上,后者立刻会意,正色道:“我是来随大人一道去淮北的。”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李凌顿时一惊,都要以为对方居然为陪自己辞官了。 好在杨震随即又道:“我刚刚跟吕大人讨了差事,此番便将往淮北接手当地皇城司密探诸事,暂时被任为皇城司淮北都司。” 李凌的眉头再度一皱,有些无奈,又有些感动地看着对方:“你这又是何必呢?” 杨震在去湖广之前就已因功劳升为都司,再加上之后湖广的诸多功劳,他这次其实都可以升为提司,乃至于和吕振他们平级,成为第三个司丞。 可结果,现在他居然还是都司,而且是被放到京城之外的都司,那就不光不曾升官,反而是降职了。要知道皇城司的根基在京城,势力也多半在京城,不然也不会称作皇城司了。地方上的皇城司官员密探论地位,甚至还不如地方官呢。 杨震却回看李凌:“卑职只知道我这条命都是大人你的,所以大人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至于什么官职,什么前程,与我来说真不重要。” 李凌定定地看了他半晌,这才点头道:“好吧,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你好再说什么,多谢你了。那咱们就一起回淮北吧。” 就此,两人又辞别同样一脸感慨的孙璧,往着车队而去。而在此行进的过程中,杨震又突然压低了声音道:“大人,吕大人还有一事让我转告你。” “你说。” “你还记得之前在江城县找相关证据时的安排吗?就是那些欲置你于死地的人……” 李凌点点头,这事他当然还记得,只是因为后来皇帝说一切到此为止,他才没有深究。当时只以为这是皇帝为了皇家颜面在替太子遮掩,难道另有隐情吗?  第902章 前路多险 杨震的声音有些冷肃:“当时拿下那些家伙时,我们也以为是太子的人。但最后审讯查察,才发现他们和太子并无关联。” “嗯?那可是和卫天鹰他们有关?”李凌急声问道。 杨震摇头:“也不是他们,而是永王的人,不过这个消息倒是卫天鹰透露给他们的。” 李凌再度一愣,继而心头一震,略吸了口凉气:“是他们……我还真把这对手给忘了……” 是的,这事上他确实疏忽了,只把注意力放到太子身上,完全忘了其实这场争斗里,还有着一个之前的落败者呢。 永王孙璘,这个曾经可以在朝堂上与太子分庭抗礼,甚至稳压太子一头的皇位有力竞争者,却因为自己的一系列昏招过错,以及李凌的突然出手而迅速跌落,近两年都不见他在朝中有任何动静了。 这就让绝大多数人,包括李凌,都觉着他已经彻底放弃退出,甚至都把他给忽略掉了。 但现在再仔细想想,事情却远没有那么简单,永王不过就是被夺了差事,从亲王降为郡王而已,又不是真被贬作庶民了;而他在朝中辛苦多年才建立起来的深厚人脉关系,又怎么可能在短短时日里彻底消散呢? 是,有很多人确实在那之后纷纷改换门庭,但谁知道他们到底是真个另投他人,还是只是一时权宜,又或者干脆便是反间计呢? 这想法一生,李凌的后背都是一阵发寒,这才明白,朝中之事远比自己所见所想要复杂得多啊。要不是有杨震他们的提醒,他到现在都不会把任何提防放到永王身上。 死灰还想复燃?可他的名声早已坏了,连皇帝都已经放弃了他,永王他真的还有机会吗?不对,皇帝真放弃他了吗?要真放弃了,这次就不会为他遮掩,出面让我不再继续深查其事了。 “大人,吕大人的意思是让你心里知道就好,此事还不要外传了,毕竟陛下也不想再生事端。”杨震又说道,“而且那些个出手之人,也早被全数解决了,现在已是死无对证。” “我……我知道了。”李凌点了点头,皇帝出手,为其善后,这么看来,永王在皇帝跟前的地位还是很不低啊。如此想来,自己这时离开京城倒真未必是件坏事了,身处局中,很多事情都看不清,看不透,但跳将出来,以旁观的角度再看,或许就能一目了然了。 见李凌沉吟不语,杨震终于是有些忍不住了:“大人,其实我要说的是,这一路回去可要万分当心啊。那太子行事或许还有所顾虑,可永王,现在已经被人遗忘,他又和你有着极深的仇怨,说不定就会用上非常手段,半道之上截杀您也是有可能的!” 这话终于让李凌猛然醒悟过来,同时老脸一红。自己的思维怎么就如此僵化了,居然一直拿朝堂上的那些争斗说事,完全忘了真正的威胁到底是什么。 是啊,当日在皇城司里,卫天鹰用的招数就很是剑走偏锋,完全不像朝中争斗。之前只是奇怪太子怎么就来这么一手,现在才知道这是永王的手段。所以他再来这等上不得台面的刺杀,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了。 在深深地吸了口气后,李凌的眼中顿时有精芒闪烁:“我明白了!看来这次的回乡路一定不会平静了,那就让我与他们好好斗上一斗,让那孙璘再付出一些代价吧。” 不过在此之前,还是先得把家人安全保障了。所以在李凌回到车队,登车见了妻子后,第一句话便是:“轻绡,你和姐姐她们几个都准备一下,接下来你们便坐船从水路回淮北。” “那你呢?”杨轻绡立刻从他话中听出了深意来,急忙问道。 “有些事情我还得处理一下,不过你们的安全却是最重要的,所以我们必须分开回去。水路有漕帮的兄弟照应着,自然要比走陆路安全得多了。” 杨轻绡看着自己的夫君,半晌才道:“所以这事很凶险?不如让我和你一起去吧,也好护着你。” 她要不主动提及,李凌都快忘记自己妻子也是个高手了。这几年来,尤其是女儿出生后,杨轻绡越发像个大家闺秀,贤妻良母,再不复当初漕帮大小姐的威风和煞气。 但李凌还是很快拒绝了这一请求:“不,你还是和姐姐月儿她们一起,这样我才能放心不是?而且,悠儿也离不开你啊。” 一提到女儿,杨轻绡这个当娘的便狠不下心来了,只能是定定看着自己丈夫半晌,这才轻轻点头:“好,我答应你便是。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切要小心,一定要平平安安回来见我们。” “当然!那么多的风浪我都经历过了,难道还会在这小小的阴沟里翻船不成?你早些做安排吧,明后日就改走水路,坐漕帮的船回去。” “嗯。”杨轻绡咬了下嘴唇,点头之后,又把头靠在了李凌的肩上。 …… 洛阳城内,东宫。 柳家兄弟虽然面上表现得有些凝重,心里却是一阵的幸灾乐祸。这回莫先生可着实在太子跟前出了大丑,之前还说什么有一个完美的计划可以置李凌于死地,前段时日更是撺掇着太子诸般行动,花了不少心思。 可结果呢?作为目标的李凌居然就丁忧回乡去了,如此他不在京城,再多的计划也就成了无的放矢,白费心机。 尤其是今日李凌离京的消息传回来后,太子更是感到恼火,自己一人关在房中,却是什么人都不见。就连平日里随时可见的莫先生,此时也只能和他们一样,只能巴巴地守在门前,等着太子消气。 “莫先生你也不要气馁,毕竟你不是朝廷官员,没顾及到还有丁忧一说,这才让李凌那厮得以脱身。”柳随风状似安慰地说道。 柳随云也从旁继续道:“是啊莫先生,其实就结果来看,也是好的嘛。虽然咱们不能亲手除掉李凌为殿下出气,但好歹也让他付出了代价,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莫先生平静地听着他们说话,片刻后才微笑点头:“贤昆仲所言也不无道理,不过这终究不是太子希望的结果啊……真论起来,也确实是在下有些托大疏忽了,把这最关键的一层给忽略了。不过二位,你们可是久在殿下身边听用,对朝中事也是相当熟悉的,怎么就没有提早提醒殿下呢?” 这夹枪带棒的几句话让柳家兄弟一阵不快,只能各自哼一声:“我们之前也不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又怎可能及时提醒殿下?” “就是,你这是把过错推到我们头上吗?” 就在这三人要争论一番时,房门突然开启,太子阴沉着脸出现在门前,扫过他们后,说道:“莫先生,进来说话。”却没有放柳家兄弟进去的意思。 这让两人心里更不是滋味,那姓莫的都犯下此等过错了,居然还如此得太子信赖吗?但他们又不敢发作,只能是尴尬地继续守在门口。 莫先生到了里头,先是行礼认错:“殿下,是在下的疏忽,才使之前的计划落空。不过殿下但请放心,我们还是有法子除掉李凌的……而且就目前来看,没了官身护体的他反而更容易对付了。” 但太子这回的反应却颇为冷淡,只沉默了一阵后,才开口道:“我叫你进来并不是想怪你什么,同时,也不是为了和你再商议如何对付李凌。” “嗯?太子的意思是?” “此事就先放一放,他既然已回乡丁忧,那就不必再找他了。所有计划,都往后推吧。” 太子的意图已经很清楚了,可莫先生却有些糊涂了,明明太子之前恨不得吃李凌的肉,寝李凌之皮,怎么现在人家都丢了官,失了势,正好下手,却又打算放手了? “殿下,您这是……”莫先生明显不能接受,可话才刚出口,心中却又陡然一动,想到了一种可能,后边的话便被他咽了回去。 太子也没有跟他多作解释的意思,只摆手道:“我既为储君,眼光就当放得更长远些,一个朝臣而已,他还不配让我心心念念。只要等我登上皇位,杀他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何况,这回他肯定是活不到那时候了!他在心里又补充了如此一句。 莫先生又偷眼打量了太子一下,这才郑重点头答应,然后又退出房去。 与此同时,永王府中。 比当初看着要憔悴许多的孙璘正盯着面前几人,眼中似有两簇火焰在燃烧着:“这次你们要做的,就是不惜一切代价,杀掉李凌!” 左右几人当即抱拳,肃声领命,可中间一人却只稍稍欠身,回看孙璘:“殿下,这次我帮你办成此事,之前的一切就两清了。” “你放心,我孙璘最是守信,只要你帮我除掉了这个眼中钉,我与你,再无瓜葛,之前的那些事情,也不会再有人知道!” “那殿下就等着好消息吧,最迟半月,李凌的首级就会被我等送到殿下面前!”  第903章 山上水上(上) 从京城往南去,水路自然是要比陆路惬意许多的,不过却也有一桩不足处,那就是如今这冬季枯水季节,再加上漕河上还有不断从各省转运入京的钱粮税船,使得南下船只的行程必然会受耽搁,本来到淮北只需七八日,这次却要翻上一倍不止。 所以陆路反倒成了急于南下的许多行人商队的首选了。不过相比于水路的稳当,陆路却有着诸多不便,尤其是在远离京师地界后,官道就不断变得崎岖难行,有时候还要翻山越岭,夜宿荒野,到底是辛苦非常。 不过这点辛苦对李凌来说却实在算不得什么了,想想当初,他带了几人便千里迢迢去西南那人烟罕至之地到处闯荡了,与那儿一比,今日这一程真就是通天坦途了。甚至一路行来,他骑在马上都能纵情奔驰,未见有丝毫疲态的。 倒是同行护送的那些官兵,在这么走了几日后,却是个个叫苦不迭,行程明显就被他们给拖慢了。但因为队伍里的马车货物,以及李桐的灵柩什么的还需要他们帮着运送照看,李凌等人也只能慢下脚步,与这些官兵缓缓而行。 这样一慢下来,却是足足有七八日后才正式出了京畿地界,来到与山东、两淮交界的三省交汇之处。相比于之前难行的官道,这边的道路倒是宽敞平坦了许多,但周围依旧有连绵的山脉,使道路需要越山而过,从而使得这一带也显得更为荒凉。 这时,更有一名军官来到李凌身旁小声说道:“大人,咱们得加紧赶路,尽快穿过这一带才是啊。” “怎么?这儿有什么说法吗?”李凌坐在马上,左顾右盼地问道。当初他去京城赶考是坐的漕帮大船,对陆路上的说道还真不是很清楚呢。 “大人有所不知,这三省交界处便意味着三不管,多盗寇横行,拦路劫掠。小的曾听人言,此地有两伙盗匪最是猖獗,就连几省官府都拿他们没辙啊。” “还有此等事情?”李凌若有所思地望了眼远处的山头,“我大越正值太平盛世,居然还有这等不开眼的贼人为祸吗?” 那军官赔笑应了声,不敢多言。而李凌却又瞥了他一眼:“难道他们真大胆到见了你等兵马服色,也敢打我队伍的主意不成?” “这个就不好说了……那些人为了银子真是胆大包天了。” “那就捎带手灭了他们,也算是为民除害了。”李凌不以为意地一笑,又给身旁的杨震打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当即纵马向前奔驰探路去了,而李莫云也在这时机警地往四周张望,拨马略略往李凌身旁凑了凑。 那军官见李凌都说出这样的话了,不敢再说什么,转而去后头吩咐下面的弟兄多多留心,看样子今日这一程是真不会太平了。 队伍都未见停的,继续一路向难行去,而在行了两三里地后,官道又突然收窄,只容一辆马车穿过,于是,整支队伍就拉成了长蛇模样,车人拉出了几里路去,在因秋冬而落叶萧萧的山岭间显得格外扎眼。 这等队伍自然也就落到了一些有心人的眼中,在离着李凌他们有数里地远的西边某座山头上,一个头扎红巾,身着灰黑色劲装,手中提一杆朴刀的疤脸凶面汉子正眯眼盯着车队,就跟饿狼盯住了美味的猎物一般。 在拿舌头舔了下发干的嘴唇后,他才用嘶哑的声音道:“侯老弟,你是让咱们弟兄劫杀了这支队伍?” 他身旁是个月白服色,满面精明的汉子,这时便点点头:“刘寨主说的不错,我家大人就是想借你们的手杀光了这支队伍里的人,至于他们随队的财货,自然全是您的。” 刘寨主嘶嘶地笑了一下:“要是我瞧得不错,这支队伍里可是有不少官兵啊,而你们也是官面上的人……怎么,这是要借刀杀人,还是想消遣我等啊?” “刘寨主不必疑心,这不过是私人恩怨而已。多了我也不敢多说,就只说一点,我家大人之前没少在队伍中某人手里吃亏,这次好不容易才把他赶出京城,自然不想让他就这么跑了。所以在半道上将他解决,便是最好的结果。 “只要刘寨主你能帮我家大人办成这事,不但之前的那些事情都可一笔勾销,而且还能让我家大人欠你一个人情……” “嘿,卫大人的人情啊,那可真是很不轻了。好,我答应你!我刘天龙倒要瞧瞧,那个能让卫大人都感到难办的家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说着,他一回头,便是一声呼哨。 顿时间,后方便有五六人急奔而来:“老大,怎么说?” “干!叫弟兄们去前头的翻虎岭上做好准备,这次我要让他们一个都走不了!”李天龙果断下令,那些贼匪弟兄们立刻就兴奋起来,大声答应着,转身快步就往下方奔去,当真是个个了得,下山翻越,如履平地。 那姓侯的见状心下便是一喜,抱拳说道:“那我就在此静候刘寨主你们的佳音了。” “好说!”刘天龙深深望了他一眼后,便即提刀而去,也是要抄近路赶去目标必经的翻虎岭上设伏去了。毕竟人家队伍里有好几百官兵呢,自然要充分发挥自家的地利优势。 在他走后,姓侯的才轻轻一笑,这些草莽汉子果然好糊弄,几句话就被自己说动了,接下来,就得看看那双方谁更厉害些了。心中想着,他的目光已越过大片山林,落到了前方那最险峻的一道山梁之上,翻虎岭! …… 日头已渐渐西斜,初冬黄昏的山风是越发的冷冽起来,在吹得周围的山林树木阵阵哗啦作响,飘下一片枯叶的同时,也让正赶路的众人感到了丝丝寒凉,不觉让人裹紧了身上衣裳,身子都佝偻了些。 李凌抬手叫过刚才那名提醒自己的军官,问道:“照你看,天黑前我们能出得了这片山岭吗?” “出不了,我们虽然有加速,但还是被这里难走的地形给拖住了。大人,小的以为不如先歇上一晚,养足了精神,明日一早再一鼓作气地穿过山岭。” “唔,倒也不是不行。不过,这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又没个平坦宽阔处,就地歇息怕是有些难吧?”李凌说着左右看看,虽不甚高,自己所在也算是一处山崖了,确实不适宜全军就此驻营。 “这个……要是少量人马小的倒是知道前方还有几个谷地可以歇息一夜,可现在这许多人……”这名军官有些为难道。 就在这时,杨震从前方打马回来,见了李凌便道:“大人,前头有片高岭只要翻上去就挺平坦的,我看不如今夜咱们就歇在那儿吧?” “哪儿?”李凌问了句,又手搭凉棚朝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群山黄绿间,似有一道平坦如梁的区域横在几里地外。 那军官也跟他一样仔细往那边观瞧,一看之下,脸色却有些变化:“大人,那边叫作翻虎岭,虽然上头确实平坦,地方也开阔,但是从下往上却是难行得很,就是白日里想上去都不容易,现在天快黑了,必然更为凶险。还有,要是此地附近那些贼匪真有心对我们下手的话,那儿便是最好的关口了。” “哦?”李凌眼中光芒一闪,“那看着是我们的必经之路吧?” “正是,不过青天白日的,倒是好走许多。” “既然横竖都要过,索性今天就一鼓作气上去。不然过了一夜,反而可能给某些贼匪以安排的时间呢。”李凌当即做主,摆手,“所有人都加把劲儿,天黑前翻上那道山岭,我们在那上头好好歇一夜,明日便可进入淮北地界了。” 见李凌主意已定,那军官在张了张嘴后,到底还是接受了命令。他终究地位低下,只能是奉李大人之命行事。 而在得了李凌之命后,众官兵人等虽然有些叫苦,但还是咬着牙跟上队伍,一点点朝着几里地外的翻虎岭靠去。 只是这几里山路到底和平地上的几里大不相同,上上下下,起起伏伏的,居然又花了他们差不多半个多时辰,太阳都已经沉山的另一头了,他们才终于来到岭下。 适才远远观瞧还不太觉得,现在到了跟前,才显出这翻虎岭的险峻来,竟足有几十丈高,往上去的路更陡峭狭窄,那些个车辆什么的几乎得贴着山壁和悬崖一点点往上蹭啊。 “还真是难走啊……”李凌在翻身下马后,忍不住叹了一声。而且在他看来,这儿更是一处天然的伏击地点,只要上头有个百来人,就足以让自己几百人全部葬身于此了。 此时天色黑下,由下往上看去,只觉怪石嶙峋,又有山风呼啸,带得上方那些草木也是沙沙作响,直如鬼魅在上,给足了所有人压力。 “大人,我先上吗?”杨震这时却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请命道。 第904章 山上水上(中) 翻虎岭上,百来号人正藏身于林中石后,他们的各种兵器也都插在泥地里,不使反光照到下面去。只有刘天龙等少数几人,稍稍探头,拿眼往下窥探,掌握下方目标的动向。 这些人真是积年的老山贼了,实在太懂得如何利用地形,也太有耐心与经验了。所以即便此时目标都已经到了下方,他们也没有任何的异动,依旧稳稳地躲藏在翻虎岭上,等着整支队伍开始上山,等着目标彻底失去依托。 只要下方队伍开始沿着狭窄陡峭的山路一往上走,便意味着他们的队形将涣散,到时居高临下,先以弓箭攒射,再辅以乱石轰砸,必能让这支队伍瞬间崩溃。然后刘天龙只消带着这些登山如履平地的弟兄掩杀下去,就能把这些官兵商队什么的彻底杀干净了。 而且,这样一来,他们会付出的代价也必然很小。毕竟他手底下的弟兄也不算太多,办成事情,又保住实力,才是最重要的。 随着他的注视,下方队伍已经开始动了,就要上山,这让刘天龙更是把眼睛瞪得溜圆,手中朴刀握得更紧,同时挥挥手,示意山边众人可以准备起来了。 嘎吱——竹弓的弓弦轻响,已经有喽啰耐不住把弓箭拉了开来,有人也把刀慢慢抽出,放在了前方用来拦阻石块落下的藤蔓上,只要一刀下去,那些准备好的大小石头便能轰隆砸落,杀下方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这时,天边最后的一丝亮光都已消失不见,更是给了山上的伏兵以机会! …… 同一片夜空下,漕河,顺风渡口。 这是个不算繁华的小渡口,可因为最近北去的漕船实在有些多,导致停靠在此的船只也比平日多了近倍,足有十二三艘客货船,靠在码头上。 此时,随着天黑下来,许多船上都点起了灯火,有一艘样式最为豪华的大船上,更是灯火通明,还有阵阵菜肴香气从中流出,引得周围船上许多人的羡慕。毕竟水上走船辛苦,一般人可吃不上这等好酒好菜啊。 而在这些小船里艳羡的人中,却有一条船上的十多双眼睛看向那大船的目光里没有羡慕,反而带着丝丝的杀意与兴奋来。 “都查清楚了,李凌家中女眷,早些日子就被他安排着上了这艘大船,从水路返回淮北。”一人轻声做着最后的定性。 “他倒是好心计,居然给我们来一手分兵之计。不过却还是太小瞧我们了,他能分兵,我们就不能吗?怎么样,就在今夜动手吗?” “再往前去,埠头更大,说不定他们会进城中休息,那风险更大。所以今日这儿是最好的机会。而且区区几个女人外加一些家仆而已,在哪儿动手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那就等二更后便动手。若是可以拿下活口,就先活捉了,说不定接下来还有用处。” “嘿嘿,说不定,到时那几个美娇娘还能让我们弟兄快活快活呢……” 一边说着,他们几个都已快速换上了夜行衣服,拿出兵器,准备停当,同时继续盯着目标大船,只等着时间到,外间彻底静下来。 其实都不用真到二更,初更刚过后,码头这儿已是静悄悄一片,岸上水里,皆是黑沉沉的,就只有那艘最大的客船上,还点着两盏灯笼,反倒使它显得越发醒目。 那些个汉子见此越发满意了,当下不再等候,果断下船,从岸边绕向大船的船头,几个纵跃,便轻易上得大船,直奔二层那几间舱房掩去。 他们早前可是看得明白,那几个身材窈窕,容貌秀美的女子都是被安排进二层那几间舱房的,今日自然也不可能例外。而这等行动更是轻松惬意得很,相比起要追踪李凌那支队伍,翻山过岭,说动那些胆大心黑的贼匪一流配合袭击,自己这边的行动可不要太顺当啊。 胡健满心得意,找准中间最大的那间船舱,拿刀往门缝里一塞,再是一挑,门后的木栓就已被挑开,手上再一个发力,门吱一下开启,他已如旋风般卷入,目光一闪,便去找那床榻,寻那榻上就寝的美人儿。 然后,他真就一眼看到了靠墙摆放的一张小床,但床榻上却并没有人,倒是身侧响起一道疾风,直扑他的太阳穴。 这一下变故来得太过突然,胡健受袭之下,都来不及举刀相架,只能急速翻身躲开这要命的偷袭。只是如此一来,他人却已经倒地,处境已越发不妙。 而这时,一只小巧的蛮足已呼啸而来,觑准了他刚刚倒地,未及变化的当口,一下就蹴在了他的腰眼处。这一脚的力量当真好大,竟把他百十斤的身体都给踢得高抛起来,险些闭过气去,只闷哼一下,便又重重撞在了木墙上,再弹落于地。 这一连串的受袭让胡健完全昏了头,甚至连对方到底长什么样都没看清呢,已完全落入被动,再一眨眼间,嗖的一下,一道寒芒已掠至他的咽喉处,一声冷冷的叱喝这时才起:“老实别动,不然,你死!” 胡健身子彻底僵住,然后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几步外的女子,对方身形虽不娇小却也比不了自己,但那股子煞气,却明显要比自己和弟兄们浓烈得多啊。她到底是什么人? 与此同时,左右也响起了一阵砰砰的撞击与惨叫声,随后更是哗啦一下,旁边的一处舱门碎裂,一人如破麻袋般飞出,半空中已有大股的鲜血飞溅,落地后更是连动都动不了了。 而那本来控制着胡健的女子见此,也是身形一晃,唰一下就蹿出了房去,而在胡健一凛,刚想趁机翻身时,又是嗖嗖两道寒光迎面飞到,让他闪避不及,应声中招,惨叫一声,仰面再倒。这下,他是彻底不敢再作挣扎了。 砰砰当当的声响还在不断响起,中间还伴随着几声惨叫,胡健居然能清晰地听出发出惨叫的都是随自己上船来的十多个弟兄。也就是说,自己等人居然完全落了下风,这一次的偷袭,竟成了送羊入虎口! 怎么会这样? 这船上不都是些李家的女眷和奴仆吗?她们怎可能有如此厉害的本事,轻易就把自己这些皇城司的外围探子给轻易解决了?这李凌到底是养了些什么女人啊? 这一刻的胡健是真感到恐慌了,李凌其人要比自己想的,以及卫大人告诉自己的要可怕得太多太多了…… 船内的战斗开始得突然,结束得迅速,在一阵惨叫扑倒后,一众摸上船来的家伙已尽数被擒,只有两人因为还想反抗,被当场格杀,其他人都跟胡健一样,在自知不敌后,便老实受缚。 直到这时,黑魆魆的船上才相继亮起了一盏盏的灯笼,将上下两层船舱都照得通明一片,也让倒在地上的胡健等人看清楚了面前众人的数量和身份,这让他们在倒吸一口凉气的同时,又先后发出惊呼来:“你们……” 面前冷笑着持刀对着他们的,只有一个英姿飒爽的女人,其他皆是魁梧精干,只看长相就知乃江湖人物的男子,他们全都眼含杀气,死死盯着众人,一副随时可能下手杀光他们的模样。 “怎么,你觉着很奇怪吗?以为远远地看着我们船上都是女子,就以为可以轻易对付了?”男人中间的杨轻绡冷笑一声,“你们也太小瞧我家李郎,更小瞧了我!” 原来在与李凌等人分开,从水路去淮北后,杨轻绡便重新展现出了她漕帮大小姐,女中豪杰的面貌,一面全权接过了整支队伍的行止事宜,同时还于暗中和漕帮弟兄联系,却没让他们公然上船,而是就暗暗跟在她们的船后,为的就是把那些图谋不轨的家伙给引出来。 虽说这两年随着嫁与李凌,又生了女儿后杨轻绡看着已柔和许多,但其实她骨子里的那种杀伐之心却并没有彻底消散,在眼下这个随时可能遭遇不测的环境里,更是将她的杀性给激发了出来。 尤其是当前两日,察觉到后方有人跟踪一路,意图对自家船只下手后,她更是铁了心要狠狠地还击,让这些家伙付出代价! 于是便有了今日这一出,明面上是李家大船靠岸休息,实际上在夜色降临后,漕帮的诸多好手已用小船从船背面上来,并把月儿等一干女眷给送到了别船安顿下来。 所以当胡健他们自以为得计上船时,完全就是自投罗网了。这些皇城司的外围探子,又岂是漕帮众好手的对手,再加一个杨轻绡,自然把他们杀得片甲不留。 这时,杨轻绡更是眯着修长的眼睛,盯住了被自己亲手拿下的胡健:“你是这些人中的首领吧?老实告诉我你们的身份,还有是谁让你们对我们下手的,不然今夜,就是你们这些人的死期!” 感受到威慑的胡健心头一跳,刚想说句什么,身旁一个兄弟已然喝声道:“我们是官府的人,你们敢杀我们吗!”完全是一副吃定对方的架势,也让胡健的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要出事了。  第905章 山上水上(下) 胡健心念才起,就见面前的女子手腕轻轻一翻,一道寒芒激射而出,嗤一声,便已洞穿了那刚刚还一脸无恐,叫嚣的家伙的咽喉,将他钉在了船壁之上,甚至连声惨叫都没能发出。 刹那间,包括胡健在内的诸多皇城司人员都变了脸色,由刚才的不安,变成了现在的恐惧,这是个真不把他们当回事的可怕女人啊! 杨轻绡抖手收回月半弯,脸上冷冽如罩霜雪。这些年她虽不涉江湖事,但却并不是真就成吃斋念佛的妇道人家了,该杀伐果断时,依旧绝不手软。更何况,眼下这一局更与自己李郎和家人的安危息息相关,又岂容她心软? 就在她的目光转回到胡健身上,还未开口,对方已惊声叫了起来:“我……我说……我们是皇城司的探子,是奉了上峰之命来把你们……把你们活捉,再作处置的……女侠饶命,我们真只是听命行事,对你们绝无恶意啊……” 然后其他人也都如梦方醒,一个个全都叩首讨饶,在眼见得对方的狠辣出手下,他们如何还敢拿乔闭口,毕竟命可是只有一条。 随着他们把自己的来历道出,杨轻绡面上的寒霜不但没有消散,反而愈发阴沉了些,两条柳眉也慢慢竖了起来:“你口中的那个上峰可是卫天鹰吗?” “不……”胡健刚想否认,可随即就感到一阵杀气扑面,立马改口道,“不,不错……”其实真正给他传令还真不是卫天鹰,毕竟他这样的外围人员压根就接触不到卫司丞,但那传令者背后是谁,他也是心知肚明的,倒也不算有错。 杨轻绡这才点了下头,表情缓和了些:“你还知道什么?他们打算怎么对付李……李凌?” “这个小的真不知道了,这事也容不得我多问啊,我知道他们确实另有安排,会在陆路上截杀李大人……要是不成,便由我们押了他的家眷去逼他就范。” 这才是他们的全盘计划,让杨轻绡听得心中火起,又重重哼了声,摆手道:“让他们把一切都写下来,签字画押,再看管起来。等回淮北后,再作处置!” 虽然从对方口中套问到了有人要对李凌下手,而且那边在规模和布置上一定比对上自己这边要大得多——毕竟在旁人看来,自己这边只是一群女眷,压根没有任何自保手段,只消派几人赶上即可擒拿——但杨轻绡倒也不是太过担心,因为李凌是早就知道了回乡路上会有坎坷袭击,早就做好一切准备了。 只不过,在所有人都退下,她也回到自己的舱房后,杨轻绡还是忍不住开窗向着南边眺望:“李郎,你现在哪儿,可还安全吗?” …… 李凌在翻虎岭下,上方是蓄势待发的刘天龙及一干山匪,天空却是一片漆黑,叫下方的他们完全看不到山上光景。 伴随着几名军官的吆喝,火把迅速被点燃起来,便有人打算就这样先上山去。可就在这时,李凌再度开口:“慢着。” “大人还有什么吩咐?”那军官忙回头问道,心里却有些不满,是你让我们快些赶到这儿,说了要在这翻虎岭上过夜的,怎么到了这儿,却又阻止我们进一步行动了呢? 李凌瞥了他一眼,微笑道:“你们随身可带有箭矢,最好是火箭。” “弓箭是有些的,至于火箭,却是没有。大人要那玩意儿做什么?”火箭比之寻常箭矢可要复杂太多了,一般都只在特定的军中有所配备,他们这支普通官军自然不可能有相应装备。 “罢了,我后头车上有些布匹,你们拿一些分后裹在箭矢上吧,要快,多裹些。”李凌迅速作出吩咐道,却让那军官又是一愣。不光是他,就是身旁听到这命令的其他人,也有些诧异。 这时候突然下这样的命令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 但李大人只把眼一瞪,这些官兵还是只得听令行事。好在他们虽然心下糊涂,手上倒是挺快的,不过顿饭工夫,便把一两百支箭矢裹上了撕开的布帛。 “他们在做什么?”上方山冈,刘天龙带人居高临下地看着目标的行动,满心疑窦。因为天黑和距离的关系,他们只瞧见对方突然停下脚步,然后往后方而去,一阵忙活,却瞧不分明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难道是打算先在下面吃了饭后再爬上来?”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那倒是能做个饱死鬼。”这话引得众贼匪一阵轻笑,反正在他们看来,对方已成瓮中之鳖,绝无逃脱可能了。 就在他们心中不住猜想下方有何异动时,一个清晰的喝令却如雷霆霹雳般传了上来:“放箭!” 在那些官兵糊里糊涂地把箭矢缠上布帛,却不知有何目的时,李凌已让他们把这些箭矢搭上弓弦,再让人拿起火把,将箭矢迅速点燃,然后下达了这个命令。 到了这一步,这些官兵如何还不明白李大人的意图,虽然依旧满心疑惑,但还是下意识地放开弓弦,把百十根冒着火光的箭矢直接射上了翻虎岭。 这些箭矢此时已化身成最简陋的火箭,虽然没有其他笼罩挡风,虽然没有浸染火油什么的,可以让箭上的火焰变得更烈,但区区几十步的高处,却还不能让绝大多数的箭矢火焰熄灭,于是它们便顺利落到了岭上,点燃了那儿的诸多杂草树木。 如今刚入冬季,草木本就干枯,再加上多日未有雨,这翻虎岭上更是一个大大的干草场,当真是一颗小火星,就能酿成一场燎原火。此时还有呼呼的夜风助威,几乎在火起的同时,便已让之扩散开来,朝着岭上四面八方地燃烧过去。 同时,随着李凌的命令,下一批百来根火箭也被送上山岭,让这把火烧得更旺,也让惊觉起身的那些山匪的情况更加的恶劣。 当火箭射上来的瞬间,刘天龙他们就已知不妙,赶紧翻身而起,想要格挡扑火了。这时的他们,都已经顾不上暴露自身行迹了,毕竟这火一旦起来,他们真就死路一条。 可即便如此,这火还是要比他们想象的更为可怕,转眼之间,四面扩散,许多人被火逼得惨叫四蹿,也有人身上更是被火引燃,就地乱滚,想要灭火,却反倒滚到了更大的火堆上,从而使整个人都烧了起来。 刘天龙手中朴刀乱斩,倒是把身旁烧来的烈焰都给扫了开去,但看到其他弟兄这副被火追烧的凄惨场面后,心也是直沉到底。 这是他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情况,以往仗着对此地地形的熟悉,以及更早的相应安排,他在这翻虎岭上不知杀过多少商队。谁料今日,居然反被对方拿住了最大的破绽,反杀了一把。 这还不算,就在岭上那些山匪被火烧得惨叫起来,四处逃窜时,下方的官兵人等如何还不明白这儿居然是个大大的陷阱?在后怕之余,愤怒也随之而起,都不用李凌再作安排的,就在那些军官的号令下,果断朝着山上的敌人放箭了。 山岭上火光冲天,把所有人都暴露出来,而又因为四处是火,他们只顾奔逃,连兵器都早不知丢在了何处,自然没有了防御手段,更别提反击了。于是这一场战斗就完全跟之前的打算颠倒了过来,成了官兵对他们的一面倒的杀戮。 箭矢一蓬蓬地射上去,不断收割着山上敌人的性命,直到箭矢用尽,山上也不闻什么叫喊声。显然,那埋伏在上头到底伏兵已被彻底歼灭,就算没被乱箭射杀,也被火给烧死了。 不过随着这边战斗结束,大火却并未就此熄灭,反而有扩散往下的势头。 见此,李凌果断下令:“来人,给我沿着这边的山头挖沟渠,延阻火势蔓延下来!”早在做出纵火破敌的决定时,李凌就已经想好了后面的补救措施,那就是派人四面挖出隔火带来,然后等上方的大火烧完了一切可烧的东西,自然也就熄灭了。 虽然如今没有“放火烧山,牢底坐穿”的说法,但为了自身安全,李凌总得有个妥当的后手。 那些官兵现在对李凌真有种敬如神明般的感觉了,要不是他的突然下令用火攻,只怕自己等糊里糊涂地赶上岭去那就是送死了。所以哪怕此时他们有些疲惫,这个命令又带着古怪,大家也没有丝毫的怠慢,迅速就拿起各种兵器工具,赶在火烧下来前,挖出了一条两三尺宽,一尺多深的沟渠来。 当然,这也得亏了这山上多半是泥土,要不然,还真没那么容易就能挖出这么条合格的隔火带来呢。 随着隔火带被挖出来,周围的草木什么的都给清理干净,待火势冲下来后,便再难以为继,最后也就慢慢熄灭了。 而等到大火彻底熄灭时,却已是次日天亮时,所有人虽然身体很是疲惫,心下却是大定,当下便与李凌同上翻虎岭。 第906章 一波方平一波起(上) 沿着陡峭,还冒着黑烟的山道小心翼翼地上得翻虎岭,李凌他们入眼所见,皆是惨不忍睹的画面。 满山的草木早成灰烬,附着在同样被烧化烤黑的泥土和山石之上,四周都是黑魆魆的一片。而在这一片黑中,还有着一些更黑的物体趴伏其上,那是数十上百具被烧得变形扭曲,现在还有焦臭味不断冒起的尸体。 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身上中箭后倒下去,然后被火烧,被烟熏,活活折磨而死。身上的箭矢杆子虽然已被烧不见,但黑色的尸体上,依旧保留着隐约可见的箭头。直看得刚山来的不少人一阵不安,甚至有人都跑一边呕吐去了,这是这儿几乎所有人见过的,死得最凄惨的尸体了。 李凌虽然也因此皱了下眉头,但神色终究还保持着镇定,目光则往前方的去路上看了一阵,说道:“还是有漏网之鱼啊……”那儿确实有不少凌乱的脚印,此时显得很是醒目。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这翻虎岭又不是密闭空间,自有后路可以离开。只要能避过挡下那阵阵乱箭,再冲出火海,自然就有脱身的可能了。 “大人,可需要我带人去追吗?”杨震见此,忙上前主动请缨道。 李凌稍作思索后,却摇头道:“算了,穷寇莫追。想必经此一把火,这山中的贼匪已不敢再打我主意了。就算要清剿山匪,也不是我们的差事,可以等回去后,安排地方官军入山。” 杨震答应一声,又张了下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有些为难。李凌见后,便是一笑:“有话说便是了,你我之间还用如此吗?” “大人,我只是好奇一点,您是怎么知道岭上有伏兵,从而下令用火箭杀敌的?”杨震也不再忍着,直接问道。而随着他这一问,周围许多人都转头望了过来,不少官兵也是一脸的期待。 是啊,所有人心中都存着这个疑问呢,李大人是怎么瞧出此地有破绽的? “还记得你之前向我示警一事吗?既然我已被他们盯上,沿途自然会受到攻击。在此之前,一直平安,只是因为我们走的是官道,又在京畿繁华之地,让那些人不敢放肆。可现在已离开京畿,又是在如此三不管的山岭之中穿行,他们如何还会错过对我下手的机会? “而相比于沿途其他位置,这翻虎岭地势最是凶险,最是适合居高临下,伏兵攻击。所以光是看着此地地形,我已有五成把握觉着会有伏兵了。” 李凌说着,又扫了眼周围起伏的山岭道路,看着侧方振翅飞过的几只鸟儿,又道:“还有一点也是最关键的,我们到了这岭下,闹腾了好一阵子,结果上头却一直都静悄悄的……没有虫鸣也就罢了,毕竟如今已入冬,或许这山上的虫豸都已躲起来冬眠了,可鸟雀都不见一只惊飞就太不合常理了。 “唯一的解释,就是当时岭上全无鸟雀,而它们所以不在上头,不是去别处过冬,而是因为下面有让它们感到害怕的东西一直逗留不去,也就是有人。“如此,两方面一结合,八成以上,这岭上有伏兵。我自然就可以尝试着用些手段了。而且,最重要的一点在于,我在此放把火又没什么损失,即便错了,无非耽搁点行程而已,却又何乐不为呢?” “原来如此,卑职佩服!”杨震当下抱拳,由衷赞道。 其他人也纷纷在旁啧啧称赞不已,直言李大人果然神机妙算,目光如炬,要不是有他当机立断,只怕这次大家真要遭难了云云。 李凌只笑着摆摆手:“好了,昨日到此时大家都没怎么好好歇息,那今日就先不急着赶路了,把这儿收拾一下,然后在此休息一天,明日再翻过这处山岭,进入淮北也不迟!” 李凌的这一安排,再度引得众人一阵欢呼,大家也确实太累了,需要好生休整。于是就地驻扎,把那些灰烬焦尸什么的清理埋掉后,便安下帐篷,埋锅造饭。 等到半个时辰后,大部分人都已经钻进帐篷睡下,李凌虽然也入帐躺下,但却没有太多困意,脑子更是快速运转着,却是在思索后面会发生什么,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很显然,这次后,那些山匪是不敢再打自己主意了,但卫天鹰的人一定不会就此罢休,会在前路用其他手段来算计袭击…… 还有,虽然自己已经与女眷那边分道而行,但难保那些人不会从水路对轻绡她们也发动袭击,却不知那边又是否能从容应对呢? “一定可以的,以轻绡的经验和本领,再加上漕帮的协助,有心算无心,定能解决他们,安然返回淮北。”到最后,李凌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李凌和杨轻绡夫妻,虽然此刻水陆相隔,但在经历了一场风波后,首先还是会想起对方,同时也对他(她)充满了信心,不认为区区风浪真能造成威胁。 …… 淮北徐州府治下的青山县的位置算是全省最为偏僻的所在了,因为这儿正位于三省交界的群山出口。 虽说也算把着交通要道,但因为多半商队都会选择从水路南来北往,所以这座小小的县城平日里的人马依旧不多,显得有些冷清。 尤其是在眼下这个冬季里,随着雨雪一下,城里城外都是一片清静,都瞧不见什么人影。 此时县城里最好的一家酒楼的雅间内,侯隆滔正微笑着替一名模样周正的男子斟酒,口中笑道:“周大人你虽说是举人出身,但一身才学还是相当不俗的,尤其是那治理地方的本事,就是任一地知府,也是绰绰有余了。你就没想过再往上升一升?” 本地知县周浣尘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位身份贵重的不速之客,也没有举杯喝酒,而是慢悠悠道:“下官出身不好,导致仕途艰难,那也在情理之中。所以下官从来没有什么怨尤,也没有更多的贪念,只要能在任上尽一份自己的心力,也就心满意足了,可不敢奢求能加官进爵啊。” “周大人此话差矣,在朝中为官能不能加官进爵,其实很多时候靠的并非你的出身,也不是看你在考功册中的评价如何,更重要的,还是在于你在朝中有没有人愿意提携,拉你一把。” 侯隆滔笑呵呵地看着对方道:“就拿周大人你来说,只要现在有人愿意帮你说几句话,今年外查之后,帮你从县令提为知府,那便是轻而易举。” “哦?”周浣尘继续不动声色:“哪恐怕需要大把的银子开路吧?可惜啊,下官本就家境普通,宦囊也是空空,可实在拿不出几两银子来打点上司啊。” “呵呵,周大人你谈银子就太见外了,我既来见你,又怎可能找你要银子呢?” “那下官就更不得解了,还望侯大人指点迷津。” “很简单,你帮我办件事,事成之后,我自会请贵人在朝中为你做出安排,到时不光能让周大人你被提为知府,而且一定是个富饶州府的肥缺。你意下如何?” “却不知侯大人要我做的是什么事啊?恐怕不简单吧?” “在旁人看来或许不易办,但对你周大人来说,却是易如反掌。这两日,会有一支队伍从京畿来青山县,到时你要做的,就是把他们留在城内馆驿,然后……”侯隆滔说着把个小小的瓷瓶放在了桌上,“将这里面的药想法混入为首的李大人的酒食之中,只等他一死,就算把事办成了。” 周浣尘的目光陡然一缩:“你……让我害人?”这下确实出乎了他的意料,也让他心生慌乱。 “一个罪该如此的贪官而已,我皇城司早就想为天下人除掉他了。不过因为他之前在朝中有着靠山,又伪装得很好,才一直除不掉他。不过正所谓恶有恶报,现在他家中出了大事,亲生父亲竟与罗天教逆贼有关,还被朝廷凌迟,他身为人子虽逃过责罚,但终究要丁忧守制,这才从京城返回淮北……”侯隆滔当下便把李凌的身份来历给道了出来,只是稍作主观的改编。 周浣尘的神色却是再变:“侯大人说的这位可是李凌李大人吗?” “怎么,你知道他?” “我淮北官场中人谁不知道本乡的李大人啊!”周浣尘感叹地道,随即把头一摇,“请恕下官不能答应,此事我做不了。还有,我也奉劝侯大人你还是打消这样的念头为好,不然后果难料。今日之事,我只当什么都没听到,也不会为第三人所知!”说着,便起身要走。 这杀了侯隆滔一个措手不及,面色顿时一沉:“周大人,你这是不肯与我们合作了?你可知道我们皇城司……” “皇城司再厉害,也管不到我们淮北官场!”周浣尘硬梆梆地来了一句后,也不再逗留,推门就走,把个态度表现得明明白白。 被拒绝后晾在屋中的侯隆滔面色阵青阵白,终于手上一用力,把满是酒水的杯子生生捏碎:“敬酒不吃,该死!” …… 有木有哪位朋友觉着本章中某个名字很眼熟的?有的话,那就说明你很不纯洁啊,赶紧面壁去……或者投下票做封口费,俺就当不知道…… 第907章 一波方平一波起(中) 当这支一百多人的车马队伍浩浩荡荡地开进青山县城时,引起了许多城中百姓的关注。因为连日的雨雪,这几日打此经过的人马要比往日更少,这般动静自然极为惹人注目。 不过在有人瞧清楚头前引路的赫然是一些官兵后,大家又赶紧把好奇窥探的目光给收了回去,显然这支队伍的身份很不一般,可不要多事才好。这让李凌他们没有半点阻碍的就沿着长街一路往内,直奔官办的驿馆。 像这样的地方小县的馆驿,对官府人马自然是热情招待,不敢有丝毫的马虎。甚至李凌都不用亮出自己身份,只杨震略一出面,就让他们把最好的院落清理出了数处,安置这一大队人马进驻,就连把棺材停放其中,那些个差人仆役也是连半个不字都不敢提。 他们是在午后入的青山县城,等完全安顿下来天都已经擦黑,在让馆驿为众人安排些吃食送来后,李凌却没有立刻回房歇息,而是叫过李莫云:“走,跟我去见个故人。” “公子在这儿也有故人?”李莫云颇有些好奇道,虽说这已算回到李凌故乡了,可青山县离着他真正的家乡江城县可还有好几百里地呢,之前也没听他提过此地有什么亲友啊。 “怎么,你忘了?”李凌却是一笑,稍稍卖了个关子,“你和他也是见过几面的,只是自我真正踏上科举路后,才不曾见……他年纪也大了,也不知这几年过去,身子骨还硬朗不……” 李莫云眨了眨眼,也慢慢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笑容来:“原来是他,公子还真是有心了。那咱们这就过去吧……”说着便拿起一把雨伞,打在李凌头上,与他一道出门。 可就在他们出了馆驿门,正要循着街道往东去时,前方两个仆役打扮的男子便匆匆赶了过来,看到李凌二人,便先行礼道:“二位可是京城来的李大人身边随行?” “正是,你们是?”李凌看了两人一眼,问道。 “小的是县衙书吏王征,特受大老爷之命前来,想请李大人去县衙一见,不知阁下能否代为通传一声。”说着,这位书吏还弯腰行礼,一副恳求的模样。 “哦?知县大人若是有事大可以来馆驿见李大人啊,他如此作派,怕是有些不妥吧?”李凌却眯了下眼睛说道。确实,以他现在的身份,即便不在朝中任职,地位也远在一个区区的七品县令之上,哪有自降身份去县衙见个县令的道理? “这个……上差请恕罪,我等也只是奉命而行,要是李大人有所疑虑,请把这封书信交他一看,到时他便知道原委了。”说着,王征便把怀里所收的一封书信也给递了过来。 李莫云随手拿过,在看到李凌颔首后,便不客气地拆看,确认没有问题后,才交给李凌。对面两人略有些疑惑,但终究没有说什么。倒是李凌,在快速扫过上头内容后,双眉便是一挑,把信往袖子里一收,便道:“既如此,二位就请头前带路吧。” “你这是……” “本官正是李凌,这就去见一见贵县令。”李凌亮明身份,笑道。看来探访故人的事情只能先放一放了。 王征两个身子略略一震,这才赶紧下拜要给李凌行礼,却被李凌一把拦住:“繁文缛节就免了吧,你们带路。” “是是。”两人不敢怠慢,赶紧头前领路,带了李凌二人往斜对面而去。 其实这馆驿离着县衙真不远,都不到半条街,但是,他们却并没有从县衙正门过去,而是绕了点路,从衙门的侧面过去,进的是半闭着的侧门。 这显然就有些问题了,以李凌的身份,能亲自登门见一个县令已给足对方极大面子,现在居然还要走侧门,实在太也失礼了些。但出人意料的是,对这样的安排,李凌居然也不见半点不满,就这样随他们直入县衙二堂。 周浣尘早就在庭中等候,一见着李凌,便赶紧上前拜见:“下官青山县令周浣尘见过李大人,因事出有因,让大人如此见我,实在多有得罪,还望大人恕罪……” 李凌也上前一步,把人扶住了:“不必多礼,我既然来了,就说明是认同你信中说法的。来,先进去说话。” 当下两人前后入了公房,王征两个迅速退走,而李莫云则当然地守在了公房门前,使他人不得靠近。 落座后,没有任何的寒暄,李凌便开门见山道:“你信中说有皇城司的人欲对我不利,可是真的?” “如此大事下官岂敢哄骗大人,自然是真有其事了。”周浣尘神色郑重道,“前日,那位自称是皇城司提举的侯隆滔侯大人便提到要在我青山县城内对大人下手,还让我帮忙……但下官与大人同为朝廷官员,又岂会帮他们这等歪门邪道,所以便严词拒绝了他。 “不过,我观此人模样显然是不会善罢甘休的,甚至很可能在我青山县内还有其他阴谋,所以才想着及时给大人示警,早做打算。” 李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周县令当真是有心了,若非你这次提醒,本官还真可能着了那贼子之道。很好,此事我记下了,自有安排。对了,你可知道他现在藏身在县城哪里,可否助我拿下此獠啊?” “这个……还请大人恕罪,下官并未查到其下落。而且以皇城司密探的本事,恐怕大人你的行踪已被他们掌握,所以最好的对策是,是……”说着,他有些犹豫着停了下来。 “却是什么?”李凌笑看着他追问道。 “是赶在他们发动之前,立刻离开青山县。如此,自然可保万无一失。” 李凌似笑非笑地看了对方几眼,这才摇摇头道:“这终究不是善法,我率人翻山越岭,辛苦来到贵县早已人困马乏,总不能因为有所顾虑就继续连夜赶路吧?区区一个皇城司提举,还吓不到我,好了,事情我已知晓,这便告辞了。” 说着,李凌便起身往外走,却让周浣尘一阵茫然,他真没想到李凌在知道有皇城司的人要对他下手后竟如此淡定,不见惊慌,也不见愤怒,这到底算是什么态度呢? 这一怔间,居然使他都忘了起身相送,自然也就没有听到李凌与李莫云的小声交流:“看来卫天鹰的人还是不肯死心啊,绿林道上的力量借不上,居然又打起官府的势力主意了。” “真是该死!”李莫云恨恨道,“对了,这周县令他又是个什么意思?”房中二人的对话并没有避开他,自然被他听了个明明白白。 “很简单,他不过是想两不得罪罢了,不过却是有些天真了,打从他拒绝了侯隆滔开始,就已经把人得罪死了。居然还想着让我尽快离开青山县,从而使自己置身事外。只能说,这位周县令到底是官场经验不足啊。” 说话间,两人已快速离开了县衙,一路上只遇到两三个吏役,不过他们显然是早收到了传令,对两人都来了个视而不见,连句问候都没有。 而在回到馆驿之后,李凌已经有了决定,索性就先在青山县这儿稍作耽搁,怎么也要把那皇城司的侯隆滔给挖出来再说。不然,一直有这么个臭虫跟着,回了江城也不干净啊。 因为身心疲惫,在草草用过些食物后,李凌便回房睡下,这一睡倒是颇为香甜,连个梦都没有。 结果这样的好睡,却突然被一阵骚乱和叫嚷声给惊醒过来,李凌有些迷糊地往窗户处望去时,才发现那儿居然还黑沉沉的,这天都没亮呢。 但随后,外头却是亮光大起,还有人影投射在窗纸上,显然是有人点了火把灯笼什么的靠过来。这让李凌越发奇怪,这是又有什么大人物跑来入住馆驿吗?可不对啊,这时节,还有人能比得过自己? 正当李凌想出声询问外头守夜的人时,门已被人敲响,然后是李莫云凝重的声音传了进来:“公子,有兵马突然包围了整个馆驿,他们……” 话未说完,一个粗鲁的声音便跟着响起:“大胆,你们竟敢阻挠本官拿捕杀官的凶徒!若再敢阻手碍脚,那就是凶手李凌的同谋,全部一并拿下!” 这话让李凌猛一个激灵,终于是彻底清醒了过来,赶紧起身披上衣裳,沉了张脸,开门而出:“什么人,竟敢如此污蔑我李凌啊!” 出门后,外头的火光照耀得李凌眼睛都有些发花了,赶紧拿手遮挡了下,再往前方看去时,才倒抽了一口凉气——因为这小小的院落四周,竟围了不下五六百兵马,所有人都弓弩上弦,长矛高举,只要一句话不对,便可对这小院发动猛攻。 而李凌,以及他带来的那点人手,则全被分割包围,困死在各自入住的小院之中。不少同行的官兵脸上,都满是惊惧惶恐之色,一看就知道他们是不敢有丝毫反抗的。 第908章 一波方平一波起(下) 当李凌开门出来时,现场许多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到了他的身上。尤其是院子门口,那个满脸横肉,身着甲胄,腰悬佩刀,一副杀气腾腾模样的军官,更是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他,喝道:“你便是京城来的李凌了吧?” “正是本官!”虽然是被人从梦中惊醒,骤然遇到这样的变故,连到底出了什么事都不曾知晓,但李凌依旧保持着相当的镇定,目光遥遥与对方作着接触交锋,口中问道,“阁下是?” “徐州繁字营守备方山!”那军官挺直了腰杆报出自己的身份。 李凌双眼一眯:“原来是方守备,倒是失敬了。可有一事本官真想不明白啊,你徐州繁字营的兵马怎么就突然跑到这儿来了?” 这算是问到了点子上。淮北这样的中原地区,可不像边疆,需要处处都布下兵马守御。虽然徐州府名下有着三营兵马,但他们多半都留在州府城池附近,几乎不会离营他往,更别提跑到几百里外的青山县来了。 “哼,这就与你无关了。现在的问题是,你李凌犯下杀官大案,被人举告当场,本官既然正好到此,自然要替死去的周浣尘周县令讨一个公道了!”方山大声说道。 李凌猛然一惊:“你说什么?周浣尘周县令他……他死了?” “怎么,到了此时你还想要否认蒙混吗?”方山一脸愤怒道,“李凌,就算你曾是京城官员,官在四品,可既然已丁忧回乡,就不再有官职在身,现在以下犯上,还杀害朝廷命官更是迹同谋逆,真是罪不容诛!来人,把他给我拿下!其他人等,但有敢阻挠的,皆以同谋论处,格杀勿论!” 伴随着方山的这一声怒喝,官兵已轰然压上前来,冲进院子,一下就把挡在院门前的队伍都给冲垮了。虽然杨震已带人做着最后的抵抗,奈何那些兵马已全都怯了,纷纷让开路,而只靠他一人,又怎么可能挡得住几十人的同时闯入呢? 就在他眼中寒光一闪,想要出刀时,后方李凌已及时叫道:“都别动手!”这句话不光是跟杨震说的,也是嘱咐的李莫云,后者也已经抽刀出鞘,想要放手一搏了。但李凌却看得出来,那方山和他部下那几百人马可不是说笑的,真一旦交锋,人家乱箭齐飞,别说自己,就是杨李二人怕也抵挡不住啊,毕竟这儿只是个小小的院落,根本无处藏身躲避。 随着他这一声叫出,两人的动作便是一止,然后那些官兵终于是一拥而入,把他们全数按倒拿下,最后也把李凌围了起来。只是碍于他毕竟身份不一般,到底不敢真上手,只等自家将军来作处置了。 也是直到这时,方山才稍稍放心,本来以为这一下得花不小代价呢,毕竟他可是知道李凌身边有高手存在的,人家真要拒捕,那就是个鱼死网破的下场,谁也讨不了好。 在如此情状下,李凌却依旧不见慌乱的,只看着方山道:“方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本官可以直言,绝对没有伤过周县令分毫,你怎么就说他是被我所杀?你可有证据吗?” “证据?当然有,还有证人呢!”方山大剌剌道,现在人已落到他手上,大功已然到手,他也就越发的放肆了,“我劝你还是自己交代一切,省得到时候受皮肉之苦。来人,把他给我带去县衙,本官就要在那儿把事情审问明白,也好让这杀人凶徒死个明白!” 说完,他一摆手,底下兵将已分开两边,驱赶着李凌往外走去。在问不出更多东西来后,李凌只能任其摆布,被押着走出馆驿,往前方的县衙而去。 此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整个县城也是静悄悄的。 当然,这边的动静早就把周围许多百姓从梦中惊醒,无数双眼睛都透过自家门缝,紧张不安地窥探着外间一切,谁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出了什么变故,只希望一切能尽快结束,让县城重回平静。 而在这许多双不安的窥探眼眸中,还有一双却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侯隆滔,此时便藏在县衙对面的客栈中,冷笑着看着眼前的一幕,让自家大人在京城怎么都拿不下来的李凌,此刻却已成瓮中之鳖,被人驱赶着,进入青山县衙。 “饶你再是精明,这次还不是被我轻易解决了?你以为一个周浣尘拒绝我就能让我拿你们没办法了吗?既然他找死,我就如他所愿,正好可以用他这条命把你也一并除掉!青山县官府里,有的是人肯为我所用!” 他得意的冷笑连声,已经能预知到李凌的最终下场了。唯一可惜的,就是自己不能亲眼看着布下的这一局,置李凌于死地了。只能在这儿,等着结果。 县衙内,如今更是灯火通明,所有官吏差役人等悉数在场,他们中不少人神色都有异样,尤其是在看到李凌被押进来时,更是目光垂落,不敢与他和身后的方山有过多的接触。 方山进得大堂后,便很随意地问道:“今日这案子由谁来过问啊?” 这倒真是个问题了,本来知县大人才是审案的人,但他既然已死,自然不可能再来,至于其他人,显然没资格,也没胆子在县衙正堂审案,所以居然就是一片肃静。 方山见此,便是咧嘴一笑:“你们这也太不中用了,县令一死,居然连一点担当都没有!既如此,就由本官来为你们主持公道,帮你们把案情问个明白,治了这杀官凶手的罪!”说完,便当仁不让地大步上前,直直坐在了“明镜高悬”的四字牌匾之下,长案之后。 虽然方山只是个武官,但此时倒是挺熟练的,拿起手边的惊堂木,便重重拍了下去:“把李凌给我带上来!” 手下人立刻推搡着让李凌上堂,到底是有所顾虑,没有让他真跪下回话,只是左右盯住了他。然后就听方山又是一拍惊堂木,大声喝道:“李凌,你可认罪?就是你杀害的青山县县令周浣尘!” “这是诬陷!”李凌立刻反对道,“是有人栽赃嫁祸,你们要如此陷害,可有证据吗?” “证据……”方山立刻把眼一瞪,扫向了一旁的那些个县衙差吏。 当下里,就有人走了出来:“大人,小的,小的就是人证……小的亲眼看到县令大人他死在自己的公房中……而就在之前不久,这位李大人才从他房中出来,在此期间,都没有其他人进过县令大人的公房……” 在这名仆役把话一说后,又有另一个书吏打扮的也站了出来:“大人,小的也能作证,昨夜县衙内也就咱们这几人而已,外人就只有这位李大人,还有他的一名随从……小的还在他们离开时与他们照过面。” 接着,又有好几个杂役书吏什么的站出来作证,都说曾在之前的黄昏见过李凌二人进入县衙,去了周县令的公房。再配合一开始作证的那人的证词,便意味着他是唯一的嫌犯了。 方山便嘿嘿一声冷笑:“李凌,到了这时候,你还有何话说?现在县衙内就有不下十人亲眼见过你与周县令有所接触,而且在你之后,再没人进过公房。而他又是被人刺杀而死,不是你,又能是谁! “现在证据确凿,你若再不肯如实承认罪行,那本官就只好让人对你用刑了!”说到这儿,他又一拍惊堂木,似是想让人真对李凌用刑。 面对如此众口一词的指证,李凌的心猛然下沉,局面对自己那是相当不妙了,对方完全是做足了一切准备,早把县衙上下人等都给控制了呀。早知道是如此,还不如之前冒险突围呢,那在杨震他们的冲击下,说不准还有两三成的把握,可现在…… 虽然心中紧张不已,李凌脸上却看不出太多变化,只沉声道:“本官确实于昨夜来过县衙,但也就和周县令说了没两句话便告辞离去,何来杀他一说?而且,我与周县令也是初见,更无任何冤仇,又为何要伤他呢?” “这就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了,反正目前人证物证俱全,你李凌便是凶手!现在,本官便要将你法办,以告慰周县令在天之灵,以明我大越王法森严!”这方山也是个急性子,或者说他已经迫不及待要杀李凌了,随着大喝出声,再度一拍惊堂木,“来人,把他给我拖出去,明正典刑!” 话音一落,堂上几个差役里便有两人飞快扑出,扣住李凌的肩膊,便把他往外架去。李凌只把眼一扫,便认出他们正是刚刚当面指证自己的其中二人,很显然,对方就是同谋了。 可他想要挣扎,却已做不到,至于押在外间的杨震和李莫云,见此也是惊怒交加,愤然挣扎,便要脱身去救人。只是他们周围那些看守的兵丁见此立刻就举起刀枪,作势要刺劈出来。 一时间,局势变得彻底对李凌不利,生死已在旦夕之间…… 第909章 这是我的主场(上) 这么多的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今日却要在这青山县的小河沟里翻船吗? 在被人推着往外走时,李凌心中苦笑,自己还是过于托大了,没想到对方会来这么一手,如此肆无忌惮的构陷算计,确实够莽撞,却也够实用,正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啊…… 就在李凌已放弃反抗,只能期待奇迹时,一个声音却在他将将要踏出大堂时响起:“且慢!” 这突兀的一声让大堂内外所有人都为之一愣,就连李凌也忍不住回头,正瞧见一个绿袍小官迈步走了出来,直直地与神色微变的方山作着对视,却不见丝毫退缩的,只朗声道:“方大人,此案好像还有一处最关键的地方没有提及呢。” 方山有些提防地看着这个很没有存在感的县衙小官,也沉声道:“何事?” 这个小官自他控制青山县衙后,便显得格外低调,既不肯与他们合作,也不曾出面反对,就好像他这个县衙二把手县丞完全不存在似的。但事实上,方山却是早盯上他了,因为这个叫查退思的小县丞才是本次案子里最关键的一枚棋子! 查退思稍稍欠了下身:“自然就是关于县尊大人的尸体现在何处一事了。方大人,你们从一开始就口口声声称本县周县令被人所杀,还咬定了凶手便是李凌李大人,可你似乎从来都没有看过周大人尸体,甚至连问都没有问过一句啊。” “噢……”方山拍了下自己的额头,一副如梦方醒的模样,“本官还真把这一点给忽略了,光顾着根据证言把犯人拿下了。不错,是该先将死者尸体带上堂来,再做最后的判决才是。” 查退思忙称赞道:“大人英明!来人,这就将周大人请来……” 他这一说,还真把李凌又给留在了堂上,也让人有些看不透这位突然跳出来的县衙二老爷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了。说他是想帮李凌救李凌,看着又不像;可说是要害李凌,却更不像了,因为到这一步,李凌都用不着他再出什么主意陷害了。 很快的,一张门板就被几个差役扛上了堂来,上边一人被白布蒙着,上头似乎还有些血迹,显然就是周浣尘周县令了。见此,县衙众人皆有愤慨之色,周县令为人素来宽厚,对大家也算不薄,现在他身死,确实让大家感到愤怒。 “李凌,现在当着周大人的面,你还不肯认罪吗?”方山则重新摆出那副盛气凌人的架势,大声喝道。 “我说了,这都是你等陷害于我!这次我认栽,但想让本官认下此等罪行,却是做梦!”李凌的回答落地有声,“倒是你,还有你们,如此行事,就不怕他日事发,被处斩吗?” “放肆!你一个杀人凶手还敢如此口无遮拦!来人,将他拖出去,斩了!”方山再也按捺不住,当即喝令。 “慢着!”就在几人又要动手把人往外架时,又一声喝响起,打断了他们的动作。方山的两条眉毛立马就拧作一团,转头看向查退思:“查县丞,你再三阻挠本官行刑是何道理,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呃,大人见谅,这不是我说的。”查退思却是轻声回道。 “嗯?”方山一愣,明明声音是从那边发出来的,而那儿除了查退思,就放在他身旁的那具尸体了。不是他出声,还能是尸体不成? 正当他有些恼火想要再说什么时,一个让堂上所有人都为之变色的变故突然发生——就见那本来静静躺在门板上,白布蒙身的尸体突然一动,缓缓仰起身来,然后手伸出,一把就将那白布掀开,露出下方真容。 在他掀布的一瞬间,那两个扣着李凌肩膊,要把他往外带的差役更是一声尖叫:“鬼啊——!”再顾不上李凌,便往外蹿逃出去。其中一人更因慌乱一脚购在了高高的门槛上,身子直直就往外倒,砰一下,跌得好不狼狈。 但即便如此,他依然不顾一切地迅速起身,逃命似地往外走,显然这一下变故对他二人的影响尤其为大,说把他们的胆子吓破都算是有所保留了。 而与这两人的惊恐形成对比的,是堂内其他人的反应。不少县衙书吏们都明显震动了一下身子,神色也跟着有些变化,但也有人在吃惊后,很快就恢复镇定,比如方山和他身后站立的两个亲卫。 他们毕竟是当兵的,也杀过人,对鬼神可不像一般人那么畏惧。 不过他们也不是堂内最镇定的人,最镇定的,是查退思,以及另一个四十来岁的瘦削书吏,他二人此时脸上甚至都带着一丝微笑。 李凌则是在心为之一紧后,又迅速松开,脸上也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来。因为他已经看清楚了,这个突然从门板上掀布而起的“尸体”是个活人,虽然身上好像带有血迹,但仔细观瞧之下,却显然并无损伤。 他,压根就没有死! “你……”方山确实没有被眼前的“诈尸”一幕给吓到,但他还是变了脸色,甚至都站起身来,目光在查退思、周浣尘和另一个吏员身上不断来回扫动,眼中除了不解,还有愤怒,被人欺骗的愤怒! 这时李凌的反应倒是要比他快得多了,当下朗声道:“方大人,看来你所谓的我谋害本县县令一事完全就是子虚乌有的诬陷了……” “不……我……”方山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而李凌的话却未完呢,只见他目光一冷,喝道:“你一个区区六品守备武官,哪来的胆子敢窃据高位,还敢审案?来人,给我把他拿下!” 话一落间,外头突然就响起一阵噼啪和惊呼,两人如出笼猛虎般直冲进堂来,急扑还愣在那儿的方山。其背后的两名亲兵才刚上前一步欲做阻拦,就被砰砰两声打得横飞而出,撞在了后方墙壁上,在颓然滑落倒地,再起不能。 而后,两只手已揪住方山的脖领,将他七尺来高的魁梧身子直接从案后提溜了出来,掼摔于地,一只足尖跟着往上一踩,正好落在了他的咽喉处。只要用力落下,管叫他立刻毙命于此。 这一下变故如兔起鹘落,几乎是在短短两三个呼吸内便已呈现,也是直到这时,外间那些兵马才惊呼连声,拔刀举枪往堂内涌来,可在看到自家主将已落到人家脚下,随时可能性命不保后,他们的动作又是一止,只有几人大声喝叫道:“你……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我家大人下手,还不快把他放了!” 李凌看一眼反客为主控制住方山的杨震和李莫云,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来。他二人果然没有让自己失望,即便是在群敌环伺中,还能轻易破围杀出。 事实上,这两人刚才就想要奋力一搏了,在李凌要被押出大堂的那一瞬间,他们便打算破围先把他救走。只是他们蓄势待发的一下却被突然跳出的查县丞给打断了,然后便是接连的变故发生。 而等到周县令突然“活过来”,堂内局面彻底扭转,连带着堂外兵丁都震惊不已时,他们便当即而动,轻易脱身,拿下了还处于震惊意外中的方山,从而夺回了主动权。 而在听到外间官兵们的叫嚣威胁后,李凌更是轻蔑一笑。作为朝廷官员,又和不少兵马打过交道,他对这些人的了解可太深了,当下便转头喝道:“你们这是要跟着方山一起领罪等死吗?别以为本官真不知道你们是个什么图谋,又和什么人有所勾结!你们以为区区一个皇城司提举我便拿不住他吗?” 这番声色俱厉的说话,不光让那些官兵为之一静,就是被人踩在地上,还在挣扎想起的方山也是身体一僵:“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你们那点小把戏,还能瞒得了本官?”李凌不屑一笑,“说吧,他现在哪里,应该就在县衙附近吧。说出来,本官或许还能酌情减去你一些罪责,不然,我现在就砍下你的脑袋,好让你知道什么叫杀官!” 李凌说着,杀气勃发,直朝着地下的方山压去。这下他是真动了杀意了,因为今日这一场,算是近段日子里他最接近死亡的一次,这让他心中充满了后怕和愤怒,直想发泄一番。 如果这家伙到这地步还不知轻重,妄图隐瞒,他现在就要其性命! 感受到这一点,拿脚压着对方咽喉的李莫云又多施了几分力,让方山脸色更是一白。而周围县衙众人,这时也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赶紧先后叫了起来:“李大人息怒,手下留情啊……”这真要杀了方山,他们也必受牵连,后果堪忧啊。 他们可没有李大人的身份地位,小身板的,可扛不住这样的压力啊。 好在这时方山也终于服了软,艰难地叫道:“我说,那侯隆滔人,人就在对面辛记客栈的地字号房内……” …… 今晚还有的呢,毕竟说过的话一定要作数,这才叫路人真男人!!! 第910章 这是我的主场(中) 辛记客栈,地字号房内。 对着县衙的那边的窗户半开着,几名下属正轮流盯在那儿,等着结果出现。而侯隆滔则好整以暇地为自己斟了杯酒,慢慢品着,脸上满是尽在掌握的笑容。 李凌已被拿下,方山是自己叫来的,县衙里也有不少人早被自己收买,尤其是那几个做主的人,只要他们一合力,便足以置李凌于死地了。 现在就只等着人被带出县衙,就地处决而已。等到那时,自己就是立下一桩大功劳,替卫大人除去了眼中钉,肉中刺。区区一个李凌而已,看来也不是太难对付嘛,也不知这些年来那些人怎么就没能除掉他…… 就在他洋洋得意地想着如何回去交差时,前方窗口处的下属已轻声招呼道:“大人,他们出来了……” “哦?那就让我最后再送李凌李大人他最后一程吧。”一口把杯中酒饮下,侯隆滔站起身来,有些微醺的身子轻轻摇晃着,来到了窗前,然后就看到了意料外的一幕—— 并不见李凌被拖架出县衙,要被就地处斩,只见涌出数以百计的差役人马,急速朝着自己所在的辛记客栈奔来,当先一人,更是目光如电,瞬间就与他来了个四目相对,让侯隆滔的心跳都为之一顿,脸色更是大变:“不好——” 他瞬间清醒过来,这是县衙内出了什么变故,居然让李凌翻盘了!因为此时杀过来的除了县衙差役外,还有不少是李凌身边的护卫。他已经顾不上去想对方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当即抽身便往后退去,退到桌边,已把自己随身的长剑取在了手中。 可就在这一瞬间,一声厉啸已自下方响起,啸声过半,一道人影已急速掠上窗口,唰一声间,寒光爆闪,刀光如匹练般直斩而入,几乎把这木制的窗棂给劈成碎片,也把还呆在窗前,有些惶惑不定的几名皇城司下属给劈得惨呼飞退。而来人则趁此工夫稳稳地进到了房中,目光一扫,便已定在了侯隆滔的身上。 侯隆滔只觉着自己是被只虎豹之类的猛兽给盯上了一般,全身的汗毛都迅速竖了起来,当下也是一声喝,剑出鞘,疾步前冲,挽起数朵剑花,便朝着对方的面门和心坎等要害刺去。 能在皇城司中脱颖而出,成为卫天鹰的心腹,并被委以如此重任,侯隆滔的一身武艺自然相当不俗。此时虽然心中慌乱,出手却是快而稳,自觉至少能逼迫对手后退,给自己抽身离开创造条件。 可面前的对手却显然要比他想象的更加可怕,剑花刺到他居然不闪不避,只挥刀急斩而出,直取侯隆滔的脖子,大有一刀便断其首的气势。这下要是换招成了,侯隆滔固然能刺伤了他,但那一刀却必然取其性命。 侯隆滔自然不肯做这样的赔本买卖了,在一声厉喝中,急忙收回剑,再反撩急架,还真让他挡下了对方凶狠的一刀。只是在一声当响的同时,他的身子却也因为受力不住而往后退去,脚步已乱。 李莫云见状再度跟上,唰唰唰几刀从各个方向份劈目标的脖颈,腰眼等处,分明是一副要将他当场格杀的架势。这让侯隆滔更加的处于被动,无论气势还是招式都被压制,只有招架后退的份儿,连脱身逃跑都做不到了。 这是李莫云多年来最为愤怒的一次,这愤怒既是对眼前这个敌人的,也有对自己的。他恨对方的阴险狡诈,也怨自己之前的软弱顾虑,要不是之后再起变故,刚才公子真就被人给冤杀了。 所以当方山交代出侯隆滔的所在后,他二话不说,就第一个奔出去拿人。他要用表现来弥补自己之前犯下的过错,用敌人的鲜血,来给公子压惊赔罪。 正是怀着这样的心思,他这次的杀法与以往任何一次战斗都不同,显得那么的狂放,那么的有进无退! 本来以侯隆滔的一身剑术,虽然不比李莫云,却也可与之纠缠一番,甚至能找到机会脱身。但现在,在面对这等两败俱伤的疯狂打法下,他却完全只有招架之力,很快就被逼入到了死角,再难翻身。 而这时,其他那些人马也终于冲上楼来,呼喝着,挥舞起长矛大刀,便把那些才刚起身的皇城司下属人等都给逼住,束手就缚。然后,所有人又迅速围上,帮着大占上风的李莫云,将侯隆滔给包围控制住。 当又一刀把他劈得一个趔趄,手中剑都崩出缺口,同时又有几杆长矛乘势刺到后,侯隆滔终于绝了突围的想法,当啷一下扔掉手中剑,叫道:“我是皇城司的人,你们不能杀我……” 呼——快刀带着呼啸,最终却停在了他的咽喉处,李莫云到底没有真砍下他的脑袋,只是面沉似水地盯了他片刻,冷声道:“带回去!交大人处置!” 那些个兵丁人等,无论是县衙的还是随李凌一路从京城来的,在听到这人报出身份后也有些错愕与慌乱。但最终,他们还是选择听从李莫云的意思行事,毕竟现在掌握局势的可是李凌李大人啊。 只一场战斗,不过顿饭工夫,罪魁祸首就被带回县衙,对于这样的结果和效率,李凌还算满意,冲李莫云点了点头,以为鼓励。而李莫云却依旧面带自责,低头道:“公子我……” 他后面的话被李凌拍肩打断:“莫云啊,你不必自责。其实真正该为刚才的危险负责的是我才是,要不是我疏忽大意,又让你们不要妄动,就不会有那一下受惊了。而且,就最后的结果来看,这不是很好吗?所以,你就不要再有其他想法了。” 这番劝说,总算是让李莫云的心态稍微平和了些,只能轻轻点头:“是,我……我知道了。” 李凌又冲他一笑,这才转身进入大堂,理所当然地坐上了最高处,居高临下地看着被五花大绑,脸上除了颓丧,更满是惊讶的侯隆滔:“侯隆滔,侯提举……你是皇城司司丞卫天鹰的人吧?是他让你于半路对我下手的?还有,之前山上的那些个贼匪,也是受你指使,才会于半道设伏,欲置我于死地的吧?” 这一连串的问题其实李凌都已经有了答案,现在不过是拿来开个头而已。但在气势上,已经完全压制住了对方,让侯隆滔有一种自己的一切都被人看穿的无力感来。足足愣怔了半晌后,他才点头认下了一切,自己都被当场拿下了,还有什么可否认狡辩的。 但他心中还是充满了疑问,自己明明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自以为这就是个针对李凌的死局,他怎么就能从局中翻身,而且还翻得如此彻底? 那可是杀官的大罪啊,难道是这里的官吏真什么都不顾,还是那方山其实就是李凌的人?可也不对啊,那方山可是自己特意通过费重弄来的,而费重和李凌又…… 心中思考着,侯隆滔的目光随意在堂上一扫,然后目光在落到一人身上时,他的一切思绪便迅速断裂,一脸的难以置信,甚至都忘了自己的处境:“你……你还活着?”说完话,他目光又落到了旁边另一个似笑非笑的吏员身上,“你……这是你们早就布好的陷阱阴谋!” 李凌也没有怪罪他这般失态,其实他在刚刚从几人口中知道了一切来龙去脉时,也是吃惊不小。可以说不光是侯隆滔这个最终的失败者,就是他,也是身在局中而不自知,甚至可以说是被人利用了。 这时,那个被侯隆滔恨恨盯着的吏员笑着开了口:“要说你愚蠢呢,却能想出这么个陷害李大人的毒计,就是我曹仁齐听了都感到心底生寒;可要说你精明吧,却又太高估自己皇城司提举的身份,以为只要一亮身份,我等小县吏员就得为你马首是瞻,会为了你先害顶头上司,再害李大人……你也太高估自己的权势和威信了吧。” 说着一顿,又笑道:“对了,你还找来了方山帮你主导一切,算是想以此威吓我等依照你的计划行事。可你显然忽略了一点,最重要的一点——这儿是青山县,是淮北徐州,青山县,而不是你们皇城司可以一手遮天的京畿洛阳城!”说到这儿,他脸上的笑容陡然消失,换成了一副寒霜罩面的冷酷样儿。 “你以为我会乖乖地按你的意思杀了周县令,然后再嫁祸于李大人?我却偏偏要保下周县令,因为像他这样一心为民为地方的好官现在实在不多了。至于李大人,更是我大越朝中都少见的好官,我们又怎么会与你狼狈为奸地害他呢? “当然,还有最后一点,是你肯定不会知道的。我曹家与李大人素有交情,我们是自己人。而且,你别忘了,李大人他也是我们淮北人,你说,我们会帮你这个外人,陷害自己人吗?” …… 为书友米老2更早前的打赏支持的加更。。。。。这下把账还上了。。。。。感谢支持。。。。 第911章 这是我的主场(下) 这一番话下来,把个侯隆滔说了个目瞪口呆,满心懊悔。 原来自以为算无遗策的一个计谋,事实上却是满是破绽,光是找与自己合作之人,就已经彻底错了呀! 自己居然忽略了李凌就是湖广本地人,乡党……这一摆在朝堂上都足以联合成势力的关系,放到地方上自然也同样适用。而自己居然还妄想通过压力和许以好处来让这家伙冒险杀上司,再嫁祸李凌?这真就跟与虎谋皮一样的愚蠢了。 李凌这时也终于开了口:“要说起来,你的计划可算阴毒,一方面引来方山这样与你们本就有利益往来,互相勾结的武官震慑全场;另一方面,又说动曹典吏谋害周县令,再把一切栽赃到我这个刚到本县的外来者身上。 “而且,你还早早就布下后手,让你们安排在此地县衙里的人来做指证,从而使我杀死周县令的罪名变得铁证如山,当真是高明得紧啊。但你却找错了人,或者说是找错了地方。 “这位曹仁齐曹典吏,与我虽然从未见过,但偏偏他的老父却与我关系不错,这次我本来还想去他府上拜会呢。结果因为周县令相邀,才暂且作罢,之后又出了这样的变故……当然,你要是早一步知道这些,知道我与曹老先生的关系,知道曹老先生当初是我老师身边专管刑名一事的师爷,或许就不会贸然做出这样的决定了。” 是的,这位曹仁齐,就是当初跟着魏梁一道去江城县上任的师爷曹进的儿子。 曹进本就是淮北人氏,是这青山县的人,只是科举不利,最终只考取了举人功名,未能再进一步,又不想只做个没多少前途的小官,于是索性就靠着自己在科举中的人脉,投身到那些在朝中有着相当地位的高官幕下,成其幕僚师爷。 之后,便是逐渐年迈的他已经不能继续随东家东奔西走,正打算回乡养老,结果魏梁外放到淮北来,便被举荐到了这位将来的朝堂栋梁的身边做了个师爷。直到魏梁调去江南任官后,曹进才回到家乡青山。 这些年来,曹进虽只为幕僚,但在官场上的资历底蕴却是不俗,所以哪怕本来曹家在本县没什么势力,哪怕曹仁齐连个秀才功名都没能考上,他曹家还是很快就成为了青山县中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曹仁齐也在县衙任了刑房典吏,论威信甚至在典史之上。 也是侯隆滔命该如此,在周浣尘身上碰了壁后,他便迅速定下了这么个毒计,然后便想着从县衙里找到可用之人。结果就找到了曹仁齐的头上,因为就他皇城司在此的暗子所言,若是这县衙里谁有这样的胆子和能耐,也就只有曹典吏了。 他当然没有把全盘计划都说出来,但只通过一些说辞,再加上从周县令那儿得来的说法,侯隆滔的全部阴谋也就被曹仁齐与他父亲曹进给猜了个七七八八。 就算侯隆滔想要对付的是其他人,曹家人也没打算趟这浑水;现在一旦知道他居然想害李凌,曹进自然更不可能遂其愿了,反而趁机来了个将计就计,决定将侯隆滔给坑在里头。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们打算趁这次的机会,把一直以来藏在县衙里的皇城司暗子密谍给挖出来。这可以说是如今天下各大衙门都想做,却很难做到的一件事情了。 这几年里,皇城司的势力扩张确实很快,放在京城里,就是他们的权柄日大,更有把刑部与御史台的诸多职权给夺去的意思;而放在地方上,则在于他们不断增加的暗子线报,并通过这些眼线来掌握地方衙门的一举一动。 这是哪个地方官吏都无法接受的事情,要是自己在衙门里干了什么都被人盯着,随时上报,那自己还做什么主,当什么官?不光官员不想被人随时窥探,那些真正把持地方大权的吏员们更不愿意身边多了这样的眼线。 只是皇城司的密谍暗子实在太过隐秘,又无迹可寻,大家才没有太好的法子应对。但现在青山县内,随着侯隆滔的出现,事情却有了转机,他作为皇城司提举,自然有权动用这些暗子为自己做事,而且他也有必要这么做,来推动自己的整个计划。而曹家也好,周县令等官员也好,要做的无非就是暗中观察,把那几个蠢蠢欲动的暗子给找出来。 现在,随着侯隆滔落网,不但他的全盘计划已然失败,也把那几个暗子都给暴露了。之前急着站出来作证,然后又出手捉拿李凌,急着要把他押出去处斩的县衙差役,要说他们不是受了侯隆滔之命行事,不是皇城司暗子,恐怕谁都不会信。 直到这时,侯隆滔终于明白了一切,脸上的神色从之前的愕然,到恍然,再到此刻的惨然。他这次确实败得很惨,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结果却是自己落到了人家的算计中。不但没能杀掉李凌,反而把自己和皇城司的暗子都给搭了进去。 可即便如此,他觉着自己还有最后的一丝希望,自己说不定还能不死。当下,他便看向李凌:“李……李大人,下官这也是奉命行事,其实对你并无恶意……既然事情到此,我认输。不过你们不要忘了,我是皇城司的人,我一旦出事,你们一个个的也难逃干系,而且你已不再是朝廷官员,若是真惹恼了上面的大人,恐怕你接下来的日子也不好过吧!” 这一番忽软忽硬的话意思其实很清楚,就是希望李凌可以放他一马。对此,县衙里不少人也有所意动,皇城司终究不是他们这些小人物敢轻易招惹的。 可李凌回复他的却是一声冷笑:“到了此时,你还妄想拿这等说辞来恐吓于我吗?我已经给过你们机会了,在卫天鹰于京城想要害我却不成后,我并未还击,可换来的是什么?是你们变本加厉的阴谋算计,一路之上的追杀埋伏,还有此地的陷害! “现在饶了你,放你离开,恐怕用不了多久,你又会借来哪方力量,再兴风作浪,再与我为敌。你看我李凌是那等心慈手软,养虎遗患的蠢货吗?”随着话说到这儿,他眼中已是杀意陡现,也带得左右的李莫云和杨震同时抽刀在手。 “你……你真想杀我?你……你们可想好了!”侯隆滔顿觉不妙,最后挣扎叫道,却是想要提醒其他人。 这时曹仁齐也开了口:“皇城司自然不是我等小人物能招惹的,但要是没人知道你是死在我青山县的呢?没有人证,没有物证,就连尸体也没人能找到,自然也就没有任何的后顾之忧了。 “这儿,毕竟是咱们的青山县,而不是你们的青山县啊!” 这最后一句话,让侯隆滔彻底呆住。而就在他这一愣怔的工夫,两口刀已同时从左右飞起,交叉斜斩过他的身体。 正是李莫云和杨震同时出刀,自家大人和县衙的人同时给出了提醒,他们如何还会有所顾虑?尤其是李莫云,早就对侯隆滔满含杀意,只是之前碍于大人要活口,才会手下留情,但此时,再无顾虑。 两人自他身前交错而过,侯隆滔先是一顿,然后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继而又变成剧烈的扭曲与痛苦。他张口想说什么,但最终却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甚至惨叫都来不及出,人已吧嗒一下,碎成四块,合着鲜血与五脏六腑一道,分解,碎落一地。 而这一下斩杀,倒是把堂内众人给吓了一大跳,就连周浣尘都惊叫出声。侯隆滔被杀他倒不曾意外,可这死状,却也太凄惨了些,当真是死无全尸啊。 至于那几个已被盯死的皇城司眼线,这时更是面如土色,没有半点犹豫,就纷纷跪地,砰砰地叩首求饶:“各位大人饶命啊……我们只是听命行事,一切都是,都是侯大人的主意……只要你们放过我等,我等保证一定不会将今天的事情泄露出去,我们一定……”不一会儿工夫,几人额头已是鲜血淋漓,看着实在可怜。 但曹仁齐却根本不为所动,当即吩咐道:“有外来贼匪侵入我青山县欲行不轨之事,幸被衙门众人及时勘破,并将贼人尽数格杀,保住我阖县百姓安宁……”随着他话说出口,那些衙差人等便纷纷拿起兵器,围将上去,要把这几人全部杀死。 不料李凌却在这时开了口:“慢着。” 他的话到底还算是有些分量的,刚要下手的众人都停了下来,不解地看向他,曹仁齐也望了过来:“李大人是要留他们的活口?” “我还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不如让我再与他们谈谈,谈不成,再处置他们也不迟。”李凌这时站起身来,慢步踱到几人面前。 此时的他,显得格外镇定,胸有成竹,因为一切主动权都在他手上,因为这儿所有人都是他的人,这青山县,已是他的主场。 …… 又是周一,求票!! 第912章 狠厉反击(上) 听李凌这么说来,又缓步走向自己几人,那些个皇城司探子校尉早已破胆,只能跪那儿一个劲地磕头求饶:“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饶不饶你们不在我,而在你们自己。若是你们愿意乖乖合作,本官还可以考虑留你们一命。”李凌语气平淡地说道,此时的他已经看不出之前的愤怒了。 “大……大人有事只管吩咐便是……小的们一定照您的吩咐办。”有一个活命的机会,他们几个哪还敢拒绝,立刻一口应道。 “别忙着答应,先听我把话说完。”李凌站定在他们面前,一边继续俯看着他们,一边缓声道,“你们几个是侯隆滔的亲信?” 被他问到的几人立刻点头认下,这一点是没法否认的。然后又听李凌道:“既如此,你们应该知道他的许多事情吧,比如说他这次是受何人之命一路追踪,欲加害于我。” “小的知道,是卫司丞,我等都是奉了卫司丞之命而来。”其中一个反应最快的立刻抢答道。其他几个一愣后,也纷纷跟进,这一点虽然也算机密,但李大人刚才也已提过,所以他们说着便无半点压力。 “唔,这一点可有实质性的证据吗?只是你等嘴上一说可未必能作准啊。”李凌循循善诱地又问道。 几人稍作迟疑后,还是刚才第一个答话的回答道:“有的,我们此番离开京城南下是以奉命捉拿大盗张初九的名义,也是卫大人签发的捕令。那份捕令现在就在侯大人随身的包裹之中,大人一看就知!” “以追拿大盗张初九之名,行截杀我这个朝廷官员之实,是这样吗?” “正……正是。大人恕罪,我等也是奉命行事,被逼无奈啊……”几人感受到压力,又是一阵叩首求饶。李凌却没工夫再与他们作这样的纠缠,当即喝声道:“都别假惺惺地说这些了,接下来我问什么,你们只管回话,说好了不必求饶,说不好,求饶也没用。” 几人这才停下磕头求饶的举动,低低答应了一声,静候李凌的问题。他也没有让这些人等待,又道:“这一内情其实早在你们离京前后,侯隆滔便都告知你们了吧?” “正……正是。” “那你们可知道卫天鹰为何要害我吗?我与他可没什么仇怨啊。” 几人这回却是面面相觑,没法作答了。以他们的身份,能知道自家侯大人的心思已经很不容易了,至于更上面的卫大人是怎么想的,别说打听了,连想都不敢往深了想啊。 但很快,他们就知道了原委,只听李凌幽幽道:“是因为他和永王孙璘交情匪浅,而永王又对我恨之入骨,所以才会借此机会欲对我下手。之前我刚从湖广回京时,就已经历过一次了,现在不过是旧事重提罢了。是也不是?” “这……这……”这下几人是彻底慌了神,完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这等事情别说他们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敢认啊。 永王是什么身份,即便几年前因罪被剥夺了一切职权,成了个闲散郡王,但其在朝中依然有着相当的影响力,又岂是他们这样的皇城司小吏能非议的?还有卫大人……可以说,一旦与这两尊大神为敌,随便哪个,都能把他们当臭虫一般碾死,都不用费吹灰之力。 但就在他们愣神的工夫,李凌又嗯了一声,满满的都是威胁:“怎么,你们这是想否认事实吗?” 这让他们果断从惊吓中回神,想到了自己眼下的处境。如果说按李凌所说去指证卫大人和永王是死路一条的话,现在的他们更是已经到了死亡的边缘。只要他们这时不按李大人的意思招认,现在自己几个就得人头落地。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恫吓,边上自家侯大人的尸体还在呢,他连侯大人都说杀就杀,还会在乎自己几人的性命? 现在他们要考虑的,就只剩下是早死还是晚死的事情了……不对! 几人突然交换了一下眼神,想到了一个万一,要是李大人他真扳倒了卫大人,还有永王呢?在自己等人的指证下,真把两尊大神给扳倒了,那自己等不就不用死了吗? 蝼蚁尚且贪生,更别提他们几个了。在眼下这个死局前,除了这一条万一的生路,他们已经无路可选,所以只能顺着李凌的意思,说道:“大人说的是,小的也是这么认为的……” “不,你们不是这么认为,是知道有此事,知道这一切都是永王和卫天鹰的安排,是他们让侯隆滔带了你们前来半道截杀于我的,就是为了报复当初我使永王丢了刑部大权,丢了亲王之位。” 这时候,几人早被李凌牵了鼻子走,都没带丝毫迟疑的,便纷纷重复了一遍他的话,然后又巴巴地看向了李凌,等待着他作最后的决定。 李凌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来:“很好,你们几个能及时悔改,挺身为证,就比那死不悔改的侯隆滔要强出太多了。那就好好把一切都说出来,然后录作供词,再在上头签字画押吧。到时你们便是此事的揭发者和见证者,是最重要的证人,自然没人再会伤着你们了。” 几人已被彻底慑服,不敢再有异议,连声答应,然后又巴巴地看向左右,等着县衙里众人再作盘问,并把相关的供词记录下来了。只是当他们左顾右盼,等待着他人发问时,却看到堂上几十个县衙官吏人等,此时竟也全都呆立当场,眼中或是恐慌,或是惊讶,看样子都不比他们好看多少。 这些县衙的小人物们,也被李凌这次的大手笔给吓到了。之前以为他只是一时愤怒,所以当场斩杀了侯隆滔,不少人甚至都觉着这位李大人的胆子太大了。谁知那只是个开始,几句话后,他居然就把矛头对准了侯隆滔身后的皇城司司丞卫天鹰,然后又把卫天鹰背后的永王都给拉了出来,成为了最终的攻击目标。 李凌这是要疯啊! 他难道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身份吗? 他只是个丁忧回乡,无职无权的前朝廷要员而已!别说现在的他了,就是在京城当官时,以他四品官的身份,就能正面与永王相抗?这不是鸡蛋碰石头吗? 终于,在一阵压抑的沉默后,周浣尘干咳了一声,说道:“李大人,你这是……咱们手上可是没有半点凭据啊,怎么就敢如此指证一名朝廷王爷……” “没有证据吗?他们不就是?”李凌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他们这一路的所作所为,难道还不足以说明问题?” “可是……”查退思也有些惶惑地说了两个字,却被李凌迅速截断:“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不过放心,此事还牵连不到你们身上。你们青山县上下, 不过就是做个见证罢了,我不会让曹先生的人难做的!” “李大人言重了,老朽虽然不才,但一点担当还是有的。”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突然从外间传入,然后又是笃笃的拐杖点地声,让本来还有些无措的曹仁齐立刻醒悟过来,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地迎出门去,把自己老爹给搀扶进堂:“爹,你怎么来了?” “呵呵,故旧李大人到来,老朽实在等不得了,所以便唐突前来。不想却是刚巧听到了李大人这几句肺腑之言,心中惭愧啊……”已然须发皆白的曹进来到李凌跟前,弯腰便要行礼。 李凌见此赶紧也上前两步,双手一托,阻止了他的动作:“曹先生不必如此,我还是那个我,你叫我温衷即可。” 曹进虽然老迈,精神倒还矍铄,呵呵笑道:“李大……温衷果然是个念旧之人,既如此,老朽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来,曹先生先坐下说话。”李凌这时反倒取代了人家的儿子,把曹进搀扶到一旁的座位前,让其坐下后,才也跟着在旁落座。然后,才笑看着他道:“看来曹先生也颇为在意这次县衙里的变故啊。” “谁能不在意呢,毕竟事关我青山县上下啊,要是真让这些人的阴谋得逞,我等可就再无宁日了。而且温衷你一旦出事,我又如何跟魏大人他交代啊。” “呵呵,所以说我还是沾了老师的光啊。”李凌又谦逊了一句,这才扫向其他几人。 随着曹进突然到场,周县令和查县丞他们都明显低调了许多,显然对他还是极其敬重的。李凌倒也没有太多的废话,当即直奔主题道:“曹先生,看来你也认同我的做法了?不过,你也看到了,周县令他们对此却是有所保留,不如就请你帮我劝劝他们吧。” “温衷你太客气了,其实此事早摆在了明面上,只要看明白了其中关窍,任谁都懂得如何取舍,周大人和查大人如此英明,又岂会看不出来。不过既然您发了话,那老朽便说点我自己的拙见,也算是抛砖引玉了。” 第913章 狠厉反击(下) “二位大人,你们身在官场,对高高在上的王爷,以及皇城司的高官心有顾虑那是完全正常的。正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这些位比之你们,大的又何止一级呢?”曹进悠悠地开口说着话,在扫过几人后,又给自己儿子打了个眼色。 曹仁齐立刻会意,轻轻起身,走了出去。不过此时其他人都把注意力放到老人身上,倒也没多少在意,只听他又道:“但是,你们明显疏忽了一点,那就是王爷也好,皇城司也好,对一个地方文官真有很大的影响吗? “王爷就不必去提了,如果是以前,他还在刑部任尚书,手下更有半朝官员效命时,确实足以让任何人忌惮,可现在的永王,早就不是当初的他了。至于皇城司,我们刚刚不已经开始要对他们下手了吗?怎么,把人赶出去不算得罪,让他们把罪名招认出来,把那卫天鹰扳倒却成罪过了? “其实说到底,他们都威胁不到你们,只要自身坐得直行得正,只要我们报上去的是事实,他们就翻不了身,更别提今后的报复了!” 一番话说得堂堂正正,使周浣尘和查退思两个面带愧色,连连抱拳拱手:“曹先生教训得是,是我等眼界短浅,庸人自扰了。” “呵呵,二位大人言重,你们也只是身在局中,所以才多了些顾虑而已。”曹进摆了下手,又低低咳嗽了几下。显然他年纪渐大,嘴中发干,说了这么多话,喉咙里自然有些不适。 好在这时曹仁齐已经端了茶杯进来,轻轻搁到了自己父亲手边,原来他是受命去为自己父亲准备茶水去了。曹进也不客气,随手取过杯子,稍稍吹了两口,便咕嘟嘟饮下了半杯水,这才感到舒服了些。 放下杯后,他又看向李凌:“更何况,有李大人在此,若无相当把握,他又怎会来此一招呢?你们或许不知李大人手段,老朽当初可是多有领教的,也听魏大人提过不少他的壮举,他的本事,要比你们想的更大。不瞒你们说,永王所以会落得今日下场,其实也是李大人的缘故。不然你们以为他为何非要冒险借皇城司之手对李大人下此毒手啊。” 这话一说,周查二人更是神色一变,急忙起身,冲李凌恭敬行礼:“原来李大人竟有如此能耐,却是下官有眼不识泰山了,还望大人多多见谅……”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不提也罢。”李凌谦虚了一句,“不过有一点曹先生说的不错,我与永王确实结下不解之仇怨,若此番不趁机压住他,今后势必还有更多的危险。所以,我做此决定确实也是为了自己和家人考虑,倒是让各位见笑了。” “呵呵,李大人言重了……”几人笑得有些勉强,这才知道李凌要比自己等之前以为的更加了得,居然能让一个王爷恨之入骨却又只能通过非法途径来报复,这足以显示李大人在朝中的份量有多重,势力有多大了。 既然都把话说开了,李凌也不再有太多顾虑,又继续道:“另外有一点,各位可能有些考虑不周,那就是你们想要把藏于县衙内的皇城司探子拔掉一事看似合理,其实也有相当的隐患。其一,这次把人拿掉,就能保证今后不会有其他暗子掺入吗?说不定下次他们会做得更隐蔽更小心,到时又当如何应对?其二,你们这么做,就是和皇城司为敌,难保他们接下来不会刻意针对……” 周浣尘的神色又是一变,然后点头道:“李大人所言甚是,下官确实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 “这也怪卑职设想不周……”曹仁齐也一脸自责地道。 李凌却又道:“其实你们的想法是不错的,只是行事上还是顾虑过多。有时候想要遏制皇城司的探子未必就一定要有所忍让,完全可以想着从源头入手,将他们的首领一并解决啊。就我所知,这些人都是卫天鹰一手安排的,所以只要把他拿下,一切问题都不再是问题了。 “还有一个最关键的,就在于其实皇城司内也不是铁板一块,除了卫天鹰,还有一个司丞吕振吕大人,就与他很不对付,对他那些偷鸡摸狗的手段也多有不满……更重要的是,吕大人与我交情颇深,只要帮他除掉了卫天鹰,则你们不但无过,反而有功,算是帮了他大忙了。如此,今后他自然会对你们多加照拂,岂不一举两得?” 曹进闻言,又看了眼李凌,心中更感叹服。这李凌真不简单啊,居然连皇城司里都有人和他关系极深,怪不得他在遇到这等变故和敌人时如此果断,原来是早有后招了。这时,老人已经完全决定要和李凌同进退了。 李凌的话还在继续:“当然,只靠这些人的供词,应该还不足以彻底扳倒卫天鹰和永王,尤其是那永王——当初我都在京城揭穿他为了一己之私罔顾国家王法,行那宰白羊之举了,他除了被皇帝从亲王降为郡王,夺了差事外,还不是照样的逍遥自在?现在这么一点小事,又岂能伤得了他的根本?” “那李大人可是另有手段来定其之罪吗?”查退思立刻明白过来,急忙问道。 “怎么,诸位这是忘了我们还拿下了另一些人了吗?”李凌一笑道,“如果只有皇城司这些人欲对我下手,我最多就是把卫天鹰给扯进来,可不敢真将永王也给拉上。但现在,不还有另一股人马吗?” “李大人是指……那些徐州繁字营的人马?”周浣尘脸色一变道。 “正是,各位总不会真信了那方山的说辞,以为他们是恰巧来青山县操练什么的吧?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也是受命而来,只为对付我。至于他们是受的谁之命,还用说吗?皇城司可没这个职权,也没这个身份。唯一的解释,就是永王让人给他们的上司带的话……” 这些话一说,众人的神色再度一变,这下事情当真越发严重了。 兵马调动从来都是极其敏感的大事,无论是真有相当战力的边军禁军,还是没多少用处的地方官军,对朝廷来说,都是关系到天下安定,社稷稳定的重中之重! 一个现在无权无职,身在京城的闲散王爷,你可以做错许多事情,欺男霸女,杀人放火,无视王法……这些罪过,到头来都不可能伤到他分毫。但有一条,却是绝对不能碰的红线,那就是对皇位的威胁。 哪怕是父子骨肉之亲,只要沾上了这条红线,也没任何亲情可讲。即便当今皇帝对永王再是看重溺爱,只要此事落实,报上朝廷,后果都将是最严重的。轻则废去一切身份爵位,永远圈禁;重则,便是一杯毒酒,一条白绫! 在场众人对官场里的许多明规则潜规则都是相当了解的,此时自然更清楚这事真闹大了会有多大,顿时个个都变得脸色发白,身子都不自觉地有所颤抖了。 李凌这是要掀起大狱的节奏啊——一个皇城司司丞,一个地方将领,再加一个在京城的王爷……这要是案子落实,牵涉到的人可就太多了。 就是曹进,都有些紧张起来,他们青山小县,身板单薄,扛得起这样的大风浪吗?所以在几人都巴巴地看向他后,老人也忍不住道了声:“温衷……这,这事是不是太大了些,是否该从长计议……” “曹先生,你我都已身在局中,除此之外,已无任何选择了。”李凌的回答不带半点犹豫的。 那些人真以为自己此时已成了软柿子,那他就要让他们知道敢落井下石会是个什么下场!这不光是为了报复,更是为了让其他那些朝中的敌人们看清楚一个道理,这时想要对付自己,很可能偷鸡不成蚀把米,甚至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给搭进去! 李凌如此狠戾还击,更多的,也是为了自保! 在一番久久的沉默后,他们终究还是做出了选择,选择站在李凌这一边。 事实上,自打曹进帮他定下这一应对,将计就计地把侯隆滔他们装进这个口袋开始,青山县众人其实就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 接下来要做的,无非就是撬开那方山的嘴,让他把一切都如实,或是按照李凌的心意交代出来了。而这一点,对习惯了诱供逼供的县衙众官吏来说,真不算什么难事,甚至李凌都不用再出面了。 当方山及几个下属被再次带上堂受审时,李凌已经和曹进来到了旁边的厅内闲坐,两人喝着茶水,曹进忍不住叹道:“想不到这些年过去,温衷你还是如以往般锋芒毕露啊……” 李凌笑了下:“其实我也不想的。但是,那些非要置我于死地的敌人却是不断逼迫着,让我用更狠辣的手段做出还击。而且我相信,今后,还会有更多这样的敌人出现!” 第914章 再见儒师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dafengdagengren.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915章 长贤之论(上) 张禾丰明显愣怔了一下,神色间还略带尴尬,他没想到李凌这次说话会如此直截了当。但很快的,他又定下神来,也不作回避,点点头道:“既然温衷说得直白,老夫也不绕圈子了,我正是这么个意思。” “是太子让您来做这说客的?”李凌也是一笑,随口问道。 “不,这是老夫自己的意思。”张禾丰说着又摆了下手,制止了李凌接下来的话,继续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当初那事之后,老夫确实已对太子心灰意懒,本不想再牵涉此等皇位大事,所以这些年来,老夫也一直只在家中修身养性,几乎不涉朝事。 “但是,随着永王出了事,更导致北疆生乱,鬼戎人趁机入侵,使我大越军民多有伤亡,无数无辜百姓因此家破人亡,生存艰难……这些消息传来后,老夫却又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说着,老人又深深看了李凌一眼,神色越发的凝重:“这些伤亡损失本来是可以避免的,只要我国内政通人和,只要没有那所谓的太子和永王之争,只要永王没有想着收买边将,他们又没有因为事情败露铤而走险……或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但他却还是发生了,因为皇位之争,因为我们大越国内自身的内耗。而我顾虑的更在于,永王虽然倒了,可他之后呢,还会有其他皇子站出来与太子一争,继续之前的那些对朝廷,对天下有着巨大伤害的竞争吗? “结果证明是有的,永王之后是英王。而英王,正是由温衷你一力推动才能走到这一步,这实在不是我大越天下之幸,不是千万黎民之幸啊。所以老夫就想着,只有从这根上解决问题,才能避免更多的悲剧发生。 “既然太子本就是储君,本就有着继承皇位的必然,那你又何必非要去和他争呢?我知道,你与他有过节,你担心在他继位之后会清算一切。所以老夫就想从中做个和事佬,为你和太子说和,让他赦免你的一切过错,接下来他为君,你为臣,将来共治天下,岂不美哉? “虽然老夫已远离朝堂多年,但这点颜面终究还是有的,毕竟太子当年也是我的学生,由我出面,他总要有所考量,再加上你到时再作些让步,则可一团和气,让朝堂,让天下归于平静!” 李凌静静地听完老人的这一番肺腑之言,一时间竟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不是说他真被张禾丰给说服了,而是有些奇怪于他的天真,居然以为这么一番为天下苍生为念的说法就能让自己改变多年以来的主意,让自己放弃多年来的谋划和努力,甚至是把自己的生死荣辱都交出去? 张儒师从来都不是这样一个迂腐之人啊,他虽然不用那些阴谋手段,但绝不是不懂得权变谋略的。怎么今日却是这样的说法,是因为年迈,导致想法上已经出现了偏差吗? 李凌用古怪的眼神看着对方,好半晌后,才慢慢道:“儒师所言请恕学生不能苟同,你说之前北疆之灾祸乃是受永王与太子之争才起其实是有些过于归咎了,真正的根子还在于那几个边将自身心术不正。 “要是他们真一心为国,又岂会被人贿赂,从而留下把柄?要是他们还有一丝报国之心,也会在知道事发后主动跟朝廷认错,而非孤注一掷,铤而走险。至于永王与太子之争,不过是一个推动而已。 “北疆既为北疆,就意味着随时可能遭受外敌入侵,无论军民都当有这个准备,所以他们的死伤,其实也是在朝廷的意料中。只是这次事发突然,所以一开始的损失比以往更大些罢了。所以将外敌之过推到皇位之争本身就不合理,更何况,争夺储君之位,本来就是陛下默许,也是各位皇子自己的选择! “儒师,你也该了解太子的为人和能力,当真觉着他是个合适的天子人选,他真能在继位后为我大越带来太平盛世吗?又或者,你只是为了一时之安定,才不得不选择由太子来继位?” 张禾丰一愣,这一点他还真没仔细想过呢。而李凌却已经把这一层彻底揭开,问出了让他都难以回应的问题来:“若如今太子远不如陛下贤明,甚至可能因为个人的好恶而干出祸国殃民之举,成为如胡亥、杨广这样的暴君,您觉着将来的大越真能有所谓的太平吗? “至少在我看来,如今太子绝非什么贤达之君,不如英王远甚,所以我才会选英王,努力帮他去竞争皇位。至于这其中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会给多少人带来灾难,那就只能道一句为势所害了。” 张禾丰继续无言,关于太子的能力,他这个做师傅的可比李凌知道得更深,这是个有小智慧,却无大才干的人,心胸也不开阔,懦弱而又睚眦必报,甚至还有些凉薄……这样一个人,将来真为一国之君,平平顺顺的自然没有问题,可一旦有所变数发生,他真能顶住各方压力,做出最正确的选择吗? 对此,就是张禾丰,也不能做出断言,只能苦笑,叹息,不再多言。 “儒师,我知道你是为底层百姓和军将们着想,不想再让他们受那时之难。但您有没有想过,要是将来的皇帝远不如当今陛下,那带给咱们大越的会是什么?或许这次能少死不少人,可将来的伤亡却是十倍百倍……乃至让我大越国力都急转而下,成为前宋一般。这真是您希望看到的吗? “还有,一国储君到底要遵循什么来选?就因为他是长子,哪怕有种种不足也该选他吗?不,在我看来,立储君当立贤,立能,而不是论出身先后,或是其母亲身份之高贵与否。 “而英王便是我眼中如今陛下诸子里最贤达者,他允文允武,为人豁达,才干出众,比之太子不知强出多少倍去。所以我既然已经做出决定,就不会更改,哪怕会因此被人非议,陷害,甚至像今日般只能归乡,我这一决定也不会有丝毫的动摇!” 说到这儿,李凌站起身来,冲张禾丰深深地施下一礼:“儒师,这都是学生的肺腑之言,若有得罪您的地方,还请您大人大量,不要见怪。虽然,你我之间的看法或许有些不同,但学生对您的敬意却不会有丝毫的变化!” 张禾丰看了他一会儿后,脸上的愕然之色迅速消散,眼中甚至还流露出了欣赏之意来。只见他突然呵呵笑了起来:“说得好啊,你比老夫看得还要远,还要透……怪不得年纪轻轻的就能有这般成就,老夫不如你远甚啊。怎么样,你对此又有什么看法吗?” 嗯?李凌本来还心下一喜,结果对方最后一句话却又让他一阵疑惑,这好像不是跟自己说的…… 还没等他想明白其中关窍呢,左侧屏风后,一个同样苍老的声音有些无奈地响了起来:“今日听得李大人这番言辞,老夫倒真觉着有些惭愧了。论对天下,对朝局的了解,我不如你啊……”说话间,一个和张禾丰一样,同样须发皆白的老人走了出来,先冲张禾丰点了下头,这才又朝李凌拱手施礼,“小老儿黄文泽见过李大人。” “黄文泽……”李凌先是觉着这个名字有些耳熟,随后才反应过来:“原来是泽川先生,李凌见过老先生了!” 黄文泽,字通墨,号泽川,乃是如今大越天下文宗,无论诗书问史,没有他不精的,论在文坛里的地位,还在张禾丰之上。 不过他在官场中的地位却不如张禾丰了,虽然也是进士出身,但他却只官到一地知府,之后便因为不满官场中诸多弊政而辞官回临安老家,专心于文学书画,著作等身,这才有了天下文宗的美誉。 也正是因为他远离朝堂,又名声响亮,导致黄文泽在大越国内的声望还真有些超然了,达官显贵,书生小吏,对他都是客客气气,多有推崇。 只是李凌怎么都没想到,这么个文坛前辈高人会突然出现在张禾丰这儿,而且一早就藏在了书房的屏风之后。再想想张禾丰最后的那句话,好像之前的那番劝说之语,其实是来自于他? 见李凌神色间多有疑虑,张禾丰又是一笑:“通墨兄,你的这番言辞固然是说服了我,却终究没有说服我这半个学生啊。甚至于,我发现我还快要被他说服了,你又怎么看?” 黄文泽本来还笑眯眯地看着李凌,此时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李大人的见解其实也有些道理。其实关于立长立嫡还是立贤,古来就多有争论,你的这些说法也不算新鲜。不过你说的有一点老夫倒是认可的,确实,前番北疆之变不能把所有过错都推到两王相争上,这是老夫把事情看简单了。 “但有一事老夫以为并不算错,太子终究是国之储君,永王也好,英王也好,终究是臣,岂能干出此等君臣相争,兄弟阋墙的举动来! 第916章 长贤之论(下) 黄文泽于此时出现在这儿当然不是刻意安排,他不可能掌握李凌的行踪,只是恰逢其会,来徐州访友,而李凌又正好经此拜会张儒师,而两位老人之前又对朝中诸皇子之争有过一些讨论,才会让他也对李凌生出了一些兴趣来。 于是他便假借张禾丰之口,把自己的看法给拿了出来,试图劝说李凌放弃继续支持英王,转而投入太子麾下,从而使朝局重新平静。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张禾丰在此一事上居然还辩不过一个晚辈,这让他不得不自己现身,再与李凌好生辩论一番。这倒不是说他有什么私心,所说所做终归还是为了这个国家,和天下黎民着想。 李凌也能明白对方的心思,虽然并不认同,却也得打叠起精神来应对。因为他更明白黄文泽对天下读书人的影响有多大,而读书人又几乎可以代表天下黎民的看法。从而使得这场与黄文泽的辩论看着都不比朝中那些争斗要简单了。 这让李凌完全专注起来,听完黄文泽的话后,稍作思索,便道:“泽川先生所说的君臣之道自然要讲,但那只是对当今陛下来说,我等为臣者,包括英王都必须忠于陛下。可太子,储君终究不算是真正的君王,正所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两者岂能相提并论? “至于兄弟阋墙一说,就更是无端指责了,英王要争皇位不假,却从来不会用上歪门邪道,更不会干出如之前的永王般搞出什么贿赂边将,导致后患无穷的勾当来。以上赂下,就算一时能得人拥戴,也得不到人的尊敬,不过贻笑大方而已。不知泽川先生以为如何?” “话虽不错,可因为英王要争,终究会酿成朝中党争不断,于国于朝还是一大损害啊。而且有些时候,就因为党争者不顾大局,往往还会遗祸于下,最终遭殃的还是黎民百姓,你身为朝臣就不觉着心中有愧吗?”黄文泽当即又问道,就是手抓一点,你们的争端会给大越带来极大的破坏,让百姓受苦。 对此一点,李凌倒是坦然认了:“先生所言在理,有争端,终究会有人遭受无妄之灾……但是,先生你总不能说没有这些争端,我大越天下就彻底太平,百姓就能安居乐业了吧? “你对当今太子又有多少了解,真觉着他能为一代明君吗?这一点我想张儒师要比你我更了解,刚才也已经给出了他的看法。却不知您避此不谈,只说什么党争误国,又有何用呢?” 这一番诘问,让黄文泽一时无言以对,他有才气,善诗书,但真论到能言善辩,却显然是比不了李凌了。何况,他对朝堂之事其实也知之甚少,毕竟当初他就只是个挂冠而去的知府而已,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现如今他虽声名远播,但叫人佩服的也只是文采风流,和为人端方,终究不是真有什么治政的才能啊。而世人对他推崇备至,也只是佩服他的才学,为人,再加上他不会对任何势力造成威胁,自然乐得推这么个人出来,更不会有人去和他做这样的一场争辩了。 而李凌显然就没有那么多的顾虑,只把自己想说的东西全说出来,用以驳倒对手:“先生你所谓的爱国爱民之心,更多只是流于表面,只想着消弭眼下的争端;却完全忽略了真正的根子,是因为太子无能,他无法让其他兄弟心服,无法让陛下安心将皇位传于他手,才会先后永王,后有英王,站出来与之一争! “晚辈可以断言一句,即便这次英王真罢了手,难保接下来就不会有新的皇子再站出来。所以,与其劝说英王放弃,还不如让太子自己先修身养性,提高自己的才德,才是正经!” “李大人果然言辞犀利,让老夫都有些招架不住了呀……”黄文泽在一阵沉默后,终于苦笑道,这算是变相地认输了。确实,论起对此事的辩论,他已大败亏输,但他并没有真正认输,因为有一点是他最在意的“要是按李大人所言,那当初皇帝他就不该立太子为储君……” “这就又回到了刚才我说的一点,陛下当年所以会立孙琮为太子,一方面是因为他确实出身最贵重,乃是先皇后所出的嫡长子,二者也是为了社稷着想,毕竟国有储君,才天下无忧嘛。这一点不正是满朝文臣,以及天下读书人所共同认定的吗? “可是这真就是合理的安排吗?嫡长子继承制固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保证国中安定,但也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他们多半是从小就被立作太子,他们的能力和心性在那时是很难看出来的。就如当今太子,早年间,张儒师也是他的师傅,可看出他其实气量狭小,睚眦必报,却又懦弱无担当了吗? “所以我从来就认为此等关系到天下大局的太子之位当以立贤为主,只有那真正贤明有才又有德的皇子,才配登上高位。不然,那就是胡亥杨广一般,遗祸无穷,真正是天下遭难,百姓遭殃了!” 张禾丰在一旁听得神色一阵变化,他是真开始认同李凌的说法了。虽然他和太子更亲近些,但说到底,他更看重的还是大越的江山社稷,黎民安稳。而就他这些年对太子的认知不断加深,也渐渐认同这不是一个合格的君王了。 黄文泽还在那儿纠结,他盯着李凌,足足半晌,才闷声道:“那你怎么就认定了英王便能强过太子?毕竟你口中的胡亥杨广一开始也非太子,是他们靠着阴谋篡夺的太子之位。然后等到他们真登上帝位了,便原形毕露,导致秦与隋皆两代而亡。” “这个我确实无法给出证明,我能认同英王自然有我的判断,却无法强加于任何人……但是泽川先生,我们总不能因噎废食吧?在明知道太子并不是合格贤君的情况下,却不考虑一个更佳的人选。” 顿一下,李凌又断然道:“还有,还有一点是我可以确信的。一直以来身在西南,更贴近百姓的英王,显然要比一直高高在上的太子更了解民间疾苦!还有,论用兵作战,他也要强过太子许多。太子虽然去过北疆,却只是在幽州城中暂住罢了,可英王当年在西南时,可是真正领兵和那些蛮族有过交锋的。 “而如今,我大越北方边患似乎威胁又大了起来,所以只这一点上,我便认定英王要比太子更适合来日为君主了。最后,还有一事或许你们都不知道,当你们不屑于永王的种种贿赂下属官员的举动时,其实太子也没少干这样的事情。倒是英王,既无必要,也没这个资产来收买边军将领。” “什么?” “此话当真?” 两个老人几乎同时变色,然后齐齐失声叫了起来,这是他们怎么都没法相信,没法接受的事情,甚至都怀疑李凌是在造谣污蔑。 李凌半点不作回避地与他们对视:“这些事情都是学生亲生经历,我之前在北疆运粮筹措后勤时,便险些被那些得了太子好处,受其指使的官员将领所害。所以此事我是绝不会说错的! “要是二位先生不信我的话,大可以让人去北疆探访一二,有些东西还是留有蛛丝马迹的……” “你……不必说了。”黄文泽突然长长一叹,似乎是某种信念随着这些话而崩溃,他的脸色也变得很是难看,“要真如此,太子确实不配为储君。老夫会去打听,要真如你所言,将来我不会再为太子说话。英王……若他真有你所说的那般英明,那……老夫也愿意支持他。” “老夫也一样。”张禾丰也跟着道,李凌所说的太子的问题,对他的打击也是相当不小,让老人半晌都没能缓过神来。 李凌一笑,心下更是一松,只觉今日与两老的一番对话,要比之前一路的风险厮杀更累。因为这场对话实在太重要了,张禾丰和黄文泽便是民间的意见领袖,他们的一句话,都能在朝野引起巨大的变数。 要是自己今日说不服他们,接下来身在京城的英王所要面临的难处必然极大。这是以往的自己所完全没有在意的东西。而现在看来,自己此番的离京回乡还真就来对了,因为这一下,却是把个最大的隐患给解决掉了。 所以在吐出一口气后,他又再度起身,冲二人行礼道:“二位先生德高义更高,学生今日也是得了许多的教训。但有一点,我也希望由二位先生让更多人知道,国之安定在君王,君之立在威德,在贤达,而不在年长年幼,不在所谓的嫡庶之别!” 两位老人这时也变得一片凝重,沉吟半晌后,先后点头:“我们会再作探讨,温衷(李大人)你就放心吧,再有最后结论前,太子储君一事,我们不会再多作他言!”  第917章 衣锦还乡(上) 接下来,李凌又在张禾丰府上盘桓了三日,多是与两位儒林宗师谈一些学术和修身养性方面的内容。二老对这个晚辈也颇为欣赏,自然是知无不言,倒是让他在书文心性一道上有所精益,整个人的气质都似有了一些提升。 不过李凌终究是丧事在身,不能在徐州逗留太久,于是三日后,便告辞启程,再往江城县而去。而这一回,一路上就再没有任何的阻滞了,顺顺利利地,他们这一行车马便来到了李凌的故乡,此时距离他离此参加会试,都已经过去了十数年之久。 虽然李凌还没有到感慨年华易逝,说什么物是人非的年纪,可在看到那座熟悉的县城时,心中还是感慨良多,忍不住便勒马停步,仔细端详了好一阵,才又策马奔行,直到那此时看来略显逼仄狭小的城门前。 江城县的一切都似没有什么变化,城墙依然低矮,城门依然破旧,就连靠着城门作守城之责的那几个老兵,看上去依旧和多年前一样,显得懒洋洋的。而那条直通城内的长街上的行人和店铺也依旧是稀稀拉拉的,这就是一座最普通不过的中原小县城的模样了。 当看到这么一大支车马队伍缓缓而来时,那几个老兵明显精神抖擞了一下。显然在他们看来,这是哪支商队从北而来,要入城稍作休整,如此自然免不了交上一笔丰厚的城门税,自己等也能趁机弄些好处了。 可还没等他们上前阻拦呢,当先便有一人主动过来,拿出相关官文往他们眼前一扬,说道:“当朝四品,转运司少卿李凌李大人还乡,你们速速入城禀报本县县令……” 李凌的名字一入耳,几个老兵都瞬间呆住了。 对这位本县名人,他们当真是如雷贯耳了。不光是他们就是整个江城县,也没人不知李凌大名,不以李大人为荣的。 因为江城县这些年来实在没出过什么像样的人物,科举一途上除了李凌和徐沧二人在十多年前为县争光外,其他最多也就考中个举人。如此,作为唯二的进士,而且还是在短短年月里直入中枢,成为朝廷四品官的李凌,自然成了无数乡人挂在嘴边的厉害人物。 这些年来,多少人在吹嘘自己和李大人当年有过什么什么交情,和他一起喝过酒,读过书……可以说,李凌的名字早让这一县百姓听得耳朵都起茧了。而现在,人们口中一直念叨着的李大人竟回来了,这如何能不叫人感到惊诧与兴奋呢? 为首的老兵忙往后看去,一下就找到了骑在马上,一副温和笑容的李凌。他自然不可能真认识李凌,就算以前见过面,也不可能还记得其长相,但那气质却是不会骗人的,所以他赶紧扑上,大礼参见:“小的朱十三见过李大人……”说着,又连忙给身后还有些发怔的弟兄们打手势,让他们赶紧回县衙报信。 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有几人告了声罪,便转头往城里跑,那速度之快,就根被老虎撵在了后头似的,把沿途的不少百姓都给唬了一跳,以为这是出什么变故了呢。 好在江城县真不大,从城门到县衙用跑的也就顿饭工夫。这兵卒气喘吁吁地到了地方后,便赶紧冲衙门口的差役叫道:“快,快进去通禀大老爷,李……李大人回乡来了。” “李大人?哪个李大人?”那几个差役还有些奇怪,反问道。 “李凌李大人,咱们江城县的荣耀!”终于把气喘匀些的老兵又解释了一句,顿时让对方几个身子都为之一震,然后果断回身,直奔进县衙。 随后,里边又是一阵慌乱和叫唤,半晌后,如今的江城县令田秉文便率一众官吏匆匆赶了出来。他们几个一面走着,一面还在整理着衣衫,正着官帽,毕竟这时节在公房里烤火,自然不可能把冠服都穿戴齐整的,此时闻报,个个都手忙脚乱。 但这时他们也顾不上自身的狼狈样子了,当众作着整理,口中问道:“真是李大人来了?他现在何处?” 城门口的老兵已经被带进衙门,闻言赶紧上前禀报:“确是李大人来了,应该已经进城,很快就到……” “那你们就随本官出去迎一迎吧!”田秉文心下一喜,赶紧发话,三步并作两步地直往外去,走到二堂出口处,他又想起一点,“你们赶紧去安排,让本县士绅人等也都来县衙作陪,尤其是那位古老板,听说他与李大人交情极深。” 下属人等连忙答应,抢先就往外走,以最快的速度去通知附近的那些士绅人等来县衙参见回乡的李大人。 这一番忙碌后,田县令才带了大家走出县衙大门,再往北边长街一望,就看到车马队伍果然缓缓而来。随着这么一支队伍进城,立刻就引起了小城内不少居民的注意,许多人在道旁驻足观望,议论纷纷,还有几个小孩子居然跟着队伍一路跑着,嘻嘻哈哈的,着实有些放肆了。 田秉文见此,眉头便是一皱,刚想让人过去疏散一下,突然又心中一动,李大人的随行都没有驱赶吵闹者,显然他并不在意啊。毕竟这些人都是李大人的乡亲桑梓,那点情分可不能坏了。所以很快的,他又调整了面上表情,笑吟吟地直迎而上,待李凌到跟前后,迅速拜倒:“下官江城县令田秉文见过李大人,不知李大人回乡,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李凌远远就看到了这些涌出县衙的官吏人等,再看看周围那些县中乡人们敬畏的眼神,心里除了欢喜和那一丝得意外,也有些感慨。难怪古人要说一句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了,这种功成之后在熟悉的环境,熟悉的人面前装13的感觉确实挺爽的。 不过这种念头也就那么一转瞬而已,他迅速便又端起身份来,笑着下马,上前将田秉文一把搀扶起来:“田大人您这可是折煞李凌了,快快请起。诸位,也快快起来说话吧。”后一句,自然就是冲着跟自家大人一起拜倒的诸多本县官吏们说的。李凌这一眼扫过去,还看到了好几张熟悉的面孔,那都是当初自己在县衙里当差时,和自己共过职的差吏啊。 正所谓流水的县令,铁打的差吏,十年时间,足够让江城县衙换上好几任的县令,可这些当差听用的,却有半数未变,就算是有变化的,也是儿子接了老子的班,其实人和关系还在是原来模样。 众人自然又是一番感谢,这才慢悠悠起身,然后随着自家县令,把李凌迎进县衙,就在二堂大厅落座。 当李凌在县衙与官吏们说着话时,李莫云却已经带队把李桐的灵柩运到了李家宅邸——这儿还是当初李凌终于有了举人身份后在此买下的院落呢。当初只有一家几口人时,倒还显得有些空旷,但现在嘛,光是家中奴仆,就有好几十人,这里的两进院子都住不下了。 好在现在那些人还没赶到,所以李莫云便与杨震稍作商议,后者带一批人去本县的馆驿安顿下来,其他人则先把整个院子打扫干净了,再把灵柩停入,至于其他的,自然要等李凌回来后再作安排。 不过有一点李莫云是可以猜到的,那就是这儿是肯定不能住了,无论地方大小,还是院子的规制,都完全配不上自家公子,必须在城里另寻地方入住,或是直接选一个好去处,修建起一座符合李凌身份的大府邸来。 只从这一点,其实不少心思灵敏者便看出了李凌是个多么自律,一心为公的人了。要是换成一般官员,有他的地位权势,恐怕早就在家乡盖起大府邸,派人一直留在当地,甚至都有家人在此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了。 可咱们的李大人呢,却一直忙于公务,连自家的事情都很少考虑,要直到回到家乡,才发现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在众人的感慨中,李莫云却是熟门熟路地在这两进的院落中随意走动着,看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切,心中感慨不已。他想到了当初,自己因某个目的接近公子,但他对自己却从没有怀疑过,真把自己当兄弟般照顾,尤其是乐儿姐,她更是对自己照顾有加…… 而现在,他也有衣锦还乡的感觉,对自小就随师父邵秋息漂泊江湖的李莫云来说,随在李凌身边的这些年,就是有了一个安定的家,而这儿,便是家的起点了。 所以,在留恋地走过看过这里的一切后,李莫云除了内心感到温馨外,也打定了主意,可不能让公子把这院子卖出去。那等自己老了,或许就可以住在这儿了,而要是她也能和自己一起住在这儿…… 一个古怪的想法刚起,就被李莫云迅速压了回去。不成,我不能有这样无礼的念头,不能让公子感到困扰。只是他的心,却终究还在偷偷想着,那个温柔的人儿……  第918章 衣锦还乡(下) 江城县衙,众人济济一堂。 高坐最上首的,自然就是李凌,下面则是本县县令为首的三位官员,以及诸多县衙吏员,再下面便是本县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士绅商人尽皆在列。 从这儿,也能看出江城县确实底蕴不够深了,不然像今日这样的重要聚会,也不可能让地位不算太高的商人们到场了。实在是本县的士绅太少,只能拿商人凑数。 不过这些人里,有一个商人是肯定得过来的,那就是此时李凌笑看着的对象,如今本县家底最丰厚,衡州府纵横书局的东家之一,本的古家书局的东家,古月子。 已将近五十的古月子此时须发都有些灰白,但人却精神奕奕,尤其是在看到李凌后,更是双眼放光,只是碍于对方如今的身份,才不敢说太多。但只要想想当初李凌是在自己的鼓励下才走上科举之路,多年来也没和自己这个旧人断了联系,他心里还是一阵与有荣焉。 此时李凌在和众官吏客套了一番后,便也把目光落到了在位曾经的恩人,朋友的身上:“古哥,这些年过去了,你看着可老了不少啊。怎么样,家里一切都还好吗?” 只一句话,就把亲疏给完全分了出来,与其他人李凌只是随口应和,虽然也是笑着,但哪比得了此时对古月子的关心。 古月子倒是有些紧张,受宠若惊,当下便起身弯腰道:“多谢李大人挂怀,在下和家里一切都好……” “古哥你这也太见外了,你我结识于微末,我是什么样的人别人不了解,你还不知道吗?快些坐下说话,不然我都要起来和你说了。”李凌忙让对方落座,随后又问了一些对方家中情况,这才转而与另外几个士绅闲聊。现在终究是在公开场合,让大家知道古月子与自己关系非比寻常即可,不要说得太多,不然过犹不及。 而就是这样,已经足够让田县令为首的众人对古月子刮目相看了。以往他们也听说过古月子和李凌关系不错,还一起有买卖,只当是互惠互利。现在看来,他们的关系似乎要比想象的更深啊。 而李凌在了解了下本县这几年的情况后,才说道:“惭愧啊,我这个江城子弟,这些年来都没有为家乡尽过自己的心力,还望诸位乡亲父老不要怪罪李凌……” “李大人言重了,我等也是知道这些年来您为我大越尽了多少心血的,您心存高远,不及自身,才是真正的国之栋梁。” “是啊李大人,其实您已经为我们江城带来了不少好处了,比如那些个书局,就是在您的引导下才一步步成长为今日的规模,整个衡州的书册印刷业,我们江城都占了不下五成呢……” 在众人的安慰和吹捧里,这一节便被迅速揭过。然后才由田秉文笑着道:“其实李大人要是真有心,什么时候再为我们江城县做点事也来得及。比如此番回京后,您完全可以稍稍减免些我们当地的粮税……您是不知道啊,今年夏天以来,我们江城频遭大雨侵袭,田地产量都减了三成……” 对田县令来说,赋税什么的远比其他好处要重要得多,所以此时他也就大着胆子跟李凌请求起来,毕竟人家可是京城大官,还是转运司少卿,说句话要比自己上报一百份文书都要有用。 可就在他把意思说出后,李凌的神色却是一变,这让田县令的心陡然一揪,这是要怪自己了吗?结果,却听李凌苦笑道:“田大人这一想法我固然有心相帮,奈何却是无力相助了。因为我短时间里怕是回不了京城了。” “啊,为何?”田秉文顿时一惊,直到这时,他才想到自己到现在都没问过李凌为何会返回江城县了。 实在是因为李凌在此时回乡太符合许多官员在年前回乡的惯例了,在他想来,李大人这次回江城,应该也是为了回乡祭祖,顺便过个年什么的。等到过完年后,李大人自然就会回京城。 可现在看来,事情好像并非如自己想的在般简单了。 而李凌也没有让他们疑惑太久,很快就道出了自己这次回来的真正原因:“实不相瞒,本官这次是回乡丁忧来的。因为家父身死,我作为人子之前不能尽孝,在他死后,总得在身边陪伴一段时日。所以接下来几年里,我都会在江城待着,其实认真说起来,我都不再是朝廷官员了。” 自田秉文而下,在场众人的脸色都有些变化,既感惊讶,又有些唏嘘,不过对李凌的态度倒是没有大变。还有人连声称道,直言李凌是一个忠孝两全之人,是大家的楷模…… 田县令还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刚才听了李凌那半句后,他真怕李凌突然说出自己是因犯了事,或是朝中争斗失利后,被罢官回乡的。那自己今日这般安排可就太浪费了,甚至有可能被人反诬为与罪官勾结。 但既然只是回乡丁忧,就不算太大的问题了。毕竟丁忧是有时限的,最多三年后,他还能回京,而且从本朝的礼制来说,李凌这回丁忧之后,还会得到朝廷的嘉赏,从而再升官都说不定。 唯一有些问题的是,自己能不能任职到对方丁忧完毕,不然换了其他县令,其中好处,可就白白便宜他人了。 于是,只是稍微冷了下场后,厅内的气氛又重新热烈起来,大家对李凌又是好一阵的奉承,然后又全都劝他节哀什么的,并答应等到李桐真个入土安葬时,他们必然上门吊唁。 眼见得时辰不早,李凌便在婉拒了众士绅提出的为他设宴接风洗尘的建议,辞别众人,离开县衙。而在出了县衙后,他又让人给古月子带了口信,等他沿着记忆中熟悉的长街走出一段后,古月子果然就跟了上来。 在来到李凌身旁后,古月子明显有些拘束,毕竟现在的李凌再不是当初那个拿了自己写的小说上门谈生意的年轻人了,也不再是那个小有成绩,却依然待人谦和的秀才举人,而是真正的朝廷大人物,是古月子这样的小商人需要仰望的存在。 “李……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吗?”古月子稍微犹豫了下后,还是小心问道。 “古哥,咱们多年老友重逢,你这么说可就太见外了。”李凌笑了下,又伸手把弯下腰去的对方给扶正了,“你觉着我李凌是那等不念旧情,只知道拿身份耍威风的无知之徒吗?” 顿一下,见对方神色间还是有些惶恐,李凌又语重心长道:“何况古哥你是我李凌在低谷时第一个肯出手帮我的人,当初要没有你愿意买下我的小说,只怕我和月儿早就要被庄氏兄弟给拿捏死了。所以,说一句你有恩于我都不为过啊。” 古月子赶忙用力摆手,连声道:“李大人这话我可实在担待不起,正所谓吉人自有天相,当初之事还是您自身有才学本事,才能度过难关,我可不敢贪天之功。而且那些小说也确实风靡畅销多时,就连今时今日,还有不少人去书局买封神和包公案呢。 “所以说李大人您完全就是凭着自己的本事成功的,倒是我古月子,还沾了你的光,让我从一个将将要倒闭的书局老板变成今日这样的大商人呢。您对我的帮助远胜于我对您的,所以那些感激的话……” “好啦,朋友之间不就是你帮我,我帮你吗?你这是不想认我这个朋友吗,居然把账算得如此之清?”李凌有些无奈,只能板起脸来说道。 “不……不敢。能被大人你称一句朋友,古月子自然是很愿意的……” “那还称我大人?”李凌又瞪了他一眼。 “那……温衷,今后我叫你表字如何?”古月子有些惶恐地问了一句。 李凌本来是希望他还和过去一样称自己李大郎什么的,那才叫找回当初的感觉。但现在看来,显然不现实了,便只能接受这样的称呼,点点头:“好吧,就叫我温衷。也只有你这个朋友面前,我才开得了口,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 “大……温衷你说,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办妥。”古月子当即拍了胸膛道。 “唔,就是这次我是举家回来,而且先父的灵柩也停在家中,之前的院落自然是住不下了。我的意思,是要在县城这里先找块地盖个大些的院子,但我久不在江城,所以这方面还请古哥你帮忙啊。” “这个简单,就我所知城里就有不少可用的地,只要温衷你开口,一定没问题。对了,我在城西正好有座院子空着,你要不嫌弃,这段日子先在那儿将就一下?” 李凌只略想了下,便一口答应:“那就多谢古哥了……” 他虽然在笑着,心里却有些复杂,终究是回不去了,两人之间的隔阂已如鸿沟天堑。所以说,所谓的衣锦还乡,能得到的终究只是一些虚荣,却无法真正找到自己想要的当初…… 第919章 结果已注定 京师洛阳,东宫。 外头虽已天寒地冻,北风呼啸,但太子所在的书房里却是温暖如春,他只着一袭轻袍便很是舒适,只是他的心里,此时却难言舒服了。不过也不能说完全的难受,只能道一句喜忧参半了。 因为就在前日,朝中又出了一桩变故,本该已经远离朝堂,回乡丁忧的李凌突然又闹腾了起来,居然把一批皇城司的人给派人押送回京,而且还在刑部事情的前后因由给彻底揭开,竟是皇城司的司丞卫天鹰因故派出手下的提举侯隆滔追杀李凌,还勾结地方官兵在青山县下手…… 你下手也就罢了,还偏偏失了手,不但把自己的小命丢在了青山县内,更将一众下属陷于李凌之手,并让他们将一切实情交代清楚,连人证带口供地送回了京城,从而在朝堂上闹出了不小的风波。 李凌虽然在朝中确实有不少敌人,可在这事上,就是太子方面的人也不好再与之为敌了,因为他好歹还是朝廷体系内的人,而皇城司,却是系统之外的人,是所有文官必须打压遏制的存在,尤其是这两年里,皇城司的权势不断膨胀,已对文官集团造成了不小的威胁,更成为所有人的眼中钉。 所以李凌这次的举告,自然赢得了无数朝臣的拥护,他们就跟之前弹劾李凌可能与李桐有所勾结一样,也开始大批量地弹劾皇城司的诸多不法事,大有让皇帝直接取缔皇城司的架势。 至于始作俑者的卫天鹰,更是被视作矫诏欺君的大罪人,光杀他一个都嫌不够,大家喊的是要灭其三族,以儆效尤了。现在,他人都被关进了刑部大牢里,只等皇帝最后给出个方案了。 对于李凌居然又一次逃过一劫,太子孙琮自然很是不舒服,这与他原来的设想完全不同啊。不过,隐藏在此事后面的一些更深的内情,却又让他感到一阵快意,因为他早就知道卫天鹰背后有永王指使,而这次李凌在把人送到洛阳,状告卫天鹰的同时,也把一份密奏送进了皇宫,其中内容,太子此时也已知晓——他居然真就大胆到,把永王也给拖下了水! 虽然现在永王还没被牵连,但以太子对自己父皇的了解,他相信用不了多久,永王就要彻底完了。毕竟他这次是犯了父皇心中的大忌,而且是两件。 一是居然把手伸到了皇城司内部,这是皇帝自己栽培出来的亲信,是任何势力都不能染指的存在。可永王倒好,居然就和卫天鹰这样的皇城司高层有了勾结,还能指使他帮自己除掉李凌,这完全就是触及到皇帝的逆鳞了。 二则是他们这次为了除掉李凌竟还动用了地方官兵,一个藩王,一个皇城司的人,居然还和地方兵马勾结了!这是要做什么?是想某朝篡位吗? 就是身为太子的孙琮,在此等事上也是小心翼翼的,之前在借刀杀人地用过北疆兵将后,也是极力遮掩,甚至不惜向李凌低头,才在表面上掩盖了真相。可这一回的永王和皇城司就没有如此好的机会,事情已经彻底曝光,至少此时皇帝已知晓了一切,那他们的结果就很好想了。 卫天鹰必死,至于永王,皇帝纵然再中意这个儿子,再爱护他,这一回也不可能再护着他了。恐怕其爵位将要不保,就算不被处决,也必然再难有翻身之日,纵然活着,也跟死去没有差别了。 太子在想到这一结果后,心中除了痛快,也有几许的感慨。 曾几何时,永王是自己最大的对手,甚至自己还被他稳压一头,弄得自己只能委曲求全,苦苦忍耐。结果这才几年工夫,他就已走到末路,而自己却还是太子……而这一切,说来都和李凌有关,是他亲手把永王送进的绝路! 不,不光是李凌,还有自己身边的莫先生,事实上,当初那一案,不正是在莫先生的引导和筹谋下才成功的吗? 唯一可惜的是,这次他本想借永王这把刀除掉李凌,结果最终反倒是李凌把永王给掀下了马。如此,自己想杀李凌的决意也只能继续了。 这,才是让太子在感到高兴之余又有些不舒服的问题所在了,毕竟自己早说了要除掉的李凌,虽然被罢了官,却还是好端端地活着呢。 笃笃的敲门声让太子从自己的思绪中走了出来,开口道:“进来。” 进来的果然是莫先生,在他行礼后,太子也不绕什么圈子,直接道:“皇城司那边的事情你应该都知道了吧?” “是,在下已都听说了……”莫先生小心地看了眼太子,他还知道之前太子为何叫停了对李凌的计划,因为他是想借刀杀人,置身事外,觉着永王那边可以把已失去官身的李凌铲除。 可结果却出乎了他们的意料,李凌安然无恙,倒是皇城司的人,不但失手,还把自家上司都给搭了进去。 太子点点头:“之前你提的那件事情,现在还能做吗?” “太子是说对付李凌的那些计划?” “不错。我说过要李凌用命来还!”太子眼中有着刻骨的恨意,他还记得沈家兄弟的死。 莫先生心中苦笑,本来自己都已经做好一切安排了,只要照计划而行,有七八成的把握将李凌置于死地,甚至还能将之抄家灭门。结果,朝中陡起风云,李凌被牵连得去官回乡丁忧,然后太子又紧急叫停了一切,这让自己好容易才把将将要出的招给停了下来。 然后现在,对方又旧事重提了,真是人家一张嘴,自己跑断腿啊。但没法子,谁叫他是太子,自己只是个听用的幕僚呢?所以在一番沉吟后,他只能点头:“之前那计划自然是可以再用的,不过殿下,这其中还是有一点问题的。” “什么问题?”太子皱了下眉头,之前明明没这说法啊。 “在下这一计是以与李凌关系极其紧密的人入手,而当时他身在京城,纵然他们出了事也鞭长莫及,我们甚至可以在京城里也闹出些动静来,使他脱不开身。可现在,却不同了,他已回了江城县,如此,那边再出变故,他说不定就能出手应对,成算便少了许多。” “还有这等变故吗?”太子眉头更紧,刚想问一句可有其他更好的计策没有,就听对方又道:“不过这么一来也有一个好处,另一边的安排他就完全插不上手了,说不定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是因何而死呢。” 太子明显是知道这一计之大概的,仔细想了想,也笑了起来:“不错,他现在都回淮北去了,自然不可能掌握更多情况……那就照你之前的计划来,这次我要置他死地,不能再让他脱身了。” “在下明白了,我这就去做安排!”即便此事存在疏漏,与自己一向布局的习惯不符,但到了此时,莫先生也只能听从安排行事了。毕竟这样的计划可不是随便就能想出来的,各方面的安排更花了许多时日,许多心血,此时有所问题,也好过一般的策略啊。 …… 刑部天牢。 这儿的环境与太子的东宫相比那就是天堂和地狱的差别了。 寒冷,潮湿,臭气熏人,连一条取暖的被子都没有,卫天鹰就被禁锢在这样一个恶劣的牢房呢,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快消磨殆尽,人都有些愣怔怔的。 直到面前的老人叫了他三次,他才有些反应,茫然的目光在对焦了好一阵后,才认出这个站在牢门前,神色也有些发青的老宦官是自己的顶头上司,韦棠韦公公! 这让卫天鹰终于有了动作上的应对,赶紧爬到门边,冲韦棠叫道:“韦公公救我,卑职,卑职是被冤枉的……” 在他叫了两次冤枉后,韦棠才冷冷地说道:“你真是冤枉的,看着我,回话。” 被韦公公阴冷的目光一盯,卫天鹰的身子便是一颤,到嘴边的冤枉二字却说不出来了:“卑职……” “我是奉了陛下旨意来问你一句话的。”韦棠很快收回了目光,冷冰冰地道,“你想好了再答,不然更是欺君大罪。你,到底为何要干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情来?” 卫天鹰全身剧烈颤抖,从对方的话语里,他已经能猜到自己是个什么结果了。而现在,人家更在意的,是自己背后之人的身份。他当然可以选择一力将事情扛下,可问题在于,他这副小身板真扛得起吗? 原以为皇城司权势极大,自己已无惧朝中任何人,直到今日才发现,原来自己的一切权势都是空中楼阁,海边沙雕,一阵风,一个浪,就能将之彻底摧毁。 此番,自己必死,就是家族怕也……至于他,他现在自身难保,还能保得下自己的家人吗? 这个想法只在脑海中一闪念,他便选择了据实而答:“回陛下的话,是……是永王殿下让我帮着对付李凌的……” 韦棠的眉眼陡然一跳,这个答案虽然他早就已经知道,但真从卫天鹰口中说出,却意味着一场大风浪要在朝廷上掀起来了……  第920章 丧礼众相 朝堂上又将再掀起一场大风浪,永王及其余孽人等的结局也已注定。一时间京城之内,官场之上,人人自危,各种说法甚嚣尘上。 但作为这一切的源头所在,身在老家江城县的李凌却对这一切都没什么兴趣,只是在忙于安排父亲的丧礼,同时也迎回了自己的妻女家眷。 是的,在李凌回到江城县后两日,杨轻绡他们也终于是从水路回来了。仔细算起来,水路比之陆路还真慢了许多,毕竟李凌这一路可是在青山县和徐州城都逗留了好些日子的 而当李凌从杨轻绡口中得知她们在路上也曾遭遇皇城司的人袭击后,除了一些后怕外,自然就是愤怒了:“他们还真是不管不顾,连我家人都不肯放过啊。看来我这次把事情做绝是做对了,像这样的对手,就不该给他们任何的机会,只要拿捏住了,就该将他们置于死地!” “李郎,你这是真已经将问题解决了?你一路应该遭遇了不少危险吧?”杨轻绡这才想起李凌才是他们的真正目标,赶紧关心地问道。 李凌也不作隐瞒,便把自身一路而来的遭遇说了出来,直听得杨轻绡也是后怕加愤怒,连声道:“他们真是该死,尤其是背后那些家伙,杀他们十次都不够解恨的!” “你放心吧,他们的末日就要到了。”李凌搂着自己妻子,淡淡地道。然后才又感慨道:“这次还是多亏了漕帮的弟兄出手帮忙了,尤其是大哥那儿,要没有他肯出手,你们的安全真不好说。” “你也叫他大哥了,那就是一家人,何必说这些感谢的话呢?”杨轻绡佯嗔地轻轻扭了李凌一把。 “对对对,是我失言了,我们本就是一家人,不分彼此,我帮他,他帮我,都是应该的。”李凌赶紧改正道,这才让杨轻绡改嗔为笑:“哼,算你还有点良心。对了,我哥他说了,这次的丧礼他是会来参加的,具体是定在哪一天啊。” “三天后的腊月初五。”李凌淡淡地说道,对此事,其实他真不算太上心,对李桐,他也是怨恨大过关爱,毕竟那家伙跟自己真没什么关系,反倒是坑了自己许多次。 不过家中其他人显然不是这么想了,在他夫妻二人于外间说话时,后头的灵堂内,已是哭声一片,正是李乐儿、李月儿姐妹,与已经改名李棠棠的外甥女正在父亲(外公)灵前哭祭,泪水涟涟,好不伤心。 其实李月儿还好些,毕竟她和父亲的关系真不算太亲,真正懂事后倒是和哥哥相依为命。但李乐儿母女两个就不一样了,这些年来她们可是和李桐一起生活的,可以说是他照顾了两母女多年,真正的一家人,现在阴阳两隔,自然伤心断肠。 李凌也没有把家人间关系的真正隐情透露出来,所以李月儿也一直以为自己和姐姐哥哥一样,是父亲的亲骨肉,在姐姐和外甥女的感染下,自然也是哭得伤心,三女的哭声此起彼伏的,让周围众人也是一阵感伤。 杨轻绡的情绪也因此低落了不少,看了眼李凌道:“所以事情的真相你打算一直瞒下去了?” “嗯,这是最好的结果了。在我心目中,她们就是我的姐姐和妹妹,就是我的家人,我有责任保护她们。你,不会因此怪我吧?” “怎么可能,我是这样的人吗?”杨轻绡哼了一声,这样一个有情有义的郎君,才是她中意的啊。不过这句话终究没有出口,在又和夫君温存了片刻后,她便也进了灵堂,陪着三女一道守在李桐灵前,尽一份作为儿媳的孝心。 …… 腊月初五,一大早,小小的李宅门前就已人流不断,车马往来犹如闹市一般。 因为今日是李凌定下的为自己父亲举行丧礼的正日子,以他如今的身份,即便不在朝中为官,小小的江城县也有的是人前来巴结讨好,所以赶在一早前来拜祭李桐的人也是络绎不绝。 这其中既有古月子这样本就与李凌交情深厚的朋友,也有因为生意往来而扯上关系的人,城中那些士绅们也来了,县衙的一些差吏也来了。 所有人,都在李凌面前表现得情绪低落,又跟他道着节哀之类的话语,而送上的帛金也是相当丰厚。在这些人眼里,这可是极难得的与李大人拉好关系的机会啊,这点投入只嫌少不嫌多啊——毕竟李大人早已娶亲,其他喜事怕也是轮不到自己参与其中了。 一番招呼,迎来送往,又不断带了新来的宾客去灵堂拜祭,李凌这个做儿子的确实忙得不可开交。得亏有古月子父子带人帮衬着,他们对这些东西还算熟悉,这场丧礼才没有出太大差错,但即便如此,李凌还是被累得不轻。 直到太阳偏西,一天都快要过去了,李凌才得以稍歇,独自立在棺材边上,似笑非笑地一手按在棺材板上,轻声道:“我想你一定想不到,在自己死后,还有如此哀荣。要说起来,我对你是真很不错了,倒是你,除了坑我,就是坑我……” 正感慨间,身后李序走了过来,站在门前小声道:“老爷……” 作为李家大管事,即便已从京城回到江城,他依然操持着家中大小事务,尤其是今天这样的要紧日子里,更是忙得不可开交。而以李凌对他的信任,一般事情他也就能自己做主决定了,现在过来,显然是有什么重要事情禀报。 所以李凌便放开心事,扭身看向他:“怎么说?” “唔……本县县令,还有两位佐贰都还没来,看这天色……”李序有些踌躇地道,“还有衡州知府及下属官员等,也未见有登门的。”他语气里,明显带着一丝疑惑和抱怨,这些当官的怎如此现实,居然都不见上门的。 衡州府那边也就罢了,毕竟需要些时日才能过来,可本县的官员,之前明明都已经答应要来了,居然也如此托大吗?自家老爷只是丁忧,又不是真被罢官什么的。 见他一副愤慨的模样,李凌倒是笑了起来:“这一点其实我也想到了,所以延迟几日才办这丧礼,也是在为他们考虑,不然就可能要耽误他们的前程了。你可别忘了,他可是罗天教长老啊,是被朝廷以极刑处死的钦犯,陛下能允我收尸,已经算是极大的恩荣了。” “可是,老爷您不是照样没受什么牵连……”李序小声嘀咕了句,李凌摇了摇头:“不必说了,此事也不要跟别人提及。他们不来是对的,今后不要因此就与县衙那儿生出什么冲突来。” “是……老爷心胸开阔,却非常人能比。”李序只能赞颂了一声,乖乖退下。 事实也正如李凌所说,之前田秉文他们是不知就里才会满口应允前来祭奠,但有了这几天的缓冲,在跟上面通了声气后,地处小县城的几位才知道李桐之死的曲折,这却让他们懊恼为难不已了。 李凌既然没有受此牵连,就说明他确实在朝中势力相当大,自己等也确实该巴结。可这不代表他们就能跟李凌一样去祭拜李桐这个罗天教贼首后还能安然无恙,到时说不定各种参劾能把他们给淹没了,连眼下的小官都当不下去。 所以最终他们只能选择爽约,但又担心李凌怪罪,毕竟之前有过承诺。于是在一番思忖商量后,三人便决定找人代替。 当天黑之后,县衙的师爷便偷偷摸摸上了门,拿出三份帛金,不住跟李凌告罪,说明几位大人的难处。对此,李凌倒也没有为难他,只随口安抚了几句,并让其代表三位大人给灵位上了香,便把他打发离开。 那三位本地官员能做到这一步,在李凌看来已经足够有礼,连心中最后的那点不快也消散了。 本来在师爷离开后,李凌以为今日不会再有宾客上门,结果临近二更时,李序却又来报:“老爷,舅爷他来了。” “哦?大哥来了?”李凌精神一振,一面吩咐人去后头通知杨轻绡,自己则快步出迎。果然在大门前,见到了风尘仆仆的杨轻侯,对方见他亲自迎出来,也是面带微笑:“温衷,我没来迟吧?” “没有,大哥你这是一路急速而来吧,可真让小弟有些惭愧了。”李凌赶紧上前见礼,杨轻侯则立刻一把拦住:“你是官我是民,可使不得。” “什么官啊民的,咱们是一家人,你是兄我是弟才对。” “哈哈,我就爱听这话,走走,咱们一起进去。”杨轻侯见李凌如此态度,也很是欢喜,笑着与他挽着手一道入门,再去灵堂那儿先磕头上香。 等他起来时,杨轻绡也到了,兄妹间也有两年没好生聚过了,这时自然也免不了一番寒暄,然后被请到另一边的厅堂看茶,顺道说说话。 作为一家人,杨轻侯自然不会跟其他宾客一样来了就走,他是打算明日随李凌他们一道,将李桐送入土的,所以这一晚,他自然就留了下来。  第921章 漕帮隐忧 偏厅里三人随意就座,有下人把准备好的吃食送了些过来,许是赶路过来真饿了,杨轻侯也没客气,拿了个大碗,就呼呼吃得开心。 李凌也端了碗面在旁作陪,一边吃着,一边不经意地打量着自己这位舅哥。 话说几年下来,杨轻侯的变化确实挺大,已经从原来有些瘦弱的书生样子变成了如今的粗豪样儿,身材显得魁梧了许多,举手投足间也有江湖大豪的气魄,再配上那满脸的络腮胡,当真气概不凡。 不过他终究还是有着遗憾,那就是当初受损的经脉已无法恢复,终身是练不得武了。好在如今漕帮的一切都被他安排得井井有条,手下兄弟人等都很是服膺,倒也不用他一个堂堂帮主真提了刀去与人搏斗。 经营漕帮,运筹帷幄,本来就不需要多高明的武艺身手,有头脑,又有人在官场上帮着他便可以了。前一点他自然就有,至于后一点,找到李凌这么个妹夫,自然水到渠成。 这几年间,漕帮的发展要比之前几十年还快,光手下可用的船只就翻了近倍,水运事业也拓展到了大江大河之上,而不只局限于漕河一路。甚至于现在的杨轻侯都在考虑着是否该往山东、东南沿海等地开发新的行业,把商路往海上走了。 而这一切,自然少不了李凌在背后的支持和指点,毕竟论起商业来,李凌可要比自己的舅哥强出不知多少倍了。 也正因如此,双方虽然很少见面,但关系却是极近,这次李凌带了李桐的棺椁回乡,杨轻侯也是一定要赶来祭奠并送一程的。 又是闲聊几句后,李凌问对方道:“大哥,最近漕帮内外都还好吧?” “一切都挺顺利的,江湖上也好,官场上也好,没人敢找咱们的麻烦。你放心,你这次丁忧还影响不到我漕帮的全盘大计。”杨轻侯笑着道。 “那就好。”李凌点点头,“不过你接下来还是得小心些,不要给人抓了把柄去。其实别的我都不怕,只担心我这一离开京城,有些人找不了我麻烦,会把主意打到你们头上来啊。” “官场上的事我确实比不了你,但应付一些宵小手段我还是不成问题的。你现在只管好好在家里,休息好,多陪陪我这妹子……”杨轻侯不以为意地一笑道,这段日子的顺风顺水,也真让他有些自负起来,不认为还有人能威胁到自身。 见他这么说,李凌也不好再多言,便给自己妻子打了个眼色,借口灵堂那边有事,就转了过去。至于杨轻绡接下来会说些什么,她哥哥又能听进去多少,他就不好猜了。 因为就他所知,这段时日的漕帮固然得到了极大的发展,实力大增,但同时内部也变得良莠不齐起来。毕竟投靠过来的那些个江湖中人肯尊你为主,说到底还是为了多赚钱,所以平日里,他们也没在暗地里耍把戏。 比如南来北往的漕船里往往会夹带些私活,轻则是一些税高如皮毛香料之类的东西,要是胆子大些,却是连私盐之类的玩意儿他们也敢偷运,而且有时一运就是好几百斤,真要严查的话,都够砍几十人的脑袋了。 许多违禁的事情,因为有李凌从旁斡旋,因为漕帮本身也有相当势力,所以许多时候官府都是睁只眼闭只眼。但这不代表他们一直都能这样,少了自己的从旁斡旋,谁知道会出现什么问题呢? 当然,这些破事的责任也不全在杨轻侯,几万弟兄投到他门下,这么大一个帮会需要操持,他怎么可能做到事无巨细,尽皆掌握呢。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可不是只有官府中人知道,江湖帮会也是讲究这点的。 三更后,守在灵前的李凌才见自己妻子回来,便关心地问道:“大哥他怎么说?” “他说他有分寸。其实他也一直都知道有些人背着他在做些什么,本来是打算过段日子在处置一些人杀一儆百的,但既然李郎都如此重视了,他回去后便会整肃一番,不给我们添麻烦。”杨轻绡轻声道。 李凌苦笑一声:“我就知道大哥他会误会,所以才让你帮着提醒几句。我最担心的还是他自身啊,漕帮现在固然势力庞大,但再大,于朝廷来说,也只是一块肥肉而已。我在朝时,没人敢动他,可现在我一走,某些人说不定就要蠢蠢欲动了。 “他要是没什么把柄在外也就罢了,可现在,却是把柄处处……大哥身边也没个人提醒,这一关还真不好过了。”说着又是一声叹息。 “那……该如何是好?”杨轻绡被他说得也有些担心起来,急忙问道。 “先就这么劝一劝吧,然后,再看看有没有办法把这些漏洞和问题给弥补起来。好在杨震他来了这边,有皇城司的眼线帮我盯着,应该出不了什么大事。”李凌说着,又搂住了妻子的腰肢,“你放心吧,他是你大哥,就是我大哥。漕帮的人是你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我不会坐视不理的。” “嗯。”杨轻绡听了他的保证后,才安心些,就这么靠着他,在灵前跪坐着,不再作声。 这般守了一夜后,天亮后便是最后起棺,把李桐送入土了。 这次李凌没有弄出太大的排场来,家中都没有请什么和尚道士的为自己父亲超度,到了初六一早,便只让人抬了棺材,稍作吹打,便送出门,直奔李家祖坟而去。 李家当年在江城那也算是名门了,所以祖坟所在确实挺大的,之前李凌名义上的母亲就已一早葬入其中,坟头也都修缮过了,只等着李桐到时合葬进入。 而这些年里,随着李凌在朝中地位的不断提升,本地官府对李家也更为看重,他们的祖坟自然一直被照看得很好,今日李桐入葬也就很顺利。 唯一让帮忙的古月子他们感到有些奇怪的,是这次最后的葬礼也太简便了些,甚至堪称简陋了。也就李凌作为儿子读了一份祭文,然后再和姐姐妹妹在父亲母亲的坟前哭祭一阵,洒上几杯酒,点上几炷香,便算了事了。 这哪里像是一个官员家的老太爷去世后该有的排场啊,就是寻常有钱人家,也比这要隆重得多啊。 对此,李凌只推说一句这是自己父亲生前的意思,这才堵住了大家的嘴。 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个中真相,比如县衙里那几位。不过他们对此也是三缄其口,不会跟任何人提的,不然就是得罪李大人了,那后果可就太严重了。 而在把李桐正式安葬后,李凌也就正式开始了他的丁忧守制。 这守孝一事,其实也有相当多的讲究,比如严格点的,作为孝子就得在父母安葬后,便在坟前立一草庐,然后就在庐中陪着父母,待足三九二十七个月。这期间,不的离开,不得穿新衣服,只能吃糙米饭,喝凉水,以为自己对父母的哀思孝敬…… 当然,这等苦行僧一样的守孝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所以后来就有了变通,从陪在坟墓旁边变成留在家乡,从吃穿尽量的简单,到不吃大鱼大肉,然后再加一条,守孝期间不得行房——呃,后来也被放宽了,变成守孝时不得生出儿女来。所以说,人的底线是可以不断突破的…… 当然,这些东西李凌是不在意的,毕竟他和李桐真无父子亲情,能做到今日这一步已经很难得了。 所以接下来的三年,他显然是会把更多的心思放到生活,以及生意上,至于守孝什么的,从回家开始,早被他丢到九霄云外了。 …… 深夜,寒风呼啸如刀。 此时却有一艘小船顺流而下,然后靠在了一个浅浅的岸边,接了等在那儿的一个灰袍人上去后,才继续往下游漂去。 船舱里只有一灯如豆,连对坐的两人的脸都看不清,但两人却完全不放在心上,只是低声对谈着: “怎么又要干了?” “没法子,这是上头的意思。你们既然已经收了钱,就得照我们的意思办,大不了在次我们再加三成。” “这不是钱的问题,关键在于那事毕竟影响极大,之前已经被帮里的人查出来了,要是再来,我怕我的人会在第一时间被拿下,然后我也危险了。” “没有风险的事情哪来钱赚?而且我们大人可以答应你一点,事成之后,漕帮在漕河上一半的船只好处,都可以交你们来打理。这可是漕帮都得不到的官府的认可啊……” 那个坐在内舱的人开始心动了,神色几番变化,终于问了一句:“你说话算话?” “我们的信誉还不够你相信吗?我们之前没让你做成事,还不是把银子如数给你了?” 终于,他一咬牙:“好,我干了!不过,得给我点时间安排。” “多久?” “三个月。” “太长了,最多给你两个月,明年二月,我们要看到结果!” 又是一阵沉默:“……好,你等我消息……” 第922章 温馨时光 这算是李凌近些年来过得最踏实舒坦的一个年节了。 自打从江南回京之后,他就一直奔忙着,连个安定年都是奢望,不是在去北疆的路上,就是在为粮草辎重的筹运费心,别说陪着家人过年了,就是想写封家书回去都得抽出仅剩的那点闲暇。 而这次的丁忧回乡,倒是给了他这样一个陪伴家人的机会,自把李桐安葬后,他便安心留在家里,陪着妻女姐妹,有时候更是几天都不曾出门。 这一方面是因为天气原因,腊月之后的江城县多雨雪,也没个外出的条件;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现在是丁忧之身,也确实不好到处走动,就连衡州府那边与自己关系密切的万家,他都只是派人去拜望了一下,并未真个过去。 倒是万家那边,不但在李桐的葬礼上派人前来,过年时也有人前来拜望。毕竟现在的李凌身份已远远高过了万家所有人,他们自然想要稳定地维持住这份关系了。 然后,除了县城这儿的人外,李凌与外头就没有更多的往来了。因为在这段时日间,关于李桐是罗天教长老,且是被朝廷极刑处决一事早已在衡州,乃至整个淮北官场内传了开来,李凌虽未受什么连累,但大家此时还在观望,不敢轻举妄动。 对于这些人的做法,李凌倒是没太在意,还乐得逍遥呢。这几年身在官场,各种应酬不断,早让他厌烦了,要是能这样轻松地过一段自在的日子,对他来说未尝不是好事。 唯一让李凌感到有些忧心的,只有姐姐母女的情况。李桐之死对她们的打击着实不小,尤其是在知道了其中原委后,她们在悲伤之余又有些慌张,生怕影响了弟弟(舅舅)的仕途,可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对此,李凌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杨轻绡出面多加安抚,自己闲来也多与她们说话,尽量消解她们心中的彷徨。而在等到正月下旬,天气转好后,他更是几次带了家人出城踏青,放松心情。 今日也是一样,早上阳光正好,李凌又带了一家人跑到县城西郊,一边烧烤野餐,一边让女儿她们几个放起了风筝。 在李凌的指点下,李莫云几人对烧烤手法已经有了极大的提升,再加上他花重金买来的各种调味料撒到各种肉串蔬菜上,那吸引力甚至都还在天上飞的风筝之上,让李念悠只会围着自己老爹脚边打转,连那只做成大鹰的风筝都顾不上看了。 “哈哈……你这小妮子这都吃第几串了,看来等你长大了,也是一个标准的吃货嘛……”李凌说着,把自己亲手烤的小肉串递给女儿,李念悠顿时眉开眼笑,一把抢过,都不怕烫的,便几口把肉吃了下去。 完了又一把抱住自己老爹,叫嚷了起来:“爹爹,还要……” “来,吃点菜吧。”见女儿都吃下三四串肉了,李凌便不再给,转而把烤好的青菜递了过去。要说起来,现在的青菜价格可不比肉低啊,不过小丫头显然对此不甚感兴趣,有些想要拒绝,但在对上自己老爹的目光后,到底还是为难地将之接过,然后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这将来必然又是一个肉食动物……李凌咧嘴一笑,又把烤好的几串肉菜送到一旁看棠棠她们放风筝的妻子和姐姐那边:“怎么样,你们不去一起放风筝吗?” 李乐儿抿嘴笑了下:“不了,让她们玩就好了。”家人的关心,让她的情绪明显好转了许多,至于棠棠,年岁不大,更少心事的她早从阴霾中走了出来,此时正和小姨月儿笑着奔跑,让风筝飞得更高呢。 杨轻绡也是一笑,她自然是要陪着姐姐了,说一些女儿家的体己话。如此李凌也不好在她们跟前逗留太久,交代了几声后,便转悠到了别处,然后目光一扫间,就发现顶了自己烧烤位置的李莫云手上一动不动,目光呆呆落在某人身上,肉都快被烤焦了。 见此,他也是一笑,走过去,低低咳嗽一声:“焦了,扔了吧。” “啊……公子……”李莫云顿时身子一震,就连对上再强的敌人都不会有丝毫变化的脸上,此时却有些发烫,垂下双眼,都不敢与李凌有任何接触了。 “莫云,你今年几岁了?”李凌突然笑着问了一句。 “呃,这个……三十二了。”李莫云随口回道。 “比我只小了两岁啊。”李凌叹了一声,“是我疏忽了,一直都忘了你的终生大事,差点就耽误了你。怎么样,可有看中的人吗,要是有,我给你提亲去。你放心,你是我最信得过的弟兄,就是官宦千金,大家闺秀,那也是配得上的。” “公子你这说的,我……我只想保护公子左右,其他的事情暂时都不想。”李莫云连忙拒绝道。 “真的不想?”李凌促狭一笑,又往自己姐姐所在的位置瞟了一眼,“我可给过你机会了,到时可别后悔。” 他的目光去向自然被李莫云抓到,让他的脸更红,终于露出了为难之色,期期艾艾地道:“我……我……公子,我……” “莫云,你我之间情同兄弟,有什么话是不能直说的?你想什么,说出来!”李凌当即鼓励道。 “我其实早就喜欢上乐儿姐了!”在李凌的催促下,李莫云终于把心一横,将心里话道了出来,然后把头一低,完全不敢去看李凌的反应。 对面却是一片肃静,没有半但反应,这让李莫云大为紧张,以为自己的大胆说法惹恼了公子,慌乱地稍稍抬头看过去,然后就对上了李凌促狭的笑容,两人目光一对,他便呵呵地笑了起来:“可真不容易啊,终于是让你把真心话说出来了。你以为我是瞎子,这么明显的爱慕之情都看不出来吗?” “啊……”李莫云一脸懵,有这么明显吗? “在湖广时,我就瞧出几分端倪了,后来回京,开始的路上你也很照顾姐姐,之后我们回江城,分开走,你刚开始几天还有些魂不守舍,别告诉我你是在害怕路上会有什么敌人……这几日你与我们出来散心,也是总偷偷看我姐姐,要说你没那心思,也就骗骗念悠了。” 李莫云脸更红,没想到自己那点心思早就被人看穿了,可笑自己还一直以为很隐蔽呢。 “说真的,你真想做我姐夫,然后跟我来个各论各的?”李凌又一笑道,在对方不解的目光中,他又道,“你是真心的?” “嗯……真心的。” “什么时候开始的?”李凌又追问道。 李莫云稍微迟疑了下,才缓缓道:“其实怎算起来,已经好多年了,就是当初和公子在江城这儿接回姐姐后,与她相处,她很照顾我,然后我就,就……” 这话倒让李凌也是一阵惊诧,没想到李莫云对姐姐的感情出现得这么早。所以说,其实早些年自己因为姐姐之“死”而大为伤心懊恼时,李莫云的心情其实也和自己一样啊。而他居然都隐忍了下来,所以才会这么多年都没有找心仪的女子,因为他自认已经有一段感情,有过一个不能忘怀的女子了。 如此看来,这家伙还真是很常情了。不对…… 李凌突然又抬眼盯了对方一下,小声道:“你小子,这与曹贼何异啊!” 换来的自然是完全不懂的李莫云的疑惑眼神:“公子,这事……” “你不嫌弃我姐姐年纪比你大,嫁过人还有女儿?”李凌没作解释,又抛出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李莫云当即摇头:“我当年就喜欢上了她,当时的她也比我大,也嫁过人,有了女儿。而这些年过去,我发现自己对她的感情一点都没有变,反而更深了。” “你真愿意娶她,这一生都照顾好我姐姐?”这一刻的李凌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 “嗯!只要公子,还有乐儿姐她答应的话,我一定会好好待她的,这辈子,下辈子……”他用力地点着头,用最诚恳的话语道。 “那我帮你去说说,此事毕竟是我姐姐自己的事,我不好完全做主。”李凌的回应也不算很确认,虽然以现在他的身份,似乎真能决定安排,但他还是觉着该以自己姐姐的意愿为主。 “我知道,谢谢公子……”李莫云顿时一喜,有李凌帮自己出面,把握自然要大很多,同时,他心中最大的一点顾虑也消散了,本来他还担心李凌不愿意接受这样的感情呢。 “喂,你们那边烤好了没有?都这么久了,也没见有东西送过来!”一旁的杨轻绡突然叫嚷着,表示出了不满。 李凌见此,忙呵呵笑着应道:“好了好了,看来女儿真是随的你啊……”说着,拿盘子端了一把烤好的肉菜端了过去。这等大事还是等回家后再说不迟,现在最要紧的是一家人开开心心的。 而就在这时,远远的一人快步跑了过来,直到李凌跟前,才喘着气道:“老爷,可找着你们了……家里,家里来了客人,说是有急事要与您谈。”正是李家管事之一的李康急跑着来报信。 这话让李凌的双眉为之一挑,隐隐知道,恐怕这等消闲的日子又要过去了。  第923章 漕帮大难(上) 新的李府还在修建中,怕是没个半年是住不进去的,现在的李家众人都暂住在古家的一处别院中。 说是别院,这院落也算是整个江城县最好的宅子了,甚至还好过古家自己的主宅。不但占地足有三四亩,共有前后五六进院落,而且各种亭台楼阁,花园池子都一应俱全,放到洛阳城去,这样的院子没个几万两银子都拿不下来。 本来这院子是打算给古月子儿子天乐成亲后住的,现在自然就先让李凌一家住着了,原来留于此处的古家仆从人等,也都打发回去,全由李家的下人接手,规制和在京城的李府也大差不差。 客人自然是被请到二进院落的客厅看茶,还有人把一些果子点心送过去。但这位模样粗犷,身形魁梧的汉子对这些吃食都没有半点兴趣,甚至都有些坐不住,不断在厅内来回踱步,不一会儿,还拉着陪着待客的李序问道:“怎么,李大人他还不回来?大小姐呢,让我先见见她吧。” “洪壮士稍安勿躁,我家老爷和夫人一早就出去踏青散心了,都不在家中。不过你放心,小的已经让人去找他们传话了,应该很快就能回来。其实就是在急的事情,也不差这点工夫了。”李序早在京城就历练出来了,此时应对得有礼有节。 奈何对方却还是按捺不住,又团团转了几圈后,果断一跺脚:“他们在哪儿踏青,不如我自己过去,我实在是等不了了……”这位是个真正的急性子,而且事情更急,真是半刻都不想耽搁了。 李序见此却有些为难了,只能继续宽慰,说人很快就能回来。正僵持着呢,外头响起一片问候声,让他大松了一口气:“老爷回来了……” 来的正是李凌夫妇,在李康赶去报称是漕帮的人急急赶来求见时,他们心里就感到了强烈的不安。都来不及和其他人一道回转,先一步策马而来,至于其他家眷,则由李莫云看着,护送回来。 洪阳一见着李凌二人过来,便赶紧冲了出去,就在院中迅速拜道:“姑爷,大小姐,你们可要救救帮主,救救我们整个漕帮啊。这次,我们有许多弟兄连同帮主一道被人拿了去,关进大牢了……” “什么?”饶是已经有所心理准备,可在听他这么一说后,夫妇两个的脸色还是遽然而变,杨轻绡更是急声道:“你说我大哥也被抓去了?是哪个官府抓的他,凭什么抓人!” 她是真有些急了,隐隐然又有种回到当初的感觉。李凌见此,赶紧一拍她的背:“轻绡,先进去说话,别吓到其他人。洪兄,我们进去说话吧。”说着上前一步,用力将对方也给搀扶了起来。 李凌身上自有一股叫人不敢抗拒的威严,即便是洪阳这样的江湖草莽,这时也是乖乖起身,被他半拉着带回厅中。杨轻绡也在愣了一下后,定下神来,神色凝重地跟进去,然后让有些紧张的李序把门关上,只剩三人在此说话。 “到底出了什么变故,你慢慢说,不要急。”李凌落座后,又平静地开口道,完全不曾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的影响。 也许是受了他的感染,杨轻绡和洪阳都镇定了下来,后者更是在深吸了一口气后,开口道:“就在十天前,我们漕帮有十多艘货船从北方下来,结果就在进入淮北地界时,被安水关的人给拦了下来。” 李凌点点头,和陆路有不少关口专门收往来商队的税银一样,水路也有这样的税关。漕河之上就有五道关口,两淮境内,则是有两道,其中安水关就是其中之一,属于淮北地方衙门控制。 “大人,您应该知道,我们漕帮这些年来早就把相关关节都给打通了,过关都不用细看的,至于税金,也比其他船只要少上两成。”洪阳继续道,这也是老规矩了,毕竟漕帮和官府关系紧密,很多时候会帮各地官府无偿运输货物,自然也能落点好处。 “可结果这次,安水关的人却突然翻脸不认人,不但强行停下了我们的船只,还把我们船上的弟兄给赶上了岸,再派人大肆搜查,结果……就从船上搜到了许多违禁货物,就把这些弟兄给拿了……” 杨轻绡听得柳眉一竖,刚要发作,却被丈夫按住了手,朝她轻轻摇头。李凌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后面一定还有更多问题呢。 果然,就听洪阳又道:“事情传回来,帮主自然不肯干休,先是让副帮主带人去和那边的官府交涉,结果人家根本不搭理,只说要和我们帮主亲自谈。帮主为了帮中大局,只能答应,特意赶去了竟州府城,想和那边的官员细谈。”安水关就在竟州境内,那儿与衡州有着几百里地,算是淮北诸府中最繁华的州府了,只在徐州之下。 也正因那儿够繁华,水陆交通便利,一向与两淮巡抚不怎么对付的军队体系,两淮都督府就设在了竟州城中! 这些地方上的安排,李凌自然心中了然,听到他说杨轻侯去了竟州,心里就是咯噔一下,这不是送羊入虎口吗? 或许有些人已经忘记了,因为那是多年前的事情,但李凌却依然记得清清楚楚。在多年前,在那个自己还只是微不足道的士子,乘船去徐州参加科举考试时,于太平渡上,曾发生过官府勾结漕帮内部野心者,欲铲除杨轻侯以夺取漕帮控制权的事情。 而这一次漕帮内乱的幕后推动者,正是两淮都督费重。 虽然当时漕帮内部的叛乱被果断镇压,甚至还把配合他们的官兵也给诛杀了,但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却终究逍遥在外。毕竟他是官,是手握两淮兵权,势力惊人的都督费重,那可不是区区一个漕帮敢正面为敌的。 所以最终这事还是不了了之,好像从来都没有发生过。漕帮没法找他算账,而他也没有再把触手伸到漕帮诸事上。 但这一回,在时隔多年后,当漕帮出事,杨轻侯赶去费重的老巢竟州,想与相关人等说明情况时,李凌就知道他是必然一去难回了。 “可是都督府的人把你们帮主给扣下了?”李凌终于发话,问道,“他们用的是什么理由?” 洪阳稍稍愣了下,没想到李大人竟一语道破真相。但随即,他又如实说道:“正是如此,至于罪名,一开始只是说我漕帮走私逃税,从船上搜到了不少私盐等违禁之物……” 李凌皱起了眉头,该来的还是来了,果然问题就出在这儿。 自己去年时就提醒过他暂时不要再如以往般乱来,要他稍微收敛些,可现在看来,杨轻侯那边是真没当回事啊。 这其实也在情理之中,毕竟现在的漕帮家大业大,这些不合法的勾当早成为他们赖以为生的主要手段,又怎可能说停就停呢?恐怕就算杨轻侯真听了李凌的话,在帮内下了禁令,下面的人也会继续偷偷运这些违禁品。 但显然,光是这一条,还不够官府把杨轻侯等漕帮要人全数拿下法办的,毕竟人也是有头脸有势力的,哪那么轻易就被严办? 果然,就听洪阳又道:“我家帮主还与他们争辩了一番,本意是想是说这是下面弟兄自作主张,其他船只都没有问题。其实早在帮主赶去竟州时,已经传下命令,让大家尽快把违禁物什么的先送上岸了。只要他们去查,一定查不到其他问题。” “唔,这倒是个办法。那是哪里出了差错?” 这下,洪阳的眼中就露出了惶惑之色了:“就在双方据理力争的时候,又有几艘我漕帮的货船到了安水关前。结果,那些个弟兄一见有官兵要上船搜查就慌了神,甚至还亮了兵器。” “嗯?”李凌更感意外,这可不是漕帮的作派啊,“然后呢?” “然后官兵直接派战船攻击,把那些个弟兄都给击杀当场,并且,并且……”说到这儿,他整个人都有些颤抖了。 李凌也没有继续追问,只静静看着他。似乎是从李凌这儿得到了些鼓励,洪阳在并且了几下后,终于道出了最关键的一点:“他们居然从船舱下层找到了几十个箱子,打开之下,才发现,那里头居然全是军用的弩机和盔甲,足有上百套之多!” “你说什么?!”李凌厉声喝道,人也猛然站起,几乎跨到对方面前,死死地盯住了他。 饶是李凌再有心理准备,城府已然很深,等闲事情可让他不见喜怒,可在听到这么一个爆炸性的结果后,还是失了态,双手都有些微微颤抖了。 而一旁的杨轻绡,这时也是面色煞白,一脸惊慌地看看自己丈夫,又看看洪阳,几乎都说不出话来了。 若是以前,她还未必能知道其中轻重,可现在,已为李凌妻子多年的杨轻绡,如何会不知道这些盔甲和弩机意味着多么严重的事情啊!  第924章 漕帮大难(下) 历朝历代,朝廷都有严禁民间私运的东西,比如私盐、铜铁等等言明了是由官府专卖的东西。而随着时代的变化,这些违禁物品也有变化,比如前宋都把自酿的酒水都算作违禁物,不准百姓私自贩卖,到了本朝,却已不列入其中。 但是,有几样东西却是任何一个朝廷官府都严厉把控,无论什么身份,什么原因,只要被查到敢私下转运的,甚至只要是家中藏了,那就是重罪,乃至死罪。这就是与军队相关的武器、盔甲等物,比如军弩,比如军中所用的甲胄! 因为这些东西的用处只有一样,那就是起兵造反,历朝历代,只要官府查到谁家藏有军弩甲胄,那就可定其一个谋逆的重罪。即便有大功于朝廷的汉时周亚夫这样的宿将,也因此丢命,至于寻常百姓官员,就更不用提了。 而现在,漕帮船上居然被人查到了上百的军弩和甲胄,这意味着什么,李凌自然心中跟明镜似的,同时心也凉了半截,知道大事不妙,甚至都无法管住自己的神情反应了,骇然盯着洪阳。 洪阳也被李凌这等反应吓了一跳,片刻后才重复了刚才的话语,然后回看着李凌道:“李大人……姑爷,您可要救我们帮主啊。” 李凌这时猛吸了几口气,强自让自己镇定下来,只是放在扶手上的手还是微微有些颤抖:“他是轻绡的兄长,也就是我的兄长,我自然不会坐视他出事。可是,漕帮的弟兄怎么就会干出如此荒唐大胆的举动来,居然……” 洪阳作为江湖帮会人物还真不是太了解此事有多严重,只把军弩甲胄当成如私盐般的违禁物,口中说道:“其实我们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弟兄收钱办事,查了帮内人等,也没个下文……姑爷,要是事情真挺棘手的,我等弟兄愿意出面替帮主顶下此罪……只要能把帮主从官府手里救出来,就一切好说。” “这却谈何容易啊……”李凌叹了一声,阴沉着脸看向对方,“你可知道,只要查实这些军械真是漕帮所持有,别说大哥了,就是你们,也一个别想走。甚至于,整个漕帮都可能因此覆灭!” 这下洪阳是彻底傻眼了,惊呼一声:“这……竟这么严重吗?” “你可知道,私藏军械,迹同谋逆,那是夷三族的重罪!”李凌继续沉声说道。 “可是,这些东西又不是我们的,我们只是帮着运送……” “那也是同谋,罪名一样!还有,这等重罪,你觉着那些军械的主人会主动承认东西是他的吗?这几日里,你们可查到到底是谁让你们私运军械的,又是哪个人揽下的这笔买卖?” 洪阳再度有些愣愣地摇头,这些他都不知道。他们在帮主出事后确实查过相关人等,但除了被扣拿在官府的人,其他人都说不知道,不知道有这些军械在自家船上,也不知道到底这些要命的东西是谁让他们运送的。 李凌无奈地一声苦笑,这事最难办的地方就在于此了,关系到身家性命,很可能查不到真相,甚至于,他心中再度一动,一个更可怕的想法也冒了出来。不过他并没有在洪阳面前说破,而是在沉吟后道:“此事我不会袖手旁观,不过我现在终究不是官员,不好随意插手,所以得要找个人帮我,这就得徐徐图之了。 “这样,你赶紧回去,务必要告诉你们帮中兄弟,让他们一定要忍耐,不要真因为一时情急干出什么不可弥补的错事来。那样不但救不了帮主,反而可能会让他的处境更加危险。 “还有,你们接下来要做的,一是尽快在帮内自查,把那个真正的罪魁祸首给找出来;二是多拿些银子打点竟州官府,务必要将事情往后拖,这样还有转圜余地,还能让我找到更好的法子救大哥。都听明白了吗?” “管住弟兄们,别让他们乱来,查出祸首,打点官府……”洪阳重复了一遍李凌提到的重点,然后郑重点头,“小的记下了,我这就回去。” 李凌也没留他住上一晚,当下起身把他送出门去,又叫来李序,给洪阳拿了五十两银子作为路费,这才将人打发离开。做完这一切,他脸上的阴云却是更浓了些,口中念念有词:“事情恐怕要比眼前的更危险啊。” “李郎……”杨轻绡这时终于按捺不住,走到他身前,眼圈都有些发红地看着他:“这……怎么会这样的?我大哥他……你可一定要想办法救他啊。”她可比洪阳要更清楚这次的事情有多可怕,说一句杨轻侯现在危在旦夕都不为过。 李凌感受到妻子的恐慌和柔弱,赶紧一把挽住了她:“轻绡你放心,我刚才就说了,此事我不会坐视不管,就一定说到做到。毕竟他也是我的大哥,而且多年来也帮了我许多……” “可是这事……”靠在丈夫的肩头,让杨轻绡稍微镇定了些,但眼下的事情还是让她难以心安。 “是啊,这事相当棘手和凶险,而且我怀疑此事本就是有人在布局对付漕帮。不然,我真不认为有人会大胆到敢把军械随意转运,而且是托漕帮来转运,那不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往人手上送吗? “还有,大哥他虽然是江湖中人,或许也想多赚些钱来养活更多帮中兄弟,但是,他还是能分清轻重,岂会让下属弟兄干出如此自寻死路的事情来?” 说着,他双眉又是一锁:“最关键的是,他之前可是一点准备都没有就去的竟州啊,分明就是认定了事情可以轻易解决。可偏偏就是这么巧合,当他到了竟州后,当地官府就截住了漕帮藏有军械的船只……这当真是巧合吗?” “你是说,这是有人故意在陷害栽赃?”杨轻绡终于是明白了过来,脸色变得愈发难看,寒声道。 “很可能,而且若我所料不错,应该就和如今的两淮都督费重托不了干系。他本就曾觊觎漕帮的势力与好处,当年就曾想借漕帮内乱谋夺控制,只是后来失败了。 “然后,这次接连查出船上问题的安水关,就是由他手底下的兵马控制的,你说现在大哥他是不是也落在了他的手上? “所以我最担心的一点就在于,这一切都是他设的局,就是为了置大哥和其他一些漕帮重要兄弟于死地,然后以此事为借口,将漕帮一口吞下!” “他……他居然这么大胆子?他就不怕我们漕帮和他来个鱼死网破吗?”杨轻绡着时真是惊怒交加,柳眉倒竖,寒声道。 “他要的就是漕帮的鱼死网破。江湖帮会势力再大,也终究只是江湖帮会,远无法和官府相比。只要漕帮弟兄为了救大哥,或是因为愤怒冲撞了官府,那就彻底坐实了他们有不轨图谋,欲图谋逆。到那时,费重就有充足的理由出兵平叛,将他们全部铲除!” 这话又让杨轻绡猛打了个寒噤,刚才的怒火也就迅速消散,只剩下了一句话:“那……那可如何是好?” “所以我才告诫洪阳,让他们忍,同时赶紧把真正的关键人物给找出来。不过,这次他们处心积虑,漕帮内部就算有人与之勾结,暗中把军械放入船中,怕也是很难查出来的。” “那还有其他法子吗?”杨轻绡抬头看着自己丈夫,每一次遇到危机,他都能用各种手段解决,这一次应该也不会例外吧? 果然,就见李凌神色肃然道:“漕帮内部的自查很可能不会有什么结果,所以我们只剩下一个办法,那就是去查竟州官府,去查费重及其亲信人等。要是我所料不错,这本就是他一手策划,也就是说,那些军械全是他从自己军队里偷出来的。 “毕竟对他这样一个手下数万军马的都督来说,弄出一百多军弩和甲胄来,其实真不算难。所以只要查出他库房有短缺,甚至查到到底是谁在为他做这些事情,漕帮此难自然就解开了。” 杨轻绡也认可他的这番说法,不过还是有些疑惑:“可是这事又怎么查?你现在已不是官了,和竟州那边更是没有任何往来啊……就算是我漕帮,怕也没这样的能力。” “我们自然没这等本事,但还是有人能帮我们的。杨震。”李凌笑了下道。在想明白一切都可能是费重自导自演,他就有了应对之策。 之前方山的事情让费重躲过一劫,这一回,只要让杨震于暗中查到其所作所为,直奏朝廷,就不怕拿不下这个家伙了。 要知道,不光费重和漕帮有着积怨,李凌和费重,那也是有旧仇的。他还记得很清楚呢,当初,就是这个都督费重派人把自己姐姐强行掳回江北,然后才有了那一系列的变故。 即便姐姐现在已安然回到自己身边,但这份恩怨,却没解开。现在他既然再出手,落到自己面前,就不可能再放过他了!  第925章 急赴竟州 猝然遇到这样的危机变故,李凌依旧能迅速抓住关键,拿出应对,足见他此时的心计气魄和胆略。 不过他现在终究不是朝廷官员,想要插手都找不到突破口,所以只能赶紧让人给身在衡州的杨震送信,让他帮自己去查竟州官府和费重,而这一点,杨震自然不可能推辞。 事实上,杨震表面上说是奉命来淮北坐镇主持大局的,可实际上大家都心知肚明,他就是为了能近距离地保护和帮助李凌。毕竟李凌在朝中树敌不少,现在他没了官职护身,难保没人不打他主意,而只要一个错失,就可能使他万劫不复。 但有了杨震在附近照看,情况就不同了,现在的皇城司无论势力还是威信都比以往强出许多,只要他出面,足以解决许多问题了。 不过,即便是有心帮助李凌,杨震也不可能真留在江城县这样的小地方。所以在把李凌安全送到家后,他便告辞而去,在衡州府落了脚。这已是离李凌最近的一处州府了,不然按照以往规矩,他甚至得去徐州。 也正因为杨震是在衡州,所以李凌传信倒也够快,夜间派人快马赶去,到了次日中午,杨震也已知道了事情前后。他也深知漕帮对李凌来说有多重要,自然不会推辞,即刻就抽调身边亲信精锐,让他们乔装前往竟州,和当地的皇城司密探联手,去深查此桩事情的前后与真相。 杨震的反应已经足够快,皇城司的办事效率也自够高,但眼下毕竟不同于千年后,消息的传递,人员的往来,终究还是要耽搁许多时间的。就这样,十来天时间便划了过去,竟州那边依然没有确切的情报传回来,倒是漕帮,又有不那么好的消息传来了——帮内终究起了纷争。 帮主杨轻侯和几名老成的主事之人几乎被官府全部拿下,同时,漕帮也因此事被两淮官府强行遏制行动,完全冻结了他们的生意,这对漕帮的打击可实在太重了。 几万弟兄肯加入漕帮,听从杨轻侯他们的命令行事,为的是什么?还不就是为了能有口安生饭吃,为了养家糊口?而现在,帮中出了这样的大事,大家都快揭不开锅了,自然有人会表现出不满和抱怨来。 开始时,在一些舵主等中层人物的安抚下,兄弟们还能暂且安耐住,可时间的推移,再加上一些不怎么好的说法不断散播,却让大家再也无法安心,已经有人开始叫嚣着,要从漕帮离开了。 而且这次可不是几人几十人的离帮,而是几千人往上,是一些中层以上的帮中主事人也提出了要另立漕帮——他们居然想要撇清自身与杨轻侯,与漕帮的关系,这样就又能在漕河上走船运货了。 这等直接要把漕帮分裂的做法,自然不是上层众人愿意看到的,于是有人果断出手,把那十几个挑动帮内分裂的家伙全数捉拿,然后再拿出帮内存粮和银钱分给兄弟们,用以安抚人心。 人,当然还能拿得住,可局势却并没有因此彻底稳住,毕竟那些粮食银子只能解众人一时之急,关键还在于将来的生计。而且论起帮中威信,也没人能比得了身陷囹圄的帮主杨轻侯等人。 于是,为了能尽快解决帮中分裂问题,已经有人提出直接去竟州救帮主了。虽然在洪阳的极力劝说下,一些帮中元老出面阻止,但显然他们的分量不够,甚至于在二月初五后,已经有人分批往竟州去了! 当这些事情不断传到李凌这儿时,他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漕帮众人如此行径,那是真在自寻死路了。 “不成,我们绝不能让他们如此胡来!” 李凌在书房里来回一阵踱步后,终于狠狠地说道。这不光是漕帮一家之事了,还可能牵连到自己身上。 毕竟朝野中可是有许多人知道自己娶了杨轻绡这个漕帮帮主之妹的,而且这些年来,双方也多有合作。一旦漕帮真被人扣上叛逆之名,他们是完了,自己难道能幸免? 就算那费重不趁机对自己下手,朝廷里也有的是等着落井下石之人。太子方面恐怕早就磨刀霍霍地朝自己杀过来了。 所以,漕帮这次绝不能乱来,自己必须出面阻止。可现在的问题是,自己还在守孝中,按规矩是不能离开江城县的…… 好在这时,杨轻绡也做出了决定:“我要赶过去,阻止他们!”她好歹是漕帮大小姐,之前也是深得帮中弟兄们爱戴的,说话也相当有分量,甚至还在不少元老之上呢。 李凌本来想要阻止,但随即,心中一动,就道:“也好。这样,你乔装之后,带我一起过去。” “李郎你也去,可是……你现在的情况……” “现在漕帮的事情更重要,也顾不上其他事了。而且,我以你的随从身份同去,应该能掩人耳目。好在我是在家中守制,也没什么人来拜访,就算离开一阵,也没人知道。” “那就一起去。”杨轻绡也是个敢拿主意的,当即点头道。事实上,做了好几年的贤妻良母,其实她也担心自己能不能控制住局面啊。尤其是这事还和官府某些人的算计有关,这等勾当,还是自己夫君更擅于应对。 当下说定,到了二月初八,两夫妇再加一个李莫云,便乔装之后,策马飞驰竟州。同时,李凌还让人急速去给杨震传信,让他也能去竟州与自己汇合,然后合他们与皇城司的力量,来解开这一难题。 也不知这几日过去,皇城司在竟州的眼线们到底有没有查到什么可用的线索…… …… 衡州与竟州相隔有近五百里,纵然李凌三人昼夜兼程,也是直到三日后才抵达竟州城。倒是杨震,要比他们到得更早些,还派了人在城门外相候,一见他们到来,便引路直奔城南的一间客栈而去。 这次赶来,三人都做寻常客商打扮,杨轻绡更是扮作男人模样,自然不会去官办的馆驿,杨震如此安排倒也在理。唯一让李凌感到有些不解的,是他们明明从西门入城,为何非要绕远路跑去城南,是那客栈乃皇城司的秘密据点吗? 不过在见了杨震后,他并没有急着问这一事,而是先问对方有没有掌握更进一步的线索:“怎么样,皇城司的探子可有查到费重麾下兵马的甲胄军弩有所短缺吗?” 一百多张-军弩,一百多件甲胄可不是个小数目了,便是几万人的军营里,那也是很扎眼的存在,要是有所短缺,多少会有破绽。 不料杨震却把头一摇:“大人恕罪,到今日为止,我们的人也没能查到相关破绽。我都已经让人暗中去军械库中验查了,也并未见什么短缺……就好像,这些东西并不是费重拿出来似的。” “这不应该啊。”李凌皱起了眉头,以他的经验判断,这一切应该就是费重在主导控制,怎么可能没有破绽呢,“相关账册可有被查过?或许他们手段更隐蔽,甚至是以报废之类的借口,把这些军械以更正当的理由给偷出去了。” “军械库的账册我的人也在暗中查看过,最近半年以来,并无任何相关军械报废。而且这些军械都是各军看紧了的,每一件都登记在册,不可能被做手脚而不被人发现。” 李凌再次愣住,难道自己的想法是错的,这并不是费重安排下的阴谋,而是漕帮自己作大死,真有哪个见钱眼开的家伙瞒着大家运了军械南下? 李凌陷入沉思,杨震一开始也不好打搅,但过了半晌都不见他回神,便有些按捺不住了,咳嗽一声道:“大人,这事我们可以慢慢想,慢慢查。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情需要解决呢。” “什么?”李凌略有些意外问道。 “漕帮已经有不少人进入竟州城,他们已经忍不下去,打算铤而走险了。”杨震神色凝重道。 “这可不成!”本来一直默然不语的杨轻绡听了这话再忍不住了,急声道。一旦真干出劫狱什么的,那就真没半点退路了。 李凌也急声道:“是得想法阻止他们。他们现在哪里?”想必以皇城司的耳目,这些人的行踪都已被掌握了。 “他们就藏身在这客栈中。”杨震说道,这才是他把李凌几人引来此处的目的所在,然后又神色一紧道,“而且今早我来时,还发现这客栈周围多了些盯梢的,恐怕他们的行踪还被官府给盯上了!” 李凌又倒吸一口凉气,原来漕帮的动静全在人家的掌握中,甚至这是官府刻意引导他们这么做的。所以,若自己不能阻止他们,恐怕整个漕帮真就要面临灭顶之灾了,而身在牢狱的杨轻侯他们,更是死路一条。 当下里,他不再犹豫,猛然起身:“他们现在哪边,你这就带我们过去!”形势紧迫,他必须尽快参与进去了。只是在杨震起身引路时,他又突然想到了一点,步子一缓,落到了同样急切的妻子身后,又在她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第926章 分歧(上) 如归客栈,乙字号院的厅堂内,十多名漕帮汉子齐聚一堂,正争吵得不可开交,而他们争吵的话题,赫然正是救不救帮主杨轻侯。 “我再说一次,你们不想救帮主,我自己动手!帮主于我有大恩,我就是把命搭上,也绝不会让他被官府所害的!” “祝老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说我们不讲义气吗?帮主对我们所有人都有恩义,你道我们不想救他?可问题在于……” “问题在于就是你们胆小怕死,不就是一个区区府衙牢房吗,老子带些弟兄就能杀进去!” “简直胡闹,你这不是想救帮主,反而是在害他!害我们整个漕帮!冲撞官府,你知道后果吗?要是被他们定成反贼,那我们漕帮就真完了!” “哼!就算如此又如何?” “你……你这个莽夫,简直不可理喻!” “够了!”随着一声断喝,争吵的声音终于是停了下来,所有人都把目光齐刷刷落到了最上面那个白净面皮,看着像文士多过江湖人的男子身上。停顿了片刻后,才有人道:“姜七哥,你怎么说?” 姜思德,现为漕帮副帮主,乃是杨轻侯这个帮主外最得下面弟兄人心之人,虽然年纪不算太大,也就四十多岁,却已是江湖上响当当的存在。面对众人的目光,他的神色也显得颇为郑重:“我知道大家想救帮主,其实我也一样。可现在的问题在于,该怎么救。如果真像祝四哥说的那样强攻大牢,我们的把握真不大。要知道这竟州可还有好几万的驻军呢,帮主还是被他们拿下的,他们自然会盯着。我们一旦有所动作,恐怕大军就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了。” “那难道我们就这么干看着吗?”祝老四暴躁道。 “当然不是,只不过不能明着来,而是该用上一些策略。我们江湖中人与官府相斗,从来都是在暗中使力的。我听说……”姜思德刚想说出自己的策略来,旁边一个头发花白的年长者突然开口道:“慢着,我还是以为不该这样盲目去救帮主,而是当另寻他法。” 这句话也立刻赢得了其他一些人的认同:“正是,一切当从长计议,不然即便我们真把帮主救出来,那之后呢?他不还是朝廷要拿的重犯,还把我们整个漕帮都给拖下水了。” 祝老四等几个急切想救人的闻言顿时又是一阵恼火:“你们就是胆怯,就是对帮主的不忠。我看你们是另有私心了吧!” 他的话很快被姜思德拿眼神制止,然后看向面前几个提出反对的人:“齐叔,周供奉,我知道你们也有自己的顾虑,但现在,已容不得我们再有犹豫了。我可打听到了,不日他们就会用大军把帮主押送京城,到那时,我们真就半点希望都没有了。难道你们真不想救帮主吗?” “帮主当然也救,但不是这么救。”齐天鹤依然坚持自己的看法,他是如今漕帮内资格最老的一个,当初可是跟着老帮主一起打天下的,连杨轻侯对他都是恭恭敬敬的,此时说话也没太多顾虑,“帮主要救,漕帮也不能出事,那可是几万弟兄和家眷!所以我以为,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事情弄个明白,不能糊里糊涂地就把这等大罪背在我们身上。” “我也是这么看的。”另一名供奉周云海也跟着道。 “这却谈何容易啊……”姜思德苦笑道,“一切罪证都是实实在在的,这案子我们能翻?别说其他,光我们这些百姓,难道还能和官府讲道理不成?” “我们当然做不到,但姑爷可以!”洪阳终于抓住机会开了口,“他和大小姐的意思也是这样,而且他们答应了,会帮我们想法子……” “简直荒谬!”祝老四当即打断道,“他们是外人,凭的什么来决定我们漕帮内部的事情?大小姐都多少年没有回帮里了?还有那位姑爷,他本来就是朝廷官员,怎么可能帮我们?” 洪阳论身份在这里是最低的,虽然心下不服,可一时间还真不好出声与他们来一番争辩了。而这时的姜思德又道:“大小姐和姑爷那儿或许是一片好心,但他们确实非我帮中兄弟,此事还是不打扰他们了。齐叔,你们先听我把主意说出来,再作定夺……” 他正想将自己的策略道出时,本来紧闭的房门却被人用力推开,同时一个清脆中带着几许恼火的声音传了进来:“谁说我们是外人来着?相比起来,在座各位还不如我与大哥的关系更近呢!” 众人一愣,本来还有些恼火地想要呵斥——他们这是自己人关起门来商议大事,怎么就让外人随意接近,还推门进来了?守外头那些兄弟是干什么吃的?——但在听了后半句,又看清楚举步迈进厅来的书生模样后,他们的话语却又都咽了回去。 洪阳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大小姐……你可来了!” 来的正是一身书生打扮的杨轻绡,身后的李凌同样乔装过,又垂着头,一副下属跟班的样子,其他人一时间还真没看破他身份。杨轻绡这时则是玉面罩霜,目光从不少人面上一一扫过,直让他们都有些心虚地垂下头去,不敢与之对视。 杨大小姐这些年来在李家当着贤妻良母,看着好像温顺贤惠了许多,可骨子里,依然有着江湖儿女的泼辣。尤其是这些帮中弟兄,多少都曾见识过她的本事,再加上刚刚又有人于背后说她坏话,心下更虚,一时间被她一人镇压全场。 最后,由齐天鹤低咳一声,招呼道:“轻绡,你怎么来了?要来,也该先给咱们打声招呼啊……” “齐伯伯,我大哥他出了事,我又怎么可能置身事外呢?”杨轻绡这才收敛了一下散发出来的气势,冲几名前辈施礼拜见,然后又看了眼姜思德:“姜副帮主,我可是久闻你的大名了,这回总算得以一见,果然不一般啊。” 姜思德是这几年,随着漕帮不断吞并其他江湖势力才加入其中,然后又靠着能力和功劳迅速升到副帮主之位的,倒是真和杨轻绡不熟。不过他此时也已定下神来,笑着抱拳:“都说帮主有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妹妹,今日一见,大小姐果然非同一般。” “呵呵,过奖了。你们的话我在外头也听了不少,也很感激你们愿意为救我哥哥不惜一切……不过我对齐伯伯他们说的一句话很是认同,救我哥哥固然要紧,但漕帮更是不能有事,不能让官府因此就对整个漕帮下手!” 齐天鹤几个闻言大大地松了口气,本来他们还真怕杨轻绡为了救兄长不顾一切呢,想不到几年不见,她却要比以往成熟理智许多了。 “大小姐你这话我祝老四可不爱听了,难道我们这么多弟兄会想害漕帮吗?”但到底还是有人按捺不住,大声叫道。 杨轻绡盯了他片刻,却没作理会,而是又看向姜思德:“姜大哥,你刚刚说有个能救我哥哥的计策,却是什么?”这态度让祝老四如一拳打在棉花上,着实难受得很,却又发作不得。 姜思德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杨轻绡,目光又从祝老四面上一扫而过,这才轻声道:“我的办法其实也很简单,那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只要把那几个官员的家眷拿在手里,还愁他们不肯把帮主交还给咱们吗?我已经打听过了,那竟州知府有两子在此,还有,两淮都督费重,也有个儿子被他一直带在身边,只要我们……” “不可!”不等他说完,齐天鹤已果断反对道,“我江湖中人最讲究的就是一个祸不及妻儿,你这么安排,是大大地坏了江湖规矩,一旦传出去,却让天下人如何看待我们漕帮?” 随后同样老成的周云海也跟着点头:“是啊,这法子确实不妥,若非万不得已,绝不能用。”终究还是留了点余地。 “二位前辈,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顾忌这个,顾忌那个的!在我等看来,这已是最稳妥的法子了!” “就是,要么便是索性强攻大牢,要么就是这个办法,逼他们把帮主放出来!” 一时间,半数左右的人又都嚷嚷起来,显然是他们的耐心已经快要耗尽,就是杨轻绡和齐天鹤他们几个都难以压制。 而这一切的变化,全落在了自进门后就只低调地站在杨轻绡身后,未发一言的李凌眼中,让他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来,目光还从一些人的身上来回而动。 随着他把手隐蔽地在妻子背上一搭,划动了几下,本来有些焦躁的杨轻绡的神色也是一松,旋即喝道:“都先听我说!我知道大家都想救我哥哥,我也一样。但是,我们整个漕帮总要有个定主意才是,争是肯定争不出个结果来的,既然如此,那就让所有人表决吧,看到底是同样冒险的人多,还是求稳的人多!”  第927章 分歧(下) 杨轻绡的这句话让厅内为之一静,所有人都露出了茫然之色来。这做法,他们还真很是陌生啊。 这些年来,漕帮从来就是由帮主一言而决,无论是老帮主,还是杨轻侯,他们的威信足以让他们下达任何命令,都能让下面的弟兄不打半点折扣去执行。 这样的一言堂自然也有其好处,那就是办事效率极高,几乎没有任何的磨蹭,但隐藏的坏处也有,比如现在这时候,随着杨轻侯这个帮主一出了事,下面众人就没个能真正服众的了,即便是姜思德这样的厉害人物,也不能让所有人都听从自己的意思行事。 至于什么少数服从多数的说法,他们更是想都没想过,只满脑子地争吵一顿,看谁吵得过谁了。 而现在,杨轻绡却提出了这么个折衷的策略来,真有点颠覆大家多年习惯了。但在仔细想想,这好像真就是解决眼下分歧的最好的办法了,既简单迅速,而且还不会伤了帮中兄弟的情分。 于是在一番沉吟后,由齐天鹤首先表示赞同:“大小姐的这个提议确实不错,副帮主你以为呢?” 姜思德沉吟片刻,也点点头:“我也以为可以用此法做出决断。不过人选方面……” 杨轻绡这时露出笑容来,说道:“那就这屋子里的人来各自做出选择吧,各位都是我漕帮的元老主事之人,就算哥哥在此,也是愿意听取你们的意见的。” “好,那也别玩虚的,直接各自表态吧,到底是支持现在就出手救出帮主,还是再缓一缓,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急性子的祝老四当即说道,然后迅速举手,“我以为该不管一切地救帮主!无论是攻打大牢也好,绑了那些官儿的子女也好,都可以!” “我也以为该尽快救帮主!” “我也一样!” 这厅内连杨轻绡和李凌一共是十六人,这时一下子就有六人先后给出了自己的态度,举起了手来。而姜思德也随后举了下手:“我也以为刻不容缓,该不顾其他,先救帮主!”这下,就成了七人,除掉李凌,却是已经占到了在场漕帮兄弟中的一半了。 齐天鹤则赶紧说道:“老夫也还是那句话,当以稳为主,绝不可贸然行事,此事应该还有更好的解决之法,所以不该冒险去救帮主。” “我也是这么看的,我想哥哥也不希望看到我们漕帮为了救他而把所有人都陷入危险中。”杨轻绡跟着表态。 本来还有些犹豫的几人在他们开口后也纷纷跟进,不一会儿这边就也有了七人。只剩下周云海这个漕帮内资历颇深的供奉还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了,而他的目光也在双方几人的身上来回而动,似乎很是纠结。 半晌后,他才苦笑道:“帮主于我也有恩,我也想即刻救出帮主……可是,我又知道漕帮能有今日是多不容易,几万弟兄可不能有失……所以我……”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把眼睛一闭,“我真不知该怎么选,我……我放弃……” 他这一句话说出来,却让厅内众人都是一愣,任谁也没想到周供奉他会选择放弃,但是大家又不好说什么,包括杨轻绡和姜思德都没法说他,毕竟刚才也没规定在场众人一定要有个立场啊,既然感到左右为难,不做选择也是可以的。 只是如此一来,大家发现事情又僵住了,因为随着周云海这一弃权,现在支持即刻动手救杨轻侯,和希望等等再说的人又达成了均衡,七人对七人! 好嘛,这闹了半天,又回到起点了,这让不少人都有些乐了。杨轻绡懵了,李凌倒是笑了,这个结果,就是他之前也没想到啊。 “咳咳,既然是这么结果,那就从长计议!”齐天鹤在沉吟后说道。 “不成,拖下去,帮主的处境只会越发危险,我们还是该想法立刻救他!”祝老四这时也豁出去了,不顾对方身份威信都在自己之上,大声叫道。 “可现在的结果是平手……” “大不了你们这些没胆子的别去,我们这些敢拼命的动手便是!” 得,又吵吵起来了,跟杨轻绡来之前的情况完全没有两样。而就在她张了下嘴,想说什么时,背后一直没表露身份,也没有开过口的李凌终于发话了:“那个……你们是不是忘了一点,周供奉之外,我不也还没表态吗?” “嗯?”所有人都满是诧异地望了过来,祝老四更是把脸一沉,不屑道:“你是什么人,哪来的资格掺合我漕帮大事?” “就是,咱们漕帮的事情又岂是外人能说话的?大小姐……” “我叫李凌,请问我可有资格参与其中吗?哦对了,我要是记得不错的话,早在几年前,我就已经是漕帮的供奉之一了。”他后面的话被李凌用平静的声调打断,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同时,厅内其他漕帮人众,也都露出了惊讶之色,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他的脸上,有惊异,有欢喜,还有忐忑…… 李凌的大名自然是早被漕帮众人所熟知,就算抛去他是大小姐的丈夫,光是多年来双方间的配合往来,就足以让他在漕帮内有着相当的话语权了。再加上他是漕帮姑爷的身份,那就足以和副帮主平起平坐,分庭抗礼。 只不过大家都没有与他有过接触,毕竟李大人可不是江湖中人,有什么事自有下面的人去说去做。与他有过交往的人,又都不在此,李凌今日又乔装改扮过,居然真就把他们都给瞒了过去,以为他只是个寻常护卫什么的。 此时,李凌亮出身份,众人自然不好再作反对,姜思德苦笑一声:“姑爷还真是老成持重啊,不到最后关头都不肯说话的。” 听出他话中蕴藏的几许不满,李凌便抱拳说道:“诸位还请恕罪,实在是我的身份有些特殊,若无必要,也不想掺合到江湖事中。但,现在漕帮内部因此事多有矛盾,我总不能坐视不管,好歹也帮你们把此事给定下来。” 说着,扫过面前众人,又道:“我的意思其实轻绡已经转达各位了,大哥固然要救,但更该保住的还是我漕帮整体。说句不中听的,大哥也好,你们诸位也好,不过是附着于漕帮之上的毛发而已,这漕帮整体才是我们的依靠,是能让我等立于江湖之上的皮!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漕帮出了事,就算真把他救了出来,又有何用?不过就是多了个浪迹天涯,还得时时防着官府捉拿的通缉犯而已。 “所以我以为,还是该先把事情真相查明,如此才能真正的救大哥,救漕帮。我选择,暂且缓缓。周供奉,你以为呢?” 他突然把问题抛过来,让周云海为之一怔,随即又苦笑道:“老夫刚刚已经说过了,我不再表态,所以就按大小姐刚才说的来定吧。” 他这么一说,结果也就出来了。随着李凌这一票投出,双方的对比就成了七对八,提倡缓缓再说的一方压倒了想即刻救人的一方。 因为刚才已经都接受了如此安排,到了这时,自然不好再反悔,周云海这么认为,姜思德也没话说,齐天鹤他们倒是满意了,笑着冲李凌夫妇拱手道:“大小姐,姑爷,这次真亏了有你们了。” 祝老四有些恼火地还想说什么,却被姜思德的一个眼神给制止了,最终只能纷纷表态,就依此说法,暂缓动手。 事情定下,众人便各自散去,李凌只叫住了姜齐二人,跟他们打听起眼下漕帮和竟州这边是个什么情况。 “帮内皆因帮主之事而人心惶惶,已经有不少兄弟脱离咱们漕帮了……这也是我急着想把帮主救回来的重要原因。”姜思德苦笑说道,显然他身上的压力也很是不小。 齐天鹤也跟着道:“竟州城内的情况也不是很好,我们其实已经用了不少法子想救帮主了,更使了几千两银子……结果,却连帮主的面都见不到。唯一知道的消息就是此案牵涉极大,已经报到洛阳去了,恐怕不日朝廷就会来人,很可能就要把帮主押去京城受审。” “还有就是关于那些军械的来历,我们也查问了不少人,结果一无所获。问题在于,真正可能知道真相的人,也和帮主一起在官府手上,我们都没法往下查啊……”姜思德又补充了一句。 李凌点点头,旋即问道:“那你们有没有从那些军械本身入手,去查它们的来历?比如,这些军弩会不会本就来自淮北官军?” “姑爷的意思,是说这是他们在贼喊抓贼,栽赃陷害?”齐天鹤神色一变问道。 “很有可能。只是我的人还没查到头绪,却不知漕帮这边有没有相关路子,可以将此一真相给查出来呢?”李凌又道。 “这事交我,我来查!”齐天鹤顿时也是精神一振,显然,他在竟州这儿还是有一定人脉的,而姜思德则暂时陷入了沉默。  第928章 暴露 竟州城,都督府,客厅。 放在桌上的茶水都已经凉了,却还没被动上一下。知府郑别心里满是担忧,不住在那儿长吁短叹,时不时地起身走到门前向外张望,等着一个结果。 终于,在天色渐渐暗下来后,他所期盼见到的人大步流星地沿着围廊而来,正是两淮都督费重。 这是个五十岁许,身材瘦削,腰杆笔直,气度不凡的男子,只是一身锦袍穿在他身上,怎么看都像文官多过武将,而事实上,他却是两淮全境数万官兵的最高统帅,而且身上还有着多件军功,是实实在在靠着与鬼戎人厮杀才坐上的如此高位。 不过费重身上此时早没有了当年的肃杀气,见了郑知府也没有身为上官居高临下的傲气,远远的就抱拳笑道:“让郑大人久等了,还望恕罪。” “不敢不敢,都督您诸事缠身,下官这儿只是小事一件,等等也是应该的。”郑别赶紧笑着行礼说道,只是他神色间惶惑还是出卖了自己。 进得厅堂,各自落座后,自有下人为他们重新送上茶水,费重这才边喝水润喉,边道:“郑大人是为那漕帮一案而来?” “正是,那人还在我们府衙大牢里关着呢。而且就费都督您之前所说,将会有一批亡命徒前来劫狱,甚至打我家人的主意,下官虽然已经有所准备,但终究不能安心啊……” “呵呵,郑大人的心情我能理解,不过这次却是你我多虑了,城中暂时不会有什么变故,你就先放心回去吧。”费重虽然是在笑着说话,可眉宇间还是带着一丝懊恼。 “啊……”郑别却是一脸惊讶,“这是……生出什么变故来了吗?”之前费都督可是言之凿凿,说漕帮那些人将要铤而走险,让府衙那边把人手都安排妥当,甚至自己都加派了人保护自身和家人,怎么现在却又说不会有这样的危险了? “不错,是有变故发生,有人出面拦下了漕帮那些莽夫。”费重眼中有一丝厉芒闪过,为了这一局,他做的安排更在府衙之上,别看现在的竟州城挺平静的,那只是明松暗紧,不但漕帮落脚的那些地方已布下眼线,城中各处也有兵马蓄势待发。只要他们敢出手,数千城中精兵就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他们围困,捉拿。 但是这一切,随着今日早些时候传来的一个消息而彻底成了无用功,本来都已经要孤注一掷救人的漕帮,竟被意料之外的人给按住了。这让费重的种种布置都落到了空处,也让他颇为恼火难受。 但在郑别面前,他却依然是笑呵呵的样子:“所以郑大人现在可以安心回去了,暂时城内不会有任何变化,犯人也会安安心心地都待在大牢里的。” “都督是说真的?怎么会……” “因为有人不想看到这样的情况发生啊,那是个聪明人啊。”含糊地回了一句后,费重又起身,示意送客。 郑别听他如此说来,又知道已经问不出更多内情,也就只能接受,带着一丝放松,带着几许的疑虑,终于是告辞离去。 直到把人送走,费重才在院中重重地哼了一声:“李凌……你倒是真敢做事啊,我还真有些小瞧你了。不过你别以为你还有机会,这次漕帮我是吃定了,你来也没用!” 几年前,他就已经有意把手伸进漕帮了,结果却以失败告终。 那时的他毕竟才到两淮不久,地位不稳,所以最终还是选择了暂时的收手。但如今可不同了,凭着他在军中多年威信,凭着他这些年来不断刻意交好两淮官员,现在的费重自信可以强吃漕帮,更别提他们这次还犯下了这么大一个错误,露出这么大个破绽来了。 至于李凌,如果其还在朝中为官,那费重或许还会忌惮其三分。但现在嘛,不过就是一颗绊脚石而已,可以轻松将之踢走。更何况…… 思绪转动间,他脸上的阴郁已渐渐消散,转而变成了一副成竹在胸的笑容来:“你这么急着送上来,那就一并把你也拿下吧!” …… 同一时间,如归客栈。 李凌他们已经用过了晚饭,也没心思在竟州城内到处走动闲逛,夫妻两个早早就回了房。 他们二人回房当然不是在做喜闻乐见的事情,身在客栈里,又有难题放在面前,谁也没这个兴致。不过两人也没有入睡,而是随意聊着天,闲聊几句后,李凌便入了正题:“你有没有察觉到,今日漕帮众人有些不对。” “那是当然了,哥哥他被官府冤枉捉拿,大家都担心兄弟们的安危,自然不可能还和之前一样。”杨轻绡随口说道。 “不,我指的并非此一点,而是有人的表现大有问题,好像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李凌却正色道。 “有吗?”杨轻绡顿时一惊,她对自己丈夫的眼力还是很有信心的,不过自己想来却又看不出什么问题。 “那个姜思德,以及祝老四,他们太急了,好像恨不能今日便定下策略去救大哥,还是不惜一切代价地把人救出来!” “这有什么问题吗?我们帮中兄弟不都是一样的想法?哦对了,也有人觉着该稳妥为上。” “我不知道姜思德以往是个什么性子,但有一点我可以确信,就是今日他的表现与漕帮副帮主的身份是很不搭的,我不认为大哥所信重的左膀右臂会是这么个顾前不顾后的莽夫。 “就算他因为帮主遭难而心中焦急,忘了大局为重,可当有人极力阻止时,也该醒悟了才对啊。可你看看他今日的表现,却是极力坚持,没有一点改变的意思。 “最后就是他整个人给我的感觉,也不像是情急想要救大哥的样子,他依然冷静,尤其是当我们两个站出来制止他的鲁莽决定后,他也没有因此而愤怒,很快就接受了。这前后的态度,明显就很矛盾啊。” 听他这么分析下来,杨轻绡也不禁生出疑虑:“你……你说的好像是有些道理。可光这样是不能说他有问题的……” “是啊,这些都只是我一时的看法或怀疑,没有半点实质性的证据。所以,我在之后也把他留下了,把我的想法也一并相告。” 李凌说着,眼中有光芒闪烁:“甚至于,我都不敢肯定他这么做到底是个什么目的。是真和某些官吏有所勾结,想要把漕帮往绝路上推,还是说他是想要分裂漕帮。” “分裂漕帮?”这下杨轻绡是真有些惊了,直接就从床上坐了起来,然后又俯身看向旁边的丈夫。 “你想啊,要是今日我们不曾赶到,他们双方争论不休,难有高下,接下来会怎么做?” 杨轻绡对漕帮这些兄弟的秉性还是很了解的,当即道:“像祝老四这样急性子的,一定不会听那些阻拦,会不顾一切去救我大哥……” “对,这样一来,双方就再没有任何余地了。要是大哥他能被救出来,或许还能稳住帮内情况,但也是一时的——因为他已经是朝廷重犯,不可能再如以往般主持大局了。 “而在那等情况下,身为副帮主的姜思德便理所当然地可以坐上帮主之位。到那时,漕帮大权在他手上,分裂不分裂,自然不太重要。而要是不能成功把人救出呢?” 杨轻绡这时已经跟上了思路:“如此一来,必然有不少兄弟会因此丧命,然后我们整个漕帮也会被官府打击针对,元气大伤。” “对,然后,那些一力主张救大哥的人便可把过错推到不肯出力者身上,一口咬定是他们的不作为,才酿成的这场失败。齐供奉也好,其他人也好,在这等声讨中是肯定无法为自己辩护的,毕竟大哥到那时已经被朝廷所杀,没能救出人来,责任自然在他们,因为他们没有尽力。 “于是,结果也就出现了。一是他们被彻底打压,大权同样落到姜思德等人手中;二便是漕帮彻底分裂,但我相信,高举着大义旗号的姜思德他们依然会是最大的受益者。 “所以,只要他们真出手去救大哥,无论事成与否,最大的受益者都是一力主张救人的姜思德,而大哥他的处境,将是最危险的。” “他……真是好阴险!”杨轻绡听得咬牙切齿,恨不能此刻就找到姜思德,问他个究竟,再将他一刀宰了。同时又有些庆幸,幸亏还有李郎,破坏了这场阴谋。 随后,她又迟疑道:“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还能信他们吗?” “再看看吧,我说了,这是我的一个推测,我还需要一个事实来验证,如果姜思德他真怀有更深的目的,恐怕他和费重那边也必然有所勾结,说不定我们的存在已经被那边知道了。所以接下来,费重也必然会出招对付我们。”李凌笑了下,他有心要与这家伙过过招,同时也是为了来一招声东击西! 第929章 不简单 在李凌夫妇的介入下,本来蠢蠢欲动的漕帮人等暂时是平静了下来,并没有在竟州城闹出什么动静来,至于他们有没有接受李凌的提议,通过自己的人脉去查官军军械方面的问题,至少几日内却不得而知。 对此李凌倒也能耐下性子,陪着他们就在客栈里呆着,等着有进一步的变化出现。而因为他身份终究有些敏感,所以两日来,甚至连客栈大门都没出去,只和杨轻绡他们说说话,要么就是读读书,倒也过得悠闲。 只是这样悠闲的日子终归没能持续太久,到了第三天上,临近中午时,外头突然就是一阵喧闹,还没等李凌叫李莫云出去一问究竟呢,一名漕帮兄弟便神色紧张地跑了来:“大小姐,姑爷,不好了,官军突然把客栈都给围了,他们正往里面来呢。” 杨轻绡一听这话,顿时愤而起身,叫道:“好哇,我们不去找他们麻烦,他们竟找上门来了,这是真当我漕帮兄弟好欺不成!” 这两日里,她因为兄长之事本就心里憋着气,再加上夫君与她分析的帮中分裂一事,更是让她心事沉重,却又无法说出。现在官府方面居然还上门挑衅,真就是火上浇油,让杨轻绡直欲做回江湖儿女,来一个快意恩仇。 得亏李凌就在她身边,而且最是了解她的性子,一见自己妻子突然而起,便赶紧一把拉住,轻喝道:“轻绡,不要意气用事!那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会让事情变得愈发不好收场!” 李凌的这一拉到底还是起了作用,让杨轻绡的动作为之一顿,只是动作虽然停下了,口中却还是愤愤道:“可他们也欺人太甚了!” “这事自有姜思德他们应对,我们且在旁看着便是。”李凌说着,双目死死盯住妻子,“相信我,总有办法的。” 杨轻绡的怒气这才慢慢消散,片刻后才哼了一声:“我听你的便是。”李凌则松气一笑,随即挽着她的手,往外走去,虽然不作掺合,但外间的情况他还是要看个明白的。 待他们来到自己的小院中时,外间已有数十名披甲持枪的兵卒快速而入,果断把漕帮所在的几个院落一围,便与里头的那些同样拿上兵器的江湖汉子对峙上了。显然,要不是还有几个冷静的头领强行压制,这些草莽汉子怕是已经嗷嗷喊着冲杀出去了。 随后,一名身着戎服,腰悬长剑的军官也大步而入,在看到这一幕后,当即喝道:“怎么,你们这些是想要造反吗?竟敢如此放肆!” “来的可是杜参将吗?在下周云海这厢有礼了。”其中一个院子里,漕帮供奉之一的周云海排众而出,抱拳施礼道。他就是这竟州人氏,和官府也有相当的交情,此时便出面应付。 “原来是周庄主,倒是失敬了。”对方话说得还算有礼,但神色间却无半点敬意,而且周围那些兵马还在不断行动,甚至有些人已经亮出了弓弩,摆出一副随时进击的架势来。 这让周云海的脸色顿时一沉:“杜参将,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我等只是几个朋友在此相聚,又没有干犯王法,你们如此大动干戈,是不是有些过了?” “哈哈,周庄主你真会说笑,你们漕帮诸位兄弟的胆子可大得很,手段更是叫人防不胜防,聚集在此,又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干呢?”杜参将不无讽刺地针锋相对道。然后,不再与之多言,果断大声道:“我听说漕帮副帮主也在此,怎么不现身一见啊?这是看不起本关,不屑出面吗?” 伴随着一声冷哼,周云海身后的屋子里姜思德已一步跨了出来:“看来杜参将你这是冲姜某而来了。那我倒要问你一句了,我们犯了什么事,竟让你们如此大动干戈,刀兵相见!”他面上如罩寒霜,气势要比周云海更足,说话的同时,又上前两步,逼近对方。 似是被他的气势所慑,杜参将居然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随即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脸色一沉,怒声道:“你自己做了什么事情,难道还要我官府来说吗?真以为你们漕帮能在我竟州城内无法无天了吗?” 顿一下,他又往前一步,反盯住姜思德的双眼,问道:“本官问你,那时帆是不是你们漕帮的人,是不是你叫他去军械库捣乱的?” 时帆的名字一出,本来还气势十足的姜思德脸色就是一变,旁边其他几个面带怒色的漕帮兄弟的气势也弱了几分。 而李凌,则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们几眼,已经隐隐猜到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了。显然,听了自己的建议后,姜思德动手去查军械库内的问题了,只是这仓促间的行动明显存在问题,不但事情没查到,反把人给搭了进去。 果然,又听那杜参将寒声道:“就在昨晚,那时帆居然偷入军械库中,差点酿成大祸。要不是那边守军及时发现,将人拿下,说不定就是一场大火……” “这不可能……他又不是去放火的,只是奉命……”一旁的祝老四急声叫道,只是话才出口,却发现其他人的脸色都变了。 李凌差点捂脸,好家伙,这不是不打自招吗?他这一开腔,就是把一切都交代了出来,明着告诉官府的人,那时帆确实是漕帮所派,偷进了军械库。至于他摸进军械库到底是为了纵火捣乱,还是其他什么,此时都已经无关紧要。 果然,杜参将此时得意地一声嘿笑:“姜思德,现在你们还有什么话说?军械库重地岂是你等能随意而入的,现在你们派人做了,自当严惩!之前我还对漕帮偷运军械一事多有怀疑,可现在看来,你们的胆子可比我想的更大了!” 说着,他猛然一个抬手,大声喝道:“来人!” 伴随着这一声喝,更多的官兵如潮水般直涌而入,足有数百,上百张弓弩搭着箭对准了几个院子里的漕帮人等,大有将他们就地格杀的意思了。然后,杜参将才用森然的语气说道:“现在本官给你们一个机会,乖乖随我去衙门听审,那便还能保有余地,不然……我一声令下,便把你们当贼寇就地剿灭。” 姜思德脸上阴晴不定,但很快,他也开了口:“杜参将,我知道此事确实是我们漕帮做差了,但我们这么做并非想要与官府作对,而是为了查明我家帮主被人陷害一事…… “但既然人已落到你们手上,我也无话可说,现在就可以随你去衙门。不过,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事与我漕帮其他弟兄无关,人是我派去的,我随你回衙门便是,还请你放过其他兄弟。” 这番话端的是大义凛然,一下就让其他人一阵感动,不少漕帮弟兄都叫了起来:“姜帮主,我们随你同去!” “不错,我们漕帮弟兄最讲义气,同甘共苦,岂能让帮主你一人担下所有罪责……” “都给我住嘴!”姜思德陡然转身喝道,“我说了,这是我一人的主意,与其他人都没有关系。你们要做的,就是还帮主清白,使我漕帮从这次的劫难里脱身出来,如此,我姜思德就是死了也心甘情愿!” “帮主……”其他人更为感动,就连与他不是很对付的齐天鹤与洪阳等人也为之动容,张口想说什么,但最终大家还是低低的叫了一声:“遵命!”毕竟他说的才是正理,什么兄弟间的义气,在整个漕帮的大局面前,还是得让一让。 然后,姜思德才又回看杜参将:“杜参将,我的提议你可接受吗?只抓我一人,我想你也可以跟上头有个交代了。可要是你真铁了心要将我们所有兄弟都拿下,我可以告诉你,我们是肯定不会束手就擒的。 “即便你们官军人多势众,还有弓弩,可四面包围,可我们也有把握逃出一些,而且你们的伤亡也一定极大。只等消息传出去后,我们漕帮十万弟兄更可能为了此仇杀入竟州,到那时,你们便是最大的输家了!” 这番话软硬兼施,威胁十足,还真让杜参将有些不安了。他深深看了姜思德一眼,又扫过那几十条汉子后,终于把语气一缓:“好,我答应你,只要你跟我走,其他人我可以暂且放过!” 姜思德点点头,这才大方地上前,让几名官兵把自己拿住,用绳索捆缚起来,并没有丝毫挣扎。各院中的漕帮兄弟见此,神色都有些变化,但在姜思德目光的阻止下,他们到底没有莽撞行事。 官兵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拿下姜思德后,便果断退走,只留下了一众漕帮兄弟在那儿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杨轻绡的神色也很不好看,只是一直被李凌拉着手,到底没做出什么举动来。 而李凌,则在目送他们离开时,露出了深思之色来:“这个姜思德,还真不简单啊。” 第930章 过招(上) 姜思德这一手确实厉害,立竿见影。 就在他被官兵带走后,不少漕帮弟兄都在愤慨之余纷纷叫嚷着要想法救他,顺带就把他和帮主杨轻侯抬到了相同的高度,齐天鹤几个老成的,也是一脸自责,觉着自己亏欠了他,本来责任是大家的,却让他一人承受。 要不是有李凌他们先一步稳住人心,让他们不得乱来,只怕此时漕帮就要在竟州城里大闹一通,杀进官府大牢,救他们的帮主和副帮主去了。 对此李凌能做到,就只有让杨轻绡出面,尽量安抚人心了,至于他怀疑姜思德是用的苦肉计,故意让全帮上下都承他情一点,却是不好明说。毕竟比起姜思德来,他和如今的杨轻绡只能算半个外人了,正所谓疏不间亲。 而且即便他没有多作评述,帮内也有声音对李凌坐视姜思德被官府捉拿一事多有不满,甚至都有人提到了,这个派人去官府偷查军械库的主意还是他出的,现在出了事他却置身事外,实在很明白担当。 对于这样的指责,李凌并没有过多分辩,一直保持着克制与忍让。因为他知道,此事的关键不在漕帮众人是怎么看自己的,而在于能否顺利为杨轻侯脱罪,尽快查明这一系列事情背后的真相。 …… “哈哈哈,现在漕帮上下一定已乱作了一团,他们一定想不到,其实我们才是一边的。” 几只酒杯一碰,桌上数人各自端杯而饮,其中已带了三分醉意的杜参将忍不住得意说道,而他面前坐着的,赫然正是刚被他擒回来的漕帮副帮主,姜思德。 而在两人上首,同样脸上带笑,小口喝着酒的,则是两淮都督费重,以及还带了几许疑虑,不住偷眼打量姜思德的竟州知府郑别。这几人中,显然他是最后知后觉的那一个了。 似是看出了他的疑惑,费重又敬了他一杯,这才笑吟吟道:“知府大人不必感到惊讶,其实姜帮主早就是我的人了。” “不敢,小的在各位大人面前岂敢称什么帮主……几位大人叫我姜思德便是。”姜思德一脸小心翼翼地赔笑道,哪还有半点在漕帮内的风度气场。 “这个称呼还是要的,毕竟等事情成了后,你便真成漕帮帮主了。”费重笑着一摆手道,“到时候,本官许多事情还要仰仗于你呢。” “不敢,大人但有吩咐,小的一定照办。其实到那时小的虽名义上是漕帮之主,可实际上做主的还不就是大人你吗?” “哈哈,还是你小子会说话,所以说我一力栽培你,让你进入江湖,倒是真对了。”费重又是一阵开怀大笑,这才看向还有些迷糊的郑别,“知府大人,我这就跟你交个底吧,他其实早年间是我的一名亲兵,自身武艺了得,人也够机灵,只是犯了事,才不容于官府。 “不过这样的人才可不易得,所以我就有以栽培,把他放到了江湖中去历练。本来想着等风声过去后,便可让他改名换姓回到军中,结果他在江湖中却如鱼得水,闯出了不小的名堂,后来更是被漕帮相中,杨轻侯更是几次极力邀他入帮。 “漕帮嘛……本来不过是一群苦哈哈,靠着在漕河上混口饭,居然就让他们有了一定的势力,再加上他们还和一些地方官府勾结,把买卖越做越大。你想啊,漕运大事,居然有七成都握在了这一群江湖匪类的手上,实在于朝廷大为不利啊,所以我就想着为朝廷做点事,也曾与漕帮有过接触…… “结果,他们全然无视了本官的好意,显然是这些年里仗着漕运大权在手已不把任何人放在眼中。这样下去可不成,所以我必须将整个漕帮拿下,清洗之后,让它成为真正能为朝廷办差的帮会!这才有了我让思德答应他们的邀请,一步步走到今日的事情。” 郑别仔细听着,心里其实很清楚,他说得在冠冕堂皇,其实真正的原因还是在于看上了漕帮能获得的大笔好处。当然,当了他们的面,他是不会说破了,只感慨地连连点头:“费都督果然心系天下,非下官等能比。只不过,光是这样真能成事吗?那漕帮内可是有不少亡命徒的,而且,我还听说他们与李凌李大人也关系极深,而李大人又和朝中不少大人有着密切联系……” “这个嘛,本官自有主意,至于你所说的李凌,现在已经不是朝廷命官了,我们又何必惧他?还有一点你或许还不知道吧,其实前两日那李凌已经到了竟州,就在那如归客栈里住着呢。” “啊……这……” “漕帮为何能在短短几年内不断扩张,就是因为有李凌这样假公济私的家伙在背后帮着他们。正因如此,本官这次不光要对付漕帮,还要把李凌的罪名也给定下来!”费重眼中犀利的光芒闪烁,“这一点其实你不必忧心,可不光只有本官想要对付他,朝廷里也早有人欲置他于死地了。” 见他说得如此有把握,郑别自然没法反对,只是心里依旧有些不安:“那接下来……” “接下来自然是引蛇出洞,让漕帮那些无法无天的莽夫们自己犯错了。而这一点,自然要靠思德你了。”费重看了眼姜思德,后者立刻抱拳道:“都督放心,小的已经有了安排,这两三日内,必会让人在城中闹出些动静来,到时官府便能名正言顺地拿人了。” “哈哈,到时就要靠知府大人你出面了。” “这是下官职责所在,自当尽力。”郑别忙答应道。 虽然没有完全闹明白对方的全盘计划是什么,但有一点郑知府还是能明白的,那就是为了拿下漕帮,费重确实用尽了心思手段,此番出手是定不容有失的。自己既然已经知道了他的全盘计划,又是他计划中的一环,就只能配合他行事,不然就会跟杨轻侯等绊脚石一样,被他狠手铲除! …… 这次李凌明显是有些低估敌人的阴险与狠辣了,随着姜思德被拿,后面的事情便渐渐失控。 先是竟州之外的一些漕帮弟兄在得知此事后,也都赶了过来。然后,还没等李凌找齐天鹤他们商量安抚众人的对策呢,这些个莽撞的家伙已经于夜间冲击了关押着两位帮主的府衙,甚至于半夜里放了一把火。 要不是官府那边早有防备,迅速把火头给扑灭了,只怕真要酿成大祸。可也正是他们有所防范,那几个半夜摸上门去放火的家伙几乎全被当场拿下。 既然人落到了官府手上,在种种严刑逼问下,他们又怎可能保守得住秘密,顿时就把自己是漕帮中人,是来营救自家帮主的事情给交代了出来。 这下可好,之前李凌好不容易才稳下来的局面,因为几个从外赶来的帮众的一闹,便彻底崩散。而还没等李凌他们拿出个主意呢,官军再度包围客栈,这回带人前来的换成了府衙的推官,意思也很明确,漕帮上下皆有无视王法,搅乱竟州太平的可能,所以必须将他们尽数捉拿。 齐天鹤等人纵然心中有着诸多不满,觉着自己是冤枉的,可在官军的弓弩面前,在自己手下弟兄的招认之下,也确实没了话说。 根本没有造反之意的他们,到头来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毕竟说到底,人家是官,他们是民,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啊。 到了这一步,李凌也没法再冷眼旁观了,因为一旦这些人都被拿下定罪,整个漕帮就彻底变成群龙无首,那就不是分裂,而是就地解散的结果。这可不是他希望看到的,也不是他不顾一切跑来竟州的目的。 所以在一阵沉吟后,他终于在官兵要押着离开时,推开院门,一步跨了出去:“且慢!” “你是什么人,也是漕帮的首脑吗?”一名军官顿时警惕喝道,同时四周也有好几十张弓弩朝着李凌瞄来。 不过这点压力对李凌来说就跟没有似的,他一面冲身后的杨轻绡和李莫云一摆手,示意他们不要慌张,一面亮出手里早捏着的银鱼袋,冲不远处的府衙推官道:“本官李凌,曾为京城四品少卿,这便是我身份的证明!” 一般来说,能证明官员身份的是官诰,文书,不过这些东西都挺不易随身携带的,所以就又有了腰牌。但李凌在丁忧去官后,相关腰牌已尽数上交,所以现在唯一能证他身份的,就只有这一只天子钦赐的银鱼袋了,只有四品及以上的官员才有这样的恩荣。 那推官在见到银鱼袋后,神色顿时就变了,赶紧挥手让人撤去弓弩,然后急步来到李凌面前,行礼参见:“下官不知李大人在此,多有得罪,还请不要见怪。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我自然是为了这些漕帮壮士了,他们是被人牵连冤枉的。”李凌直截了当道。 “这个……大人莫不是在说笑,下官拿他们可是有确凿证据的。”事关自己的职责,这位府衙的六品推官的态度也变得强硬起来。 “到底如何,我随你同去府衙,把事情说明白了便是!” 这才是李凌此时显露身份的目的,眼下的局势,让他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第931章 过招(中)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dafengdagengren.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932章 过招(下) 李凌的这句话并没有让外头围观听审的百姓们生出任何反应,这样的话语他们以往也听了很多次,早不当回事了。而堂内的那些官吏们,则只是稍有些意外,可高坐在上的郑别郑知府却是骤然变色了,有些紧张地追问道:“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如此大事,本官若无确凿实证,又怎敢在公堂之上提出异议呢?”李凌平静说道,脸上的表情却是一副成竹在胸。 “是什么铁证,拿来我看!”郑别心中突突跳着,这是真的吗?可之前费重跟自己说的可是一切都在掌握啊。问题在于,现在李凌是当众于公堂之上提出有能翻案的铁证,自己已不能闪躲。这一刻,他甚至都开始后悔之前的决定,放这许多无关的百姓进来听审了。 李凌却无下一步的举动,只是一笑道:“东西当然不在我身上,不过我已经查得明白,那些被安水关兵卒查出扣下的军械,根本就是有人故意栽赃,而且人就在这竟州城内!” 一句不可能差点出口,郑知府深吸了口气才稳住情绪,冷笑道:“你这是在指责安水关的兵马造假了?甚至于,你这是在怀疑费重费都督想要陷害漕帮,这事可很不小,李凌,就算你还有朝廷官员的身份,也不能胡乱指摘啊!本官要的是确凿的证据!” “证据当然有,就在扣押着那些军械的库房内,只要让人去一看,便可知真假!”李凌说着,好像又想到了什么,“哦对了,东西似乎是一直都由费都督的下属看管吧?那就更好办了,我们现在去那儿,叫人把那批军械拿出来一看,便可真我所言非虚。” 郑别这一回却是不好接话了,因为就连他都不知道李凌说的是不是真相。不过就他对费重的了解,为了拿下漕帮的控制权,这家伙还真敢干出如此事情来呢。所以说,就连他心里,都对李凌的说法信了五分,只是如此一来,郑知府心里就更为纠结了,自己该如何抉择? 就在他迟疑间,李凌又稍稍上前一步,喝道:“怎么,知府大人是有些心虚,不敢去查明此事真相了?还是说,你早就与费重勾结在一起,所做的一切说是为了竟州安定,其实完全就是为了打压异己,讨好费重?” 在李凌强大气场的压迫下,郑别此时竟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这儿虽是他的公堂,可此时的情势已彻底调转,他反倒成了那个受审之人。这一幕落到外间百姓眼中,也让大家露出深深的怀疑之色,一些人已经开始窃窃私语,猜测这案子本身藏了什么猫腻了。 而就在这时,伴随着一声长喝:“费都督到!”便见一支百来人的军队轰隆隆地闯入府衙,那肃杀的气氛,顿时让堂前众多百姓一阵恐慌,急忙就朝两边散去。在那些兵卒守住堂前那一片区域后,费重才在几个亲兵的拱卫下,大步而来。 他依旧没有穿甲胄,只是一身普通的武服,身上也没有佩戴任何兵器,脸上甚至还挂着一丝笑容。但每一个目光与之接触的人,都感到一阵莫名的压力袭来,让他们赶紧低头,不敢有丝毫的不敬。这就是一名身居高位,又经历过多次大战的武将才有的强大威慑力了。 不过这点威慑落到李凌这儿,却跟清风拂面一般,他脸上的笑容都没有任何变化,只微微欠身,冲费重一施礼道:“费都督还真来得很是时候啊。” “本官听说有人在府衙吵闹,不肯遵从官府审判,特来一观。你就是李凌李大人吧,当真是年轻有为,非同一般啊。”费重上下打量着李凌,旋即两人的目光便是一阵交锋,却是谁也压不下谁。 而在见到他突然到来后,上边的郑别倒是松了口气,没有半点犹豫,就说道:“费都督你来的正好,刚刚李大人指你陷害漕帮人等,说那写违禁的军械是……是安水关的兵卒自己放到船上的……” “简直就是一派胡言!”费重当即斥道,“李凌,本官知道你与漕帮交情深厚,据说你还娶了那漕帮帮主之妹为妻,这就让你更会不顾一切为他们说话了。但本官还是没想到你竟会无耻到如此地步,为了替他们开脱,不惜颠倒黑白!你以为就这样说几句假话就能保下他们了?那只会让你也被牵连,甚至被朝廷重判!” 李凌笑看着他:“费都督,你何必动气呢?本官确实和漕帮有交情,但这不代表我就不能仗义执言,还他们清白了。而且,你这等表现,怕不是心虚了吧?” “简直笑话!本官坐的直行的正,岂会心虚?那些军械就是从漕帮船只上搜出来的,之后就被扣押在我军营之中,再无旁人可以接触……你所谓的什么怀疑,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是吗?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费都督真以为那点手段就可保万无一失了?可惜啊,你还是百密一疏,偏偏让我找到了破绽,毕竟东西是人看的,是人就有欲求!” 这下,费重的脸色终于有些变了:“你……” 这回李凌便不再作隐瞒了,为了增强自己这一番话的公信力,他便从头说道:“不瞒你说,打一开始,我就怀疑这是你费都督在贼喊抓贼,所谓的船上有军械,不过是为了对付漕帮的一个借口罢了。 “而以你费都督的职权,想要把两淮军中的一些弓弩、甲胄提出来,再偷偷放到已被官兵把持的漕船上可太简单了。而且从头到尾,这些东西都只在你和你下属手上经过,自然是不会有人提出任何异议,漕帮的罪名也就被坐实了。 “所以本官在知道一切后,就让人去细查你对这些军械的安置,还有相关账目。结果,这几日间,当你把更多注意力放到漕帮众人时,皇城司的探子已经大有所获。这就是所谓的声东击西了! “皇城司的探子这次不但从看守军械的人口中查问到了那批军弩甲胄的形制与两淮官军所用一样,而且,还查到了一个更关键的账目——你在此之前,曾分三次调取了一百多把弩机和一百多领甲胄,数量正好与这些所谓的违禁军械相当。 “不知道对此,费都督你有什么解释吗?而我最后的一个问题是,既然这些漕船是从北而来的半道上被你们截住并查到相关军械的,那为何查到的却是属于两淮军中的军械,而非来自北边各军?他们总不会蠢到将军械先从两淮运出,然后,再又运回来吧?” 这一番话,当真是句句在理,直戳对方破绽所在,也展现出了自己强大的实力。原来不光有漕帮众人在帮着他做事,还有皇城司的一股力量,居然也在暗地里为其奔走。 而以郑别对皇城司的了解,既然他们出了手,只怕李凌所言十有八九是真的,这让他更是一阵恐慌。一旦此事真就这么颠倒过来,费重固然难逃罪责,自己怕也要受到牵连了。 这个想法一出,他心里那一个叫后悔啊。早知道费重这次如此拉胯,不,应该说是早知道对手如此厉害,自己就不该趟这浑水。这下好了,好处没捞到,反倒将自身给陷了进去。 其他人也感到震惊,而在看到突然沉默下来的费重后,他们也明白过来其中藏着极大的猫腻,恐怕真是费都督在陷害漕帮了。这次的案子,可比以往几十年的那些案子还要让人感到惊奇啊。 在有些古怪的静默中,费重缓缓地抬起头来,然后盯住了李凌,看了他半晌后,突然就咧嘴,笑了起来:“哈哈哈哈……李大人果然心思缜密,言辞犀利,不过,你错了!” …… 下午时分的竟州街上依然热闹,人流往来不断,让各种车马什么的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碰倒了人或东西,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可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却从前方响起,速度极快,在大家刚听到这动静时,那一人一骑已奔到了跟前,吓得许多人都惊叫闪到一边,有些挑了担子售卖的货郎什么的,更是把东西一扔,人就地滚着闪了去。 面对如此情况,杨震却完全顾不上了,只操控着胯下骏马左右闪躲,飞快地从人群中穿过,直朝着如归客栈而去。这么在城里疾驰了好一阵后,他终于来到客栈下,不等马停下,人已一骨碌落地,然后又快步冲进了客栈大门,直入后院。 这时,本来还住了不少人的客栈却显得颇为冷清,漕帮人等都被官兵带走,只有杨轻绡和李莫云还在自家院中。见杨震突然大步而来,守在院中的李莫云有些奇怪,便上前问道:“你这是有什么急事吗?” 杨震与他关系甚好,但这时也顾不上寒暄了,急问道:“大人呢?” “公子和漕帮众兄弟都去了府衙,说是事情该做个了断,可以把真相公之于众了。”李莫云随口说道。 杨震闻言,顿时脸色一变:“不好,这下大人真危险了!”  第933章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上) “你说什么?”房门一开,杨轻绡已快步走出,急声问道。 “夫人,事情有变,我们都中计了。”杨震稍稍按捺了一下急切的情绪道,“之前我以为只要收买了那边仓库的看守之人,便可查明一切,现在看来,这一点恐怕也在他们的意料中。” 在从仓库账目方面很难查出问题后,杨震很快就转换了目标,想到了从那些看守的身上入手。这些人不可能每个都是费重的心腹,尤其是位于底层的那些人,更是只拿份饷银当差而已。 只要给他们一些银钱,便可让他们在夜间去仓库帮着翻看那些被扣下的军械的具体情况。杨震也是这么做的,当官府方面把注意力都放到漕帮人等时,皇城司的探子已经用自己的方式查明了仓库内的军械问题,这才有了李凌刚才于堂上那一番言之凿凿的说辞。 可直到早些时候,从京城传来的一份密报,才让杨震猛然惊觉,事情并非如此,自己恐怕是被人给耍了。不,人家真正算计的,要对付的目标从来就不是自己或什么漕帮,而是大人! 在得知此事后,他便生出了这样的一个论断。漕帮,不过就是一个引子,或者说是捎带手要被干掉的目标,丁忧在家的李凌,才是这个案子真正要对付的人,是整个阴谋的目标所在。 只是因为之前的一切都落在漕帮身上,才让人产生的错觉,以为他是主动参与到这件案子上来的!现在,他却是自己掉进了陷阱。 当明白这一切后,杨震便不顾一切地赶来,想要向李凌示警,结果却还是迟了一步。而在听完他简略的讲述后,杨轻绡和李莫云也都傻了眼,同时心里更是焦急恐慌:“这……这可怎么办……” “夫人不要急,我这就赶去府衙找大人。如果能早一步制止他陷入其中或许还有救!”说着,杨震转身大步而去,其他两人在各自对视一眼后,也紧跟而出。要是他说的都是真的,情况可真就危险了。 不过他们两个的速度到底比不了杨震,等他们到了客栈门口时,只看到杨震已策马疾驰而去,沿路又闹得一阵鸡飞狗跳,行人货郎走避连连。 只是杨震走得再快,却还是迟了,因为李凌这时已经把自己的底牌全给亮了出来,他也以为自己已胜券在握。结果等到的,却是对方这么一句——你错了! “哦?我哪里错了?”李凌心中微微有些异样,对方此刻表现得过于镇定,而且不是佯装的镇定,甚至其眼中闪过的光芒里有种猎人看着已经落人掌握的猎物的得意。 费重看着他,嘴角一挑:“当然是你所谓的那些军械是我两淮军中所用了,就跟你刚刚说的一样,从北方而来的漕船上,又怎么可能私藏我麾下两淮官军的兵器甲胄呢? “至于你所谓的买通仓库看守,所以查到那些军械上留有我两淮官军印记一事,就更是无稽之谈了。那些军械,明明白白是留有霸州军专用印记的,怎么就被你指为我两淮军中所用了呢?” “这……这不可能……”这下李凌的脸色终于是变了,心也跟着一沉,情况似乎开始脱离自己的掌握了。 “你以为本官是在与你说笑吗?”费重冷笑以对,气势陡然压来。 李凌强自镇定,到了这时,他唯一的选择就只有硬撑到底了,便与之目光相撞,说道:“证据呢?你说我所言非真,那你说的就是事实了吗?” “我麾下诸多将士都是亲眼看着那些军弩甲胄从漕船搬下,难道还有错?”费重继续冷声道,“当然,为了让你挑不出任何一点问题来,我现在就可以给你看看这些我从漕船上搜出来的军械!”说着,他一抬手,便见外头其中两名军卒大步而入。 刚才大家还没发现什么,现在,随着两人进来,才看清楚,这两人身上的衣甲,以及腰间别着的那张-军弩还真和其他人略有不同。尤其是那两件盔甲,颜色更显暗沉些,看着好像也更牢固。 李凌的心在这一刻都快沉入谷底了,但他还是忍不住上前两步,仔细查看两人身上的甲胄。然后就听费重说道:“你看他们的肩头,还有腋下,那儿都刻有霸州字样,而我两淮军所用的甲胄,则只有官字。说来也是巧啊,我大越军中甲胄兵器,除了边军,其实都是一样制式,连上面的印记也是一般无二的,唯有边军会按各地不同而分别刻字留印!” 李凌顺着他的话仔细看去,真发现了那几处印记,而且是早就留着的,非暂时添上。也就是说,这两套甲胄真就是来自霸州军中! 霸州与两淮一在北疆,一在中原,相隔何止千里,那里的盔甲兵器怎么可能不翼而飞地来到这儿?唯一的解释,就只有是被人偷偷运来的。而最近,就只有漕帮在私运军械了,而且他们也正好是从北方而来! 这许多的判断结论从李凌的心中不断冒起,让他整个人彻底呆住,最后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这怎么可能?” 是啊,明明之前都已经查明真相了,一切都是费重等人的阴谋陷害,破绽极大……怎么一转眼间,却成了这般模样?整个局势都颠倒过来了? 身后的漕帮众人本来已经充满了期望,现在也都呆住了,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为好。 而郑别的精神却是为之一振,当即一拍惊堂木喝道:“李凌,现在罪证确凿,你还想为他们分辩吗?我看你分明就是包庇亲近之人,实在叫人齿冷!” “郑知府,你这话却是错了。”说出这一句的却非李凌,而是费重,只见他嘿的一笑,继续道,“你以为他做这许多,不惜颠倒黑白真是为了帮漕帮脱罪吗?不,他是为了他自己,因为漕帮做这些事情,也是为了他啊。” “你说什么?”李凌这时才猛然回神,心中大惊,忍不住喝道,“费都督,你这是在指我才是本案的罪魁吗?” “难道不是吗?李凌,你真以为自己做下的事情天衣无缝,可以瞒过所有人?却不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一次,你已难逃王法制裁,你的罪名不单我已知晓,朝廷也已知晓!”说着,费重手一挥,一份东西唰一下丢到了李凌面前,在被他接住快速一扫后,他的脸色顿时变得一片煞白! 这是一道手令,上面赫然加盖着户部、兵部和刑部三大衙门的印章,而其上内容也很是清楚,就是指出这段时日以来,北疆边军后勤多有问题,不断被人私拿偷窃军械物资。 而就在一月前,霸州当地终于抓到了相关之人,却是有转运司的人监守自盗。虽然此人尚未交代到底是何人指使便已当场死去,但在许多人看来,答案已经很明显了——只能是之前统管边军后勤运输的李凌。 当此事传回京城后,朝中自然掀起轩然大波,政事堂及枢密院即刻下令三大部堂衙门,让他们查明事情真相,然后三大衙门的反应也是极其迅速,当下传下手令,让两淮官府拿下李凌,押送回京。 到了这时候,李凌如何还不明白自己才是费重,不,应该说是费重背后那股势力真正想要对付的目标。 正所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自己一直都以为对方只是为了侵吞漕帮势力才处心积虑地弄出这么一场冤案,却不想,漕帮只是个添头,自己才是他们欲要除掉的真正目标。 而且这两者居然还形成了呼应,边军刚出有人盗卖军中物资的大案,这边淮北就拿下了漕帮在私运军械,真就是把一切证据都给凑齐了。 而更可怕的是,自己居然还一头撞了进来,还想着凭自己的能力和皇城司来为漕帮洗冤,结果,却更让人相信自己早与漕帮勾结,倒卖偷窃边军物资一事,就是自己的主谋。 可以说,这完全就是一个专门针对他设下的陷阱,他的职权,他和漕帮的关系,以及他肯为漕帮出头的选择……所有一切,都在那幕后之人的算计中,半分不差。 这一刻除了惊恐外,李凌心中竟还有一丝奇怪的熟悉感,好像这一切自己之前曾经历过。这让已经无心再为自己辩驳的李凌心思快速转动:“这就是一张网,早就已经在我的身周布下,但在网真正收起前,我却压根不知道。而等到网真收起时,我越是挣扎,就会被束缚得越紧……” “网……”李凌的心中猛然一动,一个多年前的人跳将出来——天网莫离,这是他的手笔,“当初在西南,他能轻易就让龙家内乱,所有人都跟提线木偶似的在他的控制下走向末路……而今日,一切又再次重演,只是这一回,他的目标只有我一个。当真是天网恢恢,算无遗策,将一切都算到极致了!” 想到这儿,李凌的心更是凉了半截,这下真危险了,自己该如何应对,如何脱困?  第934章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下) “李凌,你还有何话讲!”费重的一句话让李凌倏然从自己的思绪中醒转过来,他猛然抬头,与之对视,片刻后,才寒声道:“你等如此处心积虑想要害我,我还能说什么?无非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哈哈,好一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的意思是本官居然还和朝中诸多大人合谋在害你了?你是说漕帮私运违禁军械与你没有半点关系,甚至这也是我们的阴谋?就连北疆那些军粮辎重的短缺,也和你这个统筹一切后勤的前转运司少卿没有半点关系了? “李凌,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敢说自己是被人冤枉的?看来你是真不知道什么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了!来人,把他给我拿下!既然他在我竟州不肯招认自己的罪过,那就把他送去京城,我相信朝廷一定有办法让他认罪伏法!” 随着费都督的一声断喝,外间诸多兵将已进入公堂,当了所有人的面将李凌按住捆绑起来。在此期间,他脸上只有一抹冷笑,却并没有做出更多反抗与出格的事情来。因为他很清楚,事情到了这一步,自己已完全落入下风,无论分辩还是挣扎都是徒劳的,只会让自己多吃苦头,那还不如坦然受缚呢。 在看到李凌乖乖就缚后,费重才又看了上方有些怔忡的郑别一眼:“郑知府,这些人犯还请你继续审讯,务必要把他们的罪名落实了。” “是,下官明白。”郑别迅速回神,又赶紧答应道。他这下总算明白过来,费都督的自信来自哪里,原来他早就和朝中相关人等达成合作,所以李凌只是他的目标,而没有任何的威胁。 当李凌被这些兵卒押着走出大堂时,周围听审的百姓们全都投来了鄙夷的目光。这些普通百姓都有一颗朴实之心,最是敌视那些贪官污吏,而李凌这样把边军物资据为己有的家伙,就更为他们所不齿了。要不是他身周都是官兵,恐怕都有人要拿起石头什么的往脸上砸过来,骂上两句了。 可即便没有真个受到攻击,在兵卒的驱赶推搡下,李凌还是颇为狼狈地踉跄着往前,最后更是在大门处高高的门槛上一拌蒜,差点就跌倒。等他极力稳住身形,稍稍抬眼往外看去时,正瞧见了杨震和李莫云两个陪着妻子站在人群中,满脸的惊讶和关心,甚至有些蠢蠢欲动,想出手救他的意思。 杨震还是来得迟了,当他匆匆策马来到府衙这边时,正瞧见费重带兵进入衙门。而只消见其阵仗,他便已果断做出判断,恐怕事情已不可挽回,自家大人已经彻底落入到了对方的陷阱之中。 之后不久,杨轻绡和李莫云两个也赶了过来,只是他们也没法再进衙门,只知道李凌现在的处境一定很是不妙。可任他们再怎么估算,也想不到最后他会如此狼狈地出来,居然已经成了费重的阶下囚! 见此,杨轻绡真是半刻都等不了了,手一抖,身一挺,便要杀上去救人。其他两人虽然有些顾虑,但到了此时,也顾不上了,也想陪着她一起上,结果这一动作正好落到了抬头望来的李凌眼中。 这让他顿时一惊,赶紧盯住了自己妻子,然后坚定地摇了下头,一个意思已经迅速传达了过去:“不要出手,不要乱来!” 杨轻绡的动作顿时为之停住,身在人群中的她与丈夫作着眼神的交流,却从那果断的目光里,看到了坚决。她咬着自己的嘴唇,都咬出血来了,可终究没有违背丈夫的意愿。 而这一缓冲之下,李凌后方更多官兵出来,迅速把控各方,让他们连最后的一点机会都失去了。倒是走在更后面的费重,有些遗憾地扫过前方,居然就没人出手救李凌吗?要是这时真跑出来几个不开眼的家伙杀官兵救人,那自己也就能名正言顺地将这些人连带李凌一并杀死在这衙门口了,那就少了许多麻烦。 不过既然没人动手,他也不好表现得太明显,便让人押了李凌进入队伍,又浩浩荡荡地朝着他所在的都督府而去。如此重要的犯人自然是要关押在更周全的都督府大牢中了。 而在此期间,李凌又与杨轻绡作了一番眼神上的交流,靠着夫妻之间的默契,让她知道如今处境堪忧,必须即刻回家,先保护家人。至于他自身的安危,现在看来已是无力自己做主了。 面对丈夫的无声嘱托,杨轻绡到底还是选择了隐忍,没有冒险出手,只能目送李凌远去,双眼已然泛红:“杨都司……”她轻轻叫了声。 杨震急忙恭声道:“夫人,叫我杨震便是,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是李大人的下属!” “谢谢你……我这就要回去了,所以这儿……李郎他的安危,就只能交给你了。”杨轻绡在深吸了口气后,暂时按压下了心中翻腾的情绪,嘱托道。 杨震正色点头:“卑职一定会尽全力保护大人,并还他清白的。你放心,只要有我一口气在,就没人能伤到他!” “嗯,莫云,我们这就离开这儿……”杨轻绡说着,转身便要走。 “那杨帮主和其他漕帮弟兄们呢?”李莫云忍不住又问了一句。这话又让杨轻绡神色一黯,但在又一咬牙后,她还是果断道:“现在已经顾不得其他了,要是杨震他的消息是真的,恐怕很快家里也会出事。漕帮我已经护不住,我不能让我们的家也遭受灾难!”她虽曾是漕帮大小姐,但现在的她,更是李家的主母,现在丈夫出了事,这个家自然得由她来顶住。 当下,几人不再说什么,就于府衙前分开,李莫云跟着杨轻绡策马离开竟州,直回江城,而杨震,则转身回了自己在此的落脚点,得想法名正言顺地去保住自家大人啊。 当驾马远离竟州城时,杨轻绡眼中的泪水还是忍不住滑落。想到来时三人对救漕帮众人满是信心,而现在,只短短几日间,自己夫君却陷于囹圄,处境极其不妙,当真是大败亏输啊。 而更让她感到自责和心焦的,是眼下这一局,她竟完完全全成了个旁观者,再心急,再不甘,也没法插手,她谁也救不了! 当杨轻绡离开竟州城时,李凌也被带进了幽深潮湿的大牢中。这都督府的牢狱可比府衙的空多了,几乎没有其他人犯,只是条件却是一样的不堪,臭气熏天不说,更是黑乎乎的,让人只能看到眼前丈许距离。 而在他被投入牢房后,一人便一脸假笑地来到了面前:“李大人,这次真委屈你了。但没法子,咱们都督府的大牢一向不怎么打理,您只能将就一下了。” “有什么话就说吧,不必拐弯抹角的。”李凌背靠着有些潮湿的墙面,只觉一阵阴冷,便又直起身来,看着牢门外那个家伙。 “这是我们都督的意思,只要您承认罪名,并在此份供词上签字画押,那我们便不会为难于你,还有你的家人。甚至,可以放你离开。”说着,一张纸就被他从栅栏间递了进来。 李凌随手接过,眯着眼睛一点点看下去,神色迅速变化,最后则化为一声冷笑:“且不提这上头所写都是栽赃陷害,就连我身上的这些罪名也是有人嫁祸,光是对你们费都督的为人,我就很信不过了。你回去告诉他,想要我李凌的性命,只管动手就是,但想用这等阴谋算计我,就让他先去跟背后设计这一切的人多学学再来献丑吧。”说着,唰唰几下把那份供词撕成碎片,便抛到了一边。 牢门外那人神色顿时一寒:“李大人,你还真是见了棺材都不掉泪啊。好,你想硬撑着,那就试试,到时有你后悔的时候!”放完狠话,他转身就走。 直到对方远去,李凌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脸色更阴沉了几分。事情要比自己想的更加麻烦了,原来刚才的猜想自己还是高估了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分量了,这一手是项庄舞剑不假,可问题在于,其实自己也不是他们眼中的沛公啊。 是啊,这一局布得如此之深,如此之大,除了有莫离这样的高手从中策划,最重要的,还是要有调动北疆和两淮官场、军中人冒险嫁祸啊,这可比光设下这一计还要为难。 而能做到这一点,又敢做到这一点的,当今朝中也就只剩下太子一人而已了。而太子纵然再恨自己入骨,也不可能为了对付自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和手笔来。唯一能让他行此险也非要达成目的的,就只有一人了——英王孙璧。 现在,自己既落到他们手上,这些人也就再没有了顾虑,终于是图穷匕见,把真正的目的给透了出来。这一下,李凌却是更紧张了,除了担心自己,还要牵挂远在京城的孙璧,不知他现在是个什么处境,有否遭遇不测……  第935章 英王危矣 “哦,他不肯答应我的条件吗?”费重问了一句,却让前来回话的下属一阵不安,深怕遭拒的都督会怪罪到自己头上。 不过在回他却是有些多虑了,因为费都督今日的心情很不错,没有半点要动怒的意思,只是笑了一下,说道:“其实这也在情理之中,他还没蠢到如此地步。那就算了……” “啊……是!那都督,我们是否要给他点苦头吃,也好让他知道我们的厉害?”这位松了口气,但心中的惶恐已化作了怨念,当即提议道。他想让李凌付出代价,让他知道得罪自己是个什么下场。 不想费重当即否决:“不!你们不得伤他分毫,不光不能伤他,还不能亏待了他,吃的用的,都给我供应上了。” 下属虽然略感意外,但还是很快反应过来,答应道:“小的明白。” 至于他到底有没有明白自己的心思,费重并不在意,只把手一挥,便让其退下:“李凌,你是个聪明人,却不知你现在能不能想明白我会如何处置你呢?你放心,在我竟州城里,我是不会让你吃苦头的,不过你既然重罪在身,是朝廷要犯,本官自然不好把你留得太久,也是时候将你送去京城了。只是,出城之后若有什么变故,就不是我能做主了!” 心中转过这个念头后,费重的眼中赫然有杀意涌现。他已经做出决定,不让李凌安然抵达京城。毕竟这家伙在竟州四下无援,才会如此被动,可到了洛阳后就不一样了。所以还不如一劳永逸,来一个死无对证呢。 至于太子方面的嘱托安排,费重还真不是太放在心上,还是那句话,太子只是太子,而他要的,则是漕帮! 为防夜长梦多,再出什么变故,次日一早,费重便下令又把李凌从牢里提了出来,并私下里最后问了他一次,是否肯认罪。当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他也不再作纠缠,把手一摆,便示意下属将他押上囚车,便要把他送去京城。 都督府下的兵马早就得了军令,准备停当,当下里,一支两百来人的队伍便押着囚车准备出发了。这等队伍规模还真是不小,也只有李凌这样的朝廷要犯才有如此待遇了。 可就在李凌即将被运出都督府时,又一支人马赶到,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当先一人,正是杨震。 此时的他,已经穿上了皇城司的官服,腰悬佩刀,整个人都显得杀气腾腾,尤其是在看到李凌在囚车内将要运走时,更是面色一沉,大声喝道:“且慢!你们费都督呢,叫他出来见我!” 一看他们的装束架势,都督府内外众人便认出了这些人的身份,心中暗惊,赶紧回去禀报,费重也即刻迎了出来:“这位大人是?” “本官杨震,现为皇城司都司,专管两淮大案!”杨震当即亮出自己的腰牌,目光没有往李凌身上瞥,直直看着费重道,“我刚刚得到上峰之命,有前转运司少卿李凌与这段时日发生的北疆边军贪腐案大有关联,才赶来拿人。结果却得知他落到了你们都督府手上,费都督,可有此事吗?” 费重皱起了眉头,自己已经够快了,想不到变数还是来了。这个杨震说得冠冕堂皇,其实他的目的是什么,自己怎会猜不到呢?这显然是李凌的救兵到了,只是放在明面上,还真不好点破了。 所以他便是一笑,又指向囚车:“杨都司果然公忠体国,叫人敬佩。不过,此贼已落到本官手上,并打算将他即刻运去京城,所以就不劳你们皇城司费心了。” “他就是犯官李凌吗?”杨震转头装模作样地端详了李凌一番,这才笑了下道,“那就更好不过了,请费都督将人交与我皇城司,我等自会把他送去京城,也省得两淮将士们奔波一场了。” “呵呵,如此要犯,本官也是好容易才将他拿下,可不敢随意交人啊。杨都司,本官也是奉命行事,所以你就不要为难我了。” “怎么,费都督这是担心我等与你抢功?你放心,把人带去京城后,我一定如实上报,绝不会贪了你们的功劳。” “这与功劳无关,而是职责所在。虽然你们手持皇城司令牌而来,但本官可不敢确认你们一定就是京城所派,要是真有贼人假借皇城司的名义劫走了要犯,却当如何是好?”费重针锋相对道,“更何况,就算你们真是皇城司的人,只凭一方腰牌还不足以让本官把人交你们吧?你口称什么上命,可有其他凭据吗?” “自然是有的,但却是皇城司密令。这个李凌他牵涉的案子要比想象中更大,所以没有直接下令。” “哦?那可否让本官看一看密令啊?”说着费重便伸出一手,跟人讨要起所谓的密令来。 “我皇城司的密令岂能让外人查看!”杨震断然拒绝。 “那本官也不能答应你的要求,把人交给你!” “你……”杨震恼火地盯着对方,手都已经搭上腰间刀柄了,如果真没法子,那就只有冒险先将这费重拿下,以其为质,逼他们把李凌交出来了。 不想他才一有这样的念头,费重已果断往后退了两步,躲到了护卫身后,口中则道:“众将听令,若有人敢动手抢夺要犯的,以其同谋论处!” “是!”左右将士人等高声答应着,齐齐拔刀举枪,大有与这些皇城司的家伙一战的意思。 见此,杨震立刻就打消了刚才的冒险主意,自己这边才区区二三十人,又怎是几百个官兵的对手?何况,真要打起来,大人的安危也难有保障啊。所以他立刻举起两手道:“费都督你这是什么意思,本官岂会干出如此事情来?” “呵呵,重任在身,不得不防啊。” “既然如此,人还是由你们押送便是。”事到如今,杨震只能退而求其次了,“不过,本官会随行押送,以防不测。我想,这点要求费都督不会不准吧?” 费重稍稍皱起了眉头来,这样一来,自己原定的计划可就不能施行了。但是,在看到对方坚定的神色后,他便知道这不是在征询自己的意见,而是通知。无论自己答不答应,杨震都会带人送李凌回京。 既然如此,他也没有必要再作坚持了,便笑了一下:“杨都司如此为朝廷着想,本官岂会不准?有你们皇城司的弟兄同行押送,路上也必然能更有保障,不过却是要辛苦各位了。”说着,还冲他们抱拳拱手,一副感动的模样。 要不是知道这是个可怕的对手,是个贪婪的家伙,杨震都要以为他是真正的好官了。当下,也只是略一抱拳,道声过誉了,便揭了过去。 就此,事情定下,押送李凌回京城的队伍再度启程,只是这一回,人却又多了几十,而且整支队伍看着,也有些分裂了。 杨震也没作太多避讳,在出了衙门后,便策马靠到了囚车旁,小声道:“大人,请恕卑职无能,不能把你救出来……” 李凌尽量放松着身体,但在那囚车狭窄坚硬的囚笼里,还是感到浑身酸疼。不过他的面上倒是看不出任何异样来,只平静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而且要是我猜的不错,若没有你随行,很可能在离开竟州后,他们就会对我下手了。” 杨震没有任何的奇怪,这是官场上经常发生的事情,往往会出现某个犯官在押送途中突然生出意外,或死于疾病,或畏罪自尽……至于个中真相,很多时候是完全没法查明白的。 所以他在扫了一眼周围那些官兵后,又小声而坚定道:“我一定会保护大人周全,不让他们伤你分毫!” 李凌轻轻嗯了一声,闭上眼,不再多言。事情到这一步,已经相当之坏了,自己身陷囹圄,家中又不知是个什么情况,而更关键的,却还是在京城,英王那里,恐怕也已经被人盯上了吧。 只从费重想诱使自己认罪并在供状上把英王也给拉下水,便可知这次的阴谋有多大。而身在京城,可能还不知就里的英王,及其他人等,又能否拿出一个妥当的应对之策来呢? 孙璧,他这些年固然大有长进,可论起对阴谋诡计来,好像还是太嫩了些。至于其他人,闻铭和自己老师能力是出众,可终究比不了莫离这样的布局高手啊,而萧承志和徐沧就更不用提了。 最后就是那些这几年陆续投靠过来的所谓的英王党人,这些人的能力和忠诚都尚待考验啊。却不知这次变故,会不会让本来即将崛起的英王一党就此坍塌。 直到这时候,李凌才猛然发现,自己这一走,京城的英王他们真就陷入绝对的劣势了,所以说,打从一开始,自己就已经掉入到了对方的算计中,他们就看准了这一点,才借李桐身份,把自己踢出京城的! 英王,危矣!  第936章 弃车保帅 京师洛阳,英王府,会客厅。 此时厅中气氛颇显压抑,十多名官员共聚一堂,却显得很安静,在互相用眼神稍作交流的同时,还有人在偷眼打量上方主位上正自沉吟不语的英王孙璧,等着他说出自己的想法。 这段日子里英王党一众人等的日子可很不好过,因为受李凌贪污边军物资一案的影响,他们也受到了相当的弹劾与攻讦。尤其是孙璧,更是首当其冲,被人指为是李凌如此无法无天的根源所在,甚至都有人叫嚣着要去其爵位以为惩治了。 这让整个英王党都人心惶惶,几日里不断有人跑来求助,或是商议对策。今日也是一样,不过相比于之前只是个别人前来求助,今日一来就是十多人,而且这些人还都身居要职,最差的也是工部员外郎,真正手握实权的英王党中坚。 正因如此,孙璧今日也显得格外重视,除了说些安抚人心的话外,也提过一些解决自救之法,但显然大家都不满意。而在一阵沉默后,终于有人试探着开口了:“王爷,其实还有一法是可以解我们眼下之围的,就看您想不想做了。” “哦?却是什么法子?”孙璧若有所思地看着对方,语气听不出喜怒来。 这位御史台的言官在低咳一声后,又道:“此事的关键其实就在李凌身上,说一句他是始作俑者也不为过……既如此,想要化解眼下难题,就还得着落到他身上。如果王爷可以亲自带着我等也上疏弹劾李凌,指其诸多不法事,便可从此不利境地中摆脱出来,让其他朝臣也不好再以李凌之过来指摘王爷您了。” 孙璧闻言眸子一垂,也没作什么反应,好像是在深思,权衡。见此,有人觉着他是心动了,便也跟着道:“王爷的难处我等都知道,那李凌是最早跟随王爷的得力之人,但也正因如此,他一旦出了事,就会让人更认定了此事与王爷您脱不了干系。若不能妥善解决此事,只怕接下来会有更多非议啊。即便陛下不因此怪罪王爷,王爷在朝中,在民间的口碑也会大跌,如此,损失可就太大了。” “是啊王爷,李凌纵然薄有功劳,那也是当初之事,现在的他已成王爷您的累赘和破绽,若不早些与之切断关联,后果堪忧啊。” “而且王爷您可不要忘了,其实李凌现在的身份早不能与当初相比,就算他三年后丁忧归来,以他罗天教逆首之子的身份,朝中怕也难有其立足之地。可以说现在的他,早不是王爷的臂助,反而成了拖累,不如早早与之断开关系,以求从此事中脱身。” “王爷,毒蛇噬手,壮士断腕啊!” “王爷,朝中之争只在朝夕,弃车保帅才是最明智的选择啊……” 一时间,厅内众人纷纷发表着自己的看法,他们的想法可说完全一致,就是希望孙璧可以切断与李凌的关系,跟其他朝中势力一样弹劾李凌的罪状,如此便可把自身摘出去,不受此事影响。 孙璧的神情并不见什么变化,目光也不住从面前这些人面上缓缓扫过,足足又沉默了半晌后,才轻轻道:“你们说的,确实也有道理。以我现在的身份与处境,确实不该意气用事,还要不顾后果地去保李凌,去为他说话。” 见他如此表态,众人心中猛然一喜,赶紧同声道:“王爷英明!” 但随即,他们又听孙璧道:“但我和温衷毕竟是多年的好友,我能有今日,也是多亏了他屡次出手相助,我又如何忍心……” “王爷,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一个帮不上忙只会添乱的臣下,实在不该继续保他了。” “王爷,我等相信就是李凌他自己也会体谅您的,一切当以大局为重啊!” “大局吗?”孙璧重复了一遍这个说法,嘴角微微挑了一下,似有些讥诮,但又迅速平复,让其他人根本捕捉不到。然后,才轻轻一声叹:“我已经知道各位的心意了,但兹事体大,且容我再考虑一下。这样,三日后,我再作定夺吧。” “王爷,事态紧迫,可不能拖太久了……”那率先提出此法的言官忍不住又说了一句,但随着边上几人的两声咳嗽,他又突然惊醒,忙又改口道,“希望王爷能尽快拿定主意。” “唔,本王省得,你们先去吧。”孙璧有些疲惫地摆了下手,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 几人虽然心中有些不甘,但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各自行礼后,便退将出去,离开了英王府。 而孙璧,却没有动弹,还是坐在那儿,眉头已皱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又是一番久久的沉默后,他才突兀地开口道:“你们怎么看?” 刚才那些官员都已经离开了,此时厅内就他一人,这一问自然显得有些怪异。但很快地,随着边上一幅巨大的屏风被人挪开,几人鱼贯而出,此一问也就很在理了,原来这厅内居然还藏了另一批人。 这些从屏风后出来的人虽然不算多,但却都是孙璧最为信赖之人——萧承志、魏梁赫然在列,而前者的面上更满是恼火,此时再忍不住,说道:“这些家伙实在卑鄙,落井下石,真当我们看不出他们的真实意图吗?” 魏梁说话就没有他这么直接了,斟酌着道:“王爷,他们的有些话还有道理的,这确实是解开眼下这一局的好办法。不过,其隐患也相当之大,甚至在我看来,还是弊大于利。” “怎么说?”孙璧瞥了他一眼,问道。 “因为人心。王爷请想,温衷可是一早就跟随了您,为您立下过汗马功劳的人,现在却因为他没了利用价值,因为他反而成了您的累赘,您就要与其他人一样攻讦他,要置他于死地,那别人会怎么看,怎么想? “恐怕无论是已经跟随您的朝臣,还是处于观望的人,都会感到寒心吧。今日温衷出了岔子您将他弃如敝屣,那明日他们出了事,谁又有信心说一句您会保他们呢?如此一来,我们的人人心便散了。 “所以此事干系重大,还望王爷三思而后行。”魏梁说着,又深深忘了对方一眼。有一点他没有直接点明,那就是以他们现在以下位者与太子争斗的身份,这样的遭遇一定不会少了,一旦大家都生出英王护不住自己的心思,恐怕这一党之人会迅速土崩瓦解。 其他几人也陷入沉思,这些位英王的心腹也都在朝中有着相当地位与权势,但和李凌几个的交情倒不算深,所以在此事上,他们没有魏梁那么坚定的立场。不过他的话确实在理,设身处地地一想,他们也不希望自己投靠的主子是这么个冷酷无情之人。 孙璧咧嘴笑了下:“忠贤所言确实在理,和我的想法也一致。虽然现在我们的处境艰难,但能难过温衷吗?我已收到消息,他被两淮官府拿下,已经在来京的路上了,这回是坐了囚车来的。 “而在到京后,他所要面对的,也必然是各种审讯,有的是人想要把罪名坐实到他头上。我孙璧再没用,现在该想的也是如何救他,而不是落井下石! “至于刚才那些人,我以为他们所以会这么说,无非出于三个原因。一是真担心自己会受牵连,所以想用此法来为自己开脱;二是一直以来就颇为嫉妒李凌与我的关系,此时有了机会,自然不会放过;至于这三嘛,恐怕这里头还有人本就不是真心投靠到我这儿的,而是太子或永王的人,他们巴不得我这儿生出乱子来,巴不得见我的人分崩离析呢。” 几人闻言先是一愣,继而便在倒吸一口气后,露出了然之色。本以为王爷会被他们说动,现在才知道,王爷看得要比他们更深更远。 果然,就听孙璧又道:“所以此事上,我是一定要帮李凌脱罪的。我也相信,李凌他一定不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来。这一切都是有人在背后操纵,在陷害他。 “他们口口声声说什么该弃车保帅,可问题在于棋盘之上,我们可以弃车保帅,但现在却不是在下棋,你们一个个的都是我孙璧的左膀右臂,我是不会放弃你们任何一个的。哪怕因此要与更多人为敌,我也绝不退缩!” 这下,孙璧把自己的决心完全亮了出来,几人的精神也陡然为之一振。本来他们心里或多或少有些不安,但现在,这种情绪已彻底消失了,英王就是那个最值得他们效忠的人。 然后,在众人躬身称是后,他又肃声道:“刚才那几人你们都看清楚了,今日开始,他们就不再是我们的人,他们说什么做什么,都与我们无关。”这是直接就把那十多个其实手上还有些实权的官员给踢出自己的党派了,只这一手,就足见孙璧的魄力,“至于如何救温衷脱罪,我已经有些头绪,现在就与你们商议一二……”  第937章 立场改变 还在来京路上的李凌可不知道因为自己这事,已经导致英王一党内生出些变故来了,当然就算知道了,他也无心去在意,因为他现在的日子可太难熬了。 刚被塞进囚车时只觉着拘束和难过,可真长时间地身在其中,才知道那是一场多大的煎熬。身体四肢是被完全禁锢住的,背部、腰上更是紧紧被囚笼紧贴,连转动一下都做不到,那种长时间不能动弹的酸疼在第二天就不断袭来,让他苦不堪言。 而且这一路他们走的又是陆路,道路不平所带来的震动,更是让身在囚笼里的他难受到了极点,背上腰上和四肢处的皮肤都已经磨出血来。可这样的折磨却只是开始,一路回京城,至少得走个二十来天呢。 这是李凌穿越以来受过的最大的苦楚了,以往哪怕再是辛苦,至少也只是身体疲惫而已,现在却是货真价实的折磨。要不是有杨震他们照顾着,每到晚上还能让他出笼松泛一些,睡上一夜,他觉着都不用那些官兵对自己下手,一路折腾到京城,自己都可能死在路上。 为此,杨震曾与那些官兵起过冲突,想把自家大人从囚笼中放出来,或骑马或坐车去京城,结果对方在此事上却是丝毫不让,哪怕要与皇城司的人翻脸都在所不惜。显然,这些人在来前已经得了费重的命令,这一路非得好好折磨李凌不可了。 而且他们的理由也很充分,李凌是犯官,是罪犯,就该按大越的律令来办。他们又人多势众,几百人对上十多人真不带怕的。除非杨震把心一横索性把李凌救走,否则也只能按他们的意思来了。 所以到最后,李凌只能是咬牙苦忍,并制止了杨震的某些举动。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啊。 就这样,一路吃着苦头,他们的队伍便再度来到了徐州城。想想前番经徐州回江城,也就几月而已,李凌的处境却已天翻地覆。 对于这样的人犯,徐州官府自然不会出面,最多就是给他们个方便,让他们入住本地馆驿。而就在他们刚刚进入馆驿,还没把李凌从囚车内放出来呢,张禾丰便带了几个家人,拄着拐杖匆匆赶来了。 见到李凌这副狼狈模样,张禾丰的脸色顿时就变了。一向温和有礼的儒师顿时怒得连顿拐杖,大声叫道:“真真是岂有此理,你们竟敢如此作践朝廷命官,当真是好大的胆子呀!” “儒师……”李凌本来还有些羞见这位半师,毕竟自己现在可太狼狈,太见不得人了,结果听到这番疾言厉色的呵斥后,他又有些诧异,反倒是正正地看向了对方。 另一边的军官彭飞则是在一愣后,皮笑肉不笑地迎了过来:“这位老大人是什么人,怎敢随意接近我押送要犯回京的队伍?”他自然看得出来来人身份不一般,但为了自身的气势,还是要有此表现。 “老夫张禾丰,曾为朝廷户部尚书,太子太傅!”张禾丰当即把眼一瞪,倒将对方给吓得后退了半步。即便不是同一个系统,这等身份也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州府军官能轻慢的,当即就躬身见礼:“小的彭飞见过张老大人,刚刚有所得罪还请见谅。不知老大人来此有何指教啊?” “老夫听说我那半个弟子李温衷被人诬陷,押送着途径于此,特来见他。”张禾丰倒也没有什么顾虑,直接挑明了自己与李凌的关系,这让还在囚笼中的李凌心中一阵感动,对方是真不怕牵连自身啊。 说着,老人又一指囚笼里的李凌:“你们这是什么意思?竟敢把堂堂朝廷命官关押在如此囚车之内,却把朝廷威仪置于何地?” “老大人有所不知,他是朝廷要犯,自然当严加看管,送去京城治罪……”彭飞知道自己比眼前的老人级别要低得多,只能耐着性子作出解释。 “简直胡说八道,他就一个文弱书生,你们却足足有几百兵马,还怕他跑了不成?”老人再度把眼一瞪,斥责道,“还有,若是老夫所知不错,他还不算是什么罪官吧?” “嗯?老大人何出此言?” “我来问你,你们把他急急押去京城为的是什么?” “自然是让朝廷有司审理发落,治其罪了。” “那就是了,老夫也看过相关文书,上头写得明明白白,只是让地方州府把李凌拿下,交付朝廷论罪,而不是已经定下了他的罪名!也就是说,他现在最多是待罪之身,而非罪官,更非罪人。他纵然因丁忧守孝去职回乡,可官身还在,还是朝廷命官,在朝廷彻底定其罪,夺其官身功名之前,他就还是朝廷命官! “既为朝廷命官,就不能上刑,更不能以如此无礼的手段苛待于他,那是对朝廷的大不敬!老夫虽然不才,但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你若不肯改,我这就上书朝廷,治你等一个不敬朝廷的大罪,还有,我会去书徐州官府,把你等换了,让徐州官吏送李凌回京!” 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条理分明,登时让彭飞等人目瞪口呆,想要反对,却又拿不出任何合理的说辞来…… 李凌和囚车旁的杨震也都呆住了,他们一路上想了诸多法子,却没想过还能用这等手段来让他脱出囚笼的。杨震是对这些官场上的繁文缛节什么的所知甚少,至于李凌,本就心绪不宁,又吃着苦头,可称身心俱疲,自然也转不过这个弯来。 不过他们的反应却都不慢,尤其是杨震,见彭飞无言以对,当下就叫道:“张老大人所言甚是,岂能让朝廷威严受损?我这就请李大人出来!”说着,转身出手,都来不及跟人要囚车上的钥匙,徒手一扯一拉间,就把囚笼正面的那些木栏给生生拆碎,再一探手,便把李凌给扶了出来。 李凌一步跨出囚车,也是长舒了口气。被以为自己要这样一路吃足苦头地到京城去,不料转眼间,就获得了自由。只是他多日皮肉之苦,又被囚笼拘束得四肢身体都僵硬发不了力,这才刚一踩到地上,身子就是一倾,直直就往地上倒去。 好在杨震及时察觉不妙,赶忙出手一托,才让他没有出丑人前。 而这时,彭飞也终于回过来,见此勃然变色,怒道:“你们——好大的胆子!”自己来前可是得了都督严令,现在李凌竟从囚笼中脱困,连牢笼都被毁了,他可如何交代啊? 李凌这时也已定下神来,冷哼回道:“我只是待罪之身,只要一日朝廷没有定我之罪,我就还是官员,自然不能受此委屈!倒是你,这一路如此刁难于我,却是何居心?此事本官记下了,你,还有你背后的人,本官定不会就这么算了!”气势一露,登时压得对方不敢再说什么。 当下,杨震也不再客气,便搀扶了李凌去一旁的屋中歇息,张禾丰也趁势跟了过去。彭飞这下是更急了:“张老大人,你这是要做什么?想与他串供吗?” “老夫都告老还乡多年了,何来串供一说?不过是与李温衷说几句话而已。你不会觉着我这把老骨头还能从此地劫走他吧?”张禾丰回了一句,便不顾对方反应,拄着拐杖,进了敞开门的房间,李凌已经半趴在了一旁的榻上。 他浑身上下有多处擦伤,骨头也因拘束而伤损僵硬,所以连坐都坐不稳,只能趴着。见张禾丰进来,便告罪道:“学生失礼了,还请儒师恕罪。” “无妨,你的情况老夫看在眼里,也很是不忿啊。”张禾丰叹了口气,随即又语气坚定道,“不过老夫有一句话要告诉你,那就是我是信你的,我相信你断不可能干出贪墨边军物资的事情来,你一定是被人陷害的!” “多……多谢儒师理解……”李凌更觉感动,他算是除了自己身边人外,第一个表明立场相信自己的人。别看这话说得轻松,但其份量可是极重,甚至可以说张禾丰作此表态也是担了不小风险的。因为此事一定会传出去,一旦李凌最后真被定罪,那他也难逃干系。 想到这一点,让李凌对他更生感激,只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老人又压低了声音道:“我虽已久离朝堂,但门生故吏还是有一些的,这次他们自会为你说话……”说着,报出了几个朝臣的名字,虽然算不得身居高位,却也个个都是清流中的代表人物。 嘱咐完这些,张禾丰便站起身来,深深看了李凌一眼后,便转身离去。而李凌,则趴在那儿,若有所思地目送这位老人离开。对方说这些的意思他已揣摩出了几分,这是让自己的门生故吏们从太子一党脱离出来,投到自己所在的英王一边啊——毕竟此事谁都能想得明白,背后一定有太子方面的人在推波助澜,欲定李凌之罪,而他们一旦真为李凌说话,便意味着背叛太子! 所以说,张儒师多年来的坚持已然改变,他已不再认定非太子不能继承皇位了! 第938章 又回洛阳 一直以来,哪怕是在自己身陷囹圄,太子却不闻不问的时候,张禾丰都没有动摇过对太子的忠心,或者说是关于皇位继承当立嫡的坚持。这是他一个多年的儒生忠臣的坚持,是对圣贤教诲的坚持。 在他看来太子就是国本,绝不能因为某些人的私心好恶而有改变,不然朝局动荡,实在非天下之福。所以哪怕太子表现出了凉薄的一面,他也毫无怨尤,依旧希望对方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直到接任皇帝之位。 但这一回,张禾丰的想法却突然变了。 对李凌的为人,他自信还是相当了解的。他或许算不上什么谦谦君子,但更不可能是那等没有远见,只会图一时之利的蠢货小人。 北疆边军事关整个天下安定,李凌就是再缺钱,再贪婪,也不可能把主意打到军队后勤物资上去,纵然这一切好像真就是由他一手操办。可现在,这样的指控成真了,而且各种证据居然还很充分,那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在背后操纵这一场冤狱,是有人想借此对付李凌。 张禾丰自信以他对朝中局势的了解,如今会做,能做这一切的,就只有一人而已——太子!因为李凌曾多次坏他大事,因为李凌坚决地站在他的对立面,因为李凌和英王孙璧间的紧密联系,而现在的孙璧已完全取代了之前永王的角色。 而在想明白这一切后,张禾丰的失望是无比巨大的,这还是自己熟悉的太子,自己希望看到的未来君王吗? 他心目中的太子,纵然有喜怒,有好恶,可一切终究要以大局为重。他是君王,就该以堂堂之势去收拾那些与自己为敌的臣下,而不是跟眼前似的,用些完全上不得台面,而且遗祸无穷的阴招,阴谋。 这样的太子在他真有朝一日成为君王后,又会有什么心胸抱负?往好了说,就是个自私自利,碌碌无为的庸溃之主,往坏了说,那可能会造就一个昏君,暴君,一个只顾自己心思,完全不管黎民苍生的天下大害! 他张禾丰是忠臣不假,可他忠于的终究不是什么太子,哪怕二人间有着师生名分,他忠的是这大越朝廷,是这天下苍生! 所以此时的张禾丰已经彻底改变了以往的坚持,再没有了顾虑。不过有些话终究不能明言,只能用隐晦的表述来转达意思,就看李凌能听明白几层了。 李凌也不是蠢人,此时自然明白了对方立场的改变,当下神色也凝重起来,在看了对方半晌后,郑重点头:“儒师放心,此事我记下了。也多谢儒师您的维护,我必铭记在心。” 张禾丰笑了:“呵呵呵……你能明白就好。老夫老矣,也没几年好活了,只希望在我闭眼之前,能看着我大越江山再兴盛些,我大越子民的日子能再好过些,那就于愿足矣! “而这一切,我和许多人都已无力做到,就只有靠你们年轻一辈来做了。你有能力,更有胆子去做,那就去做吧!”说着,老人拍了拍李凌的肩头,这才低低咳嗽两声,拄着拐杖,缓缓离去。 他来馆驿,一是看看李凌,看自己有什么能帮到的;二便是为了把自己的意思和安排转达过去。现在事情都做完了,自然不需要再作逗留。 李凌也没有出言挽留,只是勉强支起半个身子,有些滑稽地在榻上冲跨过门槛的老人深施一礼:“儒师慢走,您的情意和教诲,我已记下!”他的神色上,可看不出半点滑稽来,有的,只是全神的敬重。 张禾丰走后,李凌算是彻底安定了下来。不久,还有本地有名的跌打大夫上门为李凌诊治,一番推拿针灸,让他的身子好受了许多。 等到次日天亮,那彭飞前来催促启程时,李凌已能自如在屋内行走了。 而这一回,他是不可能再进囚车了,直接登上一辆马车,由杨震等皇城司的人护送着赶路。而有了正当理由后,彭飞他们也只能接受这样的安排,以护送多过押送的态势,继续陪着李凌往洛阳去。 之后,更是从陆路换了水路,以更轻省的方式前行,直到十来日后,终于抵达洛阳,此时都已经是四月初了。 自去年十一月离京回乡,到此时又回到洛阳,满打满算也就半年工夫,只是看着那熟悉的巍峨城墙时,李凌心里还是充满了感慨。 自己出京回转也已有多次,但没有哪一次是如这次般狼狈的。当初都是以官员身份入京,可以走得风风光光,可这一回,却是嫌犯。而且,这边的家里,除了少数几个奴仆外,再没有家人等候,自己也不能回家,这种孤独感,也在进城的瞬间袭上心头。 但很快,他又把这种情绪给压了下去。现在可不是悲春伤秋的时候,还有大仗硬仗等着自己去打呢。无论是为了自身,还是家人,又或是英王,自己都必须要赢,必须要把栽在自己头上的罪名给洗清了! 不过他虽然心中是这么想的,可到底该如何破局,却是依旧没有头绪。他都想了一路了,也没个方略。因为这次他是身在重重陷阱的网中人,至少由自己的角度看去,是找不出什么破绽来的。 “那就只能见招拆招,或者再借助皇城司的力量,去北疆查探一番了……”就在李凌心中转过念头,拿下这个权宜之计时,滚滚向前的马车突然停下,然后外间也响起一阵交涉声。他凝神听去,只听得一个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说道: “本官御史台巡城御史张明宇,奉命前来提犯官李凌去衙门受审,你们这就把人交出来吧!” 李凌闻言神色微变,看来对方早安排妥当了,要在自己入京后立刻来个下马威啊。因为京城三大司法衙门里,御史台是和他关系最紧张的一家,曾经更有恩怨,自己一旦落到御史台手上,接下来可没好果子吃,还不如去皇城司呢。 但现在的李凌身为犯人自然没有挑选去什么衙门的权利,此时只能乖乖应声而出,扫眼看去,就见正面是十多个差吏,周围更有许多百姓围观,大家在那儿窃窃私语,猜想着这个能被御史大人堵着城门拿人的家伙是何来历,犯了什么重罪。 张明宇在看到李凌就这么轻巧出来时,神色又是一变,瞥了眼彭飞问道:“如此要犯,为何没有枷锁在身?你等是收了他多少好处,竟罔顾律法?” 彭飞只觉一阵冤枉,急忙辩解道:“张大人误会了,小的可没有收半点好处啊。实在是犯官他……”不等他把话说完,李凌已径直截断道:“张御史是吧?你这话就错了,本官到目前为止还只是嫌犯,朝廷并未有定论说我就是那贪渎边军物资之人,所以你所指的我为什么重犯,就是在污蔑!” “放肆,你一个贪官赃官还敢在本官面前大言炎炎!本官只知道你已事发,罪当严惩!”张明宇完全不给李凌多说话的意思,也没有再作多言,只把手一抬“来人,把犯官给我拿下,枷锁伺候,带回御史台!” 当下,他身后便有数人上前,还真就随身带了木枷锁链,直往李凌身上套去。 杨震见此,神色一变,就想要上前制止。但随即就接触到了李凌的目光,步子只一踏,便又顿住。 李凌很清楚,对方这是故意在刁难自己,让自己难堪。此时与之产生摩擦冲突,吃亏的只会是自家,毕竟说到底现在自己就是犯人,所以还是得忍着,低调为好。 三十来斤重的大木枷上了身,又有手铐铰链缠上,李凌的身体顿时为之一萎。可对他的折腾却未完呢,张明宇当即又道:“带上他,走,回御史台!”说着,已率先迈步往前而去,然后其他人也跟上,催促着,让李凌跟着他们往前走去。 是的,他们并没有准备什么车辆,居然是要李凌就这么在大庭广众下,在满城百姓的注视下,戴着枷锁镣铐走去御史台。这是明摆着在消遣折腾李凌了,要知道这儿才刚进洛阳城门呢,而御史台却是在内城临近皇城处,就是说要穿过大半个京城,靠双脚走,恐怕得从早上走到天黑,都未必能到地方。 而这一来,别的不说,李凌被定罪押着去御史台一事,怕是不用半日就能传遍整个京师了。 这一手当真毒辣,既能消磨李凌的心气,又能坏他的名声,同时,还起到了一个引导舆论的作用。在众口铄金下,李凌纵然是清白的,到时说不定也要被人认为是有罪了。 可即便他立刻明白了对方的险恶用心,此时也无法化解。说到底,还是在于他现在的身份确实不足以能和御史台的人对抗,自己不成,杨震也做不到,这个亏,到底还是要吃下了。 这一刻,李凌的心开始发凉下沉,对方这次真就是有备而发,什么都想好了,自己还有胜算,还能脱罪吗? 第939章 英王的态度 就在李凌满心苦涩,却又无能为力,只能依照他们的意思向前迈步时,前方有马蹄声起,人群也迅速分开,让出路来,显出了十多丈外,那一批骑士来。 这一幕让张明宇的眼神陡然一闪,当即就来了兴趣。 他作为巡城御史,本来就有查管城中不法事的职责,比如在京城内纵马驰骋这等治安衙门不敢管的事情,他身为御史就完全有权纠错惩治。今日拿下李凌带回去不过是上峰之命,这才是自己的职责所在。 想到这儿,张明宇便一步上前,便要叫停这些大胆妄为的骑士。可结果他才刚迎上去,那些骑士也已迅速停了下来,就好像认出了他的身份,所以下意识地要避让一般。 可是晚了……张明宇冷笑着,继续上前,目光快速一扫,便往最前一人落去:“你们是哪个府邸之人,由谁做主,岂不知京城道路除军情急报外,不得纵马驰骋吗?” 他的官腔打得十足,官威也迅速向对方压去,想要先把威信给立起来了。可结果,对面人群里却有一个不以为然的声音响起:“本王因急于见我的朋友,才会跑急了些,你要参劾参便是了!” 嗯……是个王爷,这让张明宇一愣,这等贵人自己还真未必能参得成呢。再仔细看时,他的心头更是一跳,前边挡住的人一分,一个身着锦服,气宇不凡的男子按马缓缓走上前来,赫然正是英王孙璧。 孙璧在朝中虽然不是太显眼,但作为最近突然冒起,足以和太子一争短长的存在,只要是朝中官员终究是认得的。而张明宇更是很清楚这位的分量,以及今日为何会出现在此:“他……真就敢来见李凌?” 可无论如何,人家的身份摆在那儿,此时的张明宇也只能行礼参见:“下官巡城御史张明宇见过英王殿下……” 可孙璧却压根没有理会他,目光已从他身边穿过,落定在枷锁缠身的李凌身上,赶紧跳下马来,几步走过去:“我来迟一步,倒让你受苦了。” “见过王爷。”李凌也有些惊讶,但还是微微弯了下腰,使身上的锁链发出当啷声,“王爷你这是……”他就不怕被自己牵连吗?本来这事就有人在想着往英王身上扯,现在他这么急着跑来见自己,岂不是不打自招? 当然,除了疑惑外,李凌心里还是暖烘烘的,自己这次又遇到了劫难,英王居然依然和上回一样没有丝毫忌讳,这正说明他对自己的感情不只是利用,而是真把自己当朋友,当兄弟啊。 “我收到消息你今日会进城,自然要来迎你了,也免得你被某些宵小欺辱,虎落平阳!”孙璧很实在地来了一句,又皱起了眉头,“你这身枷锁是何人所加?” “是他。”李凌当即冲有些发懵,被人隐晦地称为狗而不自知的张明宇一努嘴,“我这才一进城门,他就给我先来了个下马威。” “张御史——”孙璧这才看向对方,神色已变得颇为冷峭,“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明宇身子也是一震,但还是坚持道:“王爷恕罪,这是我御史台上司之命,他李凌乃是朝廷重犯,自当……” “简直一派胡言!谁说李凌现在就是朝廷重犯了?边军之事到现在还没个定论呢,就是父皇也没说过他有罪,你一个小小的御史,就敢如此断言,你是觉着你们御史台能比父皇更英明睿智,明断是非吗?”孙璧陡然大声怒斥,一连串的问题都不带停的,直接再度把对方给问蒙住了。 最后,张明宇只能讪讪道:“不……不敢……下官也只是奉命行事,其他的我可做不得主啊……” “哼!本王就在这儿告诉你,也可以告诉每一个我大越臣民,李凌这一次的案子,就是被人陷害的!本王相信他的为人,也一定会尽我所能去为他洗冤,查明真相!你御史台要是敢在此事上挟私报复,本王第一个不会放过了你们!” “王……王爷言重了……”面对疾言厉色的英王,张明宇小小一个巡城御史如何招架得住,不但话语发颤,额头也有汗珠不断滚落,实在狼狈,“我御史台一向秉公办事,又岂会,岂会有什么挟私报复的举动……” “没有最好!”孙璧哼了一声,“那还不把这些累赘给我去了?” “是是……”气势被彻底压住的张明宇再没有了其他选择,只能乖乖让人把李凌身上的枷锁除掉。从给他戴上这一套,到现在拿去,前后也就不过顿饭工夫,直把周围看戏吃瓜的百姓们给看得大呼过瘾,这等官场中的矛盾争斗,以往可不是他们能随意见到的啊。 李凌重获自由,随意活动了下身子,这才再度冲孙璧行礼称谢:“多谢王爷相助……” “举手之劳,我说过,我信你绝不是那贪赃枉法,不顾大局之人,自然是会保你。走,其他的路上再说,先上车。”孙璧笑了一下,挽住李凌的胳膊,往前方一指,正好有一辆外观华贵,车厢抵得过一般马车两倍的油壁车姗姗赶到。 李凌虽心中有所疑虑,嘴上却并没有说出来,当先就跟步上前。而一旁的彭飞和张明宇却有些急了,稍作犹豫后,还是由这位张御史上前阻拦道:“王爷且慢!这位李凌李大人可是我御史台的要犯,你这样把人带走,可让下官很是为难啊……” 孙璧脚步只微微一顿:“你没听本王刚才说话吗?温衷身上的罪名不过是被人陷害,他是无辜的,我自会还他清白!”被他这么一盯,张明宇只觉着一阵胆寒,身子都往后退了半步,但还是强撑着说了句:“可现在他终究还是待罪之身……” “既为待罪,那就是还未定罪!还有,本王又不是把人劫走,而是将他送去刑部安顿,那儿也是司法衙门,也能看管审讯,可比什么御史台要可靠得多了。” 这话更噎得对方没法回了,确实,朝廷这次是以三大法司衙门联合发布的擒拿李凌的文书,但到底以哪家为主,还真没个定论呢。就连当今皇帝对此都没个说法,更别提他一个小小的六品巡城御史了。 但张明宇依旧不肯死心,眼见自己身份已不可能再拦得住,只能低低来了声:“王爷,您真就不怕被他牵连吗?我御史台中相关弹章可是已有不少了……” “哼,有任何问题,本王一力承担便是,你少拿御史台来吓唬本王。若是够胆,只管跟来!”丢下这最后一句,孙璧不再理会这样的小人物,自顾上了马车,还扶了显然身手有些不利索的李凌一把,助他顺利上车。 然后,马车便徐徐-向前,随英王同来的那些个护卫人等也全都拨转马头,跟随在车辆四周,护着而去。见此,张明宇又是一脸的纠结,他是真没想到本来挺简单的一个差事会变成这样,堂堂英王居然会不顾身份地跑来接人,自己回去可不好交差了呀。 但是跟着也不妥,谁知英王会不会突然翻脸,让人把自己给拿下了,然后安个冲撞车驾,或是图谋不轨的罪名……他这样的小人物,小身板的,可当不得贵人们的随手一击啊。 犹豫间,车马去得更远,张明宇心中一急,便忍不住看向了一旁的彭飞,有意支使对方跟上去。可谁料这些更是光棍,愣了这一会儿后,便把手一挥:“走,去馆驿歇息,明日再去有司衙门交差。” 说着,他们也自顾而去,压根不给张明宇任何说话的机会。其实他们的选择也很好理解,本来这些两淮军士入京的职责就是把李凌送到洛阳,至于到底是被张明宇要走,还是英王带走,就不关他们的事了。 到最后,张明宇也不敢再派人去追赶跟踪,毕竟差事办砸了最多不为上司所喜,仕途稍有挫折,可要是真被英王揪住了过错,那可就连官职都保不住了。 由此,他是彻底明白了英王这次是来真的,是保定李凌了! 而等到半日后,此间发生的一切通过各种渠道传得满城皆知时,朝中人等也就都知道了英王会尽全力为李凌伸冤的决心,这让许多人心里对此一案又有了全新的看法。 同时,一些英王党内人,以及更多的游离在各党之外,有心观望的朝臣们,对英王的此一决定,也有了自己的看法。不过多半之人,都是抱着肯定和欣赏来的。 毕竟,一个上位者,一个有心于皇位的皇子,一直以来给人的印象就该是以自身安稳为重,从来没有哪个皇子愿意为一个犯了事——哪怕可能是被人陷害冤枉——的臣子下属作保,因为那样的风险实在太大,至于好处,却太小了。 但是英王孙璧却做了!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和一直以来的许多皇子权贵都不一样,投到他一边,是不是就更有保障了呢? 第940章 却是杞人忧天 马车辘辘向前,因为它贵气的外形,再加上四周簇拥的护卫,让街上百姓都有些畏惧,远远地就避到一旁,这让车马走得尤其顺畅。 车中两人倒是没有在意这些细节,两人隔一张茶几相对而坐,几上还有正有袅袅热气升腾的碧绿茶水,以及几样点心,那都是孙璧从车厢内几个隐蔽的抽屉中取出来的。 这马车不光外头看着气派不凡,内里也是多有妙处,雕琢了繁复花样的车厢壁上有着不少机关,可以让人轻易打开,取出里头的东西来,吃食、书卷、棋盘与棋……而且这些东西的下方都有磁石,可以和这张看似寻常木头打造,实质却是生铁铸成的茶几完美契合。 对此,就是李凌都不觉生出感慨来:“这车可不简单啊,王爷弄到手应该花了不少心思吧?”这样的马车可要比后世那些房车少见多了。 “也没花什么心思,是工部一名郎中在年节时送我的。你要是看着合心意,给你就是了。”孙璧不以为意地一笑,举杯作了个请的手势。 李凌也是一笑,只当他说笑,便也举杯喝了一口:“君子不夺人所爱,何况现在我的处境王爷也是知道的,要这车也没用啊。” “你现在的处境确实有些堪忧,那些家伙这回是处心积虑,多方筹谋准备后,才杀了你,还有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啊。不过我认识的李温衷可不会就这么轻易认输才是,你不会真就认命了吧?” “当然不认命,我来京城,也是想把事情辩个清楚,还我自身,以及漕帮一个清白。”李凌立刻表态道。但随即,他又微微皱起了眉头:“不过正如王爷你所说,这一次他们完全掌握了主动与上风,我想要翻身可不容易。倒是王爷你,如此不顾后果地帮我,你就不怕把自己也给陷进来?要是我所料不错,这事背后定有太子的首肯,一旦让他抓到机会,只怕……” “你觉着太子在此事上真就会放过我?真会因为我没有出手帮你就不把事情牵扯到我身上吗?”孙璧的这一问,让李凌立刻明白了过来,苦笑摇头:“当然不可能,对他来说,我固然是眼中钉肉中刺,可王爷你,更是他急欲对付的目标啊。” “这就是了,既然横竖他都不可能放过我,那我又何必有什么顾虑呢?更何况,你我是什么关系,若没有你李温衷多年来的各种帮扶,我孙璧到今日说不定都还只是个默默无闻的皇子呢,哪有今日的风光?”孙璧正色看着对方,语气满是诚恳,“我孙璧虽然不敢称什么君子,但也懂得做人要知恩图报,懂得什么叫朋友和兄弟间的义气。我有难处时,你肯不顾后果地出手帮我,到了你有难处时,我自当回馈。” 李凌笑了起来,他能这么说,自己心里真的很欢喜。作臣子的最怕遇到的就是一个只知索取不知付出的君王,那样的人只会让下面的人心寒,慢慢与之疏远。而孙璧这样肯为了臣下,把自己安危都置于一旁的君王,才是最合格的人主。 有理想,有担当,也有手段,这才是真正能成其大事的君王啊! 前两项,李凌已确信孙璧是有了,可这后一项呢?那才是最关键的,尤其是这次的案子,自己都暂时没个对策,他贸然入局,真有办法吗? 就跟看穿李凌的心思似的,孙璧先为两人把茶满上,这才说道:“你的顾虑我明白,这次太子的人早早布局安排,猝然而发,杀了你一个防不胜防。所以你担心我此时站到你一边,不但于事无补,反而会多搭进去一人。 “不过你有没有想过,我既然敢入局,又怎么可能没有些准备呢?太子他们固然是处心积虑,但这一计牵涉众多,北疆边军,漕帮,乃至朝中……这么多人都在局中,又怎么可能全无破绽,怎么可能一直以来都不被人有所察觉呢?” “嗯?”李凌一愣,旋即心中也生出了一丝期望来,“王爷的意思是,其实你早一步就有所察觉,还找到他们的破绽所在了?” “不是我找的的,是闻大人。”孙璧也不再卖关子,笑呵呵道,“这说来也多亏有你之前的安排啊,让他进了户部……而边军辎重一事,他身为户部主官,又怎么可能不作关注呢? “他的本事你应该也是了解的,纵然那些家伙把账作得再周全,只要是假的,就定能被他看出破绽来。不瞒你说,早在年前,他就已经顺着这条线索找到了不少东西,也猜到了有人可能要借此作文章。并将此一点报给了我。” 李凌神色更是一动,暗自咋舌不已,确实自己真就忽略了闻铭这个真正的英王党中流砥柱了。不,应该说是有些轻看他的本事了! 作为曾经能在江南独当一面的朝中高官,无论资历声望还是能力,闻铭都是朝中第一流的存在。可是因为他之前得罪了朝中太多势力,使得一直被排挤,让他有能力也无处施展,直到李凌后来帮他一把,才让他重回朝堂,靠着两年前的军功成为户部侍郎。 他和魏梁,一在户部,一在刑部,皆为侍郎,便让李凌将二人彻底等同了起来。却完全忽略了其实一个是顺顺当当被提为侍郎,一个是有过起伏,能力更加出色。所以之前,才会担心没了自己在京城,英王一党会遭遇各种不测。 但现在看来,他真就是夜郎自大,杞人忧天了。他李凌固然为英王的崛起立下各种大功,但这不代表其他人离了他就没任何用处了。正相反,即便他丁忧离京,在闻铭,在魏梁,在更多不断加入的朝中官员的辅佐下,英王的势力会不断加强,更胜于他在京时。 这,才是英王敢于此时出面力保李凌的底气所在。他不再是那个孤身一人的皇子,而是有着庞大后盾的英王党主心骨! 所以有些事情自己不知道,不代表身在京城的他们就会完全被蒙在鼓里,自己没了对策,不代表他们就没有解决之法了。 见李凌陷入沉吟,孙璧又把面色一正,说道:“不过当时我们真不知道他们想要算计的居然是你。等到我们察觉这一点时,他们的计划已然实施,你又自己赶去了竟州,完全落入他们的算计。所以我就索性想到了在京城等你到来,然后再定个反击之策。只是让你一路吃了些苦头,受了些惊吓,还望你不要怪我啊。” “王爷说的哪里话,别说我其实也没受什么苦,就算真有,也是我咎由自取,是我轻视了敌人的代价。”李凌当即说道,“对了王爷,闻大人他到底掌握了些什么隐情与破绽?可有我到时候能用得上的吗?” “这个正是我今日急着要见你的关键了。以你现在的身份,一旦入了刑部,恐怕是不能再见任何人了,而此番必须由你先打开突破口,然后才好把案子给整个翻过来。你且听我慢慢说来……”孙璧把头往前凑了下,然后便仔细地将一些已经掌握的关键处一一道了出来。 李凌这次也听得很仔细,在感慨闻铭掌握其中细节的能力同时,也在心中据此做出了一番盘算,推演着到了公堂之上,自己该如何掌握主动。 如此两人一边说,一边商议着,时间过得飞快,将近两个时辰后,马车已倏然停稳,然后才见有人在外说道:“王爷,李大人,到刑部了。” 两人这时也商量得差不多了,对视一眼后,李凌便又冲孙璧一拱手:“王爷,那我去了。” “唔,安心去吧,魏忠贤还在等你呢。” 听到自己老师的这个叫法,李凌还是感到一阵别扭,你说都是好字,怎么合一起,尤其是加上那姓氏,就成骂人的话了呢? 而当李凌下得马车,就要在几名闻声而来的刑部差役的带领下入衙门时,背后车帘一挑,孙璧又加了一句:“等你安然出来后,我送这辆马车给你以为庆贺。” “那我就在此先谢过王爷了。”李凌当即回头行礼笑道。 这一刻的他,再没有了之前的彷徨与不安,原来之前的一切忧虑都是杞人忧天,尤其是那一点——英王孙璧,可不是那等只知道支使下属办事,自己却躲在背后的无能之主,他的为人和能力,可要强过太子太多了。 进入刑部衙门后,李凌到底没能真见着自己老师。魏梁终究还得避个嫌,最终只让手下一个官吏安排李凌进入天牢。不过对他的照顾却是显而易见的,虽然同是天牢,他的牢房可要比其他犯人好太多了,不但单独成间,宽敞通风且干燥,而且还有阳光从侧方的窗户照进来。 而等到晚间时,更有狱卒跑来殷勤地问他想吃什么,这哪是坐牢啊,分明就是在客栈里住宿嘛。 当然,这些待遇也很快被人知道,并传了出去,传到了东宫……  第941章 规格空前 啪的一响,手掌重重拍在桌上,把上头刚摆上的茶杯都给震得一跳。 太子的脸色再度变得阴沉,本来这些日子里,他的心情已好了许多,可结果到了今日,却接连收到了两个让他恼火的消息。 其一是李凌终于进了京城,但却并不像他所希望的那样,是被囚车送来的,而是坐的马车。然后,在御史台刻意派人前往接人,打算让他横穿京城,吃些苦头时,又被随后赶到的英王给截了胡。 对于孙璧的如此做法,太子实在无法接受与理解,但事情到了这一步,却又无可奈何。人家都不在意朝野议论了,而且他也确实抓住了关键,李凌现在还没被定罪,如何处置自无定论。还有,到底是把人押在御史台还是刑部,也没定下过,无非就是看谁动手快。 只可恨自己没想到这一招,让孙璧抢了先。而以当时的情况,除了自己,还真没人能与一个王爷抢人啊。 这事固然让他颇感懊恼,倒也不是完全无法接受。甚至按柳家兄弟的说法,孙璧他此时有更多表现,到时受得牵连也更多,这反倒是他乐意看到的事情了。 可是接下来刑部对李凌的安排,就让太子再难淡定了。我是请他来享受的吗?刑部如此安排他算什么?这是在与我为敌吗? “我一定要让人狠狠地弹劾刑部,告他们一个黑白不分!”太子怒道,“你们说说,可有什么办法让他先吃些苦头?”他实在不甘心让李凌如此舒服地在牢里待着呀。 这一回面前一众亲信却个个都闭了嘴,就连莫先生也没说话。直到太子把目光落到他面上,示意他说点什么时,他才硬着头皮道:“殿下,其实在我看来,此事实在无关大局。对殿下来说,李凌现在是关于黑牢,还是关于客栈,都已经不可能影响他接下来的下场了。即便让他再逍遥两日又如何?等到他上了公堂,被定下重罪,那还不是生死由我? “而且,以我愚见,其实就是李凌也不该是殿下您此时该真正在意的,反倒是英王那边,才是我们接下来该对付的人。而现在,他们做得越多,对我们来说也越有利。比如那安排李凌在刑部的魏梁,这下不就有把柄落我们手上了吗?” “你说的固然有些道理,可这口气……”太子依然悻悻道。他为这一日已经等了好几月了,现在好不容易等到结果,却还是如此…… “殿下还请宽心,他们也嚣张不了几日了。”莫先生又宽慰一句。 “是啊殿下,最多三五日,朝廷便会做出定夺,而以刑部魏梁与李凌的关系,此案自然就得落到御史台或大理寺手上,那边我们都已经安排妥当。别说他身上已罪证确凿,就是没有,这次也定能要他的命!”柳随云急忙跟进说道,算是在太子面前稍作表现了。 太子的神色这才好看了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那就再由他得意两日!但有一点你们可听好了,这次再不能失手了。” 柳家兄弟没有说话,只看了眼莫先生。因为这事都是他一手安排的,如果真有什么问题,他们自然不会与之共进退。 莫先生也没在意他们的反应,只道:“殿下放心,我这一计早就筹谋完全,天衣无缝,别说他李凌了,就是英王落入其中,也断没有脱罪的可能。所以他这回是死定了。” “嘿……贪污倒卖边军军械,那可是谋逆大罪,不光他李凌死定了,他的整个家族,这次也要被彻底夷灭,一个不留!”太子恶狠狠道,对李凌的怨念仇恨,早已深入他的骨髓,让他完全忽略了自己与李凌间的身份差距。 …… 同样的消息,在更晚一些后才传到陆缜这儿,然后换来了老人的一连串咳嗽,吓得老仆陆源赶紧为他捶背推拿,又为他端来痰盂,茶水,好一通的忙碌,才让自家老爷恢复过来。 陆缜脸上的皱纹就刀刻上去般,尤其的密而深,慢慢地叹了口气后,他才摇头道:“有时候执念真的会让人做错事啊。太子对李凌的怨念太深,已经到了不顾一切的地步,这对他,对我大越朝廷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啊。” “老爷,您的意思是……李大人是被人陷害的?”陆源忍不住问了一句。这个问题其实他早就有了,只是一直找不到机会问而已。 陆缜笑了一下:“这不明摆着的吗?李温衷可是个聪明人,又怎么会干出这样愚蠢的事情来呢?呵……边军后勤之事都是他一手安排,甚至很多官吏人等都由他选定,现在这边出了事,自然人人都会怀疑到他头上。你说会有人为了那点蝇头小利,就把自己置于如此地步吗?” “这可不是蝇头小利……”陆源小声嘀咕了一句。 “是啊,照之前查到的来看,被偷盗转卖的军械的价值当在七八十万两银子间,即便因为急着出手,要打个折扣,也该有五十万两以上,对天下间许多人来说,都算是一笔巨款了。”陆缜笑了一下,“可是对李凌来说,这还真就只能算是蝇头小利。” 陆源先是一愣,随后便明白了过来:“老爷是说,他的身家……” “是啊,纵横书局,纵横商行……他名下的产业已经在我大越各地落地生根,哪怕只是草草计算,每年他能到手的的利润也该在一两百万银子,甚至更多。你说,一个能轻易赚得如此多银两的人,会为了区区几十万两银子就铤而走险,冒着让全家都掉脑袋的风险去偷盗转卖军械吗?” 陆源当即摇头:“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老夫也这么看。” “那如此看来,李大人这次是能顺利脱罪了?” “这却未必了。这个理由固然在理,但却算不得什么铁证,也无法说服太多人。李温衷他真想要摆脱出来,其实还在于他能拿出什么样的反驳来,尤其是找出某些人处心积虑算计下的破绽……但更重要的还是另一点。” “什么?”陆源好奇追问。 “当今陛下的态度。”陆缜轻轻说道,昏花的老眼中,有一丝光芒闪过。作为数朝元老,他看东西可要比寻常人深刻得多了,只要是朝中之争,说到底,还是皇帝圣裁的事情,李凌这一案,也是一样道理。 只是这一回,就连他陆缜,也有些猜不透当今陛下会是个什么想法了。 …… 皇宫,夜已深。 皇帝把喝完参汤的碗往案上一搁,这才看了眼一直肃立在旁的韦棠:“你有话说?” “圣人圣明……就在天黑前,宫里得到消息,说是李大人已被押到京城,还进了刑部天牢。”韦棠慢吞吞地回话道。 皇帝哦了一声:“李凌吗?怎么,御史台的人没找他麻烦?” “找了,不过被英王给挡了下来。之后,便是英王直接把李大人送去了刑部,也没人敢作阻挠。” “呵……他还真出息了,已经懂得了该利用自己的身份行事,不错!”皇帝说着,又低低咳嗽了两声,“东宫那边呢,是何反应?” “听说太子很不高兴,但暂时又没了对策。” “哼,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没多少长进,甚至都不如老七,好歹他还懂得什么时候该主动出面,什么时候又该置身事外。”皇帝皱了下眉头,作出点评。然后才看向韦棠,“我之前问你的话,你现在可有答案了吗?” 韦棠顿时一愣,他当然知道皇帝说的是什么,就在李凌案发时,皇帝就问过他怎么看此事,当时他以自己愚钝,看不透没有答案。想不到这段日子过去,皇帝居然又旧事重提了,而这一回,他显然不能再搪塞了。 所以在一阵沉默后,他斟酌道:“奴婢以为,李大人多半是清白的。” “何以见得?” “因为他不是那样的人,而且他有钱,那点倒卖军械军粮的银子还不够他自己赚的呢。”他对李凌的了解还在陆缜之上,毕竟皇城司可是满天下都有探子的,李凌那点买卖又不是见不得人,自然早被查了个明明白白。 “是啊,他是清白的,但绝不无辜。”皇帝突然来了句有些矛盾的话,不过韦棠这回却没接,哪怕他知道话中之意。 “太子既然觉着针对他能给老七带来重创,那就且看一看吧。”皇帝的话让韦棠一愣,难道这次陛下决定帮太子一把了? 但这个想法才刚起,就听皇帝又轻轻来了句:“不过到底能不能成,还得看他自己的本事与造化。韦棠,明日一早,你就去给政事堂传旨,就说李凌的这起案子事关重大,不能轻慢,就让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三法司共同审理吧。五日之内,朕要一个结果!”说着他一顿,又加了一句:“还有,也让户部、转运司等衙门各派人前往听审。” 韦棠低声答应,但他平静的外表下的内心,却是泛起了不小的波澜,这等规格的审案放在本朝也算是空前了。 第942章 三司会审(上) 三司会审,在大越立国的百年时间里本就不多,只有那些案情重大,涉案嫌犯又身份极其重要的时候,才会有如此待遇。毕竟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那都是能独自审理重案的存在,三司会审,自然有着一定的牵制作用。 但这还不算特殊,以这次的案子,和李凌的身份,勉强也能来一场三司会审。关键在于皇帝居然还让其他几个衙门派人前来听审,这就让本案显得愈发重要,让三法司身上的压力更大,也算是无形中传达出了皇帝的某种心思了。 不过这到底是什么心思,至少短时间里大家是猜不透的。可再猜不透,既然皇帝下了旨意,而且还规定了时限,三处法司衙门的人也不敢轻慢,当即安排人手,于次日就准备开审,而审案的地点就直接定在了刑部正堂,因为人犯就在刑部押着呢。 才刚过辰时,刑部衙门内已是一派肃杀气氛,本来还算挺空旷的衙门内,今日却不断有人赶来,大门前的空地处,车轿都停满了。不过这些匆匆进来的官吏们都没有什么交流,只目光深沉地看向正堂,因为在那儿,将有一场干系重大的案子要审。 辰时过半,一切就绪,三名绯袍官员已一字排开,坐在了大堂最上方,两侧则摆了数张椅子,坐着十来人,都是来听审的六部官员。 伴随着刑部侍郎一拍惊堂木,喝声:“将犯官李凌带上堂来!”左右差吏立刻喊起堂威,而早被带到外间等候的李凌也被两个差吏押着,一步步走上堂来。他身上并无刑具,整个人的精神面貌也相当不错,昂首挺胸的,居然还有余裕随意扫视,将这儿的官员给认了个全。 毕竟同在朝中为官,这些人他多少都有接触,当前三位主审,中间的是刑部侍郎孟仲秋,左边的是大理寺少卿孙达明,右边的则是御史台佥都御史简崇,都是各自衙门里掌握实权的二把手,只此就可看出他们对此案有多么的重视了。 至于左右听审的官员,除了户部、兵部等与此案有着极深瓜葛的衙门官员外,居然连吕振也在其中。见李凌看过来,他目光微微一闪,似是打了个招呼。 李凌很快又收摄心神,迎面对上了那三个也同样在审视自己的主审官,口中说道:“下官李凌见过诸位大人。” “李凌,你可知罪认罪吗?”开口的是孟仲秋,显然这儿还是以他为主。 “下官是冤枉的,北疆军中有人偷卖军械一事,与我全无相干。”李凌当即一口否认道。 “那你如何解释这一切都是在你为边军做出种种粮秣辎重的运输安排后才发生?”孟仲秋继续问道。 “下官之前做出安排只为使边军不再因路途遥远而出现军粮等物资断绝,乃是一心为公,不敢有任何私心。” “呵呵,好一句不敢有私心啊,你李凌的私心还少了?”这回开口的却是佥都御史简崇,只见他冷然笑道,“本官倒要问你一句,如今在京城,以及其他各地多有生意的纵横书局和纵横商行可是你名下的产业?” 这突兀的一问让在场不少人都有些愣怔,但李凌倒是痛快作答:“不敢有瞒各位,那些个商行书局确实是下官与几位朋友一道经营下来的铺子。” “哼,你承认就好。一个与民争利的家伙,早已利欲熏心,居然还敢在此说什么自己没有私心?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简崇抓住机会讽刺道。 李凌立刻明白过来,这位是早得了命令要针对自己了,当下便也不客气地回看着他,说道:“简大人此言差矣,我行商赚钱清清白白,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利欲熏心了?还有,我朝从来就没有禁止过官员经商,只要不耽误了正事,便不会有任何过问,难道你们御史台连这等事都要管吗?我开设店铺,并让下面的人和朋友帮着卖书转卖各种商品,只会利国利民,怎么就被定为与民争利了? “而且,经商赚钱更是天公地道,这与我之为人并无半点干系,你却要以此来断言我有私心,甚至敢做出有损边军天下的大错事来,这等不叫欲加之罪,又叫什么?” 李凌这一番驳问当真有理又有力,还真让简崇为之一愣,但随即,他又哼声道:“你说得再漂亮,也难改变你有贪心的事实。本官再问你一事,那之前流传于外的《封神演义》一书可是由你所作?” 怎么突然提到这本书了?李凌有些意外地看了对方一眼,但最终还是点头认下:“不错,那是我还在科举时所写,也算是一时的游戏之作了……” “游戏之作?我看不见得吧!”简崇冷笑道,“那书我看过几回,当真是胆大已极,居然将君王写得如此残暴荒淫!在我看来,你分明就是在借文讽刺,实在是其心可诛!” 李凌都惊呆了,这位是真敢说啊,也真敢给人扣帽子,怎么自己写个纣王的种种荒诞事,他就敢联想到自己是在讽刺当今皇帝了?但他很清楚一点,这事绝不能真被人咬定了,不然后果极其严重,所以当即反驳:“简大人你这话实在是荒谬到了极点,我写的乃是话本小说,多半是虚构,还有些人名则来自古书中之记载,怎么到你口中,这居然就成如此大逆不道之用心了? “还有,你只看我书中写的纣王有多么的昏聩残暴,却不看看同样是本书中,文武二王又是如何贤明爱民?为何你以为我写纣王是在讥讽当今,却不想着我写的周文武二王才是当朝陛下的模样呢?还是说你内心其实是那样认为的,以为当今陛下……” “够了!”大理寺少卿孙达明突然开口,叫停了李凌后面的话,在场众人的脸上都有些不安,不少人都不满地看着脸色发白的简崇。这家伙当真愚蠢,居然会拿这样的事情来定李凌的罪,还差点把自己给绕进去。 孙达明倒是没有太纠结于此事,当即看着李凌道:“你的这些巧辩我等无意多言,但有一点,却是你怎么都分辩不清的——你与漕帮关系很是亲密吧?那些军械,也确实是从漕帮的船上找出来的,你对此又有何话说?”这才算是真正说到重点了。 李凌倒也没有否认,点头道:“不错,下官确实和漕帮关系亲密,还娶了漕帮帮主之妹为妻……当然,这是我才刚入官场时所为,当时也是因为与妻子情投意合,并未参杂任何其他缘故。至于后来对漕帮,我不敢说完全没有照拂,但也都在律法允许之内,给予了他们一些帮助,但这对朝廷来说也是好事,毕竟漕帮比之其他水上商帮要可靠得多了。 但是,关于孙大人你提到的漕帮私运军械一事,就请恕下官不能承认了。这完完全全就是一场陷害,我也好,漕帮也好,是断不会为了那点银钱,干出如此有损边军,有损朝廷的事情来的!” “你说没有,可未必能叫人相信啊。”孙达明却把头一摇,“东西确实是从他们船上搜出来的,而且在此之外,官军也已经从他们船上搜都了更多私盐等违禁之物,很显然,这些年来仗着有你做靠山,漕帮已越来越肆无忌惮,早把走私当成了发家致富的重要手段。 “所以,即便你真是不知,那也是被他们蒙在鼓里,但这不代表你就是清白的,因为漕帮能走到这一步,皆是因你纵容所致。本官以为,此案其实已经很明了了,漕帮上下为求利益而瞒着你把北疆军中的物资一点点偷出卖到各地,而你虽然未必知道,但对他们的一切作为都给予了默许,直到你从转运司少卿位上退下后,才因此出现了问题,使他们暴露! “所以,你纵然不是主谋,却也与主谋无异,也当接受朝廷的重判!” 说完这些话后,他转身看向右手边的两位同审:“二位大人,以为本官的说法可还成立吗?” 简崇都不带丝毫犹豫的,便点头:“孙大人所言在理,这李凌确实罪不可恕。” 而孟仲秋,则在沉吟后,说道:“这终究只是一个猜想,还需要确凿证据啊。” 李凌也在这时张口反对:“孙大人这些不过是你的凭空猜断,实在难以叫人心服!就是呈到陛下面前,怕也过不去吧?还有诸位大人,你们觉着如此论断真是合理合法的吗?” 周围那些官员先是一阵交头接耳,随后又是一阵默然,他们可不想这时趟浑水啊,但终究还是有人愿意帮李凌的,正是吕振:“不错,凭空而断实在难以叫人信服,我等需要看到确凿证据。” 其他人不开口,他这一说,自然就算把大家都给代表了。见此,孙达明居然也不见恼的,只是一笑道:“要证据吗?我手上还真有,而且还是人证物证俱全!”说着,拿过惊堂木一拍,“来人,把证据给我带上堂来!” 第943章 三司会审(中) 在堂上众人略有些诧异的注视下,几个衣衫褴褛,身上还带了些伤的家伙就被一个个押上了公堂。他们全都一副怯懦与恐惧的模样,一见着此地有许多官员在场,更是吓得面如土色,呼啦一下,便跪了下去,砰砰叩首,连称饶命。 李凌眯眼打量着他们,猜测着这几人的身份,不知那孙达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很快的,便有了答案:“你们都老实回话,只要能将功赎罪,本官可以让朝廷饶你们一死。说说吧,你们是什么人,为何会被拿下?” “小……小的们是霸州人氏,是在军中帮闲做事的……” “具体点。” “就是帮着军中老爷们做些抬抬扛扛的差事,比如运粮,运送兵器盔甲什么的去霸州下面的一些关口堡垒。” 几人说着,犹豫了一下,但在对上孙达明的慑人目光后,他们还是又忙不迭道:“我们是在一次运送物资时被官军给截……截下来的……他们说什么偷运军械,是死罪……大老爷啊,我们真是冤枉啊,我们只是奉命行事,其他真就什么都不知道啊……” “奉命?奉谁的命?” “张将军,他说这些东西都是李大人让我们帮着送到南边去的,那儿有人接应着,送上船就好了。而且这样的事情我们已经做了好几次了,自然不会有任何怀疑。谁想到……” “我来问你,这些东西你们是怎么从军营里运出去的?” “是在夜里,有人在军营侧门放了我们进去,然后我们又跟着他们搬了东西出来。再然后,有张将军身边的亲卫陪着我们一路往南,直到河边,再把东西交到船上。” “你们能得多少好处?” “每一次看搬多少,粮食什么的就少些,我们十多个兄弟得一二两银子,要是搬更重更难的兵器什么的,就多些,每次能有三两以上……” “最后一个问题,那个张将军叫什么?他可有提过李大人是谁?” “张将军叫张武杰,他说过不止一次,李大人是他在朝廷里的大靠山,是专门管着军队里粮食和兵器的大官儿,叫……叫李凌……” 很明显,这些对话他们早在大理寺牢房里面对酷刑时便都交代过一遍了,现在不过是重复而已,所以说起来几乎都不带什么磕绊的。 更明显的,是他们的这番话已经把私吞军粮军械的整条线给串起来了——那个叫张武杰的军中将领暗地里收买了这些家伙,再联合军营里的其他人,于夜里暗中把东西一点点搬运出去,最后通过漕帮停在附近的船只,把军粮军械全给运回南边,再卖出好价钱来。 现在,李凌想要的确凿证据已经有了,而且是人证,而且一看样子,都不像是假的。这让李凌的神色唰然一变,而孙达明却是一脸冷笑地盯住了李凌:“李大人,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李凌已迅速镇定下来,看了眼面前这些人道:“几个犯了事的小贼的话,恐怕作不得准吧?而且,他们已经受了不少的刑罚,我有理由相信,他们是被屈打成招后才会如此说的。” “李大人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孙达明都有些被气笑了,而这时沉默了良久的简崇又开了口:“李凌,你真以为朝廷会在未曾掌握更多证据的情况下把你拿来问罪吗?来人,把张武杰和许孝思给我带上来!”他们御史台居然也还有后手准备。 不一会儿,又有两个枷锁缠身的家伙被押进了堂来,一个身材魁梧,一看就是军中将领,一个则是书生模样,被沉重的枷锁压得踉踉跄跄,到了里头便已趴跪在地。 “张武杰,本官问你,你是受何人指使,竟大胆到敢偷卖军中物资的?”简崇当即沉声问道。 “末将……是被许大人说动才一时,一时昏了头。”张武杰说着,满面憎恨地看向身旁那人,这位早就在那儿瑟瑟发抖了:“下官知错,下官也是一时贪念……” “许孝思,你在霸州军中有任何职,为何要这么做?” “下官……下官是军中司马,专管,专管后勤。大人饶命啊,下官也是被人指使着,不得不这么做的,不然,不然恐怕就有性命之忧。” “哦?此话怎讲?” “因为是李凌李大人差人传话,让小的配合漕帮的一些人偷偷把霸州库房里一些不太用得上的物资给拿出去的。而且李大人还查到了我之前确实克扣了价值两百多两的军粮未发,他说只要我不肯配合,他就报上朝廷,到时下官就是死路一条啊……而且,那漕帮的人还打听到了我老家所在,不但小人的性命,就是我的家人也会受牵连。所以,所以下官只能听从他们的意思,不断把军中物资偷出来……而且为了事情能更顺利些,我还把张将军也给拉了进来,而李大人那边倒也够意思,还分了不少好处给我们,让我们更加的死心塌地……” 随着许孝思把话说完,整个作案的链条也就明晰了,管仓库的许孝思负责偷着把东西拿出来,然后专门管夜间巡视的张武杰负责放人进门,再让这些底层的闲汉们帮着把东西给扛出去,直送到南边的水上,自有漕帮的人接应。 而最关键的一点,也是足以让在场几乎所有人都相信这是李凌设计的一点在于,他控制许孝思为己所用的手段——许孝思在军中贪墨的行为也只有之前掌管着北疆边军物资转运事宜,且最精于账目盘查的李凌能做到了。 是的,这份手段,在京城官场已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毕竟李凌曾靠此做成过不少大事啊! 所以这一下,李凌的罪名真就辩无可辩,彻底被坐实了。而他的脸色,也在这一刻变得一片阴沉,越是接触这案子,越能看出背后设计之人有多厉害,有多么的了解自己。真就是为自己量身打造的一个陷阱阴谋啊! “李凌,现在你还有何话讲?”这回问话的又换成了孙达明,他眼中已隐隐透出了杀意来,“我们手上不光有这些人证,更有大把的物证,也就是从这些人犯手中得到的军中兵器甲胄与粮食。 “现在是人证物证俱全,你更是罪证确凿,以无可分辩,实在罪不容诛!你要但凡还有一点天良未泯,便当在此认下罪过。不然,就算你曾是朝廷命官,本官也可请旨夺了你的官职功名,大刑伺候!” 这最后威胁的话伴随着的是惊堂木的一声拍响,以及两边差役们的威武长喝,这一下,三司会审的肃杀凝重之气终于是彻底如泰山压顶般压到了李凌头上。 李凌沉默了好一会儿,就在大家以为他已无话可说,只能认下罪名时,他终于开了口,而且是先笑再说:“哈哈哈哈……这实在是一派胡言,完全就是想当然的诬陷。就因为这两个不知在霸州军中有着什么职务的小官,你们就要认定了我在私吞私运军粮军械? “若是这样的人都能为人证,拿几把兵器甲胄来就能给人定罪的话,我可以把在场各位大人都定一遍罪,而且管叫你们的罪名比我的更重!” “放肆!”见他突然这么说话,简崇顿时怒斥道,“铁证面前,你还敢如此胡说八道,真是不知王法森严……” “我说的乃是实情,几个落到你等手上的小官的供词能叫人信吗?至于漕帮那些人,你知道漕帮现在有多少人,树大有枯枝,难道其中有一些非法之徒,就要把整个漕帮都定罪?还有,各位就不觉着奇怪吗,如果说之前就已经有人通过漕帮转卖军械,为何这次会被两淮官军轻易破获,之前他们都干什么去了? “这分明就是一场有针对的阴谋陷害,而我便是他们想要陷害入罪之人。至于说除我之外还有谁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那就太多了,转运司中便有的是这样的官员。而且,我李凌这样的身份,就算真想要干此等非法之事,又岂会跟这样的小人物透露自身身份?一个小小的军中司马,他配吗?” 众人被他说得有些发愣,倒是开场后就没怎么说话的孟仲秋点头附和道:“你说的不无道理,这些所谓的人证物证确实还不够充分。二位大人,你们可还有进一步的证据吗?” 很显然,刑部是站在李凌一边的。不过他们的站位也有一定的保留,只有当李凌有把握自证清白时,才会出声相助。 但这已经足够了,毕竟在场三个主审官,还是以他为主,他这一开口,就意味着其他二人必须拿出更多的证据来,不然案子只能往后拖了。 简崇和孙达明互相对了下眼神,终于由后者开口道:“李凌你确实巧舌如簧,但事实就是事实,你以为知道你罪行的只有他们两个吗?来人,把叶荣叶大人,请上堂来!”  第944章 三司会审(下) 如果是别个人犯,哪怕是个朝廷命官,在御史台和大理寺两大高官的强大压力下,怕也早就顶不住而被他们把罪名直接定下了;又或者说,他们甚至都没心思与这样的嫌犯啰嗦太多,直接一顿大刑伺候,就是屈打成招,也能让他把罪名给认下来。 可偏偏这次的嫌犯是李凌,是那个在朝野间有着不小声望的李凌,是连英王都会不顾后果主动保他的李凌,那就让简崇和孙达明两个无法用常规招数迫使其认罪,只能通过各种证据来作落实定罪。 当然,除了李凌自身的身份有些特殊外,今日是三司会审,而且还有诸多朝臣旁听也是他们需要循序渐进的关键。尤其是当孟仲秋稍稍透出一丝想要保下李凌的意图后,让两人更是打醒了十二万分的精神,不敢有丝毫怠慢。 好在为了这一场,他们也是做足了准备,尤其是此时,更是将最大的杀手锏都给亮了出来——叶荣!这位与李凌身份一样,也是转运司少卿,甚至连职权都一模一样,同样是统管北疆边军后勤事宜。 在李凌因丁忧离开后,他的职权很自然就都落到了这位同等官职的继任者手上。可以这么说,李凌掌握的一切,他都已掌握。 而在这位白净面皮,脸上带着谦卑笑容的同僚走进堂来时,李凌的脸色便是骤然一沉,他终于知道这次自己为何会被拿捏得这么死了,原来问题出在这个之前很不起眼的同僚身上啊。 叶荣以往在转运司中确实很不起眼,甚至可以说都没什么特定的差事职权在身,更多就是听从几位上司之命查账办差而已。他虽和李凌一样是四品少卿,但论实权,当真是天与地的差别。 所以之前的相处时,这位显露出来的也和今日一样,是那么的谦卑。甚至到了今日,上了公堂,在与几位主审官见礼后,叶荣还朝周围听审的诸位官员行了礼,最后连李凌他都没有忽略,也是作揖行礼,问候了一声。 不过这些有礼的心动并不影响他接下来的回话,当简崇问他是如何知道李凌在北疆有贪墨行径时,他的回答很是干脆:“下官自然是通过之前的账册中的破绽查出来的。 “下官也是前段时日才接下的此一职责,自然不敢有丝毫的轻忽怠慢,便把相关的账册仔细翻看了。结果,却发现了一桩不合常理的怪事,那就是这一两年间,霸州、雄州、幽州等六处边城军中用度要比以往增加了五成以上。可是这几处边军兵马数量却未见增长,光只消耗增长……这便让下官感到有些问题了,于是便暗中让人去雄州查看,结果证实那边的库房消耗也比以往要快,尤其是甲胄和箭矢等物,更是堪比与鬼戎作战时。可明明这一年多来,我大越边境太平得很,从未有过战事啊……” “那你的人之后可有查明其中原委吗?”孙达明精神一振,立刻又追问了一句。 叶荣用力地一点头,还拿眼偷瞟了一下李凌:“有的,他们查出,是雄州军中掌管后勤的几个官员和将领勾结着,在偷偷把军中物资往外拿。然后在要瞒不住时,便报个损。 “而让人感到奇怪的是,这些报上朝廷的损失本来一眼就可看出其中有猫腻,但我转运司方面却从来没有过问,就好像一切都是正常的。下官在得知其事后也大感惊讶,所以特意问了相关的几名下属,结果他们却说,却说……”说着,他似是迟疑地又看了眼李凌。 “他们说的什么?叶大人你就不必在帮人隐瞒了!” “他们说,这些账目文书都是李大人一手处置的,虽然有问题,他也只作不见。而因为李大人职权在身,下面的人也不敢多言,只能把疑问藏在心中。” 孟仲秋这时又开了口:“叶大人,如此大事口说无凭,你可要拿出证据来啊?” “证据当然有,不光有那几个下属为证,还有那些账目,我都带来,留在了外间。若几位大人想看,宣他们进来便是。” 简崇二人笑了,那是胜券在握的得意笑容:“既如此,那就把他们也都叫进来,问个明白吧。还有账目,也一并拿进来。” 话传出去,不一会儿,又进来了四五人,李凌只偏头一扫,便认出他们几个果然都是自己在转运司做事时于手下听用的,但是,绝对算不上心腹。 事实上,他在转运司待的日子真不长,甚至都来不及培养属于自己的亲信呢。刚入转运司不久,就跑去了北疆忙活军粮转运事宜,一待就是一年。然后好不容易回了京城,还没等他真正办差呢,湖广那边又出了事,他再度出京。再然后,就是丁忧回乡……可以说,他连转运司整个衙门都没走遍认熟呢,又哪来的机会培养什么亲信。 可即便如此,在听着几人把所谓的“真相”“如实”交代出来时,李凌的心中还是一阵发寒。这些家伙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为了把罪名栽到自己头上不光在边军中多方设计,连转运司的人,也早被他们给收买了。 这一刻,李凌甚至都懒得去听这些人是如何指控自己了,只冷笑地站在那儿。直到惊堂木响,简崇再度喝道:“李凌,现在真正是罪证确凿,你已无可分辩!你要再不认罪,本官就只能对你用刑了!” 李凌抬头,冷然与之对视:“我还是那句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些都是陷害污蔑!所谓的证据,不过是有人捏造……不,应该说是有人假借了我的名义行那盗卖边军物资之事,却让我来担这罪名!” “好胆,到了这时还敢如此巧言令色!”孙达明当即喝道,“边军物资转运事宜可都是由你李大人一手操持的,他人还能代你做这些决定不成?至于你想说的自己是被人蒙蔽的,那就更是荒谬了。如今朝中谁不知道你李大人最善于查账做账,无论户部转运司,皆无人可在账目上瞒过你!现在,你居然想说自己是被人欺瞒的,这实在叫人难以相信了。 “还有,这些账目上,可是都明明确确签着你的大名,用着你的大印,难道这些东西还都是造假不成?李凌,你已死到临头,还不肯认罪,那就只能被夺去体面,受那皮肉之苦了!说,你认不认?” 在他一番咄咄逼人的迫问下,李凌依旧笔直地站在那儿,面有轻蔑,坚定摇头:“我是被人冤枉的,这些都是有人背着我所为。” “来人!把他给我拖下去,重责三十大板!”简崇终于按捺不住,砰的一拍惊堂木,就要对李凌用刑。 就在两边差役闻声而动,便要将人拿住时,一个声音却及时而起:“慢着!”却是一旁听审的几名官员里,有一人开了口。 本来大家都以为说这话的定是与李凌关系紧密的吕振,甚至简崇他们都已经想好了如何应对,结果看过去才发现,发话的竟不是吕振,而是兵部郎中廖泽峰,这让他们到嘴边的话都给停住了。 而李凌,却在认出来人后心中一暖。别人一时想不到他为何会站出来,李凌却是立刻就知道了其中原委,因为廖泽峰正是张禾丰的门生之一,也算是他诸多弟子中最有出息的那一个了。 再想想当日张禾丰对自己说的那番话,李凌更觉感激。原来儒师真不是说说的,他是真已经改变了立场。 以张禾丰多年来在朝中,在士林里的名望,他一旦真就倒向英王,其影响力怕是足以在朝野间刮起一场飓风了! “廖大人你想说什么?”终于,简崇几人回过神来,问道。 “本官以为雄州的事情和霸州还是有些差别的,光是账本上的数字,到底不能入罪,不如暂且缓一缓,等那边再有明确的案情报上来后,再作处置也不迟。”廖泽峰笑着说道,“毕竟事关重大,可不能有任何偏差啊。” 他虽然有心要帮李凌,奈何这次的案子对方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他也是有心无力啊,只能用一个拖字诀。 而随着他这一开口,又有几名旁听的官员纷纷点头附和:“是啊,如此大案,岂能一下就做出了结的?且再等一等,等雄州幽州等地的案情明朗后,再作定夺也来得及。” 如果只是一两人这么说,简崇他们或许还会坚持自己的决定,但现在,旁听的人中居然有半数左右的人是这么个态度,他们就有些为难,不敢自己做主了。当然,要是三位主审是一条心,那或许还能顶住压力,可问题在于此时就连孟仲秋也站到了对面:“本官也以为该更仔细些,拿到更多罪证,才对得起陛下对我们的信任。二位以为呢?” 人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简孙二人还能说什么,只能是哼了一声,应道:“既然如此,那就暂且退堂。不过陛下只给我们五日时间,各位可不要因为某些私人交情而坏了大事啊!”  第945章 中场 三司会审的第一堂就这么结束,可以说,随着诸多证据证人的相继出现,李凌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他的罪名已到了非认不可的地步。 整条证据链都已经齐全了,包括他是如何把军中物资从北方军营偷出来的,以及如何掩盖的这一切。唯一的疑问或许就只有他为何要这么做了。但很显然,在如今的官场上,大家最不在意的就是这个动机问题,只要落实,那就是严惩不贷,谁管你是因为哪个缘故才走上贪污犯罪的道路啊。 所以哪怕案子审到最后李凌未被彻底定罪,但对许多关注此事的人来说,这也就是个时间问题了。第一堂不能定他的罪,不还有第二堂吗?到时,再添上紧急送来的边军军粮物资被人偷盗的罪证,还愁不能杀他? 所以,李凌这次是真死定了!恐怕现在的他,已经在牢房内辗转反侧,恐慌不已了吧……至少有一多半人,是如此想到。 可事实上,他们却都错了。 在回到自己的单独牢房后,李凌不但没有一点恐慌担忧,反而露出了兴奋之色来:“这些人终于相继都把马脚给露出来了。雄州、幽州,再加霸州,这些地方军中一定就有他们的人,还有转运司里,叶荣,终究只是个冲锋在前的,其背后一定还有人在指使着这一切。 “我确实小瞧了这个财政衙门内其他人的能力,唔,应该就是这个叶荣了,他看似能力不强,也没什么野心,可显然在算账一道上却不比我要弱,至少在账目上,是一把好手。这应该就是太子方面拿来对付我的杀手锏了…… “但是,他们把这么个人推到前台已经犯下大错了,他若一直藏于暗处,我们或许还不能查到更多,但有了这一个突破口,我相信以皇城司的耳目,必能将那藏得最深的太子亲信给找出来!” 这时,李凌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孙璧那日在车上跟自己说的话:“其实想要帮你脱罪真不算太难,难的却是把那些想要害你的人全找出来,不然以后说不定又有新的陷阱出现。要时时提心吊胆地等着他们出招,可实在太被动了。 “所以我这次的计划是,以你的案子为契机,把这些家伙尽量引出来。而你要做的,就是在审案时尽量支撑,让他们更多地亮出底牌来。他们的底牌亮得越多,隐藏在水面之下的力量也暴露得越多,那接下来,我们就能有的放矢,借此机会,把他们一个个拔除掉了!” 说这些时,李凌看到孙璧眼中的兴奋与杀意是怎么都掩盖不住的。这一刻的英王,终于是把自己的獠牙给亮了出来,再不是以往般人畜无害的和善模样。 其实此中计划他没有必要完全跟李凌说出来,毕竟此时的他最多就是个鱼饵的作用。但孙璧还是将一切和盘托出,显然,在他心中,李凌依然是自己最重视的人,自己的一切都可以与之分享。 所以李凌自然也不会有丝毫的埋怨与不安,一口就应下了此事,哪怕自己身处险境,也无有半点退缩。 而现在,事情真就如孙璧所想般发展了,一堂审完,一下之前未被查到的太子一党人员也相继浮出水面。边军中有,转运司有,还有作为主审的那两位,都已经把自己太子一党的身份刻到脑门上了。 “也差不多了吧,我想到了下一次堂审,那些能证明我是被人冤枉的铁证就该呈送上堂了。”李凌靠坐在那儿,眯眼看着最后一缕阳光透过小小的气窗打在墙上,嘴角微微上翘,作出了如此判断。 …… 东宫。 太子对这样的结果很不满意,此时整张脸都是阴沉沉的,这让面前几名臣下,尤其是前来禀报今日审讯前后的孙达明和简崇两人都有些忐忑不安,目光低垂,都不敢与太子有任何交集了。 太子却没打算就这样放过二人,很快就道:“明明都已经把一切罪证都帮你们安排好了,还有诸多人证等着上堂,李凌他更是早成阶下囚,为何你们还是无法把罪名给定实了? “到底是你们能力不够,还是不肯尽力,还想着有所保留,好在英王面前也讨些好处啊?” 这最后一句话可实在有些严重了,让两名主审官当即一个激灵,再顾不上其他,纷纷叫屈道:“太子殿下明鉴啊,臣对殿下是一片忠心,又岂会这山望着那山高,还有保留。” “是啊殿下,臣等今日真是尽力了,可问题在于那孟仲秋他并不与我们一心,时有掣肘不说,最后关头更是答应了延后再审,才给了李凌以机会。殿下,今日看来,他终究是主审,而且听审的诸多官员里也有不少是想帮李凌脱罪,所以才,才让他把案子给拖了下去。” 两人真是好一通的解释,完了又赌咒发誓地表明自己对太子的忠心,这才让太子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些:“那你们给我一个准话,后日再审,可有把握定罪?” 两人对视一眼,稍作犹豫,然后才由孙达明回道:“太子您如此信得过臣,我等定当竭尽所能为太子分忧!正如太子所言,其实一切罪证都已确凿,纵然他们拖上一两日也无法改变这一点,下次过堂,我们一定可以把他定罪!” 得到保证的太子这才露出一丝笑容来:“那我就等你们的好消息了。李凌一被定罪,接下来,就可把矛头对准英王,本太子还有大事需要仰仗二位呢,你们可别让我失望啊。” 两人闻言自然又是一番表忠心,然后房中气氛才好转过来,又变得有说有笑起来。只是,等到众人说完事散去后,莫先生才神色凝重地对太子道:“殿下,在下觉着此事似乎存在问题了。” “嗯?怎么说?”太子顿时一凛,急忙问道。 这个针对李凌的案子完全就是由莫先生一手安排布置,在此期间,太子算是真正领教了这位的可怕,也对他的能力有了更进一步的认知。而现在,莫先生居然说其中存在变数,这就让他也跟着紧张起来了。 “现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但在下总觉着李凌和他背后的英王党人正在图谋着什么,这次拖延,就是为了他们的真正目标。” “你是说你这一场谋划还存在漏洞吗?而且已经被他们给看破了?”一旁的柳随云立刻抓住机会,挑错问道。 莫先生却把头一摇:“不可能,我这一计已经算到极致,而且各环之间也是紧密相扣,非是知道我计划之人,不可能真能为李凌翻案。” “那就是了,那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柳随风也不以为意地说道。 “关键在于,他们只是拖,并没有针对我故意露出的几个破绽出招啊。”莫先生这时也无意与他们争辩,只是自顾说道,“本来那几处破绽我都留有后手,只要他们抓住了提出质问,我便可一一化解,直到他们再无话可说。 “可眼下,包括李凌在内,他们都只是拖着不让此案做出了结,但同时,他们又全无慌乱,就好像还有后招未用……虽然我对此计有着足够的信心,但李凌此人确实精明,一旦有所疏漏,恐怕……” “那你的意思,该如何做?难道你想让我出面,安排人将他在天牢里便给铲除了?”太子没好气地又问了一句。 “当然不是,在下的意思是必须尽快把事情落定,不能再给他们从容安排的机会了。” “所以说……明日就让他们审结此案?” “对,给刑部以压力,让他们再不能拖!” 虽然后日与明日也就一天差距,但对于许多人说,一天的前后,可能就意味着生死,成败了。 太子稍微沉吟了片刻,最后才慢慢点头:“这事我来安排,我会让他们提出明日再审的!” …… 同一时间,皇宫中,皇帝也在看着今日三司会审的具体笔录,看着上方那些家伙的指证,皇帝的脸色也很不好看。 太子势力的扩张确实有些出乎他意料了,但他更在意的,是边军内部的不断腐化问题。这固然有太子方面为了陷害李凌所做出的安排,但也说明现在的边军确实出现了大问题。 “韦棠,你说朕是不是太过于放纵他们了?”皇帝幽幽开口,却把韦棠给吓了一跳,因为他最了解皇帝,当他这样说话时,便意味着已经动了杀心,说不定朝中将有一场腥风血雨了。 但皇帝既然问了他,他自然不能不回答,便斟酌着道:“陛下仁慈,想必那些大人们很快就会知道自己的过错,痛改前非的。” “痛改前非?他们怕是改不了了。”皇帝冷笑一声,“他们个个都有私心,或为名,或为利,或为将来……要不是有这一出,朕还真看不到朝中地方有这么多人已经在为朕大行之后作准备了。好,好得很啊!” “圣人……”韦棠身子更是一抖,顿时就跪了下来。 皇帝却没在意这位忠心老仆的反应,呵呵地笑道:“那就正好借着今日这一案,把这污糟的朝堂给好好洗一洗,让做错事的人,付出一些代价吧。”声音幽冷,目光中杀意不断涌现。  第946章 翻盘 在太子施压下,第二次的堂审果然就定在了次日,不过有一点终究没能如他所愿,那就是刑部的主审官还是孟仲秋。 倒是今日在旁听审的官员比昨日要少了一半还多,毕竟这些位大人都身居要职,政务繁忙,哪可能天天跑来听审,最多就是到时候得个结果,再根据结果于朝堂上有所表示。 于是,在走过流程后,还是由孙达明拍案继续昨日的话题:“李凌,现在证据皆已摆在眼前,本官劝你还是不要再作狡辩挣扎了,乖乖认罪,还能保有一点尊严,不然,严刑之下,你的面子怕是很不好看了。” 李凌镇定地与他,以及另一边的简崇对视了片刻,这才咧嘴笑道:“二位大人这是吃定我,认定我犯下如此重罪了?” “不是我们认定你有罪,而是事实便是如此,有人证,也有物证!” “可问题在于,这些证据都是你们拿出来的,所谓的证人也都是你们找来的,难说是不是造假!”李凌说着,不等二人发作,便又把目光落到了孟仲秋的身上,“孟大人,下官有要紧事说,事关北疆边军辎重被人盗卖一案真相。” 简孙二人听他说得郑重,心里顿时一紧,生出了一丝隐隐的不安来。但还没等他们给出反应呢,孟仲秋已毫不犹豫地开口道:“你说,不过必须是实话,不然本官也不会轻饶了你。” “这是当然。”李凌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眼尾扫过变色的二人,朗声道:“无论是二位大人,还是两淮都督费重之流,又或是其他朝中一口咬定我李凌就是此案幕后元凶的大人们,你们都只揪着一点不放,那就是那些窃取边军物资者,又或是所谓的帮着转运物资的漕帮……但各位可有想过,一两年来,各地被盗卖的物资都去了哪儿?” 这个问题让堂上众人都为之一愣,也有人露出了深思之色,大家好像真没有关注细想过这些东西都去了哪里啊。因为在大家看来,只要抓到幕后元凶,也就是李凌,则这些物资就能全部补回来了,哪怕他吐不出来,抄没了家产也足够补上这一切了。 可显然,李凌不是这么看的,他在稍作停顿,给了大家一些思考时间后,便把关键处点了出来:“其实打从一开始,各位就查错了方向。边军中被拿住的人固然是盗卖物资之人,但他们未必就是唯一的一批,说不定还有其他人也在干着相同的事情,甚至比他们盗的更多。还有,他们固然招认了是受我指使,但除了嘴上一说外,几乎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这如此能信呢? “至于说什么转运司账面上的问题,我李凌也不怕说一句大话,若是我真有心掩盖这些问题,只怕如今朝中就没一个人能看出丝毫破绽来,更不可能被叶荣叶大人如此轻易就把账目给查个明明白白了。我李凌或许别的本事不够,但论做账,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顿一下,不等其他人提出质疑,他又继续道:“所以这些所谓的证据,其实都做不得准,不过是某些人为了陷害我所做出来的手脚罢了。但是有些东西,却是怎么都做不得假的,就是那些被盗走的军中物资——粮食他们可以轻易处理,但那些甲胄,弓弩什么的,就不一样了。 “各位大人,你们以为我所言可在理吗?只要找到这些东西,查到这些军械物资到底是握于何人之手,自然也就知道盗卖边军物资,坏我朝廷大事的真正罪魁祸首是什么人了!” 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不少旁听的官员都不自觉地点下头去,吕振更是随声附和:“李大人所言甚是在理,这一点确实不能忽略了。尤其是那些军械,落在外头,说不定何时就会酿成一场变乱!” “李凌,你说这许多还不是为了想替自己开脱!你倒是打得好如意算盘,自以为把东西-藏匿起来,然后只要我等一日找不到,就不能定你之罪了吗?”简崇反应也自不慢,当即道出了自己的看法。 可他显然是小觑李凌了,话音刚落,就听后者镇定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既然有人干下了此等无法无天之举,又怎么可能真瞒过天下人呢?不瞒各位,其实此案早前就已经有了些眉目,现在更是已经有了结果。” “什么?”孙达明顿时变色,话一出口才惊觉自己的反应有些不对,便赶紧找补道,“你说的可是实话?那些军械物资到底在哪儿?” 这个问题也是在场所有人想要问的,所以此时几十双眼睛齐齐落到李凌身上,尤其是简孙两人,更是说不出的紧张,这案子是要被翻啊。 李凌没再卖什么关子,当即笑道:“具体如何,我不知道。不过此事早有人在查了,想必今日便已经有了答案。”说着,抬眼又看了下孟仲秋,后者会意,当即大声道:“传户部侍郎闻铭闻大人上堂作证!” 如果说李凌的这番话让太子方面的人有了五分不安,感觉情况不妙的话,伴随着孟仲秋这一声招呼,大家的心却是彻底沉下去了。 闻铭,那可是朝中人人都知其能力,但最近又极其低调的一大重臣了。而更关键的一点在于,他还是英王身边的一大助力,论身份地位还在李凌之上,他突然出现,自然意味着将有大变数了。 然后,更有人想到了极关键的一点,那就是昨日三司会审,英王的人几乎都没出招,只把李凌放在堂上受审,这完全与英王前日亲自接他,再把他送到刑部的举动不符啊。 之前还以为是他们拿不出有力的反驳证据来,现在才明白,人家是有更厉害的杀招,等着最后来一个一锤定音呢。 在众人各异的心情里,闻铭昂首进入公堂,在与李凌稍作眼神交流后,他便又看向了上方三名主审,微微欠身道:“户部侍郎闻铭特来作证。” “闻大人,你又掌握了什么证据?”孟仲秋立刻询问道。 “也不算什么大事,就是在江南地界,查到了一些人窝藏军械,而且数量很是不少,足有千把军弩,八百多套甲胄,以及三千多样刀枪兵刃。” 他每报一件东西的数字,众人的脸色就是一变,等他说完后,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凉气,脸都有些发白了。 之前他们说着边军物资被人盗卖时,心里其实并没有太当回事,因为对其危害还没有个具体概念。可现在,当这些被盗军械的数字统合在一起看时,才是真正的触目惊心,这些军械甲胄什么的,都足够装备一支数千人的精兵了,要是落到反叛者手里,甚至都能拉出一支超过万人的军队来。 这下,盗卖军械的案情可就显得要比之前严重太多了,几名主审都是面有惊色,久久无言。 好在孟仲秋到底还是有些准备的,第一个回神,问道:“闻大人,事关重大,你可不要信口开河啊!你在洛阳为官,江南之事怎可能知道得如此清楚?” “因为本官之前就在江南任巡抚,所以那边的许多事情我还是能掌握的。”闻铭倒也没有隐瞒,实实在在地说道,“当然,更重要的在于,本官既为大越朝臣,食君之禄自当为陛下分忧,既然一早就知道了有人在暗中盗卖边军物资,哪有不作追查的道理? “其实早在此事被北疆相关人等察觉时,本官就已经有所耳闻了,因为本官在此之前,还曾在北疆任职,对军中物资的流转也多有关注。我之前的几名下属,就曾来信告诉我,最近这一年来,前线军州需要的物资要比以往更多,但明明前线并无战事,也未见朝廷在各军添兵,所以我就留了心,让他们帮着暗查了一番。 “但因为事关重大,牵涉边军安定,在查到确凿证据前,我到底不敢声张。不过也正因如此,那些贼人才没有察觉自己已暴露了行踪,从而让我的人抓到了马脚,并一路跟踪。结果,才知道他们是一路通过水道把这些军械军粮运去的南边,然后藏匿到了临安城内!” 众人都有些听傻了,原来这案子他闻铭早就有关注了?而且居然还已经查得如此之细了,连东西到底在哪儿都已经落实,那说不定…… 果然,就听他最后又道:“然后我的人继续追查,终于是确定了贼人窝藏这些军中物资的地点,就在临安梅庄。而就在三日前,我的人已经联合当地官军,突袭梅庄,将其中人等一网打尽,也把藏匿其中的数量庞大的军械都给找了出来。这便是我能把盗卖军械的数字说得如此清楚的原因了。 “想必再过一两日,相关奏报就能送入京师。所以对于朝野间把此案元凶推到李凌身上一说,我闻铭是绝不会信的,也可为他作证!”  第947章 祸福(上) 这一刻,公堂之上针落可闻,所有人都似乎连呼吸都停顿了,所有人脸上的神色都显得极其古怪,甚至都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了。 边军物资的外流自然是大案要案,是要一查到底的大事,那些被查获的军械数量之大,也着实让人感到心惊,足以让人担忧真起什么大乱子。但是这两点再叫人吃惊,也比不了闻铭不动声色间说出的最后一点来得骇人啊——这数量庞大到足以被认定为有谋反之意的军械,居然临安梅庄被查获的! 梅庄,那个地方可是…… “闻大人,你说的临安梅庄是哪个梅庄?”久久的沉默后,终于由孙达明问出了这么一句,他的声音此时都是颤抖的,即便已经知道答案,还是抱着最后那一丝的侥幸。 “临安城就一个梅庄。”闻铭淡定作答,就好像是在说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一样,“临清伯梅自华的庄园。对了,他也已经被拿下,不日就将被送来京城。” 好了,这下彻底没话说了,人家连庄主名字都说出来了,这让在场众人,尤其是简崇孙达明等人,更是惊得面如土色,手都开始发抖了。有人甚至在嘴里低低地念叨了一句:“这怎么可能……” 这事实在太过骇人,太难让人接受了。 不是因为在梅自华有个伯爵身份就有如此杀伤力,其关键在于梅自华又个女儿叫梅香君,然后就在十年之前,嫁给了当今太子孙琮。也就是说,梅自华是太子的岳父,梅庄与太子他就是一体的。 现在,这些北疆的军械居然是从梅庄给搜出来的,这意味着什么,接下来朝中将生出什么样的风浪,堂上诸多太子一党人等简直都不敢往下想了。甚至于大家已经不敢再作质疑,也不敢说他这是为了替李凌开脱。 因为李凌最多只能算是被牵涉入案子,最多就是有相关所谓的证据可以证明他与边军物资丢失有关,但梅庄那边却是人赃并获,是铁的不能再铁的铁证了。 或许有人会说一嘴,说这是闻铭的栽赃嫁祸,是为了替李凌脱罪。但显然,如此大事,只要是个有头脑的,都不会信出现如此实打实的栽赃,而且江南的官员是疯了,才会帮他造假?别说他只是曾经的江南巡抚,就是现在是江南巡抚,也做不到如此一手遮天的地步啊。 所以就算是太子方面的人,这时也没一个提出异议的,他们心中只有恐慌。这事一旦坐实,必然牵连到太子,那自己等人不也一样要受牵连?说不定连太子之位都可能要保不住了,毕竟私藏军械,甲胄,那可是意同谋逆,而太子最近的日子又不好过,生出这样的念头来,似乎也变得情理之中了。 这一下,人人自危,已经彻底没有了继续审案的心思,便立刻草草结束了这场审讯。然后便是整理相关记录,战战兢兢地送去宫里,交皇帝御览了。 至于李凌,也被重新带回了天牢。虽然从目前的情形来看,他必然是被冤枉的,说不定很快就能还他清白,送他离开,但在朝廷最终有个判决前,他依然是嫌犯,还是得委屈住在牢房内。 可此时的他已经完全顾不上这些了,他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反转给惊得满心惶惑,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那日车上,孙璧跟他说的确实是有这么个破局之法,不过只说有了眉目,只要找到军械藏匿处,便能还他清白。可终究是没提梅庄一事啊。 难道是孙璧为了一下击垮太子,所以连自己也给瞒住了? 不!李凌又果断摇头,很显然,当时就连孙璧都不知道有这样的结果,这是几日里新来的消息。 可即便如此,此事对李凌的冲击依然不小,首先他得考虑此事对太子会有多大的影响了。只要事情是真的,太子就必然脱不了干系,毕竟那可是他老丈人,而且只要顺藤摸瓜地查上一查,就能查到太子与此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了。 本来嘛,李凌就猜测着这一局就是太子专门针对自己而布下的。或许一开始边军中真就出了几个贪财的,暗地里把军粮什么的往出卖,然后就被太子的人给发现了。再之后,在莫离的策划下,才有了这么一条专门对付自己的毒计。 现在有了梅庄这事,这一点猜测更是有了确凿证据。只此,就可看出太子对自己是有多么恨之入骨,甚至不惜用如此铤而走险的手段来要自己的命了。只是他没想到,此事最终还是败露了,反把自身给搭了进去。 李凌苦笑,都说偷鸡不成蚀把米,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但这回太子的情况可比这两样要惨得多了,他是偷鸡不成蚀了整副身家,搬起石头把自己给砸死了呀。 笑过之后,他又想到了孙璧,在此事上,孙璧又将面临什么样的情况。 太子会倒?毕竟如此大错,甚至有谋逆之心的情况下,皇帝一怒废了太子似乎都在情理之中。如此看来,作为太子之位的唯一竞争者,英王孙璧自然成了最大的受益者了,太子一被废,他自然就成了代替者,成为新的太子。 可是,这真是好事吗? 如果是其他君王,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但眼下这位嘛……却不好说了。 当今皇帝孙雍尤重自身之权,为此不惜让朝中党派林立,坐看诸子争斗不休,甚至在永王一倒后,他为了遏制太子之势,还把英王孙璧给扶了起来,哪有半点父子亲情可言。 现在太子出事被废,他就能放心了,认为继任的英王就不会对自己构成威胁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甚至于,在看到太子的结局后,他反而会更忌惮英王,到那时,英王就会承受现在太子的处境,甚至更甚,这实在不是什么好位置啊。 可问题在于,开弓没有回头箭,除了趁这个机会把太子扳倒,现在的孙璧也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他只有取代太子,再迎难而上,看时间能不能帮到自己了。 在想明白这一切后,李凌内心的欢喜又化作了几许担忧,也不知闻铭和老师他们能不能想到这些,又能不能向英王点名这些利弊得失,让他做出最合适的选择。 这一天直到深夜,李凌的内心都是杂乱的,却是个喜忧参半。 …… 这一次事情严重,可没人再敢先给太子报信了,不过中午,皇帝便已知晓今日堂审相关之事,然后果断就把几名主审官,连同作为证人的闻铭,以及旁听的众人都给召进宫来。 最后那几位听审的心里那个后悔哟,早知道是这么个情况,自己今日说什么也得在衙门里办差,趟这浑水做什么?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只能是满心忐忑地跪在殿内,连口大气都不敢出。 所有人都是如此,皇帝也是久久无言,这让殿中静得让人恐慌,不少人后背都生出汗来,可却依旧没一个敢稍稍抬头打量皇帝一眼,看看他是个什么反应的。 感觉就像过了一个世纪,皇帝幽幽的声音才从上方响起:“闻铭,你在公堂上所说都是真的?” “兹事体大,臣岂敢胡言。一切皆是事实,而且很快,相关人等就会被押送入京,那些被搜到的兵器甲胄,也会被一并送到。”闻铭算是众人中最平静的那个了,回话及时而条理分明。 “你们觉着他的话能有几分可信?”皇帝没有再问他,而是把问题抛向了其他众人。 这问题可不好答,很有种让他们表明自身立场的意思,尤其是对那几个太子一党的人,更是犹豫着,难以出口了。 “臣以为闻大人所奏断无造假可能。”率先作答的是孟仲秋,有了他打头,其他一些心里没有顾虑的也纷纷跟进,表明自己相信闻铭所奏,最后,还有五人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皇帝倒也没有继续为难他们,笑了一下道:“是啊,兹事体大,边军中出了这样的变故,朕这个一国之君却被瞒到了最后。好哇,真是好得很啊!” 感受到他的怒意,几名臣子更感恐慌,尤其是孙达明,更是忍不住道:“陛下息怒,臣以为此事还有待细查,至少臣以为,以为太子一定是无辜的。” 皇帝双眼一眯,笑容顿时一敛:“何以见得?你,抬起头来回话!” 孙达明稍微迟疑了下,还是大着胆子抬头与皇帝来了个四目相对,然后忍着心中恐慌,回话道:“因为太子是储君,是陛下的儿子,他没有必要干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举动来……要臣说,这分明就是有人栽赃陷害,还请陛下明断!”说完,重重一个头磕下去。 其他那几个太子一党也相继反应过来,纷纷附和道:“陛下,孙大人所言甚是,我等也以为太子一定是无辜的!” 皇帝的目光不住在几人身上扫动着,半晌后,才道:“你们果然是忠臣啊。不过,此事你们说了不算,得太子自己跟朕把话说明白了。来人,把太子,还有英王都给朕宣进宫来!”  第948章 祸福(中) 孙琮和孙璧兄弟二人几乎同时到的皇宫前,两人稍作对视后,还是孙璧笑着上前行礼拜见。对此,太子孙琮却只是不咸不淡地摆了下手,便先一步直入宫门,同时心里却犯起了嘀咕来,怎么今日父皇突然就召自己二人入宫了呢,莫非是李凌那案子已经有结果了? 想到这一层,志在必得的他还若有意无意地回看了眼跟在身后的孙璧,却见后者神色平静,浑不似在担心李凌会有什么意外。这让他心中略有不快,便索性慢了一步,开口道:“七弟,你说父皇突然叫你我入宫会为何事啊?” “父皇天纵之英明,岂是愚钝如我能猜得透的?”孙璧随口应付了一句。这话自然让孙琮有些不满,当即皮笑肉不笑道:“你真不知?就没想过是你那左膀右臂般的李凌要出事了。” “李温衷是朝廷臣子,可不是我的什么下属。而且我也相信他是无辜的,断不会被父皇怪罪。”依旧是平静而无任何破绽的回答,这让孙琮更感不满,便不再多说,哼了一声,又加快了脚步,直往前去。 身后的孙璧见状,只无声的笑了下,也下意识快了些。 这兄弟二人的对话自然落到了陪他们一起去见驾的太监耳中,这位却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架势,就好像什么都没听见,只管在前引路,不过他的后背却已经被汗给打湿了。 很快,两兄弟就来到了皇帝所在的殿宇前,二人刚先后禀明身份,韦棠的声音便传了出来:“请二位殿下进来回话。” 两人对视一眼后,还是由太子先走一步,英王再跟上,然后就看到了殿内还跪着十来个官员,个个神色紧张。太子一眼就瞧见了满脸苦涩的简崇和孙达明,心中终于生出了一丝不安来,但这时也不好询问,只能先参拜行礼,末了,大着胆子问一句:“不知父皇急召儿臣入宫有何时吩咐?” “呵呵,你瞒着朕做下好大事,朕便想着当面向你请教一二了。”皇帝虽然笑着说话,但无论语气神态,都没有半点欢喜,反而带着一股慑人的肃杀之意,直接就全压在了太子身上,让他的身子猛然一颤,但还是道:“儿臣,儿臣不知父皇指的是什么……” “边军的事情,你要瞒朕到什么时候啊?还有,临安梅庄可真是个好地方啊,也果然能叫你安心。”皇帝轻轻抛出两句,目光却已经死死落定在他的面上。 而太子的脸色也在这一刻发生了剧变,由刚才的迷惑与忐忑,变成了恐惧,身子一震间,目光又正好与自己父亲正面对上,感受到那丝杀意后,他吓得再没有了其他念头,顿时叩首道:“父皇,儿臣也是才刚知此事……”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都同时变色,好嘛,这下真就是不打自招了,皇帝才说两句话,你就把自己犯下的过错给认下来了,这下可真危险了。 太子一直以来都活在自己父亲的压力和阴影中,尤其是这几年来,他已经很清楚父皇是在不断打压自己,以防自己坐大后威胁到他的皇权。所以对自己父亲,以往是敬畏,现在更多了几分怨怼和恐惧的情绪,尤其是后者,更是让他都不敢在皇帝面前单独奏对了。 也正是这一份惧意,让他压根不敢在自己父皇面前撒谎,哪怕这事关系到自己的生死存亡。再加上做贼心虚的原理,所以只一句话,他就把自己给卖了个干干净净。 皇帝都感到有些措手不及了,愣了片刻后,才呵呵地笑了起来:“好,当真是朕的好儿子啊,敢作敢当,果然是有胆有识!那你是不是已经都做好进一步的准备,现在宫外更是布下了人马,只消你一句话,几千几万的禁军都会杀进宫来,杀了我这个老迈的皇帝,扶保你登基继位了呀?” 这句话终于让太子从怔忡和后悔中迅速回神,当即就吓得连连叩首:“父皇……父皇你这是将儿臣当成什么了?儿臣就是得了失心疯,也断不敢有此念啊父皇……”只几句话间,他额头已然磕出了血,但完全顾不上了,依旧砰砰地叩首不止,把身前的金砖都磕得片片血迹,好不凄惨。 皇帝却完全不为所动,目光幽幽落在他的身上,也不作声发问,就好像要看着他直接磕头磕死在自己面前。一时间,殿内只闻砰砰的闷响,让后面众人一阵胆战心惊,却又完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额头处的剧痛不断传下,倒是让太子因为恐惧而混乱的思绪稍微明晰了些,便赶紧又颤声道:“父皇……儿臣,儿臣确实有着一些私心,但对父皇的忠心与孝心却是从未有变……而且,北疆军中物资一事,儿臣之前也一直被人蒙在鼓里,直到昨日,才从江南得到消息…… “当时儿臣也吓坏了,实在没想到下面的人竟如此大胆,居然瞒着儿臣干出了如此胆大妄为的勾当。儿臣也是一时猪油蒙了心,才会,才会装做什么都不知道……儿臣确实有私心,因为那李凌他当初处处与我为敌,这次又是儿臣让人查出他与边军之弊有关,想以此办他。 “儿臣确实有错,但儿臣对父皇,对我大越朝廷,是没有半点不满的,更不敢有其他心思了,还望父皇明鉴啊……” 在变成自爆卡车后,太子总算是清醒了些,为自己的行为作出了一些解释。只不过这些解释实在过于苍白无力,别说面前的皇帝了,就是后头的那些个臣子,都不信这样的说法。 你是昨天才知道的梅庄之事?哄三岁小孩呢?是不是事情要是在明日被揭发,你就说是今日才知此真相了? 尤其是简崇他们几个,心里更是那个苦涩啊,满心都是埋怨。这太子也太不靠谱了,这样重要的事情,居然不早与自己等通气,导致他们也落得如此被动。 心中的怨念,让他们此时没有半点反应,就这么看着太子一副狼狈样儿,磕头磕得满头满脸的都是鲜血。当然,除了他们担心自己这时出口会惹祸上身外,更重要的原因在于,他们知道这时自己说什么都没用。 皇帝倒也没急着说什么,依旧幽幽盯着太子,直到他把该说的都说完,才慢悠悠地问一句:“也就是说,此事与你全无相干了?是下面的人瞒着你把手伸进的边军军营,偷盗军粮军械,还将这些东西运送江南?” “正……正是。”事到如今,无论如何,太子都只能咬定这一说法了。 “两个问题,第一,梅庄是怎么允许他们把军械放到自己庄子里的?是他们假借了你的名义,还是说梅自华他有什么其他想法?第二,之前边军案发时,他们就没有劝过你,不要引火烧身?” 一个谎话需要更多的谎话来遮掩,同时,谎言还会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现在皇帝提出的两个问题,就正好对应上了这两点。 太子有心想说梅庄那边也是被他们给欺骗的,但话到嘴边,到底还是产生了变化:“父皇明鉴,儿臣也已经有半年没有和梅庄有过什么联系了,此事儿臣真不知道……”此时先顾自己吧,不然越说越错,到时连自救都不可得。 而他这一回答却让简崇他们的心中猛然一寒,他们很清楚,这样的答案会给梅自华,以及整个梅庄带来什么,那就是灭顶之灾啊!而那还是和太子关系极其紧密的岳丈家,他都能随意舍弃,那自己等呢? 再对比英王对李凌的不离不弃,两位皇子间的高下已十分明显了。 太子却已经顾不上其他人是怎么想了,现在他只求自保,别人的死活又算得了什么?于是又继续道:“李凌一事,儿臣也是报复心切,才没有多想其中真假,至于其他人,更没有任何的提醒。 “对了,这都是儿臣手下的一个幕僚定下的策略,之前他也几次帮儿臣设计想要除掉李凌,只是都没成功。很显然,他和李凌间也一定有着什么恩怨。若父皇不信,大可以派人把他拿来一问,定能知道真相…… “还有,因为他能力出众,所以儿臣就把很多事情都交他处置,包括与梅庄间的书信往来,以及,以及和边军中一些往日友人的来往……” 既然已经决定放弃一些人来自保了,那就没什么好说的,直接把人卖到底。比如那个莫先生,既然他的计策彻底失败,还给自己带来了如此大的危机,那此人也不用留了,直接拿他顶缸便是。 太子的果断与冷酷让皇帝都有些吃惊,足足愣了好一会儿后,才笑着点点头:“你还是有可取之处的。不过,朕对你的说法依然有些疑虑,英王,你怎么看,你觉着太子的这些解释还合理吗?” 突然间,皇帝把问题抛给了孙璧,就如把刀柄递到了他的手上,太子的生死存亡,居然就落到了他的手里!  第949章 祸福(下) 当临近黄昏,魏梁来到天牢,让人把牢门打开,放李凌出来时,后者并没有丝毫意外,只一边出来,让人解开自己身上的束缚,一边笑道:“案子已经弄明白了?” 魏梁点点头:“陛下已亲自下旨作下定论,你是被人诬陷的,所以可以放你回去。不过,此事尚未有完全定论,所以你还不能出京,具体的,王爷会与你细说。”说着,领李凌往外走,直送到刑部衙门外,方才止步。 此时那儿正停着前日送李凌来此的马车,车帘一掀,露出孙璧的半张脸来:“上来说话。”只看表情,却有些看不出其内心喜怒,李凌也没有迟疑,冲自己老师一点头,便大步过去,登上车厢。 而魏梁只冲他微微颔首,便又扭身回了衙门。此番的案子牵涉不小,刑部上下这几日可有得忙了,哪怕现在天都快黑了,依旧没有散衙。 “这两日让你受苦了。”车内,孙璧为李凌倒了一杯香茶递了过去。 李凌双手接过,笑了一下:“也不算苦,最多算是有惊无险。”然后才直奔主题,“王爷,此事已经查明,有确凿证据可以指证是太子的人在背后设计了?” “证据未必确凿,不过事情已经定下来了,因为太子他在父皇面前把实话都交代了出来。”孙璧不无感叹的说了一句,他是真没想到太子对父皇的畏惧竟到那般地步,甚至都没敢撒谎自保。 然后,他又把自己入宫后,在皇帝面前的事情详细地说了出来,直听得李凌也是暗自咋舌,觉着太子这回确实过于拉胯了。但仔细想想,却又可以理解,毕竟这些年来太子被自己父亲压制得很苦,心中除了怨之外,还有惧,患得患失之下,为求自保,自然很容易就会把实话给说出来。 而且就李凌看来,他说的未必就全是实话,毕竟在太子的话中,他只是一时被蒙蔽,真正拿主意的,是手下那些个人,比如莫先生,又比如东宫的几名僚属。这让他生出一丝疑问来:“殿下就没有想着拆穿他的推脱之辞?” 孙璧笑了下:“父皇当时也问了我对此事的看法。” “那王爷是怎么回话的?”李凌立刻来了兴趣。 “我说太子从来为人处事都极有分寸,应当不至于干出如此大胆荒谬的举动来,一切决定必然是下面的人瞒着他所为。包括北疆,以及江南的梅庄之事,他都应该全不知情。”孙璧慢慢说着,然后看见李凌脸上先是露出了诧异之色,一如之前在皇帝跟前,自己说出这番话时,周围那些官员的表情变化。 这些人都以为机会摆在面前,英王必然会抓住了落井下石,从而顺利将太子扳倒。可结果却完全出乎了他们的意料,孙璧居然为太子说起了好话,认为他是无辜的! 这还是那个近来常与太子相争,有着自己不小班底的英王吗?他怎么就会放过如此千载难逢的取太子而代之的机会,出言保他呢?他就不知道什么叫纵虎归山,后患无穷吗? 孙璧可以清晰地从这些人面上看出此等想法,但即便是之后出了皇宫,他都没有跟他们解释其中原委。或许只有闻铭想到了些什么,脸上有着深思的表情。而现在的李凌,却是在一开始的诧异后,很快就了然地笑了起来。 这反倒让孙璧有些忍不住了:“你不怪我没能帮你报复他们?” “多行不义必自毙,他们总会受到惩罚的。我想,就算太子不会因此事受到太大的牵连,其他人也必然难逃干系。” “可问题在于,其实这一切的幕后主使确实只能是太子,你就不怪我就这样放过了他?”孙璧继续问道。与其说是在问李凌的心情,不如说是在考校他对此事的看法了。 李凌喝了口茶,这才正色道:“殿下,你可知道在刚才知道自己即将脱罪后,我心中想最多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你接下来会不会面临更大的危机。太子这次确实过于急着想对付我了,所以才会露出偌大个破绽,可他失败的真正关键,还是在于他这个太子实在过于名不副实了。 “堂堂太子,一国储君,对我这个臣下已恨之入骨,却一直找不到机会将我除掉。在明面上难以成功后,甚至都只能用上一些卑劣的,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这实在是身为太子的悲哀。这哪是储君该有的权势,就是寻常皇子,都能比他更自在些,比如你和当初的永王。 “而造成这一切的根源又在哪里呢?不在于太子这个身份的制约,而在于陛下一直以来对他的提防与压制。陛下对太子,从来都没有真正的放心,不,应该说是,他就没对任何一个臣下放心过,时刻都怕被人夺了大权去,尤其是太子这样理所当然的接班人,在他眼中,一直就是最大的隐患。 “其实他所担心的,想要压制的并不是什么太子,而是对自己的权力有着挑战可能的下方臣子,只是太子正好处于这股势力的最顶峰而已。所以一直以来,储君都被压制着,先有两相分权,后有永王和殿下的相继而起,为的无非就是让他难以真正掌握大权。 “而这一次,一旦太子真因此案而被定罪,被废去太子之位,那接下来呢?我大越朝廷不可能在这时候就不再设什么太子了,毕竟皇帝年迈,江山总要有个保障不是? “而以如今朝中各位皇子的情况来看,恐怕最合适的人选就要落到殿下你的身上了。你将成为下一任太子,然后将继续面临太子之前所遭遇的种种压力和打击。 “所以在我看来,借此机会除掉太子是福也是祸。至少在长远看来,留着太子绝对要比取而代之要对我们有利得多。当然,殿下要是真急于走到那一步,我也无法反对,毕竟太子与皇位,只一步之遥,而要是当今陛下有个好歹,太子也确实比寻常王爷要更容易夺下皇位。” 李凌一气说了这么多的话,可以说的,不能说的,这次是全说出来了。因为他知道,此时的自己早和孙璧绑在了一起,生死荣辱与共,也就没什么避讳了。而且,这次孙璧的种种表现和反应,也确实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想,这是真正的智者才会做出的选择啊。 孙璧则是有些诧异地看着李凌,半晌之后,才回神,神色也变得郑重起来:“你说的不错,我也是有这样的顾虑,才没有趁机发难。有时候取而代之,还不如在削弱其势力与声望的同时,继续把他顶在前头,吸引更多人的注意呢。 “而且,现在的我自问还无法真正在朝堂和民间的诸多看法与口碑中超过所有兄弟,无可质疑地坐上太子之位。既然没有万无一失的把握,那还不如先退后一步,徐徐而图呢。 “至少这次我们的目标已经达成,不但把你从此番事中救出来,而且还掌握了主动,可以趁机打击太子方面的势力了。比如朝中某些之前跳得很欢的家伙,以及梅庄的人,两淮的费重!” 李凌赞同地点头:“殿下所言甚是,尤其是这个费重,他与太子勾结在前,欲害我与漕帮在后,实在不能放过了他。”再想到当初那笔账,实在是新仇旧恨,李凌自然不会放过了他。 “你放心,此人已难逃严惩,光是一个反坐,就够他喝一壶了,还有其他各种问题,合在一处,就算处斩抄家,也在情理之中。” 堂堂一个三品都督,此时在二人眼中,已如土鸡瓦狗般不堪一击了。 事实也确实如此,现在形势反转,太子方面必然要付出惨重代价,其中最关键的费重,下场自不用说了。诬告朝廷官员,一旦查明是实,一个反坐,也就是你诬告什么罪名,这个罪名就反落到你的身上,就足以让他一个都督丢官又丢命了。毕竟这次他告李凌的可是贪污军械,甚至是谋逆这样的大罪啊。 李凌点点头,又呼出了一口浊气,只要除掉此人,漕帮自然能转危为安了。不过随即,他又想到了一点:“对了殿下,还有一人也绝对不能放过了。” “哦?却是什么人?”竟能让李凌如此重视,现在还刻意提及。 “我不知道他现在究竟叫什么名字,但以往却是名叫莫离,是曾经西南之乱时的幕后元凶之一,只是因为他见机得快,居然最后让他逃脱了。而这次太子所以能几乎将我置于死地,应该就是有他在背后出谋划策,这是个极其可怕的家伙,心思缜密毒辣,而且对我大越朝廷素有敌意。”李凌仔细地介绍了一下。 “是他……”孙璧一怔,其实他对此人应该也有些印象的,毕竟当初西南之乱时,他也是在场的。不过他毕竟没有李凌那么深入,所以印象不深,但还是说道:“你放心吧,他这次肯定跑不了,因为刚才殿上,太子也把他给招了出来。” 李凌一愣,随即又释然了。这个太子最是凉薄怯懦,为了自己能脱罪,自然会把一切过错都推到别人身上了。 可就在他以为这个宿敌也将被铲除时,当天夜里,孙璧又给他带来了一个不那么好的消息——禁军去捉拿莫离时竟扑了个空,他居然早一步就逃离东宫了! 第950章 机关算尽天网碎(上) 作为一条多年的漏网之鱼,一个总是面对各种危机与算计,却能一次次全身而退的谋略高手,莫离天生就有着常人所没有的对危险的敏锐感觉。 无论是多年前跟着浑天王最后败亡后的逃出生天,还是之后西南治乱失败时的及时抽身,又或是浪荡江湖中那一场场的尔虞我诈与艰险,他都靠着这样的直觉有一次次保命脱身。 而这一次,同样的直觉再度出现。 当太子今日中午时被宫里突然召去,身在东宫的莫离就陡然感到了一阵惊悸,好像有什么可怕的危险就要降临到自己头上了。本着安全第一的原则,在这种感觉出现后,他便迅速做出了离开东宫的决定。 虽然当时看起来李凌一案已是板上钉钉,只有胜没有败的可能,但他还是毅然抽身离开。也正因如此,东宫上下,对于莫先生的离去真就是半点疑问都没有,只当他想外出买点什么东西呢。 而事实上,莫离却是在出了东宫后,就七拐八绕地摸进了外城某处巷子的一间看似寻常的民宅,又进行了一番改头换面。然后再离开,又以一个全新的身份,在将近傍晚时,住进了一家小客栈中。 到了这时,他才开始打听起今日审案一事的结果,然后就得知了一个让他颇感吃惊的消息,李凌居然被放了出来,至于其他的,一般的百姓就不得而知了。 但这已经足够了,李凌被无罪开释,便意味着整个局面的失败。而这一次为了把李凌定罪,顺道将英王也拉下水,太子可是把自己能动用的所有力量都用上了,甚至连与他关系紧密,一旦泄露就后患无穷的临安梅庄,都给用上了。那一旦失败,后果是什么,莫离自然也能想得到。 而以他对太子的了解,这位为了自保,就必然会牺牲周围的人,自己自然也就成了无可逃避的那一个。所以自己的及时离开无疑是相当明智的,而且这还不够,必须尽快逃出京城,远离洛阳这是非之地,再隐姓埋名一段时日,才能过这一关。 于是,经过一夜的思量和准备后,次日一大早,莫离再度改换装束,扮成一个进城卖柴的老汉,挑着一根空担子,晃悠悠的,随着出城的队伍,从城门光明正大地往外走。 果然,他的这番安排是相当明智的,官府方面虽然在满城寻找他的下落,却并没有急着下发海捕文书,于是便让他顺顺利利地出了京城。在顺着官道又行了一程后,莫离便果断与其他人群分开,循着僻静的小路,往山林的深处而去。 在前方几十里外,还有一些他的旧部等着,只要到了那儿,与他们汇合,便可从容离开,从此天高海阔,大有可为。 “只可惜了多年筹谋,本以为帮着太子使我可以在大越朝堂上获得一席之地,顺便还能将李凌这个多年之敌一并除去。想不到,现在的他竟已强到这般地步,到最后,反倒把我给逼了出来。罢了,之前的仇怨就随他去吧,我接下来带大家好好过日子便是了。” 又一次的失败,让莫离开始厌倦之前的尔虞我诈刀头舔血的生活,想要就此收山了。可就在这时,他的耳朵突然一动,脚步也猛然一顿,目光警惕地看向了四周树林:“何人鬼祟地跟在我身后,还请出来说话!”多年的江湖经验,让他有着远超常人的敏锐,但越是如此,越让他感到心惊。 很显然,对方是他在京城时就跟着了,却是直到现在,才被他发现了行踪。 片刻后,寂静的林子里一个魁梧的身影慢慢走了出来,这是个三十多岁,面带杀气的汉子,尤其是在与莫离四目相交后,他的眼中更有血丝满布:“莫离,莫先生,我们终于再见面了!”声音沙哑,每个字都是从牙齿缝里迸出来的,好像恨不能把莫离生生给咬碎了一般。 莫离眯眼仔细打量着来人,先是有些奇怪,奇怪对方见了自己怎么就跟杀父仇人似的,但随即,却已经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虽然已经过去了好几年,虽然对方的模样已然大变,从当初十几岁的少年,变成了如今三十来岁的成年男子,但其容貌五官却终究还留着当初的痕迹。而在认出对方后,莫离心头却是一虚,微微后退了一下,才道:“阁下是不是认错人了,在下并不姓莫……” “莫离,你就算是化成了灰,我也认得出你。而且,你以为你昨日从东宫偷走之后就没人掌握你的行踪了吗?你以为你乔装改扮,离开京城,就能逃过所有人的追踪?” 只一句话,就让莫离后面否认自己的话语无法出口,他的神情变得愈发凝重:“原来你一直都在盯着我啊,山石头!”他不得不叫破对方的身份,同时也承认了自己的身份,这是十年前的一笔血债。 “你能承认就好!十年前,蓝溪镇,一百二十四条人命的血债,今日是该让你偿还的时候了!”山石头说着,从腰间拔出一把古朴的弯刀来,身子微微下蹲,摆出了出击的架势来。 而莫离这时的神情却是有些怔忡,因为这一句话,也让他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些事情:“蓝溪镇……” 二十多年前,莫离跟随浑天王起事失败,最终只能隐姓埋名,藏匿在蓝溪镇中,做一个最普通不过的,身上还有恶疾的书生。 但是他并没有彻底放弃当初的野心,在蓝溪镇上,他依旧在筹谋策划着,想把整个西南搅乱。而一切也果然是按照他的计划发生着,直到那个叫李凌的年轻官员带人路过蓝溪镇…… 自己以为可以借此人打入官府内部,从而更轻易地达成目标,所以就跟着他去了黔州。但最终,他的一切图谋计划却还是被那李凌,以及当地的官府破获,功亏一篑。 最后,为了保命脱身,他甚至把养了多年的女儿都抛弃了,至于蓝溪镇的人,更是早被他斩草除根,杀得一个不留——可现在看来,当初奉命屠镇的人还是放走了一条漏网之鱼,山石头! 而现在,这条漏网之鱼已经养出了獠牙利齿,即将对自己展开报复!这让莫离心头一阵紧张,他自己知道自身情况,虽然经过一些年的调养,尤其是在太子身边能得到更好的太医的诊治与最好的药物,让他的旧疾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好转,但因疾病而被拖垮的身体终究已很是虚弱。 即便寻常行动已不受影响,但当初的一身武艺早已废去。而这次面对的,却是如豹子般矫健的盛年男子,他又怎会是对手呢? 情急之下,他急忙开口:“慢着,石头!你对我的仇恨我能理解,可你知道当初我为何要屠杀整个镇子吗?” 他这一问明显让山石头有些起疑,本来想要扑上的身形为之一顿,只脚步稍稍往前,盯着他道:“为什么?” “因为这都是官府的意思……”这一刻,莫离的脑子转得前所未有的快,都叫人看不出这是他临时现编的说辞,“具体原因我不能告诉你,反正这都是官府的意思,而我,只是与他们配合而已。你不用怀疑,你且想,要不是如此,我又怎么可能留在京城,在堂堂太子身边一待就是好几年呢?” “你是说真的?”山石头似乎是真有些被他的说辞给打动了,眼中闪烁着怀疑的光芒,下意识地往前又走了两步,“那官府为何要这样对我们?还有,那个真正下令屠了我们蓝溪镇的,又是谁?” 虽然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当初的少年已变成魁梧精壮的汉子,但他的头脑终究没有太大的改变,依旧显得有些过于淳朴了。 莫离心中暗笑,这是给自己翻盘的机会啊,一面满脸诚恳地也迎上一步,一面手已经扣住了暗藏的袖箭,他在等一个机会。但口中,却是满满的诚意:“我实在不想告诉你真相,我也不想蓝溪镇最后的一个故人也出了事。你知道吗,我其实真想把小蝶嫁给你,让你当我的女婿啊……” 提到当初爱过的女子,山石头又怔忡了一下,步子又往前一进,莫离眼中光芒一闪,手已将抬未抬:“你是斗不过他们的,他们不但有侯爷,还有王爷,而且,还是皇帝的儿子……”趁着说话的当口,他的手顺势一抬,指头一动,便已扣下的机关。 咻的一声,那袖箭已如闪电般飞出,直取明显呆住的山石头的咽喉,眼看就要将之一箭射穿了。结果,本来呆怔的他的身形却是迅然一晃,那近在咫尺的一箭居然就擦着他的脖子飞到了后头,然后他整个人则如猎豹般扑上,左手如铁箍般一下就卡住了莫离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推得急速后退,重重撞在了后方一棵大树上,而他的右手,则顺势送出,连带着手中短刀,狠狠地攮进了对方的胸口,拔出,再进,连续三刀,直到把莫离生生钉在了树干之上!  第951章 机关算尽天网碎(下) 山石头是个简单的人,身在黔州小镇里的他从来就没有什么大抱负,只想着好好种地,好好打猎,然后娶了打小一起长大,又互相有着好感的小蝶,平平安安又平平凡凡地过上一生。 对于莫离莫叔叔,他也对他充满了崇敬,不是因为他是小蝶的父亲,而是因为他有着小镇上的人所没有的渊博学识,能教他汉话识字,告诉他小镇之外,黔州之外是怎样的一片天地。 但山石头在十八岁之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离开蓝溪镇,即便外面的景色再多姿多彩,也没有家乡来得好,能让他感到安心与愉悦。他以为一切都不会变,就算有龙家的人经常来镇上搜刮,他们靠着辛劳和狩猎也能应付。 直到……那一天,一群外乡人来到了镇上,然后一切都变了。就连那个让他充满了敬意的莫叔叔,也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不但之后跟着外乡人离开了小镇,到最后更是成为毁灭整个恬静小镇的幕后元凶。 事实上,山石头刚开始并不知道这一真相,而当他后来知道这一切时,此事对他的冲击远比过去十多年的任何遭遇加起来更大,让他几近崩溃。 所以哪怕之后定西侯有抬举自己,让自己成为官府中一员的意思,山石头也婉拒了。对他来说,什么前程富贵,都不能和屠镇的血仇相比。他要找到那个毁掉小镇,害死自己所有亲人朋友的真凶,用自己爷爷当初送自己的猎刀来报仇雪恨! 为此,这些年里他从西南进入中原,经历了诸多风险,体会了世间炎凉,但凭着打小就在苍茫山岭中狩猎的能力,以及在军中学到的一身杀人技巧,山石头趟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危机,也增长了无数的经验,甚至还因此还让一身武艺更为精熟。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法报仇。一开始是因为找不到仇人的下落,中原之广大远比他之前想的更甚,无数的州府城池,千百万的人,想要找到自己仇人,真无异于是大海捞针了。 但山石头并没有气馁,从小狩猎的习惯让他有足够的耐心去寻找猎物。于是在一场场江湖际遇后,他终于在一年前,得知了莫离的下落,然后更是来到京城,远远看见了这个自己找了十年的仇敌。 但他依然没法报仇,因为此时的莫离身份已大不一样,他已经成为了太子身边极得重视的幕僚智囊,寻常都不会离开东宫,就是出门,也是前呼后拥,至少有一二十名护卫跟随。 而且这儿可是京师洛阳,无论外城内城,都时刻有兵马巡弋,让他根本找不到一个必然得手的机会。而且他也明白,像这样的刺杀,机会只有一次,一旦失手,自己就算不死,以后对方有了防备,也不可能再让自己近身了。 于是,山石头就只能完完全全地耐下性子,等待着那个机会的到来,就如某只饥肠辘辘的猛兽,盯上了一群猎物,只为饱餐一顿。 这一等就是近一年时间,就在山石头都开始有些不耐烦,想要放手一搏时,变故却出现了。 他还记得自己昨日午后一如往常般以货郎的身份盘桓在东宫外几里的街道上,等待着可能的机会时,一个人匆匆而过,几乎是与自己擦身离开。 即便这家伙稍作改扮,山石头还是立刻认出了对方身份,正是自己心心念念,想要亲手斩杀的仇人莫离!他当下没有一点犹豫,就悄悄跟了上去。 得益于他丰富的经验,这次的跟踪很是顺利,没让对方脱离不说,莫离还对此茫然无觉,甚至他几次换装,都没能骗过山石头。 而到了这时候,山石头反倒不急着出手了,因为他已经判断出对方有问题,很可能是想要乔装逃离洛阳。如果真是这样,就没必要冒险在京城杀他,毕竟如此一来,自己也很可能把命赔上。既然能以更小的代价报仇,那已经等了十年的他也不在乎多等上一两日。 事情果然如他所料般发展,乔装之后的莫离出了京城,一开始还跟着大队一起走,但不久,便悄悄单独一人转入小路,最后更是进了山林。 这正中-山石头下怀,他自然继续跟踪,直到被叫破行藏,直到此刻,一击得手,刀入人体,鲜血飙射,溅到了他的脸上,才让他有些激荡的情绪平复了下来,没有再拔刀,就这么近近的,几乎脸贴脸地,与之对视。 让他感到最畅快的是,此时莫离的脸上满是意外不甘以及痛苦:“你……”一张嘴间,大口的鲜血已不断涌出。这凶猛的三刀几乎把他的脏腑都给搅烂了,他已经感觉到生机如流水般消逝。 可他不明白的是,这家伙怎么就如此的不管不顾,而且明明刚才已经有些意动了,怎么就会如未卜先知般躲过自己的袖箭偷袭。他自问在把握人心上,可要远强过一般人,更别提这么个打小看着长大的熟悉之人了。 “你说的话,我一句都不会信的,因为你是我的仇人。早在当年知道一切后,我已经告诉过自己,在我和你相遇时,就只有一个目标,杀了你!” 终于,山石头说出了答案。一百多人的血仇,十年的仇恨,早让他把这一幕在脑中构思了千百万遍。此时不过是把其中一种可能真实再现而已。 “天网”莫离苦涩而笑,他有千般算计,万种手段,可终究敌不过天算啊。人有千算,天只一算,可这一算,却能轻易破你千万算! 这个被自己轻视的,只当是漏网之鱼,不堪用的家伙,却靠着对自己的强烈敌意,靠着最淳朴的一个念头,置自己于死地。 “蓝溪镇一百二十四人的性命,都在地下等着你,他们已经等得太久了!”话落,山石头再抽刀,然后顺势就在已经浑身发软的莫离咽喉处重重划过,把他的气管和喉管彻底割开,让鲜血再度飙射而出,淋在自己身上,这才稍稍退开半步。 “呃……”莫离突然就瞪大了双眼,一只手不受控制地按向了咽喉,另一只手,则在虚空处抓了两把,好像是在抓已经远去的生命,但终究只是抓了个空。然后,他的身体彻底失去了力气,软软的,靠着树干,带着一溜血,便倒了下去。 在最后的弥留时刻,他只剩下了无奈与不甘……自己本可以做出一番更大的事业来。自己本可以帮助太子打败对手,然后再借助这一未来的君王为浑天军重开大业……可是,终究是失败了。 败在了某个细节,败在某些贪婪上,更败在了一个坚持了十年的仇敌的耐心之上…… 直到对方已死,山石头才缓缓地呼出了口气,然后抬头,看看那澄蓝的天,耀眼的太阳,最后转过身来,面朝西南,缓缓跪了下去:“爷爷,爹,大伯,还有镇上的所有乡亲们,我……终于杀了莫离,替你们报仇了…… “这十年来,我为了这一目标经历了太多,也放弃了太多,现在,我终于可以无憾。今后,我会找一个地方,安安稳稳地过接下来的日子!也希望你们能保佑我,让我再不用如之前十年那样,总担心出什么变故。” 说完,用力磕了三个头后,他转身离开。至于那边的尸体,山石头却是连再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了。 这么一具尸体如此光明正大地陈于山上,哪怕这边往来之人确实不多,但也终究是会被人发现的。 于是只过去了半日,尸体就被一个樵夫看到,这让他惊恐万分,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了山去,再然后官道上很多人都知道了山上多了一具死状凄惨的尸体,消息也迅速扩散,直到洛阳城内。 傍晚时,洛阳府便派人上了山,将尸体带回了衙门,经过查验,以及对尸体的脸上化妆去除后,他们才惊觉这家伙赫然就是刚刚才被通缉的东宫逃人,边军物资流失的罪魁之一。 是的,虽只一日工夫,朝廷对边军物资流失一案就有了全新的判定,那都是一些利欲熏心之辈勾结着而为,而其中最关键的一人,便是这位假借太子名义,打通南北整条线路的东宫幕僚莫离莫先生了。 所以今日早些时候,洛阳城内已经开始搜捕其人,东宫更是被禁军团团围住,连太子都不得出门了。只是这一番搜捕,却是一无所获,这家伙就好像早有所觉,先一步逃走了。 等刑部方面拿出莫离的画像,要四处张贴时,天都快黑了。然后通缉令才出不久,莫离的尸体就被发现在城外山林之中。 当确认过此人确实就是莫离本人后,所有人都呆住了。因为此人这一死,这案子可就找不到更合适的罪魁祸首了,他们总不能真把矛头对准太子吧? 还有,更关键的一点在于,他们也不知道莫离到底是被谁所杀,难道此案背后还有什么主使者,想要杀人灭口吗? 但显然,至少此时看起来,这回案子真断了,很可能成为悬案。  第952章 胜负已分 李凌是在夜里才知道的这一情况,是杨震特意赶来作的禀报。 从刑部出来后,他并没有去英王府,也没去找魏梁等人,而是直接回了家,京城的家。 若是一般的京官,在因故离京,且知道短时间不会回来后,必然是早把宅子给卖了,毕竟这也算是一大笔钱了。但李凌显然不用考虑这些,即便人已离开半年,宅子还是姓李,而且还留了二十来名奴仆维持着一切。 可以说,半年后回来,家里的一切都不带变的,只是少了人,往日热闹的家中,现在却是冷冷清清的。 不过李凌倒没有感到失落,毕竟这意味着家乡的家人是平安的,现在自己的罪名被洗清,轻绡她们在江城自然就不会受什么牵连了。即便后院整个空荡荡的,他也安之若素。 此时听完杨震的禀报后,李凌先是有些诧异,然后在一番思忖之下,看着他道:“你说外边很多人都觉着这可能是此案背后之人在杀人灭口?” “不是很多,而是几乎所有人都这么看。甚至都已经有人在传,莫离的离开本身便是太子故意放走的,然后……” “然后他还特意派人跟上,找这么个偏僻所在,将莫离杀死灭口?”李凌立刻接话问道,杨震点点头,就是他也是这么想的。 李凌却摇摇头:“这可能性不大。你且想,此案的突然反转,就连太子都措手不及,你觉着他会在那等情况下及时做出如此布置吗? “而且,太子虽然不算太精明,却也不蠢,现在的这一结果他会想不到?一个活着的莫离能帮他顶罪,可死了的莫离就没有这样的用处了。所以所谓的杀人灭口根本就是多此一举,画蛇添足。 “另外,莫离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我应该很清楚。他精于算计布局,又是个惜命的,怎都可能为太子把命都搭上。而且,以他的精明,也不可能连这点计谋都看不出来,所以他的离开,只可能是一个缘故,那就是他察觉到了危险,所以乔装改扮,逃出京城。 “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就算太子为了断开线索杀他灭口,那也完全可以在把人杀掉后找个地方藏起来。至不济,也该当场掩埋才是,而不是像眼下般尸体被随意留在山上,巴不得被人迅速看到。 “这哪是杀人灭口,分明就是在昭告天下,告诉所有人是自己杀了莫离了。太子再莽撞凉薄,怕也干不出这样的事情来啊。” 杨震仔细听着,越听越觉着李凌的话在理,便点头道:“大人说的是这个理儿,我们还真就忽略了这些细节了。怎么大家都没想太深呢?” “不是大家没去想,而是大家都选择了做此判断。”李凌嘿笑一声,“现在的太子处境已岌岌可危,自然有的是人落井下石,尤其是这等惠而不费的机会,他们自然更不会放过了。” 杨震对此却不是太懂,他本就只是个武人,对政争没什么兴趣。而他最关心的,却还在于莫离的死:“那大人以为莫离他到底是被谁杀的?” “不好说,应该不会是英王出的手,不然他早告诉我了。而且,英王要比很多人都理智,他清楚现在还不是取代太子的时候,他根基未稳,若太子真被废了,储君之位也未必会落到他的手上。” 李凌在那儿皱眉凝思道:“至于其他人,一是没有这个动机,而是不可能掌握莫离的动向……所以唯一的解释,恐怕就是个人恩怨了。 “莫离此人,心思缜密,手段狠辣,因他的算计而死者不计其数,所以被仇家盯上也在情理之中。至于到底是哪个仇家出的手,现在是不好查了。不过就你说的来看,他死相极其凄惨,倒也可以为佐证,只有深仇大恨,才会在连刺多刀,已足以杀人之下, 再来一刀割喉了。这完全就是怕他不死啊。” 李凌已经相当接近真相了,不过他终究还是无法猜到真正的凶手身份。毕竟他不是神仙,甚至,就连当初的蓝溪镇上的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早已模糊。 不过有一点,他倒是说得相当准确,那就是英王的态度。 因为就在次日的朝会上,已经有不少人趁机发难,再度针对莫离之死怀疑到太子头上,甚至都有人直接上疏弹劾太子。 而就在这时,之前朝会上都不怎么出声的孙璧突然就站了出来:“陛下,臣以为太子他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别的不提,光是太子他身为我大越储君,就断不可能干出有损边军安定,把军粮物资偷偷运去南方的勾当!” 他开口这么一说,别说群臣,就是皇帝,也有些错愕。虽然昨日他也是这么保的太子,但当时是问到了他,现在可是主动出面保太子啊。要不是知道之前这案子就是太子的人在针对李凌,针对英王,大家都要以为他们是一伙的了。真就兄友弟恭了吗? 皇帝稍微愣了下,这才似笑非笑道:“看来英王有自己的看法啊,仔细说说。” “储君者,未来之君王也。这天下将来都是太子的,他怎么会因为一些蝇头小利就罔顾北疆安定呢?倒是他手下的一些人,会因为一时贪念而打着他的旗号去谋求私利,但这一切行径,必然是瞒着太子而为。”英王的回答很是干脆,“比如这个莫离,就是其中极关键的一环,毕竟他是太子身边最得重用之人,他的话,大家都愿意相信是太子的意思。 “太子固然有识人用人不明的过错,但说他真有心搅乱北疆,臣是半点都不会信的!所以真正该惩治问罪的不是太子,而是那些打着太子旗号胡作非为之人,比如北疆的那些贪官污吏,以及梅庄的梅自华等人!” 前方的太子本来都有些惊讶于自己弟弟肯如此大力保自己了,现在才猛然明白过来,这哪是在帮自己啊,分明就是要更进一步地削弱自己,把忠于自己的人一一剔除啊。 可事到如今,他自身尚且难保,又哪来的能力保其他人呢?面对英王的说辞,他也无力反驳,只能苦涩沉默地接受了。 而孙璧的这些话终于让满朝臣子品出味来,于是很快地,就不断有人表明了相似的立场,太子是无辜的,只是被身边别有用心的贪官们给蒙蔽利用了。先是英王一党的人如此表态,然后是其他人也纷纷跟进,最后,此一观点几乎成了朝中-共识。 皇帝似乎对这样的观点与表现也颇为赞同,本来有些紧绷的脸已经松弛了下来,还有了一丝笑容,他的目光这时又落到了太子身上:“太子,你对此有什么话说吗?” 孙琮的心情就如坐了好几个过山车,前日刚从宫里出来时那叫一个心慌欲死,整个夜里都以为父皇随时都会派人过来把自己拿捕下狱了。结果,却是什么都没发生,只知道莫离居然见机不妙早已逃之夭夭,然后就是一阵患得患失,生怕他又落到了朝廷手里,再交代出些什么来。 然后到昨日傍晚,却得知了莫离的死讯。刚开始他还大大的松了口气,但随后,在柳家兄弟的解释下,他才猛然发现自己这回是黄泥巴落裤裆,水洗不清了。自然又是一夜的辗转反侧,惶惶不安。 现在朝堂上,一开始又这么多人的攻讦指责,他和手下人等都已经不敢开口辩驳了。直到孙璧突然站出来为他开脱,陈明此事与他无关,让他很是感动了一下。但随即,他才明白过来,这是要彻底斩除自己的羽翼啊,这老七下手要比老六更加狠辣! 但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却已经没有选择——要么就是牺牲自己去保住一众党羽,要么就是牺牲他们,来保下自己的太子之位。以他对自己父亲的了解,这便是父皇问这一句的目的所在了。 到此,孙琮难道还有得选吗? 在他看来,其他人被牵连落马,自己好歹还有再起的机会。可一旦自己被废去太子之位,那真就什么机会都没有了,甚至于这些被自己保下的所谓亲信,他们真就会继续效忠?只怕早另攀高枝,做那新太子的心腹党羽去了。 想明白此节,太子便不再犹豫,当即跪地回道:“父皇,儿臣知道自己知人不明,竟导致边军出现偌大问题,还使许多无辜受到牵连,实在是儿臣之责。儿臣愿意担下这责任,只求父皇不要牵连他人……” 说的虽然是自己愿意担责,可其实却是没一句要保手下那些人的,这等话术,殿上君臣自然个个明了,不少太子一党人等皆露出了绝望来。倒是皇帝,此时又笑了起来:“你能这么想,足见还不是不可救药。既如此,接下来你就在东宫闭门思过,其他一切就交有司处理吧!” 让他回东宫思过,就意味着不会废太子,这让孙琮大大地松了口气。但与此同时,更多人却也知道,不光这一局他败了,恐怕在皇位继承者的最后争夺上,太子怕也已经输了,哪怕他现在还有着太子的名分。  第953章 漕帮之争(一) 太子都被边军贪腐一案给牵连得只能闭门思过了,其他人的下场自然更加不堪,这一回三法司连同皇城司的行动可就要比之前凌厉迅猛得多了。 北疆那边已经有专员派去仔细查察,将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贪腐疑犯;江南那边也是一样,哪怕梅自华还有着伯爵身份,但在确凿的罪证面前,尤其是在他庄子上搜出了数量庞大的军弩甲胄的前提下,等待他的必然是严惩不贷。哪怕不定个谋逆重罪,怕也会被夺去一直勋爵,贬为庶民之后再发配边疆了。 然后就是其他一些和此事关系紧密的太子方面的人了。哪怕相关人等有所保留,朝中还是发生了不小的震荡,东宫属官,连同礼部、御史台等衙门的官员,都有因此案受到牵连的,不是罚俸就是降职,还有几人更是因此丢官离京。 这一回,太子委实算得上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脑袋了,算计不成,却把多年经营下来的势力给赔了个底掉。而对此,已经专心闭门思过的太子却是连半句话都不敢说了,甚至连一个东宫属官都不再见。 至于这些东宫官员落马而空出来的职缺,自然有其他人迅速补上,其中不少便是属于英王党的人。可以说只此一案,英王的势力就得到了极大的提升,虽然还不如当初永王最盛时的光景,却已经真正在朝中有了一席之地,足可以与两位宰执,以及枢密院那边掰掰手腕了。 对于此种情形,李凌却是没太过关心,即便有消息不断传来,他也就那么一听,没有多作深究。因为朝中这些变故,至少对现在的他来说,确实没有太大关系,在把罪名彻底洗脱后,他将再回江城,作他的丁忧官员。 不过有一件事情他却是很关注的,那就是从淮北而来的漕帮众人的安危。 虽然朝中对此案已经有了最终的判断,可是因为通讯的关系,京城之外却少有人知道这一结局。而此时,刑部等衙门之前所派去押送要犯回京的人,终于是把杨轻侯以下的数十名漕帮相关人等都押进了京城。 即便李凌已然脱罪,但漕帮偷运军械一事却是实打实的,若朝廷真要追究,他们还真讨不了好去。所以在得知他们被送进天牢的当夜,李凌便去拜见英王,希望由他出手把人救出来,还他们一个清白。 对于李凌的到来,孙璧却是早有准备,见面后更是笑道:“我就知道这两日你会赶来见我。可是担心漕帮上下会再受牵连吗?” “果然是瞒不过王爷啊,此事我也只能求您出手了。” “先坐下说话,咱们边吃边说。”英王笑呵呵道,挥手就让人送来了酒菜,“今日有不少事情处理,直忙到现在,才有空吃些东西呢,你陪我喝几杯吧。” 李凌微微一怔,此时的孙璧在他眼中和以往那个熟悉的英王确实有着很大的差别,他举手投足间已经变得极其自信,气度井然,叫人心生敬畏。 很显然,这是多年的磨砺和经历让他得到了极大的成长和改变,他再不是当初那个安于现状,只想接到母亲,远离各种是是非非的淳朴青年了。现在的孙璧,有理想,有野心,同时也更有魄力与能力去达成目标。 李凌不知道他是何时发生这样变化的,或者是潜移默化吧,自己在身边时还感受不到,可一旦分开一段日子,再遇到这样少有的变故后,这种改变就清晰地呈现了出来。 总的来说,孙璧已经有了上位者该有的气魄。正因如此,李凌便没有推辞,依照他的意思,陪着喝起酒来。两杯下肚,也不用他再提,孙璧已自己开口道:“漕帮一事确实不简单,我也仔细查看过相关供词,几乎没有任何破绽。不过我相信温衷你不会干出有损朝廷之事,自然也相信他们了,至少是那位杨帮主,他不会愚蠢到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这番话,让李凌听出了几层意思来,首先就是英王现在在朝中的影响力已经相当之大了,居然已经能轻易掌握法司衙门的相关文书;然后就是他对自己的信任依旧不变,连带着也对杨轻侯他们也有相当的信任。 “多谢王爷对我的信任,此事上我不敢说漕帮一定就是无辜的,但杨帮主他们,却必然不会有这样的心思。那可是掉脑袋的事情,漕帮又不是没赚钱买卖可做了,何必犯这大忌讳呢?” “是啊,我也这么想,不过这却不够。到了公堂上,要的是确凿的证据,而不是虚无缥缈的动机。也就是说,我们得知道到底是谁在背后安排这一切,是漕帮内的某方势力,还是官府里的人。” “要是我所料不错,此事该与两淮都督费重脱不了干系。”李凌也没什么保留的,当即提出了自己的怀疑,然后又简略地说了说其中的前因后果。末了才又说道:“不过这些终究不是确凿的实证,所以……似乎还不足以为他们脱罪。” 听完他的话后,孙璧一边夹菜放进口中咀嚼着,一边陷入了沉思。半晌后,才挑眉道:“这么说来,漕帮内部必然有人早与那费重勾结在了一处,而只要将此人揪出来,再经过审讯,就不愁他不把实话交代出来了?” “话是不错,可问题在于此人是谁,至少现在还不好说。”李凌说着,便想起了那位漕帮副帮主姜思德,很显然,无论是最后的受益者,还是能做到这一切的手段,他都是最大的嫌疑人! 只是,知道是一回事,拿出证据来证明他有问题就是另一回事了。尤其是当他因为近来的表现已深得漕帮众兄弟之心的情况下,强行指证,只会适得其反。 他的反应落到孙璧眼中,后者却是一笑:“看起来,你其实已经有怀疑对象了,是谁?” “终究是瞒不过王爷啊,此人就是漕帮副帮主,姜思德。”当下李凌就把自己之前,和这几日来产生的怀疑一一道了出来,孙璧则是静静地听着,半晌后,咧嘴笑了起来:“照你这么说,他确实最可疑了。” “是啊,可问题还在于没有确凿证据啊。如果真强行指证,漕帮内部恐怕多有不服者,到那时,说不定就会产生分裂,这终究不是我所愿意看到的。” “对了,你说他也受此案牵连,而被两淮官府捉拿?怎么之前的卷宗中,我却没看到他的姓名呢?”孙璧突然想起一点,疑惑道。 李凌也是一愣:“这不可能啊,当初去竟州想救人时,他是和我一起被当地官军给拿下的,还是费重直接下的令呢……”话到这儿,他心里突然就是一动,已经明白了过来。 而孙璧也跟着反应过来:“这就是破绽所在了!他能被放出,显然是费重刻意而为,为的就是趁着这个机会,让他真正掌握整个漕帮大权!” 李凌也跟着道:“是啊,他们身在竟州,完全不知京中变化,以为此番已是铁案,漕帮也好,我也好,不可能再翻得了身了。所以自然就不用再装模作样,只消随便找个理由,便可把姜思德放回去,赶在漕帮因为帮主身死分崩离析之前去把所有人都拉到自己这边,还有就是趁机排除异己……” 越说之下,李凌越觉着这是对方会做的事情。因为在他们看来,这完全就是板上钉钉的结果,试问这么大的一件案子,又铁证如山,李凌这样的朝廷高官都是死路一条,一个区区的漕帮帮主又怎可能活着呢? 所以他们已经没有了顾虑,为了尽快拿下漕帮,自然会把姜思德给放回去…… 如此,破绽也就出现了。 这让李凌的心下一喜:“王爷,我得赶紧回去,帮着轻绡来重新整顿漕帮,至于京城这边……” “你放心,你的罪名已经洗清,没有人再会找你的麻烦了。至于漕帮那些人,我会帮你照看着的,至少在进一步的真相出来前,他们一定不会有事。 “还有那个费重,他本就有诬陷你的罪名,刑部等衙门自会把他先提来京城过堂,到那时……”英王说着,眼中闪过厉芒,真正的反击,就要开始了。 李凌自然明白,可以说除了北疆那些个贪官之外,就数这费重对自己等的下手最狠,要不是他出手把所谓的偷运军械的罪名栽到漕帮和李凌头上,事情还没有那么被动呢。所以哪怕他不是太子的人,这次也绝不能放过了。 暂时正面拿不下他,就从与他勾结的漕帮中人下手,只要抓住这个机会,便可将他们逐一击破,从而彻底定罪! 主意既定,李凌也不再耽搁,次日一早,便轻车简从地离开了京城。 此番,他来洛阳当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了,而最后的随行者,更是只有杨震一人。不过与来时阶下囚的身份相比,现在的李凌却已经多了一层保障! 第954章 漕帮之争(二) 扬州城,漕帮总舵。 十多名漕帮高层共聚一堂,还有五六个江南地界的舵主,虽然后者的地位不如那些供奉、管事,但论自身在帮中的势力,还是有着一定话语权的。 不过这次与以往那些帮内兄弟相聚商讨大事时的热闹场面不同,厅内二十多人坐着,几乎没什么人开口说话,所有人脸上更是充满了悲愤与憋屈,还有几人目光不住往最高的空位下的姜思德身上瞥,眼神里多有猜疑与不满。 足足沉默了有半晌后,姜思德才看着众人说道:“兄弟们对我有所埋怨,甚至是怀疑我都能理解。毕竟现在帮主和不少弟兄刚刚出事,刚刚被朝廷冤枉着只怕连性命都难保,而我居然就提出要和两淮都督府方面合作,确实让大家感到无法接受。 “你们或许会觉着我是已经背叛了帮主,背叛了整个漕帮,所以才换来了能独善其身地回来。但是我要告诉各位的是,事情并非如此。我做这一切并不是为了我个人的荣辱,而是为我整个漕帮着想。你们都想一想,自两个月前,我们的船上被查出有违禁物后,我们帮中还有多少船只能顺利地出航? “几万兄弟,几十万的家眷,可都嗷嗷待哺呢。就算我们之前有所结余,只怕也撑不了几天,一旦大家都揭不开锅,要饿死了,漕帮也就名存实亡了。到那时,都不用任何人煽动的,那些过不下去的弟兄们就会离开漕帮,漕帮就只剩下一个名字,其他什么都没有了。” 说着,他又叹了口气,满是无奈地道:“我知道大家心里不忿,恨不能闹将起来,把那些狗官都给杀了解恨。但是,我们毕竟不是全无牵挂的亡命徒,我们有兄弟有妻儿老小要养,绝不能意气用事。 “所以哪怕这次要和官府再合作,但为了整个漕帮能生存下去,我们也只能接受。我相信,就算帮主他在这儿,也会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 这番话当真说得情真意切,不少人都开始动摇了。而这时,几个本就与姜思德关系亲密的人便抓住机会道:“姜帮主说的是,我们不能再这样死撑了,退一步,就能摆脱眼下困境,总是好的。” “是啊,我们多少兄弟都已经揭不开锅,饿着肚子了,我真担心什么时候,就有人要离帮了……” “早就已经有人偷偷离开了,我今早就听说金陵那边有十多个兄弟公然退出了我们漕帮,连船都带走了……” 在这些人的渲染下,大家的情绪越发紧张,本来还有所犹豫的几人,这时也动了心:“可问题在于,官府那边的条件实在过于苛刻,不但要抽三成好处,还要派人跟船,监督我们……这岂不是要变相地控制我们漕帮所有船只吗?” 姜思德的嘴角微微一翘,谈生意就怕你死不开口,什么都不肯谈。只要开了口,哪怕是挑错处,也证明你已经动心,有了可乘之机。于是他便又解释道:“大家的顾虑我明白,但我以为也不必如此担心,抽成上,我们还可以去谈嘛,而且你们想,有了这一层关系,将来再从各处水关过时,我们就能省下许多税费,同时还能少掉许多麻烦了,这样一算,这笔钱也花得不算冤。 “至于他们派人上船,更只是作作样子罢了。我们漕帮跑了这么久的船,又岂是那些官府里的人能比的?别说我们问心无愧,就算真要做点手脚,他们也瞧不出来。不过就是表面给他们点面子,实际上和之前也没什么两样,大家又何必如此挂怀呢?” 几句话就把这些顾虑都给打消了,之前还有所摇摆的人,这时是真开始心动了。 漕帮说到底还是和寻常江湖帮会有着根本性上的分别的,别的帮会以打打杀杀为主,他们却是以走船做买卖为主,更多是像一个商帮。帮中兄弟,无论底层还是高层,最看重的还是能靠着帮会赚取多少银子,能不能安安生生地养活家人。 就在姜思德以为再无阻碍时,边上的齐天鹤终于开了口:“那帮主呢?你们有想过这样一来会给帮主带来什么影响吗?”这句话让众人都是一愣,下意识问道:“齐供奉,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想啊,帮主是被两淮都督费重所害,是他设局冤枉的帮主,现在人都已经被带去京城问罪了。但我,还有我帮中几十万弟兄都相信,帮主是无辜的,我们漕帮是无辜的,是费重在栽赃陷害! “可现在,我们居然在商量着去和费重他们合作,那岂不是就是承认了他的做法是正确的,我们要向他低头了?如此一来,帮主又当如何自处?难道你们就没想过,他会因此被定罪,甚至……”最后一句晦气的话他没有说出来,但意思已经很清晰了。 这让不少人面上又露出了深思和犹豫来,姜思德则是眼中厉芒一闪。早知道这家伙会如此难缠,当时就不该把他也一并弄回来的! 原来之前为了不让自己的回漕帮显得太过突兀,姜思德便和费重商议着,把闹了竟州的不少人都给放了回来。毕竟对他们来说,这些江湖草莽真没太大威胁,只要把杨轻侯一除,再没有了李凌这座靠山,漕帮还不是由着他们一手掌握。 可没想到,这齐天鹤竟如此顽固,不知好歹,到了这时候,居然还想着什么义气忠心,还妄图拉杨轻侯来反对自己。这让姜思德大为恼火,恨不能问对方一句,到底是杨帮主重要,还是几十万帮中兄弟和家眷重要? 不过这个想法也就一闪而已,很快他就定下了心神,笑道:“齐供奉考虑的倒也颇为在理,我确实忽略了这一点。可问题在于,现在帮主人都已经去了京城,也不是他费都督一人能做决定了呀。” “那就告诉他,除非他能保下我们帮主平安,否则此事就不用谈了!”齐天鹤当即说道,又看了看周围众人,“我想大家也希望帮主他能安然回来吧?” 这样直接的问题,大家能怎么回?就是姜思德,此时也只能点头表示赞同了,可心里,却恨不能一刀就宰了这个可恶的家伙! 因为齐天鹤的极力反对,这场会议终究没能达成一致,计划落空的姜思德在人前还能保持淡定,可一回到自己的院子,脸色就阴沉如墨。 随他一道回来的心腹邓鼎天忙凑上去道:“帮主,这齐老儿着实可恶,这次绝不能饶过了他。不如就让我带几个弟兄今夜就结果了他……” “就凭你?”姜思德没好气地瞪了对方一眼。齐天鹤能成为漕帮五大供奉之一靠的可不光只有资历,更在于其一身过人的武艺,再加上他在江南各处码头还有相当的影响力,是能让帮主都对他礼让三分的存在。 也真因如此,齐天鹤才有底气来和姜思德一争,还有许多帮中弟兄愿意跟着他走。当然,更关键的在于,现在他还没有把握真正在帮中一手遮天,要是齐天鹤这时真有个好歹,恐怕大家第一个怀疑的就是自己,这对全盘计划无疑是极其不利的。 邓鼎天这时也明白了过来,但依旧有些不忿道:“难道就这么忍了?可如此一来,事情不就办不了了吗?” “明着怕是不成了,得想法儿让这老儿闭口。”姜思德低头沉思了片刻,突然又嘴角上翘,露出一丝叫人心悸的冷冽笑容来,“既然他要与我斗,那我就让他知道我的厉害。你替我去办两件事情……” 随着他稍稍压低声音,把自己的计划道出,邓鼎天先是一阵愕然,继而也露出了得意的笑来:“帮主真是妙计,只要事成,不但能让他就范,还能毁了他在帮中的名声,让他再不能于江南立足!” 对于这样的奉承,姜思德表现得很不以为意,一个江湖草莽,在这等谋略算计上,拿什么和自己斗:“去吧,注意把事情办稳当些,别留出什么破绽了。” “是,卑职遵命!” …… 数日后,本来就官司缠身,人心惶惶的漕帮再遇麻烦。那些多年来与他们关系紧密,可以让他们随意停船的一处处码头居然先后翻脸,全都提出让漕帮船只在三日内离开自家码头。 当此等事情发生后,齐天鹤立刻就出面去联络这些码头主人,希望他们能通融一二。但这些人的态度却是出奇的一致与坚决,就是不再卖他和漕帮的面子,哪怕齐天鹤与这些人有着多年交情,还愿意拿出钱来打点上下,居然都不管用。 而就在他为此焦头烂额,四处奔走的当口,又一个变故突然来袭,掌管着苏州半数码头诸多事宜的当地名门苏氏一族居然在离家去祭祖时遭到了蒙面人袭击,一家三十余人,死者过半,连年过六旬的家主苏亭都因此失踪。 一时间,江南黑白两道都为之震荡,所有人都把怀疑的目光锁定在了漕帮身上,尤其是最近和苏家闹得翻脸的齐天鹤……  第955章 漕帮之争(三) 四月二十八,李凌终于再次回到江城县。 虽然这一来一去也就不过两月许,好像时间并不长,但其中的凶险却不下于他之前任何一次的外出公干,甚至比北疆那一连串的变故更让他事后觉着后怕。 这不光是因为此番的案子完全在李凌自身的掌控之外,更在于他很清楚这次一旦失败,死的就不是自己一人,而是整个家族了。正因如此,他即便已安然回到江城,心中依然没能放下,他要还击,他要报复,要让那些背后捅自己刀子的家伙付出足够沉重的代价! 不过当务之急却还是先安家人之心,毕竟这段日子过去,家里上下应该都知道自己的遭遇了,想必他们一定很担心自己的安危,甚至可能食不知味睡不安寝……所以在看到熟悉的小县城门时,李凌都不带减速的,便策马前冲,不过他的目光还是下意识地朝四下力扫视了一下,然后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正策马沿着侧方的一条路拐进南去的官道。 这让李凌略微愣怔了一下,在江城县看到自己有些熟悉的人影其实很正常,可问题在于那个男装之人留给他的背影其实是很别扭的,就跟他其实该穿一身女服才是,她…… 突然间,李凌已醒悟过来,急忙就把缰绳一抖,没有让胯下骏马继续往城门去,而是一个转身,就追了那人身后赶去。这下转变也让跟在一旁的杨震有些意外,不过他的骑术更在李凌之上,见此也是一兜马头,迅速跟上,口中则问道:“大人您这是?” “那是轻绡,帮我拦住她!”李凌能一眼认出改装之人的身份,自然是因为她是自己最亲近之人了,正是妻子杨轻绡。 杨震虽然更觉奇怪,但动作却不见缓的,立刻纵马疾驰,迅速拉近了双方距离。他二人的坐骑都是沿路换的官家骏马,最是雄骏,此时发力追赶自然立竿见影。而在赶到只差几个马身后,他更是急速脱镫而起,一边掠上阻拦,一边叫了声:“夫人且慢……” 话才出口,自顾向前驰骋的杨轻绡突然停马,扭身间,一道寒光已呼啸飞出,直夺杨震前胸。原来她状似专心赶路,不知后方追赶,其实却是早做了准备,只等人扑上来后下手攻击了。 只是在抖手飞出月半弯后,她才听到熟悉的声音和称呼,同时扭身上看的她才认出后边追来的竟是杨震。这让杨轻绡顿时一惊,赶紧手腕一抖,泄去力道,同时身在半空的杨震反应也自不慢,已抽刀横架,当响中,封住了这要命的一击,人也跟着落地,离杨轻绡还有半匹马的身位。 “夫人好俊的刀法!”杨震由衷赞了一句,这时李凌也从后赶到,见此抹了一把汗,道:“轻绡,你这是?” 杨轻绡已收刀下马,忍住没有扑到自己丈夫怀里,只咬了下嘴唇道:“李郎,你,你没事了?那些罪名都洗清了?” “对,洗清了,我现在已是无罪之身。”李凌当即点头道,但更多的还是关心妻子的这等打扮和离去的行为:“轻绡,你又是打算去哪儿?为何如此行色匆匆,还一副防着有人会加害于你的样子?” “帮里出了大变故,我必须赶去苏州。刚才我还以为是有人想趁机截杀我呢,所以才出手偷袭。”杨轻绡忙解释了一句,却让李凌更为迷糊,便赶紧下马,靠上去问道:“漕帮内又起什么乱子了?你这么过去能有用吗?” “齐伯伯还有不少兄弟被官府派人抓了去,说是很快就要处斩了他们。还有,帮中还有一些人被定为犯了帮规,居然被直接踢出漕帮……现在大哥不在,我不能只看着,却什么都不做。” 李凌看着妻子一脸焦急的样儿,双眉也急速挑了起来。虽然他早知道漕帮内将有人开始兴风作浪,如此急匆匆赶回来也是为了应对此一变故,可听到这话后,还是略感吃惊。那姜思德出手还真够快够狠,居然已经朝齐天鹤这样的帮中元老下手了。 “先回去,把事情闹明白了,我们再作安排,应该也不急于一时。”李凌再稍作沉吟后,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杨轻绡那也是因为没有主心骨,情急之下才不顾一切想先去苏州救人的,现在既然丈夫回来了,自然不再坚持,便点点头,跟着李凌回转。 三人策马往回走,一边走着,一边双方便把自己这段日子的经历给简单地说了一下。李凌这边既已脱险,说的自然更简短,只提了这次多亏了孙璧他们的出手相助,以及最终的胜果,而杨轻绡说的漕帮内这两月的变故,可就有些严峻了。 “……所以就在苏家那些人出了事后,官府就即刻出动,把我们的总舵都给围了,最后齐伯伯不得不主动站出来,让他们捉拿。可官府根本就不满足于只拿他一人,硬是认定了杀苏家几十口的是齐伯伯身边的诸多弟兄,于是他们也相继被抓进了苏州府大牢。 “然后那姜思德更是行事够绝,居然公然说要把齐伯伯他们赶出漕帮,与他们划清界限……为此,帮中有不少兄弟提出反对,也被他以各种借口或夺了帮中职务,或赶出了帮……漕帮,漕帮已经元气大伤,再这样下去,真就完了!” 说话间,几人回到县城,直奔一直借住的古家别院。虽然李凌突然出了事,甚至很可能遭逢灭顶之灾,但古月子一家对他们的态度却并没有变,不但继续让杨轻绡他们住在自家院子里,还不时过来探问安抚一番。 今日也是一样,此时古月子正带了妻子和李念悠差不多大的孙儿前来拜访,在知道杨轻绡突然出门后,还有些不安,不知该怎么说话才好。结果他还没做出决定呢,不但杨轻绡回来了,连他一直挂心的李凌,居然也一同而回。 李凌在见到古月子,以及正和自己女儿在院中玩耍的古小子时,心中便是一暖,赶紧上前一把拦住了正要跟自己行礼的古月子:“古哥,都说多少次了,你我是朋友,就不要弄这些繁文缛节了。别说我现在丁忧在家,就算真成了什么朝廷大官,在你面前,也是你的朋友,胜似亲人一样的朋友。” 感受到李凌的坚持,再对上他的双眼,古月子终于不再小心翼翼,笑了下后直起身来,然后关切问道:“李大……大郎,你这是洗脱罪名,平安回来了?我之前可是听县里说起过,这次的案子可不小啊。” “是的,朝廷已经证明了我的清白,自然就放我回来了。想必再过个十天半月,相关书文便会传到县里。多谢你这段日子对我家里的照顾,我李凌铭记在心。” “呵呵,那都是举手之劳。” “不,这不叫举手之劳,而是雪中送炭,是你我友情的最好见证。”李凌却又把脸色一肃,满是感动地说道。 古月子明显感受到了李凌对自己的心意,也是一阵激动,当下只是一笑道:“你这些年已经帮了我许多了,要没有你的多方照料,我最多就是个县城里的小书商,哪有今日般的风光……所以为你做点事情,实在算不得什么。你能平安回来就好,那接下来……” “接下来自然是继续丁忧,不过现在家里有些变故,我还得分心处理。” 古月子知道李凌回家一定有许多事情要办,和家人也有很多话要说,便不再逗留,只随意说了几句恭贺的话后,便带了妻子和孙儿离开。 而这时,身在后院的李月儿她们也终于赶了过来,见着李凌安然归来,个个都红了眼。之前的变故确实打了她们个措手不及,也吓得她们惶惶不安。她们可没有杨轻绡那样的心理素质,这段日子确实很不好过。 尤其是前日又有漕帮的人连续报信,杨轻绡今日一早又离开后,她们更是茫然无措。要不是李序和李莫云他们还在家里,整个李家可真要乱套了。 而现在李凌一回来,所有人都安心了,自然想要询问一下他的经历。李凌这时却没有太多的心思安抚家人,只简单地把自己在京城的遭遇说了下,告诉他们自己已经无罪后,便叫过李莫云,然后和妻子以及杨震,进了书房,关门商议起眼下漕帮的局势来。 “如今看来,漕帮局势已经相当凶险了,在大哥和齐供奉相继入狱后,几乎已经没有能与那姜思德抗衡之人了……”李凌把眼下漕帮的情况概括说道,然后才看向妻子,“轻绡,真就是这样吗?偌大一个漕帮,就没人能与他争上一争了?” “如果是放到整个漕帮,自然还是有人可以制衡他的,但在江南,尤其是苏州,应该没有了。”杨轻绡苦笑,就连她自己,虽然在帮里有着一定的威望,可真与对方碰上,怕也没几成胜算啊。所以此番决意过去,她是抱着弄险去的,也就是,找机会,杀了姜思德! 第956章 漕帮之争(四) 李凌对自己的妻子还是相当了解的,见她露出这样的笑容,又想到她刚才路上的表现后,也就明白她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了。 当下,便摇头道:“你呀,居然打这样的主意,也太莽撞了。我敢确信,你这一反应,早就在那姜思德的意料中了,甚至于,他做这许多事情,就是想逼着你走出这一步!” “啊……”杨轻绡闻言一惊,但仔细想想,又觉着丈夫的猜想不算有错。 李凌冷笑一声:“这家伙的心机极深,手段也足够阴险,为了今日,想必他已经准备多年了。所以,他自然有的是时间去了解那些会对自己的全盘计划带来影响的人,比如说你,比如说齐天鹤!” “他竟如此阴险周全吗?”就连李莫云都不禁轻呼一声,他见过姜思德,只觉着此人风度翩翩,像一个文士多过江湖中人,实在看不出他有多么可怕啊。 “若只他一人,自然不可能做到这地步,但要是加上早有吞下漕帮之心的两淮都督费重,就完全不一样了。如果说之前我只是怀疑,那现在,我已经可以确信他二人是一体的,不,应该说姜思德他就是费重的人,他加入漕帮,就是得其授意,趁乱火中取栗。不然就无法解释为何他能把机会拿捏得如此之准,以及大哥他为何会在这次事上败得如此之快了,因为他身边有人出卖……” 李凌的这番推测确实入情入理,让其他三人同时点头,然后杨轻绡更是柳眉倒竖:“姜思德真是该死!枉我大哥还如此看重他,将他引为知己好友,把他当成真兄弟……” “非如此,大哥也不会败得这么快了,因为全无提防啊。不过姜思德虽然该死,但现在还不能动他,不然不说能不能除掉他,还会导致漕帮真个四分五裂!”李凌斟酌着说道,“所以我们这次对付他不能明着来,他不是喜欢玩阴谋诡计,喜欢借官府之力来达成自己的目的,那我就和他好好玩上一把!” 几人一听他的话,都不自觉地笑了,就连杨轻绡,本来还脸上满是不忿与担忧,这时也粲然而笑。是啊,论起手段算计,像姜思德这样的江湖中人又怎么会是屡屡与朝野中的阴谋份子打交道的李凌的对手呢?至于借官府之力,他只能借,而李凌可是有官身的,借助官府之力可要比他容易多了,尤其是,他当年可也是在江南当过几年官的,与苏州官吏的交情可是不浅啊。 李凌这时又把神色一肃:“而且还有一点是我们最大的优势,那就是他们压根不知道北疆的案子已经反转过来,也就是说他们不会防到我已回来。敌明我暗,我只要抓住这个机会,就足以让他们吃个大亏。 “不过,事情很快就会传回来,所以我的意思是,即刻动手,尽快赶去苏州,先救齐天鹤,再对付姜思德,把漕帮重新拉回正轨!” 杨轻绡当时就用力点头:“嗯,我陪你一起去。对了,你才从京城回来,会不会有些累了,要不要先歇息两日?”这一刻,她才恢复成一个妻子的身份,有些关心地问自己丈夫道。 李凌却温和一笑:“我不累。与当初在北疆时的连月经历生死相比,这次的赶路真算不得什么。而且,现在也没时间再让我们磨蹭了,无论是齐天鹤,还是京城的大哥,他们身上的案子都拖不得,必须尽快还他们清白。而这一切,都着落在姜思德的身上!” 他这么一说,杨轻绡更感紧张,是啊,自己大哥还在京城,将要问罪呢,确实时间上已经拖不得了。 主意既定,他们也不再拖延,迅速整理了一些包裹行李后,便再度出门。至于家里其他人,只能稍作安抚,让他们继续在家里等消息了。 好在现在李凌已经清白,所以无论是古月子这样的江城县的朋友,还是当地官府都会代为照顾,倒不怕姜思德再来寻事。 …… 苏州城,漕帮总舵。 姜思德凝眉听完几名下属关于周边盯梢的禀报后,也犯起了嘀咕来:“还是没有杨轻绡的消息吗?” “是的帮主,这几日我们撒出去了不少兄弟专门盯着城外水陆要道,也没见她出现。就连可能的乔装改扮,我们也都留意过了,依然是一无所获。” “这不合理啊,以大小姐的性子,当这些消息传回去时,她怎么也该动起来了。”姜思德手指在茶几上轻轻叩着,但随即又是一笑:“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大小姐那可是我们漕帮少有的高手,她要是真想避过大家的耳目混进来,倒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不过有一点,我觉着她怎么样也不会变的,那就是她不会放过我。 “既如此,我就给她这个机会。明日就是端午了吧?我们漕帮这些年来,每年都会在金鸡湖上来一场赛龙舟。今年虽然帮中出了许多事情,大家都人心不安,但既然这是多年惯例,也不能随意废了,那就继续吧。” “啊……”几名心腹一脸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刚刚还在说怎么对付杨轻绡,一转眼怎就提到什么龙舟赛了? 姜思德没作解释,只是继续道:“明日我也会去湖边,和帮中弟兄一起观龙舟赛事,你们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随着他一眼扫来,其他人终于明白过来。帮主这是打算以身为饵,想把杨轻绡给引出来啊。 若是他一直在总舵这边,周围都是守卫,杨轻绡就是武艺再高,怕也没这个胆子冒险刺杀。可到了金鸡湖边,有无数观赛的百姓作为掩护,她自然就少了顾虑,以为有把握能杀帮主了。 只是……一想到对方真现身刺杀后会出现的情况,几名下属都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也只有他们这几个跟随着帮主加入漕帮,又一路走到今日的心腹才知道,这位看似文质彬彬,弱不禁风的副帮主,其一身武艺,早已高过了漕帮所有人,至于杨轻绡,她要真敢来,那就是自投罗网! …… “漕帮到此时居然还要在金鸡湖里办什么龙舟赛?这不明摆着就是一个引人上钩的陷阱吗,那姜思德还真是敢使出来啊。”在听完对面这位皂隶的讲述后,李凌不禁笑着摇头。 就在漕帮撒出大量人手去寻找杨轻绡踪迹时,李凌一行四人已很顺利地进入了苏州城,并且避过了这些耳目。 倒不是李凌有什么漕帮掌握不到的路线可以进城,他不过就是让自己妻子回到本来就该有的身份而已——女眷。 一辆低调的马车,外加三个穿着打扮都很不俗的男子,在进城时说的是车上有女眷,自然很容易就进了苏州。至于旁边那几个漕帮眼线,他们只盯着骑马或步行而来的三十岁左右的男女,又怎会去留意这么个只能坐车的女眷呢? 而在入城后,李凌也没有入住哪一家客栈,而是径直登了苏州府衙书吏丁默洋的家门,直接就住进了他家院中。 这位丁默洋是府衙多年的老书吏了,甚至连他父亲都是在衙门差事里退下来,然后他才补上的缺,现在也已有二十年的刀笔吏资历,算是皂隶世家,自然也和曾在扬州任职的李凌有着一定交情,几年前李凌还帮过他一个忙,算是救过他一次。 所以这回,当李凌上门时,丁默洋都不带丝毫犹豫的,就将他们请进了家中,这才询问起他们的来意。在知道李凌已经被免罪后,他更是大大松了口气:“那李大人接下来有何计较,有什么是小的能效劳的?” “很简单,我住你这儿,你不要告诉任何人,还有,就是帮我收集关于漕帮的各种消息,大小都无所谓。” 虽然感觉到李凌这次将要做票大的,但丁洋还是一口就应了下来。两日里,真就把漕帮近段时日的情况事无巨细都查明白了,报与李凌,现在更是知道了他们要在金鸡湖赛龙舟,连姜思德都会到场。 杨轻绡这时已彻底镇定下来,闻言也是一声冷笑:“他这是想引我去杀他,真是好算计啊。” “是啊,不过这却是给了我们一个机会。”李凌也是一笑,语气里却满是笃定。 “什么机会?”杨震忙问了一句,这几日他也没闲着,已经联络了本地皇城司密探,对府衙也有了一定的了解。如今的苏州知府几乎和姜思德一个鼻孔出气,正是由他出手施压,才让漕帮多半人选择站在姜思德一边,毕竟有齐天鹤前车之鉴啊。 “当然就是帮齐老爷子脱罪,扭转漕帮内部纷争的机会了。既然他们明日会把注意力都放在金鸡湖那边,那城中别处就会松懈下来,尤其是府衙那边。” “大人是想劫狱把人救出来?”杨震不觉惊道,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啊。 “不,我是去给他们一个真相,以及一个不可能拒绝的选择!”李凌嘿笑一声,对方既然露出如此大一个破绽,他自然就得笑纳了。 第957章 漕帮之争(五) 五月初五,端午节上午。 金鸡湖畔,十多艘龙舟插着各色旗帜已蓄势待发,后方更有咚咚的鼓声与叫喊声在为他们鼓劲加油。 作为每年端午节的保留项目,金鸡湖上的龙舟赛自然吸引了苏州全城数以万计的百姓跑来观赛,大家都沿湖排开了,欢叫着,议论着,猜想着本次龙舟赛将由哪只船夺魁。 虽然和以往一样,今年出赛的龙舟有半数属于漕帮,但其他那些由本地商贾乃至官府出钱安排的龙舟队伍也自不容小觑,足以在这湖面之上为大家呈现一场精彩的百舸争流了。尤其是当时间越发逼近于决赛时间,大家更是兴趣勃勃,瞪大了眼睛,等待着那铜锣被敲响的那一刻。 湖水南边起点处,新搭起的高台上,姜思德的目光却并没有落在那些龙舟或桨手身上,而是往远处一番眺望,心里犯起了嘀咕:“包知府怎还不见过来?”他身边的位置依然空着,正是为苏州知府包海杰准备的。 别的几个府衙官员此时倒是悉数到场了,见姜思德这副模样,他们自然明白其想法,便各自笑道:“许是衙门里出了点事情,知府大人得要处理了公务后才能过来。” “还请姜帮主宽心,府台大人既然答应了会来,就一定不会失约。” 姜思德低低应了声,脸上却不是太好看。虽然在外人看来他和包知府关系好得都快不分彼此了,但只有他自己清楚,对方肯与自己合作完全就是看在费都督的面上,不然人家未必会正眼看自己一个江湖草莽。 不过不要紧,只要这次自己立下功劳,帮都督拿下漕帮,到时还愁他不给自己面子吗?当下里,他便把注意力放回眼下,目光又快速从下方诸多百姓的身上扫过,想要找出那个可能出手的家伙,但最终还是失败了。 下方可有好几万人,不断还有人叫嚷着,挥舞着手臂为那些龙舟上的选手们鼓着劲儿,自然显得乱糟糟一团,想要从中找出目标来确实不易。不过他相信对方要找自己应该不难,自己都故意搭起高台,坐得如此醒目了,以杨大小姐的脾气,这时应该已经盯上自己,准备着随时动手了吧。 “帮主,时辰到了。”正思忖间,身边一名下属已小声提醒了一句,让姜思德迅速回神,笑一下道:“既如此,那就先不等府台大人了!”说罢,起身,来到高台边缘处,那儿正竖放着一个大大的架子,中间则是一面巨大的铜锣。 接过手下递来的木槌,姜思德扬声说道:“保我苏州风调雨顺,保我苏州五谷丰登,龙舟一出,万世太平!水上健儿,一争短长,谁可夺魁,只在今朝!” 话音落处,木槌已被他重重地敲在锣面之上,发出当的一声响,远远地传了出去。 锣声就是发令枪,在它响起的瞬间,湖畔无数人都发出了呐喊,而那一艘艘龙舟上,坐于最后龙尾处的汉子也已经用力击鼓,咚咚的鼓声响亮而又有节奏地传了出来,同时,合着这一节奏,十多艘龙舟已在那些桨手的用力划动下,犹如一条条飞鱼,一支支利箭般,贴着水面,便急速前冲。 一瞬间里,金鸡湖上已是热闹欢腾一片,所有人都死死盯着湖面那十多条龙舟,大声为自己选中的船只加油鼓劲,整个场面似乎越发的混乱起来。 而在此期间,高台上的不少人却都警惕地望向了四周,似乎是在等待着,又像是在提防着什么。尤其是姜思德,目光更是不住四下扫视,却几乎没有往湖面看上半眼,他的所有心神都着落在了可能出现的刺杀上。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当龙舟快速蹿出,引得几万人欢呼不止时,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当龙舟之间终于分出先后,并开始拉开一些距离时,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当龙舟已经抵达对岸,又被那些舵手用极其精妙的手法给转过弯来,却依然能告诉向前,从而引得百姓们的又一阵激动欢呼,还有人下意识往前挤,从而靠到高台下方的柱子时,还是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最终,在顿饭工夫后,位于第一的漕帮龙舟都已经急速靠岸,抵达终点了,大家都已经一拥而上,把夺魁的众人从船上拖拽下来,然后用力抛上半空,再接住,从而再度引起一阵欢呼时,居然还是没有任何的动静。 根本就没有刺杀发生,没有人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对姜思德下手,就好像他们压根就没有这样的想法,又或是他以为早已进入苏州的杨轻绡压根就不在城中。 当姜思德下台去为前三名颁奖说话时,依旧不见有丝毫变故发生的他虽然表面上看不出任何问题,心里却已经充满了疑虑:“怎么会这样?难道真是我判断错了,那杨轻绡没有这样的胆子,或是被什么人给拦下了? “可即便如此,漕帮内的其他人,比如齐天鹤那些藏在外间的余党也不会善罢甘休才是啊。他们应该很清楚,这样的龙舟赛对漕帮来说意味着什么,哪怕是捣乱,也不该让我轻易占了这主导之位啊……” 正如他所想,以往每一次的苏州龙舟赛,敲锣和最后颁奖的都是帮主杨轻侯,现在姜思德这么做,分明就是有取而代之的意思了。一旦今日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恐怕他就离真正控制漕帮更近一步了。 这本就是一石二鸟的计策,通过此事引出杨轻绡他们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在于彻底巩固他在帮中说一不二的地位啊。现在既然前一个目标没能做到,那就把后一个目标办漂亮些也好。 想到这儿,姜思德笑得更欢,颇有风度地去和那些获胜者见面说话,又把早准备下的奖品取来,分与大家。尤其是对夺得魁首的那几个漕帮水手,他更是好生勉励了一番:“各位兄弟都是好样的,今晚我在太白楼里设宴为你们庆功,每人到时都能分到更多的赏赐……” 他的承诺更是引得众兄弟的一阵欢呼,而就在这时,周围更远处欢闹的人群却突然一静,然后大家又纷纷向着左右让避,让出了好一条通道来。 这突然的变化,让姜思德稍稍一愣,当即警惕地转身朝着身后看去。他还以为刺杀就这样来了呢,结果一眼看去,却瞧见有一队官兵急速而来,当先一人也熟悉得很,正是府衙梁都头,与他也有些交情。 “梁都头,你可来得有些迟了。不过不要紧,待会儿兄弟会在太白楼设宴,你也可带着弟兄们一起喝酒……”姜思德打着招呼道,可话没说完,就见对方沉了张脸,挥手让兵卒把他围住,然后不带半点感情地道:“喝酒就不必了,还是请姜帮主你随我们去府衙说话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虽然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姜思德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奉知府大人之命,特来拿漕帮副帮主姜思德回衙问话,姜帮主,你的事犯了!还请你不要为难我等兄弟……”说话间,梁都头还拿出了一根锁链来,就要往他头上讨去。 姜思德脸色顿变,立马朝后退了一步,让开此招:“梁都头,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怎么半点都不懂啊?” “去了府衙,你自然就懂了。”梁都头依然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哪还有半点往日的交情可言,再度把锁链往他身上套。 这一回,姜思德终于是不再闪避了,他已经从对方的言行表情里看出了事情很不简单,再联想到自己暗地里做下的事情,更是感到一阵不安。凭着他的身手,别说一个梁都头,就是一百个围上来,他都能从容脱身。但眼下的局面,若是真拒捕逃跑,多年布置可就功亏一篑了。 而且,他还有太多的疑问等着答案呢,所以最终,姜思德还是选择了束手就擒。虽然事情多有诡异,但他坚信以自己的头脑,以及各种布置,哪怕真去了府衙,也有翻盘的机会。 只是他这一束手就擒,却让周围本来都快要上前出手的漕帮众兄弟都给愣住了,所有人都为难地看向自家帮主,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 倒是梁都头却是半点都不客气的,又一气点了七八人,然后大手一挥,也让下属把他们都给拿铁链锁了,连姜思德一起,押了就往外去。在自家帮主的示意下,这些人也都不敢反抗,最后,漕帮众人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官府带走,留下了数万百姓面面相觑,猜测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很快的,大家又都释然了,最近漕帮已经干了不少坏事,连齐天鹤这样名声不错的老江湖都被问了罪,所以这些年轻一辈的因为某些原因犯事被抓,似乎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大家的议论声里,只有漕帮众人,一个个失魂落魄,完全不知该怎么走下一步了。 第958章 漕帮之争(六) 苏州府衙,二堂。 被押进来的姜思德一眼就瞧见了正相对而坐的两人,一个是他正急着要问话的苏州知府包海杰,不过在看到另一位时,他到嘴边的话便彻底缩了回去,心中更是一阵紧张和惕然:“李……李大人!” “姜帮主别来无恙啊?”李凌立刻笑呵呵地扭头看了过来,眼中光芒闪烁,如宝剑出鞘,慑人心魂,叫姜思德原来的那点气势都为之一消:“有劳大人你关心了,小人一切安好,您这是……” “我自然是无罪回来了,正好听说在苏州的漕帮兄弟们出了事,所以特意过来,看看有什么地方是我能帮得上忙的。”说话间,李凌眼中的厉芒已迅速收回,依旧是那副笑呵呵的样子,就好像刚才的杀意是对方的错觉似的。 但姜思德却不会认为那是错觉,眼下的局面就证明了李凌此番出现是冲着自己而来,这让他越发谨慎,当即又看向了包海杰:“包知府,这便是你今日未去金鸡湖,又派人将我押来的原因?”他已无意再拐弯抹角,索性直接问出心中疑惑。 包海杰有些别扭地一笑,这才道:“这都是李大人的意思,不过本官也觉着之前苏家一案另有蹊跷,所以才请姜帮主和漕帮的几位兄弟过来问话……” “之前不是已经查明此案与齐天鹤有关吗?而且,知府大人是不是对请这个说法有什么误解,你们可是当着湖畔几万百姓之面,把我锁来的!”姜思德顿时怒道,大有跟对方讨要说法的意思。 就在包知府有些难以招架时,李凌又在一旁开口了:“这应该是下面的人急于把各位叫来才行事鲁莽了些,不过既然没伤到人,姜帮主就不必如此挂怀了。至于你所说的苏家一案已经有了结果,我以为大有问题,且不提齐天鹤最多只算有动机报复苏家,还没有更进一步的证据可以断定他下了手,光是苏家之主苏亭的下落就很成问题啊,至少在拿下齐天鹤后,也未能把苏亭找回来啊。” “那只是他嘴硬而已,只要府衙继续严加审讯,总能撬开他的嘴……” “那要是此事真与他无关呢?要是案子是他人所为,故意栽赃陷害呢?如此做法不但不能救出苏亭,还让真凶逍遥法外,这可不是官府愿意看到的啊。” “李大人,你这话是不是在怀疑此案是我叫人干的?”眼见话说到这个地步,姜思德终于耐不住性子,直接问道。 本来姜思德并不是如此鲁莽之人,但今日发生的一切都让他措手不及,打乱了他的一切布置,使他心神混乱,再加上对李凌的忌惮,竟口不择言地问出了这么一句。只是话出口后,他却是有些后悔了,感觉自己陷入到了一个极其被动的位置。 果然,就只见李凌嘿的一笑:“在查明真相前,一切可能都不能排除。何况如今漕帮杨帮主和齐天鹤等人都相继出事,倒是姜帮主你安然在外,还独揽大权,让人不得不产生一些怀疑啊。” 这时姜思德已经迅速调整了心态,当即正色道:“我只能说李大人你是冤枉我了,我姜思德再不堪,也干不出这样的事情来!我所以能有今日,就是靠的帮主和齐叔这样的前辈的提携照顾,我又岂会干出损害我漕帮兄弟的事情来! “你是有所不知,这几日里,我也一直在想方设法查明此事真相,我……” “是吗?可就我所知,齐天鹤所以会在案发后迅速被官府所拿,可都是你跟包知府提的建议啊。”李凌开口打断了他的说辞,脸上带着一抹讥笑,“这就是你所谓的想方设法?这就是你对漕帮兄弟的感激吗?” 这下姜思德是真个傻眼了,他压根就没想到包海杰竟把自己卖得如此干净,这李凌再可怕,现在也不过是个丁忧在家的前朝廷命官而已,他又怎会抛开自己,与李凌合作? 就跟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一样,李凌再度开口:“包知府,你来说说吧。” 一直保持着沉默的包海杰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这才道:“本官只是就实说话,齐天鹤固然可疑,不过其实真论起来,你们漕帮上下也都算是嫌犯了,毕竟苏家之前不肯再让你们的船只停靠在他家码头,损害的就是整个漕帮。你姜帮主也不能例外啊。” 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怎么就在短短时间里让包海杰突然就彻底转变了立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难道是…… 这时的姜思德已经完全顾不上去细品对方话中之意了,心里想的全是包知府为何会有这样的改变,以及李凌到底手握什么样的底牌。一股更加强烈的不安情绪已经在他心头蔓延开来,后背阵阵发凉,却让他半晌都没能继续说出什么来。 但他不说话,李凌却有话说了:“对了,其实这案子最关键的还是在于把苏亭给找到救出来,只要找到他,我想真相也就出现了。 “不过这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既然对方敢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就一定早有安排,不让官府找到其下落。包知府,我说的不错吧?” “正,正是。”感受到压力的包海杰不觉额头见汗,说话间,还拿袖子擦了下额头,“本官已经派出不少人连日寻找,可都快把整个苏州城都给翻遍了,也没能找到他的下落。当真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啊……” “是啊,这么一个大活人,又是如此身份,几乎城中没人不认得的大商人,怎么就会一点线索都没有呢?所以我想了一下,会不会因为藏他的所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所以才瞒过了官府和满城之人的耳目?”李凌又悠然说道,神色间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让姜思德越发不安,当下忍不住问了句:“你到底想说什么?” “人不可能被送出苏州,因为在案发后,官府已经及时封锁各门,连一只菜担都要仔细搜查,所以凶手是肯定做不到把人带出城去的。”李凌不为所动,依旧按着自己的思绪往下说,“当然也不可能把人杀了,不然早就已经被人找到其尸体了,毕竟人都死了,凶手也没必要继续藏着尸体。 “至于城里可以藏人而不被发现的地方,虽然有许多,但官府也已经逐个排查。什么空置的院落,外租的屋子,或是某些客栈,都早被搜过不下一回。就连你们漕帮名下的许多产业船坞什么的,也都没有被放过,我说的不错吧?” 面对李凌的问题,姜思德虽然不愿,此时也只能点头,顺带来了句:“所以这案子不还是无法查吗?” “不,其实仔细说起来,还是有一个地方是官府完全给忽略了的,因为在所有人看来,那儿是肯定不会有问题的,那就是……”李凌一顿,双眼盯住了姜思德,一字字道,“苏家自己的码头仓库!” 随着他这一句出口,饶是姜思德再有心理防备,也忍不住变了脸色,浑身一震间,张口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这就是人的思维习性了,在已经确认行凶者是漕帮之后,大家只会把目光更多地聚集在与漕帮相关的人身上,却不会去留意受害者自身,忽略了他名下那写码头仓库同样可以轻松把一个大活人藏起来。 “所以在想到这一点后,我就已经让人去各处码头寻找线索了,看时辰,差不多也该有个结果了。”李凌说着,又冲包海杰一笑,“如果人真找回来了,后面的事情,我想包知府应该知道该如何办吧?” “我……下官自然知道。”不知不觉间,包海杰的气势完全被李凌所夺,连称呼都变了。而姜思德这时已面色发白,再说不出话来。 他自以为计划周密,一切尽在掌握。却不想,李凌才一来,就把自己的整个计划彻底粉碎……这个人实在是太可怕了! 可是,他到底是怎么从之前的绝境里脱身出来的?明明都督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还有朝中太子方面的人各种设计,居然也只用了一两月,便安然归来。 还有,之前自己能压制包海杰是因为有都督作为靠山,可今日,他突然就变了态度,难道是因为自己的靠山出了事……想到这儿,姜思德心中的恐慌更甚,恨不能现在就赶去竟州查个明白。 但很显然,现在的他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因为就在厅上几人各怀心思,想着些什么时,丁默洋突然一脸惊喜地直冲到了堂前,大声叫道:“大人,找到苏员外了,他果然……果然是被人绑在了城南码头的一座库房内!” 这句话一传进来,堂内三人的脸色各有变化,李凌是展颜一笑,果然就跟自己想的那样,包知府则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自己最后的立场果然是改对了。 至于姜思德,在脸色一白的同时,身形骤然而动……  第959章 漕帮之争(七) 与李凌二人的对话已经让姜思德感到情势不妙,而丁默洋的到来,那一句话更是彻底击碎了他最后的一丝侥幸。 一旦苏亭被救出,便意味着自己的全盘计划失败,更意味着自己身份的败露。所以,无论是出于恼羞成怒,还是做贼心虚,这一刻的姜思德都不能再平静以对,把心一横,便要出手。 只要杀掉李凌,或许还有扭转乾坤的余地,哪怕自己的靠山费都督真出了事,但以包海杰的胆子,他自信还能压住。主意一闪即定,人也跟着急扑而出,直取李凌,手一抖间,暗藏于袖子内的峨眉刺已已迅速入掌,呼啸着直刺李凌额头,速度之快,居然让后者连个闪避的动作都未能出,脸上才刚现惊色。 这一下他志在必得,姜思德甚至都觉着能看到对方被一招毙命的凄惨下场了。可结果就在他杀到李凌面前数尺处,嗖然一声从上方落下一道寒光,正好打在了他手中峨眉刺上,同时寒光一卷,居然就缠住了峨眉刺,让他的攻击为之一顿。 两名官员头顶的横梁上居然早有人潜藏着,这下大出姜思德的意料,让他的动作更是一松,反被那已露出真容的银链给反夺得峨眉刺都差点脱手,这才让他猛然回神,当即一声断喝,回手一夺,手臂一旋,抵消上方缠夺之力的同时,还把那上方之人一把给扯了下来。 人影蹁跹而落,只在地面上一点,已果断向前欺来。这时的姜思德也已一眼认出对方身份,冷声道:“大小姐竟在此等着我吗!”说话的同时,步子不退反进,左手跟着便是一掌击出,直取迎上来的杨轻绡的胸口。 杨轻绡俏脸含煞,未作回应,只把手腕一抖,便已控制着手中月半弯陡然一个扭转弹起,在链子死死缠住对方兵器的同时,前头的弯刀已如灵蛇般坳首而起,再刺对方的咽喉。同时,左手也跟着一挥,雪里针与花溅泪两种暗器先后飞出,分左右而上,包抄对方。 这一个照面间,杨轻绡已是绝招尽出。因为她已经在僵持的瞬间知晓对方实力远在自己之上,一个不妙就可能中招,所以必须全力以赴。而这一下也果然起到了一些作用,本已击出一掌的姜思德见此招数也是赶紧撤招横闪,同时手上一松,居然就让对方把自己的峨眉刺给夺了去,这才得以急速后掠,闪过了接连而来的两波暗器。 可即便如此,他的肩头还是中了一枚花溅泪,火辣辣的疼,让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色来。杨轻绡的实力要比他预估的更强不少,尤其是那层出不穷的暗器,更是防不胜防啊。 可这些招数终究只能杀自己一个措手不及,现在已知其虚实,接下来就好办了。心思一转间,姜思德刚一退定,已再度一扑,要上前抢攻。可这时,外间却已响起了连声尖叫:“有刺客!快来抓刺客啊!” 然后就是无数声音的响应,整个府衙已经全部动了起来,官兵、差吏全都拿着各色兵器,呼喊着往二堂这边涌来。这让姜思德的动作再度一顿,眼中闪过一丝纠结,最后一声呼啸,不进反退,急速朝着外头冲去。 杨轻绡固然不是自己的对手,但挡个几十招却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而只要能再耽搁片刻,整个衙门的人马就会迅速杀过来,从而把自己彻底围住困杀。他姜思德固然有实力杀出重围,但却难免有损伤,要是再有几个像杨轻绡这样的好手从旁偷袭,还真可能被抓呢。 所以一见局势不妙,他便当机立断,放弃刺杀,选择了突围逃窜。 见此,李凌倒是露出了一丝欣赏来:“拿得起放得下,有些头脑和判断!轻绡,穷寇莫追!”后一句声音更大,却是跟自己妻子说的。 杨轻绡这时倒是没有意气用事,在丈夫一声招呼的同时,追击的脚步便是一停,然后迅速退回到了李凌身旁,以防再有什么偷袭。 与此同时,外间众人已经杀作一团。 别看姜思德只一人,而且连兵器都已被夺,但在面对数十人时却是完全不落半点下风,出手如电,已抢过了一把钢刀,挥舞间,砍翻数人,杀得那些官兵和差役们一阵恐慌,退缩着让出一条路后,他已从容突围而出。 几个起落间,他人已冲到前衙,再一纵身,便翻上了高高的围墙,落到外间受惊的人群中间,果断远去。 直到他都去得远了,那些官兵才咋咋呼呼地冲出衙门,大声叫嚷着:“不要放走了刺客!”然后随便找了个方向,就乱哄哄地追了下去,至于到底能不能追到刺客,他们就不去在意了。 也是直到姜思德逃出府衙,包海杰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但他的脸色却是一片惨白,久久都未能恢复过来,身子也在不住颤抖,只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不过一时间,他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作为一个普通地方官,一个从没有经历过什么大风浪,更别提这种生死一线危机的读书人,包海杰是真被这突然的变故给惊吓住了。他都不敢相信那个平日里跟自己有着诸多往来的漕帮副帮主,那个彬彬有礼的家伙会有如此可怕的一面……要不是李大人早早做了安排,说不定自己已经横尸在此了吧。 包海杰可看不出姜思德刚才那一扑的目标只在李凌而非自己,只觉着自己是在阎王殿前走了一圈,现在都还因恐惧四肢酸软,头脑发懵呢。 足足过了半晌后,他才看向李凌,嗫嚅道:“李大人,这……” “现在知府大人你应该相信这姜思德才是一切案子的罪魁祸首了吧,要不然他也不会在得知我们已救出苏亭后便铤而走险了。”李凌倒是颇为淡定,这样的命悬一线的凶险他这些年来真没少经历,早就已经习惯了。 “是……李大人说的是,原来一直以来下官都错怪齐天鹤他们了,真正的凶徒是姜思德。我这就让人去抓住他,也得还漕帮其他人一个清白。”直到这时,包知府的精神才有些恢复过来,说话也利索了些。 “有知府大人这句话,我们便放心了。”李凌笑了下,其实就算没有对方在一自爆似的出手,情况也已经被自己扭转过来了。 因为就在前两日,皇城司在两淮的人已然动手,去拿捕费重了。 当然,此时拿他倒不是真完全掌握了什么罪证,而是因为反坐。之前费重为了配合太子置李凌于死地,可没少花心思,自己就带头上疏参劾李凌,还说得证据确凿的。再加上人本来就是他抓到的,可以说在李凌贪污边军物资一案里,他才算是真正的告发者。 所以,当李凌被确认是受冤枉的后,作为告发者的费重自然就要受到反坐牵连。哪怕不能真跟规矩里说的那样让他承受相应的罪状,也够他喝上一壶,至少是去京城受审,轻则罚俸降职,重则连官身都未必能保得住。 也正是因为李凌说出了这一事实——他作为大家都知道的待罪之人能安然出现在苏州便是凭证——才让包海杰答应与他合作,顺势就把苏亭的下落给查了出来。包知府所以愿意和一个江湖草莽合作,说到底还是因为其有靠山,现在费重自身难保,他自然不可能再冒着与李凌交恶的风险去帮姜思德了。 而现在,他更是打定了主意,绝不能让其脱身了。毕竟刚才已经见识过姜思德的凶狠,若任其逍遥在外,自己可就要时时担心会遭遇报复了。 只是这个想法却未能一步实现,半个时辰后,那些追赶的官兵差役们便陆续回来,禀报说没能找到贼人下落。这自然在李凌的意料中,可包知府却是不干了:“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这许多人不但让他一个人突围逃脱,现在连追都追不上!” 众下属也是无奈啊,那姜思德的本领远在他们之上,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呢?只能齐齐低头认错:“是我等办事不力,还请大人恕罪……” “知府大人不必如此担心,之前我们已经封锁了苏州各门,他必然还在城中。而且他的行踪都是有迹可循的,只要花些心思,必能将他找到。”还好有李凌从旁劝解,“大人若是信得过我,不出三日,我们必能将他捉拿,绳之以法!” “好,那这一切都都依仗李大人了!”包海杰都不带一点迟疑的,便点头应道。这等对付江湖高手的事情他确实没什么经验,有李凌这样的厉害人物出手相助,自是求之不得。 李凌对这样的答案也颇为满意,他也需要把姜思德这个关键人物拿捏在手,用来对付可能脱罪的费重。相比于他,费重才是李凌更想要铲除的仇敌。毕竟新仇旧恨,真该到做个了结的时候了! 只有杨轻绡,此时却是有些担心的,毕竟在刚才的交手中,她已经确信自己不是姜思德的对手。  第960章 漕帮之争(八) 一间屋子里,门窗紧闭,只有一盏油灯散发光线,照亮桌前的一小块区域。 姜思德就这么凑在光线下,忍着痛,把嵌入肩胛骨上的一颗钢珠用刀挑出,再往伤口处敷上金创药。 这一连串的动作之后,屏气敛神的他才呼哧喘息,额头和脖子等处都有滚滚的汗珠滚落。不过他脸上却无多少痛苦之色,有的只是懊恼,他是真没想到,只一天,不,应该说是只半日间,自己就从高处狠狠摔下,成了一条丧家犬…… 要不是在从来秉承狡兔三窟的原则,居安思危地为自己留了这么个藏身之所,只怕现在都可能落到官府手上了。毕竟现在,他都还能隐约听到外间有官兵人马四处走动搜查可疑人物的呼喊叫嚷呢。 “李凌……我到底还是小瞧了你……这一局当真是输得不冤啊!”他从嘴里迸出这么一句,这才用绷带裹好伤口,取过一旁干净的衣服,穿好。 早知道是这样一个结果,当时自己就不该鲁莽行事的,应该与他们作语言上的纠缠,而不是妄图一搏,反把自己给陷入了绝地。不过他也清楚,即便真那么做了,后面也未必真能比现在要好,因为他已经确认一点,那就是自己最大的依仗和靠山费都督确实出事了,不然李凌不会不声不响地出现在苏州,包知府也不会不顾一切地与自己翻脸。 所以,此时他要考虑的已不再是怎么翻盘了,因为这已几乎不可能成功。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如何安全地离开苏州,然后趁着漕帮其他人还不知内情,去鼓动他们,为自己所用。 可想要在这时离开苏州却又谈何容易啊。且不说官府方面已经撒出大量人手在满城搜寻自己下落,就是漕帮那边,恐怕随着齐天鹤他们回去,揭穿一切,自己也必然已成为所有漕帮众的目标了。 可以说,自己此时无论黑白还是水陆,都已无路可走。只要踏出这座外人不知道的藏身之所,就会被各方之人追拿。 想到这儿,姜思德的脸色愈发难看,咬牙切齿间,突然又闪过一个念头:“或许他可以帮我脱身,毕竟他和我,和都督……”仔细想了半晌后,他终于做出了决断,在已经没有更好办法的情况下,也只能找他了! 眼下已是三更,正是可以借黑夜躲开大部分搜查的时候。姜思德再没有一点犹豫,便穿上屋子里早准备下的夜行衣物,又取过两把备用的峨眉刺分插于腰间,便开门而出,悄然融入到了夜色之中。 夜静更深,路上除了打更的,就只剩下巡夜搜捕的几队兵马。这些人对姜思德来说自然构不成什么威胁,让他得以悄然穿过数条街巷,于半个时辰后,终于来到了一座位于城南桃花巷深处的院落前。 警惕地扫过一眼,确认周围没有任何埋伏,姜思德才绕到院子侧面,轻巧地翻墙而入。他相信,只要见了那人,自己就有七八成把握安全离开苏州。 可就在他一跃而下,双足刚一沾地的瞬间,脚下本该硬实的地面就是一软一抖,颠得他身形陡然便是一个趔趄,向侧方倒去。同时,左右有呼喊响起,更有几点火光乍亮,旋即就变成了一根根照明的火把,将这一进院落给照了个通明一片。 姜思德顿知不妙,向侧方倾翻的身子赶紧一拧,急速稳住,峨眉刺已落在掌中,便要再借力而起。可这时前方和左右已同时有数人急扑过来,同时脚下再度传来抖动,让他刚蹬踏往下的力道为之一滞,身子没能起来,反而又是一倒。 也是直到这时候,他才惊恐地看清楚自己所处的环境,不但四周有数十上百名官军正扑杀过来,脚下也并非实地,而是一张巨大的渔网,怪不得自己无法借力起身,而且还如此不稳呢。 什么叫自投罗网,这就是标准的自投罗网了! 但即便已陷入罗网,姜思德也没有绝望放弃,因为他已经认出了这对自己造成羁绊困扰的渔网乃是漕帮中用来困敌的四面兜,倒也不是完全没有破解之法。当即便是一声断喝,在那些个兵卒扑杀到来前,一只脚已抬起,另一只脚则快速一转,勾住渔网线绳,猛然就是一个发力。 这一下竟带得他的身体以一个急速且奇怪的姿势直朝前方俯冲出去,居然正好就避过了那几口迎面刺劈而来的钢刀。而他手中峨眉刺也趁机一个下刺,唰一下刺入渔网的空隙中,再借着身体俯冲之力往前一划,刺啦一声,那本就不是太厚实的渔网便被划开个大大的豁口。 姜思德立刻抓住机会,身子再一扑一沉,果断从渔网的束缚中挣脱出来,直接落地。脚落实地,力自生,他身形一展,再度前冲,先是一个铁板桥顺利避过刺来的两矛,然后已冲到那两个矛手面前,手起刺落,正中两人胸口,鲜血飞溅间,两人惨叫倒飞,却是被他刺中的同时,又被手臂狠狠击中,打飞出去。 这时的姜思德已经顾不上这么做会罪上加罪了,杀性大起,几乎是跟着那两名矛手直往前突,在他们又撞倒几个冲上来的兵卒后,他也已来到这些惊慌失措的家伙面前,双刺快速而出,刺点捺提,眼花缭乱的一阵快攻,便把这几个送到跟前的官兵给杀得惨叫倒地。 这些周围的伏兵是真没想到目标竟如此凶狠,眼见他出招狠辣,每一刺都能命中目标,杀得人惨叫连连,也是惊慌失措,吓得居然就让开一条路来,不敢再作阻拦。 见此,姜思德如何还肯放过机会,当即一面又拉住一人,挥刺将之刺成重伤的同时挡在身前,一面已拔步急朝前方冲去。虽然不知这边还有什么样的陷阱布置,但对现在的他来说,趁着官军混乱往里冲已是最好的选择了。 果然他这一冲,尤其是面前被拿住之人从连声惨嚎到再无声息的凄惨结局,立刻就把所有兵卒都给震慑住了,让他毫无阻碍地穿过一道院门,直往后院方向而去。不过怕归怕,他们到底还是不敢放他轻易离开,居然还是远远地跟了上来。 对此,姜思德只是不屑冷笑,只要官兵没有动用弓弩,自己就有自保的把握。而只要再往前突,便可转身往那边的院墙而去,如此自然就能脱身了。 就在他打着这样的主意,快速踏过不算高的门槛来到这下一进院落时,呼啸声再起,一道熟悉的寒芒已扑面而来,正是杨轻绡的独门兵器,月半弯。 不过姜思德对此倒也有所防备,呼啸一起间,他已猛然把面前之人往前一推一送,正迎向了那月半弯的刀身,同时身子则趁机一矮,身形如激射之箭矢,猛向前蹿去,目标赫然就是已然现身的杨轻绡。 即便是在此等四面皆敌,身陷重围的当口,他也没有完全乱了心神,知道杨轻绡身份不一般,更清楚其背后还有李凌,而这些官兵什么的,多半就是受李凌之命在此设伏。 既然如此,那想要突围就多了一个选择,只要把杨轻绡拿在手中,以其为人质,李凌自然不敢再让人强攻自己。这个主意是在眨眼间就拿定的,姜思德的这一扑也是相当果断,凶狠且霸道。 乘着杨轻绡的月半弯被尸体所绊,他便果断近身,虽然对方见状已有连续的暗器呼啸袭来,也全被姜思德用双刺打开,而其后退的脚步却受月半弯的银链长度的影响,居然也为之一顿。 这件兵器已跟随杨轻绡有十数年了,她自然没法立刻做出决定放弃,等明白局势不妙时,人已扑到跟前,双刺呼啸,直取她咽喉和左目。吓得她急忙松开银链,身子向后一折,便是一个标准而优美的铁板桥,总算是避过了这要命的一招。 但这却正中姜思德下怀,他这两刺本就是虚招。一见对方后倾,便也迅速变招,手腕一抖,峨眉刺旋转过来,以刺柄急轰对方胸口,另一刺则是蓄势待发,只等攻中之后,再架于其颈。 两人自照面到现在杨轻绡全面落败只在短短两三个呼吸间,后方等处的官兵这时只能是眼睁睁看着,发出连声喝叫,却已阻拦救援不及。而姜思德则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来,这下自己真是命不该绝啊,只要这么个人质在手,别说离开此间院落了,就是想要安全离开苏州,乃至江南,怕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了。 砰的一声,刺柄结实地落在目标胸口,打得杨轻绡一声惨哼,身子砰然倒地,他跟着另一只手上的尖刺已迅然落下,直朝其咽喉而去。 而就在这时,一道比之前的呼啸更为激烈迅速的刀风声起,几乎是在风声乍起的瞬间,寒光已经到了姜思德的身前。都不给他任何反应闪避或要挟的机会,噗哧一下,刀光着体,巨大的力量更是将他带得身体失控,横飞出去…… 第961章 漕帮之争(九) 被拦腰一刀劈中的姜思德心中大恐,只道这下自己必死无疑。可随即,他却发现中刀的腰部虽然剧痛,却并无鲜血溅出,也无皮肉撕裂的感觉。待到一下撞在围墙上,停下落地后,他更是急忙往腰间看去,却发现除了衣服有所破损外,真就没有被砍伤。 只一愕间,姜思德已迅速明白过来,这看似凶狠的一刀其实并不想要他性命,是用刀背而非刀锋及身,所以虽然依旧痛苦非常,但到底并不致命。同时,他也立刻明白过来,对方这么做的目的旨在活捉自己。 那就还有机会! 他立刻打叠精神,一手撑地,迅然翻身,不敢再作纠缠,果断腾身,便要跃上后方围墙,趁与敌人有着一定距离逃出去。无论是杨轻绡还是那突然冒出的刀客,若是一对一,他自然不惧,但以一对二,再加上不断赶来的更多官兵和漕帮人等,他就没有半点成算了,所以只剩逃跑一途。 可就在姜思德腾身,将将要一手攀住围墙顶部时,几点寒芒却已飞至。正是杨轻绡再度出手,雪里针与花溅泪几乎把他整个人都给笼罩住了,迫使他只能变招下沉,挥舞着峨眉刺进行格挡。而就在他险险地将这些暗器尽数挡开后,月半弯又呼啸而至,而这一回头上的弯刀不再是攻击主力,反倒是那条银链,如同灵蛇般缠绕过来,一下就缠住了他的脚踝,然后再发力一收,拖着他的身形便往后斜去。 姜思德顿时大惊,赶忙足下发力回抽,还欲再起。但就这一耽搁间,刀光再次如匹练般迎风斩到,迫使他只能收力团身,几乎是贴地一滚,狼狈的闪过了这势大力沉的一刀。只是这么一来,他却又往院子内进了几步,再回头时,便看到一直伴随在李凌身边的亲信已拦在自己和围墙之间。 李莫云也没有丝毫停顿的,见他将起未起,已再度大步冲上,长刀化作一片光幕,从上往下罩去。这一刀乃是他最近才练成的绝招,几乎没有任何的破绽空隙,足以将敌人困杀在此。 而杨轻绡这时也悍然出招,月半弯在唰一下解开缠绕后,又在空中打着旋儿地急割对方咽喉和双眼等薄弱处,迫使姜思德只能不断闪躲抵挡,再无退走的机会。 别看李莫云和杨轻绡平日里也没怎么合练过,但这次配合两人却是打得极其合拍,一远一近,一柔一刚,完全就把姜思德杀得没了半点脾气,十多招后,便已将他逼入死角。而这时,那些兵丁和漕帮众也已经端着长矛等兵器四面合围,几乎把他彻底困住。 看着身周尺许方圆内的那些个闪烁着寒光的兵器,姜思德终于认清了事实,在一声叹后,手一松,两把峨眉刺已当啷落地。眼见死拼下去只有死路一条,还不想死的他只能放弃抵抗,束手就擒。 也是直到这时,大家才松了口气,有几个大胆的兵卒上前,用铁链将他锁住,然后才押着他,直往后方院落而去。那边正堂,早已灯火辉煌,李凌和几名军官兵将,以及一个面色发白的老人正等在其中。 姜思德在被押到堂前,一眼看到那老人时,立刻就激动大叫:“周云海,你出卖我,你好卑鄙啊!” 此话一出,周云海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倒是李凌,在旁冷笑道:“周供奉,现在你还有何话说?” 这位周云海,正是漕帮五大供奉之一,从地位上来说几乎是与齐天鹤齐平的。但以往在帮内,他的存在感却并不强,让大家只知道这是位很好说话,又乐于帮助帮内弟兄的老好人,至于实权什么的却是没有。 而他所以能位列五大供奉之一,是因为他是帮中老人,早在老帮主在位时,便已为漕帮做事了,也算是帮中元老,资历极深,然后就没有了…… 可今日,在场的不少漕帮兄弟却对他有了全新的认识,尤其是神情萎顿,身上还带了伤的齐天鹤,更是死死盯住了他:“你果然……之前李大人与我说时,我还不敢信呢……为什么?” 周云海在一阵沉默后,呵呵地笑了起来,显得颇为放纵,甚至是癫狂。笑到最后,都让大家感到一阵紧张,他才突然停下,盯着一脸怪异的姜思德,斥道:“废物!枉我花了这么多心思栽培你,给你机会取杨轻侯代之……结果你却给我这么一个回报吗?”然后,他才又看向李凌:“李大人果然厉害,这一局我输得心服口服,可我还是有一点不明,你到底是何时知道此番漕帮一切真正做主的不是姜思德,而是我的?” 他这一问也是所有人心中的疑问,就连齐天鹤,这时也把目光汇聚到了李凌的身上。事实上,在姜思德出手前,他都不知道帮主这次出事是拜其所赐,更别提背后的周云海了。 李凌的目光在几个重要人物身上扫视过去,这才慢悠悠开了口:“你们以为自己的这点算计真很高明了?实话告诉你们,与官场上的勾心斗角,以及刚刚被我除掉的天网莫离,以及更早时对上的罗天教那些家伙相比,你们这点阴谋算计实在太不值一提了。 “你们这点阴谋也就欺骗一些江湖汉子,或是对你们一直都颇为信任的杨帮主而已,对我来说,你们全身都是破绽。如果问我是什么时候对你们的立场产生怀疑的,那就得是当日在竟州初见时了。” 他这话中的鄙夷让漕帮众人都一阵不是滋味儿,这么说来,不显得自己等太过糊涂吗?就连齐天鹤,这时也有些不快地哼了声。 李凌冲他歉然一笑,但还是实话实说:“你们不信?可还记得当日你们双方是怎么争论的,虽然口中说着要救杨帮主,可实际上却完全忽略了这么做会给他带来多大的后患,这要说你们是完全为他着想,只怕没人会信吧? “还有,在主意未定之前,你们有必要跟送羊入虎口似地跑去竟州吗?你们出现在那儿本身就存在着疑问,如果说齐供奉是为了赶去阻止你们乱来,那你们呢? “你们去竟州到底是为了救人,还是为了给漕帮增加一些罪过,一如之后发生的?而更让人生疑的,是你们居然在事后安然回到了苏州,这显然太不合常理了,唯一的解释,就是费重故意放你们回来的,至于那些罪名,自然又得落到漕帮帮主的头上了。” 说着,他又看向一脸沉思的周云海,眼中满是轻蔑:“你确实隐藏得很深啊,这些年来你把自己的野心,或者说是嫉妒之心都给压了下来。哪怕漕帮经历变故,换过帮主,你也依然不敢妄动,不敢凭着自己在帮中的资历去和杨轻侯一争,因为你知道,自己在帮中声望不够。 “直到几年前,姜思德奉命打入漕帮内部,你才自觉机会来了。所以这几年里,你不但刻意交好于他,还不计一切地来栽培他,让他从一个新入帮的小头目,迅速成长立功,最后更是坐上了副帮主的高位。 “你明知道他不怀好意,目的只在搅乱漕帮,除掉杨轻侯,可你还是愿意无条件地帮他。这也让他对你产生了相当的信任,愿意配合着你去做许多事情。比如这次的竟州营救杨帮主一事,在最后关头,姜思德就曾几次去留意你的神情变化,这哪是一个已经要夺权的副帮主该有的反应,分明就是你在背后推动着这一切! “而这些细节,其他人未必能察觉到,可偏偏我却最注意留意这些东西,所以当日我便已怀疑到你们头上了。至于怎么查出你和费重有所勾结的,其实也很好办,只要细细去查你这些年是怎么爬上副帮主之位的,自然就能通过蛛丝马迹寻到线索了。”李凌最后一句却是跟姜思德所说,这让他的脸色更是一白,他自以为身份隐秘,不会为他人所知,原来在李凌面前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见此,李凌又是一声冷笑:“哦对了,有一点你确实是冤枉周云海了,直到你出现之前,他都一直在坚称自己是无辜,完全与你无关。但你还是如我所料般上门来寻求帮助了,而且刚刚那一句话,也让他的一切辩解都成了笑话。 “哦对了,其实你这么害他倒也不算错,毕竟他对你其实也没安好心,不过就是想利用你达成自己的野心而已。”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姜思德这时完全被李凌牵了鼻子走,心神不定地问道。 李凌又笑看了周云海一眼:“你真觉着他这些年对你的栽培是出于爱才之心,还是你觉着自己像他儿子,他非得给你这么多帮助啊?其实他这么做,无非就是把你当枪使,让你去除掉杨轻侯,去得罪帮中许多势力。而等到杨轻侯真出了事后,你的身份也就将彻底暴露,一旦大家知道你居然是费重安排进入漕帮之人,而且是杨帮主被害的罪魁祸首时,你觉着自己会是个什么下场?” 第962章 漕帮之争(终) 李凌这几句话说得极其平淡,但听到众人耳中,却不啻于雷霆炸响,几乎所有人都变了脸色,尤其是齐天鹤,更是拍案而起,怒视周云海:“你……” 姜思德也在一怔之后,猛然看向了他:“你真是这么安排的?” 周云海有心否认,可在对上李凌那双洞悉一切的眸子后,那些违心的话语到底说不出口。因为他确实就是这么安排的,而且后面的许多招数他都已经做好布置了,只要漕帮里的人有心去查,很多东西都能查到真相。 而他的反应,自然让所有人都确信了李凌所说非虚,顿时,一道憎恨的目光都落到了周云海的身上,恨不能就这样将他千刀万剐了。 只是已经接受事实的周云海这时倒也坦然了,只是垂目苦笑:“姑爷,你果然要比我之前所想的更加可怕……如果换了你是我们帮主,就是借我十个胆子,我老周也不敢有任何反你之心啊……” “呵呵,但我是朝廷官员,也对江湖上的事情并不习惯,所以这漕帮之主,我是不可能做的。”李凌没有点破对方的挑拨之意,只是笑了一下,“好了,现在事情都已经说开了,我就只想问二位一句,你们到底是想死,还是想活。” “想死如何?想活又如何?”这句话让本来已经绝望的周云海精神一振,有种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赶紧问道。而前方的姜思德也露出了一丝渴望,就算是他,若有机会,自然也想保命。 李凌将二人的反应看在眼中,心中也是一定,这才开口道:“想死的话倒也容易,你们干出这样的事情来,要杀你们轻而易举。不光是你们,就是你们的家眷,我想漕帮诸位也不会留的。” 对于这样的结论,姜思德只是神色一慌,周云海却是真个露出恐惧之色来了——和一直以来都是孑然一身的姜思德不同,他可是在苏州有偌大家业的,有二子三女,还有七八个孙辈……一旦真要祸及家人,那可就是几十条人命,更是对他的最可怕的报复了。 这也是他这么多年来一直都不敢真正出手的原因之一,家中妻小早成为了他最大的一个弱点。 所以此时他忍不住说了一句:“江湖中素有规矩,一人做事一人当,祸不及家人……” “那只是指一般的江湖恩怨,对你,恐怕就没那么便宜了。”说这话的却非李凌而是齐天鹤,这就让此话的分量和可信性更重,“你为了自己的私欲野心,要置我整个漕帮于死地,我们还与你说什么江湖规矩!” 他的话立刻就赢得了堂上诸多漕帮兄弟的一致赞同:“就是,你该死,你家里人也一样!”全是一副杀气腾腾,只要李凌点头,他们便会动手把早已拿下的周家众人尽数杀死的模样。 如此一来,周云海更为恐慌,不觉祈求地看向了李凌:“那要是我……我们想活呢?”“那就得将功折罪了。杨帮主因你们而被陷害入狱,自然就得由你们来还他一个清白了。不过你们放心,此事已经有了眉目,不然我也不会来到此地。接下来无非就是要让你们去京城作证,证明漕帮的一切都是被人算计陷害的,是费重为了夺取漕帮控制权,才把那些违禁的军械放上船…… “对了,你是费重派进漕帮这一点尤其重要,我相信无论是你自己手上,还是都督府内,必然还有一些相关的证据,我希望你能拿出来交与朝廷,用以证明此说法非是污蔑。 “如此一来,这次北疆军械外流一事就与漕帮关系不大了,杨帮主自然能安然归来,至于你们和费重,自然是要承受后果的。不过你们毕竟只是从犯,而且又有指证费重的功劳,我想朝廷一定会对你们从轻发落,再加上我会让人从中斡旋,至少保你们不死还是能做到的。” 周云海顿现意动,点点头道:“我……我愿意和你合作,为帮主脱罪尽我所能……”他知道,这已是此时自己最好的结果了。 可姜思德却面露纠结:“那都督,他会如何?”即便到了这时,他对费重的忠心依旧。 “费重嘛,他以朝廷命官的身份觊觎民间财货在前,又和太子方面勾结陷害朝中官员在后,再加上还和边疆弊案扯上关系,自然是要严惩不贷的。轻则处斩,重则灭门!”李凌随口说道。 “想让我作证去害都督,你是做梦!” 姜思德顿时一口回绝道,完全不留半点余地。他这一反应还真出乎了李凌的意料,片刻后才道:“你可想明白了,他若不死,死的就是你了!” “能为都督而死,我死而无憾!”姜思德突然挺直了胸膛说道。 他对费重确实极其忠心,所以后者才会把派到漕帮夺权,不然要是换了一个,只怕也未必会放心啊,毕竟人是会变的,尤其是当其真正掌握了相当权势后,就更不希望被人控制,还要听人摆布了。 这下却让李凌有些发懵了,自己千算万算,却把这一点给遗漏了,没想到这姜思德竟如此忠心,宁可自己去死,也不想背叛费重。 而最要命的在于,这家伙还真没有其他弱点可以抓,现在他连死都不怕,还会妥协吗?可是,他却是用来指证费重,并为整个漕帮开脱的最重要的人证,连周云海的证词都没有他来得重要啊,这却如何是好? 就在李凌大感棘手,神色阴沉下来的时候,一旁的周云海也急了,叫道:“思德,你可不要如此死心眼啊,那费重就算对你有恩,你也不用为了他把自己命都搭上,你……” “都督当初救过我不下一回,我的命本就是他的,为他死,我心甘情愿!”即便面对同样对自己很不错的周云海,姜思德依旧没有任何的妥协。或许,这也和李凌点出了对方也是在利用他有关吧。 周云海这下是真怒了,自己还不想死,更不希望自己的家人因此陪葬。当即便叫道:“你真不肯改变主意?”在看到对方-毅然摇头后,他立刻叫道:“李大人,竟州城东樟树巷,第五间院子,那里头住着一个老妇,一个妇人和两个孩子……他们便是姜思德的家人,他可不是什么孑然一身,一直都有家人,只是被藏了起来……” “你……”姜思德顿时惊怒交加,愤而看向了周云海,要不是自己被锁链束缚着,此时都要扑上去对其下手了。 李凌见此,却是了然地笑了起来。 是啊,他姜思德又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哪可能连半个亲人都没有?尤其是在加入漕帮之前,作为费重的心腹,自然有自己的家庭。 而他所以这些年来一直保持独身,自然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不被牵连,毕竟自己在做的可是随时会没命的卧底啊,一旦身份泄露,那就会连累到家人,漕帮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他把家人留在竟州,一方面自然是可以确保他们的安全,有费重在,他们的生活一定不会有任何难处。另一方面,也算是投名状了,让费重完全相信他不会背叛自己。 只是姜思德显然没有料到,自己的这一最大的隐秘居然也已被周云海给查每明白了。而且对方一直将此藏在手里,显然是在筹谋着某个关键时刻将之作为最后的底牌拿出来对付他了。 唯一出乎两人意料的是,这一底牌的显露却不是为了最后争夺漕帮控制权,而是为了迫使姜思德指证费重! 在一阵呼哧呼哧的喘息中,姜思德死死盯着周云海,恨不能扑上去咬他几口。但后者却不为所动,只似笑非笑地看着李凌,等着他的回应。 李凌也果然没有让他失望,这时开了口:“姜思德,本官现在就给你一个机会选择,到底是保你的家人,还是费重这个作恶多端之人。若是你老实配合,我保证,樟树巷的事情不会再有人知道。” 姜思德终于开始动摇,他再忠心于费重,再认为费重对自己有大恩,可和真正的家人一比,到底还是家人更重要。可是…… “还有一点你不要忘了,若真让费重脱罪,他真会信你没有出卖他?他会放过你,还有你的家人吗?”李凌最后又推了他一把,断去了他最后的一丝顾虑。 “我……我愿意跟官府交代一切,只求大人能说到做到,不累及我的家人……”最后,姜思德终于做出了选择。 李凌笑了:“很好,那就请二位这就随我去府衙,跟知府大人交代一切吧。我想只要你们所说皆是实情,又能帮朝廷解决眼下这桩大案的话,朝廷一定会认可你们的将功赎罪,饶你们和家人一命的!” 随着两人被押着走出厅堂,所有人都长长出了口气。大家都知道,就此,这场围绕着漕帮的争斗和算计,终于进入了尾声…… 第963章 落幕终结 经过两日的仔细盘问,周云海和姜思德把自己所知的一切关于和费重联手陷害漕帮的计划、手段等等都交代了出来。然后又按官场规矩,签字画押,落成口供。 即便李凌已经几乎把一切隐情都给推导了出来,在完整地知道整个计划后,还是感到一阵心惊。可以说,这个计划之繁杂庞大,已经超过了江湖中人掌控能力之外,就是费重这样的三品都督,也只能勉强把握,从而去和京城中的太子一党达成默契。 也正因如此,这个庞大的计划到底还是出现了诸多漏洞,无论是太子方面急于求成,反而自曝其短,还是漕帮内部的诸多反对,都意味着他们的每一步都走在了悬崖上,只要有一点外力干涉,就会功亏一篑。 事实也证明了此点,就连已擅长布局的天网莫离都无法做到彻底的掌控一切,以至让太子全盘失败,陷入困境。只因为这次的计划涉及到的势力实在太多,而且并不能做到完全一心,从而给了李凌以翻盘的机会。 在重新整理清楚这一切后,李凌也不再拖延,当即就让苏州府方面派出人马,把周姜二人,连同他们在漕帮的一些心腹一起送去了徐州。 是的,他没有把人直送京师,而是送去了徐州。因为李凌已不想过多地涉入这桩案子,但只靠苏州府显然不够分量,便想到了借助如今两淮巡抚邓文瀚的力量来达成目的。 因为他早就听说邓巡抚和费重很不对付了。作为两淮巡抚,二品大员,照道理来说,邓文瀚的地位应该远高过三品的都督,费重应受其节制。奈何本朝自来文武互不统属,就是京城里文武都有争端,更别提地方上了。 再加上邓文瀚任两淮巡抚不过两三年,倒是费重却在两淮都督任上已有十多年之久,论人脉威望,自然不是初来乍到的巡抚能比,平日里更是要压他一头了。如此,双方关系自然更为紧张,时有摩擦。 而现在,李凌把这么一个针对费重的把柄送到邓巡抚的手上,他自然不会拒绝。哪怕只是为了将这个死对头踢出两淮官场,他都得尽一份力,更别提两人间还多有私怨了。 事实也正如李凌所料,在收到这份大礼后,邓巡抚都没有太多的迟疑,只问了两人一些东西后,便果断派出亲信,带兵马将二人直送京师。而他本人,更是写了一封足有万言的弹章,弹劾费重在地方任上的种种不堪与罪孽,简直是把他说成了一个罪恶滔天,祸国殃民的大奸贼,当真是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定江山了。 当然,即便没有这些添油加醋的罪名,光是费重与京城诸多官员以及边军内的一些贪官有所勾结的罪状,就足以置其于死地了。 就跟偷运私藏甲胄军弩一样,作为地方要员的费重居然还和朝中高官,和边疆军将有所勾结便可被定为图谋不轨的重罪了。 而之前,朝廷对如何定费重之罪还挺为难的,因为从掌握到的证据来看,他无非就是顺水推舟地陷害了李凌一把。这等做法其实放在大越朝中还真不算太严重,在当今皇帝的默许甚至是推动下,臣子间互相攻讦算计的事情可不要太多,就算是陷害什么的,查明后也没有真要反坐的。 尤其是像费重这样身居高位的三品大员,更不可能真把之前差点落到李凌头上的谋反大罪扣他脑袋上了。所以大家普遍的看法,就是降他一级,然后把他放到别处为官了事。 可就在朝中拿定主意,打算对他高高举板轻轻落下时,这份专门针对费重一人的弹章和相关证据就到了。 当弹章、证词以及人证被送进刑部,然后交由相关官员仔细审查之后,费重的罪名终于变成了要命的死罪。 迫害治下百姓,勾结朝中要员,私通边军将领……这些罪名合在一起,就是让人看着都感到恐惧,更别提完全有凭有据地全落在费重一人的身上了。刑部方面不敢擅专,立刻就将相关书文呈送进宫里。 皇帝由此龙颜大怒,当即宣召朝中重臣共同商议如何处置费重。哪怕费重在朝中其实也有靠山,到了此时也没人敢为他说话了,甚至一些与他有交情的,都恨不能提倡严惩不贷来与之划清界限,保全自身了。 如此,只不过区区两日,朝廷便以极其罕见的效率当即定下了费重死罪,并抄没其一切家产,其三族亲眷,男子发配边关,女的则充入教坊司为奴婢,直接是把他的整个家族都给连根拔掉了。 当还在牢中盼着能尽快出去的费重接到这份最终的判决时,真就如五雷轰顶,彻底呆在了当场。半晌后,他才如疯了似的大叫起来:“陛下,臣冤枉啊……臣从来就没有任何的不臣之心,臣对我大越只有一片忠心啊……” 奈何旨意已下,一切都已经无法更改,等待他的只有死亡,而且还是最干脆利落的斩立决,而不是还能苟延残喘几月,看有没有转机的斩监候。 也是直到临死之前,费重才从一些狱卒口中听说了此事的某些细节,知道了是自己最信任的姜思德指证的自己,而姜思德所以会出卖他,全是因为有李凌在背后主导…… 这个答案让他到最后除了绝望和怨恨外,最多的就是恐惧与后悔了。早知道李凌竟如此可怕,不但能以丁忧之身从自己的计划中全身而退,还能施以如此凶狠的反击,他当初就不该去招惹李凌啊。 只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一切已成定局,他再喊冤,声音也无法传到任何一个朝廷高官的耳中,也没有人会再去关心他到底是不是被冤枉的。 五月的最后一天,前两淮都督费重因犯有谋逆大罪而被当众处斩,曝尸三日,以儆效尤。而在此之前,他在竟州,以及家乡的亲人,也被两地官府下令捉拿,一切家产,皆被抄没。 一名三品高官,就此烟消云散…… 在京中不少百姓对此多有议论时,知道更多内情的官员们,却是对真正导致这一切的李凌充满了畏惧之情。 即便他还在朝廷为官,以四品官身能使一个地方三品大员家破人亡已是极其惊人的事情了,而现在,他以丁忧之身,无官无职却能做到这一点,就显得更加可怕。 由此,京城官场里甚至都多了一条说法——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宁得罪小人,不得罪李凌! 太子和费重的下场,就成了这句话最好的注脚。李凌虽已不在京城,但京城里却都是他的传说…… 而当这样的传说真正传到李凌耳中时,都已经是数月之后,天气入秋时了。 这时的他早已回到江城,陪在了家人身边。同时,经过多日的修建,他在江城的府邸也终于竣工,李家上下得以搬进了他们真正的家中。 在经历了这一场风波后,家人间的感情已越发紧密,杨轻绡和李乐儿之间,也亲密了很多,再没有了之前的一层隔膜。 而更让李凌感到惊喜的,是李莫云终于鼓起勇气,向李乐儿表达了自己的爱慕之心。 本来,即便有李凌的首肯与鼓励,他都未必真有胆子向李乐儿表明心意。但是,在经历了这场变故后,他倒是看开了,觉着既然随时都可能出现灾祸,那就该抓住那些美好的时光,以及那些值得爱的人。 李乐儿在得知对方心意时明显满是错愕和不知所措,但在月儿,杨轻绡,甚至自己女儿的鼓励下,最终还是尝试着去接受这个虽然平日表现得颇为木讷,却对自己真心一片的男子。 几月的相处下来,两人的感情确实逐渐加深,到底是让李乐儿点头,答应嫁给李莫云。只不过,她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那就是这场婚事不能大操大办,只家中几人聚一场便罢,不必传与外人。毕竟,在她心里,自己终究是个再嫁的寡妇,实在上不得台面啊。 李凌见姐姐坚持,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让人在李府边上辟出一片区域来,作为他们二人单独的院落,然后又给姐姐送了一大笔银子作为嫁妆,才算是把婚事给定了下来。 而后不久,京城里的这些说法传回来,正悠游林下的李凌对此只是一笑了之:“这样其实也挺好,若是真人人都忌惮我三分,那我无论是在此守制,还是到时回朝任官,都能少了许多麻烦了。” 再接下来,又是数月的清闲,再没有了俗务缠身,李凌只管在家中陪伴家人,有时还带了家人去衡州府各处游逛,看看风景,访访旧友,倒也颇为自在逍遥。 等到入冬后,便是准备过年的诸般事宜,反正在他看来,自己得在江城待满三年,就当是给自己放一个长假了。 但世间事又怎么可能总如人愿呢,就在这个冬季,一场足以影响天下大势的剧变已然发生。  第964章 一语成真(上) 已近除夕,细雪纷纷,把江城县的许多屋顶都染成了一片白。在这样的天气里,能在家中温一壶好酒,生两个火盆,取暖品酒,再有一二知己好友谈笑一番,自然就再妙不过了。 而现在的李凌就是如此,两个多日未见的好友正在书房中把酒赏雪,作着闲聊。坐他对面,边喝边说的,正是从京城而来的徐沧。 徐沧倒不是因为想念李凌这个朋友才回家乡来的,而是因为老母思乡,又正逢年节,便跟御史台告了几天假,赶在年前携母亲妻儿返回江城。不过除了李凌之外,他并没有让更多人知道自己回来,此时抽空也自然登李家之门,好友间谈笑闲饮。 不过两个已在朝为官多年之人到底也不可能聊太多别的东西,在把别后两人的一些处境随意一说后,话题就很自然地转到了朝中正事上来。 “陆相已然再三上疏要告老了,看来这次陛下是再留不住他了。”徐沧不无感慨地说了一句。 李凌也是一愣,不过再一想,陆缜的这一决定也不算突兀,毕竟他都快八十了,纵然平日里保养得当,终究是岁月不饶人,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显然要吃不消了。 只是在想想陆缜前些年对自己的照拂后,他还是轻轻叹道:“陆相这一生当真是为我大越朝廷鞠躬尽瘁了,想必他这一告老致仕,必然会让陛下和整个朝廷一阵无措啊。” “是啊,陆相在朝或许还看不出他有多要紧,可一旦想到他老人家就要离开朝堂,许多人都和我一样,心里空落落的,总觉着有些不安啊。” “不过这对太子来说,倒未必是一件坏事了。对了,他那边有什么表示吗?” 徐沧摇头笑道:“能有什么表示?最近太子可低调太多了,自陛下让他在东宫闭门思过,就少与人往来。平日里除了必须参加的朝会,都不出东宫大门,就连原来那些太子下属,都与他少有见面,对此事自然没什么说法了。” “是吗?看来他这是吸取之前的教训,打算跟陛下慢慢耗着了。”李凌猜测道。非是他诋毁太子,实在是这确实是眼下最好的自保之策了,毕竟他还是太子,只要不犯错,皇帝就不能无缘无故再行废立之举,这样等到皇帝真有个好歹,太子也就自然上位了。 当然,这么一来,太子在朝野中的影响和势力必然大受挫折,也就给了英王以机会。所以李凌又跟着问了句:“最近王爷又有何建树?” “王爷在你那案子后,倒也收敛了不少,没有跟之前的永王般不断收拢党羽,拉帮结伙。而且他对愿意依附于他的官员要求也是不低,所以这大半年来,我们的势力发展得倒也不算太快。” 徐沧说着,又想起一事:“哦对了,就在我将将要离京前,王爷正想拿下北伐的统帅之位呢,也不知能不能成功。” “北伐?”李凌却是更在意这个说法,“朝廷又打算北伐了?是北方的鬼戎人又开始不安生了吗?” 徐沧却不是太在意,喝了口酒后,才说道:“也不能说不安生吧,自前两年他们犯我北疆反而损兵折将后,鬼戎各部已经老实了许多,连以往经常可见的秋冬寇边都少了……不过,就一些深入漠北的探子传回来的情报,似乎是鬼戎内部正发生着一场内乱,部族之间互有攻伐不说,还有好几个部落因此被吞并了。” 他说的随意,李凌却把神色为之一肃,情况可不是太妙啊,因为他想起了原来历史中的发展走向。 原来的历史上,也是在那漠北草原上,各族林立,各自攻伐,而无法对中原王朝,乃至北方的辽金等国构成威胁。直到草原上诞生了一位真正的雄主,以横扫天下之势迅速崛起,在短短年月里统一草原各部,然后就是漫长的征服之旅。 到最后,这些草原上的战士们不但把中原天下都给打了下来,其铁蹄所至,更是穿过整个西域,征服了整片大陆,把西方各国都踩在了脚下。 本以为,没有了后来的南宋,大越还重新夺回中原及北方的大片疆域,而且连蒙古部落都被几十年前的越军荡平后,不会再出现历史上可怕的一幕。但现在看来,似乎历史的车轮正在往原来的轨迹上走啊,而且算着时间,也与原先的历史差不了太多。 这自然让李凌在心惊之余变得尤其凝重:“对漠北之事,朝廷上诸公是个什么看法,陛下又怎么看待他们的内乱?” 徐沧有些不理解李凌怎么就突然对这样与大越没太大干系的事情起了兴趣,但还是如实说道:“朝中大部分人的意思自然就是乐得见鬼戎各部自相残杀了。要没有他们内部的混乱,恐怕我大越边境还没如此安定的两年呢。 “不过也有少数人提出其实我们该抓住这个机会,主动北伐的。其中就以英王殿下最是迫切,甚至主动请缨,想要带兵北伐。 “只是我朝少有让太子以外的皇子带兵的,所以遇到了不小的阻力,在我离京前,这事也依旧没个定论。” 说到这儿,他又看着李凌:“温衷,你也觉着鬼戎会成为我们的大患吗?” 李凌脸色凝重,如实说道:“如果是现在的鬼戎诸部,自然没有太大威胁,最多也就如前两年般突然集诸部之力犯我北疆,给北方各城造成一些困扰。但是,如果他们真就合成一股力量,尊一人为汗,那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徐沧闻言也沉吟起来,慢慢地,脸色也变得郑重:“这一可能我还真没想过啊……” “是啊,别说你,其实我也没想过。毕竟现在的鬼戎本就是一个统称,是由当初被我大越所灭的辽金夏和室韦诸部混合而成。这各部族间,无论语言文化,还是生存习惯都大不一样,互相之间甚至也多有仇怨,所以想让他们统一起来,确实相当困难,而且即便强行被统一了,也很可能出现反复。 “但是,终究是事在人为啊,要是真出了某个天纵之才,一如千年前的秦始皇般靠着武力和个人威望把整个漠北草原给统一了呢?当那些之前只是一盘散沙,各怀鬼胎的鬼戎诸部战士变成令行禁止,变成如我大越官军般的军队时,那我北疆可真危险了,就连中原天下,都可能要面临最大的考验了。” 徐沧怔怔坐在那儿,好半天后方才回神,而眼中也露出了不安之色:“要是真如你所言,我大越天下可真要遭遇大劫了。可问题在于,真会有这样的人吗?他有那样的实力,做到统一鬼戎各部吗?” “不好说。但就目前的情报来看,这次鬼戎的内乱,很可能就是有人在做着这样的努力。而王爷也应该是看出其中端倪,才想着赶在他统合鬼戎各部前,主动击溃他们。正所谓,御敌于国门之外,如此才能减少我朝损失。” 徐沧被他说得有些心动,可在频频点头后,又苦笑道:“只是这显然不合规矩啊。而且真要北伐的话,其实还是有其他更好的主帅人选的,而英王恐怕还不够资格啊。” “不,我倒以为如今我大越国中真正能担此重任的也就王爷等少数几人了。”李凌却有自己的看法。 “怎么说?” “你想啊,我大越现在北疆有不少宿将,都是功勋卓著,声名极大之人。可问题在于,他们之间却是谁也不比谁身份要低的。霸州云州一线的董公望如是,镇守幽州多年的岳霖,以及蓟州一线的沈重山,他们也都是少有的帅才,深得边军拥戴,你说要是让任何一人挂帅,却是置其他人于何地,让他们听从军令调遣吗? “要知道,军中最忌讳的就是将令不行,而一旦某两位宿将或其下属心中不服,是很可能出现这等最坏情况的。” 徐沧一愣,他一个书生,又怎么可能对军中事务有太多的了解呢,片刻后才道:“那不如就让三位将军各带一军出征……” “那就会出现令出多门,以及争功诿过的大问题了。到时候,三路大军各行其事,没有配合,却又遇到鬼戎齐心,来一个各个击破,后果将更为严重。” 李凌说着,叹了口气道:“所以在我看来,让朝廷派出一个身份能力都足够之人作为三军主帅,然后再让三位老将军各领兵马出征,或许是最好的办法了。而这个人选,现在朝中确实挺难找的,如果太子还能被陛下信任,自然没有问题,又或者,就是让当今陛下来一出御驾亲征了。” 这话出口,两人都笑了起来,太子的情况他们比谁都清楚,皇帝怎么可能放心把如此重要的兵权再交给他呢?至于皇帝亲征……当今陛下已年过七十,又不是马上打天下过来的开国之君,哪可能再来一出御驾亲征啊。 所以,看来看去,英王还真可能是那最合适的北伐主帅的人选了。  第965章 一语成真(下) 论身份,孙璧这个英王虽然是郡王,但现在朝中再无其他亲王,他也就比太子稍微低上一阶而已。而且,相比于其他那些王爷,他还有着相当的势力,在朝中有着足够的帮手,这就强过其他皇子或勋贵了。 论能力,孙璧更是曾在西南带过兵,这几年来,更是在朝堂上展露过自己在兵事上的见解实力,就是当今皇帝都曾几次称赞他最懂兵。 再加上他有着意愿和担当,想为大越扫平北疆祸患的决心,可以说,如今朝中还真找不出更合适的人选来了。 这一番说法下来,就连徐沧都有些心动了:“如此看来,王爷这次还真大有可能担此重任,以主帅的身份带兵北伐了!” 李凌却在喝了口酒后苦笑道:“依然有几个问题需要解决。其中最关键的一个,就是朝廷,又或者说是陛下到底肯不肯北伐。毕竟现在只是鬼戎人内部生乱,或许是一个机会,但主动北伐对我大越国力的消耗可比之前的抵御鬼戎入侵要大多了……这才几年工夫,湖广等地又才刚经历灾年,大家总会有所顾虑的。 “而且更重要的一点在于,你我支持王爷北伐,是因为相信鬼戎人一旦真统合在一起,必然成我大越心腹之患,可问题在于,朝中诸公真会信吗?” 徐沧一愣,还真不好说了。事实上,就连他在与李凌说这些事情之前,也不觉着鬼戎会有多大的威胁,至于朝中人等,自然也差不多了。 李凌又继续道:“这还只是第一点,第二在于朝中必然有太多人不愿见王爷拿到这样的可以真正威胁到太子地位的机会。 “一旦真让王爷得第兵权,他在朝野间的声望必然大幅提升,而且会给许多人一种看法,以为这是陛下在为封他为储君铺路。毕竟最近太子的日子可很不好过,时有传说要废立太子,现在王爷突然冒起,只会加深这样的看法。那太子及其党羽,又怎会甘心呢? “就算王爷没有因此大破鬼戎,为朝廷立下开疆拓土的大功劳,光是这一层北伐三军统帅的身份就足够让人不安了,更别提他还可能立下几十年未有之大功。所以最终此事还是难成……” 一番分析下来,李凌也在神色一黯后陷入了沉默。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这番担忧还真可能发生,这对孙璧来说固然极其不利,但他更在意的,还是错过眼下这个机会后,会给大越,给中原天下带来不可弥补的危害。 一旦真如自己担心的那样,漠北被人统一,鬼戎诸部形成合力,当他们挥军入侵时,大越江山可就真危险了。 到最后,他只能是自嘲一笑:“其实你我在此说再多也没用,我都已经丁忧在此,还有两年多时间才能重回朝堂。至于你,也是人微言轻,只能在此纸上谈兵罢了,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呢?” 徐沧闻言,心情更为低落,担忧道:“真就没有办法了吗?” “办法或许还是有的,比如说,此时有更进一步的关于鬼戎即将合并,并对我朝有大举入侵的确切消息传来,又或是边关出了乱子,已经有重要关城失守。如此,为了江山稳固,陛下还是会力排众议,让王爷挂帅北伐的。” 在李凌看来,这两个可能成真的概率实在微乎其微,因为大越在漠北的探子能打探到的消息其实很有限,而鬼戎那边,也不可能在自身内战的时候,还抽出手来攻陷大越边城。 但有时候世事就是那么的奇妙,当你以为事情不可能发生,它却偏偏发生了。 就在新一年到来,正月里人们走亲访友,欢度节日时,元宵节当日,县衙便收到了今年的第一份邸报,一看之下,全衙震惊,然后不久,江城县令田秉文便乘轿直奔李府。 当时李凌正和家人说笑着呢,一听县令大人突然造访也颇感意外,不过还是让李序把人请到了前厅奉茶,自己也随后过去一见。 一见李凌,田县令二话不说,便把手上的邸报递了过来,口中道:“李大人请看,北疆……北疆竟在年前就出大事了!” “什么?”李凌更是一脸的诧异,自己前不久就和徐沧谈过对于北疆的担忧,这就真出事了?而当他接过邸报仔细一看之后,更是惊得面色一沉,不想这次自己真做了回乌鸦嘴,真就是一语成真了—— 就在年前,竟有鬼戎大军进犯北疆,不但杀边军一个措手不及,连破数城,最后更是陈兵宣州城,大有攻破这座北疆要镇的意思! “怎会如此……”李凌有些发懵,这事情的发展可太快了吧,快到让他都有些难以接受了。直到田县令连唤他数声,才让他略回过神来,只听对方道:“李大人,县官听说您曾在北疆立下赫赫军功,想必对北疆军事也颇有了解,不知对此可有什么看法?比如说我等各县是否该有所准备?” 这才是他急着来给李凌报信的原因,报信是一方面,问计才是真啊。 李凌稍微沉吟了一下,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田县令不必过于担心,这几年我朝北疆后勤输送已有了完整的体系,至少暂时朝廷不会向下面征收钱粮民夫,你要做的,还是要稳住地方,不让一些宵小乱了地方民心。” 田秉文一听也是深以为然,但随即又道:“可是百姓若知道北疆出事,势必有所担忧,本官又当如何阻止呢?” “堵不如疏,切不可禁止百姓去讨论此事,正相反,我们官府要做的就是及时将北疆战况公之于众,如此纵然有想乱我民心者,也难有机会了。比如说这份邸报,大人就可以于明日张贴出去,然后再派人向城中百姓宣讲,宣州城中有我上万边军,想要守住城池应该不难,而且只待我边军反应集结,再加上中原大军调动北上,破敌只在眼前,根本影响不到中原。”李凌立刻就给出了自己的对策,他一贯以来的主张就是让百姓知道朝中局势和政策,如此天下人自然会懂得如何选择。 田县令沉吟半晌,虽然心里有些不以为然,但还是点头答应了下来。 而李凌,则在送他离开后,神色凝重地回到自己的书房,拿出之前从霸州带来的北疆布防图,一看就是大半日。他对田秉文说得轻松,其实自己心里却是极其紧张与沉重,鬼戎人竟能直杀到宣州城下,便意味着这次来势极其凶猛而迅速,这必然是一场硬仗了。 而更关键的一点在于,他也不知道这只是像以往那样的寇边劫掠,还是在鬼戎诸部即将一统时,那个可能存在的草原雄主进军中原的第一步。 “但愿是我多心了,但愿很快战事就能结束……”最后,李凌口中只轻轻念出了这么两句。 …… 此时的京城洛阳,局势却要比李凌想的还要紧张。 即便今日是一年一度的元宵佳节,京城里也不见一丝节日气氛,街上的行人比之往日都要少了近半,有也是脚步匆匆,神情阴郁。 至于京中官员,更是早已从节日的状态中走了出来,不,应该说他们这次根本就忘了还有年节这回事,因为这场北疆的变故早在腊月底就已经爆发。 去年腊月二十当日,鬼戎数千骑兵突然出现在北疆边境,在连拔两座军堡后,才有烽火传回后方,宣州守将即刻派出麾下一千精锐前往查看退敌。 当时的宣州都督沈钧还以为这是一次小股敌人入侵的打草谷行为,结果这支千人的精兵却和五千之数的鬼戎人正面相撞,不到半日,便几乎全军覆没,只有少数人仓皇回逃,带回了又有三座军堡相继失守的噩耗。 之后三日,敌军又深入北疆,扫荡百里,把宣州周围的十多个堡垒军哨全部拔除后,再与带兵迎敌的沈钧部正面相遇。结果这一回,带八千精兵迎敌的沈钧赫然发现来犯之敌数量竟有三万之众。 以少击众,只撑了两日,便仓皇败退,直进入宣州城后,才稍稍稳住。但旋即,敌军已展开队伍,直接围攻宣州,竟大有把这座大越北疆十大军镇之一的坚城给打下来的意思。 这,便是李凌从邸报上看到的内容了,但也已然过时。因为就在新的一年开始后,更大的噩耗已然传回京城,在死守血战了五日后,宣州城破,沈钧只率八百亲兵突围而出,不知所踪。而鬼戎人则以此城为依托,不断向外扩张,同时还有更多兵马源源不断从北方而来,等到今日传来的急报中所述,这次进入北疆的鬼戎大军竟足有八万之多,几乎是前次进犯大越的两倍之多,而且,据查还多是骑兵精锐! 当消息传来,举朝皆京,无论天子朝臣,都被鬼戎的兵势给吓到了,更重要的是,所有人都无法相信,这八万鬼戎人竟是统一进军,似有唯一的统帅,这就让本来战力就不弱的鬼戎实力又有了一个质的提升。 而此时,他们已调集兵马,直指营州! 第966章 孙璧挂帅 若放在以往,像这样的元宵节时京中群臣自然会进宫向天子朝贺一番,如果皇帝心情好时,还会设下酒宴款待群臣,君臣之间好好共乐一番。 但今日,北疆军情如火,可就再没有这样的心情了,虽然朝中重臣依旧悉数入宫,却不是为了朝贺节日,而是为了与皇帝商议出兵对策,此时在金殿内的所有人脸色都显得极其凝重严肃。 就连本该致仕离京的陆缜今日也赫然在列,有些颤巍巍地站在群臣前列。朝中发生这样的大事,作为左相重臣,他自然是责无旁贷,必须尽一份自己的心力。 皇帝的脸色也颇显阴郁,不过在看到陆缜后,还是开口道:“来人,给陆相赐座……”这也算是对这位老臣的特殊优待了,很快便有宫人把个锦墩送到陆缜身前,老人没有作什么推辞,称谢后,便坐了下来。 见此,皇帝才真正开口:“就在昨日,北疆又有塘报急递,攻陷我宣州的鬼戎大军又已转向奔营州而去!这次他们来势极其凶猛,我北疆边军又分守各处兵力分散,恐怕难以破敌,你们都是朕的股肱重臣,可有什么对策吗?” 其实北疆的战况大家也都一直关注着,通过各自的耳目于第一时间知晓最新的变化,对鬼戎人已然转道而攻营州一事,自然心知肚明。不过此时大多数人却依旧陷于沉默,毕竟多半重臣都不通兵事,实在拿不出什么对策来,至于剩下那些,也因为谨慎,不敢随意开口。 所以一时间,金殿上一片肃静,大家都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这让皇帝的脸色更是一沉,低低哼了一声后,便想再说什么。可他话还没说呢,陆缜已先一步站起身来:“陛下,臣有话说。” 皇帝的神色这才缓和了些,点头道:“陆相你说。” “臣以为再不能如以往那般,只是让北疆各军紧守城池,以退敌为唯一任务了,须得主动出击,与来犯之敌做一了断,重创鬼戎人,才能为将来十年二十年之太平打下基础。 “陛下,臣在几年前就曾有过这方面的担心,无论是当初幽州生变,导致我大军多有损伤,还是之后霸州云州等地的失而复得,虽然最后看起来都是我朝天兵取得胜利,但胜利之外,我们的损失,和鬼戎的所得却是显而易见的。 “尤其是鬼戎人,几次入侵中原虽有折损,却也劫掠带走了诸多财物人口,如此不但增强了他们的实力,也让他们的胆子越来越大,对我大越渐生轻鄙之心,这才有了这次的大举入侵。 “所以这一回,臣以为该当来一场大决战,痛击鬼戎人,让他们付出足够沉重的代价,甚至是元气大伤,才能打痛了他们,让他们轻易不敢再犯!甚至于,臣以为我们不光要在我大越国土之上与之交战,更该主动发兵,杀入漠北草原,给予他们最惨烈的报复!” 说到最后,许是因为话多激动的缘故,老人还带出了一阵咳嗽。但此时其他人已经不去在意他有些失礼的咳嗽了,而是个个都露出深思与纠结,在掂量着他这番话中所隐藏的东西。 皇帝也陷入了沉思,陆缜这番表态还真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因为一直以来,以老成谋国著称的左相都不主张主动发兵攻入漠北,因为那样的各种消耗是紧守大越门户的数倍,就算取胜了也是得不偿失。 可今日,陆缜却提出了与自己一贯以来主张截然相反的说法,这应该不是因为他即将告老致仕所以没有了顾虑,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得出的结论。 而在沉默了一阵后,有兵部尚书也果断站了出来:“陛下,臣以为陆相所言甚是,这次必须把他们打痛了,打怕了,才能换来真正的和平。不然,就算这回能再破敌赶他们回漠北,难保明年入冬后,鬼戎人不会再犯我边境。” 在两大重臣的一力主张下,殿中许多臣子也纷纷跟进,表示了相同的看法,认为该当集天下兵马北上破敌,再杀入草原,予以敌人迎头痛击。 就在这许多人各自说着自己的主张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却从旁响起:“诸位大人,你们难道就不顾眼下了吗?眼下的局面是宣州失守,营州危急,我们现在要考虑的不是怎么反击,而是该如何先把眼前的这一关给过了,如何保住营州才是关键啊。你们可别忘了,营州之后便是幽州,而幽州却是我大越北疆最重要的城池,一旦那边有失,则中原危殆,鬼戎铁骑便可长驱直入了!” 众人尽皆一凛,转头看去,正是枢密副使段廷站了出来,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比之那些完全不知兵的朝臣,段廷这个曾在北疆领兵作战的武将显然要务实得多。 就连陆缜,这时也露出了深思之色,片刻后有些无奈地点头,自己确实把事情想简单了,当务之急还是该想着如何保下营州及其他边城,而非如何破敌。 段廷又叹了口气:“其实陆相所言确实在理,但那都是在我们稳住北疆局势后才能有的下一步安排。至于现在,最该讨论的是抽调哪里的兵马去保住营州等城池,以及最重要的一点,该由谁来统帅三军。 “陛下,臣以为后者尤其关键,正所谓人无首不行,鸟无首不飞,只有定下真正的主帅人选,才可确保接下来的全盘计划,同时安定北疆各地守军。” “段大人你就是最合适的人选。”当下就有人顺势提议道,随即获得了不少人的赞同:“段大人你也是我大越名将,当初更三破鬼戎,想必这次由你挂帅必能提升军心,一举破敌!” 面对众口一词的推举,段廷却是苦笑行礼,看向已经有所意动的皇帝:“陛下,非是臣不肯为国尽忠,实在是臣力有未逮啊。” “此话怎讲?”皇帝有些不解道,说实在的,他刚刚还真有心让段廷挂帅了,毕竟对他,自己还是挺放心的。“臣有三不可为帅。其一,就是臣身患旧疾,早不复当年光景,真要硬拖了老体去北疆,若一旦有个闪失,臣一死倒也罢了,可要是连累三军军心动荡,从而酿成大败,那臣真就万死莫赎了。” 他的话让众人先是一愣,继而才想起段廷确实存在旧疾,当年正是因为患病严重,不能在北疆久住,尤其是冬天,才不得不回京任职的。 在君臣人等有些无奈的注视下,段廷又道:“其二,臣与鬼戎人交手太多,我那点战法习惯恐怕鬼戎各部早已习惯,甚至有了各种应对之策,所以臣若再为主帅,先机就已失去了,恐怕于战不利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臣虽得陛下隆恩,忝为枢密副使,但真论官职身份,却并不如董公望等三大边将,若以我为帅,只怕会使人心难服,徒增变数啊。 “如果只有前两条,臣冒死也敢为陛下分忧,但这第三条,却非人力所能克服。即便董公望和岳霖他们真不计其他,肯听从我的调遣,可下面的将士却未必能个个遵令了。所以……臣不敢受此命,还请陛下恕罪。” 这番解释入情入理,皇帝在沉吟半晌后,也认可了,叹道:“难道就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为朕分忧了吗?” “陛下,臣以为主帅人选还是有的。这人必须符合以下几点,便能成我大越北疆主帅,统领三军破敌。”段廷却赶紧道,“其一,就是身份要贵重,要更在董公望几人之上;其二要自身也懂兵事,至少要有带兵作战的经验,或是在北疆曾领过兵;其三便是身体要比常人更强健些,至少年纪不能太大,不然北疆苦寒,进入漠北后,更是辛苦非常,身为主帅可不能因此得病了。” 说这话时,段廷的目光偷偷的就往臣班前列的某人身上出溜,而皇帝这时也想到了什么,视线缓缓落到了那个虽然没有缺席过朝会,却素来极其低调,都没当众说过什么话的儿子身上:“孙璧——” 孙璧的身子轻轻一震,但还是迅速走上一步:“臣在!” “之前朕就听说朝中有人欲举荐你做北疆三军主帅,你之前也确实在兵事上有所建树,对此,你可有信心吗?” 皇帝这一开口,就意味着此事已定了七八分了,这让一旁的太子脸色顿时一变。之前的事情他当然是了解的,甚至此事最终没能落定,还是因为他在背后多番阻挠,毕竟一旦真让英王拿下了北疆统帅之位,再立下战功,那对自己来说威胁可太大了呀。 但这一回,皇帝当众而问,却让太子再难出面干涉了,唯一的指望就是孙璧能推辞一下,或是心中含糊,不敢担责。 但事实证明孙璧绝不是那等畏难之人,见父皇询问,他便行礼朗声道:“儿臣既为父皇之子,更是父皇之臣,既然君父有难,则儿臣纵然粉身碎骨,也当为父皇分忧解难,绝无推辞的道理!” 第967章 夺情起复(上) 此等掷地有声,全无退缩犹豫的回答,让皇帝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来。不管孙璧在军事上的能力到底有多强,至少这份忠心和担当已经胜过太多人了。 而且,相比于另一个合适的人选,他也确实更希望由这个儿子来当此番战事的三军主帅。所以在稍作沉吟后,他便看向了下方群臣:“诸位爱卿,你们以为由英王挂帅,去北疆破敌,如何啊?” 先是一阵沉默,但随即,闻铭、魏梁等英王的亲信人等已纷纷出声表示支持:“陛下圣明,臣以为如今朝中当以英王为最合适的人选!” 太子心里那个急啊,这时都忍不住给自己人打起了眼色,当即就有几名官员先后跳将出来:“陛下,臣以为此事还有待商榷!英王毕竟资历不足,北疆兵事更非儿戏,一旦有所疏忽,那可就是几万几十万将士的生死啊!” “是啊陛下,英王或许曾攻读兵书多年,但真要放到沙场之上,终究还是年轻了些,臣也以为此事当作三思……” 面对这些人的质疑,孙璧倒是不好开口。好在还有其他人可以相助,这时闻铭已立刻反驳了起来:“诸位大人所虑不能说没有道理,但只以年轻便否定陛下如此定主帅人选还是过于草率了,你们岂不知汉时卫霍皆是年纪轻轻便统帅大军,连战连捷,平定匈奴之祸的吗?” 对上他,这些老对手们自然更无负担:“卫青霍去病那都是千年难遇之天生将才,英王纵然再知兵,怕也无法与他们相提并论吧?” “把可未必,至少我曾与英王在地图上推演交锋,却未能占到任何便宜,稍逊一筹,所以我以为英王之永兵,在我大越朝中已不输任何将领,包括如今北疆的三位老将军。”段廷又突然开口道。 他倒并没有和闻铭等人一样早早就归入英王一党,事实上以段廷的身份,也不可能做出这样的决定来。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和孙璧平日里有所往来,并通过一些沙盘推演,对这位皇子的用兵能力感到佩服。这也是段廷这次会举荐孙璧的原因,因为他知道,孙璧是如今朝中最合适挂帅的人选了。 有段廷作保,其他人还真就无法质疑了,毕竟真论用兵作战,如今殿内君臣百人,没一人能比他更有话语权了。 而皇帝,也在这时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仔细打量了孙璧一番后,才道:“朕意已决,兵贵神速,北疆之事更是刻不容缓,就由孙璧为此番北疆三军主帅,统领各城守军,及天下各地援兵,即刻便赶赴北疆,破敌守边。” “臣接旨,臣定当尽我所能,破鬼戎,守边疆,还我大越天下安定!”孙璧也不再迟疑,当即跪下接旨。这下,算是把事情给彻底敲定了,也让一旁的太子一阵无奈,这时再说什么都迟了。 他很清楚,这事一旦定下,孙璧要是不能达成目标,或是索性战死北疆也就罢了。一旦让他真取得了一场大胜,不说能不能真像之前想的那样将鬼戎重创,光是只要守住北疆各城,那他之前最大的短板资历和功劳,也将被彻底补齐。 到那时,他一旦再回京师,恐怕自己的太子之位就真不保了! 这个可怕的念头一生,直让他遍体生寒——自古以来,没有一个废太子会有好下场,或是死,或是生不如死! 恐惧很快就化作了怨毒,多年来一直积蓄下来的对自己父皇的恐惧、怨愤全都开始转化,化作了对他的深深敌意…… 此时的孙雍却没有感受到来自自己长子的怨毒与敌意,他更在意的还是此番由孙璧挂帅能否真见成效,便又郑重问道:“孙璧,你以为接下来当如何用兵破敌啊?” “兵无常势,当临敌而断,现在说再多,也只是纸上谈兵,臣不敢妄言。但有几点臣是知道的,那就是只靠北疆现在的兵马,却敌容易,真想要给予鬼戎重创,甚至直入漠北草原,却有些力有不逮了。所以,臣以为在臣急往北疆统筹作战的同时,中原各地官兵也该抽调出一部分来赶往北疆助战,此乃其一。 “其二,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此战打的是我大越兵马之战意决心,但更重要的还是后勤保障。所以臣希望陛下能答应臣一个请求……” 皇帝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这才点头道:“你说。” “臣请陛下允准让李凌重回朝堂,助臣一同破敌,由他掌管后勤事务,才能确保我大军在前线无有忧虑。” 皇帝还没开口呢,旁边的臣子已经有人忍不了了:“英王,你这是小觑我朝中百官,还是想要假公济私啊!谁不知道李凌他出身大有问题,就算今后再为朝廷官员也不能委以重任,更别提把如此重要的边军后勤交到他手中了!” “殷大人,你这话却是错了,李桐之事早已过去,就连陛下都没有两者关系而降罪李凌,反让他回乡守孝,怎么到你口中,这罪名反而还在了?”魏梁当时就忍不住了,出口反驳道。 殷大人立刻哼了声,便要反唇相讥,却听皇帝又在上头说道:“朕当初已经说过,李凌将李桐抓捕归案便是忠,李桐死后他丁忧守制便是孝,他忠孝两全,乃我朝臣子楷模,这一点不会有变。” 皇帝这一表态,殷大人顿时没了话说,同时其他人也将皇帝的态度记在心中,知道今后不可能再用李桐来攻讦李凌了。 不过这不代表其他人就要接受孙璧的这一请求了,当即又有人跳出来道:“即便李凌对陛下和朝廷的忠诚没有疑问,此时也不能用他。正如陛下所说,现在李凌还杂丁忧守制,按规矩,父母去世后,为人子者当守孝二十七月,方可复还朝堂,不然就是不孝。我大越朝廷素来以忠孝立国,岂能为他一人而破例?” 这下魏梁也不好为自己学生说话了,规矩就是规矩,谁都不能改。 就连孙璧,也在面对如此说法时苦了张脸,难以应对。 他所以会有此请,一方面固然是相信李凌的能力,也觉着有他在背后供应粮草物资,自己才能无任何后顾之忧。而另一方面,也确实有着一定的私心,想要帮李凌尽快摆脱眼下的处境。 经过了之前漕帮一案后,孙璧也看出了李凌不再有官职在身是多么的脆弱凶险,一旦再有哪些敌人瞄着他去,自己在京城或北疆一个鞭长莫及,李凌就可能遭殃了。 所以便想着借此机会让李凌重新恢复官职,同时还能和自己一道立下一桩大功劳,为将来谋划呢。可现在看来,好像这样的计划是没法实现了,毕竟孝道在朝中群臣看来,那是相当重要的。 就在几人沉默,无法再说什么时,闻铭却慢悠悠地开了口:“陛下,臣以为既然朝廷要用得上李凌,倒是可以让他夺情起复的,因为若论对北疆粮草物资的运送,朝中还真没人能比得过创出如今各条运粮线路的李温衷呢。”他这话一半是说给皇帝听的,另一半则是在提醒英王,还有一招夺情可用呢。 但那殷大人却再度跟他们唱起了反调来:“人子尽孝,为父守制乃是人之常情,所以朝廷不准其尽孝,非要将人重新召回朝廷任用便是夺人之常情,故称夺情! “但正因如此,夺情之举素来不好滥用,自唐宋以来,少有在朝为官者被夺情的,也就边关有事,须守孝的大将镇守带兵,才会行此等举措。所以臣以为,此番绝不能将夺情之举用到李凌身上!” 殷大人的这番话又让太子等人精神一振,是啊,从来只有武将因战事被夺情,哪有文官被夺情的道理?相比于武将,文官的可替代性可太大了。 可还没等这些人附和出声,英王已经抢先开了口:“陛下,殷大人所言或许在理,照自来的规矩确实如此,但凡事皆有例外。李凌他虽为文臣,但其在后勤保障上的作用却不输于边关名将,有他于后方调拨辎重,臣以为我军胜算能平添三成,如此看来,他虽为文官,亦能算得上是武将了,还望陛下明鉴。” 皇帝看上去好像真有些被他说动了,不禁沉吟起来。见此,就连太子都坐不住了,壮起胆来开口道:“英王,你这也太言过其实了吧?难道我大越这许多栋梁朝臣竟无一人能比得过李凌吗?” 这是要给李凌拉仇恨啊,实在阴险。孙璧当即回道:“非是我一定要用李凌,实在是他在后勤一事上更能让人心安。如果太子真觉着可以换人替代,那我也没有办法。但是陛下,臣只求一句话,就是让那代替李凌为我大军提供后勤保障之人立下军令状,只要有哪怕一路补给上出了问题,他就当负起一切责任!” 此话一出,太子也好,那些不断出声反对的朝臣也好,瞬间没了声音……  第968章 夺情起复(下) 后勤之事千头万绪,真不是什么人都敢打包票一定能把差事办得不出半点纰漏的,何况还是配合大军与鬼戎作战,那风险更是成倍增加,任谁也不敢夸下如此海口啊。 太子的脸色更是阴沉得能滴下水来,因为他想到了沈家兄弟,如果自己的财神还在,以他们的能力说不定还能接下此重任,但他们却早已丧于李凌之手。而更可气的是,现在李凌竟要凭此重回朝堂了! 可纵然再是不甘,此时他也不敢再作坚持,其他人也是一样。而皇帝见状,心里也已明白了大家的意思,当即把脸色一板道:“既然英王你一力主张要让李凌为你保障后勤,朕便破例准他回朝。不过,就如你之前所言,此事关系到千万将士生死,关系到我大越天下安危,可容不得有丝毫差错,他李凌也是一样,这你能替他作准吗?” 这一问却让刚才还为李凌说话的魏梁和闻铭心中一紧,这下真有些搬石头砸自己脚了,反把难处落到了自己身上。不过孙璧倒是显得颇为坦然从容:“陛下所言甚是,臣愿意为李凌应下此事!” “好,那朕就准你所请,不日便会下旨夺情,让李凌重回朝堂,为你出兵北疆统筹后勤!”皇帝不等其他人作出反应,便立刻下旨,这下却再无更改可能。 “臣领旨!” 孙璧没有任何的担忧疑虑,也是赶紧下跪接旨。 就此,事情是彻底定了下来,这让太子等人的神色很不好看,这下不光军权和可能的军功落不到他们头上,就连后勤方面的功劳都和自己无关了。而更关键的在于,如此一来英王在职权资历上,真就能与太子争上一争的,而如果他能击败鬼戎,甚至储君之位都要换他来当了。 怀着这样的心情,当朝会散去后,太子几乎没和任何一人有交流,便沉脸而去,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至于孙璧,却在出宫后,被闻铭他们给拦住了询问:“王爷,您这么答应他们是不是操之过急了?” “是啊王爷,您这样一来可是把温衷置于险地了,一旦有个疏忽,或是某些人故意暗中做些手脚,他可就有难了……” 面对他们的质疑,孙璧倒也没有动怒,只笑着把自己之前的一些顾虑给说了出来:“……所以在我看来,相比于让温衷一直没有自保能力地留在江城,还不如给他一个挑战呢。” 说着,他又摆手打断了两人还想提的问题:“我知道你们担心有个差错,他会被朝廷问责。但关键一点在于,能评断他是否有过失的主动权不在旁人,正在于我这个三军主帅啊,你们觉着我会因为一些小过失就怪罪于温衷吗?” 一语点醒两人,魏梁和闻铭都露出了如释重负,以及略带惭愧的笑容来:“王爷考虑周详,反倒是我们有些鼠目寸光了,还请王爷恕罪。” “呵呵,你们也是为了朋友学生,而且温衷也是我的朋友,我又岂会怪你们呢?好了,现在要做的,是尽快拿定出兵方针,以及该调动哪里的兵马赶去北疆,兵贵神速,可拖不得啊。”说着,他把神色一肃,“走,这就随我去枢密院,好生商议一番。” 不得不说孙璧进入角色的速度当真极快,这时已经开始筹谋北伐大事了。 与此同时,礼部和吏部衙门也在皇帝的旨意催促下开始忙碌起来,他们要联合着拟定文书,夺情李凌,然后再派出快马将这一决定送往淮北衡州江城县,从而让他尽快回京受命。 军情如火,君命如山,两大衙门一改以往的拖沓,如此只三日,便把相关公文拟定签发,然后再以驿马转递,前后不过十日,旨意与调令已送到江城县,并在县令田秉文的陪同下,送上李府。 朝廷的这一决定确实有些出乎李凌意料,他本以为自己此番必然与战事无关,不想却有这样的转折,又得北上了。不过作为妻子的杨轻绡却很不以为然,在那些传旨的官员离去后,很是不满地抱怨道:“他们不要你时,便随便找个理由把你的官职都给夺了,甚至还编排罪名到你头上;现在要用到你了,却又下旨召人,却是把李郎你当什么了!” 感受到妻子的怨气,李凌苦笑着握住了她的手:“其实不光你心中有怨,我也一样,我也不想接这差事,辛苦危险不说,一旦真有个差错什么的,罪名也都是由我一人承担。” “既如此,你刚才推了多好,就说你要丁忧守孝,不能离开。” “可是人在官场,也是身不由己啊。”李凌又是一叹,“往小了说,我终究只是丁忧回乡,而不是真已经辞官了,既为朝臣,朝中钧令我自当遵从。而且,这次也是英王他需要我,只有我掌管后勤诸事,他才能全无后顾之忧啊。 “而往大了说,此番北伐一事更关系到我大越天下安危,此番若能得胜,则至少可保中原三十年的太平,北疆黎民再不用担惊受怕。可要是一旦有个差池,那将是灭顶之灾,多少无辜都将葬身于鬼戎的铁蹄屠刀之下。 “要是因为我不肯担此责而导致这样的结果,却又于心何安?而且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一旦北疆兵败,中原动荡,我们身在此地也一样会受到威胁。所以我此番不光是为了朝廷,也是为了我们自己,为了念悠他们这一代人能平平安安地成长。于公于私,我都得遵旨北上!” 杨轻绡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其实作为妻子,她如何不了解李凌到底想的是什么呢。当下轻声道:“其实不光是这些原因,就是你自身,也想去北方经历这一场吧?这半年多来,你赋闲在家,早已厌烦了吧?” “呃……知我者,轻绡也……”李凌有些尴尬地一笑。因为对方说的确是实情,许是这些年来总是经历各种事情,早让李凌习惯了忙碌的生活,与人斗智斗勇也好,处理各种官府事务也罢,反正都让他觉着挺过瘾的。 但这半年多来,却是什么事都不用做,开始时固然悠闲,时间一久,却过于无聊了。所以他本心里,其实也是向往能重回朝堂,做些事情的,毕竟现在的李凌也才三十多,正是年富力强,想要建功立业的时候啊。 杨轻绡笑了,笑容里满是理解,身体靠在丈夫怀里,轻声道:“既然你也想去,那就去吧。但有一点你一定要答应我,那就是务必确保自己的安全,毕竟战场之上,刀剑无眼。” “嗯,我答应你!”李凌当即正色道,“不过你也不用太过担心,我掌管后勤必然不可能真到前线犯险,安全上应该没有问题。” 这一夜,夫妻两人又聊了许多,依依惜别。 到得次日,李凌便在取过家人为他准备好的各种物件后,打算就此出门北上。不过在走出后院时,却看到那个熟悉之人已经早早侯在了那儿,一如当初的每一日,这让他不觉一愣:“莫云,你这是在等我吗?” “公子又要北上,我自当追随!” “可你才刚新婚不久,更应该做的是在家中多陪陪姐姐啊。”李凌却有意留他在家里,毕竟他们年前成婚,到今日也不过区区两月,李莫云这一走,可就是至少一年半载啊。 李莫云却把头一摇:“我已经和乐姐说了,她也认为我应该跟你同去。这么多年,一直都是我随你左右,保你周全,现在我们更已是一家人,我自然更不能让你孤身犯险了。”说到“一家人”三字时,他脸上还有些尴尬。 李凌倒是在沉默了一阵后认可了他的说法:“你说的对,我确实不该把你留在家里的。不过有一点你却说错了。” “是什么?” “我们早就是一家人了,这么多年来,我什么时候把你当外人看待了?”李凌笑着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既然决定要同去,你的行李都准备妥当了吗?” 李莫云一愣,继而露出一抹感动的笑来,是啊,公子从来就没有把自己当外人,从来都对自己信任有加,哪怕当初自己曾背叛过他…… 他很快又收拾了心情,笑道:“乐姐已经帮我都收拾好了,这就可以启程。” “那就出发,我想英王那边应该已经快到北疆,各路援军也已经开始调动,我们也得加紧出发了!”李凌说着,大步往外。 此时外间李家众下人早就忙活开了,一辆宽大舒适的马车,是李凌的座驾,几辆大车,是专门用来城防他各种书籍行李的,还有十多匹骏马,以及十多名精干仆从……一切都已井井有条地安排妥当。 最后,在家人的依依送别中,李凌一行十多人就此离家出城,直奔北方而去。因为事情来得急,李凌甚至都没有去跟古家众人打声招呼,现在他的心,已飞回了北方……  第969章 来去匆匆 李凌这次奉旨夺情起复回朝,自然不可能直接奔赴北疆,还是得先去洛阳一趟,见过皇帝,并从朝中接过相关凭信后才可北去。 所以经过多日跋涉,他们便在二月十一正式抵达京师洛阳。他都没来得及回家看看,便径直去了皇宫陛见,皇帝也果然立刻就召见了他。 这次的君臣奏对倒是没有谈太细的东西,李凌的能力早有之前的表现可证,至于其对朝廷的忠心自然更不用说了。所以此番皇帝对他说的更多的,还是安抚鼓励,并给出保证,一旦此番取胜,他作为后勤功臣,必然会得重赏,至少能把他的品阶再往上抬一抬,三品,甚至成两品紫袍高官都有可能。 对于皇帝的这一番封官许愿,李凌表面上自然是一阵感恩戴德,但心中却没太在意。其实真要论功劳的话,自己之前在湖广平定罗天教的大功朝廷都没任何表示呢——按照功劳来说,自己当时就能进入三品重臣的行列了,结果还不是什么都没得到,反而被迫丁忧——所以这次他也没有太大的想法,无非就是真想尽一份自己的心力罢了。 也不知是不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皇帝很快就结束了这一话题,而是问道:“李凌,这次你打算如何周转军粮,还有,把哪儿定作后方粮仓啊?” 关于这些问题,早在接下旨意,赶来京城的路上李凌都已经有了想法,当即便一一作答:“回陛下,军粮周转自然先从早就有为北疆备粮的北方各城抽调,这些东西早在几年前臣就已经上表朝廷,作出相应安排了,现在只须照做,不成问题。至于运粮路线,臣以为现在还不能完全定下,得看接下来大军如何行进,才好作相应的配合。 “最后的北疆粮仓……臣考虑之后,觉着先以幽州为第一个落脚点,然后等到战事更进一步,在我大军北进之后,再于漠北寻找新的地点作为周转站。不过到底如何,也得按当时的情况来定了。” 皇帝对他的其他说法倒也没有太大异议,毕竟这后勤之事李凌是专业的,既然任命他统管一切后勤事宜便当给予充分的信任。可唯独一点,他依旧有些在意:“你把幽州定为粮仓吗?可就目前的战况来说,一旦营州有失,幽州便首当其冲,你就不怕到时粮草辎重反落入鬼戎人之手吗?” “陛下,臣不认为幽州会真被鬼戎打下。那可是我大越北疆各城中最大的坚城,留守的兵马也最多,现在英王又已率军赶去支援,此城是定不会有失的。” 李凌斩钉截铁的回答倒让皇帝的双眉为之一舒:“说得好,你有此信心,朕就更安心了。既如此,北疆战事后勤,朕就全权交托于你了!” 李凌闻言,立刻下拜,再起,沉声道:“臣定竭尽所能,不让前线将士因后勤之事而有战事之失!” 就此,李凌的身份彻底定下,依旧是以转运司少卿之职,专管北疆军粮物资调动事宜,为北疆转运都督,有便宜从事之权。是的,相比于之前在晋州时的职权,现在他又多了一条更重要的便宜从事之权,这样一来,再遇到如之前般的刁难时,那些想与他为敌的地方将领官员就只有引颈就戮的份了。 而当李凌捧着皇帝钦赐的,代表可便宜从事之权的团龙佩和尚方宝剑出得皇宫后,便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正停在宫门不远处的御道上。见他出来,车帘一挑,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便冲他招手相邀。 李凌没有半点迟疑,便凑了过去,直登上车:“陆相想见下官只消派一人传唤一声便是,何必在此等候呢,实在让下官不安啊。” 陆缜笑呵呵地看着他:“你很好,无怨尤,有担当,真不愧是我大越栋梁,老夫当初也确实没有看错人啊。所以像你这样的栋梁,老夫就算等上一等,也是心甘情愿。” “陆相过誉了,下官惭愧。” “呵呵,你当得起。不过老夫今日所以在此等你,也是因为知道你重任在身,怕是不能久留,这才想着在此候你一候。好了,闲话不说,本官只想听你一句实话,你觉着以如今我大越能调动的钱粮物资,真能供大军来一场北伐大战吗?” 老人直奔主题,李凌也立刻严肃起来,沉吟半晌后道:“若是灭族之战,怕是要倾尽国力了,而且也未必能成。毕竟漠北广阔而苦寒,一旦鬼戎各部来一个化整为零,四散而逃,便几乎不可能将他们一一歼灭。 “但要是只作深入漠北的一场决定我朝与鬼戎胜负高下的决战,我以为至少在一两年内,物资供应是可以跟上的。而只要给我足够的时间去了解漠北的地理情况,则我大军就是深入千里,也不用担心后勤断绝!” 他这番话说出来,就连陆缜都为之动容了。他看得出来,李凌可不是在吹牛,而是真有相当自信的。而就老人所知,便是放在太祖太宗朝时,那样的人才鼎盛,上下一心,也做不到这一点啊,不然大越挟开国之势,早就把退进草原的辽金诸族给赶尽杀绝了。 在怔怔地看了李凌好半晌后,陆缜才开口道:“我信你!那你现在还有什么难处,是老夫可以帮你的吗?”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自然也得做点什么。 李凌倒也不客气,立刻道:“下官刚刚还在为想要一些人而感到难办呢,户部的陆佑、项大幸……”他一连报出了十多个名字来,“这些人之前就曾与我共事,一同为晋州之战时殚精竭虑,之后虽有些功劳,可未能得到升迁,以至我这回都不敢再请他们帮着出力了。如果陆相可以对他们照拂一二,则接下来下官再办差时就能轻松许多了。” “哈哈,你小子还真是敢开口啊。”陆缜笑了起来,片刻后,才把神色一肃,“好,这些人的官职调动老夫来想办法,保管让他们能有一个满意的结果。至于如何把他们调到你手下听用,就由你自己来定吧。” “多谢陆相相助,其他小事自然不劳您费心了。”李凌忙说道。以他现在手上掌握的便宜从事之权,想要调几个户部和转运司的人专门为自己做事,还不是轻而易举? 而现在,这些曾经跟自己办差却没捞到多少好处的下属,有了陆相的安排,也就没了后顾之忧。 “还有最后一事,东宫那边,你和英王都还是得提防一二。”陆缜突然又压低了声音说道。 李凌闻言双眉也是一挑,立刻就明白了过来。 就连他都知道孙璧在拿下如此重任后一旦事成会有多大的好处,那太子方面又怎可能想不到呢?虽然表面上太子和下面的人不好反对,可暗地里,却难保他们不会再做出扯后腿,甚至是搅乱整个战局的事情来。 而且相比于在前线军中闹出乱子,自己所在的后勤路线上,这样的勾当只会更容易出招。就如当初在晋州时自己接连遇到的问题般,一个不好,说不定就会酿成大祸了。 相比于当时大越官军完全占据绝对优势,此番要与鬼戎大军决战,可是不能出半点差错的。这么想来,李凌神色也越发凝重,足足半晌后,才冲陆缜拱手道:“多谢陆相提点,下官记下了,我会多加留意小心的。” “如此便好。老夫也等着你们破敌的捷报,如此才能走得安心啊。”陆缜笑着点头,本打算今年初就离开朝堂告老还乡的他,最终还是决定至少等到幽州一线取胜后,再正式还乡。 李凌稍微愣了下后,也就接受了这一说法。八十的陆缜确实太过疲惫与苍老,确实该让他回乡颐养天年了。 随着两人把该说的事情说完,马车便又缓缓停下,李凌便与老人告辞,直接回了家去。 接下来几日,李凌便充分动用了自己手上的权力,一方面让户部和转运司派人去把各地粮食物资都调集起来,准备运往北方,另一方面,则迅速筹建班底,把陆佑等人重新拉到自己身边,按部就班地把整个运粮计划都给敲定下来。 陆缜这次也确实说到做到,只几日工夫,就已经让吏部把那十多个官员的官职给提了一阶。这就让陆佑他们对李凌更为信服,差事吩咐下去,他们也越发的卖力去办。 于是,所有一切都顺利进行,李凌在京城只待了半月后,前期的案头工作便已尽数完成,接下来的更多细节,就得根据前方战事的发展而作变化了。也就是说,到了这时,他已不能继续留在京城,而该北上,往北疆去了。 从二月十一入京,李凌只在洛阳待了半月,二十七日,他便再度离开京城,在一支卫队的护送下,直奔此时战事最紧张的幽州而去,因为那儿正是他选定的接下来的囤粮之地,而且,孙璧也已经早一步抵达幽州。  第970章 统帅难当 幽州城,后世历史上的数朝古都,在如今的大越还只是一座边防重城,屯兵超过五万,与蓟州、营州等北疆关城连成一线,是中原天下的屏风门户。 随着年前鬼戎铁骑再度入侵中原,先破宣州,再围营州,兵锋已直指这座大越北疆最重要的边城,自然使得城中官民军将皆都紧张起来,尤其是当半个多月前,英王孙璧以北疆三军主帅的身份抵达幽州后,更是接连下达数道军令,迁百姓南下,调后方各城兵马前来,以集结重兵来和外敌周旋。 到今日,城中驻军已达到了惊人的八万之数,要不是早一步把数万百姓都送去南边安置,只怕城中都没地方屯兵,只能让大军驻扎城外了。 但即便如此,问题依旧不少,各路援军互不统属,初入城中多显杂乱无章,时有摩擦发生。同时,因为城中粮草不足以供给所有兵马,幽州当地驻军甚至都开始把自家的粮仓都给包围起来,不让任何外来军队靠近了。 对此,幽州都督沈重山只作不知,来了个称病不理,却是将所有问题都一股脑地推到了新来的三军主帅,英王孙璧的身上。 显然,被这位天降的主帅压了一头的沈大帅心中多有怨气,至少短时间里是不打算与孙璧好好配合了。而这些琐碎之事落到随孙璧而来的一干朝廷官员手上,他们也是苦无对策,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了。 这时,军中参赞杜修贤正苦了张脸,来到孙璧所在帅府的正堂前,踌躇着都不敢开口了。而此时的孙璧,则正站在一张巨大的北疆地图前,双眉拧作一股,似在思索下一步该怎么走。 “咳咳……王爷。” 杜修贤有些不安的声音传进来,打断了他的思绪,让孙璧略一回神,也不回头,随口道:“进来。可是仓库那边有回音了吗?” 杜修贤身子微微一震,旋即就跪了下来:“王爷,是下官无能,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还请王爷责罚。” 孙璧却没有太大的表情变化,甚至目光都没有从地图上挪开,只沉默了片刻后,才道:“你起来吧。此事也不能怪你,骄兵悍将,又哪是你一个京城文官能压得住的。” “王爷……”杜修贤更感惭愧,也不起身,口中苦涩道,“他们确实看不起下官几人,还说那些粮食辎重都是自家辛苦得来的,绝不能让中原来的大爷兵白白得了去……” “是啊,他们看不上我们从中原带来的兵马,更看不上的是我这个京城来的主帅,谁叫我一来,就要夺了他们自家大帅的军权呢?”孙璧幽幽地叹了口气,“你们说说,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堂内当然不止他一人,还有不少和杜修贤身份一样的参赞,他们都是在枢密院和兵部有着正式职权的朝臣,此番也是奉命辅佐孙璧的。可这一回,面对这个问题,大多数人都没了主意,幽州守军对他们很是排斥,早就从各方面显露出来了,再加上沈重山的推波助澜,就让事情变得更加难办。 半晌后,才有一人斟酌道:“王爷,不如去找沈大帅商议一二?您毕竟是朝中王爷,又是朝廷所委任的三军主帅,就算他沈重山再不情愿,也得给您三分薄面吧?” “是啊,如果我这时自降身份去见他,求他帮我处理粮仓之事的话,他沈重山有八成会答应我的要求,还会很给面子地把事情给处理妥当不留任何后患。”孙璧说着,终于慢慢转过身来,双目闪闪发亮,亮得让这些下属都是一阵心慌,“可是这么一来,不光是幽州军,就连受调而来的中原各处援军都会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别看我是什么三军主帅,可真正能在幽州做主的,还得是他沈重山啊。” 一言既出,说出这一对策的参赞顿时脸色一白,旋即便要下跪请罪。作为朝廷官员,他可太清楚主从之别有多重要了,别说军中,就是一个衙门里,一旦让下面的人知道主官做不得主,那很快的,你的政令就不能通行,最后的结果就只有一个,被架空。 显然,孙璧可不想做那傀儡被人供起来,既然拿下了这三军主帅的位置,就不可能再让沈重山之流把兵权给拿回去了。 这也是朝廷对派何人为北疆各军主帅多有为难的原因了,就连孙璧这样的皇子王爷都镇不住这些骄兵悍将们,更别提其他人了。或许只有派太子过来才有效果,但显然皇帝是不会用他的。 沉默了片刻后,孙璧才沉声道:“粮仓那边一定得由我说了算,这是我拿下军权的第一步。本来我不想和沈重山这样的宿将生出什么嫌隙来,想着能友好地把问题解决,但既然他不肯给我这个面子,那就只用些其他手段了。” “王爷,事关军心士气,可不能乱来啊。”听他这么说来,下属几个还真有些慌了,生怕他气急之下一个翻脸,直接把沈重山或起下属给拿下了。那样一来,幽州军可就要炸了…… 没好气地扫了他们一眼,孙璧说道:“谁说我要乱来了?就算真要杀鸡儆猴,我也得先拿捏住他们的把柄才是。这样,范让,你这就给我拟一道军令,就说营州战事紧急,我们得先派一路人马前往支援,便让赵飞杰和钱进之两位将军率兵五千过去吧。” “啊……”被点到名字的范让先是一愣,随即才迅速明白过来,赶紧答应道,“是,下官这就去作安排。” 其他人也已经回过味来,孙璧这次点到的两个将领,都是此番带兵守在粮仓闹事之人,同时也是沈重山的心腹老部下。这一手当真算是釜底抽薪了,一下就把这两将给调出了粮仓,同时还一石二鸟地警告了其他人,要是再敢与自己为敌,就是这样的下场。 五千人真要领命去了营州,碰上围城的鬼戎大军,下场可就极其危险了。 按道理来说,孙璧是不该做出这等自损兵马的决定来的,但谁让眼下他的处境也堪忧,必须做些什么来夺取绝对的权威呢? 而那些下属这几日早就受够了气,此番都不带犹豫的,立刻就拟定写下了一份调令,然后再由杜修贤拿着,直送幽州军营。 正所谓主帅难当,有时候就得用些非常手段来压服下属人等了。 …… 当天黑下来时,已成大兵营一般的幽州城便迅速归于平静,只有几声刁斗传来,再无往日的热闹。 对此,多年驻守幽州的沈重山却是早已习惯。 四十七岁的他在军中已有三十年,在幽州也将近二十年,像这样全城戒严的情况,每年里都会有个一两次,所以越是安静,反倒越能让他感到心安了。 不过此时的他到底没能彻底安心,因为这回的幽州还真不一定完全由他这个幽州都督说了算了,英王孙璧居然以三军统帅的身份到来,大有把他的军权夺走之意,这是多年军旅的沈大帅怎么都无法接受的事情。 不想大权旁落是一个原因,最关键的在于,他信不过这个养尊处优,乳臭未干的小子。一个从未上过战场,带过兵,只靠着皇子身份才拿下如此高位的年轻人,怎么可能有能力带北疆大军去和凶残狡猾的鬼戎人作战呢? 也不知陛下和朝堂诸公都是怎么想的,难道他们都被这次鬼戎的入侵给吓傻了,居然会做出这样愚蠢的决定。 即便孙璧都来幽州半月了,他依然无法接受,甚至都不愿与之见面,索性托病在家,就看着下属闹一闹,看能不能将死孙璧。 但这一刻,沈重山突然发现,被将死的变成自己了,因为几名心腹下属带来了一份军令,孙璧居然要派赵飞杰和钱进两将去营州!那是什么安排?分明就是派二人去送死啊! 谁都知道这一点,尤其是钱赵二人,更是满脸的不安,巴巴地看向自家主帅:“大帅,这可如何是好啊?” “真没想到那孙璧别的本事没有,阴险算计却是信手而来。他分明就是冲着粮仓一事而来,大帅,你可要为咱们做主啊!” 沈重山重重地哼了一声:“他还真是好手段啊!这是想逼着我去向他求情了,而一旦我真去了,他自然可以收回成命,但同时,也可顺势让我将粮仓大权拱手让出……” 其中道理大家都心知肚明,也不情愿,可真让自己的袍泽兄弟白白送死,那自然是更不甘心了。于是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再度聚于自家大帅面上,等着他给个决断。 一阵长时间的沉吟后,沈重山终于做出了决定:“罢了,这次我就让他一步,明日便去和孙璧见上一面。只希望他能见好就收,还有,能明白我这么做也是出于大局考量!” 统帅难当,这一下沈重山也明白了这个职位上的许多牵绊和无奈,为了下属兄弟,只能妥协。  第971章 敲打 “沈将军的身子好些了?”看着上门的沈重山,孙璧笑着招呼道。 “劳王爷挂心,末将一点小恙已好得差不多了。”沈重山只能如此回话,但这一称呼却使孙璧的心中略感不悦。 他是英王,被人称作王爷自然没什么错,可问题在于现在他还有一重身份是北疆诸军统帅,沈重山更是他的直接下属,所以最合理的称呼当是孙帅或是大帅什么的,王爷这样的称呼,那就是有些不认他身份的意思了。 不过孙璧倒也没有表露出来,依旧笑吟吟一副关心的模样:“那就好,不过你大病初愈,还是该多歇歇才好,军中诸事有本帅和下面的将士在,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 听出话中深意的沈重山倒是脸上微微一沉,勉强笑道:“王爷体恤,不过末将既领王命守幽州,就不敢有半分松懈。其实不光是我,就是下面那些将领也是一样的心思,对于王爷您刚刚决定的让赵飞杰和钱进二将出兵救援营州一事,虽然在理,但我看来,还是有些失之操切了。” 身为武将,沈重山的口才确实不怎么样,也没有太多心思与孙璧兜圈子,所以便用一个很是生硬的方式,直接把话题带入到了自己的来意上。说完后,他更是双目盯住了对方:“末将想请王爷三思,能否收回成命。” 对他的来意孙璧自然心知肚明,只是没想到这家伙会如此直接。便在稍愣一下后,才正色道:“怎么这军令就失之操切了?营州如今局势危殆,幽州这边既兵马充足,自当出兵去作救援,哪怕是引一部敌军出来,分担那边的守城压力也是好的。” “王爷的计策确实不错,可问题在于现在我们对鬼戎入侵的兵力数量所知还是不够详尽啊。此时贸然就派人前往,很可能就是送羊入虎口,不但救不了营州之围,反而徒增损伤,于战不利。 “所以在末将看来,眼下最稳妥的办法还是先派一支斥候打探清楚敌军动向兵力种种,再依照敌军实情以为布置,方是破敌退敌的良策。” 孙璧眯眼看着对方,沈重山作为领军多年的边地重将,论对敌用兵自然深有心得,能力也颇出众,这时提出的策略不能说错。但他还是不能接受此计:“你说的是有些道理,若是寻常时候,本帅自然也不会冒进,不过,眼下却又不同。 “之前宣州之失已经让朝野震动,京城人心不安,若是再让营州有失,那后果更是你我都无法承担的,所以营州必须守住。而要救营州,就如你所说,必须先摸清楚鬼戎战力几何,但只靠斥候去作刺探显然是远远不够的。 “沈将军你也是边地宿将了,身经百战,应当知道只看个兵力多寡是无法测出军队战力的,只有通过真正的战斗,才能有所掌握。所以本帅才会想到先派一军前往试探,纵然有所牺牲,那也是值得的。” 沈重山一听,神色更为紧张,这么看来对方是真有心这么做了,当下便急道:“可是……”只是他话刚出口,孙璧已然摆手打断:“我知道你有顾虑,但本帅现在要顾及的可不光只有幽州一地,更有整个北疆,所以纵然有些人要因此送命,也只能接受了。正所谓慈不掌兵,我想以沈将军之经验,该不会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吧?” 一番话说出来,把沈重山给堵了个张口无言。 确实,这样的故意送一支兵马给敌人吃下,用以试探的战法从来就有,他以往也曾做过这样的决断。可问题在于,这次孙璧要送掉的可是他的亲信下属啊,这如何能够接受? 随即,他又突然醒过味来,自己在是真有些小觑这位英王了呀。本以为可以用一些军中经验和道理来说服对方,但显然他比自己还要清楚这些东西,所以再想避重就轻地劝说已经不可成,只能把真话说出来了。 迟疑了一下后,沈重山终于苦笑道:“王爷这么安排不光只是为了营州吧,更是为了幽州眼下的局势。末将知道,这段时日下面不少人对您多有不敬,我其实也训诫过他们了,只是这些人生性狂妄,不知王爷尊贵,才会多有得罪。 “要是王爷真有气,只管冲末将来便是,还请不要怪罪他们!” 孙璧双眼一眯,脸上又冷了三分:“沈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是在说本帅如此安排有公报私仇之意,故意派他们去送死的吗?那你也太小瞧我了,我孙璧既为三军主帅,出口便是将令,一言可定人生死!我要真想对某人出手,就算你,也别想逃脱。现在,我不过是因势定策,让两名部下去营州,怎么到你这儿就成假公济私了?” 被如此劈头盖脸地一顿训斥,沈重山是真有些慌了。论心眼,论口才,他和孙璧差了何止一级,现在又自知理亏,张口结舌间已不知该如何回话才好了。 孙璧见此,更是神色严肃,语气深沉:“沈将军,我知你是北疆宿将,无论功劳经验都在我之上,所以心中对我这个朝廷所派的主帅多少有些不服气。对此,我不怪你,我也希望可以用我自身的表现来扭转你对我的看法。 “但是,我身为主帅的权威不容任何人挑战,这事关此番北伐整个局势,更关系到千千万万的大越将士,甚至整个江山社稷!你若有什么不同意见,可以光明正大地与我提,但别想用一些龌龊手段来阻碍我的大计,北疆可不光只有你一座幽州城,还有营州、晋州、蓟州……必要时,我可以放弃整个幽州,只为取得最终胜利。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番话已经相当明显了,就算沈重山再是迟钝,也感受到了强大的压力,让他的额头竟也现出汗来。片刻后,才吃吃道:“我……末将明白了。” “不,你还是没完全明白我的意思。”孙璧却不依不饶,此时霍地站起身来,几步来到他身前,盯住了这位比自己大了一圈的魁梧将领,压低了声音道:“这次的北疆三军主帅,是我好容易才争取来的,事关我能否更进一步。要是此事能成,我自然忘不了你沈将军与我的巨大帮助,但要是不成,反让我计划成空……我固然难逃一死,可你,还有你部下那些人,也得给我垫背。 “所以,你别再想着什么保留实力,想着你有功于朝廷我就不敢把你如何!现在的我已经没有退路,那你也是一样。要么就是随我一起为大越朝廷立下大功,要么,就是战死沙场,留后世一个好名声罢了。” 低沉的话语传入耳中却如洪钟大吕,不但震得沈重山神魂大动,也彻底把他给震醒了——这位之前看似挺好说话的英王殿下,才是真正的亡命徒啊! 但与一般的亡命徒只是因为自身无任何牵挂才敢于搏命不同,他是因为所求甚大,而且已经没有了其他选择,才不得不孤注一掷。但越是如此,他给沈重山的压力就越大,他听得出来,对方是真敢那么做的,甚至一旦自己阻碍了他的大计,对方下手只会比说得更狠。 身为王爷,再进一步只有太子储君,甚至是天子之位。这等朝中大事,沈重山就算是在边关也是有所耳闻的。所以此时的他,已经别无选择,便在愣怔片刻后,猛一个寒噤,立刻起身应道:“末将……末将明白了。王爷今后但有吩咐,我一定……” “嗯?”既然把话都说开了孙璧也不再忍让,听到还在这样称呼自己,便重重地哼了一声。沈重山一愣,然后也明白了对方到底在不满什么,赶紧改口道:“大帅今后但有吩咐,末将一定竭尽全力,不敢有半点推脱。” “那就好,接下来你出面,去把城中粮仓里的粮食物资什么的提出来,分与别处来的官军。大家都是袍泽,更是为了保幽州而来,怎还分什么彼此啊?” “是,末将这就去作安排,定不会再出这样的纷争。”沈重山忙答应一声,踌躇了一下后,才又问道,“那关于出兵救援营州一事……” “照旧。不过你可以告诉赵钱二将,我并不是让他们去送死,而是以查明敌军兵力战力为主,若真不是对手,就先退却。总之,削弱他们对营州的攻势并非一定要强攻,还可以多用策略嘛。”孙璧既为三军主帅,下达的军令又岂能轻改? 沈重山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乖乖受命。此时他的气势为孙璧所压,已经连再求情的勇气都没有了。 直到他告辞离开,孙璧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有些疲惫地坐回椅子上。别看刚刚就和对方说一番话,但其中的心理博弈,却比任何一场真正的厮杀还要辛苦。他终究在此之前没有太多这方面的经验,能靠一番敲打就降服沈重山这样的宿将,可真是很不容易啊。 不过现在看来,辛苦这场也是值得的,经此一场,至少短时间里,幽州各军应该能完全听从自己的调遣了。而接下来,就只等营州真正开战,用一场胜利来巩固自己的地位了……  第972章 入幽州 从洛阳到幽州的道路自然是极其顺当的。 先有大越立国以来就不断修建完善的官道,后来,李凌又根据实地情况专门为军粮物资的运输做足了准备,不光使道路更加通畅便捷,而且沿途每过二十里,都建有粮站兵驿,如此,这一路的安全也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诸多的人力物力用下去,效果自然是显而易见的,李凌这次押送的首批军粮物资的行程很是顺当。除了要提防一下可能出现的鬼戎人截杀外,就没有任何的阻碍了。 而事实上,还在专心围攻营州的鬼戎这时也腾不出手来截断大越粮道,所以最终一路极其通畅,只花了不过半来月,队伍已抵达幽州城下。 看着这座与想象中完全不同的北方重城,李凌心头都满是感慨。谁能想到,原来的历史上,这儿依旧还陷于外族之手,而且已经有数百年的光景了;而后不久,这座北疆边城又会成为数朝古都,直到几百年后,更成为整个世界上都数得着的特大城市呢? 不过眼下的幽州给他的第一印象却是沧桑、残破与巍峨。 沧桑的,是整座城池带给李凌的第一印象,那是一种气质,一种历经千年风霜刀兵,在中原与外族的一场场争夺中磨砺出来的内蕴气质,是只有位于北疆兵家必争之地,才会拥有的城市特质。 残破的,则是城池表面的种种痕迹了。那七丈高墙上斑斑驳驳,既有风刀霜剑在上头留下的刻痕,更多的,却是一场场战役下来,所残留的伤疤了。不过就像那句话里说的那样——伤疤是战士的军功章——那城墙上的无数痕迹,就是幽州城最值得骄傲的勋章了。 那无数的斑驳刀剑痕迹,火烧后的黑色,都如一个个文字,记录着这座城池千年来所经历的种种,但它却依然昂首挺立在那儿,守护着整个中原天下! 不过,当李凌他们再往前,来到城门下时,那些伤痕和沧桑都被巍峨的感觉所替代。高耸的七丈城墙,厚达丈许,以黄土夯成的整体结构,让人只一眼,就能知道这城池是有多么的坚不可摧,纵然有十倍之敌,最多也就死困其城,而难以攻克。 这才是一座北疆重镇真正的精神所在,一如某位历经磨难却依旧能挺直了腰杆站上前线,死守每一寸国土的老将一般。那是叫人崇敬的,仰之弥高的巍峨,豪迈! 直到正式穿过幽长的城门洞,进入到幽州城后,李凌有些激荡的情绪才得以平复下来。相比于之前到过的云州、霸州等北方大城,幽州给他的冲击力显然要强出太多了。当然,这或许也和他对这座城池将来的一切更了解有关,强烈的对比,总会给人更多的影响。 进城之后,李凌便立刻收拾心情,没有再作太多的感慨,迅速安排下去,让手底下人押送的粮草物资送去城中粮仓,而自己则打算去见孙璧。既然是英王特意点的自己专管后勤,那首先要做的就是听听他的意思,从而正式进入工作。 这一路行来,城中秩序井然,虽然普通百姓已见不到几个,但那些不用上值的兵丁还是能见到许多的。而他们一个个居然也都颇为低调安稳,没有因为这许多来路不同的兵将凑在一处而生出什么争端来,有些人之间看着还颇为热络。 光这一点,就足以让李凌赞一声治军有方了。要知道如今天下各地,就是百姓间都要抱团排外,更别提集体性更强的军队了。而能让各军在幽州和平共处,只此一点,就可见上面的将领手段有多高明了。如果这是孙璧亲手做到的,那就更让人刮目相看。 如此稍作打听,李凌一队人马便直奔帅府,亮明自己身份后,没在外头等上多久,就得以迅速入内,并在议事的节堂旁的小厅里,见到了一身戎服,英气勃勃的孙璧。这让李凌都要感叹一声,“英王”的封号还真就太贴切不过了。 心中感慨着,他的行动却无半分犹豫,立刻上前参见:“下官都督北疆军粮事李凌,见过大帅!” 见他在门前见礼,孙璧赶紧就迎了出来,一把搀住了他:“温衷,你这就太见外了,你我之间何必行此繁文缛节呢。”虽然口中这么说着,他脸上的笑容里除了见到朋友的喜悦,还有一丝满意。李凌是这许多人里第一次见面就主动称呼自己大帅的,这是对自己身份的认可,自然让他颇感高兴。 李凌顺势而起,说道:“我现在是大帅下属,幽州城如今更成一座军营,自当照规矩行事。” “哈哈,公事上你可以如此,但私底下,咱们还是朋友。来来来,你一路送粮到来想必是辛苦了,我已经让人给你准备了茶点,你先吃喝一些,咱们边吃边说。待会儿,我再让人准备酒宴,为你接风洗尘。” 孙璧的如此盛情,李凌自然不会推拒,便谢了声,坐在他下手,拿起茶点吃喝起来。对方有句话倒是说对了,这一路行来因为要关注太多东西,李凌还真没好好歇息过呢,吃喝什么的自然更是随便应付,现在才发现肚子真有些饿了。 以两人的关系,李凌也没什么好避讳的,便几口一块糕饼,然后没几下,就把大杯茶水也给喝干了,这才一抹嘴巴道:“就先让下官把这次第一批押送来的军粮物资的情况报与大帅吧……” 对此事,孙璧也是相当在意的,便点点头,仔细听了起来。 两人就这么一问一答,不但把这次运到的军粮物资的情况有了了解,对后面的许多安排也都有了个大致的汇报交接。 李凌的安排自然都是相当到位的,孙璧也放心他,不断听得频频点头,最后才道:“我果然是要对人了,也就温衷你出手,才能让我真正放心把一切后勤都交托于你啊。有你这番安排,我后顾无忧矣。” “呵呵,这都是我该做的。” “你没有怪我把你重新拉回来吃苦吧?”孙璧突然又把神色一变,问道,语气里带上了一点惭愧。 李凌看得出来,对方这是从公事转入到私人交情上了。便在稍作沉吟后,笑道:“王爷是想听真话?”见对方点头,便又道:“那肯定是有一点的。毕竟我好好地在家里过自己的小日子,安生得很,就因为王爷要用到我,我就得千里迢迢跑回洛阳,然后还得殚精竭虑去筹谋如何调运粮草物资,最后还得冒着可能的风险运粮来北疆,今后还不知会遇到什么危险……” 说着,他又是一顿:“不过我也知道,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既为人臣,便当为国尽忠。既然与殿下有着共同的志向,就更该尽我所能。何况,我与王爷还有朋友之义,所以再难再险,我也不会拒绝!” 孙璧闻言,先是一怔,继而神色便是一凝,深深望着李凌,半晌后,展颜而笑:“是啊,我们不光是君臣,更是朋友!所以我在有难处时,首先想到的就是你,李温衷!我也相信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 两人目光相交,半晌后,又齐齐而笑。 这一刻,两个人,一条心,似乎什么事情都难不住他二人。 既然表明了心迹,李凌就更少了些顾虑,问出了自己心中一个疑惑:“王爷,你到底有什么打算?鬼戎入侵已有些时日,营州更是岌岌可危,但你在赶来北疆后,却只在幽州按兵不动,就不怕营州再有失,导致局势进一步恶化吗?” 关于此点,他这一路都想了许多,实在猜不透孙璧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毕竟按常规来说,眼下外族入侵,营州危殆,最该做的就是尽快带大兵前去支援,就在营州城下与敌决战。可他倒好,到今日,到北疆都快一整个月了,还没有动静。 孙璧笑看了他一眼:“温衷,你觉着我们与鬼戎之战如何才算是真正得胜?” “这个……自然是破敌歼敌,以最小的代价杀伤他们了。” “你说的固然不错,可又该怎么做到这一点呢?真就率大军杀过去,我们的这一战略目的就能达成了吗?” 李凌再度一怔,他对军事确实不算太了解,连纸上谈兵都算不上优秀,自然无法接话。好在孙璧也没打算卖关子,立刻又道:“主动出击力保营州自然不是问题,我们也能取得一场胜利。可接下来呢? “鬼戎见机不妙,自然就会退兵,带着他们劫掠来的大量人口物资退回漠北,甚至化整为零。到时候,我大军再想追击重创他们,就得杀入草原,去我们完全陌生的地方作战。且不提地利上的不足,光是后勤补给,对我朝来说也是一项难事,就是你李温衷,怕也无法确保万无一失! “所以我此番的真正想法就是,趁着鬼戎入侵,就在我北疆之内,给予他们重创。而要做到这一点,最重要的就是时间,把时间往下拖,一是为了尽量消耗鬼戎兵力士气,二则,是为了给断其后路的两路兵马创造机会!” 第973章 计划落空 李凌先是怔愕,继而便已明白了过来:“原来王爷一早就已经有了对敌之策了,甚至都已经调动其他兵马去绕敌之后,断其归路?而营州,便是你给他们准备的一块钓饵,为了拖住他们,使我们从容布置?” 孙璧在李凌面前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当即点头:“你说对了一大半,早在我接下此三军帅印时,就已经有了初步想法,同时,还已与父皇仔细说了我的策略,也得到了他的允准。” 李凌点点头,这才想到一点,为何这都过去个把月了,朝廷方面居然也没有任何的催促,甚至都不见那些整日挑错的御史言官们弹劾孙璧延误战机的。原来不是他们没有弹劾,而是这些弹章都被皇帝给留中不发了。 但随即,他又想到一点:“只说对了一半,却是何解?” “营州只能算是秤量,真正的诱饵是幽州,以及我这个大越三军主帅!”孙璧神色郑重道,“我的最终目的是把他们引到幽州,与之决战,以求毕其功于一役!” “啊……”李凌顿时变色,“王爷,这是不是太过冒险了?如今鬼戎合诸部之力,入中原后更势如破竹,与往常入侵之敌完全不同,你这般打算就是以硬碰硬,太过凶险了吧?”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没有幽州和我为诱饵,鬼戎又怎会主动来攻呢?你也说了,今日之鬼戎已和往日大不一样,若不能一战重创,他日必成更大的祸患。他今日能破我宣州营州,明日就能打我霸州蓟州,后日则是崇州云州……等这些北疆重镇一一陷落,等我边军将士伤亡殆尽,则中原门户大开,再无人能挡下他们。 “而最致命的是,一直以来,战与不战的主动权都在他们,我们大越边军再多也只能被动防御,纵然能一次次退敌,可损失的人马财物,却是都回不来了。久而久之,我减一分,敌强一分,终有一日,强弱之势便会倒转。这绝不是我所希望看到的。 “既然他们想要钝刀割肉,那我就要逼他们决战。哪怕会冒些风险,会有极大的损伤,也要一战而胜,永绝后患!” 李凌默然,心中一阵思忖后,也不得不说孙璧的策略是相当正确的。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所以想要找准机会与敌决战确能做到一劳永逸。可问题在于:“王爷,鬼戎人虽然残忍好斗,可也不蠢,我们能想到的事情,他们会看不穿?他们真就会中计来攻吗?” “若是以往,我没有太大的把握,但这一回,却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了?” “我的对手,现在鬼戎真正的全军主帅,也就是现在的草原诸部之主,鬼戎可汗铁勒真,他的能力要强过过去百年任何一个草原霸主,同时,他的野心也要强过之前任何一个草原雄主,他要的,可不只是一个漠北草原,而是整个天下!所以只要我给他一个可以趁势南下中原的机会,他一定不会放过!” “铁木真?!”李凌猛然吓了一大跳,这历史都已经改变太多了,那个可怕的征服者居然还会出现?但随即,他又醒悟过来,孙璧说的并不是自己想的那个,而是一字之差的“铁勒真”。 可即便如此,他心中的忧虑依旧不见少的,这下边关局势要比自己想的更加危险与复杂了。 草原上真出现了几百年才一遇的真主,他既然能一统已经分裂百年的漠北草原,那手段谋略和心性一定是天下少有。而这次,孙璧将与之抗衡,真有胜算吗? 不过这些担忧他终究没有说出来,同时也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铁勒真不是铁木真,纵然他统一了鬼戎诸部,也未必真能成为原来历史上的成吉思汗。 而且更重要的一点在于,如今的大越可不是历史上孱弱的,只偏安一隅,苟延残喘的南宋。尤其是兵马将才,都不是那重文轻武的赵宋能比的。 孙璧见他沉默,只道他在猜想那铁勒真的为人,便又说道:“根据军前司探子之前查到的情况来看,虽然那铁勒真靠着室韦部征讨四方,几乎把整个漠北草原都给统一了,但其实被他强行捏合在一起的鬼戎部族依旧存在着不小的裂痕。换句话说,才刚实现统一的他,其实还没能真正让诸部承认其草原共主的地位,各部只是摄于其武力威胁,才不得不暂时听从其号令行事。 “这正是他现在最大的隐患,而想要消除这一隐患,铁勒真就必须不断扩大对外的战果,这次入侵中原就是为此。而要是他这次还能率众攻陷幽州,把我这个大越三军主帅都给擒杀了,甚至再进一步,带着鬼戎大军杀入中原……哪怕无法真正夺取中原天下,只要能陈兵洛阳附近,逼得朝廷像当初的宋人一般签下城下之盟,则他的威望将达到顶点,那他的鬼戎大汗之位自然也就稳如泰山了!” 李凌这才明白了一切,知道孙璧为何会有这样冒险的举动,并断定对方一定会按他设想的在拿下营州后,直杀向幽州,与自己来一场最后的决战了。这不光是对形势的判断,更是在敌军主帅的了解。 孙璧神色变得更加凝重:“当然,这一战我也没有必胜的把握,虽然我们占尽了天时地利,还以逸待劳,但鬼戎这次入侵声势惊人,远超百年来的任何一次,我也只能说尽全力与之一战。唯一可指望的,就是晋州和蓟州的两路大军能早一步按我说的绕道敌军后方,并与我们配合着,将他们彻底围杀在此。 “只是要做到这一步,却还需要一些时间。所以,便需要营州继续守下去,能拖一日是一日,给我大军充足的时间! “不过就目前的战况来看,似乎这一策略很快就会成真了。因为我已经收到军报,再有五日,董公望所率五万晋州精骑便会横穿草原,出现在鬼戎后路之上。而蓟州的岳霖,也会在七八日后,抵达预设位置。然后,两路大军便可成犄角之势,钳制鬼戎整个后路,与我三方合力大破鬼戎!” 李凌一听,本来还满是担心的情绪顿时一松:“这么说来,大胜已近在眼前了?” “那倒不至于,即便他们入我彀中,依旧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决战,少说也要一两月苦战。所以接下来的后勤保障,你可不能给我掉链子了。” “王爷放心,我已经做出相应安排,多了不敢说,三月内的军粮物资调动不会有半点差错,若有问题,我愿拿头抵罪。” “呵呵,我要你的头做什么?我还要你这个人将来为我做事,帮我达成更高的目标呢!”孙璧这时终于轻松下来,笑着道,“而且你办事我放心,有你为我大军筹措军粮,我自然全无后顾之忧了。” “王爷谬赞了,下官惶恐……” 说着话间,时间过得飞快,眼见日已偏西,却是过去了近个时辰。孙璧见此,站起身来:“走,我们去后边用饭,刚才我已经让人准备酒饭了。虽然最近我整个幽州都禁了酒,但你到来,总得破一回例……” 李凌一面起身跟随,一面笑道:“王爷不必破例,喝酒误事,现在军情紧急,还是随便吃些饭菜便可。” “那怎么能行……”孙璧说着才刚到门前,就看到沈重山快步而来,这让他的脚步又是一顿:“沈将军,这是有什么军情来报吗?” “见过大帅!”经过之前那次敲打后,沈重山可老实多了,见着孙璧就先行礼参见,又瞥了一眼李凌,面带喜色道,“大帅,前方有捷报传来!” “捷报?是哪个军州小挫鬼戎人吗?”孙璧也是精神一振,急忙问道。 这段日子,除了营州这样的重要军州遭受鬼戎围攻,附近其他一些州城关所其实也没少受攻击。不过这些城池关隘都有着充足的兵力和高大的墙体,倒是能各自守住,短时间里没有出现如宣州般的惨状。 所以一听有捷报,孙璧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些地方的小胜。可结果,沈重山却把头一摇,喜滋滋道:“不,是营州那边的大胜!在赵飞杰和钱进两人带兵从后方突袭之下,鬼戎大军前后不得相顾,露出偌大破绽,正好被营州守军抓住机会,果断出击,一战退敌。现在他们已经往西北退去,再不能对营州构成任何威胁了。 “大帅,这实在是我大越去年以来最大的一场胜仗了,营州三万守军已趁势追击,他们更是传来捷报,也有意让我幽州也发兵跟进,以求扩大战果……” 孙璧愣住,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而李凌,要是刚进城时得知这一捷报也必然会大感振奋鼓舞,但现在嘛,除了惊诧之外,更多的是隐隐的不安——事情好像朝着完全出人意料的方向去了,孙璧的这个看似完美的计划,居然在刚要成真之前就落空了! 第974章 没有选择 这下别说喝酒,就连饭菜,孙璧都吃不下去了。 在以自己需要考虑的说法暂且打发了沈重山后,孙璧便与李凌面面相觑地坐在了后院厅堂内,桌上的饭菜都已经凉了,两人也没吃上几口。 “怎么会这样?难道他们真看穿了我的计划,所以便及时抽身?”孙璧口中喃喃说着,相同的话,他已经说了不下十次了。 这一下变故带给他的冲击可着实不小,眼看着计划将成,很可能自己就能凭一战大破外敌,从而走上巅峰。结果,突然就是一个转折,鬼戎人居然先一步跳出了包围圈,让他一时间已经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了。 李凌唯一能做的,就是加以劝慰了:“王爷不必太过忧心,或许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并非鬼戎人真精明到看出了什么不妥,而是真就应付不了前后之敌,这才退的兵……” “你可知道这次去救营州的两将才带去多少兵马?五千,只区区五千人,你觉着他们真能靠这五千人马扭转整个战局吗?”孙璧张开右手拍在桌上,沉声问道。 李凌顿时说不出话来,就算他再不知兵,也明白在八万精锐面前,五千的援兵难有任何威胁。哪怕是偷袭,他们也能从容反身而战,至于城中守军,区区三万人,依托城池或许还有一战之力,可真杀出城去,正面交锋,也不可能一战败敌啊。 “可现在呢?鬼戎不但撤军,而且败退得如此干脆,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孙璧又道,面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 李凌也觉着事情越发不妥,但同时心里又有一些疑问,或者说是侥幸:“既然此事如此不合常理,以沈将军的经验会看不出来吗?可他表现得却更多只是喜悦,而无一点顾虑啊。” “他当然没有顾虑,因为一来,我还没把全盘计划与他细说呢,毕竟在我的计划里,营州必失,幽州也将成为诱饵筹码,这未必是他愿意看到的;二来,这次‘击退’鬼戎,保住营州的首功之臣,赵飞杰和钱进二将皆是他的心腹部下,他们立下如此大功,他自然更是当居首功了。 “所以哪怕他看出鬼戎人退得蹊跷,也不会有任何的疑议。反而,为了扩大战果,他必然会一味鼓动底下的将士们向我请战,让我即刻发兵,追击鬼戎!” 说到这儿,他脸上的忧色越发明显,鬼戎这一退,给他带来的后续影响真是不断啊。好容易才压服的下属又开始蠢蠢欲动,计划全部落空,甚至接下来的主动权,又全落到了别人手上。 如此机会在前,别说沈重山这样的边将了,就是随孙璧而来的中原诸将,怕也已经迫不及待想要主动追击了。毕竟他们千里迢迢跑来北疆可不真来吃苦的,而是为了建功立业。眼下看似破敌杀敌的功劳近在眼前,试问他们如何能按捺得住呢? 李凌也能体会到孙璧的难处,很显然鬼戎这次真是看出了,或是感觉到了什么危机,索性来一招后撤,反倒将死了本来稳坐钓鱼台的孙璧。他若不动兵,对军心士气的打击必然极大,而一旦营州军在追击的过程中有个好歹,一切罪名必然全得着落到他一人身上啊。 追,还是不追,现在真就成一个极其难下结论的难题了。 在一阵叹息后,李凌心中又是突然一动:“不对,王爷……鬼戎这次的退兵问题要比我们以为的更加严重!” “嗯?”孙璧疑惑地抬头看来,此时他懊恼之下心乱如麻,还真没往更深处想呢。 李凌也不客气,急声道:“王爷,你刚才不是说了吗,晋州兵马已在赶来的路上,他们为掩人耳目,故意从晋州入草原,横穿而来。也就是说,他们正是从西北方向而来。 “而鬼戎这次的败退,也是往西北而去。如此两方同进,很可能会在某个时间点上相遇,到那时……全无防备的晋州很可能就要吃大亏了。” “砰——”重重的一拳被轰在桌上,直震得桌上的杯碗碟儿一阵乱跳,孙璧终于失态,脸都扭曲了:“有人外泄军情,不然鬼戎人岂会做出这样的应对!你说得很对,他们就是在逼我从幽州出兵,想要在草原之上,与我一战! “如此一来,我便失去了天时地利,而之前的所有布置也都不再能对他们造成威胁,主动权已全数落入他手。而这一切的根源,就在于鬼戎掌握了我军动向,早一步料到了我的全盘计划,我朝中有鬼戎奸细!” 李凌闻言也是神色无比的凝重,事情要比想象的更加严重了。如果只是鬼戎人根据现有的战况推测出来的,那还好说,可要真是有人不断泄露军情,那后果可就太严重了。 所以他忍不住道:“王爷,那不如先按兵不动……”既然敌人在逼着他们主动出击,那索性就不如其所愿,继续守在幽州便可。 孙璧长叹一声,脸上满是苦涩:“已经不可能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董公望所部与鬼戎势必会很快撞上,到时以有备对无备,我晋州军必败。而一旦他这一军败于敌手,那就意味着西边一线的防线将会被鬼戎彻底打通。到时我若不出兵,则鬼戎完全可以选择从西线杀入北疆,进逼中原……到那时,就算父皇肯信我,满朝公卿,都不会放过我的! “所以,这一局,他们压根就没给我任何的选择,哪怕知道前方是一个巨大的陷阱,我也只能往下跳了!” 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阳谋,哪怕李凌二人已看穿一切,也无法可解,无计可施,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在做了几个深呼吸,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后,孙璧才看向李凌,郑重道:“温衷,明日我就会亲自带兵,追击鬼戎,同时我会留下一万五千兵马守城,这儿的一切,就都拜托你了!” 李凌回看着他,脸色也变得越发凝重:“大帅放心,我李凌定会死守幽州,并确保后勤供给的!” 到了这时,太多的话都不用说了,只要一个承诺,便已足够! …… 在北疆和草原的相接处,是大片荒凉的戈壁荒漠,还有一座座的关城连绵开去,成为屏障中原,隔绝南北的边关要塞。 不过在面对数量庞大且突然杀入的鬼戎大军时,这些关塞却无法起到真正的阻敌入侵的作用,甚至有许多关塞已落入敌手,成为了他们用以囤积粮草,用来转运从中原掠夺来的财物人口的中转站。 营州西北八十里的卧虎塞就是这样一个情况,此时关塞上方的大越军旗已被鬼戎的狼头大纛所取代,数百汉人民壮正被驱赶着搬运粮草上一辆辆车,周围皆是背弓佩刀,相貌凶狠的鬼戎战士,只要他们一有异动,便会遭到四面合击,立死当场。 这样的情势让这些从宣州等地被俘虏来的大越百姓与官军只能乖乖照指示做事,连往四周打量一眼的胆子都没有,自然也就不会发现,在关塞的高处,一个与他们长相一致,也是中原汉民的男子,正陪站于身材高大,身着最华贵服饰的大汉身边,两人还能随口-交谈两句,显然关系极其亲密。 长脸高额,狼目阔口,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逼人气势,好像只要他出手,就是神佛都能被一刀而斩。这个能让任何近距离与之对视都会打从心里感到畏惧的高大汉子,正是如今的漠北新主,鬼戎诸部所共同承认的大汗,铁勒真! 他本来只是漠北室韦部中一个小族长,但天生好战善斗的他却靠着自身强横的实力不断带着部族战士通过一场场厮杀,从而在短短十年间,成为了整个室韦部的首领。 然后就在四年前,更大的机遇放到了他的面前。因为鬼戎诸部突然联手入侵中原,导致漠北草原各部空虚,铁勒真便果断趁势发动突袭,居然一口气就灭掉了七八个部族,将他们的人口财富通通掠进了自己手中。 这还不算,等到那些南下劫掠,却最终被大越边军杀败,只能狼狈撤回草原的诸部人等回到家园时,养精蓄锐下的室韦部再度发动了新的战争。 最后的结果,自然就是这些人也尽数败在了铁勒真所率的轻骑快马之下,而他们用极大代价才抢掠来的财物人口,也全都落到了他一家之手,从而大大地增强了室韦部的实力。 不过要问铁勒真四年前他最大的收获是什么,他毫不犹豫会给出的答案绝不是获得那些巨量的财富,或是数以万计的人口奴隶,而是一个人,一个此时正陪在他身边,早被他视作心腹智囊的人——王辉。 是的,王辉这个当初在北疆差点连性命都保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家人被害的普通汉民,此时已经成为了草原大汗铁勒真身边最值得信赖的人,成为了这支鬼戎大军的军师智囊……  第975章 兵不厌诈 如果说室韦一族自身的团结与善战,是铁勒真成就霸业的基础所在,那王辉的出现,便是他达成今日成就,并想着进一步夺取中原的最强助力。正是在王辉的一个个策略之下,他才能在短短几年里,以最小的代价把草原各部全部吞并,结成这么一支精锐铁骑,杀入北疆。 而这一次,王辉更是帮他制定了一条真正的妙策,哪怕中原官军已经开始调集北来,哪怕面前是一座座坚城壁垒,铁勒真也相信自己能很快真正杀入中原,把那些绊脚石般的越军杀个片甲不留! 就在铁勒真的目光再度转向身后的王辉,打算问点什么时,下方突然就起了些变故。那些被迫在此卖苦力,帮着鬼戎人搬运财物的俘虏中,还是很有几个军中骁将的,这时其中一人自以为抓到了机会。 趁着一名盯着他们的鬼戎战士不备,他突然就把手中装满了粮食的麻袋狠狠砸在了那家伙的身上。在把人砸翻的同时,他已一个箭步前蹿,夺过其手中弯刀,一刀将人刺穿后,身子顿都不顿,急速前掠,直接跳上了一匹骏马。 上马挥刀,斩断绑在柱子上的缰绳后,这位便在呼喝中急转马头,便要冲刺逃离。想就此逃出生天是一个原因,更关键的,他要活着把鬼戎人在此的消息传回去,让边军将士们有所防备…… 念头刚生即灭,因为三枝利箭已从不同方向同时飞到,将才策马欲驰的俘虏将官射落下马。随即,后方又是一人疾奔而至,手中刀随着冲势迅然落下,噗哧一声,便把他的脑袋给砍了下来。 同时,那些被奴役着的汉民俘虏们也都发出了一阵惊呼,因为周围那些鬼戎战士这时也凶狠地扑上,弯刀和长矛的不断劈刺下,十多个与那名暴起欲走的军官穿着相似衣物的俘虏连分辩求饶都做不到,便已倒在了血泊之中。 直到这时,鬼戎战士中间走出一人,恶狠狠地扫过那些恐慌的俘虏,开口道:“你们都听清楚了,我只说一遍!要是再有人敢反抗,想要逃走,那你们所有人都得死,一个不留!” 血一样的事实摆在面前,让众俘虏在恐惧之余也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们已经彻底失去了反抗的可能。 血淋淋的一幕自然也都落到了上方王辉的眼中。看着自己的同族被如此虐杀,他眼中没有半分怜悯,只毫无感情地看着事情的发生,嘴角甚至有一丝冷冽的笑意。 自从自己的家人被越国官府的人所害,自己又经历了那一场场变故后,王辉早就不再把自己当成什么汉人了,他们的死活又与他何干呢? 这一个小插曲也就让铁勒真稍微愣了下神,迅速便重新回神,笑看着身边军师:“王辉,你说幽州的那些兵马真会追上来吗?” “当然,因为他们没有选择。”王辉笑了一下,“大汗,就跟您这次必须取得一场大胜,用以彻底巩固您在整个草原部族心中的首领地位一样,现在越国的北疆主帅也是一样没有后退余地的。” “你是说那个年轻的皇子,叫什么……”汉人的名字铁勒真总记不太清。 “孙璧,英王孙璧。”王辉帮他叫出对方身份,“因为这场战斗对他来说也是一个极大的机会,一个能继承自己父亲皇位的机会。要是胜了,他就能成为新的皇帝,可要是败了,就算我们不杀他,越国朝中也有的是人要取他性命。” “呵呵,这么看来你们越国内部其实也和我们草原诸部一样,并没有真那么团结啊。” “是的,中原朝廷从来就不是铁板一块,无论是君臣还是文武,他们总能因为各自不同的利益自相残杀,而最终,受害最多的,还是普通百姓,像我曾经那样的,普通百姓。”这话让王辉又想起了过往,眼中的恨意与杀意更甚。 不过他很快,就又平定了情绪,笑一下道:“不过现在对大汗来说,最应该对付的还是即将到来的晋州军。虽然他们兵力不如幽州军,但在董公望的带领下,战力还是不容小觑的。” “晋州董公望吗?”铁勒真眼里也闪过了热切之色,“四年前,我们草原诸部就曾败于他手,这次就让我来领教一下这个越国老将的厉害吧!” 说话间,已有亲信族人跑上来禀报:“大汗,财物都已经全部安排妥当,可以送去北方了。” “唔,那就让肃遮古带五百人把所有东西都运送回去吧。至于其他人,继续按计划行动,两日之内,他们就要赶到这儿了!” 听着铁勒真在按自己的计划下达命令,王辉更是一阵振奋,这才是自己想要的,什么科举功名,什么入朝为官,都比不了这样一言而定天下事,一言而决万人生死来得过瘾啊。 这一刻的他恨不能时间能过得再快些,就让董公望的那支军队立刻出现在自己面前吧! …… 辽阔的漠北草原上,一支浩大的军队正不断向前。队伍中间高高飘扬的“董”字大纛,意味着这支队伍正是来自大越晋州边军,是一代宿将董公望亲自率领的精锐之师。 他们从晋州防区进入漠北草原也已一月有余,随着时间推移,不少将士都已显得憔悴疲惫,队伍后方除了大量的粮车跟随外,还有二十多辆大车,上头倒着百来名得病的军卒。 长途行军,又是走在草原这个越国军将并不习惯的环境里,导致很多人因为困顿和水土不服而急病倒下,就算队伍里有好几个军医,却也是忙不过来。 可即便如此,作为主帅的董公望也没有半点迟缓进军的意思,依旧一路催促大军向前,以求能在时限之内,抵达需要布防的位置。 在策马赶了有二十里地后,老将军便一个招手,叫过了向导斥候,询问道:“我们这儿距离驼峰城还有多少距离?” 驼峰城,因为如驼峰般从中原探入到草原内部才得的名,是大越深入到漠北最深的一座城池。不过说是城,其实也和关隘没有差别,那里没有百姓,只有军队,间或还有商队暂时驻扎。 不过眼下这座位置不是太好,周长也只七八里的小城却已经成为此战极其关键的一点。董公望要做的就是将大军驻扎驼峰城,再缓步推进,彻底切断鬼戎入侵者的北退之路。 那斥候却是多年来往返各地的探路老手了,对位置路程什么的最是精熟不过,都不用细想的,便道:“回大帅,应该不到五十里了。再加快脚步,明日天黑前就能抵达驼峰城。” “唔……”董公望满意地点点头,这么一算,自己还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一日抵达驼峰城呢,那样更有充裕的时间来作下一步的布防了。 相比于沈重山,董公望对英王成为北疆三军主帅是很认同的。 这既因为对方的身份确实不凡,那可是皇子郡王,可不比他们这些丘八和老将要高贵吗?也因为有李凌那层关系,他早知道李凌和孙璧关系紧密,所以也乐得见英王能立下军功,再进一步。 当然,更重要的一点,还是在于他的年纪。董公望已经六十有五,早过了争强好胜的年龄,而且该有的身份地位与功劳他也早就拿到了,甚至都想着什么时候便能告老还乡了,自然不介意让孙璧为主,自己只听从号令,敲敲边鼓了。 当然,这并不代表他就会敷衍其事。只要是上了战场,带兵出征,董公望就会全力以赴,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大意。 这次也是一样,为了能尽量掩人耳目,他甚至都不顾自身年纪,亲自带兵深入草原内部,走弓背路来赶到目的地。 而现在看来,这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只要到了明日,把罗网张开,这场大胜就要朝大越朝廷招手了。 就在他满意挥退斥候,再度提缰策马向前时,作为亲信之一的狄惊飞也自身后凑了上来,低声道:“大帅,有些东西还是得作提防啊。这儿毕竟是草原,是鬼戎人的地盘,说不定沿途会被他们偷袭。” “我省得,我已经沿路派出斥候探路,不会有什么差错的。”老将军笑着说道。 “还有就是幽州那边,我们已经足有半月多没与那边有什么联系了,也不知英王那儿安排得怎么样了……” “这你就更可放心,英王的这一计颇为精妙,我们的主动出击也在鬼戎人意料之外,他们是一定不会有所防备的。我……”董公望说到这儿,突然神色微变,因为就在前方,几颗黑点正狂奔而来,正是他一路撒在前方的斥候探子。 不过能让董公望这样身经百战的老将大惊失色的,自然不在于几个斥候的疾奔归来了。更叫人感到吃惊的,在于那些斥候身后,滚滚尘土漫卷,赫然有一支数量庞大的骑兵队伍,正在疾驰奔袭过来! 而以此地的位置来看,以前方斥候探子的仓皇来分析,来的是什么人,自然不言而喻了。 “有敌袭!”周围立刻惊叫一片,本来还颇为齐整的队伍,瞬间就有些乱了起来…… 第976章 及时雨萧承志 四月初五,一场大雨突然降在了幽州。 却又正逢新一批的军粮送达,那瓢泼而落的大雨杀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使得押运粮草而来的兵卒,以及负责清点入库的兵丁好一通的手忙脚乱,又是往那数百辆粮车上盖起防水的油布,又是拉着驴马快速往库房内走,半来个时辰后,才算把这批数量众多的粮食给安顿好,只有少数粮草被雨水打湿。 可即便如此,在库房这儿负责接收粮草的官员还是一阵懊恼,连称晦气的同时,又不敢有丝毫松懈,照样得一辆辆粮车地细查,再让人过秤那些粮食的重量,外加抽查麻包里的粮食是否存在以次充好的问题。 这般细致的工作,把押送粮草前来的京城运粮队伍里的几个军官都给看傻眼了:“这位大人,你们这干得也太仔细了吧,难道还怕我等从中做手脚不成?” 那名模样精干的官吏一面继续叫人忙活,一面笑着回话道:“几位大人莫要见怪,非是我不放心你们,实在是规矩使然啊。” “规矩?以往也没听说有这样的规矩啊……” “这都是李大人来后定下的,说是粮草乃军中大事,不得有半分马虎,尤其是我等接收粮食之人,更是责任重大……”这名官吏又解释了一句。 而这一回,几名军官也不说话了。作为京城来的,还是户部衙门的人,他们自然知道对方口中的李大人是谁,李凌李大人在京城那也是有着赫赫威名的存在,据说钱粮上的事情就没有他搞不定的,他的规矩就是所有后勤人员的金科玉律。在洛阳城是如此,放到幽州,自然也不会例外了。 不过有一点他们此时是不知道的,这些边地官吏所有对李大人的话语如此遵从,不敢打半点折扣,可不光只因为他在朝中的名声,更重要的在于,他现在已经是整个幽州城真正做主的人了。 孙璧已在半个多月前便率大军西去,追击鬼戎人,只留下一万多人守城。并且,他还把诸多边将都给随身带走,留下的皆是洛阳禁军将领,并把一切军政大权都交到了李凌手上,从而使他的职责从只负责军粮调运,变成了现在的幽州代守备。 大权在手的李凌所下达的命令自然让下属人等不敢有半点懈怠。不过对他来说,这样的权利也代表着极大的压力啊,即便现在的幽州并未遭遇敌军攻击,可未知的战况,还是让他时刻不得平静。 此时,在了解了新来军粮已确认无误,送入粮仓后,他又把心思放到了前方战事上:“杜修贤,王爷今日可有消息传递回来吗?” 并没有随军同去的孙璧身边几个幕僚都把手头的事情一放,看向李凌:“回李大人,今日到此时王爷并无消息传回。” “按时间和行程来算,这两日也该和敌人碰上了啊。”李凌说着,走到挂在墙上的硕大地图前,拿手在上头比划着。虽不通兵事,但作为穿越者,看地图算距离什么的倒是难不倒他。 几名幕僚也顺着他手指的位置进行着估算,末了,才由范让回答道:“大人估算得不错,以行程推算,昨日或是今日,王爷就该率军赶到驼峰城附近了。如果鬼戎人真把主意打到晋州军身上,那儿应该就是决战地点……” 李凌的面色变得越发凝重,虽然孙璧这次当机立断,迅速亲率大军赶去救援,但到底能不能救到晋州军,能不能合两军之力战胜兵力相当的鬼戎主力,依旧是个问题啊。 “他们去时带的是半月口粮吧?”李凌突然又问了一句。 “是的……” “那恐怕现在王爷所率幽州军的粮食快要不够了。哪怕能与晋州军顺利会师,可以从他们那边得到军粮补充,两军同时消耗起来,那点粮食怕也支撑不了太久啊。”李凌说着,就地踱起步来,似乎是在作着一个艰难的抉择。 “李大人这是打算送粮前线吗?” “李大人,这恐怕有些不妥啊,现在前线战事情况不明,贸然把粮食送上去,不说运粮队伍的安危,就是粮食到底会落到谁家手中都不好说啊。要是运粮变成资敌,后果可就更严重了。” 几人连声提醒,李凌却是默然不语。他们的顾虑他自然也是清楚的,可问题在于,这样大规模的战争打的就是后勤,自己迟上一日,前线将士就会多死几百甚至上千人,乃至影响整个战争的胜负。 所以,这险必须得冒! 李凌迅速有了判断,当即道:“粮食还是得送,我意已决。” 他斩钉截铁般的说辞,让几名幕僚到嘴边的劝说话语都给咽了回去。无论是身份权势,还是与王爷间的关系,他们这些幕僚确实都无法和李凌相比,自然也是不敢劝的。 “但怎么把粮食送上前线却是其中的关键了。”李凌又作着沉吟,总不能直接就把粮车往前线赶,要是被鬼戎人先一步察觉,靠着骑兵突袭,后果可就严重了。所以,就得先找一个稳妥的地点作为中转站,一面守住粮食,一面派人传递消息…… 李凌脑子里快速转动着,目光则又着落在了地图之上,仔细搜寻着可以用来藏匿大批粮食,又能尽快赶到驼峰城那边战场的关键点。 在一番搜寻后,他的目光最终定在了某座不起眼的堡寨上:“前锋堡,这儿之前有多少驻军,现在可还在我们的控制中吗?” 他所点的堡寨位于营州西南方向,因为之前营州差点被鬼戎所破,周围诸多关隘堡垒被联系所破,就连他对这么个小地方的情况也了解不多。 作为参赞幕僚的杜修贤对这些细节倒是了解极深,当即回道:“前锋堡只有八十多名军卒,因为位置不算要冲,离营州又远了些,所以倒是并未有失。” “那就定在这儿,我们先把粮食运到此地,再派人通知前军,则可解断粮之困!”李凌拿拳头在这一点上一砸,果断下令道。 “可是大人,要是运粮前往时被鬼戎察觉,甚至直接被他们攻击呢?”范让不无担心地问道。 “天下事总是有风险的,何况作战?”李凌再度表明自己的决心,“你们不必再劝了,一切后果,我一人承担!” 这下,这些幕僚终于是住了嘴。他们作为参赞幕僚,本来就只有献计的职责,至于最后到底该怎么定,还得看做主之人。现在李凌是幽州暂时的守备,又主管军粮事宜,此事自然由他来定。 可在下了决心后,李凌心中又生出了一个难处来,那就是由谁率军来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一路押粮往西北已经不算轻松,更何况,在把粮食存入先锋堡后还要冒险传递消息,这可不是随便一个武将能担起责任来的。 而现在幽州城中的将领,真正有能力独当一面的却都被孙璧带走了,其他人李凌还真不怎么放心。难道是要自己亲自冒一回险,又或是赶鸭子上架地让杨震或李莫云走这一趟? 这两人自身武艺自然没话说,可放到两军阵中,效果可就不明显了呀。 就在李凌左右为难,拿不定一个主意时,守在外头的李莫云突然进来,有些古怪地凑了过来:“公子……” “怎么了?”李凌奇道,李莫云一直谨守本分,很少有这样的表现。 “呃……萧将军来了。” 能让李莫云如此来报,又叫得如此亲切的萧将军,自然只有一个,萧承志。 本来这次孙璧争得北疆三军主帅之位北上作战自然是要把自己的这位表弟也给带上的。但是,好巧不巧,年前萧承志正好回了一趟西南,于是便错过了,就连李凌受命返回京城时,都没见着他。 却没想到他却在这时来到幽州,自然让李凌精神一振,很有种久旱逢甘霖,瞌睡来枕头的意思了。当即便一个转身,说道:“他在哪儿,快请他进来……不,我亲自去迎他!”一面说着,他已疾步往外走去。 在出了中庭院门后,李凌一眼就瞧见了萧承志风尘仆仆地站在那儿,看到李凌,他也咧嘴笑了起来:“温衷,你们可真不地道,这样的好事居然都不跟我提前打声招呼……” 李凌哈哈笑着上前与他抱了下:“承志,你可真来的是时候啊,我正发愁手下无人可用呢。” “嗯?出了什么事了?王爷呢?”萧承志往后边望去,却不见孙璧,照几人的关系,李凌既然迎出来,孙璧自也不会拿什么架子留在里头了。 “王爷带兵去西北了,我也正在为如何送粮去前线犯愁呢。”李凌当即就把现在的情况简单地讲述了一遍。 萧承志脸上的笑容也为之一敛:“原来如此,那你把这次运粮的差事交我吧!”作为多年的禁军将领,又有多年的领兵经验,他自问可以担下此重任。 李凌也当即点头:“我给你三千兵马,你务必要将粮草运到前锋堡,然后……” 随着及时雨萧承志的到来,李凌这一运粮去前线的策略已成功一半!  第977章 战报(上) 前方军情如火,不得有半点耽搁,在明确这一点后,萧承志便只在幽州城内歇了一夜,次日便在李凌安排好数百车粮草辎重后,率兵五千,火速敢往西北。 而留守幽州的李凌也并没有因此而略有放松,依旧不断催促中原各处的粮草辎重以最快的速度往北疆运来。还有就是各地援军的情况,他也多有关照,因为他很清楚,与鬼戎这一战打的就是大越朝廷的底蕴,打的就是自己在后勤上的种种布置与安排。 此后几日,他几乎都不带歇的,不是在幽州城各处巡视,鼓舞留守将士军心,就是在处理各种案头事务,同时还接了新一批的粮草入城……要不是早前幽州已经把城中数万百姓转移南边各城,只怕李凌身上的担子只会更重。 可即便如此,他现在最关心的却还是前线战事,不知孙璧带兵可有和鬼戎军交锋,而晋州军又是否真如自己之前所担心的那样,还未摆开阵势,就已经与敌人相遇。 奈何前线战报久久不至,实在让李凌只能胡乱去想,心中难安,唯一的排遣之法就是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投到军政事务中去了。 转眼已是四月初九,天才蒙蒙亮,昨夜将近四更才躺下的李凌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颇为警觉的他当即一骨碌就翻身下床,开门便见李莫云神色凝重地立在那儿,开口道:“公子……战报到了!” 李凌愣了下,随即又深吸了一口气,缓声道:“拿来我看!” 这份战报是天还未亮时由快马急送而来,李莫云虽然没有拆看,却也从那信使口中得知了一些东西,所以在把战报交过去时,他还是忍不住道了声:“公子……” 李凌摇了下头,制止了对方的解释,先把盖了火漆的信封拆开,取出里头厚厚的一叠战报,仔细地看了起来。这一看之下,他的脸色愈发阴沉,虽然早知道这一战多有凶险,却也没想到前线两路大军会如此被动啊,尤其是晋州军的情况,更是让人揪心。 只见上头写得分明—— 就在二十来天前,也就是孙璧主动带兵出击,想要配合晋州军与鬼戎展开决战时,早到一步的晋州军居然就和鬼戎人在距离预定的驼峰城还有半日路程的旷野之上正面相遇! 以董公望的老练与谨慎,自然早把探子斥候撒出去,奈何这次鬼戎前锋骑兵的来势实在太快,兵力上也占据着绝对优势,百人左右的斥候队伍在发现敌军行踪的同时,就被他们给盯上,衔尾追杀。 结果,这支由晋州精骑组成的斥候队甫一遇敌就被重创,伤亡惨重。其他那些则是拼了命的向后撤退,想要把这一情报送到后方中军。可没想到鬼戎人压根就没打算给他们反应的机会,就这么一路猛冲,等剩下的几个斥候跑到自家大军前时,其实都已经不用他们再作什么禀报了。 一场意料之外的遭遇战旋即开启,在董公望急忙调动大军,摆开阵势时,对面的骑兵却已果断发动了冲锋。 晋州军也有自己的骑兵,自然果断前冲迎战,结果对面这支两千许的前锋队伍在马上的战术要比他们强出一截,竟然用上了之前未曾应对过的切割包围之数,把近三千众的越军骑兵冲得七零八落,然后又果断再冲还未把防御阵势摆开的越军中军。 好在狄惊飞适时率所部五千步卒及时前顶,用大盾长矛死守中军所在,才终于是顶住了这一波突袭。 但是,晋州军的损失依然很大,只能暂退以避敌锋芒。 而这,是大越立国以来从未遭遇过的败绩,居然以数万步骑被区区两千鬼戎骑兵杀得败退,实在是天大的耻辱了。 这一段战报上写得其实并不详细,但李凌却也能从字里行间看出羞愧与愤怒,显然,晋州军之败,对整个大越边军的打击都很是巨大啊,因为这实在找不出太好的理由来为边军开脱。 你说是因为猝然遇敌,导致全军没能及时摆开阵势,可问题在于敌人不也是一样吗?这完全就是一场对双方都很是公平的遭遇战,可偏偏兵力更众的晋州军却败得如此凄惨。 说到底,这就是越国边军战力不断下滑的集中表现了。如果只是守城作战,以晋州军之训练有素还足以与敌周旋,甚至依仗地利,取得一场又一场的胜利。可是在换了环境,失去他们可以依托的工事,甚至连最简单的营垒防御都没有时,越国边军在鬼戎骑兵的冲击下便已彻底失去了还手之力。 在李凌看来,这才是初战告负的关键所在,这也让他本来就揪紧的心更是往上提去,甚至都不敢继续往下读这份战报了。 什么叫一字千斤,手中的这份不过两三千言的战报很好地给出了答案。 不过该看的战报还是得看,哪怕最终真是一大噩耗,也得了解了,才能做出相应的准备啊。所以,李凌在又深吸了一口气后,继续往下读。 接下来的战事发展,果然对晋州军越发不利,因为这一退之下,不但自身军心动摇得更厉害,更要命的是,这给鬼戎主力的赶到提供了时间。 虽然紧跟着杀到的还不是鬼戎全军,但两万精骑,还是给足了初战失利的越军将士压力。而且这一回,他们不再如之前般正面强攻,而是在以那两千骑兵的正面牵制下,绕道侧方猛扑越军。 好在董公望这时倒也镇定了下来,急忙调兵遣将,以战阵防御,靠着万箭齐射打退敌军。但在顾此失彼之下,正面再度被那两千精骑突入,又是一阵切割战术,导致数百将士伤亡,后退下来的兵马,又把自家的战阵都给冲乱了一部分。 要不是董公望及时出手,连斩数人,稳住军心,只怕这一下,就能让大军再次被压得后退。而这次若是再退,面对数量更多的鬼戎骑兵,后果可真就严重了。 而连番交锋后,也让天色暗下,再不利于两军交战,鬼戎骑兵这才稍稍退却,却与越军对峙起来,同时等待着后方更多兵马的到来。 接下来数日的战斗过程战报里就写得更加简单了,无非就是敌袭晋州军,晋州军死守不动;敌分命侧袭,晋州军分兵应之,而后再退数里。 但李凌却也知道,这看似简单的几句话里,都是晋州军将士在拿人命,用鲜血在和敌人作着一场场的搏命厮杀,而且晋州军一直都处于下风,被打得不断后退。 可随即,一个疑问也从他的心中冒了起来:“既然一开始只凭两千骑兵就能杀得晋州军狼狈退走,怎么在兵力不断增加的情况下,鬼戎人也没能再度扩大战果呢?” 这个念头只在他脑海里转了一下,就先放到一边,关注起后边的战况来。 也是在数日被压制后,董公望终于改变了战术,他不再一味死守,而是转而派出骑兵主动绕向敌人的侧方发动突袭,用以分担前方受到的压力。同时,他队伍也不再只是后撤,而是朝着侧方避让,甚至开始向要绕回往北,靠向驼峰城。 几日的大战已经让他和麾下将士都有了一个明确的概念,那就是旷野决战己军远非鬼戎对手,而连日的攻防,又让他们无暇筑起工事,所以唯一的办法就只有找到现成的城池堡垒以为依托了。而这样的城池堡垒,离他们最近的,就只有驼峰城。 于是,在连续的变化用计后,与敌交锋七日后,晋州军靠着佯攻骗过正面之敌,自己则先一步从敌人的侧方穿过,然后急速往驼峰城而去。 看到这一转折,李凌精神便为之一振,心中也对董公望大为钦服。不愧是北疆宿将,能在如此不利的境地里再出奇招,于失败中寻找胜机,无论心性和用兵,都非寻常将领可比啊。 而更关键的是,李凌还知道孙璧已率幽州军也赶去增援了,按时间上推算,他这一赶到驼峰城下,便很可能与幽州军会师。如此,合大越北疆两大边军之力,足以彻底扭转战局,转败为胜了! 李凌怀着这样的心情继续下看,果然一切都朝好的方向发展,鬼戎人也似没料到越军会有此一招,再加上这次董公望为了脱身完全不再保留,弓弩箭矢不住如雨点般朝着敌人发射,完全拖住了他们追击的脚步。 这样一逃一追,两日后,双方便已先后来到驼峰城下。 在看到“晋州军直抵城下,叫门而入……”时,李凌先是一喜,但旋即,心中又生出了一个不安的念头,之前好像有什么东西是被自己给忽略了,而且就战报所写,就连董公望上下人等,似也没有发现这一要命的问题啊。 果然,在目光往下方再扫时,李凌赫然看到了让他神色剧变的一行字——“城门开启,鬼戎伏兵尽出,大破晋州军……”  第978章 战报(下) 直到这行字映入眼帘,李凌才陡然醒悟过来,自己刚才心中闪过的不安到底来自哪里了,是方向啊。 晋州军由西边而来,驼峰城却在东边,而鬼戎人才是从那边过来的。既是如此,他们又怎么可能放过这沿途路上的一座大越关城呢? 只是在紧迫战局的影响下,这一点问题却被所有人都给忽略了,晋州军上下只想着能找到城池依托,重新站稳脚跟,浑然把可能存在的危险给无视掉了。而这一忽略和无视,所带来的结果却是极其惨烈的。 “晋州军于驼峰城下受鬼戎前后夹击,军心大乱,死伤数千……幸赖有狄惊飞率部死战断后,才使大军得以脱身后撤。然,晋州中军被鬼戎精骑突破防线,董公望率亲卫死战保大纛不退,虽斩敌上千,杀退敌军,然,主帅董公望亦重伤落马……” 看到这样惨烈的结果,李凌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声音:“董公望重伤……” 他纵然再不懂兵事,也知道军中主将对整支军队意味着什么,尤其是像董公望这样几十年的晋州宿将,说一句他就是整支军队的灵魂都不为过啊。 有他在军中,纵然晋州军这次一路吃亏,至少军心未散,还能与敌周旋。可董公望出了事,那对晋州军的打击将是前所未有的,恐怕他这一倒,便意味着整支晋州军将彻底崩溃,再无与敌一战之力了。 而后面的内容也正如其所料:“晋州军军心大乱,无心再战,唯有仓皇后逃,却被鬼戎人衔尾追击,死伤过万人,再无一战之力……” 好在李凌好保持着一定的冷静,因为他想到了还有幽州军的存在,而且就这战报的内容来看,这才不过三分之二的内容,还有三分之一呢。 果然,后边的战况再起变化:“鬼戎紧追晋州军不放,直达杀胡口,全不防我幽州大军早设伏于此,见此机会,左右杀下,大破敌军于杀胡口,将之打退十里,斩敌三千余……” 直到看到这儿,李凌才长长地出了口气,也才发现不但自己后背已被冷汗浸湿,手上也满是汗水,都把这厚厚的一沓纸都给握湿了。 他虽未在现场,但却了解孙璧。很显然,他更早时候已经率军赶到,而且说不定都已经远远看到晋州军在驼峰城下大败遁逃了。而所以他没有在第一时间出兵相救,显然是已经看出晋州军之败无可避免,索性就把这整支晋州军作为了诱饵,来设下这一杀敌破敌的陷阱! 以孙璧的果决与胆量,他是绝对能做出这等决定的,要知道,他可是敢于把自己和整个幽州都放上赌桌,去和鬼戎人赌这一场胜负的主啊。 而这一场胜利也证明,他这次是赌对了。如果在晋州军靠近驼峰城,或是受袭败退时幽州军就杀过去增援,或许能挽救不少晋州军将士性命,但对整场战斗,却未必能起到扭转乾坤的作用。 到时最好的结果,只是杀退鬼戎人,然后双方继续交战,胜负的天平依然还倾向于更善于正面冲战的鬼戎人。 但现在,情况却完全不同了,光是这一场伏击,就已斩敌三千余,而且还带了足够的威慑,打压了敌军士气,足以将敌我胜势彻底扭过来了。 而且这还会大大增强越军士气,无论是幽州军,还是刚败的晋州军。 因为这杀胡口的一场大胜实在太有象征意义了,当初太宗御驾北伐,把辽金等中原宿敌杀得灭国遁逃的关键一战,就是放在的这杀胡口! 那一战,辽金加室韦诸部居然破天荒地合兵一处,和战力处于顶峰的大越军队正面搏杀。最终的结果,三十万大越精锐大破二十二万三方联军,斩敌十五万,余者皆仓皇逃遁,足有三百里…… 这才换来了大越数十年的北疆太平,也把那三家余孽彻底打成了鬼戎诸部。也正因如此,这一处山岭险峻,地形凶险的所在才会被大越朝廷改名为杀胡口,意为杀尽胡虏之地! 而这一次,时隔数十年后,大越边军再次于杀胡口大破鬼戎大军,斩杀敌人的数量虽然远不如当初,但其象征意义,足以给敌我双方将士带来完全不同的感受,足以让幽州军上下士气大振,就连晋州军也能从失败的阴影中走出来了。 后边的战况也正如李凌所判断的那样,越军挟胜再度攻杀过去,把鬼戎人杀得又退出十数里,这才使他们重新稳住。同时,最后伏于附近堡垒的鬼戎兵马也跟着杀出,合兵一处,与越军展开新一轮的攻防。 而这一回,越军有了充足的思想准备,兵马也不在敌军之下,更重要的是他们还获得了驼峰城可为倚靠,就此与鬼戎大军展开了连场正面交锋。虽然到底未能将敌人彻底击败,但也保持了一定的势头,也就是说,双方彻底进入了僵持状态。 毕竟,无论晋州军还是幽州军,那都是大越边疆经过一场场的战斗熬炼出来的百战精兵。纵然有所损伤,斗志士气还是存在的,再加上各级军将的指挥作则,即便敌人再强,也足以与之血战到底了。 而李凌心中还有一点是更乐观的,那就是越军这边还有后招,还有蓟州军会在之后赶到。到时汇合三大军州主力,自能彻底将鬼戎击败了。 当然,这一切的根本还在于前线将士的供给能跟上,就连战报最后,孙璧都提了一句,让李凌尽快把下一批军粮送抵前线,不然只靠自身所带,以及晋州军来时所携的那些粮草,怕是很难支持太久了。 李凌这时已经看完整份战报——其实这说是战报,更像是书信了,是孙璧亲笔所写的书信——神情终于轻松了些。不过越军内部的问题依然存在,一是粮草能否顺利送到他们手上,二是董公望的伤情。尤其是后者,董公望可是晋州军支柱,他只是重伤,或许军心还不会乱,可一旦他真因此丧命,后果可就不好说了呀…… 看完这份详尽细致,又跌宕起伏的战报,李凌久久地陷入沉吟,连时间来到中午,都位有什么反应。见此,一直陪在屋外的李莫云终于是担心起来,上前叫道:“公子……” 连叫了三声,才让李凌从自己的思绪中抽出神来:“唔?可是有什么公事吗?” “倒是没什么公事,不过已经中午了,你早上就没吃东西。” 这一提醒,李凌才觉肚子一阵咕咕叫,呵呵一笑道:“我还真有些饿了,你让他们弄些吃的来吧。还有,再让杜修贤他们几个也来见我,接下来前线战事恐怕会成胶着状态,我们运送粮草的职责可是不轻啊。” “是,我这就去办。”李莫云听他这么说来,心下倒是一定,刚才他只听那送信的兵卒说什么晋州军大败,连主帅董公望都重伤不知生死,还真怕前线出现溃败,导致战局彻底失控呢。 不过现在看来,战局并没有自己想的那般糟糕,至少公子还很稳当,那就有机会取胜了。 当下里,他匆忙出去,一面叫人把饭菜送来,一面又将早在前院忙活的杜修贤等幕僚参赞叫进来。 李凌也没耽搁,一边吃着饭,一边就见了几人,神色严肃地把前线战事进展介绍了一下,然后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坦然道:“接下来前线战事必然凶险,而我们身在后方职责更是重大,可以说大帅他们能否最终取胜,全在我们能不能及时把足够的粮草辎重送到军前。所以接下来,我幽州上下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确保粮食的顺利运输,不得有半点差错!” 在众人郑重其事的应命里,李凌却又想到了最关键的一点——萧承志这次能否顺利把粮食物资送到军中,这一事的成败,将关系到这场敌我对峙的最终走向。 “只希望一切顺利……承志,你可不要让我和孙璧失望啊!” …… 驼峰城北十里,鬼戎大军在此扎下大营。 此时随着号角声不断响起,又一支军队正冲向前方越军大营,与同样杀将出来的大越军队战作一团…… 战斗从开始时就已进入到白热化,越军的齐整军阵在面对鬼戎骑兵来去迅猛,且极难把握攻击方向的冲杀时,很容易就会露出破绽,然后被分割成数块,然后鬼戎后方大军也再度掩杀上去。 但这一回越军也是早有准备,见此又有两路大军分别从两翼杀出,呈包抄之势反杀向鬼戎军,由此便让这场战斗更加激烈。 双方战到酣时,兵将马匹不断倒下,直把双方将领,尤其是鬼戎这边的诸多族长勇士们看得心惊肉跳,额头见汗。还有一些人,更是不住偷眼打量面无表情的自家大汗,想说什么,一时却又开不了口。 铁勒真将大家的表情变化都看在眼里,嘴角微微一翘。直到双方又战了半个多时辰,太阳都有些偏西了,他才果断下令:“今日暂且退兵!” 此令一下,众首领都如蒙大赦,赶紧就催促着传令兵行动,一场酣战又终于暂告段落……  第979章 胜负关键 在眼见鬼戎大军退走后,越军这边也没有加以追击,也在旗号指挥下,几支队伍交替掩护着,缓缓朝后退去,还归军营。 虽然越军已屯兵驼峰城,但他们到底没有真正全军驻守此城。这一方面是因为这座边疆小城实在太小,没法让七八万大军全部入驻;另一方面,也在于若真完全退入这样一座小城,对全军来说并无好处,反而会影响士气。 毕竟困守孤城会让将士们心里生出正面交战不如敌人的想法,如此再与敌交锋,心理上就会处于下风。孙璧于是就决定全军靠城设营,只把一些受伤严重的将士送进城去照料医治,其他人就是他这个三军主帅,也是一直留在第一线,没有入城求安之说。 也正是在他的坚持和身先士卒的表现下,才让两路合并的越军没有乱了方寸,能与敌人一次次地拼杀,虽然多有损伤,却无人叫退。 也是在这一场场的战斗中,英王孙璧的名声开始在这些边军将士中间传播开来,无论底层军卒,还是那些军官们,对渐渐他这位出身尊贵,看似与自家有着天渊之别的皇子王爷生出同袍般的情义来。 这时,随着大军回退,几名冲杀在最前方的将领便策马奔到一直坐镇中军的孙璧跟前,纷纷下马行礼道:“大帅!”这一声“大帅”可是喊得十分流利,那是所有将士都已经真心服膺的表现了。 “大家辛苦了,今日军中损伤如何?”孙璧亲手扶起两名将领,这才一脸关切地问道。 “今日折损也自不小,当有千人左右的伤亡吧。” “不过鬼戎人也没能讨得便宜,他们不但也有相当的死伤,而且还被我们用乱箭留下了两百来匹战马!” 这一说法果然让众人为之一振,对以骑兵为主的鬼戎军队来说,战马有时候比战士更加宝贵啊。甚至已经有不少将领兴奋地叫起好来,孙璧也满意点头:“好,当记各位一功。接下来再与我们作战,我们也要以伤他们的战马为主,一旦鬼戎没了马,就跟打断他们双腿一般,所以最终的胜利必然是属于我大越的!” “大越必胜!”众将士受此鼓舞,又是一阵呐喊,声音传得远了,又让更多的将士受到影响,也都纷纷喊起必胜来,士气又增了几分。 不过随着众将散去,孙璧回到自己的帅帐后,他脸上的喜色就迅速收敛,稍稍皱眉,对跟自己一同进帐的狄惊飞道:“现在粮食还能支撑几日?” 对于这个问题,其实他心里早有答案了,因为几乎每一天,他都会问对方一次。这几乎已经是悬在越军头顶的一把利刃了,战事胶着下,粮食后勤能否及时送达便成了生死存亡的关键。 狄惊飞还是一如既往般的平静,回道:“今日之后,还剩两日之粮了。不过如果大帅肯减少众将士的粮食配给的话,应该能多撑五天。” “不!”孙璧断然拒绝道,“将士们的口粮绝不能减,不然只会徒乱军心,反而会给鬼戎以机会。”他说的也是实情,一旦到手的粮食突然少了,全军都会感到不安,这等情绪一旦影响到接下来的战斗,那就是致命的。 顿一下后,他又问道:“你说幽州那边的粮食能及时运来吗?” 当问出这一句时,就意味着孙璧其实已经相当担心眼下这一局了。要知道李凌可是他特意找来为自己供应后勤的,可以说他对李凌的信任,都在所有人之上了。可即便如此,此时的他居然对李凌能否把粮食辎重及时送来产生了疑虑,这显然就是心态上的变化了。 但对此,狄惊飞也没法给出答案了,他固然和李凌有过交情,但也不敢为其打包票啊。 没能听到回答的孙璧愣了片刻,终于是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恐怕胜负就在于此了。对了,我们被逼退到此间与他们纠缠,那鬼戎又是否在外有所布置呢?” 这一点正是现在对越军最不利的地方了。他们虽然背靠驼峰城,看似有了依托,但也因此把自身的机动性给束缚住了,一旦鬼戎分兵去拦截幽州那边的粮草运输,他们这边还能做出及时的回应吗? 狄惊飞忙道:“这点末将早些时候就有所担心,也曾派一支骑兵东进,不过漠北这边实在过于辽阔,千把人根本难起什么作用啊。至于鬼戎那边,应该也差不多吧,要是真派兵太多去后方拦截,反而会削弱自身战力,得不偿失。” 孙璧闻言便是一喜:“狄将军倒是要比我更仔细些,如此最好不过了。只望他们能尽快把物资安全运送过来啊。毕竟出战胜负,就在于此了。” …… 同样一句话,也从铁勒真的口中说了出来:“这次与越军的胜负关键不在其他,而在他们的粮草后勤!要是我所算不错,此时越军手上最多只剩下三天左右的军粮可用。一旦三天后,他们的粮草不能补上,那些兵将吃不上饭,军心自溃,我们就可以一战而胜。 “而只要这一战能吃掉这两支分别来自幽州和晋州的越军精锐,那整个越国北疆,都将为我们敞开大门!所以说,只要再撑过最多三天,我们就能取得最终的胜利!” 这番话落到面前诸多鬼戎诸部族长的耳中,他们脸上只露出了很勉强的笑容,更是只有少数几人作着附和,说什么大汗英明。 不是他们不给自家大汗面子,实在是这些日子的一场场战斗下来,他们各部的损伤太大了,大到这些族长个个都感到肉痛心疼。那可是各自一个个族群能在草原恶劣的环境中生存的本钱啊,每天几十几百的死,哪个部族都吃不消啊。 但在大汗强大的威压下,他们却又不敢多说。毕竟如今的草原大汗铁勒真可不是靠着他们推举才坐上的高位,而是靠的自己的实力,靠快马弯刀用一场场杀戮,一颗颗人头给堆上的可汗位。 眼下帐中这些部族首领,几乎都是他的手下败将,是在答应永远臣服,听从可汗调遣后,才得以存活下来的。所以他们纵有再多不满,这时也不敢真正表露,只能用沉默以对。 不过他们的反应还是让铁勒真感到了不快:“怎么?你们这是在质疑我的决定吗?” “不……不敢……”二十多名族长连忙摆手否认,“我等只是担心这个计划能否成功……” “是啊,毕竟我们手上的食物也不多了,最多就只能再支撑七天了。” “而且一旦越国幽州那边有粮食运到的话,他们至少可以再撑个半月甚至更久,到那时,急的就是我们了。” “大汗,我们得想想万一啊,有个准备也是好的。” 这些人一开了口,就收不住,把自己的真实目的给说了出来。铁勒真阴沉的目光往他们面上一扫,这才让他们讪讪住口,也才发现自己说的东西有些过了。 “我既然敢带大家来到这儿,就一定有办法为我们草原各部夺得足够的利益!就算他们真能把粮食运到,我也有法子取得胜利。更何况,早在这之前,我已经派出两千骑兵精锐封锁幽州到这边的道路了,只要他们真运粮来,这些粮食只会成为我们的食物!” 本来大家还有所猜疑,可在他说出早已派出两千精骑封锁道路时,这些部族首领脸上顿时露出了惊喜之色:“原来……原来大汗是把苍狼铁骑派去拦截粮草了……怪不得这几日交战,他们一直没被派上冲阵呢!” “是啊,本来要是有苍狼铁骑在前冲杀,我们还能取得更大的胜果呢!” 这些人纷纷附和着,却是对苍狼铁骑充满了信心。 实在是因为这几年里,草原各部在铁勒真的苍狼铁骑身上吃了太多的苦头,而且之前,他们更是见识了区区两千苍狼铁骑是如何压着几万晋州军打的,那战斗力,简直碾压一切啊。 在他们看来,至少在旷野之上,这天底下就没有哪支军队会是大汗亲自带出来的苍狼铁骑的对手,草原各部骑兵不行,大越官军自然也不行。 见这些人突然一改刚才的沉闷,铁勒真又是不屑地一笑:“好了,现在计划已经跟你们说明白了,所以明日的战斗你们各军都要继续努力啊。要是能在三日内击溃越军,就更好了!” 在众首领连连称是,然后又保证会继续作战后,铁勒真才让他们各自回去。然后沉默良久,才轻轻道:“王辉,你说我这样做是不是有些过于冒险了?” “大汗,你的志向是彻底地统一草原和整个中原,那就必须先大量地削弱这些首鼠两端的各部族长实力。所以借越军之手来使他们折损些兵马也是必要的。而且我相信,最终的胜利是一定属于我们的!” “是啊,最终的胜利一定属于我们,而这一战,将在两三日内,见个分晓了!”铁勒真说着,眼中有光芒射出,叫人不敢逼视! 第980章 血战护粮(上) 当驼峰城前,越戎二军对峙厮杀,如火如荼的当口,另一场规模虽小,但激烈程度尤有过之的战斗也已在先锋堡外展开了。 室韦猛将,铁勒真身边最得亲信的博赤殊,带两千苍狼铁骑游弋方圆百里,搜寻可能赶来的越军援兵及辎重粮队。而就在两日之前,他们赫然便与押粮而来的萧承志所率领的幽州军正面相遇。 这是又一场遭遇战,双方虽然都有所警戒,却还是仓促迎敌。不过这对博赤殊与苍狼铁骑来说,显然不算一件坏事,虽然所见的越军兵马更多,他们却全无惧色,在发现敌踪后,甚至都没有丝毫的迟疑,便嗷嗷嚎叫着,分作十来支小队,如一根根利箭般直射已然停下脚步,摆开阵势的护粮越军。 眼见敌人来势凶猛,自萧承志而下的将士都知道已不可能避战后退,便也在他的一道道指令下,果断布防,摆出的正是最经典的野外步卒应对骑兵冲击的圆阵。 最外围的是把一人来高的巨盾立于身前的盾手,后方则是一列列的长矛手,再后便是快刀手随时准备补刀,然后才是上弦搭箭的弓弩手。至于粮草辎重等车辆,则被护在了圆阵的最中心。 幽州军不愧是大越边军中的佼佼者,即便猝然遇敌,他们也是虽惊不乱,而且能在短时间里按照主将的意图摆开防御阵势。就是萧承志见了,也是暗自咋舌赞叹,同时信心更增,握紧手中短戟后,已决定要好生杀敌立功了。 不过鬼戎骑兵的速度也够快,只能让他们来得及摆出防御阵势,终究未及放箭,头前几队骑兵已咆哮着来到阵前。伴随着声声呼号,他们倒是先在奔驰间把一根根利箭朝着越军头顶身周射来。 虽然箭矢数量不过两三百,但依然有着相当的威胁。 “守!蹲!”萧承志立刻大声下令,自己倒是没有下马避让,而是举起短戟,看准那些箭矢的来势,反倒迎了上去。那十多斤重的镔铁短戟在他手中如同灯草芯似的,呜呜怪响着,便把射到面前的那几根箭矢全给拨打开去。 而那些更多的箭矢则是扑向圆阵中心的将士们。不过他们倒也未见丝毫惊慌,甚至连队列都未见有散乱的,同时那些刀手已迅速举起了一面面圆形小盾,顶在了头上,护住了自己头顶,以及身后的弓弩手。 至于前方的长矛手,则在最外围的盾手的阵阵呼喝,举起长盾迎向乱箭时,得到了最严密的守护。这些巨盾足有一人多高,一人来宽,斜举而起,能遮蔽大片区域,那些箭矢射到盾牌面上,就只能在上头留下一些印痕,都不能钉入表面。 这一轮攒射几乎没对幽州军造成什么损伤,只是让他们的防御阵势的最前方盾阵稍显破绽。但这对苍狼铁骑来说已经足够了,他们迅速抓住这一机会,收弓取刀,借着马的冲势,横刀在前,快速破入阵中。 作为能以两千军直冲数万越军,还能压得对方不断后退的鬼戎精锐中的精锐,他们的冲击力无疑是相当惊人的。这些骑兵每一个都是如草原苍狼般的悍勇善战,目光锐利,出招更狠,一下就抓住了那些微小的破绽,刀光闪动间,便直朝着盾手们露在外头的肢体劈砍过去。 顿时间,惨叫连声,鲜血合着残肢在空中飞舞。本来就因为要挡下箭矢的圆阵外围,顿时被他们破开一大个缺口来。只在短短片刻后,更多的骑兵照此破阵,从前方和左右同时杀入,大有一举将这圆阵给切割粉碎之意。 萧承志眼中光芒闪烁,心底固然是跃跃欲试,想要冲上迎敌,但也知道自己此时是全军主将,指挥应变才是关键,于是便又高声道:“刺!放!”敌人虽然破开缺口,但自家军队还是可以还击的。 果然,随着他的一声号令,盾手身后的那些长矛手已迅然挺刺出手中长矛,直夺那些丈许左右的骑兵坐骑,同时,更后头的弓弩手,也已把上弦的箭矢全数射了出去,反击那些已然快要散开冲杀的敌人。 下方是猛刺而来的长矛,上方则是密集乱飞的箭矢,这下还真就有些让苍狼铁骑们有些不敢再冲了,只能果断控马往侧方闪去,同时把又将要劈斩杀敌的弯刀回收挥舞,抵挡那些呼啸而来的箭矢。 这些铁骑个个都身经百战,最擅于应对各种方向而来的冷箭,此时虽然有些狼狈,竟也能一一挡下,箭矢,让过长矛,还能控着战马继续前突,居然还想着把整个圆阵给冲散了。 不过他们到底还是小觑了这支幽州军的坚韧,即便长矛手都被他们突到近前,可以让他们挥刀劈斩了,整支队伍居然都未见散乱的,只是在声声呼喝间,突然分开,亮出了身后早蓄势待发的上千刀盾手。 刀盾手们呐喊上抢,一手圆盾迎向敌人劈下的弯刀,另一手的钢刀则在他们身子下弯的同时,急砍向那些马腿。即便到了这时,他们依然没有乱了分寸,依旧遵循着与鬼戎军对战的规矩,伤敌先伤马。 而这一回,冲杀在最前方的那几十个鬼戎骑兵终究是没能再躲过这数百上千把的弯刀,噗哧声中,马匹惨嘶倒下,带得马上的骑兵也滚落下来,再被后方刀手补刀,顷刻送命。 这等层次分明,互不影响,却又配合默契的战阵表现确实大大出乎了这些苍狼铁骑的意料。就是博赤殊,这时也是急速控马一个转身,不敢继续深入刀阵,而是反冲向侧翼,刀光闪烁着,已砍下了两名长矛手的脑袋。 长矛手在被敌人近身时,便失去了自保之力,他们能依靠的只有后方的刀盾手。而后者也没有让他们失望,一见博赤殊等人急速转身,冲杀向自己的袍泽,便也迅速散开,以五人一组,果断朝着敌人围杀过去。 但两条腿的人终究跑不过四条腿的马,苍狼铁骑靠着精湛的骑术,在如此狭小的环境里居然也能急速穿插,还保持着相当的呼应,居然在甩开刀盾手们的围捕同时,继续收割那些长矛手的性命。 “退吧,逃吧……”博赤殊在心里呐喊着,期待着看到那些长矛手因为恐惧而四散逃跑。只要他们真这么做了,那整个圆阵必然彻底大乱,到时自己搅乱整个战阵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说实在的,这支幽州军的坚韧已经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了。在以往的每一场战斗里,包括之前驼峰城之战,他都能率苍狼铁骑很顺利地破开对方阵势,搅乱整个防御,从而至少是杀退敌军。 可以说苍狼铁骑的冲击切割从来都是无往不利,鲜有敌手的。可偏偏这一回,在这个圆阵面前,却是小小受挫,折损了一些骑兵。 不过博赤殊依然坚信这场战斗最终的胜利将是自己,因为自己已经抓住了他们最大的破绽,长矛手已成待宰羔羊,恐惧之下,圆阵自破。 可旋即,发生的事情却让博赤殊也为之震惊了——那些长矛手居然没有一个因此惶乱逃散的,而是在面对凶狠冲杀来的骑兵,面对呼啸劈来的弯刀时,选择抽回长矛,争取最后一点机会,朝着他们的战马猛刺过去。 于是,又是一阵惨叫飞血,人仰马翻。 长矛手固然又倒下了一批,但他们拼死之下,居然也把冲杀过来的骑兵给刺落了数十。而这时,后方刀盾手已经火速赶到,怒吼着,钢刀落下,收割着还没能翻起身来的苍狼铁骑性命,自然又带起了一片血光惨叫。 这一下别说鬼戎人了,就是位于中心的萧承志都有些看傻眼了。他都没想到这些长矛手会如此冷静,居然不惜以自身性命来拖住敌人,同归于尽。 “这就是边军将士的决心吗?”他在心中感慨着,已经快要按捺不住了。眼见得下属将士们在前方拼杀,在用血和命做着厮杀,自己这个主将却得龟缩在后,实在让他心中不甘,有把火在熊熊燃烧啊。 长矛手们的牺牲精神让苍狼铁骑的计划落空,同时也付出了惨烈的代价,有上百人落马,纵然有就地滚去,躲开紧接而来攻击的,也难逃更多人马的围攻,瞬间被乱刃分尸…… 而这,显然不是博赤殊能接受的战果,苍狼铁骑乃是室韦部最精锐的一支军队,是大汗赖以横扫草原,降服诸部的关键所在,一旦死伤过多,哪怕这次能把越军粮草给夺了,也是得不偿失。 何况,这样以命换命地杀下去,到底谁胜谁败都还得再说呢。于是,在眼见事不可为后,博赤殊果断一声呼哨,带头朝着斜侧杀去,却是不再作纠缠,只求能杀穿圆阵,再行整队再杀了。 这一下倒是大出幽州军意料,萧承志也没能及时作出应对,到底是让他们在一阵冲杀后,带血杀出圆阵,跑出一段后,重整队列后,方才再度杀来。 不过这一回,萧承志却不再打算继续守在中间了,叫一声:“边将军,你来指挥!”便挺戟纵马,泼剌剌直冲而出! 第981章 血战护粮(下) 一轮冲杀未果,反倒多了百余伤亡,这让博赤殊大感恼火,同时也决定改变战术,当即收束分散的十来队骑兵,集结成一股,在他带领下,先往前奔出一程,以拉开双方距离,再猛然回转,急速冲向越军圆阵。 这次他打算一举摧垮越军防线,就如以往在漠北草原上的很多次战斗一样,许多不肯臣服大汗的部族战士,都是被他们用最简单干脆的冲击给碾压推平,想必这次也不会例外。 可越军的应对却也出乎了他的意料,对方不但没有收缩死防,反而见圆阵中让出一条通道来,一支三百众的骑兵也随之奔出,迎着他们的来势,反卷杀来。正是萧承志,领着这支押粮队伍中仅有的三百骑兵,展开了反冲锋。 此时的萧承志眼中几冒出火来,不断策马猛冲,两把短戟都已握在手里,怒吼着,一马当先,成猛虎扑狼之势。光这气势,就足以鼓舞身后所有将士,让他们迅速从刚才的损伤中镇定下来,继续按照中心指挥的意思死守不退,而那些骑兵,也是个个嗷嗷叫着,猛冲反击。 两方骑兵都冲得极快,只一会儿工夫,便已到了一箭之地外,登时间,双方同时拉弓放箭,密集的箭矢如流星般直向敌人飞去。 这一瞬间,两军骑兵都体现出了过人的马上功夫,在射出箭的同时,已能立刻做出规避动作,有伏身的,也有镫里藏身的,还有策马突然来一个旋身的……可以说,这对射的一轮箭雨几乎没能伤到什么人,唯一的作用就是拖慢了对手前冲的速度。 不,并不是所有人都被这轮当面射来的箭矢给拖慢了速度,萧承志没有放箭,也没有作什么闪避,只在箭矢临身间挥舞起了手中两把短戟。双戟在他手中舞成两团光影,几乎把所有箭矢的来势都给招呼到了,叮当声间,轻而易举地将这些力道不小的利箭都给拨打四散。 而他胯下战马却是不受半点影响,依然是全力前冲,从而在转眼间,就和同样用刀打落几根箭矢的博赤殊正面相遇。没有半点废话,两人几乎同时出招,刀横斩,戟直刺,各攻对方要害。 而且这一招都是带着战马冲势而来,势大力沉,声势惊人。 博赤殊本以为自己的强势能让对方变招,不想这家伙比自己想的更加大胆疯狂,倒是让他有些含糊了。毕竟他可是苍狼铁骑的主将,一旦受伤落马,必然影响整支队伍的战力,可对方呢,明显就不是主将啊——他杀出后,那边的防御阵势可不带半点松懈的。 思及于此,他便有了变招之意。然后,他更是发现萧承志又抬起一戟横于胸前,却是占了兵器数量上的便宜。这让他再不敢怠慢,急忙收刀回防,反撩一刀,正中短戟尖头,总算是磕开了这一凶狠刺击。 只是这么一来,博赤殊却在对战中立刻落入被动,萧承志紧跟袭来的第二戟就逼得他只能勒马往旁边一让,才躲过杀招。但后者却并没有放过他的意思,抓住这一机会,手再是一翻,让短戟化直刺为横劈,再度砍向他的脖颈,同时一转马头,紧追了过去。 当当当……接连不断的暴响在两人间响起,一刀对双戟,让博赤殊只能疲于招架,还被连着逼退数步,连胯下战马都在咴咴叫着,感到一阵紧张恐慌了。 论冲阵之凶狠,他居然不是萧承志的对手,这让博赤殊一阵惊怒,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拼力抵挡。不过,局势却很快又发生了转变,因为苍狼铁骑的援军杀上来了。 论骑术,这些草原部族的精锐明显就要强过越军将士,而且萧承志还是一马当先地猛冲,完全脱离了与后方将士的呼应,如此一来,自然就只能单枪匹马地面对数千众的苍狼铁骑的围攻了。 眼见博赤殊要被一戟穿身,两口弯刀却从旁边袭来,一把帮他架住戟身,另一把却是直朝着萧承志的战马头上斩去。 萧承志见状,急忙一磕马腹,控着战马猛一个前跃,同时本来刺向博赤殊的短戟也跟着变招,化刺为缠,一下就缠住了那把弯刀的主人,另一把短戟则趁势挥出! 噗哧一声,戟头上的边刃正好劈在了那家伙的脑袋上,巨大的力量一下就将他的脑袋打得跟个西瓜般爆裂开来,红的白的飞溅,还有一些赫然溅到了刚想回刀劈斩萧承志的博赤殊的脸上,影响了他的视线,从而使萧承志躲过一劫。 马儿落地再冲,却是已和博赤殊错开了身子,相背而行。但萧承志却在眼中光芒一闪后,果断继续催马前冲,挥舞着两把短戟,迎向了那些紧跟杀来的苍狼铁骑。 他自然已经认准了博赤殊敌军主将的身份,但同时也掂量出了对方的份量,知道在此情况下想要斩杀对手殊为不易。既然如此,那就不要再多费手脚了,趁机多杀些敌军骑兵也是一样的。 而在前冲的同时,他口中还高声喝了一句:“分左右,散!”却是及时给后方即将与博赤殊正面相遇的自家骑兵也下达了命令。这家伙虽然不是自己的对手,但对上寻常将士,却是能造成极大伤害的。 那些骑兵中的大多数下意识地遵从了主将的命令,在看到杀奔而来的鬼戎骑兵时,猛然分成两队,尽量躲避着往前冲。而剩下二三十人,却稍微迟疑了下,觉着这么多人对上冲杀在前的少数几人,应该能占上风才对啊。 结果就这一犹豫间,双方已赫然撞上! 早被萧承志挑起杀性的博赤殊立马怒吼着挥刀攻上,在轻易躲过两杆刺来的长矛后,弯刀已经迅速斩翻前进路上的三人。而他的冲势不但没有因此减缓,反而变得更快,刀光随着怒吼连声,留下的,是身后的一地尸首与狼藉。 在他的全力猛冲猛杀之下,寻常幽州骑兵竟连他一合都招架不住!这是何等的凶悍,何等的爆裂啊。 但是,当他连斩十数人,一下从幽州军骑兵的围绕中杀出后,才猛然发现前方只剩下巨大的圆阵在等着自己。而身后,也是惨叫不断,再一回首,却让他目眦欲裂! 后方的战斗赫然是他刚才斩杀越军的翻版,不,应该说是威力加强版! 萧承志也是同样的杀得性起,犹如虎入羊群,双戟开路,此起彼落间,身前几无一合之敌。那些在草原上,在与其他越军交锋中稳稳能压住任何敌人的苍狼铁骑,在他面前却几乎丧失了一切反击之力,被他杀得人仰马翻,队列也是彻底乱了套了。 同时,他身后还有分于左右的两百多名骑兵紧随,他们这次却更聪明了,居然再度放箭射向前方敌军,然后才挺起各种兵器,嗷嗷地扑杀过去。 有萧承志冲杀在前,正面的压力完全被瓦解,那些都快破胆的骑兵反应上都慢了不止一拍,被紧跟杀上的越军杀得伏尸一地,居然只能往侧方绕去,不敢直撄其锋芒了。 只是如此一来,更是愈发激发了越军上下的斗志,就连本来还一直只作稳守的圆阵方面,也在一阵鼓号声后,轰然直朝前方压来。虽然速度不快,但那股子逼人的气势,却也足以让直面他们的博赤殊感到心惊。 而且他也看出来了,对方的守势要比刚才更完善,此时再猛攻过去,只会踢中铁板,徒增伤亡。 当下里,他果断下达了撤退的命令:“退!”身旁一些亲兵闻令虽然有些诧异与不甘,却也还是听从号令,拿出号角,呜呜地吹响了撤退的信号。 其实他们不知道的是,看似冲杀凶狠,已杀敌三四十,都快冲到敌军中心的萧承志也感到力气不济,只是凭着一口气在硬撑。现在看到鬼戎居然退却,他反倒更来了劲儿,吼声不断,再度双戟齐出,噗噗两声,把两名面前的骑兵刺中,再挑下马来,再一个旋身,便作势还要再上。 这一下,彻底吓住了面前所有敌人,使他们再不敢有丝毫的迟疑,回马扭身,就朝着后方跑去。 而这少数人的胆怯后逃,也带动了更多人做出相同的选择,也让本来都已经把只剩下一百多人的越军骑兵困住的苍狼铁骑也只能放弃歼敌,转而拨马逃离。 见此,萧承志都没有再继续猛追,而是举戟立马,目送对方狼狈而去。 至于本该在他身后的博赤殊,虽然心下恼火,到底没有再作试探,转而也从侧方快马而去。 直到他们去得远了,萧承志才在马上晃动了一下身子,然后双手一松,两杆短戟噗通落地,在草地上砸出了两个深坑来。要不是周围几个将士及时上前搀扶,恐怕他都要直接一头栽下马来了。 “将军……”这些将士急忙关心叫道,哪怕他们和萧承志并不熟,这时也是由衷生出敬意来。 “先……先退去先锋堡内,再作后计!”萧承志说完,便累得趴在了马背上……  第982章 胜败在此一举 傍晚时分,押粮队伍已全数退入先锋堡,却把本就不大的小小堡垒给占了个满满当当,原来在此的几十名军卒都不知所措了。 萧承志在休息一阵后,也总算是恢复了些精神,但他神色依旧紧张,因为眼下的情况可很不乐观,他们这支运粮队伍已彻底暴露,恐怕很快,新的敌人就会杀将过来。 “将军,接下来咱们该如何应对?”作为副将的边泽和其他几个部下都巴巴地望着他,等着萧承志拿出主意来。 今日一战,萧承志不但展现强悍的身手打败了苍狼铁骑,也打服了所有随行的将士们。他们之前也都见识过那些苍狼铁骑的可怕的,即便兵力更众,也自觉没有胜算,未必能保下粮草辎重。结果,这些可怕的敌人却在萧将军带队冲杀下迅速溃败,这是何等的骁勇善战啊。 军中将士,尤其是多年来戍守边关的将士们,最是佩服的就是这样敢以身作则,冲杀在前的将领。只有这样的将军,才能让他们愿意把命交到对方手上,跟着他,杀到最后。 所以萧承志才与他们相处短短时日,却已尽收军心,此时这几千人马都只听他一言而动。而这番表现落到萧承志眼中,也让他感到肩头的担子更重,沉吟了一会儿后,才缓缓道:“为今之计,我们不能再盲目往西了,不然很可能一头撞上鬼戎拦截……” “那前方的粮草供应却该如何送去?”边泽不无忧心地问了一句。 萧承志蹙眉:“李温衷曾给我一个办法,就是守在这先锋堡中,派人传递消息,然后让大军来接。本来我还不以为然,但现在看来,他的这一法子确实要稳妥许多,就照此来吧。” 这些个军官将领互相对视了一阵,心里也还有些疑虑,比如他们担心在此逗留会坏了前方大事,又或是这一等,先来的说不定会是鬼戎大军,因为那批被打退的鬼戎骑兵必然也会先一步回去报信,引更多人马前来。 但最终,他们都没有提出异议。因为他们已被萧承志的骁勇征服,愿意听从他的意思行事,当下在大声应命后,有人请战道:“将军,那就由末将领一支骑兵连夜赶去前方求来援兵吧!” 萧承志本来有心自己亲自带兵冲这一场,但在尝试着站起来却感到一阵手脚酸麻后,还是答应了对方:“好,这一切就交与赵瑾你了!” 刚才的单人冲阵看似威风八面,杀敌众多,还把几千敌军都给吓退了。但其实他自身的损伤也自不轻,身上有多处刀伤不说,气力耗尽也不是短时间能恢复的,所以只能派下属去冒这场险。 事不宜迟,萧承志也没有怠慢,让人给他们拿来干粮饱餐一顿后,便放他们出堡。趁着现在天黑,外间那些敌人不可能完全封锁全部路线,正是这一支队伍闯关前往驼峰城的时候。 初入更,天已黑下,萧承志带了几人上得先锋堡的高处,目送这支百多人的骑队快马而去,目光则更多地落到看不清的远处,足足半晌后,才肃声道:“这儿还有多少守御武器,都准备起来吧。如果鬼戎先来,我们这次可得要死守堡垒,保住这些粮食啊!” 在军中多年的萧承志可不光只会逞一时之勇,对形势的判断和应对,那也不在寻常边将之下啊。 而随着他的号令传达,堡垒内部也迅速忙碌起来,各种守城器械被搬上墙头,并分出一部兵马驻守城头,时刻不敢松懈。 现在,就看两方兵马谁先收到消息,谁先赶到此地了! …… 当天快亮时,数骑已来到鬼戎大营前。在面对营内戒备的弓箭瞄准时,头前一人已迅速喊了起来:“我是别古塔,奉博赤殊之命前来传递消息……”沙哑而熟悉的声音传进营内,终于让那些守御的兵卒放下手中兵器,又赶紧打开寨门,放他们一行进去。 而这边的动静也很快惊动了主帐的铁勒真,人才刚冲到帐门前,还没下马呢,他已掀帘而出,一眼就认出对方来:“别古塔,你怎么来了?可是博赤殊遇到了什么麻烦吗?”话虽然是这么问的,语气里却带着几分不信,对苍狼铁骑,他实在有着太大的信心。 “大汗,我们在五十里外遭遇了越国运粮队伍,还与他们交过手了……”别古塔当即单膝点地,沉声禀报。 铁勒真仔细看了他一眼,就瞧出这位神色有些不对,便转身入帐,说道:“到里头慢慢说!”显然是不想把坏消息传到其他人耳中,打击全军士气。毕竟这次与越军正面交锋未有胜算,让鬼戎上下已相当有压力了。 别古塔赶紧跟进帐去,然后才把先锋堡前这一战原原本本地道了出来。等他说完,铁勒真便显然了久久的沉默,直让人一阵不安,却又不敢开口或是退走,只能是默然等着回应。 好半晌后,铁勒真才眯眼道:“两千苍狼铁骑,居然还吞不下五千运粮兵?反过来还被他们给打退了?他博赤殊是怎么带的队伍?” “大……大汗恕罪,实在是那个为首的越军将领过于凶悍,连博赤殊也不是他的对手,这才杀了我们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我们……” “不必说了!”铁勒真挥手打断,“这次的失败我已记下,你回去告诉博赤殊,我再给他一次机会洗刷自己的耻辱,要是这次拿不下那些粮草,他就自己提头来见我吧!” 决绝的话语让别古塔一阵惶恐,作为同出一族的室韦部亲信,他可太了解自家大汗是个什么脾气了。 不过接下来的一句话,倒是让他稍微轻松了些:“我会让唐默部的古察再带两万人马过去的,这次不光要拿下这支军队和他们手上的粮食,我还要留下那些前往救援的越国兵马!” “是,我明白了!”别古塔大声答应,心里却是有了底了。虽然大汗对博赤殊的表现很是不满,但终究还是给了他再立大功的机会,还把一支战力和忠诚度都极高的队伍交给他们来夺取一胜。 当别古塔满心欢喜地离开后,铁勒真才冷哼出声:“这下事情可真就难办了。” 话音刚落,帐帘一挑,一人已进门说道:“大汗不必过于忧心,我倒以为这是我们拿下此战胜利的转折点。” 能在此时不经人通报靠近大帐,而且随意进来说话的,也就只有最得铁勒真信任的王辉了,此时他脸上甚至还带着一抹笑意。 “怎么说?”铁勒真闻言则是神色一动,急忙问道。对王辉,他是一如既往的信任,无论是其对自己的忠诚,还是作为军师智囊的能力。 “大汗,这正是我们重创越军的大好机会啊,既然他们的运粮队伍冒险而来,就意味着其实他们就要断粮了。而一旦知道自家粮队在后方遭遇我们的阻挠,我想越军是定然会不顾一切派兵救援的。而只要他们这一分兵赶去,前方营中的守备力量必然大弱,到时我们只要抓住机会发兵猛攻,必能一战而胜!” 王辉提出的策略要比铁勒真的更大胆冒险,但仔细想来,又让人不得不接受这一决策。因为这一策略的成功可能更大,而且只要在此战中占据上风,那越军将再无翻盘可能! 不过随即,铁勒真又想到了什么:“所以运粮队伍那边……我们应该适度放弃了?” “抓大放小,便是大小皆可入手!”王辉呵呵笑道,他确信对方能做出最正确的决断来。 铁勒真稍作沉吟后,终于咬牙说道:“那就依你说的,那边是佯攻,只等越军一动,就是我们大举杀过去,拿下他们的时候了!”成败就此一举,他眼中的渴望已是怎么都掩盖不住了。 与此同时,相似的心思也在越军帅帐中被人说了出来,却是孙璧环顾诸多将领:“成败在此一举,各位,还有什么话说吗?” 帐中将领人等都陷入沉默,就连沈重山,脸上也满是纠结,迟迟不敢开口。但随着更多的人不目光都汇聚到他身上,他却是已经无可回避了。毕竟现在孙璧这个主帅之下,就数他和董公望地位最高,而董公望,却因重伤一直昏迷不醒,所以最后的决定反倒落到他身上了。 “大帅,如此策略可实在太过冒险了,一旦敌人未曾按我们的设想来,只怕我们得不偿失啊……”他最终还是半劝了一句。 孙璧却有着自己的坚持:“这是唯一能在此等情况下取胜的法子了,不然我军士气会随着战事拖延而不断削弱,到时谁胜谁负还真不好说了。我意已决,你们就不必再劝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沈重山也不好再多劝,轻轻一叹,说道:“末将遵命!” 随着他这一带头表态,无论是晋州还是幽州的将领们,也只能齐齐躬身抱拳,大声应道:“谨遵大帅号令!” 第983章 破敌在今朝(上) 又经过半夜的商议后,孙璧才与众将定下全盘策略,然后方才歇息睡下。 可是他才入睡不久,又被守在帐外的亲兵给叫醒了,在他出声答应后,那亲兵神色紧张地凑上禀报道:“大帅,斥候来报,鬼戎营中有动静,应是分兵往东边去了!” 听得禀报,孙璧一下就彻底清醒,振作了下精神后,果断道:“你去给狄将军传令,让他做好准备,天亮之前,带兵出营!” 在亲兵答应着退出帐后,孙璧却是彻底睡不着了,在帐中来回走动了一阵,便又大声道:“来人,去把各位将军请来,我有话说!” 越军的这般反应自然也都落在了鬼戎探子的眼中,尤其是当拂晓时分,狄惊飞也率一支万多人的骑兵队伍从旁绕过,往东而去时,情报更是在第一时间传到了同样没睡的铁勒真这儿,让他的脸上显出一丝得意来:“果然!” 一直陪在他身边的王辉这时更是精神抖擞:“大汗,机会来了!” “唔!让所有人都起来,让他们吃饱饭,天亮之后,就全军突击。这一次,我要把这整支越军都给吃下!”铁勒真陡然扭头,大声下令道。 守在帐外的那几个亲兵立刻大声答应了,然后急急上马,以最快的速度把大汗的这一军令传遍全营。 一时间,本来还挺安静的鬼戎军营立刻热闹起来,大口的锅里放进了粮食和肉干,就连以往最是精贵的盐巴,他们也是尽数拿了出来,只要让下面的战士们吃饱吃好。 这自然让几万鬼戎战士大感振奋,一时风卷残云,把食物吃了个干净,等到天真正亮起时,这些人马都已吃饱喝足,摩拳擦掌地只等攻击的号令响起了。 他们的大汗也没有让他们失望,当火红的太阳从东边的地平线处跃升上来的时候,他已策马提刀,朝着前方数里外的越军军营指去:“我们草原的各部勇士们,今日将是我们杀入中原,把越国整个毁灭的开始。 “对面的越军已经分出精锐赶往别处,而我们却是精锐尽在。现在,只要我们全力杀过去,就能把他们全部杀死,把前方的城池夷为平地。我说的,今日一战,能斩越军一人,得骏马三匹,奴隶十人;杀越军一将,赏骏马十匹,得中原一城!杀呀!” 双方多日交战,早已结下仇怨,现在又知道越军实力大减,还有大汗许下如此厚赏,自然一下就点燃了鬼戎全军的斗志和杀意,一时间呼吼连天,所有人都翻身上马,高举着手中刀,在铁勒真手中刀狠狠一个下劈,而身后上百名亲兵呜呜吹响牛角号的同时,千万鬼戎骑兵便都嗷嗷怒吼着,如一群出栏的疯牛,如饿了三天正好看到猎物的野狼般,疯狂打马,全速冲向越军大营。 千万骏马奔腾起来,直把大地都给踩得震颤不已,更是把败草灰尘踏得直扬起,在他们的身后腾起烟雾缭绕,使他们的冲锋显得更有气势,几如恶魔降临。 而前方的越军营中,将士们也早就做好了准备,在声声擂鼓中,也有骑兵从两翼奔出,侧面攻向来敌,更有数量庞大的步卒组成方阵,轰隆隆向前压进,以军阵直面敌人的骑兵。 近了,更近了……十来里地在双方的不断前行中迅速消失,最终两军前锋队伍便赫然撞在了一处。 先是弓箭如雨点般朝着对方发射,但无论是越军还是鬼戎人,在面对这些箭矢时都有各自的办法加以格挡规避,所能造成的损伤真不算多。只有少数骑兵落马,越军阵中也有一些人中箭倒下。但他们的位置很快就被后边的将士弥补,连前冲的势头都没有因此稍缓。 然后那些冲刺起来的骑兵终于撞上了方阵的最前端,高高抬起的马蹄轰然落下,踏在了同样迎击上来的巨星盾牌上。这一下的力道足以数百斤,就算盾牌后方的将士再是健壮,人力终有尽时,有人盾牌脱手,有人随着盾牌一道被直接撞翻倒下,只有少数人稳住了身形。 但这对正面冲击的这些先锋骑兵来说已经足够了,他们已趁势控马踩下,同时挥刀就朝已失去盾牌防护的兵将身上劈去。当时间,数十个失去防护的盾牌兵就被砍翻,血染沙场。 但是,在他们倒下的同时,后方数量更为庞大的越军却也跟了上来,数以千计的长矛犹如毒龙出洞般直朝着前方的马匹攒刺过去,完全封死了敌人的所有退避角度。 伴随着马儿的声声嘶鸣,便是一片人仰马翻的场景。而那些随坐骑一起倒下的骑兵,却再也没能起来。因为那些刺倒骏马的长矛已迅速收回,再次刺出,收割了倒地的敌人性命。 正面的碰撞,越军步卒居然并不虚鬼戎骑兵。尤其是当后方再度弦声大作,又有阵阵箭雨铺天盖地地袭来时,正面的鬼戎骑兵更是落马不断,反倒让他们的冲势为之一滞,从而使后方的号角声都为之一变。 那是鬼戎人的指挥信号,意思是让他们分开两边,左右包抄,以骑兵的机动性来应付强敌的碰撞。 这些鬼戎骑兵早就记熟了这些简单的号令,当下里,随着呼喝连声,他们已果断分开,不再直面越军防御,而是分作两边,让开越军的前冲,攻其两翼。 与此同时,本来已和鬼戎两边的骑兵战在一处的越军骑兵的处境就首先变得艰难起来。 本来,论马上作战,他们就稍逊鬼戎骑兵,只是苦苦支撑。现在,面对的敌人数量突然就扩大的数倍,他们又如何是对手。只稍作抵抗,便果断策马朝着后方退去,如此就把整支大军的薄弱两翼给彻底让了出来。 如此机会摆在面前,鬼戎骑兵岂会放过。他们立马加快前冲的速度,冲到战阵侧方后,迅速调准方向,直往里钻。却是打算用这样的侧击之法来搅乱越军的整个阵势。 但越军却也无惧,伴随着声声号令,又有阵阵箭雨直朝着两侧泼洒,阻其攻势。虽然要迅速转变阵形重点去应对敌人的侧击有些为难,但靠着强弓硬弩,却还是能稳住自家阵脚的。 这却让想从侧方突进的鬼戎骑兵的脚步再度受挫,然他们前奔的势头并未稍减,继续向前,大有绕到越军后路的意思。 可叫前方的诸多鬼戎族长将领们感到有些惊讶的,是整支越军在此等袭扰下,居然并没有停下脚步固守,而是不断朝着自家营地掩杀过来。就好像他们才是主动发起攻击的一方,却是将营地都给抛弃掉了。 “他们哪来的胆子敢这么做?要是我趁机挥军攻入他们主营,再让大军从后追击,他们不是必败?我甚至可以先一把火烧了他们整个营地,断他们的后勤!”铁勒真看到这一幕时,也是一脸的疑惑,同时心中生出了这样一个大胆的构想来。 他虽身在大营,周围也就留了不到五千人,但却从不认为自己会遭遇什么危险——因为越军前进的速度并不快,全是步卒的他们又要保持整个阵形不散,自然没法急奔,这让已经快绕到他们后方的骑兵有的是时间做事。 可就在铁勒真打算冒险赌这一把时,身旁的王辉突然提醒了一句:“大汗,可不要中了他们的计啊!” “嗯?” “这是他们故意卖出的破绽,很显然,他们营中已经没有什么物资了!这是他们孤注一掷的打法,就是想要引我们分兵烧营,然后他们便可全力冲杀过来,或许还有些微的可能破我大营!” 王辉的话立刻也让铁勒真警醒过来,是啊,自己本就稳操胜券,又何必去冒风险呢?当下里,他便果断下令:“让所有兵马回冲,从后方破入越军中军,杀光他们!” 身旁传令之人即刻策马奔驰大声呼喝,然后号角声再变,变得激昂起来,催发着远处的骑兵迅速转身,不顾唾手可得的越军大营,便朝着越军后方猛攻过去。 这时候,天已近午,日上中天,在耀眼赤日的照射下,这场大战也已进入到了最白热化的境地。 就跟早料到敌人会来此一招似的,即便鬼戎骑兵冲得极快,越军也是急速作出了应对。前队立刻变作后队,后队则变前队,虽无盾牌手作为防护,但后军的守势却依旧稳固,居然靠着长矛快刀,以及不断发出的箭矢,又稳稳挡下了鬼戎的连番攻击。 而在此同时,他们居然还不断后退——其实就是之前的前进——不断靠向鬼戎大营。 到了这时候,铁勒真等人才算是真正领教的越国边军的厉害,或许论单个兵将的厮杀他们要远逊于草原战士,可当这些人合在一起,并能做到令行禁止,同进同退时,却能爆发出足以和最精锐的鬼戎骑兵抗衡的强大战力。 “可就算如此,我这儿还有五千精骑,足以应对任何变故了!”看着不断逼近的越军,铁勒真一脸镇定地说道,同时也是为了安定周围人心。 可就在他话音刚落的当口,侧方,烟尘大起,一支骑兵急速朝着他们大营方向奔袭而来!  第984章 破敌在今朝(中) “怎么会……”看到烟尘乍起,铁勒真已瞬间陷入了惊诧。 而身旁那些部族族长们,更是一脸的惊恐,惊叫不断。因为他们更是已经看清楚了这支从旁杀来的骑兵规模足有一两万,正是越军骑兵! 虽然当烟尘起来时他们距离大营足有十多里,但随着骏马的全力冲刺,只一忽儿工夫,他们已经能看到头前那些越国骑兵的穿着打扮了,还有就是那几面随风飘扬的军旗,在阳光的映照下,如血一般的猩红! “他们哪来的又一支骑兵?是幽州来的,还是中原其他城池来的?”惊慌失措下,有人大声叫出了心中的疑惑。 “这不可能,有别处援军,我们的人早就传递消息回来了……” 对于后一个说法,铁勒真还是深以为然的,他早派出苍狼铁骑在四周巡弋,别说这么一支大军了,就是百十人的队伍,也别想瞒过他们的耳目。可问题在于,现在敌人都已经杀到眼前了…… “大汗,是之前离开的那支越军……他们压根就没有走远,而是在侧方山后躲藏了起来,直到此时才杀出来!”王辉在一阵沉默后,陡然想到了关键一点,脸色大变地叫出正确答案的同时,心里还一阵的后悔。 他本以为越军的一切行径都在自己的意料中,所以才会跟大汗提出这么个一战定胜负的策略——本来两军正面交锋确实难分胜负,但先锋堡那些粮食却成了他自以为的突破口。 他以为只要自家派出兵马增援,必然会引得越军也派出精锐前去。而为此,他劝阻了铁勒真把最精锐的一部派去,而是只让一支战力不强的骑兵队伍前往先锋堡增加对方压力,如此自家军队的战力便损失不大。 而越军,则必然会派出最强的骑兵前往增援,即便先锋堡那一战鬼戎失败,这儿在越军战力大减后,正面一战,鬼戎大军也足以形成碾压,彻底取得胜利。 这等算计,他放在草原上是足以对付任何一部兵马了,也正是在王辉一连串这样的虚实套路下,铁勒真才能以最小的代价,于短短几年间就统一漠北草原。 可这一回,他这一手如意算盘却没能打响,反而中了越军之计,使自身陷入了最大的危险。就如他所想,此时先锋堡那边的战事已无关大局,因为双方主力的胜败就在此一场了。 铁勒真也猛然醒悟过来,神色变得前所未有到底凝重与紧张,唰的拔出刀来,怒吼道:“草原的勇士们,现在已到了存亡关头。拼过去就还有取胜的可能,一旦胆怯后退了,我们将再无希望,再不可能踏入中原。跟着我,杀呀!” 说完,一夹马腹,已当先冲将出去。 那些各部族长还在犹豫着呢,身后五千多名留守的骑兵则在自家大汗的鼓舞下嗷嗷呼叫着,也都策马冲向了前方,迎向了已越来越近的越军骑兵。就连王辉,在稍作犹豫后,也是把牙一咬,喊叫着,举着刀直往前冲,最后也带得那些犹豫不定的族长们,身不由己地跟随杀上。 这边的动静,自然也被正和越军杀作一团的鬼戎骑兵看在眼里。这下对他们的打击可是相当之重,让他们中的许多人顿时无心恋战,只想摆脱越军纠缠,好赶回去保护自家大营。 可这时的越军却在阵阵鼓号声中展现出了比刚才更为强悍的战力,死死拖住了这些骑兵的脚步。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如此胶着的战斗,对鬼戎骑兵的压力尤其巨大,他们竟有些施展不出骑兵该有的犀利与灵活了,不断被步卒用刀枪杀落马下,损伤不断增大。 同时,另一侧的战斗也已经打响,狄惊飞所率的一万多越军精骑正式与鬼戎五千骑兵相撞。长矛对上弯刀,先是在距离上便占到上风,对方的刀还没挥起来呢,矛已经果断透胸扎进了第一批敌人的体内,将他们直接挑飞起来,再用马蹄狠狠踏过,直让他们骨断筋折,毙命当场。 看到自己前方的战士被杀,铁勒真更是红了眼,大吼着,快速劈刀而出,在险险避过两杆刺到跟前的长矛的同时,弯刀已破开了一名越军的胸甲,将之斜斜劈作两截,堕下马来。 然后他的速度不减,继续直往人堆里扎去,弯刀左右劈砍,几乎就没有落空的。作为能够在短时间里统一室韦各部,又在几年里带兵统一草原的一代枭雄,铁勒真作战之勇猛可不比那些鬼戎将士稍弱啊。 在大汗的身先士卒奋战之下,那些鬼戎骑兵也个个爆发出了极强的斗志与求生欲,个个奋勇向前,哪怕是死了,也要拉一个越军垫背。刀光矛影,不断相撞,不断有人落马,双方已经完全忘了其他,只剩下拼杀到底一个念头了。 同样受此感染的,还有狄惊飞,在看到敌人到此时还如此凶残后,他也怒了,顿时长矛挥舞着,急攻而上,在连毙三人后,他已找到了目标,正是又一刀砍翻一名越军的铁勒真。 两人同时盯住了对手,也知道这人身份多么重要,当下没有二话,便各自催马,正面对冲,当的一声,刀矛相交,正式搏杀起来。 铁勒真在手中刀与对手长矛一碰后,便迅速变招,顺着长矛杆就朝下方削去,直夺对方十指。但狄惊飞的反应却也不慢,即刻双臂较劲一个盘旋,反压住弯刀,同时振动矛杆,再发力一个前刺,再取对方面门。 铁勒真赶紧收刀反撩,又连出几刀,当当地砍在矛身上,将其前刺的势头给打断掉,同时策马往前,缩短与敌人的距离,想入对方长矛攻击的死角来发动新一轮的攻击。 但狄惊飞又岂会让他如愿,当即再度驾马全速一个前冲,居然与对方来了个错身而过,同时手中长矛则是迅然刺出,噗噗两声,把两名前进路上的鬼戎兵给刺落马下,然后再猛一个回首,长矛顺势而出,却是回马枪的招数,直袭铁勒真的后背。 铁勒真还真没想到对方会有此一招,而且面前又正撞上数杆长矛来袭,挥刀连劈才守住面前一片,听到后方矛声袭来时,已经不及回刀自救。只来得及一声怪叫,脱镫斜身,一个镫里藏身,总算是没有中矛。 但这么一来,他的身形却是有些不稳了,又被侧面两杆长矛一攻,使他只能继续停在马侧闪躲招架,好不狼狈。 而这时的狄惊飞已扭转马头,再度奔来,见此机会又岂会放过。当下纵马疾驰,手腕一抖间,荡起一片矛影,把对方连人带马都给笼罩了进去。 这一招铁勒真已避无可避,只能是一声闷哼,果断弃马,翻身就朝着地面滚去。落地之后,顾不上着地的肩头疼痛,便再度迅然翻滚,虽然狼狈了些,倒是真把狄惊飞后续的攻击都给闪了开去。 狄惊飞虽然眼中露出一丝遗憾,但随即却想到了一点,立刻用鬼戎的话语放声叫了起来:“敌酋已死!你们还不投降!”他虽然一时没叫出铁勒真的名字,但却认定其身份是酋首,所以便果断大叫,用以乱鬼戎全军之心。而作为戍守边关多年的将领,这等战场上最有用的话语自然是熟极而流,流利非常的。 而在他这一声之后,其他的将士们也纷纷跟进,喊出了同样的话语。 这一下,对这支想要拼命的鬼戎骑兵的打击可太大了。本来他们心里就满是恐慌,只是在自家大汗的带领下,才放手作最后一搏的。可现在,大汗居然落马被杀了……有几人更是亲眼看着大汗被越将“挑”落马下的,这成了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先是附近一些鬼戎战士在惊恐下拨马出逃,然后这种情绪就传染到了外围众人的身上。在面对越军的凶猛攻击下,他们再没有了抵抗死战的勇气,随着声声嚎叫,扭身就跑。 狄惊飞本来还在寻找着鬼戎酋首的下落,现在看到这一幕,顿时再顾不上他了,立刻一声大叫:“杀敌!赶他们出去!”便再度纵马提矛,直冲杀过去,矛影重重间,已连毙数人,更是杀得鬼戎人等如丧家犬般直朝着后方两侧四散而去。 由此,战斗终于成为了一场一面倒的追亡逐北,鬼戎人纷纷伏于马上,如丧家犬般朝着后方奔逃,再后面则是死死紧咬,不断收割人命的越军将士。一路追逃下,留下了无数的鬼戎骑兵的尸体。 而在这些尸体中间,铁勒真正匍匐而行,在看到身旁出现一匹马时,他立刻纵身而上,却不再往逃亡的族人那边走,是迅速转马,直奔另一侧——他知道,这一场,自己是败了,此战已不可挽回。 不光是这边的五千对两万已彻底失败,就是那边主力间的交锋,越军也已完全获得了压倒性的优势! 第985章 破敌在今朝(下) 在看到留守大营的五千精骑在大汗的率领下主动迎击越军时,正被越军主力死缠的鬼戎主力倒是士气为之一振,也重新开始与越军展开厮杀,渐渐扳回了一些主动,甚至有可能杀透困阵。 可随后不久,前方战局却是急转直下,那五千精锐不但败了,而且败得极其凄惨,几乎是崩溃四散,全无斗志,只顾逃命。就连那杆本来一直立于军中的狼头大纛,居然也被溃军随意丢弃,这意味着什么,可实在是太清楚了。 是他们的大汗,那个凭一部之力席卷草原,统合各部的漠北雄主出了事,甚至有可能是战死当场! 当这个念头从所有鬼戎骑兵的心头冒出来时,他们才刚提升起来的斗志顿时为之一馁,攻势更是猛地一缓。而这一变化,自然被越军上下迅速捕捉到,身在队伍中间的孙璧当机立断,拔剑前指,高声叫道:“将士们,破敌报仇就在今朝,建功立业正当时,跟我冲啊!” 吼声一起,他已策马急冲,大有一马当先直杀向敌阵的意思。 而周围那些亲兵也好,普通边军也好,见到身为主帅,贵为王爷皇子的孙璧都悍然发动冲锋,哪还敢有半分的怠慢?当下里,也是齐齐呐喊着,如一群出柙猛兽般,或催马,或甩开了两条退,以最快的速度直朝着前方敌军冲杀过去。 双方士气顿时此消彼长,眼见越军气势更盛,即便强悍如鬼戎人,也都慌了神,先是头前一批人被迅速碾压斩杀,随后后方的那些兵马便开始惊慌了,在几人尖叫着扭头后逃的带动下,附近的其他人也做出了相同的选择。 正所谓兵败如山倒,在接连受挫,又失去了最后的胜利可能,这支数万人的鬼戎大军便彻底丧失了死战的勇气,现在所有人心中就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就是跑,逃离这必败之地,远离这些可怕的越军将士。 虽然中间有一些将领族长什么的曾试图阻拦叫停,但在大势已去的情况下,个别几人根本不可能起到扭转乾坤的作用,到头来,不是被裹挟得同样往四方逃窜,就是索性被溃兵冲得受伤落马,然后死在了自己族人的刀下蹄下。 而越军见此,则更是大喜过望,这下都不用孙璧等将帅再作催促了,所有将士都呐喊着,挥舞起手中兵器,紧追着敌人杀了过去。 唯一不足的地方,就在于逃散的鬼戎人多半都是骑兵,四条腿的马儿真跑发了性,真不是两条腿的人能追上的。不过只要是被追上了,那就是连人带马一同砍翻,连个俘虏都不带要的。 同时,孙璧身边的沈重山也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再顾不得什么其他念头,当即大声喝道:“弓弩手,放箭,给我射他们的马!”这时能留下溃逃敌人的,也就只有远程攻击的弓箭了。 在他的提醒下,周围将领也纷纷呐喊起来,一时间,无数箭矢朝着各个方向奔逃的敌人射去,伴随着生生惨叫,不断有人落马,然后再被赶上来的越军杀死。不过这也终究是稍微迟了些,那些跑得更快的,已经脱出了弓箭的射程。 但这时,狄惊飞却又领着骑兵从前方包抄过来。他在一举击溃那支五千人的敌军后,倒是没有死咬着那溃军不放。因为他很清楚,真正的大头在背后,只有彻底击溃鬼戎主力,出战才算真正胜利。 当然,他并不知道就是因为自己这一选择,放过了才刚夺马奔逃的鬼戎大汗,让铁勒真得以从越军的阻截中杀出血路,带少量人马远遁他处。 不过他的这一选择对整个战局来说无疑是相当正确的,这一路骑兵的包抄杀到,立马就断了许多鬼戎人的突围可能,在一阵长矛和乱箭的招呼下,成百成百的鬼戎骑兵落马受死。 还有一些眼见事不可为,只能滚落下马,抛掉兵器,乖乖投降。 虽然边军与鬼戎人素有深仇,这次更是因他们的入侵导致许多袍泽遇难,连董公望这样的老将军都重伤将死,但在孙璧的严令之下,大家终究不敢真杀降发泄,只是将这些跪地乞降的家伙赶到一边,就继续向前追逐,杀敌去了。 这一场追逐从傍晚一直持续到次日天亮,分头追击的各路兵马都追出去足有三五十里,这才各自手中提着斩获的首级,凯旋返回。 而此时孙璧等将领,已收束了一部分兵马,驱赶着那些降兵先行返回军营守候了。 随着回来的兵马越来越多,这次大胜后的斩获数字也是不断攀升,都把在场诸多边将给看傻了。就连沈重山这样在边关坐镇二十年的重将,都没有过如此辉煌的战绩啊…… 待到又一天傍晚,所有人马返回,再作清点,却是将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就目前统计所得,此战总共斩杀鬼戎人达万余,其中更有八千多是有首级可为凭证的——光这一斩首数,就已经超过了以往十年大越所有边军杀敌的总数之和了。 另外,还有五千多的俘虏,他们或是主动弃械归降,或是在受伤之下,无处可逃,又幸运地没有被越军斩杀,总算是保下一条命来。 如此一算,越军算是彻底铲除了一万五千以上的鬼戎精锐,而这几乎能达到此次入侵的鬼戎总兵力的两成以上了。要是再加上那些负伤逃跑的,很可能将来再不能纵马提刀,那这次鬼戎的伤亡损失可能要达到两万甚至更多,可以说是只此一战,便给了鬼戎以沉重打击。 这还不算完,除了杀敌和俘虏外,还有一样也是相当重要的,那就是缴获。光是马匹就有两千之数,还有其他弯刀皮甲什么的,更是数量庞大,一时间也点算不过来。 最后就是鬼戎大营里来不及带走的粮食储备,虽然这些粮食多半是抢自大越边镇,但现在也算是正常缴获了。而且更关键的一点在于,既然鬼戎营中的粮食都重新被越军所得,那此番落荒而逃的他们必然会缺少粮食,一路逃回草原深处,饿死的人必然众多。有些人为了活命只能杀马充饥,而马匹的损失又会削弱其整个部族的力量……这么算下来,又能给鬼戎诸部以不小的二次打击了。 当这些东西都被大家所理解,宣讲出来后,越军营中又是欢腾一片。 尤其是当那面代表鬼戎大汗的狼头大纛被人张扬着送到营中,呈到孙璧面前时,全营将士都自觉地发出阵阵欢呼:“大帅威武!我军必胜!” “大帅威武!我军必胜!” 很快的,在一句欢呼就在整个越军营地里响起,声音直冲云霄,震得从头顶飞过的苍鹰都为之胆寒,唳叫着,赶紧转身逃走。 而孙璧在接过那面旗帜后,只轻蔑一笑,说道:“沐猴而冠,不过如此!但此战能胜不是我一人,或是军中哪些位将军的功劳,而是我们全军将士的功劳。是那些战死沙场,面对凶悍之敌却不曾畏怯,死战到底的将士们的功劳!所以此番我会向朝廷,向陛下为你等请功!” “大帅威武!大帅威武!大帅威武!”众将士更为激动,纷纷放声呐喊,直到孙璧举手下压,才让大家停止呼喊。只见他神色依旧凝肃,大声道:“但是,我们就这样便满足了吗? “虽然我们此战确实取得了一场酣畅的大胜,但鬼戎主力还是得以脱身北逃,甚至他们的大汗,那个进犯我大越疆界的罪魁祸首都可能全身而逃,这绝不是我们能接受的战果,不然我们便无法面对那些战死的将士们,那些被他们所害的北疆百姓!” 他这一说,本来还挺兴奋的众将士迅速露出了不一样的神色来,而那些将领更是神色凝重,他们立刻就明白过来,英王他居然没想过就此收手,而是有意再进一步,再起大兵,深入漠北! 与一般将士只觉兴奋不同,不少将领却都露出了深思之色。 对于北伐一事,他们其实都是很支持的,毕竟那都是军功啊,足以让他们封妻荫子,名垂青史了。而且,这一战大破敌军,更是趁胜追击,深入漠北,把为祸中原多年的 鬼戎诸部一举歼灭的最好时候。 可问题在于,这终究是深入漠北的北伐啊,其中的艰险,以他们从军多年的经验都不用细琢磨的,就能说出个大概来了。而更关键的,是朝廷的意思,是陛下是否允许作此冒险之举。 这不光涉及到后勤供应,更在于孙璧这个临时的北疆主帅到底有没有权利做这样的主,再领大军北进! 但寻常军官将士可没有这等想法了,在听完孙璧的话后,他们先是略有沉默,然后就纷纷叫喊了起来:“北伐!北伐!” “打到草原深处去!杀光鬼戎人!” 激动的呐喊,一下就把那些将领们的顾虑都给击了个粉碎。而与此同时,后方驼峰城突然大门一开,一人跌跌撞撞就冲了出来,直奔中军大营…… 第986章 战后悲喜 哪怕是之前两军战到最紧要的关头,驼峰城也是城门紧闭,未出一兵。 因为城中多是重伤而失去战斗能力的越军,还有一部分则是奉命守在城内,构成最后一道防线的兵马。甚至于孙璧之前更是下了严令,在自己传去将令之前,驼峰城不得出一兵一卒。 可即便如此,此时在战斗终于结束后,城内还是有人跑了出来。来人并不是为给大军祝捷的,而是……带来了一个噩耗——晋州都督,边军宿将董公望,就在刚刚,重伤不治,已然过逝! 当这个噩耗由这名驼峰城出来的士兵含着悲痛道出时,孙璧而下的所有将士都陷入了沉默,他们脸上的欢欣笑容也已尽数消失,转成了错愕、悲伤与愤怒。 尤其是狄惊飞,更是几步抢到对方跟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喝道:“这不可能!明明前两日我去城里看董帅时,他看着已有好转。可是你们,你们不尽心医治照料董帅,才使他伤势加重,从而……” 眼见他说话间双目中有浓重的杀意喷薄出来,那前来报信的士兵吓得剧烈颤抖,口中却是急声道:“狄将军冤枉我等了,我们怎会干出害董帅的事情来……实在是,实在是……” 可狄惊飞压根不听,手上猛一个发力,已将之扔到地上,唰一下又抽出佩剑便往对方身上刺去:“我先杀了你,再说其他……” 当!他这一剑却被身旁一名将领挥兵挡下,同时沈重山等将领则是大声怒斥:“大胆!狄惊飞,你这是要造反吗?”说话间,呼啦一下,十多名幽州军将领已围将上来,几乎要把他就地擒拿。 直到这时,孙璧才从震惊中回神,也是一声怒喝:“统统给我退下!”然后目光落到狄惊飞身上,沉声道,“狄将军,我知道你心中悲怒,但别因此昏了头。驼峰城中照料董帅的都是他一手带起来的亲信,哪个会害他?” 孙璧此时已在军中建立相当威信,此时怒斥效果很是显著,不光众将依言退开,狄惊飞也从震怒中平静了些:“大帅……” “我知道你有气,想为董帅报仇。那就把这仇恨记在心里,等到他日挥军杀入草原后,找真正的仇敌血债血偿!你可不要忘了,真正导致董帅重伤身死的,可是那些鬼戎人!”孙璧再度沉声道。 众将都露出了深思之色,是啊,董公望所以身死就是因为之前在驼峰城附近与鬼戎军正面相遇,一场激战。最终他虽然暂时率军顶住了敌人的猛攻,自己却是身中数箭,又被长矛贯体,还落了马,可以说是伤势极重。 其实他能撑到此刻,都算是身子足够硬朗了,毕竟他年岁已经大了,早不如盛年时。而这么重的伤势,就是寻常军将,怕也挺不过来……只是大家都不愿这么想,还想救他,才不惜一切地用药救治。可结果,终究无力回天,在越军大破鬼戎的同时,却等来了这么一个噩耗。 长久的沉默后,狄惊飞终于有些定下神来,当下就单膝跪下,冲孙璧请罪道:“大帅,是末将一时情急失了态,还请大帅严惩!” 孙璧端详了他片刻,这才上前将人搀扶起来:“罢了,你这是受董帅之死的影响,才失了分寸。既然没有造成太大后果,我就不作处置了。不过下不为例,你们也是一样,为将者最要紧的就是在任何时候保持冷静,绝不能乱了心神,不然不光你自身有危险,还会连累千军,更会给朝廷带来重大损失!” “是,末将记下了!”狄惊飞再度诚恳躬身应道。 其他人感受到孙璧身上透出的别样气场后,也都纷纷抱拳应命。不知不觉间,他们对这个年轻的大帅更增了几分信服。 孙璧也没在此事上多作计较,当下又道:“走,咱们去城里见董帅最后一面,他是我们的前辈,更于朝廷有着大功勋,于公于私,我们都得好生送他最后一程!”说完,抬步就往外走。 其他人等互相对视了几眼后,也就纷纷跟上,在数万将士无声的注视下,直入驼峰城,看了老将军最后一眼。 正如那前来报信的兵卒所说,董公望是突然伤势恶化死去的。如果李凌在此,或许还能看出些端倪来,老将军应该是死在重伤后破伤风之类的并发症,或许之前看似有所好转,但在细菌侵蚀之下,到底还是要了他的命。 当然这些东西众将领是不可能懂的,他们只觉着有些悲伤。或许幽州军将领对董公望不算太熟,但几十年的边关老将,对他们的影响还是很深的,看着他的尸体,不少人都想到了自己,或许有一日,自己也会在这边关,在与外敌的某一场战斗中以身殉国。 不过这未尝不是一个很好的结局,为将者最好的归宿,那就是马革裹尸! 但同时,董公望的死也让本来还有所犹豫的将令们达成了一致,是该让那些远蹿漠北的强盗们付出更大的代价了。 所以当孙璧在董公望的尸体前,郑重说出自己会再率大军北伐,为他和更多死难的将士百姓报仇时,这一回周围那些将领再没有开口劝阻。这回只要朝廷能应允,他们必然追随孙璧,北伐鬼戎! 当孙璧他们从驼峰城出来时,萧承志也押着粮食辎重赶来了。 前两日,驼峰城前两军决战,而身在前锋堡的这支押粮队伍的情况也不乐观,因为他们要面对的不光是之前战过的苍狼铁骑,还有受命支援的一支万许人的鬼戎骑兵。 面对两三倍之敌,在没有援军的情况下,先锋堡内的众将士自然只有拼死抵抗一途了。 下面的将士有些想不明白为何主力方面没有派兵来救,但和孙璧交情极深,也最了解他的萧承志却迅速抓住了一个关键,猜到了自己的表兄可能是打算趁这个机会一举破敌。 于是,在他身先士卒,不畏损伤的带领下,这五千兵马愣是依托先锋堡并不高大的墙体挡下了鬼戎人一轮又一轮的攻击。虽然自家的伤亡很是不小,但靠着城墙外加数量庞大的各种武器,尤其是那足以供给数万大军用的巨量箭矢,他们还真就守住了最后的防线,还给予鬼戎军不小的打击。 而就在全军疲惫不堪,眼看城池将要被破时,鬼戎军却在昨日中午时突然退却。都不用细想的,萧承志就能猜到这是前线战事胜负已分,才导致这支鬼戎分兵仓皇退走。 要不是先锋堡内的兵马早已筋疲力尽,萧承志都有心再率军衔尾追杀一阵,杀一些敌人出出气了。 在听完他简短的讲述后,孙璧却是有些惭愧地望着萧承志,片刻后,深深地施下礼去:“承志,这次是我对你不住,把你当成了弃子,才让你们这几千人马身陷险境……你要是有气,只管冲我来便是,我绝不会记恨……” 萧承志却在一呆后,哈哈一笑:“你说的什么话?你把我萧承志当成什么人了?当初在我爹跟前,我们可没少听他讲用兵之道,慈不掌兵,放小抓大,不正是取胜之道吗?我岂会怪你? “而且,于公来说,你是主帅,不派兵救我自然有不救我的道理,这不就最后得胜了?于私来说,你是我表哥,我相信以你和我的关系,若非实在没有办法,你是不会放弃我的……而且这次从结果来看,你完全是正确的,不但打败了鬼戎主力,我和粮草都安然抵达……” 这番话让孙璧更为感动,却不再多说什么,用力一拍对方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虽然最缺的军粮也运抵到位,但越军到底没有真就趁胜直追进草原深处去。 因为这一战之后,全军上下都已疲敝不堪,这时强行追击,只会让自身的伤亡增加,殊为不智。而且,这等北伐大事,即便是孙璧这样的北疆三军统帅也没法完全一言而决,如此大事,到底还是得先上表朝廷,由皇帝做最后的定夺。 同时,这里的捷报也得尽快送去京城,让朝野中的惶恐情绪得以平复。毕竟之前鬼戎入侵气势骇人,可把所有人都吓得不轻啊,说不定现在还有人在打着南逃的心思呢。 所以最终,在稍作休整后,这一路大军便又浩浩荡荡地退回幽州,暂作驻守。而已经早得知捷报的李凌更是亲自带人出城远远作迎,并在城中设下酒宴,为全军庆功。 之后,又过得两日,岳霖才率蓟州军匆匆赶到。 这次本该是北疆三方大军合力破敌,结果他的蓟州军却完全缺席,这让岳霖大为羞愧,入城见到孙璧时,差点都跪将下去,还是被后者眼疾手快地一把搀住的:“岳将军不必如此,你所以未能于此战中立功也只是因身在东边布防,我又不是那不讲理的,又岂会因此怪罪于你?” 第987章 捷报回京 “末将多谢王爷……大帅体谅……”岳霖满面感激地朝孙璧连连施礼。 孙璧则是一笑:“之前的事情,本帅可以不作计较,可是接下来,再有战事,我希望岳将军能率蓟州兵为我大越立下功劳,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听出他话中深意的岳霖忙又赔笑点头,然后郑重应道:“大帅放心,接下来大帅但有所命,末将定不敢有丝毫懈怠,您刀锋所指,就是我蓟州军队伍所向!” “唔,有你这句话,本帅就放心多了。也不枉我在捷报上把你的功劳也写上了。虽然这次你不在正面战场立功,但若无你们蓟州军在东边布防,使鬼戎溃军不能往那边奔逃,我们也不能取得如此大胜啊。”孙璧又笑着提了一句,更是让岳霖一阵感恩戴德。 而在旁与萧承志碰杯庆贺,说着话的李凌听到这番话,便双眉一挑,意味深长地看了这二位一眼,同时心中感慨良多:“看来英王确实要比我之前想的更加不凡啊,这一手恩威并施,足以让本来或许心存他念的岳霖收到自己手下了。” 其实早在前些时日,李凌就已经通过探子来报,掌握了蓟州军的动向。 岳霖可没像孙璧刚刚所说的那般真听从号令,老老实实地从蓟州出兵,封锁东边。事实上,在晋州军都已经和鬼戎人正面相遇,爆发激战时,他才率军从蓟州出发,而且行程也很不快,说一句拖拉迁延都算是客气的了。 不然他也不可能直到这时,等大战结束了才从只有几百里之遥的蓟州率军赶到幽州了。要知道董公望可是从一千多里外的晋州赶来的,路程是蓟州的两倍,还能早到这么多天,这意味着什么,已经是明摆着的事情了。 显然,岳霖对孙璧这个朝廷所封的统帅是相当抵触,甚至还在沈重山之上。后者还只是稍作抵触,他却是明目张胆地阳奉阴违了,居然连如此重要的军令都敢不遵,直到战事结束,他才火急火燎地赶来幽州。 可以说,要是孙璧真想拿其开刀,只凭这才挟大胜之势出手,足以把岳霖的军权给彻底剥夺了,就是治他个不遵号令的重罪,都是轻轻松松的。 只是这么一来,蓟州军上下必然会感到恐慌和不忿,为接下来的北伐埋下祸根。毕竟岳霖在蓟州经营十数年,军中将领多半受其提拔,早对他感恩戴德,不分彼此了,这要将他拿下,得罪的人可就多了。 但现在,孙璧不但不计较他迟到迁延之过,还在功劳簿上也为他添了一笔,这事一旦传出去,不说其他两地将士,就是蓟州军上下也会感到羞愧,从而对孙璧生出敬意来。那接下来,他再有号令下达,他们必然会不打半点折扣地遵行了。 而他话中又隐晦地提出自己其实知道对方有什么小心思,就更给了岳霖压力。他只是初犯,孙璧还会不作计较,可一旦再犯同样的错误,有前番过错在前,那就是严惩不贷了。 也正是品出了几句话中深意,岳霖此时才会显得更加服帖,连表忠心。 李凌见状,也不禁对孙璧生出敬意来,他果然快速成长了,有了真正的上位者该有的气度与手腕,或者说,是有了王者气概! 可以说,这一场大胜完全奠定了孙璧在北疆边军中的崇高声望,如果再有北伐,并取得又一场大胜,那他便会成为大越自太祖太宗后,军事上的第一人。而一旦他真收军心为己用,那就真离着取代太子不远了。 当然,这一切都得先由朝廷准许他们北伐,而这一点,至少也得等到半月之后,才有个结论了。 …… 当流星快马疾驰入京,马上信使大声把捷报宣传出来时,整个洛阳城都为之沸腾了。 城中人等,无论贵贱贫富,在闻得北疆大捷,击溃数万鬼戎入侵者后,都争相从家中奔出,互相打听着这话的正确性。而在确认所传无误后,无数人都涌上街头,欢庆这一场数十年未有之大胜。 而当这捷报再传入内城后,满朝官员也都坐不住了,全都穿戴整齐,齐往皇城而去。他们很清楚,如此大捷传来,陛下是一定会召集群臣,好生庆贺一番了。 事实也正如大家所料,虽然此时已临近傍晚,太阳都快落山了,皇宫却依然还是门户大开,有禁军宫人把这些官员们引进宫来,全都聚集在了金殿之上。 然后不久,近来因为龙体不适,都没怎么参加朝会的皇帝也在韦棠的搀扶下,满面笑容地赶了过来。 再之后,便是君臣之间的互相道贺,说了好一阵的恭贺话,皇帝更是当即拍板,让户部礼部等衙门尽快按规制封赏前线立功的将士,还直接就下旨,把英王从郡王提升为亲王,另外就是对董公望等殉国牺牲的北疆将士的抚恤和追赠。 当然,这些封赏也好,抚恤追赠也好,并不是立刻就能落实的,须得派有司官员专门去北疆仔细查察后,才能最终做出定夺。 而臣子们在连声称赞皇帝圣明之余,也总离不了一句话,那就是此战之胜意味着至少接下来的十年里,大越朝廷再不用为北疆军事操心了,大家都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可以说,今日的朝会和去年得知鬼戎入侵之后的连场朝会形成鲜明对比,那时有多憋屈惶恐,今日就有多么的欢喜,甚至是狂喜。 而除了不断称颂皇帝英明,大家也不吝于把诸多的赞美之辞放到英王孙璧的身上——因为正是在他挂帅领军之下,才能在短短几月内便拿下如此大胜。只是这里头有许多人,却把自己前不久还在挑英王的刺,认为他久不出兵是在延误战机,养敌遗患的诸多非议给忘到脑后了。 直到大家都把话说得差不多了,皇帝才把笑容一敛:“该有的赏赐,各部衙门都按朕的意思尽快办妥,绝不能让前线将士寒了心。另外,还有一事,朕一时难有决断,也希望听听诸位臣工的意思。” 顿一下后,他才肃声道:“英王在捷报之外还上表奏请,欲趁此大胜率军北伐,直入草原漠北,把鬼戎诸部彻底拔除,以解决我大越百年之患。不知各位以为此事可当允准吗?” 刚刚还热闹无比的殿上随着皇帝这一句话突然为之一静,鸦雀无声。这突如其来的说法,可着实杀了所有人一个猝不及防啊。 不过很快地,以闻铭、魏梁等人为首的英王党人就立刻反应过来,全都表明立场,支持继续北伐:“陛下,英王所奏确实为眼下最英明的决定了。如今鬼戎初败,势必人人自危,各部族之间也必然生出嫌隙,尤其是那贼酋铁勒真,纵然未曾丧命,其在漠北的声望也将大跌,此时出兵,必能以最小的代价扩大战果,使我大越从此百年无边患外忧!” “陛下,臣也以为此时趁胜北伐再合适不过了。不光在鬼戎之实力大损,更在于我边军将士因此番大胜而士气高涨,正该趁势北进,一劳永逸地平定外敌!” “陛下,鬼戎之患已历百年,纵然是太祖太宗朝时,我大越天兵能杀得他们四分五裂,也难有今日这般好局面,确实不能错过了……” “陛下……” 一时间,十多名臣子连续站出来表态,话说得是越来越重,好像就是今日不同意发兵北伐,那就会成大越朝廷最大的遗憾,反对者则是最大的罪人了。 这般说辞,又是挟此番大胜开口,气势十足,却让那些原本想出声反对的官员都不知该不该开口才好了。 皇帝也露出深思之色,半晌后才道:“诸位爱卿,你们都有什么看法,大可说来。” 在又有几人表示支持北伐后,终于在太子目光的示意下,礼部尚书提出了反对:“陛下,诸位大人所言虽然有些在理,但臣以为出兵北伐终究有些不妥。一者,北伐会使朝廷背负多大的担子,会让多少钱粮仓库为之一空,一旦哪里有个天灾人祸的,却当如何是好?这些后果各位都想过吗? “二者,就算不去考虑此种事情,光是挥军北进,我大越边军就真能取胜吗?要知道此番大捷虽说是在草原之上打的胜仗,但其实还是在我大越控制之内,鬼戎远道而来,自然落了下风。但反过来,我大军北伐,却是尽失地利,还有必胜的把握吗? “三者,则在于眼下鬼戎局势。经此大败,臣敢确信鬼戎内部必然生乱,那贼酋铁勒真势必尽失人心,鬼戎也必然再度四分五裂,难成气候。可一旦我大军真就趁胜杀入草原,在如此强敌面前,难保鬼戎诸部不会为求自保而再度团结。如此,反倒是帮了对方大忙了。所以臣以为,这北伐决定实在过于草率,须得三思而后行,还望陛下明鉴啊!” 这一番话倒也颇为在理,如一盆凉水浇在了许多支持北伐的人头上,让大家都冷静了些。但皇帝的神色却没有太大变化,反倒是目光一转,扫过了不远处低头不语的太子。  第988章 孤注一掷? 今日的京师洛阳城都因为北疆大捷而欢腾,上自达官显贵,下到贩夫走卒,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欢庆着这一场胜利。多少人走上街头,欢呼雀跃,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要比除夕年节时更为热闹,就是再沉稳的人,也会为此痛饮几口美酒…… 但唯有一处,在这万民欢腾的时候不但没有与民同乐,反倒显得格外的阴郁而压抑——太子所在的东宫。 自昨夜从宫里回来后,太子孙琮整个人就显得极其阴沉,让那些下人奴仆什么的都不敢随意接近,也不敢随意说话或是发出大的响动,生怕一下惹得太子迁怒,给自己带来无妄之灾。 作为东宫从人,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能明白太子为何会有如此反应,北疆的大胜对整个大越朝野来说都是一件大大的好事,可唯独对太子来说,却是充满威胁,后患无穷。 因为取得这场大胜的最大功臣是英王孙璧,而英王正是这几年来对太子储君之位构成最大威胁之人。现在他立下不世之功,又如何能让太子感到高兴呢? 正因如此,这些下人护卫什么的在心慌之余却是越发怀念当初的莫先生了。以往,每当太子因为某些事情而感到恼怒时,那位莫先生总能进言使他平复心绪,只是这一回,莫先生却早已不在,这可真苦了所有下人们了。 至于以往被大家所敬重的柳家兄弟两个,如今早被所有人给忽略了,他们真不认为柳随云和柳随风能解太子此时的心结。 可偏偏此时,柳家兄弟还真就敲响了太子的书房门:“殿下,我们知道您现在处境艰难,我们也想尽一份心力以报答你这些年来的照顾重用,还请殿下准我兄弟进来说话。” 在柳随云把自己兄弟的来意说明后好一会儿,房中才终于有了回应:“进来吧。”沙哑低沉的声音听得两人更感压力,而在推门入内,看到太子此刻的模样时,两兄弟更是大惊失色,惊呼出声:“殿下你……” 此时的太子看着实在狼狈憔悴,有些凌乱的衣衫上沾染了不少酒渍,脸上满是颓唐不说,两眼更因一夜未睡而满布血丝,哪还有半点作为储君的高贵样儿啊。面对两人惊异的表现,太子也只是嘿地一笑,又抓起桌旁的酒壶,咕嘟嘟灌了两口酒:“我早想让自己放纵一回了,这次却总算有了机会……太子,嘿,太子……恐怕很快的,这儿就要换主人了,我这个太子也要换别人来做了!” “殿下……”两人更是着了慌,当即跪了下来,“殿下,你可不要因此事而气馁,放弃自己啊……我们,我们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们还是有办法的!” “办法?”太子又自嘲一笑,“各种办法我已经试过了太多,可结果呢?有伤到那孙璧一分一毫吗?就连那李凌,你我都对付不了,反而让我这个太子丢尽了颜面! “现在,他们更是在北疆立下赫赫战功,还想着更进一步,北伐草原!虽然有些反对之声,但我看得出来,无论是父皇,还是朝中大多数人,他们其实都是乐于见到平定草原的。 “父皇他一直以来都想做我大越朝廷的汉武唐宗,文治上他自认已不逊于前朝明君,欠缺的就只有武功!以往他还曾提过只恨现在没有卫霍李靖这样的千古名将,使他难成大业……而这一回,名将有了,还是他的儿子! “呵呵呵呵……你们说,这样一个名垂青史的机会他怎会放过?我敢保证,用不了几日,北伐的旨意就会下达。而现在的孙璧已被封作亲王,那等到他真个凯旋回洛阳呢?到那时候,父皇又能如何封赏他,无非就是把我这个太子换成他而已了。 “哈哈哈哈……所以说我在东宫的时间已经不长了,你们还是快些走吧,免得到时连累了你们……走吧,走吧……” 说到最后,声音变轻,太子颓然靠坐在那儿,眼中竟有泪水滑下。 在他说这番话期间,柳家兄弟都跪在那儿,一脸惊诧地听着,几次想说话安慰,到底没能成功。到最后,他们两个更是满心的愧疚和无奈,直到太子说完,二人踟躇了一下,才由柳随风道:“殿下,您对我们兄弟素来亲厚,就算所有人都背离了您,我们兄弟也不会离开的!” “是啊殿下,你以往视我们为友,哪怕之后有了那莫离,也没有真慢待了我们,我们兄弟虽然比不了他足智多谋,但论对您的忠心,却一定在他之上。”柳随云也跟着表态道,“就算是死,我们也愿意跟随在您左右!” 两人的这番表态,总算是让太子的情绪稍微好了些,有些癫狂的表情也收敛了些“你……你们,这又何苦呢?” “殿下,现在还远未到绝望的地步呢,就算那孙璧这次确实于北疆立下大功,又如何?至少此时,他依然只是臣子,您才是君!而且,战场之上,胜负从来就没有个定论的,尤其是在深入草原作战上,就是前朝名将卫霍之流,也就仗着一些运气才能取胜,他孙璧何德何能,敢与千古名将相提并论?我以为,此番他还欲北伐,深入漠北,那就是取败之道,说不定过上几月,他就会战死在草原之上了。 “就算他没死在鬼戎人之手,也至少有五成以上的可能失败归来。到那时,损兵折将,大败逃回,他还有什么资格来与殿下争这储君之位?” 柳随风的这番话还真让太子的精神稍稍一振:“你……你真这么以为?所以此番他主动提出北伐其实对我来说未必是什么坏事?” “正是,殿下,孙璧急功近利意图再立新功,这反倒给了我们机会。且不提在进入漠北后后勤保障会变得格外艰难,倾尽朝廷之力都未必能做到,就是那些鬼戎人,面对如此灭族之祸,他们又岂敢再有保留?势必将尽全力迎战,他孙璧能有三成胜算都已是侥幸了。” “不……不错,漠北的鬼戎要是真这么好灭,太祖太宗朝时就早灭了,哪来轮得到此时?而他只要一败,那就再难与我相争!”太子口中念念有词,已经完全接受了这一说法。 但高兴了没一会儿,他还是有着不安:“可是,要是真成了呢?”孙璧真要立下不世之功,自己的太子之位还能保得住吗? 兄弟两个互相看了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然。当下,柳随云便稍稍上前一点,叩首道:“殿下,臣有一言,不知该不该说。” 太子这时已经恢复过来,见状赶紧起来,用力地将他们两个扶起来:“有什么话你们只管说便是了,何必如此?就算说错了,我也不会怪你们的。” 柳随云张了下嘴,依然有些心虚,见此,柳随风便抢了话头:“殿下,纵然真出现了这样的事情,其实也还有办法应对。只是此计,却实在过于大胆,非万不得已不能用。” “什么计策?” “只要殿下您在他回朝之前就已成为我大越天子,在木已成舟的情况下,纵然他孙璧有再大的功劳,也无济于事了。”柳随风虽然胆大,但依然不敢把那话说出来,只是隐晦地提了一句。 太子先是一愣,但很快地,他就明白了过来。这让他的神色从震惊,变成恼怒,但很快地,又换成了平静:“你是让我对父皇……” “陛下年纪大了,近来又多龙体抱恙,或许何时因为一些缘故就去了,也是常理嘛。”柳随云这时已经调整了心态,壮着胆子把话彻底给挑明了。 太子的身子因他这话而猛然一震,随后才道:“你说得容易,宫里守御严密,就是我这个太子也不是想进就进的。更何况,父皇身边一直都有韦棠守着,他可是如今天下少有的高手……”这话说出来,就意味着他确实也心动了,而且也只有他和少数几人,知道那个老态龙钟,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老太监,竟是当世高手。 柳家兄弟见他都这么说了,便知道他果然心动,便立刻回道:“韦棠再厉害,也已是个老人了,寻常之人确实非其对手,但殿下身边不是有曲望洋吗?他也是天下间屈指可数的高手,有他牵制,足以对付韦棠了。” 太子只略一思忖,便点下头去,对曲望洋,他是绝对有信心的,无论是其武艺,还是对自己的忠心。 “至于怎么瞒过所有人进宫,其实也不难。殿下,可还记得林天翔吗?” “禁军都统林天翔?”太子有些恍然地道出了这位身份。 “正是他了。自打那萧承志被陛下重用后,原来镇守宫禁的林天翔就被夺了权,他心中早有不满,我们这两年便曾借太子您的身份多与他往来,也赏了他无数财物,现在他便是我们的人了。 “而自从年前萧承志离京后,宫禁大权又重新落回到了林天翔的手中,只要他做出安排,殿下便能带人轻而易举地进入皇宫,到那时……” 太子眼中厉芒不断闪烁,面上更有挣扎,半晌后,才慢慢道:“不到没有其他选择,我不会做这样的事情……”话虽然这么说,但只从其神色来看,恐怕他已经是心动了。 这,将会是他最后的孤注一掷吗?  第989章 北伐开启 当太子选择其他手段来确保自身权位,而不再反对北伐后,北伐最大的一股阻力也就消失不见。 这次北疆的大胜确实给了朝野以相当的信心,再加上皇帝也有意支持北伐,于是在捷报传回京城不过区区五六日后,朝廷便一致通过了北伐的决意。 一时间,在这个初夏的时节来,整个帝国的战争机器再度加大了马力地隆隆开动,从筹集军粮物资,到调派中原兵马北上……种种一切,都只为一个目标服务,那就是顺利地起大兵北伐。 同步进行的,还有对前线将士的封赏,户部几乎是在短短时日里就调拨出了上百万两的银子,几十万匹布帛,再加上各种物资,以最快的速度直送幽州,用以赏赐立下卓越功勋的将士们。 至于更进一步的封赏,比如官职或爵位的提升什么的,则还需要礼部吏部等衙门进一步的商议才好决定了。 不过一些主要官员的封赏还是很快就被定下了,比如孙璧被封亲王,赐三梁冠,完全就和两位宰执的地位相当了。然后就是沈重山这样前线作战有功的主要将领,则被封侯,并得了个枢密院副使的高官。 同样立下大功的萧承志也是被直接封侯,同时还得了个前军将军的官职。这下,他甚至都不用等自己老爹死后去继承什么爵位了,现在的他都已经和定西侯身份相当。 至于以身殉国的董公望,更是被树为典型,不但爵位上再加一级,直接追封为臣子封爵的顶点国公,就连他的两个儿子都受恩荫各自得了侯爵和伯爵的封号,至于其他将士,也都获得了相应的封赏,最次的,也是加官一级。 最后便是李凌。他虽然并没有真正在前线作战立功,但他保证了后勤供应,为此番大胜打下了坚实基础,论功劳显然不在其他将领之下。 不过李凌他终究不是武将,作为文官的他到底不可能如其他武将般顺利封侯,只能是先升官一级,成为正二品大员,然后继续被委以前线军粮物资转运都督的官职。不过这一回他手上的职权可要比之前更大了,已经可以直接下令户部和转运使司衙门,让他们按自己的意思运送粮食物资,其地位甚至都要比转运司和户部两位主官还高出了一线。 当然,这些还都只是虚的,毕竟他总不能一直都在北疆待着,所以在朝中,皇帝也为他安排了一个全新的官职,三司使,只等他凯旋回朝后,便可走马上任了。 这三司使却非此时急就章所创,而是前宋时就有,就是户部和转运司的上级衙门,真正掌管朝廷钱粮税款的实权衙门。只是后来大越建朝,为防有人权力过大,才暂时不设。 现在,李凌却靠着战功让朝廷重新起用了这一官职,只此一点,就可看出李凌有多得皇帝所喜,身份和权势又有多高了。 不过在接到这一升官旨意时,李凌倒也没有太过得意,因为他很清楚,这不光是荣耀,更是职责和重担。如此职权在身,便意味着他将继续保障北伐大军的粮秣供应,那是半点差错也不能犯的,尤其是在进入草原后的那一大段距离,更是得靠他殚精竭虑来确保运粮路线的安全稳定了。 而现在,摆在李凌面前的,还有一个极其重要而艰巨的任务,那就是发放从京城运来的各种赏赐物资。这些酒肉粮食,以及一箱箱银子如何发放,也是一个不小的考验,做好了,让所有将士感到满意,自然能大大地增强大军战斗力;可要是有些地方顾及不到,从而导致有人不满,那这十多万大军势必会生出怨怼,从而影响接下来的北伐大事,这可绝不能轻忽以对啊。 “所以温衷你数日筹谋,可是已经有什么决定了吗?”在听完李凌的一番话后,孙璧笑着问道。此时堂内还坐了十数名将领,都是幽晋蓟三州边军中能独当一面的存在,而随着这话问出,大家都把目光汇聚到了李凌面上。 李凌倒也没有任何的迟疑,回看着大家,朗声道:“其实关于赏赐的问题说难也难,说易也是极其容易的,无非就是看各位将军如何取舍了。如果各位只满足于眼下,认为凭这次大捷的功劳已一世无忧,那大可以把你那一份赏赐拿去。按朝廷文书里的意思,每一位四品以上的将领,都能得赏银万两,布帛绸缎百匹,御赐的美酒二十坛……” 听他报出诸多赏赐,众将领却没有太大的反应,大家都知道关键还在后头。果然在说完这些后,李凌又把话锋一转:“只是如此一来,层层分润甚至是克扣之下,最后落到普通将士手中的赏赐可就少得可怜了,能有一两银子落到他们手中都算侥幸。而后果嘛,无非就是让底层将士心中不满,从而在接下来的北伐路上做出些不从号令的事情来,到了与鬼戎决战时,或许大家也就不会如此番般拼命冲杀了。 “可要是各位将军能舍弃这些身外之物,把各种赏赐都分于下属,那在你们以身作则下,其他将领也好,军官也好,自然也不敢胡乱伸手,那下面的将士们能得到的赏赐就能丰厚太多,几十两一人还是有的。 “而那么一来,我军士气必然高涨,再入草原北伐,势必会一切顺利,军将用命。我不敢说如此必能破敌致胜,但至少能让我们的胜算多上三分。到那时,再立本朝前所未有之大功,各位将军自然也能名垂史册,光耀门楣了。 “不过这两者如何选择,还是在于各位自己,李凌可不敢为你们做出决定。” 他都把话彻底点透了,大家如何还能不明白的。不少将领低头沉吟,也有人脸上露出了纠结来,毕竟边军清苦,几百两银子的赏赐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了。 倒是孙璧,最是干脆,立刻表态道:“我那份赏赐就直接发下去吧。将士们杀敌有功,我自然不能让他们寒了心。不光如此,我手头还有两万两银子,也一并交你,赏赐全军。” “大帅英明,下官佩服。”李凌立刻答应一声。 “我也一样,不过我手上可没什么银子,就算了。”紧跟着开口表态的是萧承志,他咧嘴一笑道。 在李凌点头后,其他将领也不再犹豫,纷纷跟进:“我那份也拿出来!” “我的也是!” “赏赐什么的下次彻底剿灭鬼戎后还能拿,可这样青史留名的机会可不易得,拿万把两银子换,还是很合算的!” 有了开头的,其他人纵然再不舍也只能随众了,不然别人都能以大局为重,就你贪财自私,恐怕出了门都要抬不起头做人,更别提今后再指挥军队作战了。 一时间,这些将领全都一致通过了决议,把本该分到他们手上的十多万两银子让出来,分与麾下将士。 李凌见此,也是大大松了口气,如此一来,后面的事情就好办太多了:“那我便代将士们谢过各位将军的慷慨了。你们放心,接下来我会尽力盯住所有赏赐的去向,绝不会让人上下其手,把本该落到将士们手中的好处被人贪污了去。而如此算下来,只是银子,每位将士都起码能得十两以上,斩敌立功多的,更能有百两重赏!” 这个数字一出,众将领都为之咋舌不已,百两银子对他们来说都是数月薪俸了,至于寻常军卒,那是几年,甚至十年才能攒下的军饷。 “这不对啊,我们有近十五万大军,朝廷也就赏赐了一百多万两银子,怎么算也不可能每人得几十两赏赐……”这时萧承志突然算出问题来,忍不住道,他真不觉着李凌这样的算账高手会出如此纰漏。 李凌笑了下,瞥一眼岳霖道:“你算错了,是八万人分这百万两银子。蓟州军此番是不得受赏的,还请岳将军多多体谅。” 岳霖苦笑了下,只能是低低应是。他就知道,即便捷报上有自己的一点功劳,可真到了分赏赐时,自己和麾下的蓟州军是不可能被算到里头的。但这又怨得了谁呢?只能怨自己之前做出了错误选择。 连岳霖都对此安排没有异议,其他人自然更不会说什么了。由此,赏赐之事彻底定下,李凌也就立刻把相关之事安排了下去。 一时间,整个幽州都是全军沸腾,那些苦哈哈的大头兵们在亲手拿到一锭锭沉甸甸的银子时,自然是满心欢喜,感恩戴德,同时也坚定了他们效忠朝廷,跟随将军们继续为国征战的决心。 也是趁着这股勃发的士气,在幽州休整了一个多月后,才刚入七月,夏天尚未完全过去,大越边军十五万,号称雄兵五十万,便浩浩荡荡地杀入漠北草原,对鬼戎各部施以还击。 北伐之战,就此拉开! 第990章 人尽其才(上) 十多万大军在十多日内陆续开拔北去,幽州城也就从之前的喧闹变得安静下来。 不过并未随军北伐的李凌却并为因此就空闲下来,相反,现在的他比之前更为忙碌。因为大军后勤,幽州诸事,种种关系到北伐成败的各种或大或小的事务其实都已经落到了他的身上。 虽然大军进入草原时已经随同带了超过三月的军粮物资,但显然只靠这点补给是远远不足以让越军大破鬼戎,甚至灭其全族的,所以这就需要身处后方的李凌为他们提供源源不绝的后勤补给了。 而相比于从中原把物资运到北疆,将各种物资送入草原,送到前线军队手中的难度无疑要大上数倍。光是地理路途上的生疏,就够李凌派出多路人马加以深入查探了,更别提一旦战线拉长,后勤路线随时会遭遇小股鬼戎军队的偷袭了。 所以在大军北去的同时,还有奉李凌之命跟随,探明前路情况的斥候人等,他们会在随行一段路后,转回幽州,并把相关地理状况全数回报,再由他经过考量后,制定出一条更快更稳的运粮路线来。 光是这一项差事就让李凌殚精竭虑了,可事实上他现在手头的差事却还有许多。比如催促后方把更多的粮食物资运来幽州,毕竟只靠现在幽州的存粮是不够打这一仗的。尤其是当粮食物资真正开始转运,只那些运粮队伍自身的来回消耗,都已经不下于前线所需了,这笔开销自然也得靠李凌精打细算了做出安排。 还有就是幽州本地的各种事务,也需要他和当地官员商量着决定。 随着幽州大捷,北疆渐安,之前不得已背井离乡安置他城的幽州百姓又都按批而回。对这些人,官府自然不可能把他们拒之门外,自然得好生查问安顿,同时还得拿出一部分钱粮来弥补他们之前的牺牲。为此,还得辨明这些人的确凿身份,不让某些别有用心者钻了空子。 而等到半月后,中原更多的粮草物资开始运到后,李凌身上的责任就更重了。抽查物资是否存在问题,安排这些远道而来的民夫力役们在幽州暂时安身,既要供给他们吃喝用度,还得防着这些从各处而来的青壮男丁们在城中闹出什么违法事情来…… 可以说,在进入七八月间后,李凌是完全在忙于处理各种琐碎小事,让他片刻都不得闲,比之前在地方任官时不知要难多少倍了。 而随着八月将尽,又有大批中原官军受命赶到,帮着守御幽州一线的各处关城时,李凌身上的事情又多了一倍。到最后,让他连吃饭时间都抽不出来,更别提抽空给家人去信报声平安了。 不过事有轻重缓急,李凌此时最重视的,还是军粮的调动情况。把物资转运向北的路线已经不断完善开辟,可问题在于,已入九月,幽州的存粮也就多了三成,虽然人来了不少,可那些民夫的运量却是不够,根本没法给前线送去数月之粮啊,这让李凌大感头疼,几次给京城去文,结果也是没个满意答复的。 实在是因为从陆路运粮速度虽不慢,运量却是过少。而且湖广江南等产粮地又离着幽州过远,只靠陆上运粮实在太过艰难。至于从水路走,今年又雨水不丰,进入秋天后更是到了枯水期,漕河水浅,根本行不得大船,如此一来,大批军粮都被耽搁在路上,短期内却没法送抵幽州了。 “怎么会这样?之前朝廷不是已经有所准备了吗?怎么事到如今,却跟我说这个?”李凌看着手上的回执,拍案怒斥。 下面站着的户部官员脸上有些尴尬,只能行礼道:“李大人息怒,实在是路上艰难,我们想尽了法子也不能加快运送速度啊。而且您也知道,受命运粮北来的都是普通民夫,而且数量庞大,就是随行的那些官兵差役们,也不好真对他们动粗,不然可能生出乱子,闹出更大的祸患来啊。所以还请李大人您多多包涵……” “我能包涵,前线将士能包涵吗?”李凌再度怒斥道,“你们户部上下都是做什么吃的,这点事情都办不好?” “李大人,您这话就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了,你身在幽州不用管那几万民夫运粮自然可以张口说什么办差不力,可我们的难处您又能知道吗?”这位户部官员也有些恼了,当即站直了身子反诘道。 虽然李凌现在是大权在手,还有二品三司使的身份,可既然不是户部上司,对方还真就不是他惧于他。李凌一听这话,双眉更是一挑,便要发作,可话到嘴边,却还是忍了下来。 他很清楚这不光是对方一人的态度,而是整个户部,乃至京中大多数官员对自己的态度。这次自己迅速升官,显然是遭了人妒了,尤其是对原来和自己有些关系的户部和转运司的官员们来说,他现在三司使的身份,更叫他们难以接受,那可是两个实权衙门的顶头上司啊。 要知道在此之前,户部也好,转运司也好,都有各自的职权在手,只需要跟皇帝或政事堂负责即可。现在倒好,居然又多出他这么个上司来,而且还是以前的同僚下属,大家心中的别扭不甘自然不用说了。 嫉妒心会让他们不自觉地就想坏了李凌的大事,要是让他在军粮供应上出了岔子,甚至造成前线的北伐失败,那就更好了。因为一旦如此,李凌必然首当其冲,追究之下,什么三司使的官职自然要被废去…… 至于什么北伐大事,家国利益,在绝大多数官员眼中,又哪有自身利益来得重要呢?反正北伐败了也不是末日,之前的大胜不是能确保北疆十年以上的太平吗? 想明白这些,李凌便没心思与这家伙多作纠缠了。对方是铁了心要拖自己后腿,就算今日办了一人,也不可能让其他人因为畏惧而全力办差。所以,此事还是得从别处入手啊。 沉默思忖了一阵后,李凌只冷冷瞥了对方一眼:“你先下去吧……” 对方本来还担心李凌会翻脸,都准备好其他说辞了,结果却只等来这么一句。这让他在松了口气之余,又有些不安了:“李大人,粮食上的事真不是我等几个官员能说了算的,须得激发民夫卖力才行。可这事,您也知道不好办……” “唔,我知道了。对了,你们现在的粮食都运到哪了?” “江南来的那些粮食才过长江不远,其他的,也就最多到洛阳周边吧……” “还是在沿着漕河北上吗?” “正是,沿着漕河近官道,倒还好走些。” “漕河水浅,走不得大船,所以才只能从陆路走?” “不,不错。”这位回着李凌的话,心里也犯着嘀咕,不知他到底在想着什么主意。 对此,他不敢问,李凌也没有自己说出来的意思。直到对方真就退下,李凌才起身来到右手边墙上悬挂的巨大地图前。 这间他平日处理公务的厅堂内不但堆积了无数公文账簿,左右两边墙上更是悬挂着两份这时代最详细的山川地理图。左手边的,是大越边军花了几十年一点点摸索清楚的漠北及北疆方圆上千里的地理图,而右手边的,则是整个大越境内的山川河流城池的概况,而李凌现在仔细关注的,正是后者。 他的手指在标明了是漕河的水道上缓慢移动着,这条从隋朝时正式贯通,然后每一朝都会花大量的人力无力完善修补的人工运河堪称是中原水路大动脉了,从江南一直到幽州,每年有太多物资商品是靠着漕河南来北往。 可偏偏此时,在朝廷最需要漕河发挥用处时它却因为水枯而难走大船,这可不是件好事啊:“走不得大船,走不得大船……”李凌口中念念有词,突然间,心中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来,手指未动,目光却急速往下走,落定在了地图南边,江南,苏州! “莫云!”李凌突然一个回头,高声招呼道。 一直守在他房门口的李莫云应声而入:“公子!” “你赶紧收拾一下,去一趟苏州,找我大哥,让他赶紧把漕帮手下能用的小型货船都派往北边……” “啊?”李莫云刚才也在外头听到两人间的对话了,此时立刻就明白了李凌的用意,“公子是想让漕帮为朝廷运送这些粮食,而且是用那些小船来运?” “不错。漕河之上论船只之多,无出漕帮者。而且他们更有规模,能做到令行禁止,不在官军之下。所以与其让普通民夫和官军从陆路来走,还不如让漕帮来呢。” “可是……”李莫云虽然不曾为官,但跟了李凌这么多年,对有些官场上的忌讳还是很清楚的,此时顿时露出为难,还想再劝什么。 可旋即却被李凌给打断了:“照我说的做,出不了差错!我们耽搁不起,前线将士更是耽搁不起!” 见李凌说得郑重,李莫云也不好再说什么,忙答应一声,便转身而去,事情紧急,可得尽快启程了。  第991章 人尽其才(下) 在派出李莫云去联络漕帮后,李凌也跟着直接上表,把自己的想法奏请朝廷批准。 虽然从一开始,他就享有便宜从事之权,只要有利于往前线运粮的,都能先斩后奏。可是,这事依然过于大胆,完全超过了朝廷的认知,就是李凌也不敢彻底自作主张。 而且,漕帮真赶来后,也得从那些运粮队伍里接过粮食,没有朝廷的首肯,人家又怎可能把粮食物资交出来呢? 李凌也想到了事情报到京城后会惹来争议,只是没想到引起的非议却是相当之大。当满朝官员得知此事后,弹劾他以公谋私的奏疏便如雪片般直入宫去,甚至还有人断言,李凌这么安排,分明就是为了私吞下数量庞大的官粮物资。 此时李凌和英王都不在朝中,就只能靠魏梁、闻铭等人帮着顶住压力了。虽然他们也对李凌的这一策略持有保留意见,但既然李凌都已经把事情公开,显然是下定决心了,他们也只能一力维护,为他说话了。 好在这一回皇帝倒是颇为支持,再加上王晗这个新升为左相的宰执也表示赞同,此事才终于得以推行。不过朝廷在把准许漕帮接手粮食的回文中也提到了一点——一旦粮食在漕帮手上有个差错,不光漕帮上下会受到法办,李凌也将被严惩不贷。 当十月中旬,李凌接到这一回文时,他倒是没有半点不快或忧虑,而是对才刚抵达的万浪笑道:“总算朝中还是明事理的人多,不然粮食一段在路上耽搁了,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万浪这些年一直在外奔波,早没有了当初的轻浮,显得沉稳睿智。只是此刻的他,在听完李凌的话后,却也露出了忧色来:“你真这么信得过漕帮吗?虽然那杨帮主是你的舅哥,可问题在于,漕帮之内毕竟龙蛇混杂,一旦有人动上小心思,吞下粮食,你可是责任不小啊……” “我知道。漕帮之内不可能人人都能做到顾全大局,或是对自家帮主完全忠心,但只要有八成以上的人能做到就足够了。至于剩下的那两成,他们吞下粮食的损失,我是可以接受的。”李凌的回答却让万浪为之一怔。 见此,他又一笑:“怎么,做了这么多年买卖,你还不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吗?只有让他们得了好处,他们才会卖力气替我做事啊。而且我相信,大哥他也会把这一切都安排妥当的。毕竟,要是按照之前的运粮法子,不但速度上会慢许多,而且损耗也只会比这个要大。” 万浪仔细想想,倒也在理。一路运粮北上,民夫们的粮食消耗自然从所运粮中拿取,他们耽搁得越久,消耗就越大,来的民夫越多,消耗更是会不断增加。相比起来,船只运粮可把这些损耗都降到了最低。 了解李凌用意后,万浪不禁佩服道:“还是你想得深,怪不得你能走到今日这一步呢。对了,你让我放下手中生意跑来这儿又是为了什么?” 随着纵横商行的生意不断扩大,万浪身上的责任也越来越重,各种大事小情都由他来做主。之前他还能跑东跑西,开拓新的市场,可这两年,却只能留在洛阳坐镇,这次还是收了李凌的书信后,才赶来幽州的。 刚才他见到李凌就想问,结果朝廷文书先一步到,就先把话题放到了这更重要的事情上。此时前面的话题告一段落,他又关心起自己来此能做点什么了。 李凌笑了一下:“叫你来,自然也和我眼下的差事有关了。漕帮靠着他们的小船把粮食送到幽州,可接下来从幽州把粮食往北再运却不能靠他们了。虽然我手下还有一两万民夫,但显然,只靠他们是不能安全快速把物资送上去的,所以就想到你了。” “我?我能有什么法子?”万浪有些疑惑道,他是真不觉着自己一个商人能在这样的军国大事上起到什么作用。 “你就别妄自菲薄了,这些年来你为商行走南闯北,可没带领几百上千人辗转千里运送货物。” 李凌的这一句话,让万浪终于是明白了过来:“你是让我带民夫官军什么的深入漠北草原?”说实在的,要不是李凌说得郑重,他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可只是个小商人,要权势没权势,要身份没身份,他们能听我的?” “我说你有,自然就有了。”李凌笑着,然后从怀里取出一块团龙佩来,放在了对方面前,“这是皇帝当初赐予我的,持此玉佩如皇帝亲临,任他是军中宿将,还是地方高官,都得听从号令行事。” “你,你是说真的?”万浪看着那块团龙佩,心跳都加快了不少。 “你就没想过真正光宗耀祖一回,让万家再往上走几步?现在靠着你,万家钱是够了,在衡州更是一方大人物,可就跟你说的,终究只是商人,官员也好,士绅也罢,未必真会敬你们。 “可一旦你这次帮朝廷立下大功,我报上去,给你封一个四五品的散官,就算没有确凿的实权,也足够你们万家几代在衡州,乃至两淮屹立不倒了。再加上因此而生的名望,你就不动心吗?” “谁说我不动心?”万浪当即就大声道,“说实在的,我这些年走南闯北去过很多地方,连北疆都走遍了,可唯独没去漠北草原上逛一逛,还真就想去看看那儿的景色如何呢。 “这差事,我接下了。不就是带着队伍把粮食什么的送去前线吗,你都把路线都标注在地图上了,对我来说也不算太难。” 李凌轻松地笑了,他就知道以万浪的脾性会接下这艰巨的差事。不光是因为他这些年来其实并没有改变喜欢冒险,喜欢新鲜事的习惯,更因为他们两人间的交情。是自己请他办事,他自然不会拒绝。 “不过有一点你也得想明白了,真入了草原,凶险难料,鬼戎人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李凌在感动之余,也忍不住叮嘱道。 “这你放心,我也不是任人拿捏的。以前在各处跑商,也没少和那些绿林盗匪打交道,草原上的鬼戎人想来也和他们没什么两样,无非就是个抢嘛。”万浪呵呵笑道,“何况这次我还有大量官军随行保护,还会怕了他们不成?” “那就,一切都拜托你了!”李凌说着,起身冲万浪弯腰下拜。而这一回,万浪倒是没有躲闪或是回礼,而是受了这一拜,方才抱拳道:“我一定不负你所托!” 李凌这才展颜而笑,两人对视,兄弟间,一句承诺已然足够。 既然答应李凌会帮他运粮去草原,万浪也不敢再有怠慢,当即就开始着前期准备,一方面是把自己用得着的人手从各处抽调过来,虽然这样会影响整个商行的生意,但大局为重,也就顾不上了;另一方面,他则在更细致地了解漠北草原的种种情况,从地理到气候,再到草原各部的分布与特点,这些都对接下来的运粮之事有着相当的影响。 而幽州城里或许别的人才不多,可论对草原的熟悉,却有着大把这方面的人才,在李凌的授意下,一干官方或非官方的人都愿意为万浪解惑答疑。 如此又过了半来月后,那些耽搁在半路上的粮草终于如李凌所愿,从水路陆续运送到幽州。 这次漕帮是真花了大力气了,不光杨轻侯亲自带队,他几乎把漕河上下所有可用的船只和人手都给调动了,甚至连不属于漕帮的江湖帮会,也被他说服了前来帮忙。 再加上漕河上大批拉纤的壮丁人等全都出力相助,运粮北来的速度要比预料中的更快,折损则是更少,最多也就只有一成粮食被他们沿路吃掉,相比于让官府用民夫转运,可要省出了许多来。 至此,大批粮食到位,李凌也就不再耽搁,即刻就让万浪带一支数千军马,上万民夫的队伍,把十多万石的粮食运出北疆,沿着早已开辟熟悉的道路,追着主力大军的去向运送而去。 李凌知道,开始的一段路程其实还是挺好走的,不光鬼戎人早被吓得远离北疆,而且之前自己也每过二三十里就会设下粮站哨所,就跟中原各地的运粮路线一样。 可是在深入草原三百里之后,难度就会急剧增加,他们不但要和恶劣的天气环境作斗争,也得要防着鬼戎骑兵的袭击了。不过他相信,以万浪的行商经验,足以应付各种麻烦了。 而他接下来要做的,只是继续筹措更多的粮秣物资,在万浪他们开辟出一条合适的道路后,继续把东西往前线运,再然后,就是等着战果出现了! 很快的,时间在忙碌与等待中快速过去,转眼北风呼啸,已到了最寒冷的冬季。而此时,一份份量十足的战报也终于从草原传了回来——孙璧所部北伐接连大捷,已连破十数部,杀敌三万五千余人。  第992章 捷报之外 在孙璧还未带兵出发前,他就和李凌说过自己对北伐鬼戎的一些看法和策略。 在他看来,无论是如今的大越,还是更早时候的汉唐等中原朝廷,想要北伐破敌最大的难点从来就不是双方战力的高低,甚至都不在于后勤保障能否及时跟上,最大的难点在于在深入草原后,未必能找到打击的目标。 漠北草原何其广大,而游牧外族的人数却只是中原百姓的百分之一都不到,他们还总是逐水草而居,无有定所,不像中原各城,一直就矗立在那儿,只要敌人来了,就能随时进犯。 可鬼戎诸部却是星散于草原各处,想要找到他们的行踪本身就非易事,而且还很可能因为大军目标过于庞大,在还没有接近鬼戎部族群落时就被他们发现行踪,然后逃窜远离。 所以说,北伐便成了一件耐心和运气占据主要地位的行动,而朝廷方面为此投入的人力物力却是极大的,真就是一笔得不偿失的买卖了。 但是,孙璧却认定了必须要北伐,若这次不能趁胜把鬼戎人给打死,或是打残了,那十年之后,他们依然会卷土再来,到时大越北疆又将面临威胁,又有无数将士,以及更多的无辜百姓或被杀,或被掳,然后又是无休止的战斗,再重复。 “所以想要一劳永逸,就必须打这一仗,付出再多也是值得的。不为今朝,只为将来!”孙璧在说这番话时,眼中不光有坚决,更有深深的,浓烈的杀意,“所以此番我带兵入草原,不光只为打击鬼戎战力,更在于斩草除根,将他们生存的土壤彻底摧毁,将鬼戎各部,连根拔起!” 之前李凌对他的这番话还不是太了解,但此刻,看着从北方传来的捷报后,才算是真正明白了,孙璧这回不是说说而已,而是真将一切想法都付诸实践了。 在进入草原后不久,十多万大军就分作左中右三路进发,沿着之前已经查到的一些线索直扑靠近北疆的数处鬼戎部族的聚居地。 只是这一次的突击却只有右路的蓟州军有所斩获,攻入一个只有千余人的小部落中。对方虽也有两百来名青壮能战,但在面对几百倍的敌人时,当真是半点机会都没有,只一轮冲锋,就把这个小部落给夷为平地。 不光是那些站出来反抗越军的青壮男子被当场格杀,就连那些逃跑的,求饶的族中老弱妇孺,也被岳霖下令屠杀干净。此所谓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至于这个小部落的财富,牛羊马匹什么的,自然全落到了越军之手,再补充了军中所需后,他们便再度北进,并与其他两路大军保持着一定的联络。 由此,三路大军并头向前,一路推进,在接下来的两个多月的时间里,连破十多个中小部族,夺各部财产不说,也把这些部落的所有人,无分老幼尽皆处死,就算有逃走的,也只是寥寥数人。 也正是越军的这番狠辣征伐,终于让草原各部彻底感到了恐惧,他们不敢正面迎敌,只能仓皇地不断往草原深处遁逃,同时各部之间互相联系着,寻找着最后的庇护,也就是现在他们公认的大汗,铁勒真。 也是在这一场灭族清剿中,越军将士们也发现了草原部族的一个重大弱点——他们和中原各城比起来,最孱弱的一点,就在于各个部族之间太过分散,难以互相奥援。 一旦某个部族受到攻击,就算周围有其他部落驻扎,也敢不及出手相救。而且真论起双方战力来,除非他们合整个草原之力,否则还真就没法和集中北疆精锐杀来的越军相提并论。 不过随着这一场场灭族杀戮的进行,待到冬月之后,越军就再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目标了。大军都已经深入到草原腹地,甚至都找到了不少大部族的聚居地遗迹,结果都只是空荡荡的一片,连个人影都不见。 显然,草原各部在知道越军这次的狠辣手段后,也感到了恐惧,所以开始往北方避去,尽量远离中原。而且,他们应该也已经掌握了越军行进的路线方向,也在作着刻意的规避。 不过即便如此,这几月间,北伐大军还是斩获良多,十多个中小部族覆灭,斩杀三万多牧民,给予鬼戎沉重打击。再加上从各部缴获的牛羊马匹以及其他粮食等物资,倒让越军的后勤得到了相当的保证。 只是到了这一步,整支大军似乎也已来到了极限。 如果这一路之上总能与敌交战,无论是那些几百千把人的小部族,还是更大些的部落,甚至是鬼戎主力,越军上下也不会有任何的畏惧,会与敌人血战到底。 可是,在十月下旬之后,在近二十天的时间里,三路分进的大军就再没有遇到一个目标,这就让所有将士都感到说不出的疲累了。与敌人交战不可怕,可怕的是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总是找不到可以一战的敌人。那种随时待命,却又无处发泄的不安感,才是最折磨人的。 就是孙璧等将领,都感到越来越是难熬,下面的将士更是如此。再加上带着北伐的军粮即将用尽,已经有不少人开始打起了南回的主意。实在不是将士们不肯用命,而是敌人过于狡诈,竟一直藏着,碰都碰不到了。 到捷报回传的时候,就连孙璧都有些动摇了。不过这些真实的想法和问题当然不可能真写进捷报之中,那内容其实都在他私人给李凌的书信里。 而在看完捷报,再看过这封书信后,李凌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北伐之难,确实远超一般人的想象,毕竟自古以来能封狼居胥的,也就那么寥寥几个,能以孤军破匈奴的,也就只有霍去病而已。 “其实有了这一份捷报,靠着他们的斩获,此时回军倒也不算问题。”李凌拿着手中书信,心中作着考量,“只是如此一来,终究未尽全功,怕是会对北伐将士们心中留下一根刺啊。 “而且,这样的好机会都不能根除边患,那十年,几十年后,鬼戎卷土再来,恐怕危害将远在这次之上了。我想王爷也正是明白这一点,才会如此犹豫不定。但事实摆在眼前,也不得不先回来了……” 李凌想着,起身来到那幅北地地图前,手指在略为粗糙的草原地形上不断划动,猜想着大军现在该到了哪儿,以及剩下的那些鬼戎主力又会藏身何处。 “其实按王爷信中所说,他们已经扫过大半个草原,把水草最为丰美的一带都给仔细搜索过了,那鬼戎人残余的情况必然很不好过。尤其是现在已入冬,草木枯萎,就更没地方可以退了,再往北,可就是……” 李凌想着前世所熟悉的世界地图,那边可是真正的冰天雪地,是绝不可能让游牧民族生存下去的。 “不对!”想到这儿,李凌忍不住叫出声来,“生在此地的我都能知道再往北退必然也是个死,草原各部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横竖都是一死,他们不可能不作最后一拼的,可为什么这几十天里,他们却再没有在大军面前出现过? “其实按照鬼戎骑兵的战力,只要他们真集结起来,奋死一战,还真未必一定会败呢。他们不可能因为之前在北疆的大败就连再战的勇气都失去了。唯一的可能就是……” 他突然脸色剧变,一个很不好的想法冒了出来:“难道他们是在故意消耗我大军,在等待着那个机会的到来?不,不光如此,还有后勤粮道,现在大军已深入千里,后勤早已极其脆弱,一旦他们把兵马从大军缝隙中穿插跑出,再断我大军粮道,则大军想要回头都困难了! “而要是他们更精明些,索性就把精锐埋伏于我大军南撤的道路上,再放一军远远于北方盯着,来一招前后夹击……则一旦大军真个南回,就是他们大败之时!” 猛然想明白其中关窍的李凌在这个寒冷的冬季里都惊出了一头汗来。 他不懂军事,却懂人性和时势,如果自己是鬼戎人,是那个靠着一己之能夺取大汗之位的铁勒真,那在灭族的威胁下,还真有可能孤注一掷地押上这一把呢。 要是败了,无非就是个身死族灭,可要是胜了,一口吃下整个大越边军中最精锐的十多万兵马,那就足以让他迅速恢复元气,然后趁着北疆兵力空虚,再入中原,把之前的一切损失都加倍拿回来了! “怎么办?要真是如此,我该做什么?”李凌有些着慌了,就在堂内来回踱步,一时想着该立刻给前线去信提醒,一时又想是否该上书朝廷,让他们赶紧派更多兵马来。 不过有一点他心里其实是清楚的,一切很可能已经迟了。捷报书信至少是在十天之前写就,而此时,随着草原上的气候进一步恶劣,恐怕大军已经转头回走。也就是说,他们很可能已经和鬼戎最后的战斗力正面碰上了! 第993章 最后的决战(上) 朔风呼啸,夹杂着漫天的飞雪,把地面枯黄的草木吹得直欲断折。就连大军中间的无数旗帜,也因为这场越来越烈的劲风而不断乱舞,让众旗手只能拼尽全力去扶持把握。 不过此时,中路的幽州军上下却没人再去关注这样的小事了。因为就在他们前不远处,在风雪的遮掩下,一支数量庞大的骑兵队伍正在不断靠近过来。 虽然他们没有打出任何旗号,但只从其穿着打扮,眼尖些的将士们已经能判断出这支突然从南边冒出来的骑兵的身份——鬼戎骑兵,是这几月来,他们在北方草原寻找了良久,却一无所获的真正的鬼戎主力骑兵! 不少将士此时心里除了吃惊外,更多的是诧异。 明明自家三路大军从南杀向北,一路之上没有放过任何的蛛丝马迹,也没找到任何鬼戎骑兵可能绕到自己身后的线索,怎么现在,对方却会出现在自己南归的方向上了?他们是怎么做到从三路大军的仔细搜查下脱身的? 不过现在已经不是细想这些原委的时候了,伴随着敌人的现身,就意味着一场真正的战斗将要打响。在孙璧的声声命令下,咚咚的鼓声已经在队伍中间响起,一支支步卒方阵开始集结成型,而这一回,弓弩手和盾牌手也都换了武器,和长矛手与刀盾手一起,排成了整齐的阵列。 在如此恶劣的天气里,弓弩早就失去了它杀敌的作用,所以那些盾牌也暂时没了用武之地。现在越军上下做好的,就是与敌正面抗衡,互相冲击的最原始的战法了。 对面的鬼戎骑兵也明白这一点,此时也已经排出了最利于骑兵冲锋的锋矢之阵,两万精锐骑兵,齐刷刷拔刀挺矛,目视前方,只等着自家大汗最后的命令。 突然间,风好像小了,倒是漫天的飞雪变得大了起来,飞舞着,旋转着,落在每一个敌我将士的头上,身上,让每一匹骏马都感受到了相当的压力,不住打着响鼻,拿蹄子在地上刨动不休。 “草原的勇士们——”铁勒真粗犷豪迈的声音在此时突然响起,完全压住了风声,“就是这些中原人,杀进了我们的家园,杀死了我们的妻子老人,掠夺了我们的牛羊财富!他们,是我们最大的敌人! “而现在,他们已经穷途末路,已经失去了斗志,已经落入到了我们的包围之中。现在,只要我们杀上前去,用我们手中的刀,手中的矛,就能杀光他们,为我们的族人报仇,用他们的鲜血,来洗刷我们草原部族的耻辱,重新夺回我们的荣光! “杀光他们,中原就再没有可以阻挡我们脚步的军队,无数的财富,无数的女人,那都是我们的了!报仇,杀敌,杀回中原去!杀呀!” 在吼出最后一句的同时,铁勒真手中刀猛然一个下劈,同时,不等其他人有所动作,他自己已经率先一磕马腹,冲将出去。 左右人等,这时也都纷纷反应过来,呐喊着:“报仇!杀敌!杀回中原去!”也跟着自家大汗,策马狂奔杀向越军。 在他们的带领下,整支鬼戎骑兵也全都展开了,如一支划过草原的利箭,直冲前方敌阵。 轰隆隆,无数的马蹄踏在草皮面上,直踏得积雪与草木飞散开去,被风一卷,化作漫天尘埃;那强健的马蹄如鼓槌般不断击打地面,让整块地皮都为之震动,犹如当地出现了一场小型地震。 那震颤的力道直达越军所在,五万幽州兵都紧绷了神经,死死盯着前方不断靠近的敌军,高高举起了手中兵器。 孙璧在队伍中心位置冷然看着扑杀过来的鬼戎骑兵,眼睛都没有眨上一下。他只是迅速抽出长剑,干脆利落地叫道:“我们来草原就是杀敌的!之前找他们不到,现在他们终于现身,正合我意。 “胜负在此一战!将士们,杀呀!” 军心斗志这时都不用再作更多鼓舞,他无非就是下达了迎战的命令而已。幽州兵也果然如他所愿,在这一刻爆发出阵阵呼吼,两侧八千余的骑兵已先一步策马蹿出,夹着长矛,直迎敌军冲势。 而步卒方阵也没有迟疑,紧随其后,大踏步地迎击上去。所有长矛都被人高高举过头顶,斜指向天空,迎着风雪,如一座移动的堡垒般,迎敌而上。 五里多地的距离在双方的快速移动中迅速消失,先是两军的骑兵在侧翼方向接战。在没法使用弓弩的情况下,骑兵之间的战斗也少了许多的花哨,成为了最直接的对刺和拼杀。 照面之间,双方就不断有人落马,刀来矛去,几乎每一个人都要面对数名敌人的攻击,在骏马飞驰所带动的冲势下,每一招的击中,都能把敌人彻底撞下马来…… 不过越军的骑兵终归只得八千,在与敌正式展开混战后,情况就变得岌岌可危起来。他们甚至连敌军大阵都未能冲破,就被更多的骑兵从各个方向袭击,然后狼狈落马。 好在这时,后方的步卒也终于杀到。面对高过自己半身的骑兵,步卒们没有半点胆怯,依旧稳稳地向前进发,用长矛去逼停骏马的冲击,用血肉之躯去和跑发了性的马匹对撞,只为阻挡下敌人的第一轮攻击。 铁勒真这次也是豁出去了,身为大汗,居然也冲在了队伍的第一线,仗着过人的身手,以及身边百名护卫的悉心保护,他在与越军正面相撞的瞬间,便爆发出了十足的战斗力,居然一下就冲破了第一道长矛方阵,直杀向内里,盯着那最高处的大纛帅旗奔袭过去。 他很清楚,大纛之下必然是越军主帅,只要将此人一刀斩杀,那这支几万人的越军将彻底崩溃,不战可胜。 不过他还是小瞧了越军的战斗意志,虽然第一道防线被他迅速破开,但后续的第二道,第三道防线却是迅速补上,快刀,长矛,各种兵器源源不断地朝着他和随行骑兵的身上招呼,把他的冲势不断削减,最后大有将他彻底困杀于阵中的意思。 身陷重围,铁勒真却是夷然无惧,这场面早在他的意料中。要是越军真如此不堪,被他一个冲击就能杀到主帅跟前,草原诸部便不会如此被动了,甚至之前的南下作战也不会失败了。 所以他在遇阻之后迅速调转马头,带着手下两三百亲兵向侧边杀去,竟是打算就这样搅乱整个越军战阵。以他这支战力上更胜苍狼铁骑的亲兵的突击能力,他有很大把握能达成目标。而只要从这一端杀穿敌阵,那对越军士气的打击必然极其严重。 在大汗身先士卒的带队冲锋下,这支精锐骑兵更是大杀不断,连破数重阻拦,眼见真要从战阵的另一端穿出去了。而铁勒真已经打好了主意,一杀出去,便即刻再回身,再杀越军一个措手不及! 可就在这时,越军后阵却是人马一阵分开,也有一支骑兵在两员战将的带领下火速扑将过来。当先那将领两手各持短戟,双眼圆睁,怒吼不断,正是萧承志。 他在两军交锋时也有意冲在最前,却被孙璧给拦住了:“你现在可算是军中要将,而且还有侯爵身份,岂能跟寻常军将一样胡打猛冲,跟我一起坐镇中军!” 随着战事进一步深入,被留在中军的萧承志那一个叫难受啊,尤其是在见到铁勒真居然以大汗的身份杀入阵中,大杀四方后,他更是再按捺不住,连连跟孙璧请战。到最后,孙璧终究受不了自己表弟的多番恳求,便让他和狄惊飞一同带兵,前往迎敌。 只是这么一阵耽搁后,对方都快杀穿自家战阵了,让他们带人好一阵的追赶,才在此刻追到。萧承志再无二话,拍马举戟便急速扑上,转眼间已杀到铁勒真跟前,一戟猛然下砸,一戟横扫,直取对方的头顶和前胸。 铁勒真见对方来势凶猛倒也不敢怠慢,急忙一勒马缰,控着战马就往边上闪去,而手中斩刀则看准对方身形,斜刺而出,却是奔的萧承志的胯下马。 很显然,在骑术上铁勒真要强过萧承志许多,只避重就轻地一闪,便已躲过攻击,还趁势反攻。刀尖临身,使萧承志只能急忙收戟护身,只是这么一来,左右敌人骑兵也已杀刀,呼喊着,数把快刀已分不同方向劈斩过来。 好在他身后还有狄惊飞,眼见他处于被动,也是赶忙挥枪杀到,带着其他人顶住了这一波攻击。然后两支骑兵你来我往地,就在战阵的边缘地带展开了新一轮的厮杀。 至于整个步卒战阵,此时的情况更不乐观,面对冲势十足,且来去迅猛的鬼戎骑兵,他们犹显被动,居然一时间被敌人压着打,只能步步后退。 骑兵打步兵,即便是正面交锋,也依然有着绝大的优势,唯一对越军有利的,就只有兵马更多,可以慢慢与敌对耗了。 可偏偏就在这时,呜呜的号角声又从后方响起,又一支两万多人的鬼戎骑兵带着北风的呼啸,策马奔杀过来!  第994章 最后的决战(中) 正如李凌所担心的那样,看似已无招架抵抗之力的鬼戎人其实是在使诱敌深入之计,把整支北伐越军不断引入草原深处,这样不但能拉长越军的后勤补给线,同时还能为自身的反击创造出更好的机会来。 而到此时此地,他们的计划显然已经完成了大半,尤其是随着后方又一支鬼戎骑兵杀到,对越军展开两面包夹后,本就处于被动的越军局势越发凶险。 中军的孙璧见状也不敢怠慢,赶紧派一路兵马往后抵挡新一轮骑兵的攻势,同时又连连下令收缩阵势,摆出全面防御的作战方针来。 如果只是面前这一支敌军,越军还能靠着消耗与之纠缠到底,可现在兵力上的优势随着后方敌军杀到而消失,步卒对骑兵的劣势反被不断扩大,这让孙璧只能选择保守应对。 不过顺风杀来的骑兵来得太快,后队的越军都还没及布好阵势呢,先锋几百骑已急速杀到跟前。长矛和弯刀借着冲势狠狠地劈刺而来,一下就把当先的百多名将士杀得惨叫倒下,然后他们更是踏着越军将士的鲜血与身体,不断前冲,居然在短短时间里已连冲数重防线,都快杀到中军大纛前了。 孙璧见此,更是心中揪紧。他是真没想到这一路鬼戎骑兵会如此凶悍,当下只能迅速传令,把还在前头抵挡铁勒真所率骑兵的自家骑兵给调回来迎敌,至于前方之敌,只能靠着布好的阵势来应对了。 正率军与铁勒真所部杀得难解难分的萧承志二将骤然听得此令后也是惊讶不已,当下萧承志便大声道:“狄将军,你带兵去阻他们,这儿有我!” 狄惊飞也没有犹豫,答应一声,已带自己麾下几百骑兵火速调头往后方杀去。而他们的这一变阵自然全落到铁勒真眼中,其实都不用看越军变化的,后方杀来的自家兵马他早已了然于胸,当即便是一声怪笑:“想走?哪有这么容易!” 一面叫着,他更是快速催马,直朝着狄惊飞追去,其他那些亲卫们见大汗猛追,自然也不甘落后,一面挥刀挺矛把面前纠缠的越军逼退,一面再度加速,便要追击。 可他们才刚一发力,面前一路人马也急速横拦了上来,正是萧承志所带的兵马。他自身更是已经盯住了铁勒真,纵马冲拦,手中短戟呜呜怪啸着就直朝着对方的面门胸口等要害刺打过去。 这下来势倒也凶猛,让正要加速追赶的铁勒真不敢轻慢,立马勒缰侧马,手中刀急速撩出,当当两下,把这攻来的两戟全给挡了开去。只是这一回的萧承志却是攻发了性,两戟被架开后,立刻又是两戟攻来,速度比之前更快,角度比之前更刁。 铁勒真当即再架,同时脚上一磕,控制着马儿快速向对方靠去,手中刀已化防御为攻击,抹向萧承志的咽喉。 但萧承志也不是等闲之辈,之前在骑术上吃了亏这次却是学乖了,见对方逼上来,他便又策马往旁边让去,仗着自己的短戟比对方的弯刀要长,居然还发动了抢攻。 不过这一招数还是被铁勒真轻松破去,被他一招马上的大仰面避过一刺后,人马却已经到了萧承志跟前。然后他人都没有翻起,便已快速又是几刀劈斩向萧承志的人与马,逼着他也只能以快打快,不断出戟相应。 当当当当当……两人刀戟不断相交,胯下马儿则被控制着不住前进后退,斗得是好不灿烂,竟在短短时间里,已斗了十多个回合,却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与两名主将的情况一样,双方骑兵之间也是彻底缠斗在了一处。早已经得了军令的幽州军骑兵都是死咬着牙关在和数量更多,战力骑术更强的鬼戎骑兵交战。虽然他们不断有人被杀落马,但挡住去路的态势却未稍变,居然硬是撑住了顿饭工夫。 而这点时间,已足以让后援的狄惊飞杀到后路,迎上那杀进阵中的敌军骑兵了。只见他一马当先,长矛摆动间,如蛟龙盘旋,竟是一口气便挑飞了四五名行进路上的鬼戎骑兵,强大的气场,竟吓得其他那些鬼戎骑兵都为之裹足,匆忙朝着侧方让去。 但转眼间,前方已有数名披发皮甲的壮汉策马猛冲了上来,当先那个,正是之前在先锋堡于萧承志手上吃过亏的博赤殊。现在的他更是急于将功赎罪,眼见有敌人阻住去路,二话不说,便率先迎上,手中弯刀狠劈而上,与狄惊飞的长矛重重相交后,不但没有丝毫退停,反倒再度驾马前冲,凶悍无比。 也是在他的鼓舞下,那些鬼戎将领们也是个个杀得性起,面对骑兵阻挠都不带半点犹豫的,依旧猛冲再上。 面对他们如此凶悍的攻势,这几百骑兵到底有些招架不住了,不断有人因此落马,刚筑起的一道防线也被撕开裂口,就要被敌人再度冲入。 但这时,靠着骑兵们争取到的一点时间,又一道防线也已经出现了。而且这一回,不再是仓促而成的人墙,而是正式的,齐整的盾牌防线,后头更有长矛不断冒出,直指正趁势杀来的敌人骑兵。 “刺!”身在队伍后方的沈重山怒吼着,就差自己也拿着一杆长矛冲到前头去阻敌了。 作为这支幽州军真正的主将,他心里那个憋屈啊。自战斗开始,麾下兵马就处处被动,还被人两面夹攻。而作为主将,他又没法跟狄惊飞他们一样冲杀在第一线,甚至很多时候,连指挥权都在孙璧手中,这种无力感,就如一团火焰般,不断在他的心中燃烧,再燃烧。 直到局势越来越是不妙,看出后方必须再添主将,他才得以再带人增援,然后便果断摆出这样一道防线来。 而这一道防线果然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那些杀穿越军骑兵的鬼戎人冲得急,便一头撞在了密密麻麻的盾牌上。虽然他们撞得那些盾牌手也是一阵倒地,但势头却为之一减,同时也给后方的长矛手争取到了进攻的机会。 伴随着沈重山的怒吼,如林的长矛密集刺出,把面前的敌人连人带马,全给刺得惨叫而倒。 与此同时,整支越军的防御也开始转变,盾牌配合着长矛阵的防御阵势开始大量运用。在敌军无法完全冲起来的情况下,他们的攻势被挡下,越军也得以渐渐稳住阵脚,还能趁机发动一些小的反击。 孙璧坐镇中军,不断接到这样的消息,心中自然稍定。不过他也明白,这扳回一城终究只是暂时的,那是敌人为了速战速决才会陷入混战,只要给他们时间,让他们快速脱战,再组攻势,接下来的战斗就完全不一样了。 所以他必须另寻策略,至少是要找一个稳守的位置才行。像这样身在旷野,面对前后敌人的夹攻,纵然能撑得住一时,最后结果怕也是在一两日的战斗后以全军覆没告终了。 而更要命的是,他们已经深入草原腹地,连想撤军逃跑都做不到,毕竟几万大军,不过两三成的骑兵,其他那些可都是要靠双脚赶路的步卒啊。 “大帅,那边……”一名部将突然指着右手边隐隐绰绰的一个黑点大叫道。显然这位也在考虑接下来的应对,在左顾右盼下,似是发现了救命稻草。 孙璧忙定睛看去,在看清楚那黑点居然是一座不算太高的山坡后,心中顿时一振,立刻下令:“往右边退,全军往右边退!” 呜呜的号角响起,带得整支军队开始向右移动,身在越军阵中还在搏杀的铁勒真也察觉到了他们的意图,心中也是一凛。一旦真让越军上得山去,自家骑兵的威胁可就要少上许多了。 所以必须要调动兵马加以阻拦,可问题在于,他这个主帅都在敌军阵中,其他那些各族族长将领什么的也都本着鬼戎作战一贯以来的习性,同样身先士卒,此时连传递给消息,改变战术都做不到了。 这个认知让铁勒真大为急躁,再不愿与萧承志作更多纠缠,几刀逼得对方退开两步后,便又迅速转马,往回冲去。 但此时的萧承志又岂肯放他离开,当即再度怒吼着,挥戟杀上,短戟直取其后背。 不料这一下却正中对方下怀,早在铁勒真的算计之中。他就知道面前的对手不肯干休,所以才佯装离去,在对方冲杀过来时,猛一个侧身,在躲开这后面袭来的一戟的同时,转过身来的他已一刀横斩向萧承志的胸口。 萧承志却是猝不及防,急忙变招,另一根本来也要挥出的短戟立马回撤架上,却不料对方再度变招,改横扫为斜撩,这下是真就没法再应变了。 噗哧一声间,萧承志左前臂被一刀砍中,没有丝毫凝滞,便已透臂而过,让他的左前臂连着短戟,一起飞上半空,鲜血喷射,人也是在马上一晃,惨叫堕地……  第995章 最后的决战(下) 略施小计便重伤萧承志,铁勒真却无多少得意,甚至都没有趁机回身去取其性命。因为作为草原大汗,他是很清楚轻重的,与能否就此一战全歼越军一路主力比起来,一个将领的生死真是太不值一提了。 所以在萧承志落马的瞬间,他已果断回身打马,快速朝着前方冲去。刀起刀落,又有数名想要阻他去路的步卒将士命丧当场,却连他的脚步都没能阻上半分。 此时前方的越军步卒正与不断冲杀来的鬼戎军展开搏杀呢,后头再度生乱自然让他们一阵忙乱,不但没能拦下铁勒真所带的几百骑兵冲出,还让正面之敌也给再度冲阵,死伤不少。 不过这时的越军上下也顾不上这些了,在中军传达的命令下,他们不再死守,而是开始朝着右边移动。而为了能尽量抵挡敌人的攻势,他们终于是用上了弓弩,一阵阵乱箭,直朝着敌人射去,不求杀敌,只求能阻拦一阵。 本来,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弓弩已经失去了八成的杀伤,纵然用上,也会被吹向不定的寒风给吹得大失准头,所以从战斗开始,两军就没用过弓弩。 但现在,为了能尽量拖住敌人脚步,越军却是顾不上损失了,箭矢跟不要钱似的不断发射,千万支箭矢飞出后,又是千万支。 在质量不够的情况下,庞大的数量却终究是做出了弥补。前方那些鬼戎骑兵终究是有些承受不住了,在有几百人被乱箭射杀,上千人被射上落马后,他们阻击的势头还是停顿了下来。 哪怕这时的铁勒真已经赶回到自家阵中,不断指挥勒令他们发动攻势,可鬼戎人的攻势却依旧疲软。这一方面在于鬼戎人初战的锐气已随着战斗的持续开始走低,另一方面,却是因为在前指挥作战的那些其他部族的族长将领们有所保留了。 这场战斗所以能打响,靠的是王辉的定计,是铁勒真的强大号召力和眼下草原各部的危险处境。因为大家都知道,要是再不能团结起来,作此决战,只怕草原诸部真就要被这支越军给清剿灭族了。 所以,纵然是在之前大败后,铁勒真草原大汗的威信摇摇欲坠,各族有了分裂之意,此时也被迫团结了起来,并愿意听从他的号令,再度与越军拼杀。 但到了这时候,眼见自家已占尽上风,全歼越军似乎也只是个时间问题了,这些各部族长便又生出了私心来。既然灭敌已是时间问题,又何必那么拼命呢?要是自己一族的勇士都拼光了,等到草原上的危机过去,自己整个部落岂不是变成其他部族嘴边的肥肉? 所以在这个节骨眼上,在这个铁勒真强令阻挡越军撤退的命令之下,鬼戎诸部的攻击反倒疲软了下来。 虽然也有所阻拦,但只要越军猛冲猛杀一阵,他们就会迅速让开出路,让整支越军得以继续往西边而去。 至于从后方攻击越军的那些骑兵,则是被腾出手来的越军重新组织兵马迎战后,也给一并打退了。 就这样,有些怪异的一幕终于发生了——虽然越军依然陷于鬼戎骑兵的两面包夹之下,他们却能顺利地不断侧移,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受到的攻击反倒是越来越少了。 而两边的鬼戎兵马,则是一路跟着他们向着西边而去,就跟是为他们保驾护航似的。要是有人能从空中看到这一幕,只会认为这是一整支军纪不怎么样,有些杂乱的军队了…… 铁勒真自然是早看清了那些家伙的心思想法,心中更是恼火异常。可大局如此,就是他也无可奈何了,就算他愤而杀掉几个不肯听令的某族族长,只怕也未必能改变现状,反而会真乱了自家军心呢。 所以他也只能接受。好在,就目前的情况看,纵然越军真退到了那边的山上,他们的处境也未必能好太多。到时只要自己率军把这座小山团团围住,甚至都不用花费李凌攻打的,就能靠着断水断粮,把几万人的越军活活困杀在山上了。 这是一场漫长的撤退,从前一日的傍晚,直走到次日的中午,大军才得以上山。这时无论敌我,双方军将都已疲惫不堪。因为在此之前,双方已经酣战一日,就是铁打的汉子,经这一昼夜再加半日的厮杀奔波,也都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所以等越军真上了山,固守起来后,鬼戎军也不再猛攻,只是沿山挖起条条沟壑,摆开阵势,将他们困在了这座只二十多丈高的小山之上。 也是直到这时候,双方主将才有机会查问这一战自家的损伤。 这一问之下,孙璧却是大感吃惊:“上万人的伤亡……还折了十多员将领吗?”原来这一战竟是如此凄惨,而且就连萧承志也……他想到这儿,忍不住回头看了眼不远处被安置在担架上的,面色惨白,陷入昏迷的萧承志,心中更是一阵阵的发紧。 铁勒真做出的取舍,到底还是让萧承志捡回了一条命。在其他鬼戎骑兵想要趁乱将落马昏迷的萧承志杀死时,越军这边也是急忙全力救援,总算是在付出一些代价后把人抢回,再送回中军。 在看到萧承志居然断臂重伤后,孙璧也是一阵吃惊。只是那时候战局凶险,他也顾不上太多,直到此时,大军暂时安全,他才关心起自己表弟的情况来。看起来,断臂重伤的萧承志是彻底失去再战能力了,自己必须保证他的安全,不然可真没法回去和舅舅交代了。 “大帅,接下来咱们该如何是好?” 这时,一个不安的声音从旁响起,让孙璧回过神来。现在可不是想什么交代的时候,现在最要紧的,还是守住此山,然后才是…… 他把精神猛然一振作,才道:“分出兵马,把所有上山的道路都把守住了,绝不能给鬼戎人以任何可趁之机!还有,我们还有多少粮食,以及其他军中必须的物资?” “粮……粮食应该只剩下五天之数了,至于帐篷什么的,都已经被我们沿路丢弃,倒是伤药什么的倒是还在……” “那就先给受伤的将士们治伤吧,没伤或轻伤的,就生火做饭,大家先吃饱了,养足精神。”孙璧说着,又咳嗽了一声,“还有,派人在山上伐木,生火取暖,尤其是那些伤员,绝不能让他们挨饿受冻!” 主帅的冷静下令,让将士们心中稍微安定了些,赶紧答应着按令行事。 也是直到这时,大家才察觉到周围的环境有多恶劣,困在这儿并不比要和数万鬼戎骑兵正面交战来得稳妥啊。 雪虽然是暂时停下了,可寒风依然刮得正紧,再加上北方草原冬季的严寒,让将士们感到了极其寒冷,许多人已经开始瑟瑟发抖,那些受伤待治的,更是不住呻-吟出声,显然这儿的气候让他们很是煎熬。 所以一干将士们终于不再犹豫,纷纷拿起刀斧就朝着山上不算茂密的树木走去,很快就把早已落叶变秃的树木全数砍倒,再艰难地生起火堆来。 不一会儿工夫,滚滚浓烟就已在山上升腾起来,与之相比,山下的鬼戎军队可要好过不少。他们要比中原越军更加的适应草原的严寒天气,也更有相关方面的准备,就是生起篝火来,也更旺盛些,更别提他们还有大批的牛羊可供食用,要比只能在山上啃冰冷的干粮的越军将士要强出太多了。 暂时罢战的双方都在休养蓄能,或许等到哪一方真正养足了精神后,新一轮的战斗又将打响。 孙璧站在高处俯看着下方鬼戎军的调动,神色也是相当沉重,他也不知接下来山上的将士们能坚守到什么时候。 “王爷……”一个微弱的声音从侧后方响起,让孙璧赶紧低头看去,脸上则露出一丝喜色来:“你醒了?怎么样?别动,你身上有伤,才刚被包扎呢……”说话间,他已经蹲下身来,按住了挣扎着想要翻身坐起的萧承志。 也是直到这时,左前臂的空荡和痛感才让萧承志察觉到自己的情况,本就苍白的脸色又白了数分:“我……” “你虽然被伤了一臂,但好在没有其他更多伤势,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很快康复,再杀他们报仇雪恨的!”孙璧赶紧打断鼓励道,他是真担心自己表弟因为断臂而生出什么不好的想法来,乱了心神。 萧承志的反应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虽然惨然一笑,却还是道:“沙场之上与敌交战,我早有准备了。与董帅比起来,我已经算是幸运的了。” 见他如此说来,孙璧倒也安心了些,然后就听对方又道:“不过王爷,你可不能有事啊……我们现在……是在山上吧?”他尽力左右看了看,确认位置,这才又吃力道,“山下一定是被鬼戎人给围住了,局势凶险。王爷,你不能再这样被困于此,必须,必须突围出去!”  第996章 塞北龙吟(上) “突围?”孙璧轻瞥了萧承志一眼,“都到这时候了,我怎么可能放弃突围呢?承志,你可别忘了我们之前就已经商定好的破敌之策啊。” “可是……”萧承志这才猛然想起之前大军进入草原,分兵之时,诸多主要将领所定下的最后的破敌之策。可问题在于,当时可没想过让王爷来以身犯险啊,明明是…… “王爷,即便如此,你的安全依然是最重要的,不如就让我和沈将军死守在此,你由精兵护着突围……”萧承志又提议道,“毕竟时隔多日,此计未必能成了。” “试试就知道能不能成了。我相信岳霖和关海天他们。”孙璧目光坚毅,“更何况,现在草原之上局势不明,就算杀出去了,我真就安全了吗?最后,也是最关键的,只有我在此,鬼戎才会全力以赴,我们才能取得最终的胜利!” 说着,他缓缓转过身去:“我意已决,你先在这儿好生养伤,其他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吧!” 躺在那儿的萧承志脸上表情几番变化,有担忧,有激荡,也有几分不甘,但最终,到底没再多言。他了解自己的表兄,平常时候的孙璧还算好说话,也听得进人劝说,可一旦他真下定了某个决心,那就是九死不悔,便是皇帝此时连下十二道圣旨,他都不可能改变主意! 所以此番,他会带着大军死守这座小山,直到战局扭转,又或是……全军覆没。 罡风吹走了时间,转眼又到傍晚。 山上山下,火光点点。 出人意料的是,这半日下来,鬼戎竟没有再对山上的越军发动哪怕一次攻势,就好像他们心里也发虚,打算用围困之法直接把山上的几万越军生生困杀。 在许多人想来,这或许是鬼戎人对强攻也没有太大把握的表现,毕竟崎岖陡峭的山道可不利于战马冲击,而一旦没了坐骑,鬼戎大军的战力必然会大打折扣,那再与死守的越军交战,结果可真就不好说了。 所以为了稳妥,为了付出更小的代价来得到胜利,鬼戎全军便都按捺下了性子,只围不攻。 不过这一战术在王辉到来后,便出现了变化。他是在天黑前快马赶来的,虽然看着颇显疲惫,可一到军中,便径直来见铁勒真,开口就是一句:“大汗,我们可拖不起啊。” “怎么说?”对这位智囊军师的话,铁勒真还是极其重视的,立刻问道。 “大汗,这样拖下去,每过一日,我们失败的可能就增加一分!那些越人能拖着,我们却不行。”王辉急声说道,“一是山上越军能借此缓过劲来,到时是走是留,反倒是他们占据了主动。二是我们草原上还有两路越军呢,虽然我们的人一直都在追踪他们的位置,但难保他们不会突然杀来,一旦越军合兵,又成内外合攻之势,我们恐怕也难以抵挡啊;就算他们不来这儿,继续深入往北,也很可能找到我们各部的藏身之处,现在我们把所有战士都带了出来,一旦我们的部族遭受越军攻击,恐怕……” 后面的话都不用说了,铁勒真已然脸色大变,这才知道自己确实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其实他本来打的主意是靠着诱敌深入,前后夹击,把一支越军快速吃掉,然后再用同样的战术,把分开的越军一一拿下,便能反败为胜了。 只是没想到这支越军要比自己想象的难对付,倒是草原各部,却都有自己的小算盘,使此一战没能真正达成目标,反而把自身给困在了这儿。 明白过来的铁勒真猛吸了口气:“你说的不错,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既然如此,那就即刻发起攻击,有敢违命的,我便把他们的首领给杀了!”事到如今,他也是发了狠了。 就在他转身往外,要下令聚集众族长时,王辉又突然叫了声:“大汗且慢,我有一计……” …… 天彻底黑下,天气也越发寒冷了。尤其是在山上,越军将士们只能是抱团取暖,几十人围在一团篝火前,哆哆嗦嗦的,好不狼狈。 不少将士已经开始在私底下犯起了嘀咕:“你们说,这样的日子要撑几天?恐怕用不了几日,我们就得冻死在这儿了吧,鬼戎人连手都不用动……” “我也觉着这样不成,哪怕是死呢,我也只想和鬼戎人正面一战,那样死得也痛快些。像这样的挨冻死等,却又什么都做不了,可太憋屈了!” “不如我们跟将军们说一下,就让大帅带我们冲下去吧!” 这边几十个兵卒正窃窃私语间,后方一个颇具威严的声音已经响起:“都废什么话呢?再敢胡说八道,乱我军心的,小心军法从事!”却是一名军官从旁经过,隐约听到了大家的说辞,立刻呵斥道。 他这一吼,效果还是有的,那些发牢骚的军卒们果断闭了嘴,但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却不好控制了。其实何止是这些底层兵卒,就是那军官,心里也有些不明白和不满,这样困守于山上,真还不如面对面地与鬼戎人战上一场呢,尤其是在他们已经恢复体力后。 就在大家都生出相似的想法,却又不好直接向上司提出时,突然间,一阵号角声从山下响起,打破了夜的平静。 然后,马蹄声如擂鼓般从东南北三面靠近,到得近前,便有无数鬼戎人嗷嗷叫着,大步便朝着山上猛冲过来,速度之快,不下于奔马,而攀援上山之灵巧,则不逊于猿猴。 突然的袭击让整座小山都为之沸腾,无数将士猛然起身,呼喝着,拿起兵器来便要迎敌。更有数千弓弩手,被他们的主将们迅速驱赶起来,朝着敌人来的方向,架起了一张张弓弩。 对这支深入草原的幽州军来说,这样的战斗还真不算太过突兀,即便是猝然遇袭,也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摆开防御阵势来。先是以一阵阵的乱箭齐发来阻挡敌人的快速攻势,然后便是一支支步卒队伍,按照山势向下而去,阻挠敌人的前进。 不过在乱世嶙峋,到处是树木的山上,尤其是这样的深夜里,即便是从上往下放箭,其准确性也是极不靠谱的。那一阵阵的箭矢飞下,多数射在了杂乱无章的草木石块之上,有从缝隙里飞过去的,也能被早有准备,拿小圆盾顶在前头的鬼戎军顺利挡下,也就只能暂时阻一阻他们前进的脚步而已。 而这,反倒更激发了这些草原战士的凶性,他们个个咆哮着,举盾在前,以更快的速度直往上冲,很快就和第一道防线的越军正面相撞,展开了攻防厮杀。而这么一来,为了不伤及自己人,越军后边的弓弩也就不好再放了。 孙璧这时立于山顶,看着下方黑乎乎乱糟糟的战场,心里也开始打起鼓来。敌人的反应还真有些出乎他意料了,本以为敌人会一直这么围下去呢,可这一次的夜袭,却让他猛然醒悟过来,主动权一直都在敌人手上啊。 是的,主动权,这才是关键。 必须先打疼了他们,才能稳稳地按照自己的计划往下推行! 主意一定,孙璧也不再迟疑,果断下令:“用火箭,点燃下面的草木!他们既然敢攻上山来,就别再回去了!”这是他早在上山之时就有过的策略,只是没想到才一天工夫,此计就要用出来了。 声声令下,下方弓弩手立刻再次发箭。而这一回,却是用的火箭。 嗖嗖的箭矢拽着火光直往下落,虽然伤不到人,却真就把一些枯草落叶给点燃了。一开始只是小小的几丛火焰,但随着火势不断,烤干了那些被雨雪淋湿的叶子后,火就越烧越旺,趁着从山顶吹下的大风,往下蔓延开去。 这一下还真就出乎了鬼戎人的意料,尤其是后面还没上山的,眼见大火扑来,全都惊叫着直往后退,难以继续跟上攻山的队伍了。 而这么一来,山上本来还能僵持的战局就迅速对越军有利起来。毕竟他们的援军可以立刻赶到,一人倒下,会杀到两人继续与鬼戎人作战。而杀上山来的鬼戎人,这次却是变成了短暂的孤军,面对数倍越军的反扑,当即溃败。 更要命的,却是此时他们连后路都被大火给断了,如此更是走投无路,竟被全数斩杀。虽然只不过区区几百人,但对越军士气的提振却是极其之大,在声声鼓噪和欢呼中,就好像他们已经取得了最终的胜利似的。 山下的鬼戎大营里,铁勒真等人都在眺望着眼前这场败仗,可出乎人意料的是,从他而下,几乎所有人眼中都没有气馁之色,反而目光灼灼,继续盯着山上,似是在期盼着什么。 也就在这时,小山西面的守军突然发出连阵的惊叫,随即又转作了惨呼:“有……有敌人偷袭……”话未叫完,一支五百多人的鬼戎队伍如鬼魅般急速扑向山顶,速度之快,更胜于之前三面攻山的那些人。  第997章 塞北龙吟(中) 这才是鬼戎攻山的真正杀手! 从东南北三面大张旗鼓攻山的鬼戎人不过是为了吸引越军注意力而已,他们固然声势惊人,冲杀得也狠,但终究只是起到个佯兵的作用,只为掩盖他们真正的杀招,也就是从西边悄悄摸上来的这一支精锐。 相比于一般的鬼戎战士,这支五百来人的鬼戎军勇士一个个看上去要单薄很多,甚至都没有草原战士最典型的罗圈腿特征。只因为这些人在草原上都算不得什么牧民,而是称作山民。 虽然塞北被所有人都笼统地认定是一片大草原,好像每一个部族,甚至每一个部族里的人都是打小在马背上长大,都能边骑马边吃喝拉撒了,真就是彻底与马合在了一处。 但事实上,却非如此。塞北广大,并不是只有一望无际的草原,还有不少起伏连绵,能产出大量生活物资的山峦呢。而那些依山而生的塞北部族们,却有一部分族人是更习惯在山里生活,靠着采集打猎为生的。 对这些人来说,骑马不是自己的专长,可上下山路却是如履平地,就是再陡峭的山峰,他们也能徒手攀爬,来去如风。而这一支队伍在鬼戎军中却是极不起眼,不说在南侵中原时难有什么贡献了,就是回到草原,和北伐的越军交战,他们也只是作为后勤帮忙而已。 但他们的长处却被王辉给发现了,于是才有了今日这场夜袭。 在围三缺一的表面战术下,真正的杀招却是在被放空的西面! 早在那三面突击开始之前,这支队伍便已趁着夜色的掩护偷偷潜到西面山脚下藏了起来。然后等到三面攻山,吸引了山上所有越军将士注意后,他们又趁势往上,一点点朝着山顶处进发。 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山顶的越军主帅及其他重要将领。只要能一下端掉这些主要将领,那越军自然崩溃,再有所谓的地理优势也是白搭。 而靠着他们强大的攀山能力,这一支队伍真就无声无息地上到了半山,沿途的一些守卫,也都被他们干净利落地解决——要不是另外三面的猛攻被大火烧败,恐怕真会让他们摸到山顶附近才被人察觉其存在了。 但即便如此,他们的突然出现还是打了越军一个措手不及,因为他们被越军叫破行藏时,距离山顶已不过百多步了。 眼见自己行踪暴露,为首的斡合离也不再多想,猛然拔刀在手,大吼一声:“杀上去,杀掉越人的主将!”便大步直往前冲,那些沿途的崎岖山道在他眼中真就视若无物,几个起落间,便又冲上了数丈。 后方那些战士也都个个呼喊着,奋力追赶,虽然队形因此有些糟乱,却依然能互相有着照应。而且他们的速度也自不慢,很快就拉近了上方紧急结阵的越军守卫。 同时西边的突然变故,也让其他三面越军一阵骚动,有将士们再顾不得继续围杀那些被困的敌人了,紧急转身就要驰援。不过相比于那五百人的鬼戎战士的迅捷快速,他们却明显要慢上许多了。 “呜呜呜呜——”激烈的号角声适时再度吹响,然后之前已被大火逼退的鬼戎军便再度集结,以比之前更凶猛的声势和兵力,再度朝着小山发动了最为猛烈的进攻。 计划即将成功,铁勒真又怎么可能放过如此好的机会呢,自然要派出兵马来对山上守军进行牵制。如果他们真不管不顾地回援山顶,那正好可以趁势让大军攻上山去,到那时,走投无路的越军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这才是王辉献于他的破敌之策,虚实相合,哪一部分都可以作为奠定此一战胜败的关键。 同一时间,山顶之上也是鼓号连天,还有灯火不断挥舞,向着山下守军传递着军令。却是让下方将士继续抵抗来敌,不要再分心上方安危。 军令之下,又见更多敌人猛扑上来,守在半山腰的将士们纵然心中多有牵挂,也只能暂放一边,所有人都牢守自己的位置,与不断攻上山来的敌人展开一场激烈的攻防厮杀。 这一回,再没有了太多的花巧,双方只是凭着自身实力和勇气,在做着最原始的拼杀。不断有人在敌人的攻击下倒下,但那一条条防线,却并没有被鬼戎人冲破,依旧固若金汤。 但无论是越军还是鬼戎人,此时都知道,真正决定这一场战斗胜败的早不是下方规模更大的两军对垒了,而在于山顶,而在于那些偷摸上山的鬼戎奇兵能否达成所愿。 靠着远超越军的攀山能力,斡合离带队连破数道防线,山顶已近在眼前,他甚至都已经能看到那一丛丛篝火边上,几十名护卫守卫下的,衣甲鲜明的男子了。 他就是自己此番的最终目标——越国主帅,皇帝的儿子,英王孙璧! 在斡合离远远盯住孙璧的同时,人群中的孙璧也盯上了他。他的眼中也有光芒闪烁,看了眼身旁拼命起身,想要参战的萧承志,轻声道:“你重伤在身,还是不要动为好。” “可你……”萧承志看看左右,这儿不过百多名护卫,下方的将士还没有赶来,真有把握自保吗? “你可别忘了,我也是跟舅舅学了好几年武艺的啊,虽然不如你有天分,但这些年里,我也没耽搁下来。”孙璧咧嘴一笑,露出了一嘴白森森的牙齿,似欲择人而噬。 说话间,他已取过了一把短戟,正是之前萧承志所用:“你的武器先借我一用!”在对方下意识地点头之后,他不等敌人冲上山来,便一个疾步猛冲了过去:“将士们,杀啊!” “杀!”那些亲卫们眼见得作为主帅,身为王爷的孙璧都一马当先地冲出去了,哪还有半点迟疑,纷纷叫着,也举起了手中刀,悍然沿着还算平整的山顶道路,直往下冲。 几个身边有弓弩的,更是立刻瞄向下方,嘣嘣的弦响之下,十多支箭矢已先他们一步直朝着敌人飞去。 斡合离见此,不但没有一点惊色,反而越发兴奋起来,也是大吼连声,手中刀呼呼斩出,把射到面前的几根箭矢打飞出去,前冲的速度不减反增,如一只野猪般,猛然冲上,迎面就和孙璧相遇。 呼的一刀,便是直奔孙璧的前胸刺来,同时身子极力又往前靠去,却是打算与敌人迅速纠缠住,哪怕是来个同归于尽,只要能拉上孙璧这个越军主将,那也是相当合算的。 孙璧眯眼,在接近的瞬间就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意图。所以他手中短戟在刀来时便急速下砸,当的一下,正中刀背,把那把弯刀打得猛往下沉去。同时,他的身子又是一沉,居然也是拿肩膀往敌人身上撞。 砰!两人的兵器相交之后,身子又重重撞在一处,孙璧只稍微晃了一下,倒是斡合离居然往后稍退,这让他为之一愣。其实倒不是孙璧真在力量上强过他,实在是他由上往下冲来,带着的冲势便要强过对手,一撞便已争取到了一定的优势,人也跟着再度往前。 哧——短戟已再度出招,急袭对方的前胸,这次却是孙璧反守为攻了。 同时,身后那些将士也终于赶到,毫不犹豫就朝着敌人刀劈矛刺,一下就给了斡合离以极大的压力,吓得他急忙倒跃退去。而这一退间,也让他和紧随而来的族人汇合,然后又是各自呐喊着,轰然相撞,这次却是两支队伍之间的正面对抗了。 孙璧继续盯住了斡合离,虽然身前不断有敌人杀来,却只作避让,让身后亲卫们帮着自己应对。而他自己,则是一个箭步再度蹿到目标跟前,短戟再度快速刺出,而一直空着的左手则是一翻,一道寒光骤闪,却是自下而上的射向对手。 斡合离在领教过孙璧的厉害后心中也有些惕然,不敢再有留力,横刀便架。虽然在当的一声间把那刺到跟前的短戟给挡了下来,可下腹位置却终究是露出破绽来。 然后他就看到那道寒光转眼已至,却是闪避不及,只觉小腹处一凉,再是一痛,人已失去了控制,猛然向后倒去。 孙璧作为皇子,除了一身还算不错的武艺外,还藏了一些保命的手段——那是当初在西南落到贼人手上,差点把命都搭上所吸取的教训——他袖中暗藏的袖箭这次却是起了大作用,一招重创敌人。 见对方中招,孙璧更无丝毫停顿,一步逼上,在让过朝自己劈来的数把刀后,已再度来到痛苦得弯下腰去的斡合离面前,短戟再度挥出,呜呜啸响着,横扫在了对方的脖颈上。 那戟身上宛如月牙的刃口正好切在斡合离的大动脉处,随着他一声惨叫,大股的鲜血喷溅而出,不但喷在孙璧脸上,还溅到双方将士的身上,脸上。 而就在鬼戎众人因为自家首领的惨状而愕然一怔间,孙璧已再度一脚踢出,把还在喷血惨叫的斡合离踢得抛飞出去,正撞在了后方战士的兵器上,登时毙命……  第998章 塞北龙吟(下) 突然间,自家首领就被敌军主帅给斩杀当场,而且最后还是撞在自己人兵器上死去的,这对一众鬼戎战士的精神打击可实在太大了。 饶是他们再好战善战,这时也愣在那儿,不少人脸上更是露出了畏惧之色。他们是愣住了,孙璧可没有因此停下动作,见此,立刻就是一声暴喝:“杀!”再度挺起短戟直扑向前,而他的这一声断喝,也终于是提醒了同样吃惊于自家大帅强悍身手的部下们,将士们立刻大声叫喊着,紧随其后,扑杀向面前数倍之敌。 这些鬼戎战士直到刀枪临身,才从震惊恐惧中回过神来,赶忙举起手中兵器招架,但终究是有些迟了。在不断的噗哧声中,最前边的二三十人接连中招,惨叫倒下。 此时的孙璧更是如虎入狼群,长啸连声,短戟在身前挥舞着,荡起层层黑影,将面前的敌人不断砍翻刺倒,一杆短戟在他手中已用成了矛和刀的结合,挥舞间,几无一合之敌,完全压制住了面前所有敌人。 有道是将为兵之魂,将雄雄一窝。作为主帅的孙璧都如此拼命了,自然就带得麾下将士们个个奋勇,人人争先,也都如猛虎下山般,自上而下的扑击敌人。此时的这几百名鬼戎战士在他们眼中早不算什么对手,而是一群待宰的羔羊而已! 此消彼长之下,剩下的鬼戎战士这回是彻底失去了斗志,不知是哪个抢先叫了声,扭头就跑,便带得其他族人也都打消了最后的侥幸,眼见敌人又凶悍杀下,他们却不敢招架,只是转身逃命。 这么一来,战斗就完全成为了一面倒的追杀。在孙璧的带领下,百多名亲卫撵在这些敌人身后,不断收割着他们的性命。若非在陡峭山壁上的行动远不如对方,他们甚至都想一追到底,把这几百人全杀死在山上。 可即便到底追之不及,他们前后依然斩杀了将近两百来名摸上山来的敌人。鬼戎人再是善于攀山,在心慌恐惧以及不时有敌人从后袭来的干扰下,还是会行差踏错,或是被树根石头扳倒,或是惨叫着滚下山去,或是倒地后被越军追上,一刀结果。 如此,越是有人被杀,越是带给他们更大的压力,最后导致死伤过半,得以逃下山来的那百来人,也是个个惊惧不已,直到跑进自家军营,都未曾停步,好像生怕那些可怕的敌人会继续追杀过来似的。 而事实上,早在过了半山腰后,孙璧已喝令众将士不再追击。因为下面还有鬼戎布阵,自己带百来人冲下去,那真就是送死了。 随着西面山上的战局发生逆转,孙璧不但确保自身安全,还把偷摸上山的一支精锐给杀得大败溃逃的结果传向其他三面后,敌我双方的士气也立刻随之发生了变化。 本来还有些担心主帅安危的越军将士们这回是彻底放下心来,同时这战果也给了他们无比的勇气,在挡住敌人的又一次攻击后,南边的一路人马居然在狄惊飞的身先士卒下也对下方的鬼戎军发动了反攻。 这一场突然的反击,不但击退了上山的敌人,还直杀到敌军营前,给予了他们不小的伤亡。毕竟,如今的越军与鬼戎人之间的战力相差无几,而后者真正强悍的还是骑兵作战。 可今日这场攻山之战却是在以步战对步战,那鬼戎完全就是在以己之短攻敌之长了,在越军放手一搏之下,自然抵挡不住,反落了下风。 南边战局的突然扭转也立刻提醒了其他两面主将,沈重山等将领也即刻发起反击,不再一味死守。 随着天色蒙蒙发亮,东边和北边的战线也从半山腰直推到了山脚附近,杀得鬼戎人节节败退,只能沿路丢下人命,最后直退到营前,在自家后军的支援配合下,才得以稳住阵脚,从而让无心追击的越军重回山上固守。 就此,当天色大亮后,这场发生在半夜的攻山之战终于落下帷幕。双方皆有不小的伤亡,但相比起来,明显是鬼戎一边的损失更大,更是让他们的士气也是大受打击,至少接下来几日里,是不敢再主动攻山了。 而越军方面,虽然也有损伤,但却个个士气高昂,在坚定了继续守山的策略外,也对自家大帅有了进一步的钦佩。因为无论是将领还是寻常士兵,这时都有一个共识,这次的战斗所以能赢得如此干脆利落,靠的正是自家主帅的英勇敢战。 很多人虽然没有看到孙璧身先士卒在西边大破敌军的英姿,但军将中间还是流传起了他是如何凶狠杀死敌军主将,再长啸着反压向数倍之敌,将他们驱赶杀退的。 到了后边,甚至已经有人开始传言,说英王所以能如此轻易破敌,他的英勇是一方面,更重要的,还是在于他那可让全山上下都清楚听到的啸声。 不,那不是啸声,而是龙吟! 因为英王乃是皇子,是真命天子,所以当他发怒,就是连杀敌的啸声也作可震慑敌人,使之迅速崩溃的龙吟。 这样的说法越来越是玄乎,待到几年后,就连中原大地上的越国百姓们,也都相信了此事,直言孙璧乃是真龙天子,其怒也,龙吟塞北,可破百万鬼戎军之胆…… 对于军中传开的龙吟的说法,孙璧并没有加以制止或解释。他很清楚,这是将士们对他这个主帅的信任的表现,就算不提今后的好处,光是这次坚守山上,只要有这样的说法深入人心,也会提振全军士气。接下来只要自己出面,就能让将士们奋勇杀敌,不会再有畏敌之心。 他的判断无疑是正确的,在接下来的两日里,鬼戎果然不死心地再度出兵攻山,但这一回,越军上下更为坚定,守得也更稳当,在没法动用骑兵冲山的情况下,鬼戎一边除了徒增伤亡外,几乎连半点便宜都没能占到。 到此,就连王辉都没了对策,只能接受那些族长们的几番劝说与提议,重新回到围山不攻的僵持阶段。 对此,孙璧等将领既感到稍有放松,同时又颇感焦虑。 毕竟这连日的厮杀,已让将士们疲惫不堪,尤其是不断增加的伤亡数字,就是他们,也是心里打鼓,生怕什么时候突然就军心崩溃。毕竟现在军中的粮食物资都快耗尽了,环境又极其艰难,全军状态已极其不稳。 现在能暂停攻防,至少能让将士们获得喘息之机,光是守山,还是有些把握的。至于焦虑,也在于物资即将耗尽,鬼戎打算把自身困死在此,却不知其他两路大军能否按约定及时起到扭转乾坤,底定大局的作用了。 就在有些煎熬的等待中,僵持着又过了三日,军中能用的粮食真就彻底用尽——这还是在大军有所伤亡,同时还减少了单兵口粮供给的前提下。 “大帅,我们已经拿不出食物给将士们了……这样拖个一两天或许可以,再多,只怕将士们就算不哗变,也没战力了……而且,恐怕山下的鬼戎人也必然会留意到这一点,到时他们再攻上山来,只怕……”沈重山忧心忡忡禀报着。 其他一些将领此时也都汇聚在孙璧身旁,个个面带忧虑,不住往下看着那些靠着树木或石头,席地而坐的将士们。 孙璧也有些怔忡,然后又往远处眺看了一阵:“再坚持一下吧,我相信只要我们坚持住,胜利一定会是我们的!” “大帅,末将以为或许到了最后突围的时候了,不然再困下去,我们又断了粮,恐怕最后连下山的力气都没有了。”狄惊飞也开口说道。 然后其他将领也纷纷表示同意,这其实也是他们商议后给出的意见,只是由狄惊飞这个还算得孙璧信任的将领说出来。 孙璧见此,心中也是一动,他知道,虽然这里许多将领都知道自己之前的计划,但,真到了生死时刻,他们还是有所动摇了。 “那就把马都杀了!”在一番迟疑后,他终于做出了一个决断。 当时,虽然撤退得艰难,还要往山上走,可那两千多匹骏马还是被他们带了上来。哪怕是在情势如此危险的时候,越军都没有打过战马的主意,因为这是他们下山后与敌人正面对决的资本之一。 “大帅,这怎么能行……”就是萧承志,在听到这话后也忍不住作声反对,战马对他们,对边军,对整个大越来说,不光是工具,更是战友。哪怕是到了如此山穷水尽的地步,也没人因为肚饿就想着杀马充饥。 “是啊大帅,三思啊!”其他人也纷纷跟进,“大帅,就算真杀光所有战马充饥,也就最多让他们支撑两到三日……” “这就足够了。我相信,两三日内,必有变化出现,也必有援军杀到!”孙璧说得斩钉截铁,却是不再与他们商议,而是直接下达军令:“杀马,把肉分与全军将士!”  第999章 绝戎山(上) 跟不少将领猜想的一样,围山的鬼戎人还真就在关注着山上越军的粮食状况。 本来,他们在看到今日山上越军迟迟没有升起炊烟来,都已经大感兴奋,觉着机会终于要到了。 可没想到,临近黄昏时,袅袅炊烟又从山上各处升起,离最近的一些鬼戎战士,甚至都隐约闻到了一丝肉香。这让他们大感意外,甚至是有些失落,赶紧又把这一情况报去中军。 铁勒真闻言,也感到有些恼火和不解:“那些越军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昨日看着都已经像是一副粮食不够的样子,到此时怎么就又能生火做饭了?” 他麾下的那些将领和各族族长也一个个愁眉深锁,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倒是王辉,在一番沉吟后,道出了自己的猜想:“大汗,会不会是他们把马杀了?” “杀马?他们是真不想活了吗?”有人立刻提出了质疑。作为草原上的牧民和战士,他们可太清楚马匹,尤其是骏马对战士来说意味着什么了,那就是他们的另一条命啊。 哪怕是再艰难危险的时候,也没有牧民或战士把自己的战马给杀了吃肉的,因为那就意味着他已经没有了将来——除非你有很多匹马,杀上一两匹就能度过眼下的一道难关。但显然,越军是不可能只杀一匹马就让数万将士吃饱饭的。 “因为他们除此之外已经没有选择,要么饿死,要么杀马。两选其一,就只能选择先杀马再撑几日,希望有奇迹发生!”王辉面对众人的质疑,当即就道出了自己的解释。 “还能有什么奇迹?另外两路越军一直被我们盯着,前些日子都还在几百里外,他们又不知这边的战况,是不可能及时出现救援了。所以他们是必死无疑!” “是啊,就算他们真杀了马拖延,也就拖延两三日而已,一切都已经不可能改变了!” 看着众下属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不知怎的,铁勒真心中却生出了浓烈的不安来。不过当着大家的面,他作为大汗主帅当然不可能说出想法来,只呵呵笑道:“那就再等上一等吧,我们已经围山五日,再多三日也没关系!” 不过在众人散去,只留他和王辉在帐中时,他还是忍不住说出心中顾虑:“你觉着真还有变数吗?” 王辉看了眼大汗,沉吟半晌,才斟酌道:“照道理来说,其他两路越军不可能知道此事,从战斗开始到今日,我们没有让任何一个越军逃出,自然不可能去给其他两路报信了。不过,中原人终究多诡诈,不得不防啊。”此时的他,已经完全把自己当作草原上的人了。 铁勒真又想了一会儿,才说道:“那我就再派人去四周查探,确保方圆百里之内,没有越军踪迹!” 大汗一声令下,自然立刻有帐下骑兵斥候什么的迅速而动。天黑下来后,便有数十骑如一阵风般冲出大营,星散着朝草原各个方向而去。 鬼戎大营的这番动作自然全落到山上的越军眼中,孙璧立刻就猜到了对方想法,这让他心中更是一紧:“你们可得快些了,不然……恐怕我的这番冒险付出都要白费了。” 就在山上山下的敌对双方各怀心思,等待着某个结果出现时,这一夜又很快过去。多日的阴雨也终于停歇了下来,天亮时,久违的太阳缓缓从东边地平线处升上,照得整片草原都是一片金灿灿,白晃晃的。 似乎是受到阳光的照耀影响,不少鬼戎战士早早就走出了帐篷,然后又远眺前方的那座小山,思忖着什么时候能把那上头的敌人一举歼灭。 铁勒真也是一样的想法,起来出帐,便朝山上望去。然后,他就听到身旁有人大声叫道:“大汗,那边,那边有人回来了!” 他闻言急忙扭头望去,正瞧见有三数骑人马正疯狂地朝着大营方向奔驰而来,就在这奔驰中,落在最后的那一人,更是突然身子一晃直接从马背上掉落下去,那马却恍如未觉,依旧紧跟其他两骑,直线冲来。 虽然因为距离的关系,铁勒真看不清那疾驰而来的三骑人马是个什么情况,但只见自己派出的精锐骑兵竟以如此狼狈的样子回转,他就已心知不妙,神色变化的同时,已立刻下令:“去,接他们回来!” 可即便已经有了相当的心理准备,在看到来的两人浑身是血,身上还插着数根羽箭,几乎是滚落下马的狼狈凄惨样子时,铁勒真还是为之大惊,当即惊叫道:“你们这是出了什么事了?” 几个斥候即便被人搀扶着,也是跌跌撞撞上前,再扑通一下跪翻在自家大汗面前,惊声说道:“大……大汗不好了,有越军从西边杀来,离我们只有不到二十里……我们之前搜索出去,正好和越军先锋碰上,其他人都被杀,只有我们几个逃了……逃了回来!” “什么?”铁勒真与身边其他那些将领族长们几乎同时惊叫出声,全都难以置信,更无法接受会是这样的变化。 但是,事实已经不容他们再做出质疑了,因为就在他们说几句话的当口,西边远处,在阳光照过去的方向上,已有大股的烟尘弥漫升腾。对每一个在草原上战斗奔腾的鬼戎战士们来说,这烟尘是那么的熟悉,他们更清楚这是从何而来。 是大股骑兵全力奔腾才会带起的漫天烟尘! 然后地皮也开始震颤起来,更是把这一事实完全敲定,就是有大量骑兵奔杀而来。另一路越军,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跟未卜先知似的,杀过来了! 这时的铁勒真等人已经顾不上去细想为何会发生这样的变故了,他顿时高声叫嚷了起来:“有敌袭,全部准备迎敌!”一面吼着,铁勒真自身也已快步朝着战马奔去。 其他人也没比他慢多少,也都跑向各自的战马,利落上了马背后,开始呼叫着,号令全军做好迎战的准备。 不过这样的命令下达,效果却并不明显。几万人的巨大军营里,多数人就算起来了,也没披甲备战,更别提为马匹装上鞍鞯等作战装备了。还有他们中许多人的兵器也都不知别放在了哪儿——因为这两日只围不攻,大家也都稍微放松了下来,又是大早上的,自然兵器和人不在一处。 现在有敌人袭来,族长将领们放声大叫,却只让整个军营显得越发混乱,想要真整理出多少兵马来迎敌,怕是得等好一会儿了。 但已经全力奔驰而来的越军却不可能给他们整军备战的时间了,刚才还在十多里地外,这时已到了十里之内。伴随着声声呼喝,用力一鞭鞭抽打在马臀处,这些骑兵的冲速更快,犹如一支离弦射出的箭矢般,呼啸着,杀到了鬼戎大营前。 几十名腰夹长矛的骑兵继续前冲,一下就冲破了那羸弱的侧方营垒,却连停都未停,便已直冲杀进营,把挡在面前的好几十个鬼戎战士刺翻踏倒,踩着他们的尸体和鲜血,继续一路向前。 而后,更有一支气势惊人的大刀骑兵紧随着杀入,没有任何废话,见到鬼戎战士,无论是冲他们杀来想作阻拦的,还是因为恐惧往旁边让去的,都被他们迅速赶到跟前,大刀唰唰地挥起落下,将敌人斩杀马下。 再后面,便是数百上千的弓弩手了,他们在奔驰中已经弯弓搭箭,而那箭矢前头却是火光熊熊,此时奔进敌营,他们已果断瞄准放箭,把那一根根火箭朝着一座座营房帐篷射去。 鬼戎各族的营帐都是用牛羊皮硝制而成,虽然足够结实,不怕风吹雨打,就连一般的箭矢想要射穿都不容易。可偏偏,它们最怕的却是火攻。 被那些火箭一射中了,火线上下一延伸了,整座帐篷便立刻彻底燃烧起来,顺带着也把帐内的简陋之物都给烧了起来。 顿时间,整座鬼戎军营惨叫声,惊呼声已响作一片。有人拿到了兵器,却找不到自己的马,有人上了马,却空着手……这些没能做出迎敌准备的鬼戎战士就这样成为了越军屠杀的目标。 更有运气差的,还留在帐中未出,却被大火袭击,或是灰头土脸地冲出来,或是身上都起了火,惨叫着,滚着出来。 这样凄惨的场面,更是给鬼戎上下带来了极大的打击与压力,让那些准备就绪,想要迎敌作战的战士们都心中打颤,踟蹰不前了。 而更要命的事情,却还在发生着。 前方小山上,这时也是号角连天,鼓声不断。本来还只是缩在山上苟延残喘的幽州军们,这时也全都动员起来。在孙璧的号令下,上万将士已汇合成流,顺着山道汹涌杀下,如浪潮般直拍向鬼戎大营。 这一回,却是轮到鬼戎人遭受两面受敌,且是被突袭的危急场面了,而相比于越军来,更崇尚-进攻的他们,显然就没有越军般于败阵之际还能支撑死守的能耐了。就在幽州军正面杀进敌营的瞬间,他们便已经陷入崩溃! 第1000章 绝戎山(中) 看着侧方袭来的越军不过区区几千骑兵,却能摧枯拉朽地直插进数万人的自家大营。 看着山上本来被自己等压着打,几乎已经穷途末路的越军此时居然迸发出强大的冲击力,也是一气冲破前方阵线,直奔中军。 看着周围那些本来有着足够战斗力,还能与更多越军正面交锋的部下战士在这一刻突然就分崩离析,在各自的族长首领的带领下朝着不同方向奔逃…… 种种怪异而不真实的战场画面不断落到铁勒真和王辉的眼中,让他们在愤怒和无力之余,更多的是茫然,怎么这场战斗就会发生如此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自家的军心崩溃或许还能解释为猝然生变之下已经慌了头,可越军他们到底是怎么能在如此短短几日内找到此处,并且配合周到地发动这场两面交攻的? 无论是身经百战,有着充足作战经验的铁勒真,还是自诩懂兵知战的王辉,到了这时也没能想明白其中关窍。而这一点的答案其实很简单,只在一个人身上,孙璧。 他们太小瞧这位能被当今大越天子委以重任,提拔为北疆三军统帅的英王了。他敢于临危受命,敢于在大越国土上打破敌军后便主动北伐,可不只因为身份要比寻常将领更高,更在于他确实是深谙用兵之道的,而他的谋略,更是远超许多人的想象。 事实上,就连远在幽州,其实只对兵事一知半解的李凌都能从大军的种种动向中看出不安因素,担心鬼戎会用诱敌深入的手段对付越军,那身在前线,作为真正统帅的孙璧又怎么可能不知其中轻重呢? 所以早在分兵北进的时候,他就已经和蓟州军主将岳霖,以及晋州军主将关海天约定好了——每一日间,三路军马都会派出斥候传递各自消息,如此才能做到三路大军间遥相呼应。 而这还只是第一步,一旦某方与其他两路断开联系达到两日之后,便意味着这一路遇到了麻烦。而以大越三路大军的实力,现在草原上能给他们带来麻烦的,就只有合鬼戎诸部之力的伏击进攻了,也就是说,他们这一路遭遇了敌军主力。 到这时候,其他两路便会即刻而动,向遇袭的这一路靠拢,其中一支大军会前来支援,从而使敌人的伏击变成自己的伏击战。至于另一支,却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去办,那才是真正伐灭整个鬼戎诸部的杀手锏。 所以,在遇到鬼戎主力的攻击时,孙璧并未感到任何的慌乱,只想着坚守拖延。哪怕前日军中军粮都要断了,他都没有想过突围拼命。因为他相信,援军很快就会到来,最多就是因为路程原因,稍微耽搁一两天而已。而鬼戎在攻山受挫后的只围不攻,更正中他下怀,这样自身不但不会再有损伤,还能养精蓄锐,等着时机一到,便即破敌。 事实证明,他的策略是完全正确的,而且战果要比想象中更好。 在晋州军突然从侧方杀到,直冲入阵后,鬼戎人已经彻底乱了。这自然更是激发了山上幽州军全军的斗志,已经不需要将领们再做动员鼓舞,随着孙璧为首的众人都举起兵器,身先士卒地冲下山去,数万被围困在山,早憋了一肚子火的幽州军将士自然也都嗷嗷叫着,如一群恶狼般扑向了下方的敌人。 这是一场打从开始就已经注定了结局的战斗,是一场一面倒的收割之战。 虽然铁勒真等人还想要重新组织兵马去和越军一战,但在人心离乱,更慌了神的部下面前,他们的呐喊作用实在有限。有许多人,甚至到幽州军从山上杀到跟前时,都还没能找到自己的兵器呢。 于是等待他们的,便是疯狂的杀戮。 幽州军长驱直入,见人杀人,几乎都没有任何的滞碍的,便已直奔中军大帐而来。同时杀到的,还有稍稍受到了些阻力,却依然能破开敌阵而来的晋州军,两方几乎是同时杀到的那面狼头大纛之下。 孙璧一眼就瞧见了冲在最前,须发皆张,身上和坐骑上都染作血红的主将关海天,当即也笑了起来:“关将军,你可是晋州军主将啊,怎么就不管不顾杀进阵来了?” 关海天坐在马上稍稍欠了下身算作施礼,这才回道:“后面的兄弟有廖雄带着,我放心。本来我就是干这冲杀之事的,倒是大帅您……” “我乃是为了鼓舞全军士气!”回了一句后,孙璧便一指那狼头大纛,“那就烦请关将军你砍断此旗,给予鬼戎最后一击了!” “好!”关海天立刻答应一声,再度踢马往前小跑了几步,双手抡起大刀来,便狠狠斩了过去。 唰的一下,刀光从人腰粗细的旗杆处一闪而过,端的是迅猛快捷。然后只片刻后,那旗杆便慢慢而动,最后折作两截,使上方的狼头旗帜在砰一声后,颓然落地…… 作为主将,不,应该说是大汗象征的狼头大纛突然被斩断落地,对那些正慌忙逃命的鬼戎人的打击又是极大。看到这一幕的人,更是发出阵阵哀嚎,再无抵抗之心,只顾着打马逃命。而为了能跑得更快些,很多鬼戎战士已经把随身的兵器,弓箭,甲胄通通扔掉,他们已经没有了再战的斗志,现在满心想的,只剩下逃,逃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了…… 但越军却显然没打算就这样放过他们,伴随着声声号角,骑兵不断往前追赶,用弓箭射人下马,能追上的,更是长矛大刀直往他们身上招呼,追亡逐北,大杀特杀。 至于那些落马的家伙,还有追赶不上的步卒招呼着,但有敢再起身的,便会面临数杆长矛的攒刺。这时,晋州军的后续兵马也赶了来,见到这番场面,他们自然不甘人后,二话不说就参加进来。毕竟现在杀敌可都是将来的功劳啊,而且这次是前所未有的追杀,都不用冒什么风险的。 于是,接下来的追杀战就一直延伸去了远处,鬼戎人沿路死了不知多少,到最后只能通过不断的分散逃命,才能让一部分人摆脱了越军的追击,但是更多的家伙,却是留在这一路败逃的草原之上。 而到了这时候,孙璧也好,关海天也好,这些主要将帅已不再跟普通兵将一样继续费力追赶了,只是留在现场,一面收拢散兵,把已经跪地受缚的鬼戎俘虏给拿住看押起来,另一面,则不断派出落到后头的步卒去前方接收鬼戎溃军,同时掌握更前方的消息。 这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从早上打到中午已成了一面倒,而到了傍晚,更是不断有斩敌多少多少的消息传回,直让所有留守的将士们都露出了开怀笑容。 关海天看着山上那简陋恶劣的环境,也是心有余悸:“大帅,想不到你们居然被困在这么个地方,是我等来迟了些,让您和诸位将士们受苦了。” “呵呵,这也不算什么,虽然有些被动,但从结果来看,我们这几日吃的苦可太值了。”孙璧说着,看了眼站在不远处同样笑开怀的萧承志,眼中一抹苦涩一闪即逝。 如果说有什么是他不愿意接受的,或许就只有表弟的重伤了。他被断一臂,恐怕今后都不能再上战场了吧。 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萧承志也望了过来,还咧嘴一笑。对他来说,断去一手固然痛苦,但看到这么一场大胜,却也觉着是赚了。为了这场大胜,别说断去一臂,就是身死,他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孙璧很快就恢复心情,笑道:“不过真要论功劳,还是关将军你能及时带兵杀到,这才有我们内外夹击,大破鬼戎的战果啊。” “我可不敢居功,只是遵照大帅之命行事而已,要不是有您……”说了一番吹捧的话后,关海天才突然想起一点,“大帅,这座山对我大越来说可实在太关键了,要没有此山使你们坚守待援,恐怕最后的结果还真不好说呢。您可有想过为此山取一个名字吗?” “嗯?”孙璧稍稍愣了下,旋即就有些明白了过来,这是对方在配合自己,让自己真正在青史留名啊。 正所谓古有封狼居胥,勒石燕然,那都是能被千年传诵的大胜利,那今日这场大胜,自然也该被后世铭记了。 孙璧倒也没有推辞,低头稍作沉吟后,便笑道:“此一回,鬼戎不单是大败,而且必然被扫灭亡族。既然如此,我就叫此山为绝戎山吧!毕竟,正是从这儿开始,鬼戎诸部才会彻底断绝!” “好名字!”这下不光关海天出声称赞,其他人也是纷纷跟进,这等气魄,实在让他们打从心里感到佩服啊。 绝戎,鬼戎将就此断绝,这是不是意味着孙璧已经有了绝对的把握,彻底扫灭草原诸部了?可是,只靠这一战的追亡逐北,真能达成所愿吗?  第1001章 绝戎山(下) 对中原的历朝来说,北伐游牧民族从来都是心腹大患。 因为经济方式和生存方式的不同,富饶的中原大地总会成为那些剽悍善战的游牧民族的粮仓,每当北方气候有变,他们快要生存不下去时,便会侵入中原,或攻城略地,或抢劫人口财物,用中原百姓的伤亡,来换取他们自身的生存。 这一点特性,自来就有,强如秦汉时如此,弱如赵宋时更是直接变成了把河北之地交与外族,还要进贡人家岁币的屈辱。哪怕强大如大唐,在面对北方突厥之乱,也只能以小代价换几年和平。 是历朝的君臣没想过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一边患吗? 当然不是,无论是秦时蒙恬,还是汉时卫霍等将,包括唐时的李靖、薛仁贵,他们都曾率军北伐。靠着这些名将,以及一朝精兵,中原王朝总能在对北方游牧民族时占有相当的上风,打得他们俯首称臣,打得他们承诺今后不再犯边。只是,然后呢? 然后随着时间推移,随着那些明君猛将一个个消亡殆尽,随着王朝开始走下坡路,草原上那些豺狼强盗们便又会卷土重来,再度进犯中原。把所谓的君臣之份,所谓的承诺当成狗屁,在他们眼中,中原就是他们的草场牧场,该抢该杀还是得来啊。 这一切的根源还是在于中原与草原许多方面的不对等,因为广袤的草原实在没什么东西是值得让中原王朝觊觎的,甚至包括他们并不多的人口。所以每一次当中原王朝强势时,虽然北伐,却总不能真正解决问题,哪怕到了本朝,太祖太宗两代人十多次北伐,也就打出个几十年的北疆太平而已。 这些东西,孙璧早就在留意,在思考了。 而在长久的思索之后,他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北方游牧部落的威胁,说到底还是在人,不是中原的人,而是草原上的人。 他们要繁衍生息,所以在生存不下去时就会进犯中原。而更关键的是,当双方实力发生变化时,他们的欲求也会不断增加,从原来只为吃饱生存,而变成后来的掠夺更多人口奴隶,掠夺更多的财富,甚至是土地,城池! 既然根子在人,那就把人全杀了,也就一劳永逸了! 只要把草原上那些实力不断膨胀的各部族一股脑地连根拔起,不给他们继续发展生存的土壤,那北方对中原的威胁便也不复存在。放到眼下,就是把鬼戎各部彻底铲除!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打从带兵北伐,深入草原,越军就已经展开了清扫一切鬼戎部族的行动了。只要是在他们行进路线上的鬼戎人,不管是哪一部,多少人,那都是死路一条,连他们部族的所有财物,也都被掠夺一空。 也正是因为如此强悍的出手,才让之后的鬼戎诸部真正陷入恐慌,然后不断后退向北,并且在铁勒真的号令下,在现在的绝戎山附近展开了反击。 只是最终的结果,却还是鬼戎全军一败涂地……只是这么一来,新的问题也就发生了,在广袤无边的草原上,当这些游牧部落真要逃命躲藏时,人生地不熟的越军能有办法找到他们,并一一歼灭吗? 这也是历朝历代北伐大军所面临的最大难题。那些历史上的名将谁都不是心慈手软之辈,真到了能杀灭敌人的时候,又怎么可能轻易放他们生路呢?只是后来随着战斗进行,草原各部都逃往远处,才让新的战斗没法进行,再加上后勤保障跟不上,才不得不退军。 而这一回的孙璧,却有什么办法应对这一千百年来的难题呢? …… 铁勒真等将领率溃军狼狈逃窜,终于是甩开了那些越军骑兵的追击,毕竟论起马上骑术来,中原骑兵终究和他们有着不小的差距。不过他们的损失也尤其严重,现在跟在其身旁的,只剩下不到一千人,而且个个负伤,狼狈不堪。 “大汗,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有部下一脸沮丧和绝望地问道。 这一战的失利对这些战士们的打击尤其严重,比之前在中原惨败逃回还要严重得多,大家已经再无心气去和可怕的越军交战了。 铁勒真扭头看看周围那些下属,脸上也满是苦涩。但随即,他又振作了一下:“我们可能已经没有机会了,但我们的后代还能再重现草原荣光……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 就是带着他们,先躲藏起来。走,我们去找我们的族人……” 虽然这话说得没太多的鼓舞作用,但大家还是答应一声,紧随其后,朝着一个方向奔行。一路走来,还不断关注四周,生怕越军什么时候又追杀过来。 不过这回,却没有再遇到这样的事情,他们顺顺利利地来到了一条半结冰的小河前,再沿着河水往上游走,很快就看到了前方山谷——那儿就是他们各部现在的藏身之处。 在被越军不分老幼地屠戮之后,草原各部早成了惊弓之鸟,全都直往北躲。而为了生存,各部就得抱团取暖,此时在前方的山谷里,就藏着十多个部族,数万老弱妇孺,这可以说是草原上最后的希望所在了。 既然这一战还是败了,铁勒真他们也只能接受事实,接下来就会带着自家部落继续往北去,尽量远离那些可怕的越军,休养生息,用上几十年恢复元气,再想着重新杀回来。 心中作着这样的盘算,所有人都快速打马向前,转眼已来到了山谷的入口处。 然后,走在最前面的铁勒真神色就是一变:“不对……谷里怎么这么安静?” 其他人也纷纷反应过来,露出警惕之色来。是啊,现在正是下午,阳光正好,无论人还是牲畜,都该在外活动才是。而且看到这么多人靠近,也早该有人出来迎接了,怎么现在里头却是静悄悄的,跟没人似的。 一旁的博赤殊更是在猛吸了几口气后,惊呼出声:“有血腥气……出事了……” 伴随着这一声惊呼,已经有担心家人的战士迅速催马直往里冲,然后又带动了更多人不管不顾地冲进山谷,就连铁勒真,在迟疑了一下后,也跟了进去。 然后,在他们的眼前,就呈现出了让所有人都目眦欲裂的一幕—— 本来该恬淡温馨的大片草原之上,赫然鲜血满布,满谷尸体横陈。而作为这些牧民家园的一座座帐篷,也多半已经倒下,至于牛羊等家畜,更是半只都不曾见。 满谷数万牧民妇孺,尽皆已成尸体,鸡犬不留! 一如鬼戎人在侵入中原时做的那样,当他们攻破一城离去时,只会留下满城的死尸,一地的狼藉。而如今,这一幕原原本本,不打半点折扣地还到了他们自己的头上。 这一刻的所有鬼戎骑士,包括那些身经百战的头领,自以为经历了许多风浪变故的铁勒真,都被眼前血腥的一幕给彻底镇住了。 他们是真没想到等自己回来时,看到的是如此凄惨的场面。这怎么可能? 中原汉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心狠手辣了,居然连没有反抗能力的女人孩子和老人都不放过?他们不是向来讲什么仁恕之道,不是总会留有底线,从而让整个草原得以一次次地重新再起吗? 而更关键的一个问题在于,他们是如何找到这儿的? 为了能保留族群的未来,鬼戎诸部可是花费了不少时间才找到这么个偏僻而安全的所在。也正因认定这儿足够安全,他们才敢于把全部能战的兵马都带出去,只为一战破敌。 可现在,事实却告诉他们,他们的算计全部错了,反而把自己的族人全给害死了。 巨大的冲击让所有人都木在那儿,铁勒真双眼泛红,身子颤抖,想要高叫报仇,却也知道这已是不可能的事情了。他们已经大败,现在更是连将来都可能没有,这仇怕是再也没希望报了…… 就在他绝望地生出这样的心思的瞬间,呜呜的号角声已从山谷外响起,然后是队伍冲击起来的巨大动静,以及汉人军队特有的喊杀声。那些屠光了整个草原部族的凶手们,并没有离开,居然就在一旁藏匿了起来。 在看到回来后,便果断扑杀了过来,截断了出谷的道路后,数万大军如风般直杀过来。 一千多名残兵败卒,纵然心中充满了愤怒与不甘,在面对几十倍敌人的猛烈攻击时,在后路全部被断的情况下,他们已没有了哪怕万一的可能。 半个时辰后,谷内鬼戎人尽数被杀,铁勒真更是被岳霖亲自一刀斩下脑袋。 是的,这次埋伏在外,并于之前杀光这满谷鬼戎人的,正是岳霖所率的蓟州军,而他所以会出现在此,找到鬼戎部落的藏身处,正是得益于之前孙璧给出的策略,一个引蛇出洞,再反打蛇穴的绝妙计策。 绝戎山,正应了这一山名,鬼戎将要绝矣! 第1002章 北伐大捷(上) 已是腊月二十,一场大雪落在了幽州城,把整座边城都染成了一片纯白。 呼啸的寒风更是把人们都留在了室内,现在整座城里还能在外见到的,不是巡弋的官兵,就是千辛万苦转运粮食的民夫壮丁们了。 李凌坐在案后,听着几名下属把这两日的军粮转运事宜一一报来,虽然一切都颇为顺利,但他面上的神色却未见轻松,不时还会皱眉沉吟。 他当然不是为如何运粮北去犯愁,这段日子里,一切都已经上了轨道,又有纵横商行的熟手们帮着统筹奔波,还有万浪在前头帮衬着,所以粮食往草原深处的运送几乎未见什么麻烦,已经有一部分粮食送到北伐大军手上了。 所以只要再按照既定的路线不断深入,并加派人手稳守后勤路线,则一切都能在他的掌握中。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还得从中原讨要些人手兵马来,不然再这么下去,恐怕幽州的守备力量都快不够用了。 不过这也不是问题,以他现在的职权,跟朝廷要些兵马人手完全就是一句话的事情,毕竟事关北伐战局,无论皇帝还是朝臣,他们都会极力支持。真正让李凌感到心神不安的,还是在于前线战事,这都好几个月了,除了开始时零星的一些所谓的扫平部族驻地的战报后,就没什么像样的战报传回来。 这让他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来越是不安,真担心被鬼戎诱敌深入的大军在草原上吃大亏,甚至是…… 一个激灵后,李凌迅速摇头,把这个不好的想法从脑子里驱逐出去,这才又问道:“现在城中军民情况如何?没有因为战事而让他们受饥寒之苦吧?”现在的幽州虽然不再是最前线,但依然相当重要,可不能出什么岔子。 “大人放心,我等已经把不少衣物棉被和食物分了下去,只要是手头紧的,都有分到东西,绝不让百姓和将士们受苦。” “唔,这就好,你忙去吧。”李凌抬手说道,同时还在自己的眉心处揉了几下。坐镇后方,看似不用经历什么风险,可其实他身上的压力可不比前线将帅要轻,几月下来,当真是疲惫不堪啊。 就在那几名下属行礼退出门去,还没来得及帮他把门关上时,一名守在外间的兵卒却搀扶了一人跌跌撞撞地沿着游廊跑了过来,来到门前,便大声道:“大人,北边,北边来战报了!” 还在揉着眉心的李凌一听这话唰一下就站将起来,目光即刻落到门前那个满面风霜,好像站都站不住的军卒面上,张口间,却有些说不出话来。这是心中彷徨的表现,但他还是很快定下了神来,涩声问道:“怎么样?我大军北伐到底是声是败?” 这名军卒吃力地跨过门槛,这才冲李凌行礼,艰难地说出了一句:“大人,我军大胜,在绝戎山大破鬼戎数万大军,并于之后,扫平数族聚居地,斩敌数万……” 李凌只觉着心神豁然一松,双手赶紧往案面一支,才使自己稳下来,脸上却是难掩狂喜:“你是说真的?王爷他,他真带兵大破鬼戎主力了?还,还扫灭了他们的主要部落?” “正是如此,大人请看,这是前方军报!”军卒跌撞靠上,吃力地把一个贴身而收的布囊给递了过去。李凌接过,看到上头的火漆印信完整,用的正是孙璧的帅印,这让他完全相信了这道捷报,也让他的情绪更为激荡。 甚至都等不及拿刀去挑那火漆了,直接用手一撕,便扯开了布袋,再伸手一摸,不但掏出了捷报,另外还有一封孙璧写给他的私人书信。跟之前的那些军报一样,除了正式的文书外,孙璧还会把一份更为详尽的书信送给李凌。 李凌当下先看军报,一目十行地往下看去,直看得他两眼放光:“真胜了,而且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胜,居然把鬼戎酋首铁勒真都给斩杀了……好,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啊,我要赶紧向朝廷报捷,向陛下报捷!” 李凌说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随即又对对方道:“这位兄弟你远来辛苦了,赶紧去歇息吧。来人,带他去好生洗漱休息,再为这位兄弟准备好酒好菜!” 在那名报捷的军士谢过退下后,李凌又兴冲冲地取过了那封私人书信,打开后,却是仔细的,一字字地看了起来。 战报里的内容其实颇为简单,只是大致说了下相关先后,更多只是在说明有多少斩获,以及此战的最终结果而已。但李凌更关注的,却是战斗的过程,明明自己之前都在担心他们会被鬼戎围攻,怎么一段日子下来,却成了大破敌军了? 而等他把这厚厚的一封书信全部看下来,才真正明白了孙璧此番用兵之妙,用兵之险。 “竟是以自身为饵,引得鬼戎主力出击,然后再让一军后至,合力破敌吗?”李凌忍不住赞叹连声。这一手要真说起来,和之前在北疆的一战大差不差,都是以自身为诱饵,把敌军主力给引了过来,再寻机破敌。 但是,却也有着相当的不同,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所处的位置。 当时的孙璧是在大越北疆行险,所以哪怕有所冒险,其实还是有挽救余地的。可这回他们却是深入草原腹地,可以说是孤立无援,且地利都在敌人的掌握中。而在如此情况下,他们居然还敢弄险为饵,就足以看出孙璧是有多大的胆量了,真就是在拿全军和自己的性命在赌啊。 如果当时自己在军中,怕是一定会极力劝阻吧。但从结果来看,他却是赌对了,只此一战,就绝了鬼戎再起的可能,至少可保中原百年太平。而要是再加上他信中所写的后续计划,那就都可以算是永绝后患了。 “他居然还想到了用这一招,当真是狠辣啊。”看着后半部分内容,李凌不觉又倒吸了一口凉气——早在设下这一计之时,孙璧就已经猜到了草原各部因为畏惧越军的杀戮而抱团藏匿,同时这些各部的能战势力也必然与他们同在一处。 也就是说,鬼戎在想孤注一掷偷袭越军时,他们所选的战场位置,也必然会离自家族人的聚居地不远。 于是,孙璧就让其他两路人马各管一方,晋州军既然是前来救援破敌,那蓟州军自然就得去寻找那些鬼戎老弱妇孺的藏身之所了。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是相当准确的,就在被他取名绝戎山的战场以北数十里的山谷中,便是鬼戎十来个部族的群聚地。 蓟州军在找到这一片后,便毫不犹豫地对着这些只有些许抵抗力的外族老弱们发起了致命的冲杀。最终只用了不到半日,就把这些人尽数屠尽。然后再在外间设伏,等到铁勒真他们带着溃军回来,便再次被突袭,从而跟着他们的族群一起下了地狱。 什么叫绝户计,这才是真真正正的绝户计了,无论可以上马作战的鬼戎战士,还是女人老人,甚至是嗷嗷待哺的孩子,他们都被越军将士无情屠杀,这就彻底断绝了这些部族将来再起的可能! 这也是以往中原王朝北伐草原时极少做的事情,无论汉唐,纵然最鼎盛时,也秉承着好生之德而不会过分屠杀,尤其是那些老弱妇孺。但孙璧这次却不是这么想的,因为他很清楚,那些正面的鬼戎战士固然是眼下的敌人,可对整个中原来说,那些女人孩子才是未来最大的威胁。 因为即便你把他们的战士杀光了,难保多少年后,他们的后代不会重新崛起。就如当初大越兴起,把辽金等外族尽数灭国,赶出中原,可结果几十年后,他们还不是重新成为了大越边患吗? 既然如此,那还不如来个屠杀干净,一劳永逸呢! 作为有着后世思想的李凌,在看到这样的战果时多少还有些不适,他觉着如此不分老幼地把所有人都给杀了确实有违人道,但是,再想想鬼戎入侵对边疆将士和百姓的伤害,却又释然了。 正所谓一报还一报,既然他们总想着入侵中原,就该同时想到会有这样的后果。什么以德报怨,那只是酸儒腐儒们一厢情愿的说法而已,作为将领,就该是以直报怨,以杀止杀! 还有一点,也是李凌颇为在意的,那就是现在的孙璧,当真给了他一种真命天子的感觉了。此等魄力杀心,或许也只有未来的天子,才能拿得出来,换了其他人,早因为会惹来物议而不敢有此决心了。 而在书信背后,孙璧还提到,他一时还不会班师南回,因为他还要继续率军扫荡草原,把那些漏网之鱼般的小部落也一一拔除,真正做到斩草除根。所以接下来的大军供应,还需要李凌负责。 李凌在又一次吐出一口浊气后,才轻声道:“那是自然的事情,不过,你也得尽快回来啊,不然我怕朝中将会生变啊……”  第1003章 北伐大捷(中) 孙璧深入草原上千里,自然不可能知道后方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身在幽州的李凌,却是能通过自己在朝中的人脉,及时获知京城中的大事的。 而这一段时间里,最让李凌在意的一件大事,就无过于皇帝突然得了急病,已经有十日没有见过外臣了。 这对任何一个朝臣来说都无异于是一个信号,一个皇帝的身子可能要撑不住的强烈信号。毕竟当今天子孙雍也是七十五岁的老人了,虽然他身边有的是名医看护,更有无数药物补品予取予求,但人力终有尽时,人的衰老死亡可不是因为身份高贵而有所不同的。 更何况,皇帝可不只是能获得那么多的好处,同样也是需要付出的,光是每日需要处理的大小政务,对寻常人来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了。而以孙雍的年纪,还日日要处理那么多事情,对他的消耗和损害也是相当之大,所以早几年里,他已经看着有些精神不济,现在嘛,就更不堪了。 为此,朝中许多臣子都忧心忡忡,尤其是英王一党的人,这时更是着紧。毕竟现在太子可还是太子呢,是将来名正言顺的皇帝,一旦皇帝真就来个突然驾崩,那之前的一切都付诸东流,没有太子之位的英王只能承认失败。 而一旦争储失败,无论英王还是他们这些臣子,下场都不会好,轻则丢官,重的,恐怕连命都未必能保得住啊。 所以现在京城官场内当真是人心浮动,许多人都在通过各自不同的渠道去关注皇帝的身体健康,就连这个年节都没人在意了。 今日也是一样,虽然离着除夕已不过区区两三天,大家关注的话题还只是皇宫内的皇帝。 “陛下的情况可有好转?太医院那边是怎么说的?” “张太医今日一早又给陛下看过了,说是情况不乐观……陛下本就是因为天气转冷而得的急病,现在天气越发严寒,虽然宫里早备好了各种取暖手段,但陛下的情况依然不见转好,反而因为最近天气更冷而有恶化的趋势。 “还有,陛下还在关心北方战事,所以就是想要安心养病都有些难办啊。” 提到这个,不少臣子更感忧心:“也不知王爷他此番带兵北伐如何了……那可是北方草原啊,那些鬼戎诸部素来野蛮凶狠,他贵为皇子王爷,怎么就能以身犯险呢?” “是啊,当时我们就该阻止王爷冒此大险,这要是在北边有个好歹,那可真得不偿失了。” 听着这些家伙突然把话题转到了孙璧北伐一事上,一直只是沉默的闻铭终于不得不出声了:“王爷此举乃是为国为民,又岂是你等能随意质疑的?你们要是有工夫忧心前线,还不如帮着幽州的李温衷多安排些粮食辎重送过去呢。” 他闻侍郎地位既高,声望也大,一声发出,其他人只能唯唯称是,不敢再在这事上做过多的纠缠了。话题也很快又回到了皇帝的情况上,只是说来说去还是那一套,直到最后,才由徐沧道了一句:“我倒以为或许当北疆捷报传来时,陛下的病情能得到好转。” 众人听了却都只一笑,这却谈何容易啊。谁都知道陛下这次的病既是因天寒所致,也有忧心北伐战事的问题,但问题在于,北伐哪有那么快出结果啊,前后也就不到一年时间,英王再是了得,怕也不可能于短时间里传回决定性的捷报啊。 就连闻铭都没接这话茬,只是轻轻一叹,越觉着心头发堵。早知如此,当时自己也该主动请缨,跟温衷一道去北疆啊,好歹比在此煎熬要好受些。 正当他们各自心思,甚至有不少人开始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时,一名仆从突然匆匆来到了门前,冲闻铭打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告了声罪,便出门询问何事:“可是又有宫里的什么消息传回来吗?” “老爷,是北边来信了,是李大人的信。”这名心腹忙压低了声音道,又把封信交了过去。 闻铭与李凌这段日子多有通信,而且他也早跟自己手下叮嘱过了,只要是北方来的书信,必须第一时间交给他,无论他是在家还是在衙门,都不得拖延。 而现在,接到这封李凌的书信,闻铭心里明显有些紧张,也不回厅堂,转身进了旁边的屋子,略带颤抖地把信封撕开,取出了里头的两张纸来。在定神后,他才仔细读信,而这一读之下,他的神色就变了。 从刚才的忧心忡忡,变成了惊讶与难以置信,到最后,却是化作了狂喜:“真是天佑我大越,天助英王啊!”当下不再迟疑,便大步出来,转回客厅,这时其他人还在忧心谈论皇帝的情况呢,见他突然满面惊喜,难掩笑容的进来,所有人都感到有些不解,也都看了过来。 闻铭也没想卖什么关子,进得厅后,便看着众人,扬了扬手中书信,大声道:“李温衷从幽州传信来,就在前不久,王爷他在草原大破鬼戎主力,斩杀敌酋铁勒真以下数百人,杀敌更是以万计,已取得了一场我大越朝廷立国以来前所未有的大胜!” 这话一出口,厅内众官员也都齐齐呆怔住了,先是定定地看着闻铭,在确认他并非说笑后,所有人都起身欢呼,声音之大,连他们自己都给吓了一大跳。之前的抑郁担忧在这一刻已是烟消云散,还有人大声问着:“那殿下他何时回京?” “是啊,殿下他只要能回来,凭这次的功劳定能再进一步!” 现在孙璧已是亲王,再进一步,自然就只有储君之位了,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等着闻铭给出想要的答案。可这一回,闻大人却让他们失望了:“温衷信里提了一句,王爷还会在草原清扫剩余部族,以求斩草除根,所以暂时应该还不会回京!” 此话一出,众人激动的情绪又为之一消,个个都又重新紧张了起来。 唯有徐沧,却是精神振奋:“这么说来,宫里应该也已经收到捷报了,陛下若是看了捷报,说不定精神大好,病也就能痊愈了。” 此一句还真就提醒了众人,让他们纷纷附和:“对对,我们该当尽快让陛下知道这一好消息!”要不是现在天都快黑了,他们都想直接跑去皇宫,将此捷报当面奏与天子了。 当然,事实上他们的这一想法完全是多余了。因为皇帝早在他们之前,已经得知了这一天大的好消息,正是由政事堂送到他面前的。 虽是在病中,这样的捷报,臣子们还是不敢隐瞒的,而韦棠在将此捷报读与他听后,孙雍本来有些灰败的脸上,也生出了一丝久违的红晕来:“好!咳咳……英王他果然没有让朕失望,他真就,真就大破鬼戎,实现了太祖太宗都没有做到的大事啊!咳咳咳……” 激动之下,皇帝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韦棠见状赶紧上前一阵拍背,手掌在他背上几处要穴间一阵揉捏运劲,皇帝的咳嗽缓和下来,人似乎也精神了一些:“韦棠,多亏有你了。” “奴婢只是尽自己的本分而已。圣人是奴婢的主子,我自然是要用尽一切办法来服侍您,保您安好了。” “呵呵呵……想来也确实委屈你了,本来像你这样天下间首屈一指的大高手,正该开宗立派,让天下人所崇敬啊。结果你现在却只能委身在朕身边,当一个卑躬屈膝的奴婢。”皇帝突然有感而发,颇为歉疚地看着自己最信任的人。 “圣人这话可真折煞奴婢了,奴婢的一切都是圣人给的,所以此生只求服侍在您左右,其他一切,我都不要。” “呵呵,知道你忠心,朕也确实离不开你啊。”皇帝轻轻一叹,“这次也真亏了你,不然朕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了。好了,现在北伐大胜,我最后的一点心病也去了,看来再过几日,我便可以在开年大朝上与臣子们好好见见,以宽众人之心了。” 皇帝说到这儿,又突然嘿的一笑:“不过也不是什么人都会因朕好转而觉着宽心啊,相反,他还会觉着失落,感到心焦呢。” “圣人……”韦棠脸色一变,想作劝慰,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皇帝也抬了下手:“人心如此,朕说的有错吗?不过相比于朕的病情稳下来,恐怕英王在北边的这一场大胜带给他的压力更大些吧。嘿,朕不得不承认,从来就有些小瞧孙璧了,他确实要比其他兄弟都出色,也更有胆略。既然如此,那件事情说不定真就可以定下了。” 韦棠不敢说话了,因为事关皇位大事,又岂是他一个小小的内侍能置喙的? “好了,你接下来只管帮朕做一件事,把英王大捷的消息送去东宫,朕想再看一看,他,到底会有何反应。” 皇帝的意思传达下来,韦棠不敢违抗,只能是低低答应,想着待会儿再派手下的小太监跑这一趟。  第1004章 北伐大捷(下) 这回作为太子的孙琮就没有那么灵通的消息了,还是宫里传来消息,他才知道孙璧居然又在草原立下大功,而且还是开国以来未有之大功。 得到禀报的一刻,孙琮完全呆怔在了那儿,没有半点反应,甚至连那前来传话的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而身边的仆从亲信,却也因为恐慌而不敢出声打扰,就这样整个厅内沉默了足有顿饭工夫。 就在众人都生出担心,怕太子会因此会彻底乱了心智时,他才呵呵地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却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了一阵头皮发麻,浑身发颤,期期艾艾地看着他:“殿……殿下,您保重啊……” 在一阵压抑而又诡谲的笑后,太子才慢悠悠地说道:“真是天大的功劳啊,英王真不愧是我大越的栋梁,是父皇的好儿子啊,居然真就扫平草原,解决了我大越边患……你们说,这样的人才,父皇会如此重用他,会如何重赏他啊?” 没有人开口,作为太子身边的亲信,他们哪个不知道英王这几年来对自家主子的威胁和压制,而现在,他居然真就立下了不世之功,那是不是意味着那件所有人都最担心的事情要成事实了? 而在绝望惊恐之下,太子会不会彻底疯掉?而他一旦发疯,最先遭殃的只怕就是他们这些人了。所以这一刻的他们个个都紧张到了极点,恨不能现在就逃出东宫,离这儿越远越好啊。 可出乎他们的意料的是,太子在幽幽说出这么一句后,居然没有太多的发作,只在沉默一阵后,挥手让他们全部退下。这却让所有人都如蒙大赦,赶紧领命退出了厅堂,而柳家兄弟,却是此时才闻讯匆匆赶来,见状,两人心头也是一凛,难道殿下他已经绝望,打算放弃抵抗了吗?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跪在孙琮面前:“殿下,事情还没到无可挽回的地步,还请你不要放弃啊!” 太子的目光落定在二人面上,脸上又现出有些古怪的笑容来:“谁说孤要放弃了?” “啊……”两人听出他话中隐藏的意思,稍稍一愣,旋即就精神一振:“殿下说的是,我们还有办法的。虽然那英王是为朝廷立下大功,但说到底还只是个亲王,而您才是储君。只要我们不犯错,就不可能让他有可趁之机……” “这却未必,父皇特意遣人来给我传话,他的意思还不够明白吗?”太子突然有些讥诮地一笑,“他这是在给我传达一个意思,让我主动退位让贤啊。” 在柳家兄弟闻言变色的同时,孙琮又是一声冷笑:“他以为这样我就只能就范了吗?他错了,我不是没有其他选择,至少你们之前,就曾给过我另一个选择!” 话到这儿,柳家兄弟如何还不明白他的意图,顿时身子一震,又有些兴奋:“殿下,您真已经打定主意了?” “除此之外,我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既然他们不肯给我活路,那我就只能自己走出条路来了。你们之前说的话可还作数,那林天翔真能为我所用?” “殿下放心,林天翔那儿,我们早已安排妥当,绝无反悔的道理,只是这时间上……” “再过两日就是除夕了。到时宫禁会松懈许多,我们几个在京城的兄弟也都会入宫,趁此机会出手,应该再合适没有了。”太子缓缓道出了自己的想法。很显然,在刚才的沉默中,他已经计较了许多,而且一改以往瞻前顾后的缺点,居然已经把整个计划都给定下了。 柳家兄弟更是受到了鼓舞,他们等这一刻也是很久了,当即应声道:“殿下英明,趁此机会拿下皇位,则英王立再大的功劳也只能是您的臣子,将来想要杀他也就一句话的事情!” “殿下放心,宫外诸事我们也会做出安排,一定让您在事成后无任何后顾之忧!” “有没有这句话,孤就放心了。”孙琮眼中有凛冽的光芒闪烁,此时的他已经再无任何顾虑! 无论是给他传话的皇帝,还是身在草原,还想着能扩大战果,尽可能多的歼灭鬼戎余孽的孙璧,他们都没想到,这一次的大捷,居然会促使太子的心态彻底发生转变,从而干出最大胆的疯狂举动来! …… 如太子般因为听闻北伐大胜,不但没有为之感到惊喜,反而心生恐慌,怨恨的人终究是极少数。这满城官民,在北伐捷报真正传开后,却是陷入了狂欢和欢庆之中。 这实在可算得上是这次年节里最好的礼物了。 去年鬼戎入侵,连破边城的可怕消息还历历在目呢,如今朝廷不但已将敌人杀败,还派大军深入草原,还以颜色。光是之前传出的大军在草原上又连败敌军已足够鼓舞人心,现在,听说几乎屠灭其全族,可以说是从此北方再无边患,这样的结果,在让人吃惊之余,剩下的就是狂喜了。 许多百姓都在这个寒风凛冽,大雪飘飘的季节里涌上街头,奔走相告,或欢歌,或舞蹈,只为了把自身的兴奋之情完全表达出来。也有一些说书的,唱戏的开始主动为此大胜做起了文章和戏文,只为让更多的人知道这场大胜,明白这场大胜之不易,以及这场大胜所代表的是什么样的美好未来。 民间已是如此,官场之上大家更是时时都会提到此点,已经有官员开始写奏疏,为前线将士们请功了,尤其是那些将帅们,更是成为了太多人表彰的对象,李凌作为北伐后勤保障第一人,自然也身在前列。 不过这么多人加一块儿,都没有作为主帅的英王孙璧在众人中的口碑来得高。无论是民间还是官场,几乎所有人对他都只有敬服,都认定了他是陛下诸位皇子中最出色的那一个,甚至已经有人开始变着法地鼓吹,英王才是最合适的储君人选了——当然,这很可能就是英王一党之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了。 而太子方面,此时却显得很是低调,礼部等衙门的官员,这回是彻底失了声,谁也不敢在这风头上去反驳孙璧他们的功劳,所以只能默然无声。 不过也有一些人抓住了此番大捷背后的一点问题,那就是官军对鬼戎诸部无差别的屠戮,这实在太过血腥野蛮,与儒家的仁德之说完全相悖。只是这些非议现在还只藏于暗处,只是有人还在编写着弹章,等着这股风气过去后,再拿出来攻讦英王。不过这怎么着也得等到年后了,而且效果如何,还真不好说。 随后,一个更让人感到惊喜的消息从宫里传了出来,皇帝在得知北伐大捷后,心情舒畅,多日的病症居然就不药自愈了。这让之前不少还担心皇帝龙体的臣子们又是一阵欢欣鼓舞,如此功劳自然也全落到了孙璧等将帅的身上。 可以说,此时孙璧的声望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最高点,现在若在京师问一哭谁是当今陛下诸子中最有才干,最适合接任皇位的一个,恐怕全城官民有九成以上会毫不犹豫地道出“英王”二字。 而对这些人来说,眼下除了好好过这个除夕年节外,最想的,就是什么时候北伐大军能得胜回朝,自己等能够远远地一瞻英王殿下的英姿容貌了。 而时间,就在大家的期待中快速过去,转眼已是真正的除夕夜。 万家灯火,处处鞭炮声。 这个年节,比之去年时的人心惶惶可就要热闹太多了,就是最近一直以来都有些幽暗的皇宫之中,这回也是灯火辉煌。 到了傍晚时分,宫门也没有因此关闭,反倒来了不少车辆,正是如今留在京城洛阳的诸位皇子都赶来陪父皇过这个年节。其中领头的自然是太子孙琮,然后是三皇子,敬王孙琦,再是六皇子,永王孙璘,再后面则是两位年纪更小的皇子,以及诸位皇女公主…… 他们在进得宫后,一路之上都显得颇为小心,都没怎么开口说话,直到来到皇帝要与他们一同用饭的宫门前,引路的那些太监宫女或进去安排,或退下后,才终于有人开了口。 “太子,这次北伐大胜,你有什么看法吗?”开口的是永王孙璘,随着几次失败打击,又被夺去一切职权,甚至连身份都被打压下来后,他已经显得格外低调,但此时,却还是针对性地问到了太子。 孙琮微微转头看了他一眼,才状似无意地回了一句:“这对我大越来说自然是极大的好事了。我相信等到我继位时,七弟他一定会是朝中最得用的一名臣子。” 这话顿时引得孙璘的一声嗤笑:“太子真觉着老七他会对你忠心耿耿,而不是成为你最大的对手吗?” “当然,君臣之份早定,他再立功,也是臣,就跟你一样。”太子冷声作答,然后又转回身去,不再多言。 孙璘又啧啧地叹了两声,不过其他兄弟姐妹却没一个开口的,所有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倒让他很是无趣。 而这时,里头已经传出了一声宣唱:“宣诸位皇子入内见驾——”  第1005章 除夕夜,弑君父(上) 这是一场有些诡异的家宴。 别人家的家宴,尤其是像今日这样的除夕夜里的家宴,无论是贫是富,那都是一家和乐融融,欢声笑语一片。可这皇家的家宴,虽然酒菜要比别家好上不知多少倍,可整体的氛围却显得极其压抑,都没什么人开口。 只有当身为父亲的孙雍开口问某位皇子什么时,那位才会放下筷子,小心翼翼地回答几句。而且就算是在吃喝时,他们也都是小口吃点,酒水更只是在唇边略略一沾,意思一下而已。 会出现这样奇怪的家宴,一方面在于天家从来就是规矩森严,皇宫内森严的氛围更是让所有子女都不敢真正开怀放手;另一方面,还是在于孙雍一直以来对子女们的感情都很是淡薄,甚至多有提防,由此父子父女间就没太多亲情可言了。 不过即便如此,该有的礼节还是得到的,这时敬王孙琦便笑着问道:“父皇,您的龙体真就大好了吗?之前儿臣听说您一直在宫中养病,连外臣都不曾见,可实在颇感担心啊。” “呵呵,朕的身子还算不错,之前只是偶感风寒,经太医们精心医治后,却已经好了许多了。倒是你们几个,尤其是你,自小身子骨就弱,可不要在这冬日里患了病了。”皇帝对敬王的表现倒是颇为满意,笑着说道。 孙琦确实是诸子中最让孙雍感到放心的一个了,因为他自小因为受伤而身子骨弱,总是突然就得了病,自然也就对权势什么的完全不放在心上,只扮演孝顺儿子的角色,也没有任何想要夺取储君之位的想法。 于是,他反而成为了最亲近皇帝的皇子,同时又是朝中最不起眼的一个皇子。他没有自己的班底,平日里就在府中读读书,画几张画,算是真把闲散王爷的状态给表现了个淋漓尽致。 现在父皇关心到自己身上,孙琦也是一脸的感激,忙肃声道:“多谢父皇挂怀,儿臣自然会照顾好自己,不让父皇费心。” “呵呵,这就好,要是所有皇子都能跟你,跟孙璧一样,不但不用朕费心,还能帮朕做些事情就好喽。”皇帝又似有感而发,只是说这话时,又有意无意地瞟了太子一眼。 他在期待着太子做出什么失态的举措来,以他对自己这个儿子的了解,在重重压力下,孙琮很可能真就爆发出来。 那样一来,自己便拿到了借口,可以将孙琮的太子之位给拿去了。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这次的孙琮居然表现得颇为平静,虽然一直低着头,没怎么开口,但整个人依旧稳当,没有因为眼下的局面就乱了分寸。 他倒是有所成长了……皇帝心里作着评断,口中却又问道:“太子,你对此番英王在北疆的大捷有何看法啊?” 孙琮微微一震,旋即就低声道:“儿臣也很为父皇,为我大越天下人感到高兴。想来今日之后,我北疆再无边患,不但百姓们都能踏实地过上好日子,朝廷的财政支出也能得到节余,如此才能成我大越盛世啊。” “太子这话确实在理,但在儿臣看来,最重要的还是在于我大越从此又多了一个能镇守边关的名将啊。七弟他虽然之前在军中名声不显,但经此一役,天下人都将知道他的厉害,如此至少几十年里,再没有人敢起兵威胁我大越安稳了。”孙璘也随之开口,似是想跟太子争个表现。 皇帝看了这个自己曾经最重视,却又是第一个让自己感到失望的儿子,只低低哼了声:“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如此看来,英王的封赏可是不能薄了。太子,你以为朕该如何赏赐他啊?” 这真就是一步步地在给他施压了,自然让太子更感难受,刚拿起的杯子,都被他捏得快破了。在深深地吸了口气后,他才有些沙哑地回答道:“雷霆雨露,莫非君恩,七弟他立下如此赫赫之功,自然要由父皇你来定下赏赐了。” 这回答当真是滴水不漏啊,让孙雍都没法挑他的错了,只能端杯饮下一口,把有些不满的情绪给压了回去。 接下来,他们又是随口闲聊,只是现场依然冷清,酒也没喝多少,等到时近二更,众子女便纷纷起身,给父皇请安叩头后,便全都退了出去。 这场除夕夜的年夜饭,皇家众人其实并没有吃好,几位皇子公主们甚至连肚子都没有填饱。所以不少人在离开宫殿后,便匆匆往外,只想着赶紧离宫,再赶回自己的府邸吃些东西,好歹把肚子给填饱了。 但在这些人中却也有例外——太子就落在了所有兄弟姐妹的身后,步履沉缓地朝外走去。在外人看来,他似乎是因为心情沉重,有太多心事,才会如此模样。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另有目的。 即便走得再慢,他也还是来到了宫门前,守在那儿的一些禁军将士便全都弯腰施礼,恭送这位太子殿下离开皇宫。 在他们的目送下,太子的车驾确实很快就离开了宫门前。但是,太子本人,此时却并没有真个离开,在黑暗的掩护下,在林天翔的安排下,他和已经换上内侍服色的曲望洋已经藏身在了宫门边上的一座小厅内。 不一会儿后,林天翔也悄然进来,他的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带着几分紧张:“殿……殿下……”他真想劝一句,要不还是算了吧。 毕竟这次他们要干的,那可是十恶不赦,一旦事发就是被诛九族的大事啊。 孙琮的脸色也作煞白,但他却是前所未有的冷静:“都安排好了?” “宫门这儿都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忠诚上完全没有问题。只要宫内传出消息,我们便会第一时间把消息传出去,到时,城内便会作出响应。”林天翔到底还是如实给出了回应。 “很好,只要此番事成,孤……朕绝不会忘了你的功劳,镇国公的封爵你觉着如何?”孙琮在这一刻突然就改变了自称,眼中锐芒尽显,还真让人感受到了几分帝王该有的气度了。 林天翔有感于此,猛吞了口唾沫,这才唰一下跪倒:“臣拜谢陛下重赏。为了陛下成就大事,臣定当竭尽所能,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很好,你接下来就在宫门这儿守着,无论宫内出了任何事情,都不得让一人进内打扰。直到我传出消息来!”孙琮说完,伸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两下,这才给曲望洋打了个眼色,主仆二人慢慢地走出门去。 在接下来的一路行进中,他二人遇到了好几批巡弋的禁军。但是,此时的他们就好像是会隐身法似的,即便从这些禁军身边走过,他们也都是视而不见,从而让他们在三更左右时,顺利来到了皇帝所在的寝宫前。 而有些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此时的寝宫之内,居然还灯火通明,皇帝居然还未就寝。只是那些服侍的太监宫女们,却几乎都已被安排离去。就好像皇帝已经知道了他这个逆子会上门来,所以早早在此等候了似的。 这个想法让来到这儿的孙琮明显踌躇了一下,不过那后悔退却的心思也就那么一转,便被他抛到了一边。 箭已出弦,哪可能再有回转?今夜之后,自己不是身登九五之位,那就是一死而已。再没有其他的可能! 随着最后咬牙决定,他猛然一步踏出,同时给一直默默无言,只跟随在自己身边的曲望洋打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会意,身形一晃,已抢在他的前头,快速入内的同时,更无所顾忌地将高手特有的某种气场发散开来,直袭全场。 …… 同一片夜空下,千里外的北方草原。 点点篝火燃烧在原来的某个部族的聚居地,不过现在这儿的主人已换成了孙璧所率的某支分散寻敌的北伐越军。 这支数千人的军队在昨日找到了一个漏网的鬼戎部族,没有任何的犹豫与仁慈,他们便果断出击,顺利将这个两三千人的小部落给彻底剿灭,又是一个鸡犬不留。然后,这儿的一切就都属于他们了。 正逢年节,孙璧也没急着再带兵搜寻,而是就地驻扎下来,拿出后勤送来的酒肉食物,与将士们开怀畅饮,大吃一顿,也算是在这儿过上一个年了。 此时的孙璧和部下将士都已经有了五六分的醉意,所有人的脸上都是红通通的,连说话都有些大舌头了:“大帅,您……就是我等遇到的最有本事的将军了,我们是真心的服您,今后只要您一句话,我们做什么都甘愿。” “是啊是啊,大帅,要我说,你才是当今皇子中最该当皇帝的那一个,只要您开口,我相信我们北疆几十万兄弟,都愿意帮您……”这位更是喝多了,已经口不择言。 但这话却是引得周围更多将士的赞同,纷纷点头说道:“就是如此,王爷,你说话,我们一定帮你到底!” 孙璧却没有太剧烈的反应,只是一笑道:“你们醉了,如今父皇春秋鼎盛,皇帝什么的我从来就没想过……”说到这儿,他的神色突然一变,手猛地一按心口,一股前所未有的惊悸感从心底生出,让他只觉着心跳都为之停顿了。 而这种感觉,他只在多年前,母亲病亡时曾有过,而现在……一种极其强烈的不安情绪从孙璧的心头滋生,扩散,让他的脸色骤然变得青白…… 第1006章 除夕夜,弑君父(中) 今天孙雍的兴致颇高,在回到寝宫后也没有想要歇息的意思,只让随侍的那些宫女太监们都各自回去后,独留韦棠在身旁,絮絮叨叨地说了些闲话后,突然就笑着道:“韦棠,你随朕左右已经有四十多年了吧?” 韦棠仔细想了想,这才回道:“回圣人,一共有四十二年九个月了,当时奴婢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太监,要不是圣人你看我可怜,收留在身边,哪有奴婢的今日呢?” “呵呵,当时你已是宫内数得着的高手了,是父皇觉着我这个太子身边缺个能用的人才,才把你安排给我的……”孙雍在这时候似乎想起了当初自己风华正茂时与这个心腹的种种事情,不觉有些发怔。 韦棠只是赔笑在旁侍立着,并没有对此作出什么评论,只是在等了一阵后,才小声道:“圣人,这天也不早了,明日还要去太庙祭祖,不如这就安歇了吧?” “朕前些日子躺得够多了,今日实在无心睡眠。”孙雍又摆了下手道,“对了,你还记得当初你陪我下棋的事情吗?” “这个……”韦棠微微露出了为难之色,“圣人,您这是又要奴婢陪您下棋吗?可是这天……” “我却是记得的,当初你也是百般推脱,怎都不肯陪朕下棋,直到朕都给你下了旨意了,你才不得不遵旨。怎么,今日你又想让朕给你下一道旨意吗?”孙雍说着,陡然就虎起了脸来。 这下韦棠再不敢推脱不从,低低答应道:“奴婢陪圣人下一盘便是。不过也请圣人以龙体为重,就下一盘……” “可以,不过你也得答应朕,不要让,就放开了下。”孙雍又提出了自己的坚持,使得韦棠稍稍一愣后,还是无奈地答应了下来。然后,他便去一旁取来了棋盘棋子,二人下的却非围棋,而是更直接些的象棋。 在摆好棋子后,主仆二人便飞车拱卒地下将起来,不一会儿工夫,便已下了个难解难分,时间更是不断过去,只有外头漆黑的夜色,以及呼呼的北风在提醒着他们,此时正是寒冬除夕夜。 突然,有一阵风吹打在窗上,居然使得暖阁内的灯火都微微暗了一下,这让韦棠本来低垂看着棋盘的眼眉也为之一跳,但手上的动作却无太多迟疑,稳稳地将一只马跳到前方,对孙雍过河的那只炮形成钳制。 随后,趁着皇帝被这一招难住,沉凝的当口,缓缓起身,轻声道:“圣人,奴婢有事先失陪片刻……” 皇帝正把全副心思都放在棋局上,闻言只随意一点头:“快些回来。” “是。”韦棠轻应一声,这才无声地来到门前,推门关门,再往前方有些静得诡异的长廊望去,此时的他哪还有半点在皇帝跟前小心翼翼的下人模样,一双昏花的老眼里精光绽放,脸上更显肃杀。 几步间,已穿过了长廊,目光扫处,口中已冷声道:“什么人竟敢擅闯宫禁?”稍显低沉的声音远远传了开去,却把四周的风声都给压住了。 而随着他这一问间,两人一前一后也从前方垂拱门中闪了出来,当看到前头那人时,韦棠也是一怔:“太子殿下……”他委实没想到,这个深夜闯入后宫的,居然会是当今太子。 太子却没有理会于他,只朝落后他半步的曲望洋看了一眼,后者会意,立刻一步向前,身形一展之下,已是疾步朝着韦棠奔来。一边奔着,他手已在腰间带过,寒芒爆闪,一柄模样古怪的短刀已出鞘在手,顺着他前冲的势头,急速斩向韦棠! 韦棠的目光更是一缩,然后一声怪笑:“太子这是要做什么?”同时人也如一只大鸟般一掠而起,直扑向那道刀光。 当的一声,他双掌一合,已正好夹在了那刀光之上。虽然是一双肉掌,可与短刀相撞,却是发出了金铁之声。同时,他又双掌一转一扭,大有将这刀从对方手中一下夺走的意思。 但就在他发力的同时,曲望洋手上也有了变化,手腕一转间,那刀居然就在韦棠的掌握间骤然一转,刀锋已急割向他的掌面,同时,上头更有丝丝锐芒被激发,使得韦棠也不敢直撄其锋芒,只能迅速松手,朝后退去。 唰——刀芒在这一刻爆出,正好切在一旁长廊的护栏上,将那上好红木所制的护栏给切成了两段。而曲望洋的动作并未就此而止,身子已再度扑出,刀光连作一片,唰唰地直朝韦棠劈斩过来,几乎把他整个人都给包裹进了这一片刀光之中。 即便以韦棠的实力,这时也只能不断后退来避免受伤,同时双目死死盯住对方的一切举动,心里还有些庆幸——幸亏自己才察觉到外间有惊人的杀气后果断出来一看,不然真让这刺客闯到圣人跟前,刀光起时,自己都未必能完全护得圣人周全啊。 只可惜自己多年没有遇到像样的对手,都不再习惯随身带着兵器了,现在赤手空拳的,还真一时拿不下这可怕的刀客了。心里想着,他便不住朝后退避,在他想来,如此犀利凶狠的刀招总有难以为继的时候,到时自己再反击也来得及…… 可随即,情况就有些出乎他意料了,在韦棠的只守不攻下,曲望洋是彻底把一身过人的刀术给施展了出来,当真如大海波涛,层层叠叠,一浪高过一浪,完全就没有半点衰竭停滞的意思。 而且,随着这刀法不断施展,所产生的破坏也是越来越大,周围那些护栏木石,已被毁去多半,在几次狠辣刀法的逼迫下,韦棠都没法再往后退,居然就被他逼离了暖阁前的长廊,来到了更为空旷的所在。 这样一来,韦棠倒是越发能从容应对这些刀芒了,只是他的脸色却由此变得极其阴沉,因为他发现,就在这时,本来都已经退到远处的太子已趁机顺着长廊,朝着皇帝的寝宫大步而去。 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韦棠的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那个足以让天底下九成九的人都感到惊恐的答案。这自然也让他大为紧张,当即就想前往阻拦,奈何曲望洋这时却是铁了心要阻他去路,本来大开大合的刀招突然就是一变,变得绵密起来,完全围在了他的左右。 如此,韦棠若真想不管不顾地闯出去,只怕就要当场血溅五步,就算不死,也得重伤。这让他只能选择取巧闪避,还想用轻身功夫来突围,奈何全被曲望洋给防住了。 也是直到这时,韦棠才真正看出这个沉默的刀客远比自己之前判断的更加厉害,他在刀法上的造诣,却是已经不输于天下任何一个刀道宗师了。只是他和自己一样,因为时常陪伴在太子身边,难得有出手的机会,从而无法在江湖成名,也就没人知道他的厉害了。 可也正因如此,他的刀上到底有何长处,有何不足也让人摸不着头脑,使韦棠只能通过一次次的试探来试图破开刀网围困,奈何每一次,他都已失败告终。而为了能尽快破围,他甚至都不惜几次犯险,结果却是多了几道刀伤,终究只能放弃。 老了,自己还是老了……韦棠在心里无奈叹息。 刚刚皇帝的一些话语和表现,让他已经产生了这样的心思,现在的情况,则说明自己其实也一样,至少在武学一道上,已经因为苍老而渐渐失去了锋芒,失去了对敌人的压迫力。 但他更清楚自己已经不能再拖延了,太子已经过去,说不定已经来到了圣人面前。而接下来太子会做什么,恐怕已经昭然若揭。他既然都敢在如此深夜直闯进后宫了,那就是彻底没有了顾虑,要做那最后一搏了! “啸——”一声厉啸从韦棠口中爆发出来,同时他的身体速度再度加快,竟在空中荡起数个虚影,直朝着三个方向飞掠而去。 这是他全力以赴的一招,不为伤敌,只是为了从对方的纠缠中摆脱出来。同时,这一声尖啸也为了把宫内的其他人给召唤过来。 本来韦棠都无意惊动更多人,毕竟这是太子欲对圣人不利,终归不是什么好事,他还想着想问问圣人的意思再作决定呢。但现在嘛,情势危急,却是已经顾不得了。 他甚至故意让啸声传出寝宫,传到前边,想把那些巡夜的禁军也给引过来。只要人马一到,任对方再强,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了。 可随后的发展却再度出乎了他的意料,啸声之后好一阵,寝宫之内依旧是静悄悄的,别说前边的禁军了,就连那些太监宫女什么的,也没一人跑来护驾。就好像,这一刻的寝宫,已经完全与其他人隔离开来,只有自己四人还在这儿。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在他心中生生大大的疑惑的当口,前方刀光再次闪到,绽放出更为耀眼的光芒,却是直夺其咽喉。 韦棠看似巧妙的分身之遁,却被曲望洋一眼识破,还被他抓住破绽,一刀急斩! 噗哧一声,刀光落,血飞溅……  第1007章 除夕夜,弑君父(下) 吱嘎一声,房门开启,又迅速关闭,把外间的一切声音都挡在了外头。 作为皇帝的就寝之处,这儿的一切自然都是最好的。而随着近来年纪增大,孙雍睡眠更浅,所以为防被外间什么动静打搅到,这间寝宫暖阁的隔音也是极好的,别说外边的呼呼风声了,就是夏日震雷的声音,都不能传入。 孙雍此时依然注视着面前的棋盘,闻声也没抬头,只笑了下道:“你这去得可是有些久了。来,看看朕这一步应对得如何?” 话说完,却没有等来韦棠的回应,他只觉着进屋之人站在门口,正盯着自己。这让孙雍大感奇怪,便抬头看去,这一看之下,他的脸色也是一变:“你……怎么来了?” 进来的不是他等候的韦棠,而是怎么都不该出现在此的太子孙琮! 在问出这一句时,孙雍心里更是猛地一揪,甚至有那么片刻,他都想到是不是韦棠已经背叛了自己,才把太子给弄进来的。 但随即,他又迅速打消了这一怀疑,韦棠是自己多少年来都能百分百信任之人,又怎么可能与太子勾结着对自己不利呢?所以他紧跟着的一句便是:“你是怎么进宫来的?韦棠呢?” “父皇,儿臣以为您现在最应该关心的还是自身的安危。”孙琮终于从一开始进屋后直面父皇的强烈不适中回过神来,脸上露出讥诮的笑容来,“这么多年了,你我父子能这样近距离说话的机会可是一次都没有啊。” “哼,你我虽为父子,但更是君臣,自然得按规矩来……” “是啊,在您眼中,我先是臣,才是子。而且在你眼中,我这个儿臣,要比寻常臣子更值得提防,因为我是太子。”说话间,孙琮已经一步步走上前来,就这么来到皇帝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那肆无忌惮的目光,让孙雍心里更是阵阵发沉:“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问你一件事情,你是不是这次又动了废我这个太子的念头,想让老七当新太子啊?” 孙雍抬头回看着他,片刻后,真就点下了头去:“你说的不错,英王于社稷有大功,而且才干出众,朕觉着他要比你更适合当我大越未来的天子。” “那这些年来,你对我百般打压却又是因为什么呢?要是没有您对我的打压,说不定我也能跟老七一样,早就为朝廷立下大功劳了。还有,明明我才是太子,是储君,可你一直以来又做了什么? “把老六扶起来与我争权,在老六出了事后,你又扶起了老七,就从来没有让我真正当过一回太子!父皇,既然你从来就没想过让我接任你的皇位,又何必一早便立我为太子,给我这么大一个希望呢?”孙琮的声音有些颤抖,语气里满是怨尤,不忿,以及疑惑。 孙雍此时的脸色也变得有些白了起来:“你的太子位只是因为你乃皇后所出,是朕诸子中年纪最大的一个,才使朕因群臣劝谏而不得不让你坐上太子之位。但是,你仔细想想,你真是一个合格的太子吗? “这些年来,你身为太子,于国于民又做过什么有利之事了?别的不说,就说你之前在北疆的那几年里,可有真正打过几场胜仗。朕不求你能如英王般为我大越永绝边患,可好歹也该有所表现才是。可结果呢,在你到了北疆后,却是那里接连出事,损兵折将,百姓遭殃! “而你在那里又做了些什么?无非就是去交好那些武将,把朕给你的钱财拿去贿赂边关将领,想获得他们的支持。呵……你一个太子,一个储君,居然要拿钱去讨好下面的臣子,这当真是天大的笑话,却让天下臣民如何看你?而真要是让你继承皇位后,你又能怎么做?难道再把国库里的银子也都拿出来交给边将,以收买人心吗? “你这样的人,凭什么让朕相信你能在他日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我大越的天下,岂能交到你的手上?” 这一刻的孙雍也再没有了顾虑,直接就把对方的种种不足都给说了出来。、 而随着他的话说出来,太子脸色也变得愈发铁青,随后更是嘿嘿地笑将起来:“父皇,你的指摘我自然不敢否认,那些确实都是事实。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何会变成这样?为何我明明是太子储君,却要委屈自己,去做这样的事情?” 顿一下后,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尖锐起来:“很简单,我所以会如此,全都是拜你所赐啊。是你,一直压制着我,不给我哪怕半点机会历练,每当我真做出些成绩来时,你反而更加不安,会不计一切地对我下手,把我身边得用之人驱赶走……在你多年来的刻意针对,‘百般呵护’下,我这个太子才不得不另辟蹊径,干出让皇家丢脸的事情来啊。所以父皇,你真以为是我让皇家丢了脸面吗?不,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你,你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啊!” 这一番话孙琮憋在心里不知有多少年了,直到今日,他才终于发泄了出来,只觉着随着话说出来,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眼中更是光芒闪烁,气势上完全起来,完成了对自己父皇的全面压制。 此时的孙琮双眼中血丝清晰可见,死死盯住了自己的父皇,急声说道:“说到底,这一切都是你私心作祟,自打你年岁增长,觉着已经无法如以往般真正掌控朝局,你就开始在朝中大搞分化平衡,文官武将,我们这些皇子兄弟之间,都被你用尽手段挑拨纷争…… “我身为太子,不但没能从你身上得到半点支持,反倒被你视作最大的眼中钉,因为你时刻都在担心我会取你代之,因为你对自己的不自信。你,才是那个让我大越从鼎盛走向衰落的最大罪人! “而我,身为你的儿子,这些年来一直都在隐忍,都在想着父皇你能有醒悟的一刻!能让你我父子再无隔阂算计,让我能名正言顺地当好眼下的储君,未来的君王。 “可我所做的一切让步和容忍都换来了什么?是你的不断猜忌,是老六老七这些年来的不断争抢,他们认定了我这个太子就是个窝囊废,认定了有你撑腰哪怕错再多也不会有事,倒是我这个太子,只要一有什么把柄落到你手上,那就是万劫不复。 “他们可以执掌一部,可以把满朝官员都收为己用,而我却只能找几个只会清谈的书生作为辅臣。要说这不是你偏心,还算什么? “父皇,要不是你没有定我为太子,我就算什么身份都没有,多年下来我也能过得很快乐。但是,你偏偏立我为太子,却又百般打压,让我声名扫地,让我无所适从…… “我不服!凭什么?凭什么你就能以一己之私置天下于不顾,然后非我要来背负这样的骂名和重担?甚至到最后,连那一点点的可能都没有?我孙琮再是无能,也不至于让你如此摆布! “所以这一回我想明白了,既然你不愿意给我这个机会,那我就自己来拿!我相信,我会比你做得好,比你强!父皇,还请你驾崩,把皇位让给儿臣吧!” 说到这儿,孙琮猛然踏前一步,探手就扼在了自己父皇的喉咙上。 孙雍本就被他这番充满了怨气的话语说得有些怔忡,再加上年老又带病,虽然极力闪了下,还叫出声:“你敢……”却终究没能避过这一下,被扼住喉咙,按倒在了宽大的御座上。 “你……逆子……你想弑父弑君……”孙雍极力挣扎着,嘴里有断断续续地叫出了这么两句。 可论体力他如何是正当盛年的儿子的对手,再怎么挣扎也不可能摆脱开来,而随着面露癫狂的孙琮手指收紧,他的面皮已随着缺氧而变得赤红起来。 “父皇,你早就应该让位了,当初学学唐高祖李渊多好,那样还能多活几年。既然你不肯把大权让出来,那儿子就只能自己来拿了,请恕儿子不孝,这也是为了我大越天下,为了千千万万的大越子民能过上好日子……”口中念叨着,不知是为了说给自己父亲听,还是为了给自己鼓劲,反正随着说话,孙琮手上的力道不断加重。 终于,随着咔的一声轻响,他生生将孙雍的喉骨都给扼断了,本来还在做着最后挣扎的孙雍,在这一下后,身子剧烈一震,旋即就跟一滩烂泥般软了下去,同时双眼中最后的那点光芒也渐渐熄灭。 只是他的眼睛并没有因此闭上,就这么瞪圆了,死死盯着自己的儿子。他,死不瞑目! 可即便如此,还在不断掐着自己父亲脖子的孙琮也没有丝毫放手的意思,依旧死死地用着力,好像生怕孙雍只是佯装,还会突然活过来一般。 但事实上,这位在位将近四十年的大越天子,终于是死在了自己儿子,当今太子的手下! 此时,外间北风更紧,呜呜的呼啸着,还有大片的雪花又从天而降。就好像连这老天,都在为这一场宫闱之中的人伦惨变而感到错愕,心伤……  第1008章 黄雀在后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dafengdagengren.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009章 皇帝驾崩 黎明时分,天还黑着,整个洛阳城依旧有些沉寂。 不过许多有官职在身的大人们却已经各自起身,在吃过些东西后,便在仆人们的服侍下,穿戴起朝服冠带,准备着出门事宜了。 今日已是大年初一,若是以往时候,这样的日子自然是该阖家团聚,等过两日后,才会去宫里向皇帝拜年。 但今年却有所不同,因为皇帝之前得病,年前该有的一些祭祀活动就没有进行,而临近年关时,又有北伐大捷的好消息传回来,这就让皇帝最终拿定主意,要在这开年的第一天里,携群臣同往太庙祭祀列祖列宗,把这一几十年未有的大捷上奏祖宗。 正因如此,这次过年留在京城的群臣都要跟往常的大朝会般,天没亮就安排出门了。而又因为昨日乃是除夕夜,多半臣子索性一夜都没睡,直接守夜到天亮,便又打算出门了。 已升为左相的王晗就是如此,此时精神都有些不济,只能先喝碗参汤提提神再说了。他虽然年纪要比已然告老回乡的陆缜小上不少,但终究也是五十多快六十的人了,自然没法和年轻时相比,一边穿着朝服,一边还打着哈欠呢。 就在他最后站在穿衣镜前,仔细确认一切无误,想要出门登车时,家中管事却跟见了鬼似的疾奔了进来,一见着他,便叫道:“老爷,大事不好了……” “掌嘴!”最是忌讳这些东西的王晗立马把脸色一沉,呵斥道,“大过年的,说什么晦气话呢?” 那管事也反应过来,一边轻抽了自己两巴掌,一边又急声道:“老爷,是宫里,宫里有人来传消息,说是陛下,陛下驾崩了……” “什么?”本来还板着脸,想要训斥这家伙几句,让他明白什么叫宰相府中当有静气的王晗在听到这句话时,自己也是神情大变,一把拉住对方,恶狠狠道,“你可不要胡说八道,小心你的脑袋!你就是要找死,也没连累我家!” “小的怎么敢啊,那来传话的将爷就在前厅等候呢。”管事赶紧为自己辩解道。却让王晗的神色从刚才的紧张变成了惶惑,当下也不再说什么,抬步就直往前边的院落而去。 穿过几重院落后,他终于来到专门接待访客的前厅,一眼就瞧见了正在厅中来回踱步,显然也是颇为焦急的一名禁军将领,王晗对他也算有些印象,当即快步进去,急声问道:“耿将军,你这是……” “王相,你可出来了,事关重大,您可得赶紧去宫里主持大局啊。”那位耿将军见他后都不及行礼参见了,便赶紧说道,“陛下他,他于半夜时分龙驭宾天了……” 即便已经有所准备,听到这话的王晗还是惊呼出声:“这不可能啊……明明之前我见陛下时他的龙体已然好转,怎么可能突然又得急病,甚至连太医都不及救治吗……”这实在是一个让他无法接受的说法啊。 而耿将军此时压低声音说出的一句,却让他更加难以相信,彻底愣在了当场:“王相,陛下他是……是被人谋害的……凶手已经被当场拿下,一切后续事宜,还需要您这样的当朝重臣前往主持大局啊,还请你不要再迁延了,这就进宫吧。” 王晗只觉着自己脑子里轰的一下,对方后面的那些话都没能听进去,只知道一点,陛下是被人谋害的! 可这怎么可能?陛下可是在深宫之中啊,宫禁森严,什么人能进得去?而且就算真有人有这样的本事,可以他身边的护卫能力,尤其是那位传言中当世罕有对手的韦棠韦公公一直在旁服侍,天下间怎么可能有人能伤得了陛下呢? “王相,王相……”一连几声呼唤,终于把他从自己杂乱的思绪中拉了出来,而王晗这时的神色已经变得极其阴沉与凝重。 皇帝驾崩,放到任何一朝都是惊动天下的大事,更别提这居然还是一场谋杀了。恐怕这要牵涉到的人要比想象中的更大,就是他这个名义上的群臣之首的左相,也担不起来啊。 但事到如今,他又责无旁贷,只能即刻进宫了。想到这儿,他不再犹豫,当即回头:“来人,去取白衣白布来……”现在皇帝驾崩,自然不可能再穿一身朝服入宫了,只能先仓促换一身白,处理了眼下之局后,再作进一步安排了。 府中人等自然又是好一通忙活,从库房里为自家老爷取来白色的衣裳,又七手八脚地帮他穿戴起来,这才驾车送他直奔皇宫。 同一时间,京城各座府邸中,无数官员也在做着相似的安排,那些地位够高的重臣,自然有宫里的人传递噩耗,而身份低一些的,也有同僚派下人传递消息,于是在这个天色将亮未亮的大年初一的清晨,洛阳城无数官员的府邸都化作了一片白,倒是和如今冬季的景致相当一致了。 当时间来到卯辰之交时,许多车轿已经相继进入到了皇宫前的巨大广场之上,然后许多身上着白,神色怆然,惶惑的大人们就快速汇聚到了一起,面面相觑间,却都从同僚眼中看到了慌乱与疑惑,说上两句,也都一样,谁都不知道宫里到底是出了什么变故,陛下到底是遭何人所害。 不过有一点大家此时是彻底确信了,那就是陛下确实被人谋害了。毕竟天底下可没有敢传这样的假消息,而且还把这假消息传到每一个朝臣面前。唯一让人感到有些疑惑的,是既然陛下已然出事,为何没有听到宫里有丧钟响起呢? 按本朝规制,皇帝驾崩,宫里会即刻敲响钟鼓,足足二十四响,无论黑夜白天。可这一回,宫里却是静悄悄的,倒是那些禁军将士,个个刀枪出鞘,弓箭上弦,完全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啊。 但这些怪异的想法,却随着宫门开启,有几名太监出声请他们入内,才被群臣暂时压下,然后排着略显凌乱的队伍,默然地直朝着宫内行去。 皇宫一如往常般巍峨肃穆,但有比以往更加的凝重,更带着几许的不安和悲伤。站在宫门前的那些禁军将士,还有沿着长长的宫道两侧而立,已经换上白色服饰的太监们,不是满脸彷徨,就是带着伤感,对于皇帝的猝然驾崩,最能感受到压力的终究还是他们啊。 王晗处于群臣之首,一步步向前走着,同时余光看看身后,却是发现好像少了些人,那些皇子龙孙们。 从他们得到噩耗纷纷赶来皇宫后,那些皇帝的子孙们却是一个都未曾露面,这是出了什么变故了,还是说他们居然要比自己等住在皇城边上的高官们反应更快?要知道可不是所有皇子都住在皇城之内啊,比如几位连王都未被封的皇子们,他们可是都在诸王府里居住的,那儿离着皇城都还有段距离呢。 如果说他们真就赶在众人之前进了宫,那陛下驾崩的消息难道还要更早传出吗?可不对啊……王晗心思起伏,隐隐间一个更大的不安便从心中升起。 而就在这时,后方却传来了一阵悲恸的哭声:“皇兄,你怎么就去了呀……是谁,是哪个逆臣贼子竟敢谋害你,臣弟,臣弟一定要为你报仇啊……” 这番动静立刻就引得不少官员回头张望,然后就看到一个须发灰白的男子跌跌撞撞地往里奔来,要不是身旁有禁军将士不时搀扶一把,恐怕就要倒地了。而他,群臣却全都认识,正是大行皇帝唯一的同胞兄弟,与他关系最好的怀王,孙普。 其实孙雍这一代也是有不少兄弟的,但是论关系,却没一人能比得了他与孙普兄弟之情。可以说,在孙雍继任皇位的前两年里,当时同样手握相当之权的怀王可是帮了他许多,安定内外,慑服群臣,以及处理一些想要争位的兄弟……许多新皇登基时不好做的事情,都由他这个当弟弟的代劳了。 可就是这么大功劳,这么身份的一位亲王,却在自己兄长把皇位坐稳后,直接就辞去了一切职权,从此只当一个逍遥的闲散王爷。 这等危难之际挺身而出,功成之后,却对权力没有半点留恋,一心只为兄长大位着想的臣子和兄弟,确实算得上是天底下最让君王放心的人了。所以兄弟二人的感情这么多年来不但没有丝毫淡漠,反而越来越深。 虽然怀王没有官职在身,但他却是除了几位宰执外唯一可以随时入宫见驾的人,而且皇帝还时不时会出宫去他的府邸,或是他所建的归海居坐坐,真就如民间一般的兄弟也似。 至于平日里的赏赐,自然更不用说了,据说怀王府中的珍藏之丰,他名下的田产之广,都快能比过国库了。 只不过现在的孙普却不再是那个逍遥的王爷,也不是那个富可敌国的权贵,而是一个伤心断肠的弟弟,泪水滂沱地从群臣身旁走过,却是连看都不看他们半眼,径直往里而去。 王晗他们稍稍迟疑了一下后,很快也再度拔步向前,无论如何,还是先见陛下最后一面,同时弄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凶手究竟是谁,才是正经!  第1010章 国不可一日无君(上) 大越皇宫,谨身殿。 这儿本来是孙雍平日里处理日常政务,私下召见臣子奏对的所在,而今日,这里却成了他的停灵之所。 已经被紧急换上殓装,模样也没有死前那般扭曲的大越皇帝就这么躺在一副临时的棺椁之中,看着颇为平静,要不是脸色苍白,不见半点血色,都让人以为他是睡过去了。 不过从领口上方露出的那一些黑色的指痕里,还是能叫人瞧出当今天子之死非是自然病亡,而是被人谋害! 群臣在匆匆赶到,打眼看见大行皇帝的这副遗容后,当真是既惊且恐,同时也让他们心中最后的一点猜疑也给消散了,陛下真就是被人给谋害的!然后一个更大的疑问也随之而生,到底是什么人,竟敢,竟能近得了陛下的身,把他给谋害了? 但此时显然不是问前方那些同样如丧考妣的禁军将士关于皇帝死因的时候,怀王和更早时就在殿内的那些皇子们,都围着皇帝所躺的棺椁放声痛哭呢,身为臣子的他们自然也得跟着哭上几声,以表示自己对陛下驾崩的悲伤了。 于是乎,在接下来的半个多时辰里,整个谨身殿里只有阵阵哭声不断响起,有人抽泣,有人干嚎,足以让每一个来到此间的人都受到影响,悲从中来,不可抑制。 直到哭了好一阵子,感觉着自己已经表现过对陛下驾崩的悲痛了,王晗才稍稍直了下身子,给一旁的林天翔打了个眼色,让其跟自己出去。 就目前来看,宫里的应对显然极其仓促,而至少此间之事,应该是由林天翔这个禁军主将做主安排的,那就说明昨夜宫里发生的一切他也定然是知情者,王晗自然是要跟他问个明白了。 两人前后走出谨身殿,就在角落里相对而立。被王晗拿眼睛上下打量了一阵后,林天翔一阵不安,忍不住先开口道:“王相……” “我来问你,昨日之事你可知晓其中内情吗?不要想着撒谎骗我,本官这点眼力还是有的。”王晗神色凝肃地说道。此时的他,再不见多年来于朝中低调而老好人的一面,眼眸中杀气流转,似乎只要对方话中有什么问题,他便会即刻让人将之拿下法办。 这是林天翔从未在这位新任左相身上感受到的压力,让他的身子都为之一震,这才期期艾艾道:“王相,事关皇家声名,下官实在不敢随意乱说啊。” “嗯?”王晗稍稍一愣,这句话里包含的信息可是不小啊,但旋即,他又变回坚定:“只管照实说!” “是。昨夜早些时候,陛下把诸位皇子都召进宫来一同宴饮守岁,直到二更左右,才让他们离开。下官职责在身,自然是要守上一夜的,然后就在三更天左右时,得到消息,说是太子的车驾竟一直停在皇宫前,并未离开。” 林天翔的话让王晗微微一愣,这才察觉到,刚刚陛下灵柩前居然不见太子身影,这实在太不合常理了。同时,一个惊人的猜想也从他心底冒出,要说谁能如此轻易靠近皇帝,近到能用手将他掐死,也就只有他不会有任何提防的那些个儿子们了吧。 可是太子……他刚想告诉自己这不可能,毕竟太子乃是储君,这么多年都等下来了,怎么可能突然就等不下去,还冒这样的风险呢?但旋即,心中又想到了北伐大捷的英王,以及最近朝野中多有在传的关于陛下有意废太子,重立英王为储君的说法——难道说这已成为事实,并且变成了使太子孤注一掷的诱因? 林天翔看了他一眼,又低声道:“下官当时只担心太子在那儿出了什么状况,便带人前往查问,结果……结果却发现那边只有几个侍从,却不见太子身影,而且那几个侍从见我等过去,明显大感心虚不安。 “下官也感到有些蹊跷,便严词讯问了他们,结果他们却说,说……太子并未离开皇宫。可明明前边诸殿都由我等率军仔细查过了,没有任何异样,太子必然不在其中,那他会在何处? “实在是守御皇宫安全职责在身,下官便赶紧派人去后宫一带找人查问一番。结果,手下将士跑去时,就听到了后宫那边传来了打斗声……要不是下官惊觉有问题,让人去后边查看,只怕都不知道有此一变呢,居然有人在陛下的寝宫附近大打出手! “下官不敢怠慢,就赶紧带了兵马前往捉拿刺客,然后就看到陛下身边的韦公公正与一名刺客相斗,而且还处于下风。在我们赶到时,韦公公更是叫了声,这是太子身边亲卫,让我们赶紧去救陛下,太子已进了寝宫了。 “可也正是因为这分神一叫,却给了那刺客可趁之机,韦公公被一刀重创,死在当场。我等见状,也是急了,立刻冲将过去,几十将士用刀枪把那此刻格杀当场。然后我才又带人直闯陛下寝宫,结果却发现……发现……” 说到这儿,林天翔完全是一副惊恐的模样,作了几次深呼吸后,才用颤抖的声音道:“发现陛下已然驾崩……而在他身边正是一脸凶狠,衣衫不整,显然才和陛下有过厮斗的太子……也就是说,陛下是被太子,被太子给亲手弑杀的……” 说出这一惊人的事实后,他好像又放松了些,后面的话也就流畅了起来:“下官等见此,也是大感惊恐,当即就把太子给拿下了……此事实在过于骇人听闻,太子弑杀了陛下,这放到哪一朝都是天大的事情,所以下官也不敢随意做主,只能一面严令下属不得出宫,一面派出最可信之人去给各位大人和诸位皇子传递消息。 “之后,得亏永王殿下及时赶到,冷静处理一切,才使得宫里的一切能井井有条地安排,先把陛下的龙体成殓了,又把太子看押起来。至于之后的事情,就由王相和各位大人们自决了,下官可不敢做这个主。” 王晗一边听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点点说明白,一边不住打量着他的脸上表情变化,还真就没瞧出什么异样来。当然,这也可能他本来就神色变化得极大有关,其实不光是林天翔,包括王晗在内的所有人,此时都是满心惊惶,有些不知所措的。 这事实在太大,也太突然了,谁能想到陛下刚刚病情好转,就突然被人害了呢?而且害他的居然还是太子…… 这下可好,接下来的事情,连王晗都不知该如何应对为好了。 按照一直以来的说法,叫作国不可一日无君,也就是说在老皇帝死的同时,新皇就该继位了,这是在任何一个稳定的朝堂上都不会有变的常规举动,而且是放在所有其他事情之上的,必须办到的事情。 本来,按常规来说,皇帝驾崩,自然就由太子储君顺利继位,都不用任何争论的。别说如今太子已三十多岁,就算他只有三岁,只要不是有逆臣想要篡位,皇位也还是他的。 可现在,事情却出了最不可能出现的意外——皇帝是被太子所弑杀,而且还被禁军当场给拿住了。这样一来,太子作为凶手,作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不忠不孝之人,又哪还有资格接任皇位啊? 真要是这么做了,恐怕天下人都不会答应,大越朝廷的根基也会因之彻底动摇,天下大乱都可能在顷刻之间了。 王晗当然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是彻底茫然了,在排除掉太子之下,陛下的那些子嗣,却该由谁来做这个接班人呢? 此事他自然不可能一人做主,在看了眼林天翔后,王晗叹息一声,便又回到殿中,然后低声跟几名朝中重臣说了下这件惊人的事实,顿时,这些经历了无数风浪,自问不会被任何事情吓到的朝中大佬们,却也是彻底的震惊,个个都跟中了定身法般,不动,也说不出话来。 这一事实确实过于骇人,有太子一党的人想作反驳,可在一眼看到灵柩前并无太子的这一事实后,也不再作声。同时,作为太子身边可得重用之人,他们自然清楚太子眼下处境有多危险,绝境之下,他铤而走险,想着居然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而闻铭等英王党人,这时却是精神一振,在互相交换眼神后,便开始蠢蠢欲动起来。本来嘛,英王便是最近储君人选的最有力争夺者,现在太子被排除,他能拿下皇位的把握又大了许多,自然就不能放过了。 可还没等闻铭他们发话呢,王晗身边一人却先开口了:“王相所说这些确实关系到我朝安稳,但我以为,如今最紧迫的,还是得立刻定下新君来,国不可一日无君啊!” 这话让大家都频频点头,深为认可。而说这话的人,身份也足够重,正是当初的政事堂参知政事,如今的右相,唐千文。 而在看到大家的这一反应后,唐千文更是信心一增,正色道:“如今情势紧迫,为安朝野人心,不使别有用心者有机可趁,我以为,在太子已不可能为新君的情况下,便当以长幼为序,立诸皇子中的一人为新君!” 第1011章 国不可一日无君(下) 唐千文的前边说的那些,大家也都是深以为然的,毕竟新君人选确实刻不容缓,现在的许多事情,也不是他们这些臣子能决定的,比如如何处置弑君父的“前太子”。可他突然提出的,要以长幼为序来定新君人选,大家可就不那么赞同了。 毕竟现在除了太子一党外,就只有英王党人的势力最大,而最关键的问题在于,这样一来,要被扶上皇位的,居然是三皇子,敬王孙琦! 这实在太过儿戏,太叫人难以接受了。 因为在朝中群臣眼中,敬王实在是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皇子啊,他太低调,也太无能,太没有野心了。虽然论年岁,他只比太子小上两年,但因为打小受伤,落下病根,经年都要靠着汤药针灸什么的续命,导致他从来就没什么志向,也从没在朝中有过什么表现,就是这个敬王的爵位,也是靠着年岁更长才获得的。 这样一个有能力没能力,要人脉没人脉的皇子,恐怕谁都不会看好由其继任皇位。甚至有人在心中腹诽,若是真由敬王继任皇位,恐怕大越朝的将来可真堪忧了呀…… 这边群臣的讨论自然也都落到了棺椁旁一直在哀哀哭泣的诸皇子耳中,这时,几名皇子都把目光落到了最前方,哭得也最悲痛的敬王身上,在被大家拿眼这样一看后,他终于是察觉到了有不妥,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看看众人:“你们……你们看我做甚?” “三哥,唐相说是让你来接任皇位……”老九孙玮不无艳羡地说了一句。作为众兄弟中年岁最小的那一个,他很清楚这皇位跟自己是没有半点关系的,此时自然心里有些酸溜溜。 孙琦闻言却是一愣,随即便赶紧连连摆手,说道:“我……我不成的……我没那本事,也从来没想过要做什么皇帝……”说着,还可怜巴巴地看向那一边的群臣,就好像他们真要把他硬架上皇位似的。 王晗见状也开口道:“既然敬王无意于此,臣等自然也不好勉强。诸位,看来这长幼之论还是得放一放了……” 其他人还没做出决定呢,唐千文却再度道:“那倒也未必,敬王固然因为自身原因不能继位,但不代表这样的顺序有错了。既然敬王不肯,那就顺序往下便是……” 此言一出,众人的神色都为之一变,而还没等绝大多数人说出什么来呢,旁边不少人已经相继附和了起来:“不错不错,自来皇位继承就该长幼有序,既然敬王-谦让不肯,那就再往下轮就是了。” “是啊,六皇子为人贤达,能力出众,论年岁也是在三皇子之下,诸皇子之上,以他为君,想必就是我大越朝中最好的选择了。” “我也以为六皇子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一时间,竟有十多名臣子先后开口,表明自己支持孙璘为新君的立场,却是杀了王晗等不少人一个措手不及。而在这一愣间,王相也终于反应过来,这完全就是一场有预谋的布局了,所谓的什么长幼有序,选敬王为新君,不过是他们为了引出永王孙璘的一个借口而已。 他们很清楚敬王是不可能因为年长一些就去继任皇位的,但永王就不一样了。因为早在几年前,他就已经惦记上皇位了,只是后来出了错,才被皇帝从皇位竞争者的行列里排除出去。只是没想到,在沉寂了这些年后,他居然没有真正死心,还在暗中积蓄着力量,此刻竟是打算卷土重来,一举夺下皇位! 而更让王晗感到惊讶的,是永王居然在不声不响间,在朝中收买了这许多人,看这声势,甚至都不比他掌权时弱多少啊。尤其是,他居然把唐千文这样的当朝右相都拉到了自己一边,要知道唐千文当初可是陆缜一手提拔起来的,而陆相真正离朝才多久啊?也就是说,其实早在政事堂里任参知政事时,在他二人身边看着规规矩矩,谨小慎微时,这唐千文就已经是在暗中为永王做事了。 在想明白其中关窍后,王晗心中对永王更感警惕,这位受过挫折后,明显有了成长,其谋定而后动的算计,实在可怕啊。然后,他心中更是猛然冒出一个更为大胆的猜想,昨夜陛下遇害一事,当真就如林天翔所言吗?那诸皇子和自己等官员到宫来的时间差,真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在作铺垫,而这个人,会不会就是很可能火中取栗成功的永王? 确实,此时的永王已经离成功很近了。随着那些官员的不断支持,其他诸多官员也生出了动摇,至于本来各自有着阵营支持的官员们,太子方面的,在眼下这种情况下早已放弃,他们现在想的只剩下一点,那就是如何把自己和太子的关系摘清楚,可不能让太子弑父这样的重罪和自己产生一丝关联啊。 只有英王一党众人,这时却是极力反对:“所谓长幼有序,不过是为了维持天下安定的安排而已,但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朝中年岁合适,能力出众的皇子可不止永王一人,英王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就是!而且诸位不要忘了,永王在几年前可是犯下过大错的,连亲王爵位都被陛下给革掉了,如何能立他为君?” “石大人此言差矣,人孰无过,重要的是过而能改!难道就因为永王殿下当初曾犯过错,就认定他今后再不能为朝廷做事,改过自新了吗?若真如此,当初英王可也没少做错事啊,不但曾多次顶撞陛下,而且还负气离开京城,他还伤过……” “那是英王年少无知时所犯下的过错,岂能一概而论?” “还不一样?永王当初也是被人蒙蔽,倒是六皇子的贤达,素来是天下人皆知的……” 两方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都在直斥对方保举的皇子的问题,又为自家皇子开脱,各不相让,战得难分上下。 那边的皇子群中,孙璘表面看着和其他兄弟一起都在继续跪哭着,心思却是早放到众官员那边了。本来,在唐千文等趁机把自己推到这一关键位置上时,他还大为激动,觉着这回自己很可能就要拿下皇位了。可结果,英王一党人等却不肯罢休,不断干涉,又指自己当初的罪过,居然把事情给拖住了,这让他心里那一个叫愤怒啊。 只可恨自己此时不能站出来呵斥反驳,不然真就该好好和这些乱臣贼子说道说道。但他也已经将这些英王党人的身份全都记下,只等坐上皇位后,一一报复,让他们付出代价! 孙璘确实觉着自己有了足够的把握来拿下皇位,不然昨夜那场变故上,他也不敢以身犯险啊。这可是他在多年前失败后,吸取教训,而用多年耐心所布下的一局啊。 当初自己为何会栽那么大一个跟头?是因为自己做错了事,不,是因为自己过于张扬,终成众矢之的,这才被人抓住了破绽,一举击垮! 在想明白这一点后,这些年来的孙璘可要比当初低调太多了,很多事情都是在暗中进行,在太子和英王间的互相争斗中,他一直都在积蓄着力量,在等待着机会,也在保全着自己。 而在这几年里,靠着他当初的积累,孙璘确实获得了许多朝中官员的暗中支持,而这其中最关键的两个,自然就是已被排挤在宫门禁卫主将之外的林天翔,以及唐千文了。 因为萧承志的不断崛起,完全挤压了林天翔的地位,让他大为不安和不甘。于是当永王早早向他抛出橄榄枝,并不断给予他各方面的帮助后,他便成了永王最坚定的支持者。 倒是太子方面的人,却是迟了许久才发现林天翔的重要性,然后才加以拉拢,这时的林天翔,早就是永王的铁杆部下了。是孙璘在计较后得出可以放长线钓大鱼的结论,然后才有林天翔变成太子的人的虚假一幕。 没想到这一假象还真就成为了这场皇位争夺中的关键一环,也成为了太子彻底失败的最重要一步。太子是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所信任的林天翔居然是个双面间谍,居然是永王的人。所以他的冒险一搏计划永王早就知道,并以此做出相应布置。 至于唐千文,此时他的作用更在林天翔之上。不光是他一句长幼有序把永王列作新皇的首要人选,更在于,此时的他再度开口:“各位提议英王为新皇在我看来倒也不是不成。不过,大家可有想过一点吗?那就是如今陛下驾崩,又是太子下手谋害,此事必然闹得京城,乃至天下都人心惶惶。如此,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有新帝即刻继位,安抚人心。 “可现在的英王可是在塞北草原之上啊,且不提他现在是否安全,能否安然归来。光是他何时能回洛阳,都不好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尤其是眼下如此重要的时刻……各位,现在让英王为新帝,于朝廷,于整个大越,可实在太过不利了呀!” 一言之间,众皆无言,真正达到了绝杀的目的!  第1012章 新君人选(上) 唐千文这一句确实一语中的。 眼下朝中京中,都随着陛下的突然驾崩而情势紧张,正需要有一个为首之人坐镇于上,以安众人之心,同时发号施令,帮朝廷度过难关呢。 而这个人选当然只能是新继位的皇帝,这既是他的责任,也是他就此掌握朝政大局的一个机会。而身在千里之外的英王孙璧显然是不可能在短短时日里赶回洛阳来的,如此一算下来,就只有永王孙璘是新君的最合适的人选了。 这些道理大家都知道,如此,就连英王一党众人,无论是闻名还是魏梁,乃至其他重臣人等,都没法否认反对,同时又都个个面露难色,实在不想就这样做出让步啊。 唐千文却是迅速抓住了这一机会,不再耽搁,立刻朝诸皇子那边叫道:“永王殿下,永王殿下……” 连叫了三声,孙璘才装作刚听见似的抬首望来,脸上还满是悲戚之色:“唐相,你叫我何事?” “永王殿下,我等朝臣都商议过了,如今陛下驾崩,但国不可一日无君,而太子又……所以必须另立其他皇子为新君。而以现在京中情况来看,只有您才是最合适的人选,所以还望永王殿下您顺从臣等之请,就此继任皇位!” 他话说完,官员中立刻又有十几二十人果断上前一步,恭声附和道:“还请永王殿下以国事天下为重,继任皇位!” 再然后,又有一些人也在犹豫后跟进说出了相似的话,更后面就连原先的太子一党居然也都跟进相请。他们这么做固然有形势如此,不得不为的原因,更主要的原因在于,他们想以此来讨好新君,这样才能在之后太子弑父一事中把自己给摘出去,毕竟现在也算是拥立之功了。 眼下的太子已是自身难保,犯下如此十恶不赦的重罪,就算最后能保住性命,这辈子也将被幽禁到死。既然如此,东宫群臣自然皆作鸟兽散,不求其他,只想着能保自身安危了。 永王也看出了这些人的身份,心中更是大喜。自己这一回当真是做对了,看来皇位真就唾手可得!可笑那孙璧就是愚蠢,还想着什么立军功来争储,却不明白什么叫近水楼台! 他心中的得意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反倒表现得有些茫然与拘谨:“这……这如何使得?父皇从来就没有说过要立我为嗣,而且我何德何能,怎敢当这一国之君啊?” 这等推脱辞让实在是太寻常不过了,古来君王登基都有三辞三让的礼节,无论你是顺顺当当继承的,还是用阴谋手段夺来的,至少在这临门一脚的当口,总要摆摆样子,谦让一番。 群臣也知道这一点,当下再度有人进言:“殿下此言差矣,陛下虽然此番没有定您为储君,但当年对您也是多有栽培,那是完全有将您封为太子之意。何况,此番继位,殿下乃是临危受命,责任重大,无论为国为民,殿下都当挑起重担啊……” “这……父皇虽对我多有教诲,然则自古以来储君人选都当长幼有序,立长为上。如今,还有三皇兄在朝,我这个做弟弟的岂能僭越?”孙璘再度推让。 “殿下您刚才应该也听到了,敬王殿下他已经严词拒绝了我等所请。而且正如敬王所说,他自幼体弱,这皇帝之位身系天下安危,可不能有任何差错,所以还请殿下不要再推辞了……” “是啊,还请殿下不要再推让了……” 此时除了英王一党那些重要人物外,几乎所有在场的官员都众口一词地表示了要请永王登基。因为几乎在所有人眼中,此事已经定下,永王在这个突然的变故中已成为了唯一的胜利者,此时再作反对,只会给自己的将来埋下祸根,那还不如顺势而为,跟从大家一起劝进呢。 “我实在是力微德薄,难克大任啊……”孙璘按规矩,第三次推辞道。说这话时,他的嘴角微微上翘,已有得意的笑容显现,只要他们再劝进一回,自己就可趁势应下,便可名正言顺地,坐上多年来梦寐以求的皇帝宝座了。 唐千文当然也明白这一点,此时更是抓住机会,再度上前:“殿下就不要谦让了,除您之外,如今朝中再无更合适的人选。而且我相信,就算陛下在天有灵,也是愿意看到您继任皇帝大位的!还请殿下莫要再推辞了!” 说着,他更是一撩袍袖,当场就向永王跪倒,再深深地拜了下去。这完全就是一副臣跪君的模样了,也带得其他人等不得不跟从着,纷纷跪拜。 放在以往,永王,乃至太子,虽然身份要比寻常官员高出一截,但无论是私下里还是正式场合,都没有官员冲他们行过这样的大礼。因为以前,他们虽有尊卑之分,但最终身份还是一样的,都是臣子。可今日,群臣的这一番跪拜,却是把孙璘的位置给彻底定下了。 我就是君,就是皇帝! 孙璘心中大喜,也已经彻底笃定,就算极力控制着面上表情,此时也忍不住露出了几许得意与狂喜来,当下便上前两步,要去搀扶唐千文,同时张口,便要把早已经打过无数遍腹稿的那番话给道出来。 “既然如此,那朕……”他甚至都已经在转眼间就把自称都给改了过来,他等这一刻太久了,实在已经按捺不住。 可就在他一个“朕”字出口的瞬间,身后一个略带颤抖的声音却响了起来:“慢着!” 在这个所有人都已经接受事实,屏气等着孙璘正式承认继任皇位的当口,就连那些棺椁前哭拜的皇子们都暂时停下哭声,等候着最终的结果,从而使得谨身殿内外都是一片肃静。于是,当“且慢”两字响起时,自然就传入了每个人耳中,也打断并压住了孙璘最后的答应。 这让群臣都大感诧异,到了这时,居然还有人跳出来阻止吗? 是谁? 所有人都循着刚才的声音望去,却发现声音是从棺椁附近响起的。 是哪个皇子吗?难道是和永王过节的皇子,还是说是想帮英王的皇子? 所有人在这一刻都充满了好奇,尤其是英王方面的重臣,更是精神一振,生出期待来。刚才的局势他们已经彻底没了办法,如果真有哪位皇子在这时站出来,拿出什么证据来反对永王的话——不,哪怕只是胡闹一场呢,说不定就有转机了。 群臣是愕然,永王则是惊怒,怒到了极点的感觉。此时的他恨不能把叫停的家伙拉到跟前,碎尸万段! 自己为了这一刻等了多少年?为了这一刻布置了多久?为了这一刻冒了多大的风险?眼看大局已定,眼看皇位距自己只有半步之遥了,居然还有人敢出来反对! 他是谁? 咬牙切齿间,孙璘也是霍然回头,朝棺椁那边看去,却看到自己的那些弟弟们都是一脸的茫然,这句话显然不是他们说的。那还有谁? 孙璘的目光再度往后边扫去,终于,在棺椁前端处,他看到了一人正缓缓站起身来。一个让他,让满朝官员都大感意外的人——怀王孙普! “王叔你……”再多的愤怒与怨恨,在此时也只能化作一声疑问了。 怀王孙普在朝中的存在感确实太弱了,弱到不光群臣总是把他忽略掉,就连诸位皇子,除了逢年过节向自己叔叔送礼拜年外,也是鲜少与他有什么往来的。 其实早几年前,孙璘还真就去刻意亲近过自己这位叔叔,毕竟他可是自己父皇信任的人,能与他搞好关系,对争储一事自然也是大有好处的。 可是结果他的刻意交好却只换来王叔的冷待,孙普根本没想过和他们这些侄儿有什么进一步的发展。如此,在碰了几次壁后,孙璘也就放弃了,同时也把自己的这个叔叔抛到了脑后,认为他已经无心朝事,对自己既无帮助,也没有一点阻碍…… 可是没想到,现在,在这个临门一脚的时候,孙普却站了出来,成为了他通往皇位的最后一道阻碍! 如果目光可化作剑,相信此时孙璘的目光已把自己的王叔刺得千疮百孔了。 而孙普却跟完全没有察觉似的,摇摇晃晃地从棺椁前走将出来,来到群臣面前,脸上的泪痕还在,看得出来,在场这么多人里,他是最伤心于孙雍之死的那一个了。 不过此时的群臣谁还会去关心他对皇帝的感情呢,大家更在意的,是他为何要出言阻止孙璘应下继任皇位。 唐千文更是在低咳一声后,率先问道:“怀王,您对此事有什么不同意见吗?不过此乃朝堂大事,我等群臣都已经认可了永王殿下,总不能因为您一句话就做出更改吧。” 话虽然说的还算客气,但意思却很清楚——你只是一个朝堂边缘人物,从来与政事无关,此等大事,你还是不要介入了吧。 孙普看着面前众人,最后目光落到了孙璘的身上,苦涩道:“若是其他事,我自然不会搀和,但偏偏皇位继承一事,我却是有话要说的。” 第1013章 新君人选(中) 孙普的话让群臣都大感疑惑,你一个多年不理朝中事的闲散王爷,居然说自己能在皇位继承人这样的大事上说上话,这可实在太难让人信服了呀。 只有少数几人,比如王晗,却是想到了孙普和皇帝之间的深厚兄弟情,对他的话还真有着一丝期待,便抢先道:“怀王却是打算说什么?” 王相一开口便让不少本来打算反对的官员有些不好说话了,而孙璘也随之心头微沉,事情好像没有自己想的那般轻易啊,这个被自己早就忽略的王叔还能在如此大事上闹出什么花样来? 孙普面对众人疑惑的注视也没有太大的表情变化,依旧自顾说道:“皇兄他这些年来一直就对太子多有不满,只是他也没想到,那畜生竟胆大到如此地步,实在是死不足惜!” 想到孙雍之死,孙普还是一阵激动,片刻后才稳下心神,继续说道:“正因如此,皇兄其实早就有了废去他太子身份的意思,只是碍于朝野议论,才迟迟没有真付诸行动。但他也早就跟我提了,新皇人选绝不会是孙琮! “至于到底该定谁为新君,皇兄当时也一直有所犹豫,没有完全定下,只说他也不愿看到因为皇位而出现几个儿子间互相争斗,兄弟阋墙的举动来……” 这番话说出来,在场群臣固然默然没有作声,但大家心里却都不以为然地腹诽着:明明让几个儿子间争斗是你有意推动,现在居然这么说,谁信啊? 孙普没有在意众人的想法,只顺着自己的思路道:“当时我也问过皇兄,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啊,毕竟年岁渐长,而且年前还突然得了病,不说是我,就是皇兄他自己,也担心有个好歹,却让那畜生得了便宜去…… “当时我提到这一句时,皇兄却是一笑,说他已经有了安排,就算自己突然……突然出了事,真不及重立太子,也可以让最贤明能干的皇子继任皇位。而知道这一事的,除了他,还有韦棠……” 众人本来都是一脸期待了,想着他能给出一确切的答案来,结果倒好,却是这么个说法。可问题在于,韦棠也在这次的刺杀事件中被害了,那还不是一样没人知道内情,一样等于没说? 就在他们疑惑间,孙普又道:“当时皇兄的安排确实没有错漏,毕竟谁能想到那畜生居然敢做出如此事情来,还把韦棠都给害了……好在那时我还好奇地问了一句,皇兄也没打算瞒我,便把自己的布置说了出来。” 说着,他转过身去,仰头看向前方棺椁所在的上方,那儿悬挂着太宗皇帝手书的一块匾额,写着“海晏河清”四字。 “当时皇兄就是在这儿和我说的话……他就坐在那儿,用手指着上方的匾额告诉我:若有朝一日真有万一,他和韦棠都不能将意思转达,那就让我告诉群臣,真正的继承人,他早就写成遗诏,藏在了这块‘海晏河清’匾后头了。”此言一出,群臣都惊愕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到了那块百年来总是悬挂于谨身殿内,却无多少人真去留意的金匾之上,半晌都没能回过神来。 “这怎么可能……父皇他居然还有这一手准备……”孙璘简直是要疯了,他千算万算,却是怎么都想不到自己父皇还留了这么一手。而以他对自己之前处境的了解,恐怕就算父皇不想把皇位传给太子,也绝轮不到自己头上啊。 “王相——”孙普却没给大家太多时间吸收这惊人的真相,而是指了指那块匾额道,“还请你叫几人上去将皇兄的遗诏给取下来吧。” 王晗等臣子都是一震,旋即才点头答应。他转身朝后看了看,就点了两个年轻些的:“请你们上去看看吧,来人,拿梯子来。” 这谨身殿作为大越皇宫中极重要的几大殿之一,又是皇帝日常办公所在,其建筑自然恢宏大气,殿顶离地足有五六丈,而那匾额也悬着有三丈多高,寻常之人自然不可能徒手上去。 当下里,外间那些同样在悲戚的太监们立刻忙活起来,很快就从别处搬来了梯子,再让两名年轻官员顺着梯子上去,在匾额后头好一阵找后,果然发现了个锦盒,然后小心翼翼地捧了下来。 在从他们手中接过锦盒时,王晗的脸色却是前所未有的郑重。这里头所放的可不只是一份遗诏那么简单了,这里头放的,可是大越江山能否稳固的关键啊。即便是他,也不敢轻慢,在将之先放到御案上,带了群臣先行跪拜之礼后,他才作为宰相,上前,先揭去上头的封条,这才取出里头那份圣旨。 在打开卷轴状的圣旨,看向上边的字迹,和最后的印玺和落款后,王晗是彻底确认了,这就是陛下手书,而且还加盖了玉玺,是任何人都仿造不了的。 确认遗诏无误后,他才在轻咳一声后,宣读起上头的内容来。 这份遗诏的内容倒是挺长的,前边是按照素来的规矩,检讨了一下自己多年来的一些过失,然后就是叮嘱王晗等臣子今后要继续用心辅佐新君云云……这些都是每份遗诏中都会包含的,老生常谈的东西了。 而后,才是最关键的,读到这儿,就连王晗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皇帝之位,事关我大越天下,黎民苍生,朕虽不肖,亦不敢有丝毫马虎。然太子者,外宽内忌,为人孟浪,实非明君之选,虽为储君多年,亦无多少长进,故不得继位…… “唯英王孙璧,文武皆才,于国有功,为人克己复礼,隐显人君之相,又得诸臣拥戴,故,朕意让其继位,还望群臣能善辅其左右,使我大越江山永固,天下黎民安居乐业……” 当这最后的答案揭晓,众人的脸色都为之大变,尤其是孙璘,更只觉从天堂直堕入地狱,整个人跟被雷劈了似的,眼前阵阵发黑,耳边隆隆作响,却是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了。 当真是可笑啊,太子是可笑的,他铤而走险,不惜把自己的一切都搭上,结果却是身败名裂——而就算没有自己出手,到头来,恐怕他也会以失败告终。 而自己又何尝不可笑呢?机关算尽,最终却是等来了这么个答案。再多的人支持,再多的手段又如何,父皇只消一道遗诏,就能将自己的一切努力都给打得冰消瓦解…… 心中的怨恨和无力感,让孙璘直欲大吼大叫,更想把已经死去的父亲从棺材里拖出来,大声问问他,为何要做此安排,难道真就算准了一切,只为让自己的计划落空吗? “永王殿下,永王殿下……”连续的呼唤,再加上有人晃动了自己的肩头,才终于让孙璘从无边的懊恼与怨恨中抽出神来。此时的他整个人还是有些浑噩的,茫然地抬头看看周围,却见王晗已把那道圣旨送了过来:“还请殿下也仔细看看,看这道圣旨是否存在问题,是否为人仿造。” 对,还有一个机会,只要一口咬定了这旨意是伪造的,是别有用心者的矫诏,就还能……就在他心中产生这样疯狂的念头,刚要说什么时,一旁几名臣子却又先后说道:“不过据臣看来,这旨意是不存在任何问题的,陛下的笔迹我们都熟悉得很了,没有半点差错。” “还有这印玺,也是陛下平日专用,绝对没法仿造。” “还有这放旨意的所在,谨身殿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就算有人真能伪造遗诏,也绝放不到这上头。” “还有,这可是怀王爷所说,自然不会有错……” 这些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一番解释后,却是把孙璘那个疯狂大胆的想法给戳了个千疮百孔,让他彻底没了话说。只是木然地接过旨意,随意扫了眼,就又交了回去,也没什么表示。 他的这一反应在群臣看来那就是默认了,也不再多言,又把遗诏传与他人细瞧。 连孙璘都瞧不出什么问题来,其他人自然更不可能提出疑议了,于是,大家都承认了这封遗诏是真的。可这么一来,最大的问题也就出现了:“既然陛下属意英王为新君,我等臣子自当遵从。可现在英王却不在京城,而京中大事又必须有人主持大局,这却如何是好?” 唐千文也跟着道:“还有一点,其实英王现在北方草原上作战,甚至我等连他到底是否安全都不敢保证,现在就贸然拥立他为新君是否有些过于随意了?若是天下因此再起变故,我等可就成大罪人了!” 他这一句话立刻就点醒了其他那些永王党的人,这些人眼见遗诏出现,本来都已经认命了。但同时,他们心里也很是不安,自己今日的表现已经完全落到所有人眼中,大家自然知道自己是永王的人,一旦英王真回来继位称帝,会放过自己吗? 所以,到了这时候,好像就只有迎难而上了…… 第1014章 新君人选(下) 朝堂之上各种争斗层出不穷,但论收获最大,同时也是最凶险的,无疑还是皇位之争了。尤其是当皇帝老迈,几个儿子却又个个能力出众,还有野心时,朝中官员自然就会分作几方,以求博个从龙之功,从而真正做到位极人臣的地步。 若能顺利辅佐某位皇子登基自然好处多多,可一旦落败,其后果也是相当严重的。历朝历代以来,相似的事情实在发生过太多次了,那些最终失败的皇子支持者们,后果最轻的,也是在新皇登基后被排挤,最后成为朝堂边缘人;而最严重的那些,却是连身家性命都搭进去。 而现在这一幕又在大越朝中重演,在唐千文等拥立永王的官员们看来,这次他们的胜算其实极大,太子已经完了,最大的竞争对手英王又远在漠北,其他诸皇子皆不足为虑,那皇位就必然属于永王殿下了。 正因如此,他们今日才会没有半点地顾虑彻底站出来,连唐千文这样本可以置身在外,通过更隐蔽的手段遥控达成目的的宰执都直接上阵了。 可结果,却是出乎了他们所有人的意料,皇帝居然还有后手安排,而且居然还有个怀王是知情者,一道遗诏,就把他们的全盘计划给打破了。到了这一步,为求自保,为了不使英王登基后自己无法于朝中立足,他们也只能再搏一把! 唐千文的提醒犹如一颗火星落到干草堆上,立刻就引得众人纷纷开口质疑:“唐相所言甚是,如今陛下驾崩,国不可一日无君,就算陛下有遗诏,可眼下的局势却已经容不得我等遵从了。” “是啊,陛下驾崩,朝中大局无人主持,若真等到送信去北疆,再让英王回来,那得几月?到时恐怕天下都乱了套了,这可不是我等愿意看到的。” “就是,我以为现在的之事非陛下当时立此遗诏时能想到,事急从权,只能不从此诏令了。而且我以为永王殿下论才干人望全不在英王之下,立他为君,才是最利国利民的!” “我也这么以为……” 一时间,这些永王党的人纷纷跳出来,声援永王,想要绕开遗诏,立他为新君。他们的声势还真挺惊人的,一下就有二三十人挑明了立场,也让本来已经绝望的孙璘心中再度升起希望来。 但这一回,他们却是明显估错了形势,以为靠着眼下的声势,他们还能跟之前那般压服在场所有人,却忘了,刚才他们能做到,是因为大家其实心里都没个正谱,多半臣子是有些茫然而保持中立的——毕竟争储这样的事情大起大落,一般官员可不想搀和啊。 可现在却不同了,随着他们如此说话,无论是英王一党,还是原来太子的人,又或是中立的官员,都对他们产生了成见。之前情势不明,你们仗着突然袭击把握话语权也就罢了,现在都已经有遗照了,你们还想要硬保永王,那就太自以为是了。 而且,你们有了从龙之功,他日升官加爵,那不是要把我等给挤下去吗?这是任何一个官员都不能容忍的事情! 于是,反对声也随之而起:“你们好大的胆子,陛下尸骨未寒,你们就要抗旨了吗?” “你们这算什么,是要陷永王殿下于不孝吗?他要真按你们说的做了,就是坐上皇帝位,天下人也不会心服!” “就是,明明英王殿下是遗诏中指定的皇位继承者,他于朝廷有功,也还安然在外,岂能因为你们的一些顾虑就更换新君?” “虽说国不可一日无君,但谁也没说皇帝就必须坐镇在洛阳,一步都不得出京!我们就当陛下如今坐镇北伐,此时给他去奏疏,请他回来便是,也费不了几日时光……” “就是就是,我等这就联名上奏,请英王,不,请陛下回京,主持大局便是。至于这期间朝中事务,有王相等诸位大人在此,难道还真能起什么乱子不成?” “还有怀王呢,怀王也是有着相当从政经验的,完全可以暂时由他代为摄政,处理政务,朝中诸事又岂会因此生出乱子来?” 一番反对驳斥,直杀得永王一党全无招架之力,个个期期艾艾地,再说不出话来。本来嘛,他们就不占理,皇帝遗诏在此,居然还想不遵另立新君。现在他们的那些理由更被一一否定,却是连争辩的勇气都没有了,只能默然而对。就连唐千文,这时也是脸色发白,再不敢说话了。 而他心中,更是一阵阵的后悔,早知道是这么个结果,自己一开始就不该趟这浑水啊…… 永王则是目光阴狠地扫过那些与自家唱反调的官员,但终究不敢开口说什么。功亏一篑,他已经没有半点筹码能威胁到群臣了。 这时,王晗终于上前一步,开口道:“既然各位大人已有定论,那此事就彻底定下——从今日起,我大越便有了新的君王,便是英王孙璧!”说着,他率先举步来到殿宇的中间位置,随着他的举动,其他人也纷纷明白过来,全都跟进,如日常上朝般,走到了自己的位置。 几百官员就此齐整地立于殿内,朝着空荡荡的御座跪了下去,行下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臣等参见陛下……” 这一番跪拜,算是把事情给彻底敲定下来,虽然孙璧不在现场,但意思已经传达。而且,素来也有遥拜的礼节,他又正好身在北方,正是御座所在的方向,所以群臣这一拜,就显得更加合理了。 新君既立,接下来就是为大行皇帝治丧了。这一事,本来应该以新君做主,安排人手,但现在孙璧不在京中,所以此事就由王晗等宰执,以及怀王这个摄政来作安排。 好一通议论后,相关事宜才一一定下,其中最关键的一点,就是送先帝入陵寝一事,也被定在了二月前后,具体日子则由钦天监来拟定。 而这一极重要的事情,自然不能缺了新君,所以在一番讨论后,他们又决定即刻派人北上送信,好让皇帝赶紧返回洛阳,一是为了真正继位主持朝局,二来也是为了送先帝最后一程。 至于对先帝的庙号功过之类的评述,在孙璧这个皇帝没来之前,群臣也不好擅专,那就再等等吧。 等到这一切都安排妥当,连传信之人都已奉命以流星快马急往北去后,真正的丧礼才在宫中正式举行。于是很快的,不光皇宫到处举哀,整个洛阳城也是一片缟素,无论官员百姓,都要为先帝致哀,民间的一切文娱活动彻底停下。至于臣子们,则在礼部官员的安排下,轮番在宫里守灵,而作为先帝子嗣的诸位皇子,更是被留在孙雍的灵柩前,一步都不得离开。 这从礼仪上来说,自然是为了让他们以尽为人子的孝心,可在许多明白人看来,这却是为了提防再出什么幺蛾子了。毕竟永王可不是省油的灯,谁知道他在失败后是否会死心,又是否会跟太子一样,来一个孤注一掷,趁着皇帝新丧,朝中宫中都乱作一团的时候,做出什么事情来呢? 至于太子,则被囚禁于皇宫某处,由禁军严加看管。同时,他在京城里的那些同伙,比如柳家兄弟等等,也皆被拿下,控制了起来——他们的一切行动早在永王的关注之下,这些人自然不可能逃得过了。 现在就只等孙璧这个新皇回到洛阳,真正继位后,再由他来定夺,如何处置这个弑杀君父的大罪人了。 在这一番忙碌与安排中,这个特别的大年初一终于是接近尾声。 皇宫里别处都因为先帝驾崩而显得幽深静谧,往日里的那些宫女太监,要么在就在谨身殿这边忙活,或是等着服侍,要么就无声地回到住处去了,而因为怕被怪罪,到了住处的他们也不敢掌灯,不敢发出太多的声响来。至于宫中别处,自然更不用说了。 也就谨身殿这儿,依旧灯火通明,留于此处的官员们陪同着诸皇子继续祭奠先帝,也就哭累了,才会起身稍微活动一下,或是去厕所方便一二。 此时,永王就来到了厕所,而与他一同入内的,还有一名同样脸色阴郁的官员。两人进入厕所后,迅速查看,确认无其他人,才见永王寒声道:“我不会放弃的!” “殿下……” “你听好了,这是我们现在唯一的自救之法,一旦失败,等孙璧他真回到京城,不光是我,你们这些人也没好日子过。今日朝上这么多人都看到了你们为我说话,还想抗旨,这些都将成为孙璧到时除掉你们的借口。” 孙璘满脸凝重道:“所以我让你们去做的就是不让他孙璧回到洛阳,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要把他除掉!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那官员身子猛然一震,这可就是弑君了呀! 可是,他更明白孙璘所言非虚,这确实是他们唯一的自救之策了,当即用力点头:“殿下放心,臣等定会竭尽所能,把孙璧拦在京城之外!”好在有个时限,这样他们倒真能从容布置,除掉赶回京城的孙璧了。 新皇初立,看似一切争端已然平息,可事实上,大越朝廷最大的危机才真正开始…… (本卷终) 第1015章 即刻回京(上) 如今的幽州城已变得和之前大不一样,不但没有了去年鬼戎犯边时人人自危,严防死守的紧张气氛,还显得格外热闹,车马人流如织,从几座城门进出的各种物资更是叫人眼花缭乱,比之中原大城都不遑多让了,哪还有半点北疆边城的感觉啊。 而城中百姓更是个个面上带着喜气和笑容,哪怕如今已经过了元宵节,可算年节已尽,却依然没有让大家从喜悦的氛围中走出来。而导致这一结果的原因自然很明显,那就是大越官军北伐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大胜,让无论是中原还是北疆的百姓安全有了保障,心里也有了足够的底气。 以往,哪怕鬼戎几年来未曾犯边,像幽州这样的边城也是紧绷绷的,守城将士时刻都提着小心,中原百姓更是少有主动往这儿凑的。但如今的幽州却不一样了,在鬼戎已不可能对此地造成任何威胁,而城中又不断有壮丁兵卒赶到常住后,那些最是精明的商人自然就跑来做起了生意。 于是短短一两个月的时间里,幽州城内的店铺就比之前翻了至少一番,更种行商更是络绎不绝,如此更是带得更多的商业机会出现,引了更多有志于此的商人跑来。如此循环之下,幽州城就成了一座不输于中原大城的繁华城市了。 而且李凌相信,这只是开始,随着时间的推移,幽州的城市发展会更快更猛,毕竟这儿有着得天独厚的平原地利,道路四通八达,实在太适合作为整个北疆的物资集散中心了。这一点也是在他接手整个北伐后勤事务后迅速明白过来的,所以说后来历史上多个朝代在此建都也是有其根由的。 当然,现在的李凌是不可能去为后世考虑太多的,他现在还有极其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呢。 这一事并非为前线将士提供军粮物资,此事已经完全走上正轨,在草原诸部被打得全无招架之力,只剩苟延残喘的当下,对前线的后勤保障已变成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只要朝廷把中原的物资及时运送到北疆,李凌就能按照一直以来的规矩和路线,把东西迅速送入草原,再沿着各条已经打通的路线,把物资送至每一支四处游走于草原,寻找敌人下落的军队手中。 在此事上,现在的李凌也就稍微做下统筹,然后再传达几个指令而已,根本就不费什么脑筋。现在能让他感到头疼的,是更重要的一件事情,或者说是眼下最重要的一件事,其重要性已经超过北伐大事了——就是找到孙璧,并让他赶紧回来! 当十来日前,京城传来那个消息时,就是李凌也足足呆怔了半晌,一时间难以接受居然会发生这样的巨大变故。 皇帝居然死了……那个给李凌留下的印象是精明,是冷酷,是自私的皇帝,居然就在大越北伐取得彻底胜利后,突然暴毙了!而且还是被太子给弑杀的! 这一事实的冲击力,就是李凌在乍闻之下也是大感震惊,足足半晌都没能回神。以子弑父,以臣弑君,这实在不是眼下这个承平的朝廷里会轻易发生的事情啊,甚至在李凌的印象里,在大一统的皇朝中,好像也几乎没出现过这样的人伦惨剧啊。 可这终究已成事实,皇帝死了,太子也成了阶下囚,已叫人无可怀疑。 或许太子是被皇帝的步步紧逼弄得失了心智吧,走投无路之下,才会狗急跳墙。李凌作着这样的判断,因为他很清楚皇帝这些年来对太子是如何打压,又如何不断推出新的皇位竞争者,只为不让太子坐大…… 所以对孙雍之死,他没有太多的同情,甚至想到了自作自受这一评语。虽然皇帝在他入朝后对他素来重视,也算是对他有知遇之恩,但李凌对这个冷血自私,只为一己私欲,却罔顾天下百姓死活的皇帝实在难有太大的好感。 皇家的人伦惨剧本与李凌无关,不过在知道最后居然将由英王来继承皇位时,李凌的精神还是为之一振,差点就脱口而出——杀得好啊! 是啊,真是杀得好啊。要不是太子弑父皇帝才死,而是他突然病情加重来个驾崩,恐怕这皇位就得顺理成章,稳稳落到孙琮的手中了。毕竟,在此之前,他可是多少年的大越太子,是唯一的合法继承人了。 其实这次孙璧主动请求北伐,也是打的能再立不世功勋,从而好在最后关头夺下皇位继承权的主意。可这终究是冒险了,能否取胜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如眼下般,若是皇帝猝然驾崩,身在北方的孙璧自然不及赶回洛阳,等他真闻讯赶回京城时,只怕人家都已经定下君臣名分了。 但太子的这一刺却是彻底扭转了对英王来说最不利的局面,最后更是让他借着遗诏成为了新一代大越天子! 要说起来,若没有太子弑父一事,哪怕之后也同样拿出了遗诏,恐怕朝中支持太子继位的人也会有很多。毕竟,他可是几十年的太子,是所有人认准了的未来君王,又无什么大过错,那遗诏自然会被人指为伪造,然后孙璧又不在朝中,最后的结果,恐怕也是孙琮被推上皇位了。 可现在,一切可能出现的问题都因为太子的这一弑父举动而彻底消失,孙璧的皇位继承权也变得合理合法。 不过李凌此时却依然头疼,哪怕接到消息已过去十来天了,情绪不但没有随着时间平复,反而越发患得患失起来。因为孙璧到此时都还没有回音,甚至连他有没有接到自己让人送入草原的急信都不得而知。 这就是眼下大胜后,想要尽一步铲除鬼戎势力的后遗症了。几十万大军分作几十股完全散落在了广袤的草原之上,想要准确地找到某一路人马可太难了,连李凌都不知道现在的孙璧到底身在何方。 而更叫人感到煎熬的,是朝廷随后几日又送来的一封书文,先帝的丧礼将定在二月初三这个吉日上。而孙璧作为新君,之前或许还能拖着,但到了那一日,是无论如何都必须出现在群臣面前的。 那不光是因为朝廷大事,更是孝道的表现。大越百年来以忠孝立国,身为天子,大家对此自然更是有着严格的要求。若是这位新君连先帝的葬礼都不曾出席,恐怕就很难让天下人心服了,甚至有可能动摇其帝位,转而被人抢去皇位。 这可不是李凌在杞人忧天,他已经从英王党其他人的书信中知道了当日发生的种种变故,知道了孙璘还死心不息,而在朝野之中,肯为永王搏上一把的人也必然还有很多啊。 至少在孙璧没有真正坐上皇位之前,任何一种可能都会发生。 正因如此,这几日里,李凌又连续派出了十多路人马进入草原,找寻孙璧的下落,只为让他赶紧回来,回京登基。与这等大事相比,草原上的追亡逐北,斩草除根已经变得不再重要了。 但这段时日下来,却连半点回音都没有,李凌心里那一个叫煎熬啊。今日都已经是正月二十了,离着先帝丧礼就只有短短十多日,也就仅够从幽州赶到洛阳的脚程了,要是再迟上几日,可就真来不及了。 想到这儿,李凌更坐不住,腾一下站起身来,又一次来到那张硕大的,同时比之前要详细了太多的北方地形图前——随着一场场的胜利,草原上的诸多山川河流,地形细节也全被越军掌握了解,然后便被添到了地图之上,这也是李凌一早就作下的吩咐——目光不住在各处扫动着,猜想着孙璧他到底领军到了何处。 “要是他真往北方而去,恐怕到今日都未必能找到啊。这样一来,哪怕接下来几日能顺利找到王爷,他也不可能在下月初三前赶回京城了。”李凌做出了让他难以接受的猜想,拳头更是重重砸在了墙上。 事实上,这几日此想法已经在他心中生出了,毕竟草原到幽州,就算是快马疾驰也需要好些日子,更别提还得从这儿再赶去洛阳了。就算能换马,这人也受不了啊。 “这可如何是好……要是他已经从别处进入北疆,赶回洛阳就好了。”李凌最后期待着说道。 而就在这时,外间突然一阵骚动,打断了他的思绪,让李凌颇有些不快,刚想呵斥两声,紧闭的房门也被人哗啦一下打开,李莫云一脸惊喜地叫道:“公子,他回来了,王爷他回来了……” “啊?”李凌先是一呆,随后才猛地反应过来,急忙转身就朝门外奔去,然后就瞧见一个满身尘土,满脸胡须,显得格外憔悴的男子被人搀扶着,踉跄地走来,不是孙璧,还会是谁? 这让李凌在惊喜之余,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王爷……不,陛下,您怎么回来的?”语气里,充满了疑惑。 第1016章 即刻回京(下) 孙璧的突然回来确实让李凌大感惊讶,因为在他看来,这完全是不合常理的。 他在今日回到幽州,便意味着早在多日之前就已经得到了李凌送去的急信,那照道理,就该在更早一两日之前,就先有人把此一结果报回幽州才是。 可结果呢,李凌这段时日光为此犯愁了,那是连半点回音都没有收到啊。现在草原上鬼戎各族都被打得自身难保,已经不可能有人再敢袭击大越官军,自然也不可能出现回来报信的人在半道出事一说。 带着这样的疑问,以及惊喜,李凌一见着孙璧便问出了这么一句,甚至都没有先关心一下他的身体情况。 孙璧也愣了下,但还是苦笑道:“我是突然心血来潮,撇开一切先回来的。这一段我带着兵马急行了半个多月,才从草原北方一路回到幽州,我和将士都已经疲惫不堪,甚至有两日没吃什么东西了……” “什么?”李凌登时大惊,这才看清楚对方脸上的疲惫不光是赶远路造成的,更在于饥饿啊。当下就赶紧上前一把搀扶住对方,然后口中大声叫道:“快,让后厨准备些吃的来,对了,先上些米粥什么的……”然后在李莫云的帮助下,将孙璧先送进了自己的公房。 也是直到靠坐在那儿,孙璧才突然想起刚才有些古怪的称呼,奇道:“温衷,你刚才叫我什么?” “陛下……”李凌张罗着让人给孙璧打水擦洗,随口应了句,然后才明白过来,即刻转身,跪下参见:“臣李凌见过陛下……您或许还不知道,就在今年大年初一,因陛下猝然驾崩,已立您为新一任皇帝了……” 这一下,却是轮到孙璧目瞪口呆,半晌回不过神来了。这消息实在太大,也太惊人了,饶是他心性再是坚韧,一时间也无法完全接受,足足半天后,才吃吃地道:“竟……竟是真的……” “啊?”李凌有些听不懂他的话了,忍不住抬头好奇地看着对方。他一时间其实也很难真把这个多年的好朋友当成皇帝般来尊重,也就没那么多的拘束了。 “你……先起来。”孙璧赶紧弯腰扶了一把,待李凌顺势起身后,才神色凝重道:“不瞒你说,我这次所以回来,是因为在除夕夜里突然感到一阵不安,好像我最重要的一个亲人出了什么事情,我再不回来,就会后悔终身……” 他这一说,李凌才终于明白了过来,为何孙璧会以这么个奇怪的方式回来,让自己措手不及了。他就不是因为知道了皇帝驾崩,自己已成新君的消息才赶回来的,完全就是出于父子间奇妙的感应。 只是,即便他真赶回来了,一切却还是晚了,孙雍早就死去。不过也可以说不晚,因为他这一回来,却是能赶得及在丧礼之前回到京城了。 接下来,在稍作擦拭,又吃着粥汤先填填肚子的同时,李凌便向孙璧细说了之前发生在京城中的种种变故。包括太子弑父,又被人当场拿获,以及之后永王想要趁乱拿下皇位,却被怀王等人阻止,还有遗诏立他为帝…… “……所以现在陛下您时间怕也不会太多了,必须尽快赶回洛阳。只要做到这一点,那就真正坐稳了皇位,再没有人能对你造成威胁。”李凌最后说完,又有些担心地看着靠坐在那儿,显然已经筋疲力竭的孙璧,“陛下,您还能继续坚持,策马奔驰回洛阳吗?” 孙璧苦笑,放下粥碗的手都有些轻轻颤抖:“恐怕不行,我这半个多月都是日夜兼程往南而来,早已疲惫不堪……而且现在我的双腿都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了,恐怕内侧都已磨破了皮……如果没有在此停顿,或许我咬咬牙还能坚持几日,可现在这一停,只怕连马背都上不去了。” 孙璧的情况要比李凌想的更严重,但也在情理之中。 本来嘛,这样的连日赶路就极其辛苦,尤其是靠着策马狂奔,就更是对人体极限的考验了。就算孙璧身体够强壮,骑术也足够精湛,但半个多月昼夜兼程地跑下来,也早到强弩之末了。 如果没有回到幽州休息这一下,靠着那股子劲儿,他还真能再撑上一段。可现在下了马,坐下后,却是只剩下全身的酸疼了,再想咬牙骑马,那可太强人所难了。这就跟运动是一个道理,不怕极限,就怕极限之后坐下来,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这……”李凌皱起了眉头,之前只光想着能让孙璧赶紧回来,却把这一条给忽略了。可问题在于,这事可耽搁不得啊,事关皇位,再难也得拼。 孙璧其实也是一样的想法,在沉默了片刻后,说道:“马我是肯定骑不了了,至于休息,恐怕没个十天半月我都不能恢复,到时一切都迟了。所以眼下唯一的办法,就只有边歇边赶路……那就用马车……” “坐船吧……”在他拿出个主意的同时,李凌也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来,几乎是同时出口,然后两人各自一愣。 “马车总比船要快些……”孙璧还是依照自己的思路道。 “可船只安全,而且有漕帮的人照应着,不会有更多麻烦。”李凌也有自己的考虑。 对漕帮,孙璧现在还是挺信任的,要知道,之前从南方来的大批军粮可都是靠着漕帮不计一切地为朝廷转运,才能及时运到北疆,补充前线。可以说,这次北伐能够顺利取胜,漕帮也是立下了汗马功劳的。 再加上他也知道李凌和漕帮的紧密关系,自然对他们没有半点疑心了。但即便如此,在稍作沉吟后,孙璧还是否定了这一点:“不,我们不能走水路回去。” “为何?”李凌奇道,再度忽略了对方的皇帝身份。 孙璧自己也没接受身份的转换,耐着性子给出解释:“因为这是一定会被人盯上的回京方式。你觉着我这次回京继位真能那么顺利吗?” 李凌一听,神色也变得郑重起来,是啊,这一点确实不容轻忽。 皇帝之位可是天底下最诱人的东西了,而朝中各方势力为此已经斗了多年,尤其是永王一党,初一那天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呢。可即便他们失败了,他们真就会放弃吗? 特别是在所有人都知道孙璧得从北边及时赶回洛阳,就连具体时间和线路都差不多能推断出来的情况下,他们更不会放过这最后,也是唯一的扭转乾坤的机会了。而且这次的阻拦,截杀,一定会相当疯狂与可怕。 想明白这些,李凌也开始担心和筹谋起来,这样看来,孙璧回京可就远比自己之前想的更加凶险和困难了。 倒是孙璧,显然早就有了准备,虽然整个人看着没多少精神头,却也颇为淡定:“所以说,从水路走一定要比陆路更危险,因为任谁都知道你和漕帮的关系,我们想要及时回去,走水路是最好的选择,那也就成了他们拦截阻杀的最后选择了。而且,水上一旦出事,更不好自保,我水性又不算好,所以还不如放弃水路,坐马车回去呢。” 这下李凌倒也认可了,同时他还更往深了想一层,是否可以让漕帮出几条船,故布疑兵,用以遮掩孙璧的真实路线,同时还能分散敌人的阻截呢。 口中则是认可点头:“王……陛下所虑甚是,确实陆路要比水路更安全些。那你准备何时出发?可需要在此先休息两日吗?” “不必,局势也容不得我再多歇息了。我相信,我这次回到幽州,已经被有心人盯上,继续留着,只怕不等我上路,就要遇到麻烦了。还有一点,不是只有我回京,你也和我一起回去。” “我也随你回京,那幽州和北疆……”李凌略感意外,下意识便来了一句,旋即才想到,现在的北疆早已大定,北伐也好,军粮运输也好,皆都不存在任何问题,其实自己在不在此,还真没什么关系。 倒是孙璧这一路回京,还真有要用到自己的地方。此番如果永王方面真要做最后一搏的话,自然是不可能动用官方力量的,而是会用到江湖中的某些势力。而孙璧或许在官场,在沙场上有着充足经验和能力,唯独江湖经验却是极少,恐怕真就难以应对呢。 孙璧不知他在转眼间就生出了这许多的念头,只是笑一下道:“你当然要和我同回京城了,你和承志是我最信任的两人,现在他还留在草原上,已是一大憾事,我回京登基,又怎能没有你呢? “何况,我也担心他们会对你不利,甚至在失败后狗急跳墙……所以,不如你随我同去呢。” 李凌心中一暖,也不再多作坚持:“既然陛下已定下主意,臣自当遵旨。那就您先歇息一夜,明日一早我们就出发回京。” “不!”孙璧却把头一摇,“事不宜迟,我们就不耽搁了,我稍作歇息,你去准备一下,我们便即刻回京。随行的人马也不宜太多,以免惹人注意……”他却是有自己的想法。 第1017章 珠入鱼目中 临近黄昏,在幽州城门即将关闭前,又有数支合起来足有百人以上的车马队伍出城而去。 这是幽州城每日里都会看到的景象,因为近来城中商业繁茂,早晚都有商队进出,尤其是到了傍晚时,更是有不少商队急着南回而不惜漏夜赶路。 所以,当李凌他们的这支队伍化装为商队,与其他三支队伍混在一处出城时,可以说是半点都不显眼了。不过这不代表他就能够接受这样的做法了,在他看来,如此做法可实在过于冒险。 要知道,这次李凌可是和孙璧一同回京啊,在明知道沿途必然会遭逢朝中敌人的阻挠截杀,且孙璧如今身份更是尊贵无比的情况下,居然只带区区二十多名护卫上路,这险可冒得太大了。 不过这都是孙璧拿定的主意,李凌也不好劝阻,最后只能是一面硬着头皮照办,一面却是暗中派人去和纵横商会与漕帮的人联系,让他们在中途加以接应。而为了更大程度的掩人耳目,不让某些人的眼线在第一时间就盯上自己等,他还挑了这么个时间,和其他几路商队一同上路。 作为这段时日幽州城内诸般事务的决策者,李凌自然早就掌握了这些商队的习惯,此时加入其中,自然也是顺畅无比,叫人看不出半点问题。 整支队伍在出了幽州城后只稍稍提升了些速度,却因为天色关系,到底不敢纵马疾驰。李凌他们为疲惫的孙璧着想,此时也没有加速,就这么晃悠悠地前进着,他更是直接钻进了孙璧所乘的马车内。 这辆马车自然也是李凌特意安排的,不但比一般马车要宽敞,而且车厢壁还夹有钢铁护板,就连两边的车窗上也有钢铁护罩,只要关上,就是被刀斧劈斩,都休想伤车厢分毫,更别提里头的人了。 不过除此之外,这辆车就没有其他更舒适的环境了,就连那坐靠的厢壁都颇为坚硬,让此时的孙璧有些不好受,只能是勉强靠座在那儿,冲李凌一笑:“我就知道你会忍不住想问我些东西。” 李凌也是一笑:“陛下恕罪……” “罢了,现在都还没到京城,我也没正式登基呢,这称呼就先放一放吧。”孙璧抬手打断道,显然对这个称呼还不是太能接受。 李凌也没有坚持,便即改口:“那我就再放肆一回,我实在想不通,你为何会如此冒险。其实照道理来说,咱们最稳妥的法子,该是即刻就把身份亮明了,然后让幽州守军护送你回洛阳才是,这样就能顺利继任皇位了。” “你的这一说法我也有想过,确实是最省心,最安全的。但是,这样就真个彻底没有问题了吗?” “怎么说?” “现在幽州城中的守军你真就全都信任?永王当年在北疆可没少拉拢人啊,至于中原别处就更不好说了。你就那么相信这些人会全力保我回京,而不是在半道上暗中对我下手?” 孙璧这一问还真让李凌有些发愣,同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不是对方身份改变后就跟孙雍般变得疑神疑鬼起来,实在是局势如此。相比起其他兄弟,他孙璧在这两年之前确实名声不显,没有自己的班底,危急关头,真正能信任的也就那么几个而已。 “要是那些边军将士真在幽州,我倒是可以相信他们。可偏偏他们现在都还留在草原之上,我都只带回区区几十人,还全困顿难行,所以就更不敢让其他人知道我的身份,护送我回京了。 “真到了眼下这时候,永王必然铤而走险,哪怕用一百人,一千人的命来换我一命,我想他也不会有半点犹豫。” 李凌无奈地点点头,其实就是他,对现在守在幽州那些从中原各城而来的兵马也没有太大的信任感,毕竟人家的底细自己都不知道,更别提其他了。 可即便如此,孙璧的这一决定还是过于冒险了,现在已商队的身份,暗中回京,路上的安全真没有保障啊。 就跟能看出他心中想法般,孙璧又是一笑道:“至于我今日非要冒这个险,其实还有另一层目的,那就是通过此次回京路上的变故来看看到底朝中有多少人是我的敌人。永王不用说,那其他人呢? “如果我真安然到京,接任皇位,那些人必然会把自己的真实意图给隐藏起来。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我就是要让那些家伙一一把真实面目给露出来,抓住他们的把柄,赶在继位之初,就把他们全部铲除!” 李凌这才明白孙璧居然还有如此盘算,在震惊之余,也不得不在心中道一声陛下真个深谋远虑了。确实,这些本来就不与孙璧一条心的臣子会成为将来朝政大事上的绊脚石,而要是真让他们留在朝中,他们对朝局的损害只会更大,还不如趁这一回,把他们全部引出来,然后名正言顺地将之铲除呢。 当然,这样一来,一路上的凶险将更大,也让李凌只觉肩头的担子更沉了:“我明白了,这一路我会让他们小心应对的……” “唔……只望这一次能做到有惊无险,平平安安回京!”孙璧说着阖上眼睛,却是因为疲惫再坚持不住,睡了过去。 这一夜就在这不紧不慢的赶路中过去,期间李凌都跑到另一辆马车里睡了两个时辰,等到天亮后,才被一直守在两车旁的李莫云叫醒,然后发现前方已到了一处集镇。 像这样的集镇最近在北疆可是有不少,受幽州等边城开始繁荣的影响,沿途的这些集镇村落也慢慢变得重要起来,其中不但多了专门为商队服务的酒店客栈,就连保护少量商队赶路的镖局之类的行业也在这等小地方开张了。 这个叫曹家集的小集镇上也有着这些铺子,在见到如此大一支商队浩浩荡荡进镇时,所有镇子上的人都露出了欢喜之色,赶紧就有人上前招呼,几家酒店的伙计更是笑着上前揽客,请他们到自家酒店歇脚吃饭。 李凌他们也是有些饿了,便没有拒绝,二十多人挑了家最干净的铺子就坐了进去,一下就占了整个酒家大半的桌面,然后又点了些酒菜,便由几名护卫先吃了,确认无误后,李凌他们这一桌才开始吃喝起来。 因为身在外间,两人也没再谈什么正事,只随意说笑着。经过一晚的歇息,孙璧的身体得当了一些恢复,精神也好了许多,看着明显有了黑眼圈的李凌却是笑道:“温衷,看来你身子可不太好啊,这才上路便顶不住了?” “让殿……让孙兄见笑了,我毕竟不曾怎么习武,近来又忙于案牍之事,确实有些不习惯了。”李凌随口说道,“对了,这几支商队的去向都不一样,有两支在出了幽州地界后便会与我们分开,到时我们可需要和其他同路的商队搭伴吗?” 出门在外,为了沿途的安全考虑,许多商人会选择和其他商队一同上路,然后在某地与同行的商队分开后,又会和新的同路商队再搭板,这也算是抱团取暖的一种方式了。但李凌他们毕竟有些不同,所以他还有些犹豫,想听听孙璧的想法。 可结果孙璧却是一笑:“这个就你拿主意吧,别的你或许不如我,但论起商贸上的事情,你可比我强多了。” “这样的话,那就到前边镇甸看看吧……”李凌也没个准主意,可话才说完,一旁却有人接了口:“几位要是真想确保自身安全,还是找个镖行保你们一路安全为好,这样虽然会多出一笔钱支出,但安全性上却高了许多呢。比如咱们曹家镖行,在幽州一带那也是大有名气的,这两年里保了二十多趟镖,就没一次失过手!” 两人一愣,转头就看到酒家的矮墙外一名壮实的汉子正笑呵呵地看着他们,一副毛遂自荐的样子。这让他们心中都是一紧,没想到这儿居然有人悄悄贴上来,得亏没说什么正事,不然身份可就暴露了。 当下,李凌便警惕地一摆手:“这却不必了,我们商队也没贩运什么值钱之物,真有响马绿林也不会打咱们主意……” “就算不为货物着想,也该想想你们自身安全啊。二位,我可不是吓唬你们,近来幽州可不太平,流窜着好几股响马盗呢,专门就冲你们这样的商队下手。就连官军,都因为只关注北疆以外的战事,把他们给忽略了,也让他们的胆子越来越大……”这位并不放弃,半是介绍,半是威胁地说道。 不过李凌他们又怎么可能被这么些话给吓到,依然不为所动。本来嘛,他们就对任何不知根底的势力都有提防,连现在幽州的守卫军队都不敢用,怎么可能去让这么群不知来历的所谓镖行中人近身呢? 最后,那家伙只能悻悻而去,而李凌他们则在此稍作休整后,再度启程,只是随行的商队却多了一支,正是从后方赶到的十来人的小商队。 第1018章 响马来袭(上) 又是半日快行,等到太阳即将落山时,这支将近两百人,足有四支商队,几十辆大车组成的队伍已经赶了有五六十里地,真正到了荒僻的旷野之上。 眼见天色又暗下来,却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边上一帮商人已经在叫起苦来了:“早知道如此,之前就在曹家集里先暂住一宿了……” 他们昨日敢冒夜赶路,是因为靠近幽州城,什么响马盗匪都不敢在那边犯案,可现在离着幽州已有几十里地,城中官军早已鞭长莫及,再加上天黑,大家心里也感到了压力。尤其是,之前那个自称镖行的家伙可不光只跟李凌他们毛遂自荐,也和别家商队有过说话,只是大家也一样,都不肯出这份冤枉钱,就把人给打发了。 所以现下,还有人在后悔之前就该大家一起出资雇佣那些镖行的人了,这样路上还能多一份保障呢。而这时候,除了李凌这一支队伍没人开口外,就只有最后赶上的那十多人的队伍没抱怨什么了,只是静静地跟着大家继续往前。 这队伍的人的反应倒是让李凌生出了几许好奇来,便给自己的一名亲卫打了个眼色,后者会意,便即策马往那边靠去,笑着招呼道:“各位老板是去洛阳吗?看起来你们好像并不担心会遇到什么麻烦啊。” “哈哈,我们可不是去洛阳,而是去更南边的淮北……”那边为首的男子笑着回道,言谈举止间尽显豪气,“咱们这些兄弟那都是在刀口下讨过生活的,寻常劫匪什么的,还不放在眼中呢。” “原来如此,这样看来能跟着你们走一路,咱们可就更有保障,底气都足了些。”这位捧着对方说话,随口又问道,“诸位老板尊姓大名啊?” “咱是粗人一个,哪来的什么尊姓大名,姓樊,叫我樊老六就是了,这两个是我兄弟,老七老九……”这樊老六倒是个痛快人,当即给自己几人做了个介绍,然后又知道了这名亲卫的姓名,当他还想询问李凌几人的名字时,另一边的几路商人也来了兴趣,忙也互相通了姓名和要去的地方,显然他们也有亲近樊家兄弟,以求得到庇护的意思。 樊老六几人也果然热情,面对这些人的攀交,也是一一应付着,不断拍着胸脯,应承说自己一定会确保大家安全。要是真有什么贼匪响马来袭,管叫他们有来无回云云。 李凌在自己队伍里听着,眉头却是轻轻皱了起来,这时身旁马车的窗子一开,孙璧也给他打了个招呼,两人迅速一内一外,小声地作起交谈: “你有没有觉着那樊家几人有些问题?” “嗯,他们看着根本不像是商人,不见商人的精明,倒看着跟江湖中人似的粗放。而且,他们表现得过于热情了,哪有被人奉承两句,就没口子答应保护这么多人安全的?” “是啊,还有他们后头的那些车辆,看着都轻飘飘的,并没有什么商品……”“难道他们是冲着我们来的?”李凌说着,又偷眼打量了不远处的那支小商队一眼,心中更感怀疑。 非是他杯弓蛇影,实在是自身太过容易引来敌人的追击,既然对方存在破绽,自然就往那方面想了。 “今晚得要露营歇息吧?那可得仔细着些。”孙璧又叮嘱了一句。 李凌点头称是,离开车辆时,又跟李莫云小声吩咐了几句,后者郑重地点点头,目光也更多地落在那樊家兄弟身上,猜测着他们的真实身份。 说话间,他们又赶出了一程,然后随着天彻底黑下,便有人提议今晚就在道旁歇下,等明天天亮后再赶路。 不知是不是巧合,提出这一建议的,正是樊家兄弟。其他商队人等一者想要交好他们确保安全,二者昨夜一晚上都赶路确实累了,此时便也没作反对,纷纷缓下脚步,就在这旷野里找了个背风的所在,迅速生起篝火,扎下了营帐,准备就地歇上一晚。 这些人都是惯常在外奔波,习惯了风餐露宿,一切自然也是安排得井井有条。很快的,一座座帐篷落地,篝火上也放上了需要烹煮的食物,炊烟和食物的香味也在随后四处飘荡起来…… 大家出门在外,互相间又多有亲近之意,所以便各自都把有的食物分与其他各家,李凌这边也是一样,不过在接过别家递来的食物时,他们却都不敢真吃下,只是隐秘地藏了起来。 然后在吃饱喝足后,樊家兄弟主动担负起守夜的职责,其他人便各自睡下。李凌这边,则留了两名亲卫继续守夜,旁人也都因为疲累呼呼睡了。 睡梦中的李凌是被一阵马蹄声突然惊醒的。 因为本来就存着戒心,虽是睡下了,他也依然保持着相当的警觉。而在迅速起身时,他更是看到了李莫云等人早已起身,拿起了随身兵器,就连孙璧都已经靠在车辆侧方,拔刀在手。 这让他老脸一红,这方面上自己真远不如同行的所有人啊。当然,比之周围其他那些商队里的人,李凌却还是强多了,因为他们多数是被人给紧急推醒的,醒来时还带着茫然,显然都不知道身处何处,又发生了什么。 然后清晰的马蹄声终于是让他们彻底清醒过来,再往四周看去时,赫然瞧见四面皆有火光迅速朝这他们的驻地奔驰而来,除了马蹄声,还有嚣张的呼喝,这些家伙显然没有隐藏自己的意思,打着火把,还闹出如此声势来。 “有至少百人,都是骑兵……”孙璧脸色一沉,以他现在的经验和眼力,自然能轻易看出包抄上来的骑士数量,心头为之一震,这等声势就是放在北疆这样的豪迈之地,也是相当少见了。 难道真是冲着自家来的,而非所谓的响马盗匪?李凌心里也是一沉,身子则往后方缩了下,真要打起来,自己不能成为累赘,得赶紧钻进那辆车中藏身啊。 在众人惊诧而不知所措中,那百余响马已自四面包抄而到,火把照耀间,首先映入众人眼帘的,便是那些亮晃晃的兵器,以及搭上弓弦的箭矢。他们明显是有备而来,在用强大的势头威逼众商人的同时,当先一骑已缓步而出,哈哈笑着大声喝道: “你们这些家伙给我听好了,老子们正是幽州一带有名的四海盟的好汉们。你们聪明的,这就把随身的所有财物货物都交出来,若牙迸半个不字,当下就让你等人头落地!” 伴随着这首领的威胁,四周其他响马也纷纷呼喝嚎叫着,杂乱中传出:“留下东西,赶紧滚吧……”的威吓声。 许多商队里的人都已经吓得面如土色,两股战战了,尤其是在看到那些对准了自己的弓箭后,更是连个屁都不敢放。反正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受雇运货卖力气的,货物都不是他们的,又怎可能为此与人拼命呢?所以他们便都直往后躲,倒是把还在犹豫中的几支商队的真正主人给推到了前头,其中就包括了李凌他们这一整支人马。 那些商人顿时心中更为紧张,颤抖着,看向那些个响马,壮着胆子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连连作揖行礼道:“各位好汉饶命啊……我等只是小本经营,靠着行商赚点钱养家糊口,我们车上的货物真不值钱啊……还请你们高抬贵手,放了我们吧……” “是啊是啊,我们可以拿出三十两,不,五十两银子给各位好汉算作孝敬,还请各位给我们留条活路吧……” 这番恳求却换来了众响马的一阵冷笑:“五十两银子就想打发咱们兄弟,你当是打发叫花子呢?把东西都留下,滚!不然,就一个都别想走了!” 说着,那为首的已经举刀在手,杀气自然流露,可不是在开玩笑了。 确认这一点的众商人更为恐慌,在没有任何转圜余地的情况下,他们只能最后寄希望于之前夸下海口,说能护得大家周全的樊家众人,希望他们能出手赶走响马。 樊老六也在这时排众而出,表现得颇为老道,先抱拳说道:“天南海北各有源,四海之内皆兄弟。诸位好汉,大家都是江湖上走动的,你们有难处,我们可以帮衬一把,但我们也要靠这里货物度日,还请诸位不要逼人太甚了。”倒也算是表现得不卑不亢,有礼有节了。 “唔?”随着他这一开口,李凌却是一愣,立刻与孙璧交换了一下眼神,各自都有疑惑。本来他们都以为这樊家兄弟有问题,很可能就是响马同伙,可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了。 只是他这一出头效果却几乎等于没有。只见那盗首把眼一瞪,喝道:“你这家伙学了两句江湖春点就以为能平事了?老子四海盟可不吃你们这一套,要么痛快留下财物,要么就把命也留下吧!” 而就在他话音刚落的瞬间,樊老六身后人影一闪,老七老九两个已如疾风般扑出,直取马上的盗首…… 第1019章 响马来袭(中) 显然,这樊家几兄弟是早有策略,以老六出面与响马交涉,若是能成自然最好不过,若是不成,其他两兄弟便趁着那贼首说话分神的当口猝然偷袭,把人拿下,扣作人质。如此,便可逼迫其他响马放弃攻击,全身而退了。 这明显是个不错的战术,就是李凌和孙璧见了也是心中暗赞,同时还有些汗颜。这么看来,倒是自家小人之心了,这樊家商队并不是什么响马盗匪的同伙,反倒成了保护大家的正义之士了。 就在两人各自改了想法,也以为此番能扭转局面时,两个扑到马前的樊家兄弟突然闷哼一声,前掠的身子陡然一僵,便一头栽了下去。而那马上的贼首这时却冷笑看着,倒没有趁机下手的意思。 樊老六见状也是一惊,叫了声:“老七,老九……”便想要上前救二人。可他在脚步往前一动后,身子也是一震一软,随即也跟着倒了下去。 不光是他,周围诸多商队人等,居然也在这时连声惊呼,纷纷栽倒。所有人在这一瞬间里都失去了气力,只觉阵阵头晕目眩,别说再出手自保了,连站都站不起来。 “哈哈哈哈……”看着这些人相继倒下,所有响马都仰面大笑了起来,那贼首更是得意道,“就知道你们不会乖乖听话,老子早做好安排了!老五,做得好!” 随着他这一句夸奖,众商队人中,有几人施施然走了出来,正是其中几个壮汉伙计,全是某一家商队在幽州城里雇来的人。 而随着他们亮明自己的身份,李凌也已经立刻明白了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就在之前就地驻营时,几家商队之间为了拉近各自关系都把自家的食物拿出来分与别家,而这几人便是帮着自家掌柜给各家分过食物的。很显然,樊家那边也好,其他商队的人也好,都吃了那些掺了料的东西后,药性发作,失去了抵抗之力。 谁说这些响马就只会打打杀杀,很显然,论阴险狡诈,他们也不比别人要弱啊。 而在看到所有人都倒了下去后,众响马贼匪都更为猖狂地笑了起来,然后一个个从马上下来,放下弓箭,拔出刀来,围将上来。那贼首更是把刀对准了面前樊家三兄弟:“老子之前给过你们机会了,只要你们那时肯听话把东西都留下,那我必然放你们活下去。只可惜啊,你们自己不要这个机会,那我就只能送你们去见阎王爷了!”说着猛一提刀,便要下刺。 其他那些贼匪也是一样,纷纷挺刀欲刺…… “慢着!”突然一个声音从商队中间响起,中气十足,这让那些响马都为之一惊,怎么还有人能出声?要知道,他们这回用上的药可是相当霸道,服下者不光身子动弹不了,连舌头都会僵硬,至少在几个时辰里别想说话动弹。 可现在怎么还会有人说话? 他们这一惊间,手上的动作稍稍一顿,同时顺着说话者的方向望去。然后,这些响马盗匪们便看到了让他们惊恐不已的场面—— 只见那边一群倒下的商队人等此时突然翻身而起,而他们的手中,赫然有着一张张上了弦的弩机。没有半点停顿,弓弦声响,根根利箭呼啸而至,二十多支箭矢一下就把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二十来名响马全数射翻。 惨叫声中,其他响马才终于惊醒过来:“是……是军弩……是官军!” “这是个陷阱……快走……” 这股自称四海盟的响马为祸幽州多时,也曾和官军有过照面,一眼就认出了那些护卫们所用的乃是军弩。这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顿时吓得他们连反抗一下都不敢,扭头就跑。 面对的军弩杀伤力惊人是一方面,更让他们感到恐惧的,是以为自己落到了官军的算计中,说不定这时已经有大批官军从不远处包抄过来了。正所谓做贼心虚,又是猝然遇袭,这些响马压根没有作多想,便已经果断逃窜。 而这一下还真就大大出乎了孙璧他们的意料。 本来,在他和李凌的设计中,是先示敌以弱,让响马以为自己等也和其他商人一样都被药翻了——而事实上,因为自家身份的关系,他们是相当谨慎的,那些其他商队送过来的食物,所有人都没吃一口,自然就没中招——再趁着对方放松靠上来的机会,用早已暗中拿到的军弩给予他们迎头痛击。 只是没想到那些响马下手竟如此之快,都没作耽搁,便要屠戮众人。这下孙璧自然不好再作拖延,当即出声叫停,而那些护卫们也反应迅速,见此便迅然出手。 可这么一来,双方距离还有一段,导致后边的攻击没能及时跟上,而众响马的选择也大出人意料,他们居然不敢反击,转身就跑。孙璧都抽出刀想要反击了,结果人直朝着马匹而去,转眼已翻上马背,便要逃离。 “不能放走了他们!”孙璧顿时一声怒喝,当先快步向前冲去。经过这两日的歇养,他的身体已经恢复大半,这时追击的速度倒也真不慢,转眼杀到跑在后头的一名盗匪身后,一刀劈中,便已将人砍翻在地。 李凌见状,也是急声喝道:“上,保护将军……” 其实都不用他下令的,那些护卫们也都全都扑杀上去,只有李莫云留在他身边作为守护。这些将士也对这些响马深恶痛绝,眼下机会出现,又岂会放他们离开? 有人拔步便追,也有人却是快速重新把箭矢装填进弩机内,再瞄向已经翻身上马的敌人,果断放箭,把那些马匹都给射翻倒地。顺带还吓得其他想要上马的盗匪一阵恐慌,手脚一慢间,训练有素,速度更快的护卫将士已杀到,噗哧连声间,一把把钢刀便已劈刺入他们的身体,把他们一一诛杀。 只有那首领的实力要比部下更强,在孙璧一刀刺来时,紧急一个闪身,避过了袭来的一刀,然后也是挥刀反刺,却又被孙璧举刀挡下。 顿时间,两人你来我往地,便在几匹马前战作一团,却是一时间谁也奈何不了谁,只是那首领终究是被孙璧给截下了,不能脱身。 而他那些部下人等的情况也不容乐观,虽然他们人更多,但在失去交战勇气的情况下,却是处处被压制。面对二十多名官军的攻势,他们只能是不住后退,还有人不住中招倒下,看着是那一个凄惨。 李凌见此,倒是松了口气。本来他还担心自己这边人手不占上风呢,现在看来,却是有些高估这些响马的实力了。其实仔细想来也是,要是这股响马当真有着极强的战斗力,就不会用上阴谋手段来先把整支商队药翻劫掠了。而且,自己这一支队伍别看人不多,可都是经历了各种战斗,连面对凶狠善战的鬼戎人都能主动出击的,真正的军中悍卒啊,又怎会是区区百来名绿林响马能应付的? 事实也果然如此,随着时间推移,战斗继续,还能站着与护卫们交锋的响马是越来越少,更多的都被劈翻倒在了血泊中。而孙璧这边,那贼首也渐渐不支,身上已多了几道刀伤,却还在满面狰狞地做着最后的挣扎。 “局面已定,得想想如何处置这些家伙了……还有,我们的身份,又该如何隐瞒下去呢?”此时的李凌已经把心思放到了战斗结束后的扫尾工作上,尤其是如何让这些商队里的人不胡乱猜测甚至是扩散自己等的身份来历。毕竟,这次南下,想要确保安全,孙璧的身份必须绝对保密。 可就在他心思转动,又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时,异变陡生! 他们身周都是因为中计被药倒动弹不了的商队人等,对他们,李凌此时自然无力相救,只打算把所有响马都拿下后,再问人要解药救人。自然,也就不会过多关注他们,更多的注意力都放在前方还在厮杀的众人身上,尤其是孙璧。 于是,他甚至都没察觉到有几个倒在地上的家伙慢慢支起了身子,拔出了暗藏的短刀等兵器,趁着他思索分神的当口,几人突然掠起,直扑李凌,手中的兵器狠狠就朝着他的肩头,胸口等非致命处扎来。 也就在这一瞬间里,李凌才猛然惊觉,想到了被自己忽略的一点。在这支多家商队组成的队伍里,是有响马内应的,正是他们给所有人下了药!而在事情接连发生后,尤其是在自家完全压着盗匪打后,自己居然就把这一点给忽略了! 很显然,这些家伙足够聪明,也够能忍的。 在局势颠倒过来时,在自己的弟兄被官军杀得全无招架之力,甚至连首领都要被孙璧斩杀的当口,居然还能一直隐忍不发,直到李凌这儿露出破绽,他们才猝然而动。 而他们的选择也明显和之前樊家兄弟几个的一样,就是想要趁机拿下李凌,以他为人质使官军投鼠忌器! 第1020章 响马来袭(下) 这些响马内应自觉判断精准,认定了李凌乃是官军首领,只要拿下他便能让众兄弟全身而退,所以此番下手也是极有章法。 两人分左右袭向李凌,一人迅速绕后,以断李凌后路,还有两人,则是杀向李莫云,不求能将他制服,只为了拖住他,使他无法救援目标。 他们自问如此安排已经算到极致,足以将这个目标首领给拿下了。 但是紧接着发生的事情还是完全出乎了他们的意料。李凌倒是一凛,而且既没有拔刀迎战,也没有闪身躲避或是仓皇退走,就好像真被他们这一突袭给打懵了。可他身边的李莫云却在此时骤然而动,他留在此处,就是为了以防再出什么变故,此时自然顺势而动。 唰的一声,腰间佩刀已迅然而出,在身前划过一道弧线刀芒,却是后发先至,正砍在了扑到跟前那两个内应的前胸。这一刀实在太快,也太过突兀,让这两个只会些寻常厮杀的响马内应完全反应不及,就跟自己直接往刀芒上撞去似的,惨叫着,便扑倒在地。 而在一刀就把两个阻碍自己行动的家伙解决的同时,李莫云身子一晃,已倏然挡在了李凌身前,刀光闪动间,叮当两下,那两把迎面刺来的短刀就被阻下,而他的动作则不带有丝毫放缓的,步子又往后一退,顺势一脚朝后踢出。 砰响声中,绕后还想偷袭的家伙被一脚正中胸口,整个人被踢得横抛出去,半空中已呕出一口血来,再落地时,人却是早昏了过去。 一个照面,两刀一脚,五个想要偷袭的响马内应就有三人倒下,两人吓得直往后退,眼中的恐惧却是怎么都掩饰不了,都不带细想的,在拉开了一些距离后,便转身要逃。 但李莫云又怎可能放他们逃离呢,当下一步上前,脚上一勾一踢,哧哧两下,已把倒地两人手中兵器给踢得飞出,追着两人后心便去。这一下的速度极快,待两人听到动静,惊恐回身想要闪避招架时,却是已然来不及了,被直接穿胸,惨叫着也相继倒地。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正与一众护卫厮杀的那些响马们本来还在见到自家内应猝然出手,心中生出一丝期待呢,结果只转眼间,五人便全数倒下了,却连目标的衣襟都没能沾到。 这让他们大感震惊的同时,心中更是生出了浓烈的恐惧来,这些家伙要比自己以为的更加可怕,这哪是什么官军啊,分明就是江湖上的顶尖高手了。 而这一慌间,他们手上的动作更是一慢,又被护卫们抓住机会连伤数人,剩下那十来人已被包围挤压,最后只能是弃械跪地,不敢再作挣扎。 至于另一边的头领,虽然挡下了孙璧的一连串攻击,但到底还是弱了几分,随着连连的惨叫响起,心头更慌。当机立断,突然拼命似地猛出几刀,逼得孙璧稍稍后退后,他便一个转身扑向一旁的坐骑,还想要脱身。 但这时已经有护卫能腾出手来,见他要跑,立刻又拿出军弩来,瞄着就是一箭。那首领才刚翻上马,还没抖缰呢,嗤响声里,骏马的脖子就被狠狠钉入一箭,惨嘶一声,便轰然而倒,反把他的一只脚都给压在了下面,惨叫连声。 就此,所有响马都被一网打尽,没一个能逃脱的。 孙璧倒也没有再出手,从容还刀入鞘,把手一挥,下令道:“把他们全部绑起来!” 李凌立刻明白,按他的意思,是要把这些响马盗匪押送着去下一座城池交给官府处置了,所以立刻就上前,小声道:“孙兄,这恐怕不妥啊。” “怎么说?”孙璧疑惑道,既然是为祸幽州多时,手上沾满了无辜者鲜血的响马盗匪,自当由官府法办了,怎么李凌却有阻止之意? 李凌立刻解释道:“那样一来,我们可就要和地方官府照面了,到时我们该如何解释自己身份?还有,他们会不会据此查出我们是什么人,甚至连你的真实身份也一并查出,并引来某些人的截杀追击?” 孙璧这才猛地想到自家处境,但随即又皱眉道:“那你说,该怎么处置他们,是把他们杀了,还是把他们扔这儿?” “杀了。”李凌的回答毫不犹豫。 倒是孙璧有所犹豫,倒不是说他比李凌要心慈手软,而是作为新君,他觉着自己有必要维护王法,所以皱眉道:“这怕是有些不妥吧。纵然他们都罪孽深重,可不经官府审讯就杀了他们,也有违律法啊。” “孙兄,我们杀他们并不是因为他们之前犯下了种种罪孽,而在于他们冲撞了圣驾,光这一条,便是死罪,甚至都可以灭其三族了。”李凌给出的条件却是相当在理的,让孙璧都在一愣后,没法反驳啊。 是啊,现在的自己可是大越皇帝,而这些响马突然袭击,还妄图杀伤自己,光这一条就是十恶重罪了。孙璧想到这儿,便是一声苦笑,自己终究还是不能立刻转换身份,以皇帝的角度来看待事情啊。 不过他也知道李凌说这些的最终目的还是为了确保自身的隐蔽与安全,便在稍作沉吟后点头:“就按你说的办吧。”再多的人他都下令杀过,草原之上更是白骨累累,尸横遍野,他又怎么可能真把这区区百来个本就该死的贼匪而心软呢? 就在两人嘀咕间,那些响马们已经在砰砰磕头求饶了,都嚷嚷着自己是被生活所迫,才不得不干起杀人越货的勾当,还有人叫着自己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孩子要养云云,反正就是找各种理由来为自己开脱。 不过那些护卫却压根没在意他们的说法,只是拿刀盯住了他们,一旦有所异动,便当场格杀。然后,他们就听到了李凌极其冷酷的一声命令:“把他们都杀了!” 这命令落到众响马耳中,顿时让他们大为惊恐,有人再度叩首求饶,也有人翻身还欲做最后的挣扎。但是,现在连兵器都被缴去的他们又怎么可能再翻起浪花来? 于是在一阵刀光闪烁后,这些家伙便被全部杀死,尸横一地,鲜血流淌向四周,有不少血液更是淌到了那些还倒地难起的商队人员的身上,让他们簌簌发抖,差点要吓尿了。 这可是上百人啊,哪怕是该死的响马盗匪,也没有说杀就杀的道理,就是官军也没这么狠的手段。可眼前这些位倒好,杀起人来那一个叫干脆利落,就好像杀鸡宰羊似的。 这种对人命的漠视,实在过于冲击寻常商人的心理,让他们甚至都生出对方可能也会对自己下手的猜测来。 好在很快的,在把这些贼匪都尽数斩杀后,李凌便取来了一个瓶子,把里头的粉末放入水中,给樊家三兄弟各自灌了几口,等他们身子能动弹了,才把瓶子往樊老六手里一放:“接下来的事情就交你们了,我们就此别过。” 樊老六心里有着太多问题,这时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眼见李凌要走,才哑着喉咙艰难道:“诸位到底是什么人?真是官兵吗?” “我们确是官府的人,不过却因有差事在身不好表露身份,所以才扮作商人与你们同行。现下出了这等事,我们不便久留,善后事宜就交你们了。”说着,李凌冲一名护卫打了个眼色,后者会意,便把一块幽州军的腰牌递了过来,放到樊老六的手上,“之后若是官府有人问起,你就拿这个给他们看,他们自然不会为难你们。而要是算功劳的话,就给你们吧。” 交代完这些,李凌不再耽搁,转身过去上马,与孙璧他们一起策马离开了这片营地。虽然天还黑着,但他们已经决定尽快离开此地了。 在他们去后不久,樊家兄弟三人终于是能站起身来,见此,其他那些商队里的人都松了口气,巴巴地望着他们,希望他们赶紧也给自己解毒。 李凌所以只救他们三兄弟,也是因为觉着他们为人还算仗义,又有担当,便把救人的责任留给了他们,至于周边众人,其实也是一样的想法。 可此时的三人,脸上的表情却是颇为古怪,完全没有要帮众人解毒的意思,而是互相间看了看,又凑一处嘀咕了起来: “应该就是他们了吧?” “没想到这次居然走了眼,不然早些我们就能下手了。” “那倒不一定,你也看到了,他们可谨慎得很,我们都中招了,就他们安然无恙。而且那些护卫都不是庸手,尤其是那一个家伙,更是顶尖高手……” “我们得赶紧追上去,把消息传递出去。好在我们已经把他们的容貌和车马样式都记下了,他们跑不了。” 几人合计了一下,已果断定下主意。然后都不再往其他人身上看一眼,便各自上马,紧跟着李凌他们去的方向追赶而去。 李凌和孙璧怎都没想到,最大的威胁其实早就在身边,而且一开始他们还真猜对了。只是一个变故,却让他们做出了错误的判断,而这,也将让他们付出代价! 第1021章 滞留清远 救下商队,铲除响马,对李凌这一支队伍来说真不算什么太大的事情,唯一给他们带来困扰的,就是不能再与那些必然怀疑自己身份来历的商队同行,也就只能继续趁夜赶路。 不过在脱离了那些商队后,整支队伍的速度却是迅速提了起来,待到天亮时,居然又一气走出了三四十里,前方一座小小的县城已经在初升太阳的照射下映入了众人眼帘。 两昼夜的辛苦赶路,就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让众护卫们都感到了疲惫,李凌也察觉到了大家的状态,便指着那县城道:“咱们今日就且在这清远县里歇上一天吧。” 孙璧左右看看,算了下脚程和时间,也就点头答应了。 他们这两昼夜行得可是不慢,都快出幽州地界了。而以此速度推算的话,不出十日,便能顺利抵达洛阳,如此自然就能赶在丧礼之前抵达,路上还有些余裕。 不过为防出什么变故,李凌他们并没有向外透露自身身份,依旧是以寻常商队自居。而因为李凌早有准备,所有文书路引都是幽州衙门里特意拿出的,所以这进清远县也是颇为顺利,再随意找了家不怎么起眼的小客栈,包下一间院落,众人便迅速回房,倒头便睡。 这一睡便是好几个时辰,等李凌再度醒来时,都已经过了中午,只听腹中咕咕乱响。当下起来,一面去看孙璧的情况,一面叫来客栈伙计,让他准备些吃食酒菜什么的。 这时,其他人也都各自起来,自然也和他一样,忙着先祭五脏庙,然后才是边吃着饭,边凑一处,商议着接下来的行程。 其实最好的法子还是再找几支同路的商队往洛阳去,这样混在这些队伍里他们也就不再那么显眼了。不过在跟客栈里打听后,却发现这几日并没有过路的商队,却使他们的计划落了空。 “那就再等上半日,明早再出发。要是这段时日里有其他商队路过就最好,不然我们只能自己上路了。”权衡后,李凌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孙璧点头认可后,其他人自然也没有异议。 如此,又是半日加一夜的歇息。为了养精蓄锐,也为了不节外生枝,他们这二十多人就一直待在客栈中,连那包下的跨院都没有踏出过。 可就在大家都以为这一夜能平安过去,天亮就可上路时,三更天后,外头突然一阵敲锣打鼓,有人高声惊叫着:“走水啦,走水啦……快救火啊……” 当当的锣鼓声外加越来越多的叫嚷,使李凌等人好奇地出门查看。果然就看到前方不远处有通红的火光照亮了半片天空,还有人们杂乱的奔跑,叫喊,显然是很多人都跑去救火了。 若是后世,出了火灾自然有消防来救,要是这场火是发生在洛阳这样的大城里,也会有巡夜的兵马扛着水龙等水具救火。但清远小县可就没这等安排了,或许有县衙的人及时赶去指挥,但真正救火,还是得靠本地百姓。也正因如此,救火就变得有些艰难了,直到天亮,火才被扑灭,街上更是不断传来人们的叹息: “哎,王老爷家可是真惨啊,一把火,这么大一座宅子就全完了……” “宅子算得什么,还有好多人都被烧死在了里头,听衙门里白捕头说,那可是一家二十多口人啊,居然没一个跑出来的……” “真是惨啊,老天不开眼啊!王老爷一家可是咱们县里最大的积善人家了,平日里没少修桥补路,施舍粥饭,怎么就会出这样的事了呢?” “虽然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但听衙门里的人说,这把火是人放的,王家上下不是睡死了没逃出来,压根就是被放火的凶徒给害了呀……” 这些人谈的话有不少都从跨院后头的围墙处传进来,正好落到准备行李,备马套车,打算要启程离开的李凌等人耳中,听得他们也是一阵侧目。 如果真就如他们所言,是有什么贼人闯入王家行凶,完了还放火灭人满门,这些凶徒可真够无法无天的。孙璧更是皱紧了眉头,要不是他们急着回京,不想多生事端,真想要出手帮着衙门查一查,并把那些毫无人性的贼人给拿住了啊。 李凌也瞧出了他的心思,便低声道:“孙兄,此事等回京后,自可让刑部派人来查,现在还是当以咱们自己的事为重,不可多生事端。” “我知道。”孙璧点点头,又作了个深呼吸,这才一摆手,“咱们这就出发,尽快赶回洛阳。”说完,当先牵马就往外走,却在手刚碰到院门的当口,门先被外间之人给用力推开了。 这让孙璧略感意外,下意识就往后退了步,然后抬眼朝前看去,正对上一双犀利的长眼,一名皂衣捕快也自审视着他,随即目光又落到了院子里的其他人,冷笑道:“各位这是要走吗?” 李凌眉头微皱,但还是迅速上前客气地拱手道:“这位差爷来此不知有何贵干?” “哼,到了这时候你们还想蒙混过关吗?你们的事发了!来人,把这些凶徒通通拿下了!”说着,一摆手,跟在他后头的四五十名县衙差役立刻就亮出铁链棍棒铁尺等兵器,就直往他们扑来。 这下更是出乎李凌他们的意料,孙璧双眉一拧,手已下意识按在了腰间刀柄处,而其他护卫也是一样,动作快的,唰啦一下已经抽刀出鞘,便要上前。 “果然做贼心虚,你们还想拒捕不成?”那为首的捕快立马大声呵斥,而伴随着他这一声的,还有李凌的一声喝:“不要乱来……” 他很清楚这时与县衙的人起了冲突会造成多大的麻烦,虽然面前这些衙门差役对护卫们来说根本不值一提,可一旦真打倒了他们,就是坐实自己等做贼心虚了,到时城中官兵就会杀来,那就真不好收拾了。或许凭这一队人马足以杀出去,可完全没这个必要啊,自家也是朝廷的人,怎么可能真和地方官府起冲突呢? 所以他又连连作揖道:“这位差爷,你们这是做什么?我等只是本分的生意人,打清远县路过,又没犯什么过错,怎么就要拿我们呢?” 不知是否被众护卫抽刀的气势所吓,那些差役倒也没有急着扑上来,不过他们还是封住了出路,然后便见那捕快冷声道:“你们这般心虚想要动手的模样还不够说明问题吗?你敢说昨夜王家的惨案不是你们做下的?” 孙璧和李凌闻言都是一惊,迅速交换了下眼色,才由后者解释道:“差爷,您这就太冤枉人了,我等初来清远,连那王家的主人叫什么,住哪儿都不知道,又怎可能害他们呢?” “到了这时,居然还敢狡辩!既然事情不是你们做的,你们心虚跑什么?还有,那王家上上下下三十多口,还有好几个看家护院的,也就像你们这样的人马能闯进他家,大开杀戒了!我白朗做清远捕头十多年,这点判断还是有的,只要看这一眼,就能断定你们可不是在客栈里登记的那样,是什么幽州来的客商……而且据我所查,这几日在我县城里住下的,就你们这一群人最是可疑了,这等大案是绝不可能由本地人所为,你们还有何话讲?” 白朗这么一番说辞下来,倒也不能算完全没有道理,也让李凌有些不知该从何分辩才好了。虽然他知道这事绝不是自己所为,但对方提出的那些个疑点,一时间还真不好解释呢,只能说道:“白捕头,我们真是冤枉的,我们这儿还有路引和幽州城的文书可以作证……” “这些东西都能作假,我也分不出来,就都跟我走一趟,先去衙门听审吧!”白朗却依旧坚持,说着,一双眼睛盯住了李凌,显然是认定他是整支队伍做主之人。 而随着他这话说完,后头那些差役又都上前几步,举起了各自兵器,大有嫌犯若是不肯听从,便要直接动手拿人的意思。 事到如今,李凌也没了法子,只能是在和孙璧又作了个眼神交流后,叹口气道:“既如此,那我们随白捕头去县衙便是了。”不想起冲突,就只能走一趟县衙,毕竟他们相信自己是清白的,只要把事情说开了,县衙总不能硬把罪名栽头上吧。 见他答应去衙门,白朗也松了口气,半转了身,示意对方出来,然后由他们衙门的人押着,出了客栈,朝不远处的县衙而去。 这一路之上,李凌等人面对了不少百姓仇恨、憎恶与惊惧的目光,显然这些人也都把他们当作了昨夜纵火烧死王家几十口人的凶徒。甚至有不少胆子大的,更是在边上冲他们小声骂了起来,足见这清远县上下人等还是相当团结的,李凌他们要是真在之前选择突围,只怕就陷入到人民战争的汪-洋里去了。 很快,他们便被带进县衙,却并没有被押上公堂,而是被关进了另一边厅堂,然后,居然就没人再来过问了…… 第1022章 身份暴露 “这不对啊……”看着窗外都快升到最高点的日头,李凌的眉头紧皱着,身边的孙璧也是一样表情,事情确实有些出乎他们意料了。 本来他们在被带到县衙时想的是赶紧解释一番,他们是清白的,自然能安然离开。可没想到,这都进县衙一个多时辰了,不但没人提审他们,甚至都没人来问句话的,这可太古怪了。 在一阵思忖权衡后,孙璧终于开了口:“温衷,恐怕这事另有蹊跷,很可能是他们受了某些人的指使,故意想要把我们留在这儿啊。” “唔,很可能。恐怕是之前杀响马一事让人怀疑到我们的身份了,然后那些别有用心者便想拖慢我们的行程。”李凌也迅速跟上了节奏,神色凝重。 而且作为有着多年官场历练,一路从县令知府走过来的他,还很清楚这一手有多厉害。很可能县衙其实早就知道他们是清白的,但就是找这么个由头把他们给关起来,然后就是慢慢拖着,反正这样的案子有时一查就要几个月,把他们留衙门里十天半月也不算事儿。 到时最多一句推断有误也就过去了,谁让他们现在表面的身份是最普通的行商呢?小小的商人,又有嫌疑在身,被这样关上几天,已经算是很优待他们了。而事实上,这对孙璧来说,却是最致命的对待了。 怎么办? 这一刻所有人都有些急了,那些护卫看向了李凌,只要自家大人一句话,就是直接动手冲杀出去,对他们来说也不算太难。 不过李凌却是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且不提这么一来后患无穷,光是刚才看到的外间百姓的反应,就知道硬冲出去是很凶险的事情,总不能真对那些无辜的百姓下手吧? “孙兄,看来只能先亮明一重身份了。”在深思熟虑后,李凌苦笑一声道。本来在他的计划里,这第一层身份是得进入京畿地界后才显露的,现在看来,却得在此显露了。而其实,只要这层身份一显露了,恐怕孙璧的真实身份也就彻底暴露,自然就和之前的打算背道而驰了。 所以李凌才会有所迟疑,才会先征询孙璧的意见。毕竟这次隐藏身份南下本来就是他定下的主意,李凌作为臣子终归还是听令办事的那一个。 孙璧也稍有迟疑,这么一来自己的计划确实会出岔子,但眼下这一关显然更重要些。所以在一番权衡后,还是点头应了下来:“就按你说的做吧。” 李凌点头,这才走到紧闭的厅门前,用力拍打了几下,用更具威严的语调喝道:“来人哪!我要见你们家大人,这清远县令将我等关在这儿是何道理?” 几声吆喝出去,终于等来了回应,一个守在厅外的差役很不耐烦地走到门前,呵斥道:“大胆人犯,竟敢在县衙放肆!县尊大人自然有他的主意,再敢嚷嚷小心严惩!”其实就是他自己心里对县令的这般安排也多有疑惑,明明把案子的重要嫌犯给拿来了,却不忙着审问,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 李凌也听出了对方没什么底气,还有就是连他也不知县令何时才会审问自己等。这下更是坚定了定下的对策,当即又道:“那你就去跟县令禀报,说我要见他!”说这话时,语气已变得严肃,气势也比之前要强出许多。 这话却把那差役给气笑了:“你是什么身份,县尊大人岂是你说见就能见的?” “你拿这东西去见他,我想你们县令一定会见我。”李凌也不再卖关子,把块腰牌取出,透过门上的格子往外递去。 那差役还是一脸的不屑,他本还以为对方会拿出什么银子银票之类的东西来收买自己呢,结果却是一块破牌子,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吗?带着这样的想法,他随手就接过了腰牌,瞥眼看去的同时,口中还不屑道:“我可没答应你……”这最后的“你”字却突然声调一变,大有破音的感觉,同时他的脸色也跟着发生了剧变,就跟见了鬼似的,仔细看看那腰牌,又迅速转头看向门内之人,“你……你……是皇城司的人……” 他手里拿着的,正是李凌在皇城司的提司腰牌,这还是多年前,韦棠给他准备的,却也没用过几回。本来以李凌如今的身份地位,早就不必再用这身份了,但这次从幽州去洛阳需要隐藏身份,又想要多一份保障,便又刻意带上了,现在看来倒还真挺有用,至少已经震慑住这个县衙差役了。 事实上,对提司这个官职他一个小小的县衙差役自然是不了解的,但皇城司却是足够有威慑力,是他知道要远比自家县尊,甚至比知府大人更有权势的京城大官,这让他在惊恐之下,再不敢废话,连忙答应一声,便匆匆而去。心慌急切之下,甚至都忘了开门放李凌他们出来。 不过这回李凌他们倒是不用再于此处禁闭太久,只片刻后,清远县令便带了一众下属官吏诚惶诚恐地赶了过来,在让人赶紧开门后,他便一个劲儿地冲李凌拱手作揖,连连请罪:“还请上差恕罪,下官……下官实在是不知各位身份,真把你们都当作凶徒了,多有得罪……” 李凌并没有刁难于他,只平静地摆手道:“不知者不罪,本官还不是那等小心眼的人。” “多谢大人体谅……”县令闻言总算是稍稍放松了些,还擦了下额头的冷汗,在这正月未了的北方,他居然出了汗,也不知是匆匆赶来跑的还是吓的。 但李凌却没有这么轻易就放过了他:“不过本官却还是有些不解啊,你既然觉着我等乃是害死王家几十口的人犯,为何只是把人拿来,却不做进一步的审讯啊?可是有人要你这么做的?”他真不认为一个区区的七品县令能有这样的胆子和手腕,敢阻挠孙璧回京。 县令闻言又是一惊,这才赶紧解释道:“这自然是没人指使下官为难诸位大人的,我这也只是一种惯常的手段而已。毕竟就白捕头所报,各位是一味否认自己是凶手的,而不瞒大人,其实到现在本官对此案也没有一点头绪,所以便想着先把你们关在这儿一段时间,一者可以消磨一下你们的心志,二者则打了能否让你们心虚,自己私下里说话,说出些内情来的主意……” “哦?”李凌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这才笑道,“县令大人倒是好算计,不过很明显,你这次真找错人了,我等乃是有公务在身,途径于此的皇城司中人,昨日才到的清远,就没和王家打过任何交道,更别提要害他们了。所以这凶徒必然另有其人。” “是是是,下官自然明白,各位大人怎么可能是那凶手呢?之前多有得罪,还望诸位大人不要见怪。不如这样,下官在驿馆中设宴向各位赔罪……” “这却不必了。”李凌一口拒绝了对方的提议,“我们有要务在身,在此已多有逗留,就不打扰了。对了,你怎么就一口咬定凶徒乃是外县之人?就因为那王家在县中名声不错吗?还有,偌大个清远县,不可能只有我们才是外来者,就没有其他可疑之人了吗?” 县令本来想说是,后面的话却让他神色一肃,急忙道:“大人有所不知,那王家在本县确实深得民心,而且几乎都没仇家,实在很难招来此等灭门之祸啊。另外,据现场勘察,我等发现他们是被人绑住手脚,然后再纵火焚烧而死,可以推断,这就是蓄意灭门,而且是有着深仇大恨才会做的事情了,这就更不可能是本县之人所为,只能是外县的某些我们不知缘由的仇家所为。至于外乡人,除了各位,其他都只是一二人同来,实在没有可能犯下如此大案啊。”说着,他又期待地看了李凌他们几眼,好像在等着他们能给出个线索似的。 皇城司在官场中的名声可是不小,他们手眼通天,耳目广布,说不定真能在此案上帮到衙门,所以这位县令就大着胆子表现了一下。 但这回李凌却要让他失望了,他们现在既无这个心思和时间,也无这个能力来帮清远县衙继续追查此案,便只在点头后道:“唔,此案确实蹊跷,你再好好探查一番吧,我们有事,就先走一步了。” 县令有些失望地点了点头,他终究不敢再阻这些皇城司的大人离开,其他那些官吏自然更不敢开口了。而就在几人相继离开时,孙璧突然又在知县面前一停,看着他认真道:“尽快把案子查明白了,不能让受害者枉死,也不要想着诬陷好人,不然,我一定会追究到底。” 孙璧身上的肃杀之气压来,让知县更是一阵紧张,赶紧连连点头,没口答应,说自己一定会动用全衙上下的力量,把真凶绳之以法,这才让孙璧满意而去。 而就在他们一行人满意而去的当口,县衙诸多官吏中,一人的眼中却闪过了异样的光芒来:“果然,看来那家伙就是我们真正的目标了!” 李凌和孙璧都没想到,这时他们的身份已彻底暴露。 第1023章 再战响马 “我们的身份应该已经暴露了。”在踏出清远县衙大门后,李凌便开口说道,不是怀疑,而是确定。 孙璧也在一怔后点了下头,他也认同这一推断。虽然李凌亮出的是皇城司提司的身份,但只要是有心知情者,便会知道整个皇城司里有提司腰牌的只寥寥几人,而能出现在幽州地界的,就更只有李凌一人了。 而李凌出现在此,还隐藏自己身份,其用意自然不用多说了。 另外就是如今朝中局势来看,新皇还未登基,皇城司必然忙于京城防卫事宜,更不可能突然跑到幽州来公干了。所以这块腰牌本身就存在着暴露自身的风险,要不是急着脱身又没有其他选择,李凌也不会亮出来了。 见孙璧点头,李凌又迅速道:“那就赶紧离开这儿,越快越好!”说着,他已大步往前,其他人也没落后,纷纷跟上,赶回客栈,拿回自家的行李和马匹车辆后,便在其他人怪异目光的注视下,以及一些未加掩饰的怀疑和议论中,迅速出了清远县城,沿着官道,继续往南。 清远县以南倒是还有些村落镇甸,不过因为终究地处北疆,这样的百姓聚落还是不太密集,尤其是在他们一行快速奔驰了半日后,等到天黑时,已经重新走在了空荡荡的旷野上,看来今夜又只能露宿了。 不过对此,大家倒也没有意见,经历了清远县这一场后,他们更知道确保自身隐蔽性的重要,相比而言,在野外风餐露宿的真不算什么考验了。就连王爷和李大人这等身份的大人物都能接受,一般护卫又如何会有怨言呢? 再加上之前大家都歇息够了,这一夜竟没有急着找地方歇下,就这样快速奔行在夜月下,直到月挂中天,李凌才一抬手,指着前方的一处山坳道:“今晚就在那边歇息了吧。”说着,又仔细看了看前方地形,在心中做着比照后道,“照地形来看,明日后我们就能正式离开幽州了。” 这话让众人的精神又是一振,幽州这儿有各路响马盗匪,还有不知是否存在的隐藏的敌人,对他们来说压力自然不小。现在能离开幽州,进入别处地界,威胁自然也就少了许多了。 如此精神抖擞地,他们便迅速在山坳处驻扎下来,生篝火,烧水煮饭,又是好一通的忙活。等到真正睡下时,都已经是三更之后的事情了。而为了安全考虑,李凌还是留了两人守夜。 然后变故就在众人刚入睡后不久便发生了。 前方猝然而起的马蹄声,把所有人都给惊醒过来,等他们各自拿起兵器,做好迎敌准备时,数百人马已呼啸着杀到了跟前。 这些家伙多半都蒙着脸,目光只在他们身上一番打量,便有人大声叫道:“就是他们了!何老大,就是他们在前边杀了我们四海盟好几十个弟兄,你可得带着弟兄们报仇啊!” 那人群中一个铁塔般的汉子闻言更无二话,把手中粗大的铁简往前一指,便大声叫道:“弟兄们跟我上,杀光这些家伙!”说着,已一马当先,轰然猛冲上来。没有过多的交涉威胁,有的只是最暴烈的猛打猛冲。 其他那些响马盗们也受其影响,纷纷呼喝着,再度提马冲上,人到跟前,弓箭已先如雨点般朝着已摆出防御阵势的李凌等人泼洒过来。 这下确实杀了众人一个猝不及防,本来李凌还想着说几句场面话,看能不能找找破绽和机会呢,却不防这些响马盗竟如此干脆,当箭矢飞来时,他都站在队伍的前列,差点就被乱箭给射中了。 好在李莫云一直有着防备,见状赶紧拉了李凌就往后闪,然后更是找准角度,一把将他推进了那辆隔有铁板的马车内。 其他那些护卫到底也算是身经百战,虽然猝然受袭,倒也不见慌乱,立刻挥舞着兵器将那不算太密集的乱箭给拨打开去,就是孙璧,也能从容应付。 只是这蓬乱箭只为延缓他们的手脚,真正的冲杀却是转眼即至,他们才刚把箭矢打开,几十名响马已大呼着杀到,借着马的冲势,劈刺过来的刀枪力道都大得惊人,几名当先迎敌的护卫竟被压得直朝后退,顿时落了下风。 而那为首之人更是一眼就盯上了人群中的孙璧,怒吼着,驾马冲到跟前,一铁简就直朝其头顶砸来。孙璧听着上方袭来的呼啸声,知道自己手中刀是架不住如此势大力沉的一招的,便赶紧一个横步朝旁让去,闪过这一招,同时手中刀则猛向对方的马身刺去。以步对骑,这正是最明智的攻击点了。 但他却也有些小觑对手了,看似全力以赴的一铁简竟在落空后迅速变招,又呼的一下转过来正打在他递出的一刀上。当响声中,巨大的力量传递过来,让孙璧的虎口都是为之一麻,人也在一震之下,赶紧朝旁再退。 对方不光是靠着骏马的冲击爆发力量,本身也有着远超常人的力量!孙璧在这一交手的瞬间,就已经做出了判断,神色越发凝重,又往后退开半步。 而此时,周围的厮杀已彻底白热化,那些响马盗不管不顾地猛冲杀过来,靠着这股子冲击力和人多势众,竟把护卫们压得只有招架之力,频频后退。直到他们的来势冲尽,众护卫才稳住战局,组成可攻可守的偃月阵,与他们战作一团,虽依然被动,却算是稳住了整个阵形。 只是这么一来,孙璧这儿却被他们给隔开了,面对那首领的接连轰击,手中佩刀都被打得有些弯折了,只靠着还算灵活的身法不断走避,几次都是险些被铁简打中,连气息都开始有些粗乱起来。 说到底,孙璧虽然武艺也算不错,但也只是和寻常将领一样,只会战场冲杀之道。但面前这人不但也深谙此道,而且还有着一些江湖搏杀的手段,再加上气力远在孙璧之上,这时自己稳稳压住,不断施加压力,已快将孙璧当场格杀了。“呼——当!喀嚓——” 在又连续躲过几简之后,孙璧终于身子有些跟不上对方越来越快的猛攻,眼见一简当头砸来,只能急忙举刀相架,结果却是被一简砸得钢刀断折,人也受到冲击,跟着直往后撞。 那首领见状,更是一喜,眼中光芒闪动间,再度提马前冲,呼喝着,又是一简狠狠砸来。他自以为这一下孙璧已再无退避可能,最大的一份功劳就要落到自己手上,心中更是一阵激动。要不是脸上有布蒙着,都能让人看到他如醉酒般的酡红脸色了。 “咻——”一支利箭却在他将将要打中孙璧时呼啸飞到,角度奇准,赫然是冲着他的左眼而来。这又急又准的一箭,让头领根本不及闪避,同时也判断出这一箭若是中了,就不只是被射瞎眼的事,而是直接被一箭贯脑,暴毙当场。 在自己的性命和杀死目标这两者的选择上,他当然毫不犹豫就选择了前者,急忙一个收招上提,把铁简从前砸化作横格,啪一下就把那根箭矢给打了开去。 孙璧也趁此机会扭身后逃,拉开了与他之间的距离。 后方马车内,举着弩机的李凌则是一脸的后怕,刚才那一下若自己射迟了,或是失了准头,只怕孙璧真就要被这么个响马盗给杀了,那后果……他真是想都不敢往深了想啊。 不过他嘴上却已果断叫了起来:“莫云,不用管我——擒贼先擒王!” 在把李凌送进马车后,李莫云就一直守在马车前,没有参加战斗。在他眼里,孙璧是王爷也好,是皇帝也罢,都没有自家公子的安全来得重要。 但现在,李凌的这一句命令却让他再不敢袖手了,当即一声答应,身形一晃,人已如那支箭矢般激射而出,在越过退下来的孙璧后,他便与再度催马杀来的响马首领正面相遇。 那家伙见他来得快倒也微微一愣,但深信自己实力的盗首却也不见丝毫退避的,虎吼声中,又是一简横扫而至,大有将李莫云一下打死或扫退的气势。 但这一回他对上的却不再是只会战阵搏杀的寻常兵将了,这看似凶狠的一招,虽然能给孙璧带来极大的困扰,可在李莫云眼中却无半点威胁。只见他突然身子往后一倒,就跟折了的树木般,呈九十度地让过了擦面而过的一简。 而他向前的势头却是未见半点减缓,只眨眼间,已冲到马前,同时向后倒的铁板桥已果断回弹,手中刀更是借着这一弹之力,迅然挥出。 这一回,对方却是已经来不及收简回救了,只能是怪叫一声,迅速双腿脱镫,身子直朝后跳去。而李莫云这一刀也在此时噗哧一下劈进了骏马的脖腔内,将巨大的马头都给斩了下来! 冲天的血光里,他后续的一招也看准了猛然发出,寒光一闪,正中盗首前胸,将他劈得横飞出去,重重坠地后,却是再也动不了了! 第1024章 幽云庄(上) 这一切实在来得太快,从孙璧差点被盗首所杀,到他自己被李莫云一刀劈中,破空飞出,倒地之后生死不知,也就短短几个呼吸而已。 那些个响马盗们甚至都没能从这大起大落的变化中回过神来呢,心就已经猛然下落,各自眼中已生出慌乱来。 无论是官军也好,绿林盗匪也罢,对一般的下层战士喽啰来说,首脑的存在从来就是他们能否有胆量作战的根源。将领首脑要是能冲杀在前,大杀四方,便能极大地鼓舞众人士气,让他们即便面对再多的敌人也能奋勇向前,血战到底。 可一旦首领退缩,或者是干脆战败战死,他们就算人再多,局面再有利,也会在瞬间崩盘。就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官军都没法避免这样的情况,更别提这些啸聚成群的响马盗了。 所以在看到自家首领突然中刀飞出倒下后,他们先是愣住,随即便在惊呼中,扭身欲跑了。 本来护卫这边都快抵挡不住了,现在一见此等机会,顿时个个都大涨精神,振奋间,呼喝着,便挥舞着兵器反扑上去。此消彼长之下,护卫们立刻就杀得众响马一阵惨叫退避,最后更是在被杀了二三十人后,再无半点抵抗之意,各自拨马甩鞭,直朝着后方的夜色逃窜而去。 兵败如山倒,在面对护卫们的凶狠追杀下,在自家首领惨败甚至可能已经死去的情况下,他们人再多,也只能逃命了。 护卫这边倒是想追,奈何人少,而且多半马匹都被卸下了马鞍马镫,使他们一时都上不得马。只靠两条腿想要追赶急速奔逃的骑兵,显然是有些为难人了,最后只能是遗憾地看着敌人仓皇而逃,却是追之不及。 孙璧此时也定下了神,在看了眼重新退回到李凌身边的李莫云后,他便说道:“穷寇莫追,先把这里的贼人都拿下了,尤其是那个贼首。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是什么人……” 与对方交手的时候,孙璧隐隐觉察出了一点异样来。这响马盗首所施展的马上功夫可不像江湖绿林手段,更多是军伍中的实战本事。而且,这家伙一到就盯住了自己猛打,也有些古怪,就好像知道自己身份,想要尽快铲除似的。所以,现在很有必要先弄明白对方身份。 尤其是在想到他们这一干响马居然还都蒙了面的举动后,心中的疑虑更重了。孙璧盯着前方草丛里那个倒着的家伙,双眼已经眯成一线。 众护卫忙答应一声,便要上前把人拖过来。可就在他们举步上前时,阵阵杀声又突然从前方的黑暗中响起,数百人源源不断地杀将出来,很快就和那些落荒而逃的响马们撞在了一处。 这下可是又唬了众人一大跳,以为又有更多的敌人杀来,赶紧就往后缩,护着孙璧和从车上下来的李凌就退守在山坳处,连那些响马是死是活都没人去作关注了。 但随后,大家才发现这后来的几百人并非响马同伙,因为双方已经迅速交上了手,而早就没了斗志的响马们在遇到这场突袭后,更是连招架之力都没多少,几乎是一触即溃,便惊叫着朝四下里奔走,也有往后逃来的。 而新来的那些人则是死追不休,很快就追到了山坳前,当着众人之面,将他们一一格杀。地上顿时就倒满了尸体,横七竖八的,再加上天黑的关系,和之前的那些人都给混在了一起,叫人分辨不出了。 “杀!”一名就算是骑在马上也能让人看出其身材极其魁梧的汉子在怒吼声中更是一刀将两名响马斩作四截,然后继续催马前冲,挡者披靡。 这一幕落到李凌眼中倒是看不出什么来,孙璧却是双眼一亮:“当真是少有的猛将啊……他们是什么人?”心中显然是生出了极大的好奇来。 不过正因他们如此凶猛,更让众护卫们不敢放松,已经结阵挡在山坳前,不少人更是已经拿出了军弩对准了前方,一旦对方真要趁势杀来,他们是会先下手放箭的。 不过这点担心却是多余了,对方一阵冲杀,把多半响马杀得死的死,逃的逃后,也就停下了冲击,只有几人缓缓来到山坳前,一人在马上抱拳,用洪亮的声音道:“山坳内的朋友可是途径于此被宵小袭击吗?老夫带兄弟们来晚一步,让各位受惊了。你们不要惊慌,我等乃是幽州境内专为对付响马之患而建的幽云庄的人,对你们并无敌意。” 幽云庄…… 在听到对方自报来历后,众人略微一愣,旋即警戒的态势就放松了许多。 虽然这儿所有人都是官府中人,不涉江湖事,但既然在幽州有段时日了,自然也是对幽云庄的大名多有耳闻的。 这确实是一个在幽州境内行侠仗义,颇得百姓拥戴的江湖势力,而且真论起来,这幽云庄对官府的帮助也是相当不小。因为当初幽云庄的建立,完全是为了协助北疆官军对付入侵的鬼戎人。 在鬼戎人入侵,官军只能守着一些重要城池,而小的村落镇甸却无人保护的情况下,是这些江湖好汉们站了出来,团结一处,凝聚成军,与鬼戎人正面交战,用鲜血和生命来守护幽州百姓。 而这其中的表表者,便是人称铁胆刀侠的辛如海,此人不但武艺极高,而且还有着指挥作战的能力,在他的带领下,这些江湖好汉们虽然人不多,却足以给侵入北疆的鬼戎人带来极大的阻碍,让他们的每一次抢掠都付出代价。 更叫人心生佩服的是,这些江湖好汉们在出力战斗后,却不受朝廷封赏,也不要百姓的谢礼,只行侠仗义,只为民做主。如此,他们所建立的幽云庄就成了幽州,乃至整个北疆都为无数江湖人所倾慕向往之地,而辛如海也成了所有人眼中真正的大侠。 等到如今鬼戎被彻底剿灭,北疆再无战事,众人本以为幽云庄可能要就此解散了,想不到却因为响马盗匪横行的关系,他们居然又出现为民除害来了,而且还这么巧,在此时出现在了李凌他们面前。 说着话间,那汉子不但下了马,还大步走上前来,好让营地前的火把能照见自己的模样,虽然他身上脸上都有些血迹,但确实给人一种颇为豪气热情的感觉,还在那儿抱拳:“诸位可是要南去的商队吗?受到那些宵小袭击可有受伤的兄弟?” 热切的关心让大家心中更为一安,李凌便走上前去回应道:“我们确实遭受了这些自称是四海盟的响马袭击,也有不少兄弟受了伤。多谢诸位好汉出手相助,不知阁下尊姓大名,相助之恩自当厚报。” “哈哈,杀贼本来就是我幽云庄之夙愿,可不是为了什么报答的。老夫辛如海,不知尊驾是?” 李凌听他报出自己身份,心下更是一定,辛如海的大名对他来说也是如雷贯耳,之前甚至都生出过将他和整个幽云庄揽入麾下共同对敌的主意,现在便也热情一笑:“原来是辛大侠,当真是久仰了。”说话间,再仔细观瞧其长相容貌,发现他虽然须发灰白,却是精神奕奕,国字脸浓眉大眼,完全是一副端正义士的模样,而其他那些同样下马过来的人,也都个个神采飞扬,一看就不是宵小匪类,也就暂时安心。 不过他却也没有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只笑道:“在下李璧,淮北商人,来幽州想做点小买卖,没想到却在此处遭遇了凶险。” 孙璧当即也跟着上来,很有默契地道:“在下孙凌,和李兄是好朋友,生意上的伙伴,也多谢诸位出手相助了。” “原来如此,二位看着仪表不凡,还能率众击退响马,也算是少有的好汉子了。”辛如海笑着也称赞了他们几句,随后又是一番寒暄,然后他又提议道:“诸位中有受伤的,我庄上有上好的伤药。而且我幽云庄离此也不算太远,各位要是不嫌弃的话,不如随我等回庄上休整一番,如何?” 面对如此直接的邀约,李凌却是有些迟疑,毕竟孙璧的身份摆在这儿,而且他们还急着赶紧回京。哪怕在幽云庄上耽搁不了太久,终归也是多了几分风险啊。 幽云庄辛如海固然名声颇佳,刚刚又出手帮助过他们,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可李凌还没想好婉拒的话呢,一旁的孙璧却抢先开了口:“既如此,就叨扰贵庄了。”他竟是一口应下,这让李凌大感奇怪,忍不住看了一眼过去。 孙璧只冲他一笑,倒也没有多作解释。而事实上,他所以会有此决定,却是动了想把辛如海等人收为己用之心,在见识过李莫云的身手后,孙璧突然察觉到自己身边还真缺这样的高手,哪怕接下来会当皇帝,可宫里也需要真正的可以信赖的高手守护啊,这些与官场没有任何交集的江湖豪杰显然是很合适的人。 既然孙璧应下,李凌他们便不好违背,便也纷纷点头应下,然后随着众幽云庄的人,转身朝着东边而去,不过半个多时辰,便来到了这座幽州境内人人皆知,人人推崇的幽云庄。 第1025章 幽云庄(中) 这幽云庄要比寻常村庄大出一倍去,而且周围还有石头砌成的高墙耸峙,将内外划开,也就只缺一条绕墙的河流,不然就是一座不折不扣的小城池。 对此,李凌他们倒是没有太大的反应,因为幽州地处北疆,之前不时有鬼戎入侵,又有响马盗为祸四方,像这样的乡镇百姓们聚居同住,形成自保寨落的做法倒也不算太少见。 孙璧见此,还在叹息一声后,小声对李凌道:“这都是官府不作为的结果啊,今后可得好好拿个对策解决问题了。” 李凌深以为然地点头,以前边军把北方的鬼戎当作第一要务,至于响马盗匪什么的只要他们不妨碍军务,不把事情做得太过分了便是睁只眼闭只眼。可现在,鬼戎大患已去,接下来确实该好好整顿一下北疆各地的其他乱象了。不过,这一切都得先等孙璧返回洛阳,真正成为皇帝之后才好做主。 想着这些他们这一行人已通过了拉起的闸门,进入幽云庄内。李凌随眼看去,却见这儿的环境也和一般村落没有太大区别,阡陌纵横,点缀着座座村屋,最前方靠着一座小山的,是一处气派不小的宅子,显然就是辛如海等要紧之人的住处了。 不过此时庄子里却没多少人,看着着实有些冷清,让不少人都露出了疑色。而辛如海则是随口解释道:“今日除了我们这些弟兄外,庄子上的妇孺人等都被送去附近的府城了。” “这是为何?” “还不是那些响马盗给闹的?我们这次是打定了主意要将他们一网打尽,所以必须带走庄上所有兄弟,只留几人守着。如此一来,这儿就没了保障。为防家人们受惊什么的,索性就把他们都送去了城里暂避。”回这话的是个看着有些文质彬彬的青年,刚才也跟李凌他们自报了身份,叫顾飞,乃是幽云八义中的老幺。 相比于其他七名兄长,这顾飞不但年纪最小,而且武艺也不算太强。但是,靠着过人的头脑,以及待人接物的手段,倒是颇得众人的推崇,虽是最年轻的,论地位影响却只在老大辛如海之下。 此时他这一说话,其他人也就不多言了,只在旁边附和地笑着点头。而后,顾飞更是引了众人往那大宅而去,一边走,一边还跟他们介绍起庄子里的一草一木,倒是生就一副好口才,把李凌他们是说得连连点头,双方关系也就更亲近了些。 进入大宅,到了宽大的厅堂各自落座后,顾飞又赶着去安排张罗酒菜,辛如海等人则是陪着这些客人在厅中闲聊说话。这正是孙璧希望看到的,于是在双方互相做了一番吹捧后,他便有意将话题引到了对方的出路上:“辛大侠你们可有想过将来吗?” “孙老板这话是何意?”辛如海疑惑问道。 “你们是因为要为民除害,同时保护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们才合在一处的,可有想过他日要是没有这些麻烦了,你们幽云庄又会如何自处?” “这个……还真没想过呢。”作为江湖草莽,辛如海等人显然没有那么远的目光,只说道,“若真有一日幽州太平了,咱们自然就不用再操心了,还是在这儿过咱们的好日子。” “那可不一定,我想一旦鬼戎之患尽去,幽州的响马盗匪也被剿灭后,你们的存在就会成为官府朝廷的困扰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不知这句话各位可曾听说过吗?” 几人下意识地摇摇头,辛如海则把眼一瞪:“咱们这些年来可是没少帮人救人,也可以说是为官府做事,连本地的知府老爷我们也是见过几面的。我们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应该都了解,怎可能对我们有什么困扰?” “呵呵,辛大侠你们也把事情看太简单了,尤其是那些当官的。正所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之前他们有地方要用到你们,自然对你们多有包容,就连那些响马盗费当官的都能视而不见,更别提你们了。 “可是那终究只是权宜之计,是在有鬼戎威胁的情况下官府才会有如此高的容忍。但现在却不一样了,我可是听说了,鬼戎已大败,几十年,甚至百年内都不可能再犯我北疆,如此外患既去,官军便能腾出手来扫灭内忧了。那些为祸地方的响马盗固然是必然要铲除的,可你们幽云庄,怕也不是他们乐于看到存在的呀。 “这与你们是否帮过官府无关,也和你们与知府大人有什么交情无关,只和你们在他们眼中是否存在威胁有关。你们且想,连四海盟这样的响马盗都不是你们的对手,在官军眼中,你们岂不是要比他们更有威胁?就算现在你们说着会从此收手,可官府会信吗?就算本地官员真信了,朝廷会容忍你们这样一股势力一直盘踞在此吗? “而只要朝廷真颁下号令,让幽州官军剿灭了你们,你们觉着只靠这么一座小庄子,就能挡下几千几万大军的攻击?” 这番话说得幽云庄众人都为之变色,尤其是辛如海,更是在沉吟后面露愁色:“这事老夫还真从没想过……可事情都到这一步了,却还能如何是好?总不能就这样解散了整个庄子,让我们兄弟各奔前程吧?” 他刚这么一说,其他几个弟兄已经立刻叫嚷了起来:“大哥,我等可是对天盟誓过的,将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岂能这样就散了?” “就是!我们兄弟连鬼戎人,连响马盗都不怕,还会怕了那些没用的官军?” 他们这一表态,倒也让辛如海定了心神,嘿的一笑:“弟兄们说的是,我们问心无愧,官府还能对付我们不成?孙老弟,你这说法还是有些过于耸人听闻了,就算真有那一日,我们也不怕,自与他们周旋便是。” 孙璧一听再度摇头,李凌则趁机道:“各位都有着一身武艺,就算再凶险,自保离开应该不算太难。可你们想过没有,你们的家人妻小又该如何自保?”他已经明白了孙璧对这些人起了招揽之心,便帮着说起话来。 这话效果更为显著,让本来还情绪高昂的众人又为之一馁,面面相觑间,都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了。真要如此,庄子是肯定守不住的,而只靠他们这几百兄弟,要面对几十倍的官军围剿,家人可真就危险了。 就在厅内气氛因此变得有些沉郁时,顾飞又赶了回来,同他一起来的,还有不少端了菜肴酒坛的弟兄们。他们的手脚倒是挺快的,这才半个多时辰,便张罗了不少酒菜送过来了。 一面让人把酒菜放上硕大的圆桌,延请李凌等人上桌,顾飞也发现了众人的情绪不高,便问了一声。随后便从自家兄弟口中知道了他们的顾虑,笑一下道:“大哥,你们这却是有些过虑了,既然孙老板他这么说,想必已经有了能帮我们解开此结的法子。孙老板,你就别卖关子了,有何妙策先说出来吧。” 坐在主宾位置上的孙璧微微一笑,倒也没有推脱,说道:“这事其实说难也不难,无非就是让官府相信各位不再是寻常的江湖草莽,而是能为朝廷出力的义士……” “你的意思是让我们投靠官府?”顾飞立刻明白他话中深意,截断问道。 而随着他这一问,辛如海以下,所有人脸色都为之一寒,孙璧虽感奇怪,却还是道:“就是如此了,这是最明智的选择了。不瞒各位,在下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商人,但在朝廷里倒也有几个朋友,只要你们信得过我,随我同去南边,到了洛阳后,我自会引荐你们去和朝中官员认识,到时一切问题自然烟消云散。” 直到这时,他终于是把自己的最终意图给表露了出来,而且是把话说得非常明白,唯一保留的,就只有自己的真实身份了。 只是孙璧这番话说出来,幽云众人却没有露出他期待中的附和或称谢,反倒更是个个面色凝重,辛如海更是把灰色的眉毛猛然一挑,目光一闪,似乎想说什么。却被顾飞拉了一把,抢先笑道:“孙老板如此好意,我等先谢过了。不过兹事体大,还且容我们商量一二……”说完,半拉着辛如海便往厅外而去。 而其他几个兄弟,在他的目光示意下,则是暂且按捺住某种情绪,为李凌他们倒酒劝饮:“各位能来我们幽云庄便是朋友,现在还肯为我们的出路着想,更是少有的好朋友,还请满饮此杯,我等先干为敬!” 说着几人举杯一仰脖,便把满杯酒都给喝了下去。 见此,孙璧他们也不好太过推辞,纷纷举起杯来。虽然他们这一路上多有提防,但对这些幽州义士,倒是没有太大的怀疑。 李凌也与众人一样,举杯凑到了唇边,可双眼还是锁定了面前这些看似粗豪的汉子,随即便发现他们居然也在盯着自己等人,眼中还有着一丝急切。这让他心中一动,当即停住手上动作,叫道:“慢着!” 第1026章 幽云庄(下) 李凌这一声叫倒是颇为及时,因为孙璧都已经要把酒送进口了,听他这么一句,动作也为之一顿,奇怪地看了过来,其他人自然也是一样。 而面前那些劝酒之人,却在这一刻脸色突变,那惊怒与遗憾的神色虽然只那么一闪即逝,却被早盯住他们的李凌给捕捉到了。 如果说之前李凌只是心中起疑的话,那在看到这些家伙的神色变化后便确信他们有问题了。当下里,他就给孙璧一个眼神示意:“时候不早了,我们就不叨扰贵庄了,我们走!” 说话间,几人几乎是同时起身,李莫云一马当先,其他护卫人等护在李凌和孙璧身旁,疾步就往外冲。 那几个汉子先是一愣,随后才赶紧上前一拦,语气不善道:“各位,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是怪我等招待不周吗?” “不敢,只是我等想到行程颇急,就不想再作耽搁了。你们的好意我等心领了,若是有缘,他日见面再向贵庄上下赔罪!”李凌一面回着话,一面已经给李莫云打出了眼色,示意他即刻突围出去。 李莫云会意之下,动作也是相当迅猛,一个箭步已蹿到挡在厅门前的两人跟前,口中道一句:“劳驾让让……”双手已猛然而出,两掌抵在他们的腰间,力道一吐,把两人给拨到了一旁,厅门这儿已被他一人占据。 其他人见此,不再耽搁,立刻护着孙李二人快步冲出大厅,李莫云在盯了几人一眼后,一手按刀,人也跟着出厅。 结果,才刚到廊外,他们就瞧见辛如海和顾飞二人拦在了前方,而在他们身后,还有不少之前见过的幽云庄中的汉子快速赶来,只片刻后,就把他们往前出庄的道路给封堵住了,而且他们手中此时已经握上了兵器,一副随时会杀将过来的模样。 “孙老板,李老板,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啊?酒还没喝呢,居然就要走了,而且还是如此强闯的样子……”辛如海神色凝重的没有开口,顾飞却是依然平静,还笑吟吟看着出厅的几人问道。 “这话该是我问你们才对吧!”李凌当即冷声回道,“我们既然是客人,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最多就算是失礼。可你们幽云庄呢,在请我们的酒中动手脚于前,拦我们去路于后,这又算的哪门子待客之道?幽云庄不是素来被江湖人视作真豪杰吗,怎么就行此宵小手段了?” 被李凌这么一番抢白质问,辛如海的脸上顿时露出一丝惭色,目光低垂,都不敢与李凌他们有任何交集,倒是顾飞,依旧是那副笑吟吟的样子:“看来我们还真是小瞧各位了,居然让你们看出了一些破绽来。但没法子,既然各位已经进了我幽云庄,就安心在此待上一段日子吧!你们放心,我说了你们是客人,就一定不会伤到你们的,但你们要是真想强闯,刀剑无眼,可就不好说了。” 对方一下就把态度亮明了,就是要强留李凌他们一行在庄中。而随着顾飞这话出口,他们身后左右众人已经快速扑将上来,足有五六十人,大有把众人一网成擒的意思。 同时,后方厅内那十多人也已扑出,对他们形成了前后包夹之势。 面对如此情况,孙璧却也没有丝毫的紧张,眼中光芒一闪,身子已迅然后转,叫道:“先对付身后!”随着话出,人已迎上扑来的对手,砰砰两下,重拳正中一人,把对方轰得飞将出去。 而其他护卫在见到王爷都回头攻敌后也不带犹豫,只留几人护在李凌身旁,其他人也迅然前扑,与那十多人战在一处。 这些护卫都是李凌从禁军中挑选出来的精锐,倒也算是个个身手不俗,尤其是冲阵厮杀,更是一把好手。可这一回,到底不是真正的两军交战,而是江湖厮斗,又囿于地形无法摆开阵势,他们的战力也就能出个七成,居然一时没能打倒厅中之敌。 而后方的那些幽云众也已杀到,顾飞眼睛极尖,一下就瞧见了被护在人群中的李凌,当即一声厉喝,一跃而起,抢先就朝着李凌扑来。人在半空,他还手一抖,数点寒芒飞出,直取李莫云和周围几个护卫,不为伤敌,只为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好让他得以接近甚至拿下李凌。 就在他志在必得,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时,突然眼前寒光一闪,叮叮几声响间,他射出的那些飞钉已被人全数挡开,其他护卫甚至都不用闪躲。这让顾飞心头一震,低呼出声:“好快的刀——”而他的身子也在这时猛然一顿一折,赶紧朝着侧方落去。 只这一刀,就让他立刻判断出对方实力远在自己之上,这时再扑上去,那就是送羊入虎口了。可这还是慢了一些,就在一刀挡开那些飞钉的同时,李莫云已旋然扑上,刀出如匹练,直斩对方脖颈,气势惊人,速度更是快得让顾飞都不及躲避,只能赶紧抬手,用藏于袖子里的一口短刀招架。 当的一声响,他固然是挡下了这一刀,身子却不受控制,直往后踉跄而去。无论是刀招还是力量,顾飞都与李莫云有着极大的差距。而此时,一刀使他脚步生乱的李莫云又是刀光闪动,递出新的一刀,这次却是由劈斩变为直刺,取的正是他的咽喉。 “完了……”中门大开,已不及回防的顾飞见这一刀急刺而至,心中更是一片绝望,自己是怎么都无法应付了,只能闭目待死。 就在这时,身旁呼的一道风声响起,然后便是熟悉的低喝:“老八,退!”当响声中,那可怕的一刀终究没有真个刺中他。 顾飞只往前扫一眼,身子已急速朝后退去。正是辛如海在这个要命关头冲将上来,为他挡下了李莫云的一刀,但他手中的大砍刀也因之往边上一偏,身形跟着微微一歪,却也是在李莫云手下吃了点亏。 不过辛如海闯荡江湖多年,到底是经验丰富,武艺高强,见此不但没有后退,反而大喝一声,提刀再上,口中则叫道:“弟兄们,并肩子上……”呼啸的大刀再度朝着李莫云斩去,但却又留了几分力,以作变招。 李莫云只与他的刀一碰,就看出端倪,知道对方的目的在于想把自己给缠住,然后再让其他人对李凌他们下手。这如何能让其遂愿?于是在只与对方对上一招后,他便已借着辛如海刀上的力量倒掠而回,落回到了李凌身旁,手中刀一振,摆出了继续迎敌的架势。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辛如海他们居然也并没有趁势冲杀过来,而是稳稳地守在前边。只一皱眉,他就明白了过来,显然这是对方在虚张声势,刚才说那些,只为把自己吓退。 “阁下倒是好厉害的身手,可否赐告尊姓大名啊?”辛如海在拦下其他兄弟后,忍不住心中好奇地问了一句。 “李莫云。”李莫云也没隐瞒自己身份的意思,随口回道。但这一回,对方却是茫然,他在江湖中本来就没什么名气,多年来虽然武艺不断增强,却总随在李凌身旁,从未打响过自己的名号。 “天下之大果然卧虎藏龙……”辛如海暗自一叹,“能有你这样的高手随护左右,李老板和孙老板的身份自然也很不一般了。我辛如海真无心与你们为敌,更不想害你们,只是想请各位在我庄上小住几日而已,就算我欠你们一个大人情,只要你们……”到了这时,他还想用好言语劝说众人罢斗。 但这显然不是李凌他们能接受的,对他们来说,尽快赶回京城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任何耽搁阻挠都意味着是最大的威胁,所以给出的回应自然是断然拒绝:“辛庄主,唯独此事恕难从命,还请你赶紧让路吧。” 辛如海叹了一声,再度举刀:“那就没法子了,只有得罪!”说着,再度举刀向前迫来。而这一回,他们的进攻更有章法,以武艺最高的辛如海冲在最前,顾飞等几兄弟从旁掠阵,后边才是其他弟兄,个个盯死了李凌,显然他们也看出来了,他是这群人里最大的破绽。 而就在这时,李凌身后响起连阵闷哼,然后孙璧又急声道:“先退进厅内!” 却是那些从后边袭来的幽云庄众人已被孙璧他们一阵反攻打倒,又眼见正面之敌来势汹汹,便赶紧招呼一声,让大家先退进厅内固守。确实,比起在外头正面抗敌,自然是进入厅内,只守一门来得更从容些了。 而且这样一来李凌的安全更有保障,所以其他人也都急忙后退,在护着李凌入厅后,顺带着砰一下,又把门给关上了。 本来退进厅后的众人还准备好了要与随时破门而入的敌人再战一场,可在一阵脚步响起,明显对方已经迫近到厅前后,却又没了下文,这让一众护卫都是一愣,但李凌和孙璧却在互相对视一眼后,迅速明白过来,自己这一退进厅来却是正中对方下怀了。 第1027章 局中设局(上) 事实也正如二人所想。 在眼见得他们重新退回到厅中后,辛如海立刻拦住了顾飞等还想趁势杀进去的弟兄,果断往客厅的其他三面一指:“叫人守住那边,不要让他们跑了!” 顾飞也在这时迅速明白过来,赶紧配合着亲自带人直朝后方绕去。他们本来就没想过真害死这些素昧平生,更未有仇怨的陌生人,只为把人留在庄子里。现在既然人主动守在厅里,不正好围住,不使其逃离吗? 于是,幽云庄的人都动了起来,不光是刚刚露面且受挫的众人,其他人也从前头相继赶来,然后在辛如海的安排下,将整个厅堂都给团团围住。至此,李凌等人除非硬闯,否则却是插翅难飞了。 也是直到这时,辛如海才稍稍松了口气,又走上前来,冲厅内众人高声叫道:“孙老板,李老板,还请出来说几句。” 此时的厅内,孙璧神色略显焦躁,刚才有护卫提出从后窗翻出去,却被他否了,如此一来,随着外间动静,有人围拢厅堂四周,却连最后一点可能都已经失去。而更关键的是,他是真急着要回京城啊,在这儿每多被困一刻,就是多一刻的煎熬。 同时,他还颇为自责:“是我大意了,居然没提防这些人就是冲咱们来的,可笑我居然还想要将他们收为我用……” “王爷不必自责,事情还没到绝望的时候。”李凌立刻劝慰道,“我看得出来,他们也是被人逼迫着才这么做的,所以说真正想对付咱们的是另有其人,只要能弄清楚他们有什么把柄落到对方手上,又知道对方身份,说不定还有转机。” 说到这儿,外头响起了辛如海的招呼,李凌略作沉吟后,便打开门边的一扇窗户,有些恼火地回道:“辛庄主,你也是江湖上大有威名的好汉子了,为何却要用这等下三滥的手段来算计我等?” 被李凌当面质问,辛如海的脸上也露出了惭愧之色,但却对这一问题避而不答,只是道:“其中缘故他日再作解释,只要你们留在我庄内,那一切都好说。我不但能保证你们的安全,而且吃喝用度都是最好的……如果各位还是觉着不放心,也可以就住在这厅内,被褥等物,我这就让人给你们送来。” 如果只从待客之道上来说,辛如海也算做到极致了,但李凌他们显然无法接受这样的安排。当下,就见他哼道:“辛庄主,看来你也是受人所托,不,应该说是被人要挟着才不顾自身名望,非要把我们留在此处的吧?能否告诉在下,到底是何人,用了什么手段逼迫于你?或许我们互相参详着,还能帮你解开这一难题呢。” 辛如海深深看了对方一眼,这李璧果然不是普通商人啊,这心思之快,甚至都远胜一般江湖人了。但他也不能将实情相告,只能苦笑道:“个中情由容后再说,还请各位多多包涵了。我就一句话,只要各位不试图强闯,那一切好说。”人家不肯说实话,又把底线都挑明了,李凌也没了办法,只能叹了口气,唰一下重新关上了窗户。然后转身看向孙璧:“这下真麻烦了,他们这是铁了心要将我等留在这庄上啊。而且他们也有这个实力,好几百人围住我们几个,只守不攻,足以困死我们了。” 顿一下,他又道:“不过他们也的确是被人所迫,那就还有转圜余地。不如我们暂且休息一下,养足了精神,再想对策。” 孙璧虽然懊恼焦急,事到如今也确实没了办法,只能接受李凌的建议,放平心态,就当是在此作休整。当下,李凌便又开窗跟辛如海他们交涉,讨要一些吃的喝的,还要了些取暖的火盆什么的。 现在正值隆冬,之前还不觉着,这一空下来,却觉饥寒交加,既然幽云庄众人看着确实无意伤害他们,便索性先吃饱暖和了再说。不过桌上那些酒菜他们是不敢碰了,其中必有蹊跷。 见他没有再强闯的意思,辛如海等人也放下心来,对这要求自然满足。不到个把时辰,酒菜火盆什么的又被送到了门前,才由护卫们拿进厅去,再由人试过没有问题,大家才风卷残云般,把酒菜食物一扫而空。自昨夜与响马盗一战,到此时都过中午了,众人都没吃过什么像样的东西呢,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吃饱喝足,厅内又因生起火盆而变得暖融融的,大家的心才算稍安。不过眼下的问题却没有解决,该怎么离开这儿依旧没个头绪。 “要是能知道他们到底为何会如此留难我们就好了,说不定就有破局之法。”李凌斟酌着道,“我以为,可以从那顾飞入手,王爷以为如何?” “嗯?此话怎讲?”孙璧其实也一直在思忖着对策,闻言立刻问道。 “这顾飞显然要比一般江湖人更清醒明白,而且看着更少顾虑。最关键的是,他应该就在后窗那儿,不如让我和他谈一谈。” “也好,试一试也无妨。”孙璧权衡之后,表示认同。李凌也随之起身,向着厅后的窗户处走去。 这个幽云庄内的厅堂占地可是相当之大,足能够容纳百人以上共同饮宴,所以从靠近厅门的桌子往后窗去还真有一段距离。此时李凌便与众人分开了一段,就连李莫云,此时也只稍作关注,没有贴身跟随。毕竟无论是庄上众人的态度,亦或是此地只有他们自己人,都让所有人认定了不会存在危险。 可就在这时,就在大家以为不可能发生变故时,异变却出现了。 李凌走过的一块突的一动,然后猛然掀起,一人更是陡然自下方蹿出,正好出现在了李凌身后,而其手中,赫然还拿着一把亮晃晃的钢刀! 这突然冒起的人顿时引得众人大惊失色,孙璧一声示警的“小心”都不及出口,李莫云已经如离弦之箭般直射而出,眨眼已到那人身后,探手便已扳住了对方的肩头,把人拉向自己的同时,另一手中刀已迅然而出,架在了对方咽喉处。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电光火石间,有人从地下冒出,然后李莫云便扑了过去保护李凌,等他反应过来,转过身时,对方已在李莫云的控制之下,一脸惊恐地瞪眼看着前方,口中急急道:“不……不要误会,李老板,是我啊……我是来救你的……” 这时,其他人才呼地围将上来,而李凌和孙璧他们也终于认出了这个突然从地下冒出的家伙:“樊老六……” “是……正是在下。”樊老六颇为紧张地一笑,却不敢说话太重,毕竟李莫云的刀还架在他咽喉上呢,每每发声,就能感受到锋锐擦颈的压迫感。 李凌疑惑地看着他:“你怎么在这儿?不,应该说是,你怎么会从这儿钻出来了?”说着看了眼身前那个黑洞洞的穴口,这实在过于奇怪了。 “我……李老板能否让他先把刀放下说话?”樊老六一脸的心惊胆战,勉强笑着说道。 李凌看了他一下,这才冲李莫云点头,后者倒也干脆,立刻收回了刀,但一双眼继续盯着对方,以防有变。 “现在你可以说了吧?”李凌又追问道。 “不瞒两位,我们樊家商铺和幽云庄本来就有些交情,这次还给他们带了些东西,自然就过来了。之前你们进庄时,我兄弟几个也在庄上,只是没有露面而已。 “然后,就在刚才,这边厅堂出了乱子,可把我们吓了一跳,这位……这位高手的出招却让我们认出了你们来,这才知道是李老板你们几个在此遭了变故。真没想到,一直名声极好的幽云庄,居然也干起了此等囚禁人的勾当,实在,实在让人不齿……” 李凌看着他,突然一笑:“所以阁下就冒险来帮我们脱身?” “正是如此,你们曾救过我们兄弟性命,是我们的恩人。我樊家兄弟几个最是懂得知恩图报,既然遇到了,自然不会坐视不理。”说着,他又瞥了眼身后那个洞穴,“更何况,我们还知道这儿确实有一条地道可以顺利带着你们离开这儿呢。” “这条地道是怎么回事?”李凌又好奇问了句。 “是幽云庄修建时,为了怕被鬼戎或是响马围庄或是杀进庄来,给庄中妇孺老人准备的。可以直通庄外,要不是我与辛庄主他们交情深厚,也不会知道还有此安排了。所以李老板,咱们还是赶紧下去吧,这就可以离开这儿了。” 见他言辞恳切,众护卫自然是心动了,当即看向李凌和孙璧,等着他们下定主意,然后大家一起离开。 孙璧在稍作迟疑后,也表示了认同。毕竟,相比于和外头辛如海他们交涉,还是走地道来得更有效率些,至于马匹什么的,只等出去后再想法子也不迟! 看出他的心意后,李凌也不再反对,当下点头:“那就多谢你了,烦请你头前带路吧。” 第1028章 局中设局(中) 樊老六立刻点头,重新回到那地道入口处,哈腰矮身,便迅速钻了进去。其他人见状,也各自跟上,虽然下面地道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大家还不清楚,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总比留在厅里,被软禁着要好。 当下,先是几名护卫下去,然后才是孙璧和李凌,最后才是李莫云他们几个。而这地道却是逼仄狭窄,只容一人弯腰而过,又因黑魆魆的叫人看不清前路,自然更影响大家的脚程了。 好在头前的樊老六还算有准备,此时手中已经多了个火折子照亮,总算是叫人能隐约看清楚前方道路,但李凌他们却还是得走得小心翼翼的。 “我们可得快些啊,不然时间拖久了,让厅外那些人知道了我们不在其中,必然会进来查看,到时我们的行踪自然也就暴露了。”孙璧不无焦急地催促道。 “孙老板放心,过了这一段,后头的路就好走些了。”樊老六在前头解释着,然后又听到李凌问道:“这地道一共有多长,想要通到幽云庄外可不容易吧?” “应该在两里许,还有一些出口是在庄上几家民居内,好方便大家及时躲藏离开。”樊老六说着,脚步微微一顿,“喏,这边就宽敞些了,那两边都有通向别处的岔路口,要是不熟悉下面情况的,只怕会走上不少冤枉路呢。” 在那一点火光的指引下,李凌看到前方黑咕隆咚的果然多出了几条岔道,而且看着好像比这条主通道更逼仄。其他人见此也只是心中暗自赞叹了一声,这幽云庄上的人还真是足够谨慎的,就是脱身通道都留了几条路出来。 “过了这边,再往前就很快能出去了。不过我们也只能帮你们到这儿了……”樊老六在这时指着前方似乎有些光亮透进来的地方,小声说道,却是一转身,进到了一旁的岔道处,意思是不会再陪着大家同往外走。 对此,孙璧他们倒也没有太大的意见,毕竟人家只是商人,还和幽云庄有着相当交情,能帮他们到这一步已经算仁至义尽。所以各自都称谢点头,从其身旁走过。 见此,樊老六表面上还略显歉意,好像在为自己不能帮人帮到底而感到惭愧,可实际上心中却是大笑:“很好,你们这一出去,就是必死无疑了。这差事办得真叫一个顺利啊,上面把他们说得有多厉害,在我看来也就那样……” 心里想着,他一一和众人照面而过,这时却见李莫云也到了身前,还冲他一探手,这让樊老六心生警惕,稍稍后退了一下:“这是……” “哦,还请樊兄把火折子给咱们,不然走着也不方便啊。”李凌在前头回头交代了一声,冲他又是一笑。 樊老六这才明白过来,自己真是过于紧张了,赶紧笑道:“应该的应该的,便把手上的火折子递了过去。”这火折子可比一般民间用来引火点灯的火折子要强太多了,不但更粗更长,而且火也更大,算是可抵半根火把了。 李莫云笑着张手接过,口中还称了声谢。而就在樊老六顺口谦逊时,他手却是一松,那火折子顿时下落,然后在对方为之一愣的瞬间,两手齐出,右手掐住了对方脖子,左手呼的一拳击出,砰砰几下,全落在樊老六的胸腹之间,直把他整个人打得面容扭曲,浑身震颤,口鼻中都有鲜血飞溅出来。 而李莫云的攻击并没有就此而停止,已控制着对方,直直撞向侧方的土壁,将他死死固定在墙体之上,方才足尖一勾,将那堪堪落下的火折子踢起,一手握住。 这一轮攻击来得实在过于突然,别说樊老六了,就是其他众人都是惊愕呆怔,半晌没能回过神来,孙璧则是眉头紧皱,看了眼一脸平静的李凌,说道:“温衷,这是你安排的?”能让李莫云猝然下手的,也就只有他了。 李凌也没有否认,笑着点了点头,这才慢慢走上前去,看着狼狈不堪,同时又是满脸惊疑的樊老六,笑道:“事到如今,咱们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到底是受何人指使来引我们出去的?还有,地道外头有什么布置?应该有不少人马在那儿埋伏着,等我们一头撞进去吧?” 孙璧等人闻言更是脸色剧变,所有目光都满是警惕地盯住了樊老六。而他,却在李莫云稍稍松手后,哇一下先吐出一大口血来,这才满是委屈地说道:“李老板,你们这是做什么?我只是一片好心,哪有害你们的意思啊……” “怎么,到了这时候还不肯说实话吗?”李凌冷笑一声,指了指李莫云手中的火折子,“这东西便是证据了。你们只是普通商人,哪来的这等专门用来走夜路甬道的火折子?你可别告诉我,早就打着主意要来钻这幽云庄的地道了,所以才备下了此物。” 一句话就让对方为之无言,脸上也终于现出了心虚的表情来。自己果然还是大意了,没想到这家伙眼睛竟如此毒辣,一下就抓住了破绽。 孙璧却有些怀疑,李凌真是通过这个便能断定其有问题?这只是试探,又或者其实另有发现,只是现在藏着没说。 李凌也没有说太多,只盯着樊老六:“现在可以告诉我外头有什么布置了吧?” “哼!”回他的,却是对方的一声冷哼,樊老六却是不肯配合。 李凌眼中光芒一闪:“还真有埋伏!” 刚才的话居然还是试探,只从对方的反应中,李凌已经可以确认,外头果有埋伏。而在明白过来后,樊老六更是恼火:“你……卑鄙!” “论卑鄙,我哪比得了你们啊?一早利用,或者说是胁迫幽云庄的人对付我们,但同时,还在外设下埋伏,恐怕你们不光想要杀我们,连幽云庄上的人也没打算放过吧?” 他一句句说来,就跟早知道一切似的,这让樊老六心头更感惊诧,脸上的表情完全不受控制了。而这一来,李凌他们也就知道这些推断都是确有其事,在愤恨之余,也对李凌更感佩服。 要不是有他及时察觉问题,随即出手,大家恐怕早就一头出去,正撞在对方布下的陷阱上,不死也得脱层皮了。 “温衷,那接下来咱们该如何应对?”孙璧这时也问出了这么句,却是把主导权完全交了出来。 李凌稍作沉吟后,便道:“继续往前走,既然他们布下的陷阱,就必然不会防着我们会反过来算计他们。”说着,又瞥了眼面如土色的樊老六,“带上他,待会儿还有大用呢!” 当下,几名护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将他拿住了,半推半架地就往前而去,其他人也都跟上,继续顺着幽深狭窄的地道往前。走出一阵后,终于是来到了那个略有光线透入的出口处。 这幽云庄本就座落于山岭之间,这条地道的出口自然也在更显荒僻的山坳处,周围还有些草木遮掩,不但极其隐蔽,而且还把外间的光线都给遮蔽了。 如此一来,外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大家还真没法在洞口看个明白,便又都止步,看向正缓步而来的李凌,等着他下令。 李凌也没客气,当即冲已经被封住嘴巴的樊老六一颔首:“把他推出去,推远些!” 这时,孙璧已然知道他的计划了,眼中又是光芒一闪,而李凌则又看了眼李莫云:“莫云,接下来就靠你了,必须抓住机会,先把威胁最大的那几个除掉。” 李莫云点头,在其他人架着樊老六到了洞口处时,他也蹲身做好了准备。 “去!” 随着李凌一声轻喝,两名护卫已奋力一推,把本就因为受伤而身形不稳的樊老六给推得踉跄出洞。 与此同时,外间已响起一声断喝:“放箭!” “咻咻咻……”几十支利箭顿时破空飞到,一下就把洞口外那一片区域都给笼罩住了。可怜那樊老六,当真是满心绝望地扑倒在地,想要闪避,却是根本做不到,想要叫嚷,口又被封,当场就被射成了刺猬一般,毙命惨死。 而四周埋伏的众人也是为之一凛:“怎么才出来一个?”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已如闪电般掠出洞来,正是李莫云,他抓住了这一轮乱箭后的空档而出,同时还已经捕捉到了那些藏于树木和岩石之后的弓手所在,人掠出的同时,刀光也跟着闪烁而出。 没有丝毫停留,闪身间,已到了一棵树后,然后便是连声惨叫。 那些弓手本就远非李莫云之敌,现在更被近身,他们的攻击力无限趋近于零,又怎么可能是其对手,登时纷纷被斩杀。 而这还只是开始,李莫云在现身后,立刻就吸引了在场许多人的注意,除了弓手,还有不少人手也举着兵器急扑杀来。只是这么一来,他们却是成为了别处弓手放箭的最大障碍,自然也给了洞口众人以机会。 孙璧都不带丝毫犹豫的,便已当先扑出,直取洞外不远处的那些埋伏者。而其他护卫见状,也不敢怠慢,纷纷吼叫着杀出,只留两人护着李凌继续藏于洞中。 第1029章 局中设局(下) 外间伏兵确实不少,但论战力却显然远没法和这些军中精锐相比,尤其是他们先遭受李莫云这样的高手偷袭,之后连布下的弓手阵仗都乱了套,自然连半点反败为胜的机会都没有了。 于是,在李莫云当先的冲杀下,护卫众人是越杀越是凶狠,那些伏兵不断倒下,不是残肢断体,就是身首异处,当真是惨烈到了极点。 其实这也怪不得众人下手狠辣,委实是这一回接连被人算计压制得满心怒火,现在好容易有了个可以发泄的地方,自然不可能手下留情。而这一番屠戮,更是把其他那些伏兵给吓得没了斗志,惊叫连声,扭头便跑。 孙璧本还欲继续追杀,后方却传来了李凌的声音:“孙兄,各位,穷寇莫追!” 他此时在大家心目中的地位可又是提高了一截,若非他及时看出问题,设下反击之策,恐怕现在倒地身死的就是自家了。所以随着这一声叫停,众护卫还真就停下了追击,迅速护着孙璧退了回来。 孙璧在扫过地上那些还在惨呼呻-吟的伤者一眼后,才看向李凌:“温衷,接下来你有何打算?”这不光是他一人想问,其他人也是一样的想法,一时间二十多双眼睛都落到了李凌身上。 “回去。”李凌的回答干脆简洁,只是让不少人有些不懂:“回哪?” 李凌也没回头,就拿指头一点身后不远处的幽云庄:“回庄子里,去见辛如海他们,这回应该能把话说开了。” “还回去见他们?你就不怕他们再把我们软禁起来?”孙璧有些诧异道。 “应该不会了,毕竟我们都把监视他们的家伙给诛杀了。”李凌说着,目光又在地上几具尸体上快速扫过,除了刚才被自己人乱箭射杀的樊老六,还有两具尸体大家也是挺眼熟的,赫然正是樊老七和藩老九,原来他们并不在庄内,而是早埋伏在外了。 孙璧稍作思忖,却是已经明白了些什么,点头道:“好,咱们回去。” 他两人都这么说了,其他人自然没有异议,当即稍作收拾,便又转身往幽云庄而去,却并没走地道,而是重新绕回了正门。 在往幽云庄去的路上,孙璧还是忍不住问道:“你真是通过那个火折子才怀疑樊老六有问题的?”这个疑问他到现在都没个准答案呢。 李凌笑了下:“当然不是,若只有这一个破绽,我怎么可能如此果断呢?其实早在清远县受困时,我就隐隐觉察到我们的身份可能暴露了,也就是说,那日被我们救下的商队里就有那些家伙的眼线,只是不知到底是谁。” “嗯?这怎么说?”孙璧又是一愣,好奇问道。 “清远县的滞留看似没有太大-麻烦,可其实正是这次变故的前奏,那个县令当然没有问题,关键在于他们的目的——他们是想拖慢我们的行程,好为接下来的布置设伏什么的创造更好的机会。当然,还有一点或许也是他们很看重的,那就是进一步验证我们的身份,当我拿出皇城司提司腰牌时,我相信那幕后之人的眼线已经能确认王爷你就是他们的目标了。” 孙璧仔细想着,而后点点头:“你说的不无道理。可问题是,你怎么就猜到樊老六就是那个眼线,甚至就是此番欲引我们中计的关键呢?” “这在于他出现的时间上,照正常来说,他作为经历过响马截杀的无辜商人,纵然胆子再大,之后一段日子也该走得小心翼翼,慢上一些,甚至是先在某处城池里住上几日才是,那才是人之常情。可他呢,却出现在了幽云庄,而且很显然他比我们的脚程更快,这说明什么?说明当我们受困清远县时,他居然还在全力赶路,再把清远县时我们的遭遇对照起来,就很能看出问题来了,他,或者说是他背后之人,便是想要拖慢我们脚步,在此设下埋伏,欲置我们于死地之人。 “另外,还有一点也是很关键的,就是他樊老六对幽云庄的地道也太熟悉了些,这可很不符合常理啊。这地道是幽云庄的保命手段,就算双方关系再好,辛如海也不会把这等机密透露给外人,更别提让他熟得跟在自己家一样了。唯一的解释,就是他用某种手段问出其事。” 孙璧由衷地叹了一声:“温衷你果然心细如尘,这些不起眼的细节与破绽,我们都未曾察觉,却都被你一一抓住,从而识破了他们的阴谋。” “我不过是多留了个心眼,越是巧合的事情,越说明其中可能存在问题。”李凌稍微谦虚了一句。说话间,几人又重新来到了幽云庄外,此时这边的大门紧闭,却是完全不知外间刚发生了一场混战。 在李凌的示意下,便有护卫上前叫门。在他们亮明身份后,门内几人顿时大感惊讶,又过了好一会儿,闸门拉起,才见辛如海率众兄弟一脸诧异地迎了出来:“李老板,孙老板,你们这是……”他想问对方是怎么出去的,又想问既然出去了怎么又回来了。只是这些话一时又不好意思开口,只能说了半句。 李凌却立刻听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便笑道:“辛庄主,不如咱们先进去坐下慢慢说吧?” “好……各位请。”辛如海稍作犹豫,还是把众人重新请回庄上。而顾飞等人,却是看着众护卫身上的新鲜血迹,神色间更带了几分异样。 待入庄,又回到原来的厅堂后,李凌便开门见山道:“辛庄主,我想你们也是被逼无奈才会对我们下手的吧?可是有人扣下了你们的家眷,才使你们不得不从命行事?” “你……你怎么知道?”立刻有人惊讶反问,只这一开口,就算是给出了答案。 顾飞苦笑一声:“李老板当真了得,居然这么快就看出了问题所在。不瞒你说,我这几位兄长的家眷,确实就在前几日被人拿了去,并以此要挟我等找到你们,然后将你们困在庄上。他们的要求是,把你们困上十日便算成功,到时你们可以安然离开,我们的家眷也能平安归来。” 孙璧又看了李凌一眼,连这一点都被他说中了。而后者只是一笑:“可是附近的某城官府中人吗?” 这一回,几人却不再作答,但这沉默本身,却已经足够说明答案。李凌呼了口气:“你们想过没有,官府明明比你们实力更强,为何却要利用你们,而且用上如此下三滥的手段?” 顾飞与几名兄长迅速交换了下眼色,随即摇头:“我们猜不到,也不想知道。” “唔,很多时候,知道的东西越多,就越危险。不过你们可有想过,其实早在你们被他们选中时,就已经陷入死局了。他们的图谋极大,涉事更是极险,无论成与不成,你们都难逃一死。不成,自然不用说,可就算成了,你们在他们眼中也成了知情者,成了隐患,你说他们会放过你们吗?”李凌这最后一句却是对顾飞说的,相比起其他人,他显然更能明白其中的轻重。 果然,顾飞此时的脸色也变得格外凝重,随后更是露出了深深的不安:“你们到底在外头做了什么?” “还不明白吗?我们能出去又安然回来,就意味着那些与你们有所配合的家伙已经失败了。而既然事关生死,他们中的绝大多数自然不会有好下场,其中就包括了一直在你们身边监视的樊家兄弟。” 李凌的话颇为平淡,可落到幽云庄众人耳中却不啻于惊雷,让他们再度变色:“你……你们把他们都给杀了?” “不是所有,还是有不少漏网之鱼的。不过你们要是不信,大可以让人去那边地道的出口处看看,他们的尸体还在那儿呢。” 几人互相对视了几眼,到底没有派人。其实只看众护卫身上的新鲜血迹,他们便已经相信李凌所言非虚了。从人家知道本庄地道,他们就猜到对方可能会用到这一手,只是没想到此招居然失败了。 但随即,顾飞的脸色再度起了变化,急声道:“你说还有人活着逃走了?” “不错。”李凌点点头,一副坦然的样子,“也就是说,很快的,他们就会跑回去,把失败的消息传给那位官员。然后你想想对方会怎么看待此事呢?会不会怀疑是你们出卖了自己,才会落得如此大败? “反正如果是我,在惊怒之下是很可能有此推断的,然后嘛,啧啧……”他没把话完全说完,但其中的深意已经完全传达过去了,顾飞他们已先后明白过来,惊慌之下,差点都要从座位上跳将起来。 而一旁的孙璧,也终于明白过来,不得不佩服李凌算计之深。原来,就是刚才把人放了,除了穷寇莫追这一解释外,居然也还有深层次的目的,就是为了把幽云庄众人逼上绝路,把他们拉到自己一边啊! 他居然在对方设下的局中,又设了一局,专门针对幽云庄的局! 第1030章 合作 孙璧在心中赞叹李凌应变之快,谋划之深,另一边的幽云庄众人却是已经对着他们怒目而视:“你们……卑鄙!”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李凌悠悠地说出这么一句,顿时让众豪杰气势一弱。这才想起,真要论起来的话,好像确实是自己等先算计招惹人家的,对方只是趁势反击,总不能只准自己对付别人,别人却不能反击吧? 辛如海更是苦笑摇头,伸手制止了众兄弟下一步的举动:“几位说的对,这事确实错在我们,如此结果,也算是我等咎由自取。只是,我等家人终究是无辜的,他们……” “所以,那边官府就是以你们的家眷为人质,迫使你们对我们出手了?”李凌截口问道。这一回他们倒是不再躲闪隐瞒,点头认下了此事。 “到底是哪方官员做出如此卑鄙的勾当啊?”李凌又追问了一句,不知不觉间,这边的话头却由他引导了。 辛如海几兄弟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给出了回答:“是并州都督,骆五关……他趁着之前并州城内有集市,我等家眷前往城中闲逛时突然下手,才把人都给抓了去。然后才又和我们谈条件,让我们为他们所用,找到你们……” 果然如此,李凌点点头。这也算在他的意料中了,显然这位骆都督是永王或是其他朝中对头的人,早早就得了授意要拿下孙璧,或是将他留在去洛阳的路上。只是对方终究不敢真由自己出面,所以才选择了利用这些江湖草莽,事成之后,自己不但能撇清关系,而且还能杀人灭口。 毕竟除掉一批江湖中人可是太容易了,只消给他们安上一个图谋不轨,或勾结响马之类的罪名便已足够。 不过这位大人还是把事情想简单了,也把李凌他们看轻了,显然没料到自己之后派去的人会失手,更没想到自己的身份会如此轻易暴露出来。 李凌看着他们一脸的懊丧和急切,又稳稳地道:“各位的难处我也明白,只怕这次等那些人回去,你们的家眷在官府手中可就不太妙了。” 回应他的,是众人的几声冷哼,要不是有辛如海拦着,他们都要翻脸了。而顾飞则在这时开了口:“李老板你到底想说什么,就别绕圈子了,我等江湖人最习惯实话直说!” “呵呵,现在其实咱们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我以为就该合作才是啊。”李凌立刻从善如流地说道。 “合作?和你们?”有人有些怀疑道,显然对这身份的转变没什么信心。 “有何不可?现在你我的敌人是一致的,都是那个叫骆五关的并州都督,自然就可以合作一把了。”李凌笑吟吟道,“当然,你们要是真不肯与我们合作也没关系,我们大可以冒险离开,最多路上多些麻烦。但你们的家眷,可就未必能安全救回来了。” “你……真愿意与我们合作一起去对付那骆五关?他,他可是朝廷高官,而且手底下还有好几千兵马呢。”顾飞这话一出,就意味着他确实是心动了。 由不得他不心动,因为他很清楚以现在幽云庄的实力想冲进并州救人是不可能的事情,甚至自身都因此事而处于相当的危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官兵会杀上门来了。 而这几位,虽然他还不知这些人的真正身份,但只从堂堂并州都督都要假借自己兄弟之手去对付,便可知他们一定不简单,身份或许不在那骆都督之下。所以他觉着或许正如对方所言,双方可以合作一把,各取所需。 “老八……”辛如海立刻看了过来,眼中所藏的意思就是双方真能合作,真能与那手握军权的并州都督抗衡吗? 顾飞其实心里也纠结啊,但转念再想,好像除了这一策已无其他选择,便也跟着点下头去:“大哥,各位兄长,现在我们想要救回各位嫂子和侄儿也确实只有依靠他们了。”他这话却是当着李凌等人面说出来的,大有开诚布公的意思,然后又看向李凌,“你们也是这个意思吧?” “拿下骆五关,你我的问题便迎刃而解。而只要咱们联手,按计划行事,成功的几率当在六成以上!”李凌目光中透着相当的自信,“就看各位有没有这个胆量了!” 又是片刻的沉吟,而这一回说话的却成了辛如海。只见他猛然一拍桌子,起身喝道:“干了!”作为众人所推崇的首领,他的果敢还是很能振奋人心的,其他兄弟也随之气势一振:“干了!” 李凌笑了,在瞥了眼一旁同样露出满意神色的孙璧后,语气一凝:“那就让我们定下策略,然后便出发吧!” …… 并州也算是北方一座大城了,当然其重要性是没法和幽州这样的北疆重镇相比的。但因为此地离着幽州不算太远,有时也会遭遇鬼戎入侵者的袭击,所以朝廷也在此设有单独的都督,麾下有兵马超过八千。 这个并州都督是无法和真正的三品边关都督相提并论的,但也有四品,还在当地知府品阶之上,所以自来并州真正做主的就是本地都督,而都督府,自然也成了并州城里最惹人注意,显得最气派高大的建筑了。 今日的都督府前也一如往常般热闹,有从治下县城跑来疏通关系的人,也有骆都督的老部下老相识什么的前来拜会的,还有专门为这些等候在外的官员富商们服务,贩卖些吃食物品的,说一句都督府前门庭若市,那都不是形容,而是正常的描写了。 只是在日头西斜的时候,这热闹的场面却被一群身上带了伤,流着血,蹒跚而来的人马给惊得四下散去。这不光是因为这些家伙看着血淋淋的太过骇人,更在于他们还都拿着各种兵器,又全都一脸凶相,叫人生怕一个不快就会朝自己砍过来。 所以等这一干人跌跌撞撞抢过来时,府前人等已是一哄而散,只有少数胆子大的,逗留在远处,好奇地眺望着,猜测着他们的来路和目的。 然后随着他们上前叫门,不久一干人等就全被请进了都督府,这才让众人稍稍放下心来,同时又凑到一处,互相探讨打听着他们的身份。 这一干人自然就是在幽云庄外吃下大亏的袭击者了。他们的真正身份,正是都督骆五关手下的亲兵。在他想来,以自己这些手下的战力,又有重重安排,偷袭之下,足以轻松灭杀目标。 可结果,还在与客人说话的他却得到了这样一个失败的禀报,这让骆都督惊怒不已,当着客人的面便是一掌拍在了茶几上,把个红木茶几当场拍断,茶碗落地:“废物!” “都督……都督息怒……”那客人见状更是吓了一大跳,赶紧劝道。他只见有管家进来在骆都督耳边说了几句,然后他就勃然动怒了。 “哼!”骆五关又是一声冷哼,这才稍微控制了下情绪,冲那客人一点头道,“你且先回去,本都督有些私事要处理,等我有空了,再去见你,登门赔罪。” “不,不敢。骆都督既然公务繁忙,那在下就不打扰了。”那人可不敢触霉头,见状赶紧答应一声,便告辞而出。 等他一走,骆五关更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立刻叫道:“让那几个废物过来见我!”大有问罪的意思。 很快的,几人便凄凄惨惨的进了来,皆都身上带伤,还一瘸一拐的,看得骆五关更是猛皱眉头:“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你们和幽云庄那些人联手,对付区区二十几人,怎么就落得如此模样?” “都督恕罪啊,小的们这次是真尽了心了,只是没想到,没想到那些贼人竟阴险得紧,居然早就知道了我们的布置,反过来偷袭了咱们。”当先一人立刻边请罪,边为自己开脱地解释起来。 其他人也赶紧跟上,他们这一路而来,早把说辞给商量好了,此时便一味强调对手的可怕与阴险,还有就是幽云庄的袖手旁观,把自己等描绘成了尽心办事,结果损伤极大,还是落败。 他们的这番话骆五关当然不可能全信,但在稍稍冷静后,他也知道不可能因此次失败就把所有人都给严惩了。毕竟他们都是自己多年培养的心腹,还有很多事情要仰仗他们呢。 但同时,他又对幽云庄会与那些人联手感到不信,毕竟那些妇孺都还在自己的掌握中呢。所以便又哼了声:“你们老实说,到底是你们为了抢功,所以撇开了幽云庄的人,还是他们真就和那些人联手了?”说着目光一扫,威势就压了上去。 多年的积威之下,这些下属倒也不敢再信口胡说了,稍作迟疑后,就把真正的前后说了出来。这让骆都督在愤恨之余,又稍稍松了口气,要是幽云庄真不顾一切的背叛了自己,后面收场可就很麻烦了。 “哼,我早提醒过你们,这些人不好对付,最好配合着幽云庄智取。你们却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十足蠢货!” 正斥责间,厅门前管事又匆匆跑了来:“老爷,那幽云庄的辛庄主正在门前求见……” 第1031章 突袭都督府 这一声禀报让在场众人都是一愣,骆五关很快回神,问道:“就他一人,还是他把他那些兄弟都带来了?” “他带了不少人来,还,还给老爷带话,说是他把人拿下了,这次是奉命把人给您送来的。” 骆五关又皱了下眉头,再看看那些失败回来的亲信,心中生出疑虑来。这是真的吗?还是说就跟他们所说的,幽云庄的人真就跟那些家伙勾结在一起了? 如果是前者,自然再好不过,可要是后者,他们这是来报复的?可这儿是并州,有着上万兵马镇守,自己更是并州都督,朝廷三品武将,他们哪来的胆子……不对,如果京城来的传话是真,他们倒还真敢对自己下手呢。 这下,骆五关心中更纠结了,此时人都到了门外,倒是自己手下兵马,除了面前这些,也就府中区区不过几十人而已,真能保障自己的安全吗? 他毕竟不是真正的边将,论应变,论胆色,都嫌不够,此时目光还不住在那些狼狈回来的下属面上扫动:“你们说,他们来得可有问题吗?”最后居然把问题抛给了这些下属。 这些人有心说幽云庄有问题吧,可再想想刚才自家都督的反应,又觉着有些不妥。在面面相觑之下,还是有人轻声道:“许……许是我们弄错了,正如都督所说,他们其实还是和都督一条心的,毕竟他们的家人还在我们的控制中呢。” 对啊,怎么把这一点给忽略了。幽云庄众兄弟的家眷都在自己手里扣着,他们如何敢乱来?恐怕真就如他所说,那目标已经被他们拿下了! 心中一定,骆五关终于有了决断:“这样,让他们把拿来的家伙交出,等在我府外,只让辛如海一人来见我!”这样,就不存在任何隐患了。 管事答应一声,便又匆匆而去。而骆都督则把手一摆,让这些亲兵先退到一旁,自己则正襟危坐在那儿,等着接见辛如海,心里甚至还盘算着,该如何下手,将这些家伙一网打尽,以绝后患。 府门前,门房已是颐指气使地看着束手立在那儿的辛如海,吩咐道:“我们老爷只让你一人进去,还有,你把拿下的人都交了吧。”随着他一个眼神,自有守在府门前的七八名守卫上前接人,看到这一群被绳索捆了,垂头丧气的家伙后,便是一声吆喝,押着就往回走。 并州城自然是有大牢的,这些拿来的犯人,自然就该送去那边先关押起来,然后再按都督的意思处置。这些东西作为心腹的守卫们早就办熟了,这时做起来都不带半点拖延,不一会儿,就从前边的街角转过,去得远了。 府门前的辛如海他们却是站立不动,似乎有些不放心似的,直到目送这队人转角而去,这才看了过来。那门房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又没好声气地催促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进去?” “得嘞!”这一声答应却不是来自辛如海,而是他身后一名男子。 而随着他这一声出口,就跟得了命令似的,本来还老老实实待在原地的数名汉子就如猎豹般猛然冲上,一人探手就一把扣住了门房的手腕,将他拉到自己跟前,另一手中刀已横在了他的脖子处。 另外几人速度更快,唰唰几下已直冲上高高的台阶,扑到了那几个还没反应过来的守卫跟前,刀光乍起,噗哧连声,竟是直接把这剩下的四名护卫给斩杀了。 如果是刚才,在十多名守卫一同镇守之下,他们就算再是突然袭击,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得手,甚至还会陷于缠斗。但是随着多半守卫押了犯人离开,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他们的出手极准极快,那几个中刀的守卫甚至连惨叫都不及发出,便已全都倒了下去。 辛如海反倒是最迟钝的那一个,眼中闪着惊诧,似是有些接受不了这些人的狠辣和胆大。这里可是都督府啊,面前都是骆都督的亲卫,他们居然毫不留情就杀了,就跟杀鸡屠狗一般。 但他也明白现在不是犹豫裹足的时候,所以也在一愣后赶紧跟上,二三十人便如一阵风般冲进都督府大门。 最前头,带着那惊恐到还没反应过来的门房的李莫云这时才寒声问道:“骆五关现在哪里?” “你们……你们想做什么?”听到这一问,他才醒转,惊声问道。结果却只觉咽喉处一痛,还想要发声尖叫的他立刻警惕,不敢作声了。 “我问最后一遍,骆五关在哪儿?”李莫云说着,手上再一用力,已切入对方喉管,只要再用上三分力,就足以置其死地。说着话,他脚下却无半点耽搁,已绕过前方照壁,直冲入第一进院落内。 “老爷……老爷就在前三进院的客厅等候……”作为门房,又要给人传话,他当然知道自家老爷身在何处了。 而就在他把话说出的同时,李莫云手上一用力,哧的一声,已将其咽喉彻底割开,手一松,兀自瞪大了双眼,满脸不信的门房便已捂住自己的伤口,倒在那儿抽抽了。 这一幕自然也落到了辛如海的眼中,直让他眉眼狂跳,这等狠辣的手段,比之响马也是不遑多让啊。这些家伙,到底是什么路数,自己与他们合作,又究竟是福是祸啊? 只是事到如今,已由不得他再有退缩了,只能跟在众人身后,直冲向后边的院落。 而在此期间,他们自然是遇到了好些府中奴仆人等。已然红了眼的众护卫却是没有丝毫留情,见人就扑上斩杀。伴随着声声惨叫,他们已经迅速穿过两进院落,来到第三进,迎面就看到了正因为外间惨叫跑出来的骆五关,以及同时闻声赶来的好些个守卫亲兵。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强闯本都督府邸,真是罪不容诛!”见此等情形,骆五关自然是惊怒交加,一边怒斥,一边让人杀上去阻敌,自己却是赶紧往后退。他虽为武将,但自身武艺却是稀松平常,是靠着巴结某位权贵,才有的今日地位。 不过他显然小觑了这一干杀进府来的强人,而且也高看了自己手下亲兵的战力,在李莫云当先冲击,一刀便把面前一人斩杀,而孙璧又跟进连杀两人后,这些所谓的守卫便立马崩溃,四散,倒把他这个主将给亮在了众人面前。 然后在骆五关的连声惊叫中,孙璧已一把揪住了他,砰一下掼倒在地,再一脚踏出,手中刀一落,直指其咽喉。 “你……你可不要乱来,你可知道杀官可是大罪……”心慌之下,骆五关急声叫道,却是想用自己的官身来阻吓对方。 孙璧却只是冷冷一笑:“原来你还知道自己是朝廷命官啊,居然用上掳劫人质,强迫他人害人的卑劣勾当,你觉着自己配当官吗?” “我……”骆都督感受到对方无惧的气场,心中顿时一凛,语气很快就软了下来:“这……这位兄弟,之前只是误会,你听我解释……” “兄弟,谁与你是兄弟?我只问你一句,到底是谁让你在半道上截杀于我的?”孙璧却是直奔主题,这才是他今日冒险杀进都督府,直接控制骆五关的目的所在。 而随着他这一句问出,骆五关的神色更是一变,直到这时,他才看清楚孙璧的相貌。虽然两人间从未有过什么交集,但只凭其与孙雍有着五六分相似的容貌,骆五关还是猜出了对方身份,这让他身子都开始颤抖了:“饶……饶命……” 这下他是真个怕了。 之前他还以为是幽云庄的人被说动前来报复,所以还想借着官身施加压力以求自保。可现在,知道对方正是还未正式登基的当今皇帝,这点凭恃真就彻底消失了。 别说孙璧有绝对的理由杀他,就算没有,君出手杀臣,那也不会被任何人怪罪的。所以他只能求饶,要不是现在被刀逼着倒地,他都要下跪叩头求饶了。 骆都督的这一反应可把不远处那些亲卫们看得目瞪口呆,他们全没想到自家都督竟如此软弱,居然这就开始讨饶了。 孙璧却不为所动,只冷声再道:“我再说最后一次,告诉我到底是何人让你这么做的,不然……”说着,手上微微用力一顿,刀尖已在对方咽喉处留下了一点痕迹,直把骆五关吓得差点尿出来,立刻扯着脖子大叫起来:“我说,我说……” 辛如海见此,稍稍皱起了眉头,倒不是因为骆都督的狼狈怕死,而是想到了刚才李莫云他们的下手狠辣,以及孙璧身上透出的浓重杀意。这家伙不会在问出答案后,便立刻反手将人杀死吧? “是裘竣裘大人让我……让我想法儿把你们,你们解决掉的……”事到如今,他只能如实将一切都说出来了。 而随着他吐露实情,孙璧眼中光芒一闪:“原来如此!”话落,刀亦落,噗哧一声,刀尖迅然从其咽喉处穿过,再从后颈而出,将人钉杀当场! 骆五关一个四品都督,却是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出声,便瞪大了一双难以置信的眼睛,抽搐几下后,便死在当场! 第1032章 李凌的谋划(上) 疯了,他们真是疯了! 在看到孙璧毫不犹豫便一刀将骆五关刺杀当场后,辛如海只觉自己脑子里嗡一下,并认定那些家伙是疯子,自己怎么就会被他们说动,与他们合作呢? 这可是确确实实的杀官造反了,而且这还是在有着上万驻军的并州城里,现在主将一死,那些愤怒中的兵将,还不得把他们一众人全部千刀万剐,碎尸万段啊! 这回自己的一个错误决定,却是把整个幽云庄众兄弟和家眷都给搭了进去。辛如海心中那一个后悔啊,稍稍定神后,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就是赶紧逃出城去。可再一想,他又知道自己已骑虎难下,不提面前那些还处于都督被杀的惊愕中的守卫兵卒们,以及城中可能随时杀来的官兵,光是顾飞等人,以及庄上家眷的安危,就让他不可能在这时选择突围了。 而这时的孙璧却已一脚将骆五关死不瞑目的尸体给踢了出去,口中喝道:“骆五关罪大恶极,死有余辜,你等若还不知悔改,便当同罪!杀!”说着,更是一个箭步朝那些还处于深深的震惊中的守卫们扑杀过去,当真是杀气腾腾。 李莫云等随他一道杀到此处的护卫们更是没有丝毫的迟疑,个个都紧随而上,刀光起落间,又斩杀了数名守卫,吓得其他人要么尖叫着扭身便跑,要么软倒在地,只能是砰砰叩首求饶。别看他们人多势众又是官军,在此等情况下,却是早没了反抗勇气了。 “难道真有机会?”辛如海见状又稍微定了下神,这才跟在他们身后也向前冲去。在他想来,孙璧他们是打算借此机会冲出衙门,然后再趁城中官军群龙无首,不知如何是好的情况下,便杀将出去。 可是真当他随众冲出都督府大门时,迎面却看到正有两支数百人的军队火速从长街两侧赶来,正好把他们的两边去路都给堵上了。好嘛,他们这一出门,正迎上了对方的攻势,算是自投罗网了。 见此,辛如海的心便沉到了谷底,都督府的动静自然会惊动全城,然后以这儿的重要性,城中守军又怎么可能迟来呢?很显然,这两支队伍还只是先头部队,待会他们要面对的,就是真正的千军万马了。 眼看官军快速压上来,那如林的刀枪,让辛如海的眼皮狂跳,觉着自己不可能幸免了。唯一的指望,就只剩下顾飞那边的计划能够成功,那至少自己的牺牲还算是值得的。 正如他所期盼的,顾飞此时还真就得手了,随着他一脚把挡在跟前的最后一名狱卒踢得飞出后撞墙落地,这边大牢里再没有人能阻挡他们的去路。 把时间往回稍稍拨上一些,就在孙璧他们直闯进都督府,寻找目标时,顾飞他们也被押进了大牢之中。 既然李莫云孙璧等人是以幽云庄中弟兄的身份出现在都督府前的,那真正的幽云庄中人自然就扮作了他们,以阶下囚的身份被押着前往大牢了。而所以会做此调换,便在于李凌的计划。在他看来,既然骆五关在并州城中一手遮天,那幽云庄众家眷他自然不会费太多的心思去找地方秘密看押起来,而是以最简单的方式,把人关进专门的大牢之中。 而当幽云庄的人把所谓的目标送上门来后,为了掩人耳目与稳妥起见,骆五关也会先把人收押进大牢里。这样一来,之后就有了说法,可以把任何一个罪名和身份强加到这批目标身上,再将之秘密处决。 所以想要从牢里救人就不那么困难了,只要混入其中,便能顺利出手。而以骆五关行事之霸道,他绝想不到幽云庄的人会如此大胆,不但怀着目的进城,而且还敢杀入牢中救人,所以牢里的守备力量一定不会太足。 事实证明,他的这一系列的判断都是正确的。 在被那些守卫押送进大牢后,顾飞等人便即刻发动。那些绑在他们身上手上的绳索只被一挣,就已断裂,同时又掏出了暗藏于身的兵器,猝然偷袭,一下就把全无防备的都督府守卫给尽数诛杀。 至于那些狱卒守卫,更是猝不及防,实力也更弱,在面对如猛虎般扑杀过来的幽云庄众兄弟时,根本就是连抵抗一下都做不到,便被纷纷打倒,让他们一路顺畅地直往牢房深处而去。 如此一阵冲杀,终于在牢房最深处的几间囚牢里,他们看到了瑟缩在那儿的数十个亲人。这些人听到外间突然的打斗惨叫,也是一阵惶恐,就差缩进最角落里去了,结果很快人到牢门前,火把一照,不但照出了他们的模样,也让他们看清了外间众人。 惊喜之下,双方立刻就呼唤起来: “顾叔叔……” “小八……” “三嫂,五大爷……” 直到确认这些人真就是庄上家眷后,顾飞便不再迟疑,当即取过早抢在手的牢门钥匙,快速帮他们把牢门上的锁链解开,口中也是叫道:“各位,我们来救你们了,快跟我们走!” 一众妇孺老人闻言也是大喜过望,赶紧都互相搀扶着从牢房里出来,足足有一百多人。然后顾飞等兄弟便护在这支老弱妇孺的队伍前后,带着他们赶紧又往外去。现在城中应该已经乱起来了,如果真按李凌之前的布置,说不定真有机会让他们顺利摸出城去呢。 怀着这样的心思,这些人走得飞快,片刻后就已穿过了长长的甬道,出了并州府大牢,然后他们就看到了让所有人心跳都为之一停的场面—— 就在大牢前那一大块的空地上,此时赫然有好几百官兵站队而立,把他们的去路堵了个严严实实。这哪是脱身啊,分明就是出得狼窝直入虎穴啊。 当先的顾飞见此更是一声惊呼,手中刀快速一摆,大声叫道:“大家都退回去——”可惜还是叫得有些慢了,更多人不断从里头钻出来,反倒把个牢门入口都给堵了起来。而面前的官兵中,他还能看到点点寒光,那是箭矢上弦后的模样,似乎只要一声令下,乱箭如雨,纵然他几个兄弟能抵挡一阵,恐怕身后那一干老人妇孺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就在众人惊呼绝望,顾飞咬着牙决定拼命一搏的当口,一个让他感到熟悉的身影却从官军中一晃而出:“顾兄不必惊慌——”他猛然一怔,再看过去时,立刻就认出了这个本不该出现在官军中的人来,同时口中也控制不住,惊呼出声:“李老板,你怎么……” 这个站在官军中间,还在微笑着说话的,居然是李凌!而更让顾飞等人感到难以置信的是,他并不是以囚犯俘虏的身份身处其中,看着更像是贵客。而那些官兵,也没有像他们所担心的那样此时突然放箭杀上,而只是站那儿作着围观,而且他们的神色看上去也有些古怪,似是惊讶,又似是释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现在顾飞的脑子里全是疑问,可一时间却又不知该从哪里问起好了,只能是呆愣愣地看着李凌。后者依旧只是微笑着,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般,说道:“其他一切待会再说,你赶紧带上人,随我去都督府那边救人。” 说着,又看向自己身旁那个同样面色凝重,还带着深深疑虑的中年官员:“继元兄,这下你该相信我所说的话了吧?那骆五关之所作所为实在罪无可恕,他是将整个并州都当作自己的私产,更是把王法律令视若无物了。这些老人孩子又怎么可能是犯罪之身,他却将人关入大牢,受尽苦处,要不是我等出手相救,只怕地下又要多几具枉死之鬼了。 “你也是读了多年圣贤书,有志于为国为民做些实事的,你就甘心一直受这样的人的压制,最后被其连累,身死吗? “现在,正到了拨乱反正的时候了,此时与我等合作,便是为民除害,为并州百姓伸张正义,这不正是你这个并州知府该做的吗?” 一连串的话让这位并州知府冯唐身子再度一震,终于是点下了头去:“好,我与你合作。所有将士听令,随本官前往都督府,一定要保护好这些无辜百姓的安全!” 他说这话时的神情极其严肃,更有一股慑人的威压放出,顿时把那些官兵给压得服服帖帖的,大声答应后,便拉开阵势,放了还有些恍惚的顾飞等人进来,再在李凌他们的带领下,转身就朝着都督府方向而去。 顾飞是在不受控制的情况下才加入到这支队伍里来的,直到走出好一段距离,他才猛地反应过来,看向前方的李凌,再度问道:“李……李老板,你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啊?你和官府本来就有交情吗?” “我与继元兄确实曾有过一些往来,当初在江南也算是同僚了。说来,要不是如此,我还真不敢冒此等风险,和你们一起进并州,救人除后患呢。”李凌点头回答道,却换来了顾飞的一声惊呼:“你,你也是朝廷官员?” 第1033章 李凌的谋划(中) 面对对方满是惊讶的一问,李凌又是一笑:“我可从来没跟你们否认过我是官员啊。不瞒各位,其实姓李名凌,之前还是北疆军资钱粮转运使,这次只是有事回京而已。” “李凌……你就是李凌……” 这下不光是顾飞为之惊呼出声,就是那些憔悴疲敝的幽云庄家眷,以及寻常官兵,也都有不少出声惊叫,然后用一脸敬佩地看向他。 就是李凌自身,也被他们的这一反应给弄得一愣,他是真没想到自己的名头竟如此之大了。 事实上,他还真小觑了此番北伐胜利所带来的巨大影响。这可是大越百年来最大的一场对外敌的胜利了,就是太宗朝时,都未曾有过的。可以说,这一场横扫漠北,杀得鬼戎诸部死伤无数的北伐大胜,对天下百姓的鼓舞那是无与伦比的。 尤其是对北方各地百姓来说,当知道鬼戎被打得如此凄惨,今后几十上百年都不可能再犯我疆界后,大家真有种如释重负,大仇得报的畅快感。而在欢庆这一场百年难有的大胜之余,所有人对带着大军横扫鬼戎的前军将帅们自然也充满了崇敬,真恨不得给他们一人立一块长生牌位,天天在家里叩首祈祷了。 而李凌,作为一个本来在民间就有着相当口碑,这次又凭一身能力为大军北伐保障了充足后勤的官员,自然也有了相当大的民望。别说那些官兵了,就是普通百姓,对他也是极其敬佩,见了面都是要磕头感恩的。 现在他居然就出现在了大家面前,而且还是以解救无辜百姓的姿态而来,这种冲击力更强,也更让人对他产生崇敬佩服。这一下,众官兵是再没有了犹豫,当即就雄赳赳气昂昂地护着幽云庄众人,直奔都督府而来。 而此时的都督府前,却是一派紧张,在知道都督居然被这些家伙刺杀后,赶到的众官兵是既茫然又愤怒,有心想要为被杀的都督报仇雪恨,可随着孙璧他们果断又退回衙门内,又关上大门后,少了个绝对领袖的众军将都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虽然随后他们确实对都督府的正门发动过一次攻击,却被早有准备的孙璧等人给打了回去。然后他们便决定等别处兵马都到后,靠着绝对的兵力优势强推进都督府,将行凶者碎尸万段。 然后,冯唐李凌就带着人马赶来了。一见着又有五六百人赶到,那为首的一名将领顿时有了底气,立刻直接下令道:“你们,赶紧给我杀进去,从那边围墙上攀过去……” “江霄,什么时候城中兵马调动要由你一个营指挥来做主了?”冯唐见对方完全无视了自己这个堂堂知府的存在,顿时恼火喝道。 被点名的江霄只哼了声:“冯知府你一介文官跑到这儿来凑什么热闹?也不怕伤着了你自己?我们都督府的事情,自然由我们当兵的处理,就不劳你过问了!”说完,都没再理会对方反应,便已再度催促,“还愣着做什么,还不给我杀过去。那些贼人居然害死了都督,真是罪该万死!” 这话却是让冯唐都为之一愣,甚至让他都忽略了对方刚才对自己的冷言嘲讽。那骆五关居然死了?这是李凌安排下才被杀的吗?他到底是何目的? 想着这些,他下意识又转头看向了身旁的李凌,同时脑子里闪过了不久前,李凌突然上门来见自己时的情形—— 就在半个多时辰前,那时城中一切都很安定,冯唐也只在自己的府中看书呢,然后就有下人来报,说是一个自称是当年故人的,叫作李凌的家伙上门求见。 对这个名字,冯唐自然是颇有印象的,这不光是因为李凌是他在江南为官时的同僚,有过一些交情,更在于对方这几年来蹿升得实在太快,短短几年,就从五品的知府直升到三品大员,还成了掌管户部和转运司的财政大臣,更在大军北伐时,一手掌握了几十万兵马的后勤调动。 要说不羡慕嫉妒那是不可能的,尤其是现在的冯知府自己的处境实在很不堪,居然被个粗鲁不文的武将死死压着,几乎什么权力都被剥夺了。那种只能无聊干坐,被彻底架空的感觉可太难受了,尤其是对他这样有着相当志向的官员来说。 所以两相对比,他自然很是眼热李凌现在的大权在手,功成名就。但同时,他也颇感奇怪,明明该在幽州坐镇的李凌,怎么就跑到并州来了? 虽然心中觉着怪异,但人还是要见的,所以他便亲自前往门前接客,而在和李凌一同回到客厅就座后,对方也没有一点寒暄,单刀直入:“就我所知,继元兄最近的处境可不太好啊,可是被那骆都督给压得没了任何施展机会了吗?”继元正是冯唐的表字。 这等直白的问题,让冯唐一个措手不及,支吾着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了。而李凌却显然没想过让他作答,而是立刻又道:“我今日前来,就是来帮你这个老朋友一把的,我想除掉骆五关。” “你……你说什么?”冯唐简直以为自己是听错了,还是说这家伙发疯了? “很快,北边战事就要结束,至少百年内,北疆都会承平,如此并州这样还在幽州以南,有着足够安全保障的州府城池就用不上这些只知道独揽大权,还贪婪无度的所谓武将了。”李凌却是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你可想要趁此机会,一雪前耻吗?” 本来冯唐还是有所犹豫的,他甚至都觉着李凌这是在跟自己开一个很不好笑的玩笑,但随着都督府那边突然传来杀声,他才猛然反应过来,李凌这是说真的,他真就动手了! 而后一句,更是让他为之心动:“骆五关这次必死,但城中那几千兵马终究是无辜的,所以我希望由信得过的人来掌握局势。而继元兄你,就是我能信得过的人,只要你肯与我合作,别的不敢说,让你真正成为并州做主之人,我还是可以保证的。” “你……想让我做什么?”鬼使神差之下,冯唐问出了这么一句。 李凌笑了,只要对方动心,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把府衙那边能调动的兵马都调动了,然后随我先去大牢,那儿有可以治骆五关罪的确凿证据,然后我们便可名正言顺地前往都督府,对付他了。” 看着李凌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又想想这两年自己备受打压的局面,冯知府终于是把牙一咬,决定冒险与李凌合作一把。毕竟对方身份摆在那儿,就是骆五关,在这位正三品的朝廷高官面前,也得低上一头啊。 然后才有了之前大牢前的一幕,现在他们才又出现在了都督府前,然后知道了骆五关已死的消息。所以说,李凌所说骆五关必死不是指把人拿下后明正典刑什么的,而是已经对其下了杀手了。 这家伙的胆子也太大了吧?那可是朝廷四品武将,手下有上万将士听令的一州都督啊!他居然说杀就杀了? 有那么一刻,冯唐都有些后悔自己的选择了。但随即,他心中又是一震,到了这一步,自己其实已经没有选择了,只有一条道走到黑,跟着李凌一起,把眼下并州城内的乱局给平定下来。 定下主意后,冯唐眼中也是光芒一闪,突然大声喝道:“来人,把这个擅作主张,目无上司的混账给我拿下了!”说话间,他手一指,正点在了江霄的身上。 那些官兵只略一犹豫,便火速扑了过去。不过江霄身边那也是有不少亲兵护卫的,见状赶紧也举刀相迎,双方顿时就战在了一处,一时间里却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见此,冯知府更是一惊,本以为事情能手到擒来,不想居然中间有起了变故,这下自己真就骑虎难下,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倒是李凌,依旧只那副笃定的笑容,看着前方的江霄,突然放声喝道:“莫云,动手!” 话音未落,都督府那边的高墙上突地就冒起一人,只在墙头上一点,人已如鹞子般直扑而下,刀光闪处,已从前方数十名军卒的头顶掠过,直斩江霄。 无论是江霄,还是那些护卫兵将们,此时都把注意力放在杀奔过来的其他同袍身上,正在极力与之纠缠,想着如何守住阵线。又怎会料到有人能行此险,他们都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刀光已自江霄的脖颈处一抹而过。 这位并州指挥在身子只一动后,便迅速顿住,手抬起,好像想要阻挡或是护住自己的要害,但却还是晚了。眨眼间,他的项上人头便咕咚一下滚落到地,然后无头的尸首便在摇晃了一下后,轰然而倒,鲜血滚滚而出,把都督府前这一块空地完全染作了红黑色,也把周围所有兵将人等惊得连声怪叫,然后快速向后退去…… 第1034章 李凌的谋划(下) 李莫云突然从都督府内跳出,一刀斩下江霄的头颅,这等众军中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般的表现自然震慑全场,尤其是摧毁人的斗志,使得那些并州官兵心生畏惧,都不敢轻动了。 其实不止是他们,就连与李凌站一边的冯唐等人,也在看到这血腥一幕后感到了恐慌与不安,也往后退,刻意与他拉开了距离。他纵然是朝廷高官,可如此肆无忌惮地当众斩杀朝廷武将,也是重罪啊。 只有李凌依然如故,不但没有丝毫失措的反应,甚至脸上还挂着一丝微笑,赞许地看着李莫云,他果然不会让自己失望啊。当下,便上前一步,大声喝道:“并州都督骆五关以权谋私,残害无辜,图谋不轨,早已伏诛!本官受朝廷之命特来为民除害,你等还不速速归降,若再敢有所反抗,他便是你们的榜样!”说着,便一指地上身首分离的江霄尸体,又给身后的冯唐打了个手势,让他配合自己说话。 冯唐倒也不是个犹豫无能之辈,之前只是受惊之下的第一反应,现在明白处境后,便也赶紧配合着开了口:“都听明白了?事到如今,你们难道还想负隅顽抗不成?真要如此,那不光你们自己,你们的家人妻儿都要受到牵连!” 如果只是李凌一人放话,这些兵将在度过了刚才的心理冲击后说不定还真会再度不管不顾杀将过来。但现在,还有所有人都知道的并州知府发话,效果就完全不一样了,这算是为李凌的身份和说法做了背书。 在主将相继身亡,所有将士都感到不知所措又心慌的时候,一个地位更高的官员站出来下达号令,就足以让他们乖乖听从了。于是,不知是哪个先给出的反应,手一松,兵器落地,然后就是叮当一阵乱响,这些官兵都放下了手中兵器,彻底失去了再战的勇气。 直到这一幕发生,李凌才真正地放下心来,自己这一场冒险的计划终于是成功了。 早在知道背后居然是并州都督这样手握上万兵马的家伙在打孙璧主意时,他就知道这次很不易应对。但再难,也必须主动出击,不然等那边真全力以赴,不顾一切地派出麾下兵马追杀过来时,他们这二十多人真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所以他才会说动幽云庄众人,以冒险救出他们的家眷的名义,进入并州。而他要的不光是诛杀骆五关,更要把并州军权控制在自己可以信任的人手中。 而现在的结果证明,他真做到了,随着骆五关和江霄这样对都督绝对忠诚的部下被杀,其他几千兵马自然再翻不起浪来。 冯唐虽然不知道李凌的全盘计划,但此时也知道,自己这回真就踏进一个巨大的旋窝中来了,而且他甚至都不知道李凌现在到底是何身份,打着什么样的主意呢。 然后,他就看到都督府大门突然敞开,又一批气度井然,身上带血的人马走了出来,当先一人更是气宇不凡,一双眼睛在他身上快速扫过,便让他感到了一份强大的压迫力,再仔细看时,又觉着这位的模样好像有些熟悉。 “孙兄,事情已经解决了。”当了这么多人的面,李凌自然不好暴露孙璧身份,便笑着说了句。 孙璧也颇为赞许地看看李凌,点头道:“辛苦你了,还有这位……”说着,他又看向冯唐,在李凌介绍了一句后,才笑着道,“冯知府能仗义出手,孙某铭记在心。” 冯唐干笑了一声,一时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倒是有心想要问问对方来历身份,却被李凌先一步说道:“继元兄,现在并州城中情势紧急,可还得靠你稳住大局啊……” 这话顿时就让冯唐陡然一个激灵,也顾不上再与这些人说话了,立刻转身道:“来人,随本官去军营……”城中军营里可还有好几千兵马呢,要是真被有心人鼓动了突然造起乱来,自己可没法子弹压啊。 随着他这一去,其他官兵也都退走,此时的都督府前,除了几具尸体,一地鲜血之外,却是前所未有的干净。 “那骆五关已经被孙兄诛杀了吧?”李凌这时才上前几步,小声问道。 “对,不杀了他,我们的安全没有保障。还有,我已经从他口中问到了背后之人的身份,但区区一个裘骏显然还不是幕后黑手,他背后还有人。”说到这儿时,孙璧眼中有浓烈的杀意闪烁。 李凌自然知道裘骏是谁,那是枢密副使,还有一个侯爵身份,乃是当初太宗朝时的功臣之后。正因为有这一层身份在,其实这些年来裘骏在洛阳的地位一直都挺高的,好像各位皇子也没有与他特别要好的。现在这家伙突然冒出来要置孙璧于死地,这背后的水可就更浑了。 李凌点点头,知道这些东西不是自己能弄明白的,也就没再多说,又问了句:“咱们接下来是何打算?” 孙璧看了看四周,早已是冷清一片,方圆数里,除了他们这一群,不见一个人影。这不光是因为现在已然接近三更的关系,更在于这等厮杀惨叫什么的,早把满城百姓给吓得不敢出门了。 所以在稍作思忖后,便果断道:“那就先在这儿留宿一晚,明日再出发。”说着,又看向还处于震惊与茫然中的辛如海等人,“各位又有何打算?” 辛如海也好,顾飞也好,早被他们随意杀官的行为给吓得不敢近身了。他们虽然是江湖豪杰,但可从来没想过要杀官造反啊,不然也不会被骆五关随意拿捏了。现在被孙璧这么一问,几人更觉心中一凛,有心想要就此分道扬镳,可再看看那些已经被救出来的家眷,这话又实在不好出口啊。 孙璧一下就瞧出了他们的为难,便又是一笑道:“各位,不如咱们先去里头说话?在下想与你们谈谈,不知肯否赏光啊?” 人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辛如海他们自不好再作推辞,便答应一声,不过不是所有人都进都督府,而是只有兄弟几个跟了孙璧入内,其他人则继续留在外间。显然,按他们的打算,是想要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了,甚至可能连他们经营居住多年的幽云庄,都只能放弃了。 李凌本来是下意识跟着往里走的,但在来到厅堂前时,他却又突然停下了,只冲孙璧说了句自己还有事,便不再入内,转身离开。 他知道孙璧与辛如海他们想谈什么,却是有意招揽了。这时自己在场或许真能帮着说上几句,但如此一来,这批人与自己的关系又会变得很是紧密——相比于孙璧这个君王,自然是他让人更容易接近了——如此一来,幽云庄众人又到底算是谁的人就不好说了。 或许现在的孙璧不会在意,但将来呢? 人心是会变的,更别提君王的心思了。在见识过孙雍的为君之道,再加上对历史的熟悉,让李凌很清楚君臣之间的关系得有分寸的道理。自己再能干,也不能抢着把皇帝的所有事情都给包揽了去,那最后的结果只会是功高不赏,死路必近! 所以这一回,他选择了回避,让这些人成为孙璧真正的亲信。 事实证明他的这一决定是正确的,虽然不知孙璧到底和这些人说了什么,但最后,幽云庄众人真就在这一场对话后改变了原先的主意。只把家眷送去别处暂避,他们一干兄弟却是加入到了李凌他们的队伍中,成为了孙璧身边的护卫。 待到次日天亮,他们便一起上路,再往洛阳而去。 而在出得并州时,孙璧还特意找到李凌,告诉了他一件让他颇为在意的事情:“我查过了,清远县的案子确实就是樊家兄弟几个出的手,他们也是奉了骆五关之命,为了阻挠我们的行程,才会杀了那王家满门。” 李凌听得脸色也是一沉:“这么看来,这些家伙当真是死有余辜了。对了,您是怎么查到这一真相的?” “骆五关的书房里有一份书信,昨夜我拿了看过。本来是想找找与京城那边联络的线索的,结果却找到了这么一份东西。” “那清远县当时为何却是一口咬定了说我们是嫌疑人,说当日在县里的就我们这一队人是他乡客?” “因为樊家那几兄弟本来就是清远县的人,自然没人会怀疑到他们身上。” 简单的解释,却换来李凌的一声叹息,为了某些人的私心欲望,这一路已经有太多无辜之人送命。但很显然,这不会是结束,在前往洛阳的路上,一定还有更多人想要置自己等人于死地,也会有更多人会身不由己地受到牵连。 而孙璧,也显然一样想到了这些,脸色也很不好看:“再有不到十日,我便能回到洛阳。到时候,我会让这些人都付出代价的!”这一刻,他的杀意真是前所未有的重,甚至超过了之前指挥大军杀入漠北草原。 第1035章 事出反常即为妖 无论是李凌还是孙璧,在离开并州后,都做好了接下来会不断遇到袭击阻挠的准备。在他们看来,那些不想让孙璧安然回京继位的家伙一定会不计一切代价地出手,越是离洛阳近一步,这样的阻力只会越大。 可接下来是事实却完全与他们的判断相悖,在接下来的几日里,他们居然再没有遇到任何的麻烦,别说像并州幽州那样的截杀阴谋了,就连个劫道的都未曾出现。 于是,几日奔波,到正月将尽时,他们都已经顺利进入到京畿地界,离着京城洛阳也就不过两百来里,真要急速快行的话,一天就能抵达。 对于这样的情况,许多人都感到一阵惊讶,还有人猜测着,说是并州这场应对已经让其他人都感到了害怕,所以不敢冒着被杀的风险出手了。还有人猜想是不是自己等行进速度过快,在对方还没有布置好一切前,便已过去,导致敌人的计划落空。 对此,李凌和孙璧却显然不敢如此乐观。此时正坐在那辆有着铁板夹层车内的二人,再度对眼下的情势做起了探讨。 “我相信以孙璘的为人,他是绝不会这样放弃的,哪怕我到洛阳城下了,他也会孤注一掷,再搏一把。”孙璧以兄弟的身份给出自己的推测。 李凌也深以为然:“是啊。对他来说,无论之前对皇位的争夺,还是之后让并州骆五关对他们下手,都已经是把陛下您给得罪死了。既如此,反正最终也是个死,那还不如拼到底呢。”在他看来,裘骏背后之人都不用细查的,一定是永王孙璘莫属了。 因为就目前朝中诸皇子的情况来看,也确实只有他还有对皇位的觊觎,也只有他还有资格在孙璧出事后名正言顺地坐上皇位了。 孙璧那几个兄弟里,太子自然是不用说了,弑父弑君的罪名早已落实,就算最后被开恩不杀了他,也不可能再有人支持他接任皇位;然后三皇子,敬王孙琦,则是一早就推辞了皇位继承权,这一点早在幽州时,李凌就已经知道细节了。 至于其他那些皇子,就更不值一提了。无论是年岁还是资历,这些皇子在朝中都太不起眼,没有臣子会出力辅助他们去抢夺皇位,尤其是在这个孙璧几乎确定了是新君的情况下,这些本就没什么大志的皇子自然更不可能对他下手,那只会便宜了孙璘。 所以在如此排除法下,孙璘作为唯一的皇位竞争者,自然就成了一切刺杀的唯一主谋嫌犯了。 孙璧对此也没有异议,只点点头:“我也这么想,可为何这几日里,路上却是如此平静呢?以他的手腕,那些被他操控的各地势力一定不敢违令,除非……” “正如其他人所想,我们在并州的行为确实给了那些人以压力,让他们惊觉只靠自己的势力不可能对我们造成威胁,所以他们便想到了合作!”李凌这时也想到了一点,立刻说道,“而且,这样一来,因为并州之后一路之上我们都未曾受到什么滋扰,自然就会心生懈怠。尤其是眼见洛阳将近,更不会有太多提防,于是他们便可从容布下杀局,真正置我们于死地。” 这也正是孙璧此时心中所想,他的脸色也变得越发凝重起来:“如果真是这样,从现在到洛阳,任何一个地方都可能是他们下手的所在了。虽然看似洛阳与我们已近在咫尺,但其实真正的危机却是更近。” “必须做好万全准备。”李凌也是眼中光芒闪烁,如果对方真是这么想的,那危险必然近在眼前了。 做出判断的李凌立刻就掀起车帘,冲随在旁边的李莫云说道:“你让大家都小心些,多多留意四周,一旦我们处于什么险要的,易攻难守的位置时,就得多多提防了。说不定很快就会出现突袭……” 李莫云自然是满口答应,刚想给周围那几十人传话呢,变故却在这一刻发生。嗖一声,官道旁的林子里便有一支冷箭激射而出,直取李凌他们所乘的马车。 京畿地界的官道要比别处宽阔平整许多,但与两边的树林终究不算太远,强弓硬弩放出的冷箭足有两百步,这点距离自然是眨眼即到。 而且这一箭的角度还相当之刁钻,几乎是从周围那些护卫们的视线死角处飞过,等他们看到反应抽刀什么的,却完全是来不及了,眨眼间,便来到了车窗旁。 但对方显然还是小瞧了这边的防御,尤其是小觑了李莫云的身手。就算是平常赶路时,他都足以应付这样的冷箭,更别提此时因为李凌的一句告诫,他更是心生戒备了,在箭矢堪堪射到他身前,就要触及马车壁的瞬间,他手中寒芒一闪,刀已迅然劈落,唰的一下,已将之斩断落地。 与此同时,身边那些护卫也快速而动,原来的军中护卫不需要命令的,已经果断上抢,围在了车驾四周,以提防再来的冷箭和冲杀。而幽云庄那些个好手,在互相作了眼神交流后,则是迅速朝着那边放冷箭的林子冲去。 他们作为能与鬼戎,与响马正面相抗的江湖草莽,自然是个个骑术精湛,全力奔驰下,只片刻间,已直冲入林,还有人分兵从另一侧包抄,显然是要来个前后夹击。 李凌和孙璧这时也已经再度挑起车帘朝那边林子望去,两人神色倒是没有太过凝重,对方这时出手可比迟迟不动要好啊,至少不用再一直提心吊胆,捉摸不定了。 但很快的,他们又变得严肃起来,因为林子那边开始有人不断出来,随后把结果报了过来——没有找到那个行刺的家伙,对方竟在这一箭放出的同时就已逃离了。而且为了能走得更快,那箭手居然还把弓都扔在了原地。 看着这张已被磨去标记刻印,又是军中最常见的八斗硬弓,孙璧目光深沉:“果然还有地方官军将领被其所用,接下来欲对我下手吗?” 李凌则更关注另一点:“看着林中之前应该有多少人?” “一到二人,不会超过三个。”这点,幽云庄众兄弟还是有相当自信的,只从林中痕迹就能给出准确判断了。 这一下,李凌却越发感到奇怪了:“只这么点人吗?”光靠这一两人就想刺杀孙璧,这也太想当然了吧?就算来的是神箭手,以李莫云等人的实力,也足以护得所有人周全了。 顾飞在车外郑重点头:“林子深处我们也让兄弟们去看过了,也没有任何发现,确实只有那一两人。” 李凌沉默不语,他可不信真会有这样天真的刺客妄图以如此幼稚的方式刺杀孙璧。有道是事出反常即为妖,这其中定有缘故,说不定还是个什么阴谋呢。 孙璧这时也品咂出了一些东西来,也同样神色肃然道:“温衷,你觉着接下来我们该如何行事?” “当然是继续往洛阳去了,说不定这就是他们在故布疑阵,想让我们疑神疑鬼之下,耽搁了行程。就跟在并州那次一样,以此手段来拖慢我们的脚步,好为之后的陷阱留出足够的时间。”李凌倒是颇为果断,在暂时想不出对方的真正用心后,拿出了应对来。 孙璧倒也没有任何的质疑,当下点头:“那就照你说的办,我们继续赶路!”不过身边的李凌这时却依旧愁眉深锁,反正他总觉着此事有着蹊跷,一定有什么东西是被自己忽略了的,而且这一点一定极其关键。 车马队伍继续提速向前,沿着官道迤逦而行,很快就绕过了前方的一座小山坡。无论是车中沉思的李凌他们还是护在前后左右的骑士们,都没有去刻意留意那小山坡上的情况。 本来嘛,这山坡因为积雪的关系就白皑皑的一片,树叶落尽,也没个变故什么的,自然不可能引人关注。但从坡前绕过的他们却不知道,此时那坡上林中,正有好几双眼睛在仔细地打量着他们,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等他们去得远了,这些穿着白色皮袄,几乎可以和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家伙才相继走出来,其中一人郑重问道:“都瞧清楚了?” “老大你就放心吧,我们已经看得真真的了,那家伙就在中间那辆马车上。刚才老五那一箭射过去,护卫就立刻奔过去了。”背后几个弟兄笑着说道。 “唔,不过这车上一定做过手脚……”那老大说着又嘿一笑,“这样也好,他们一定以为自己已经做足了各种准备,就定然会有所松懈,到那时……” 显然这些人是早知道自家有何设计了,顿时也在那儿得意地笑了起来:“他们再有防备,也决计想不到,我们会在那地方动手脚!” 说话间,几人已迅速从山坡后边离开,很快就消失在了这边茂密的林子里。而在同时,前方车上的李凌却是神色一动,他好像想通了什么…… 第1036章 最后的刺杀 正月二十五,西邮镇。 此镇隶属孟州府,距离京师洛阳已不过区区八十多里,乃是直通京城官道上的必走之路。 正是仗着所处的位置极其便利,这一小小的镇甸如今发展得俨然已跟一座小县城似了。不光人口众多,各种商铺也在长长的街道上林立着,而一条溪流却将镇子一分为二,只靠着一座刚可通过一辆马车的石桥相连,这才是抑制了这座小镇扩大为县城的关键所在。 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有识之士提过在镇子里重新规划一番,好歹是把这座叫作福民桥的石桥重建拓宽。但是这样的打算却从一开始就被人们给抵制了,因为几百年来,镇子里都有传说,这座唐时就有的石桥乃是保佑整座镇子兴旺平安的关键,一旦拆除,或是在别处再修他桥,便会给整个镇子带来灭顶之灾。 这样流传了几百年的传说对此时的人们来说可要比任何的律令都要管用,所以哪怕这福民桥给镇子上的人们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大家依然不敢动石桥分毫,也没有在别处架桥的打算。 而今日临近中午时,李凌一行车马人等也终于来到了西邮镇,和很多人一样,排在了通过石桥的队伍中。 这石桥本来就不算宽阔,又是拱桥设计,上下还有一段阶梯,如此无论是徒步还是乘马坐车什么的都显得格外麻烦。尤其是当一些担了担子的商贩们慢悠悠从上头过时,更是会阻碍他人脚步,让本来就过桥不畅的队伍变得愈发缓慢,已经有不少人在背后连声催促了。 作为在京城为官多年的李凌,对西邮镇上福民桥的说法也是早有耳闻,只是之前从未真正经历过——他倒也有好几次打从这镇子上过了,但每一次都是前呼后拥的,自然不用跟这样的百姓同挤一队——此时身处队伍中间,也是暗自咋舌,这得耽误多少时候啊。 不过现在也不是性急的时候,他反而更在意那些很可能藏于附近,想要对自己等人下手的刺客到底身在何处。反正自那一箭不中后,那些刺客就再没了动静,就好像真就知难而退,放弃了行刺一般。 但李凌他们可不会真这么认定已经安全,反而随着他们越来越接近洛阳,心中的不安情绪却是越强烈了。这时在车内的李凌又微微挑起了一点车帘,朝着四下里张望,可周围人等却是看不出半点异样来。 随意走过的百姓,站在自家店铺前招揽客人的伙计,还有一些就地歇下挑子,也在张罗着生意的小贩……这些人看着满满的都是人间烟火气,哪里有半点危险的预兆啊。 在这些人的面上来回扫视了足有三遍后,李凌还是放弃了,缩手回头,冲身前的孙璧轻轻一叹:“都说天下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今日我可算是真正明白这真是至理名言了,一路之上小心翼翼,时刻担心会有刺杀袭来,这可真不轻松啊。” 孙璧倒比他要淡定许多,笑了下道:“其实我们不轻松他们也一样,我们守得越是严密,他们就越找不到机会。而现在主动全在我们,过了这西邮镇,再往前便是最宽敞笔直的官道了,还不时有京城卫军巡视,如此只要我们与他们遇上,便可确保万无一失了。所以他们应该也很急吧。” 这话也提醒了李凌,让他的眉头更是一皱:“这么说来,这儿已是他们唯一能动手行刺的所在了?” “就是如此了,不过我们可不会给他们机会!”孙璧说着,也微微挑起一点车帘,朝外一扫。他看的却不是周围的百姓人流,而是拱卫在几辆马车左右的护卫骑士们。 他们的站位可是相当有讲究的,几乎把每一个可能袭击车辆的角度都给照顾到了。而以这些人的身手本领,刺客不拉还则罢了,一旦真要出现杀到,那就是自投罗网的下场。 除非,来的是一整支精锐骑兵,而且人数必须在三百以上,那还可能造成威胁。可这儿却是京畿重地,别说三百骑兵了,就是一百人马的调动都足以引来各方注意。 所以在孙璧看来,自己等此时已经万无一失,而且更重要的在于,李凌之前还安排了一手,就更有保障了。 此时他心里想的更多的,还是这一路南来的所见所闻,想着自己能从这些见闻中吸取多少教训,等到真正继位,掌握皇权后,能给这个大越天下带来什么样的改变了。 他们这一路从北方往京城而来,可不光只留心可能出现的威胁,也看到了种种的不公,以及北方百姓的各种艰难困苦。 大越现在虽自称是什么太平盛世,可其实百姓的日子并不好过。尤其是在经历了前年的鬼戎入侵后,北方更是有许多的村镇遭难,无数人流离在外,也有不少手中有钱有权之人仗势欺人…… 这些东西,孙璧都看在了眼中,甚至还曾与一些地方百姓作过交流,从他们口中问到了更多的细节。当时的他并没有太多表示,最多就是给受苦之人一些银钱,但其实他却是将这些东西都记在了心中,不断告诉自己,要做出改变,要让这些受苦的百姓脱离苦海,至少让他们能活下去。 不过对于如何实现这一理想,至少眼下的他还是没有太多头绪的,只能是在心中作着盘算,甚至都没与李凌交谈过。此时闲来无事,便又闭目凝思起来,直到车辆一个颠簸,才让他有些回神。 “这是上桥了?”孙璧随口问道。 李凌也没挑起车帘,只轻轻点头:“是啊,过了桥,咱们就能加快速度,直奔洛阳了。说不定今夜,我们就能赶到京城之下了。” “那可太好了。”孙璧轻轻地舒出一口气来,“看来我们的防备让刺客再难找到下手机会了。” …… “是那辆车吗?”在远离福民桥的一座小酒肆的二楼平台上,一人眯着眼看向桥上,正瞧见那辆自己心心念念的马车已经沿着并不陡峭的阶梯一震震地上了石桥,很快,它便来到了石桥的中间平坦地带。 边上两人低低应了声,眼中已有光芒闪烁,同时,手猛然扬起,再一握拳。 这个举动虽然有些古怪,但却并不惹人瞩目,无论是酒肆附近的人,还是别处的什么人,都没有留意他的这一动作,除了一直在注意他传递信号的某人。 就在他握拳的同时,福民桥下阴影中,一道火光突然亮起,映出了底下一个瘦削之人的身影,以及一张阴鸷而疯狂的脸。 在火折子点起的瞬间,他已经将之凑到了身前地上一根细细的线绳上。随着火光一舔,那细线立刻起火,快速朝着前方蔓延而去。而在看到这一幕后,点火者心下也是一凛,再顾不上自身会暴露人前,一个扭身,就直朝着侧方的溪水处而去。 但,他的这一规避动作还是慢了些……或者说,是他完全低估了那细绳的燃烧速度。几乎就是在他转身跃起的眨眼间,那点火光已燃到了细线的尽头。 那儿赫然堆放着数个方方正正,看起来就跟河边破烂石头差不多的匣子! 火光在这一刻突然消失,却是烧进了匣子中,然后只是一顿,旋即,轰然的爆裂声就在桥下响起,同时而起的,还有冲天的火光,以及因为爆炸而喷薄向上,一下就把这座几百年的石桥整个炸断,冲上半空的强大气浪。 “轰隆——!” 巨大的爆炸声响,把所有人都给惊得呆怔当场,然后四散飞出,比强弓硬弩射出的箭矢要要迅猛,还有杀伤力的石块碎片更是如雨点般朝着四面八方飞射而去,一下就如快刀割麦般,把大批怔在那儿的人们打得倒下一片,血肉横飞。 直到这时候,生生惨叫,哭泣,嚎叫……方才从人们口中喷薄出来。所有人都跟得了失心疯般乱冲乱叫,互相撞击着,踩踏着,更是让无数的人倒在了这爆炸之后的大乱中。 至于那桥上的人和车马,更是随着这一突然的变故整个四分五裂,光人马尸体什么的,都已经变成一块块血肉,飞散到石桥周围一两里地去了。 只有刚刚从桥上过来的一辆马车,得保无恙。但因为拉车的马儿也遭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此时完全不受车夫的控制,就跟疯了似的直朝着前方乱冲,又把许多受惊的百姓给撞了个七倒八歪,还有人被马蹄踩过,再被车辆碾过,不死也是重伤。 反正就在这一瞬间里,本来还平安兴旺的西邮镇,就成了一片人间地狱般的光景,太多人受到了伤害,至少有百人以上死在当场。 而在看到由自己一手促成的这一切后,那位举拳下令的家伙也只是咧嘴一笑,很快便带了人,与很多受惊乱窜的人一起,出镇远去。 他已经亲眼看着目标车辆被扯成碎片,里面和外面的人都血肉横飞,尸骨无存。那就说明,自己的刺杀已经完全成功了! 第1037章 禁库,炸药 京畿重地,竟然发生了这样可怕的灾难,导致百多人丧身,数百上千人受伤,整个西邮镇更是因之的乱…… 这样的变故可不是当地任何一个官吏能做主扛下的,于是就连孟州府都即刻用上了军中快马,以最快的方式,把这一噩耗直送入京,报与朝廷。 于是,天刚擦黑,这一噩耗惊闻便已直送入皇城,来到了政事堂诸位宰执面前,把王涵和唐千文等朝中重臣也给吓得不轻,赶紧召集群臣商议对策,同时又将之一消息报与了正以摄政监国身份总揽朝中大事的怀王孙普。 孙普虽然现在地位超然,却没有因此就做出什么僭越之举来,甚至都没有在皇宫里多作逗留,只在政事堂附近一座小衙门里坐镇,只有当那些宰执高官们有什么事情难以决定时,他才会出面解决。 当然,像今日这样的突发变故他也必须得出面了,此时便和群臣在政事堂的正堂会面,却见所有人都是一脸的惊诧与沉重,互相间交头接耳,传递着自己得知的灾情细节。 直到孙普落座,一声咳嗽,才使众人恢复坐姿,然后由王涵来讲述事情的前后结果:“就在今日午时前后,离洛阳只有八十里地的西邮镇中突然发生变故,有镇中石桥突然爆裂,致使百多人当场丧身,数百人受伤……这是我大越百年来都鲜有发生的巨大变故,今日召集各位,就是想听听大家有何应对之策。” “下官以为现在的当务之急有三,一是赶紧派兵马前往西邮镇,确保当地治安的同时,也要尽快救治那些受伤之人;二是安抚人心,并严查此事缘由,若是人为,更要一查到底;三是确认那些死者身份,看看这是否是与他们自身有关。”说这话的,正是已升作刑部侍郎的魏梁。 他作为在刑部有些年月经验的官员,在遇到这等突发之事时,倒也颇有章法,镇定应对。 落到孙普和其他人眼中,也觉着他应对得当,连连点头:“忠贤此言甚是在理,就按你说的办。尤其是第一条,必须即刻就派出禁军兵马前往维持当地秩序。” 当下里,便有官员迅速请命,愿意带着人马赶去西邮镇以安人心。而这时,魏梁更是迅速请命道:“下官也愿意去西邮镇仔细查察本案的缘由及可能存在的凶手,还望王爷和诸位大人能够允准。” 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次的变故很可能就与正在往京城而来的英王和李凌他们有关。因为就在李凌他们一路往洛阳赶时,已经先一步派人把自己等回来的消息先一步传回来了——当然,只有英王党中最得信任之人,才能知道,也就是魏梁、闻铭等寥寥数人。 而照他推断,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这两日李凌他们就该到洛阳附近了。结果现在紧临京城的西邮镇出了这样的变故,自然让他生出不好的联想来。 对于他的请求,怀王他们只稍作商议便一口答应了下来。如此大案,朝廷确实有必要派出一名地位与能力都足够份量的官员前往查察,而魏梁身为刑部侍郎,自然足以担起责任。 怀王在稍作思忖后,又郑重道:“魏侍郎,你要记住,这救人才是第一位的,其他都得往后放放。” “下官明白。” “唔。”孙普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又放权道,“此去西邮镇,以你为首,那些禁军兵马也统归你调动,务必要在短时间里恢复当地秩序,不得再出任何差错了。” “下官遵命!”魏梁也知这下自己身上的担子有多重,立刻郑重躬身应道。然后在这几位主要人物的首肯下,便匆匆而去。与他一同而去的,还有兵部的一名官员,他将配合魏梁,调遣京城兵马,前往西邮镇。 然后,才是厅内其他官员对此事的一番分析。不过因为此事来得太过突然,之前又毫无征兆,大家也只能做个推断,拿不出任何有说服力的东西来。不过有一点,却是许多人都愿意相信的,那就是这事很可能是一直与朝廷不对付的某股叛逆势力而为,而首当其冲的,自然就是已经销声匿迹多时,但依然让满朝官员谈之色变的罗天教,在许多人看来,也只有这些个疯狂的家伙,才会有能力,也敢于做出如此疯狂的事情来了。 在众人一番商讨终究没个进一步的说法后,孙普便挥手让大家散去了。现在要做的,还有就是稳住京城人心,这些当然有洛阳府等亲民衙门来办,然后禁军那边,也会紧急多派兵马巡视洛阳各处,以防再有相似的情况发生在京城。 幸亏洛阳城多年来都实施了宵禁政策,现在又正逢夜间,这些事情安排起来,倒也方便了许多。而且,因为事发突然,传递消息不够快,至少现在的洛阳城里,还没百姓知道有这样的灾难发生在附近呢。 直到诸多善后应对举措一一都有人去照做了,孙普才终于略松了口气,看了眼神色依然凝重的王晗说道:“王相,你我走走?” 王晗在看了他一眼后,也是若有所悟地点头起身,与唐千文几人打了声招呼后,两位现在洛阳城中真正的掌权者,便在政事堂的回廊中散起步来,很快又走到了一处僻静的角落。 在确认周围没有其他人能听到二人对话后,孙普才轻声道:“王相,你觉着这事会是何人所为?” “王爷觉着这不是意外或天灾吗?”王晗却是先问了这么一句。 孙普当即摇头:“不可能。天灾无非地动大火等事,或许对当地的破坏更甚,但绝不会控制得如此之精。要是我所料不错,这爆裂就是冲着石桥去的,说得更仔细些,应该就是冲着石桥上的人去的。” “这……真能做到吗?”王晗其实也有过怀疑,但在他的常识里,真想不到有什么人会有如此手段啊。轰的一下,整座石桥就被摧毁了,桥上和桥边很多无辜者不是四分五裂,就是被飞出的石头砸死砸伤,就是再强的弩机,甚至是专门用来攻城的投石车,怕也没有此等威能吧。 孙普瞥了对方一眼,突然问道:“王相,你在朝中也有多年了吧?可有听说过禁库吗?” “禁库?”重复了一遍这个奇特的库房名字后,王晗回忆了一下,这才斟酌道:“我倒是真听陆相曾提过陛下的内库中有这么一个库藏呢。只是这其中到底藏了些什么,却不得而知了。” “这禁库是皇兄在登基之后便让人专门开辟出来的,为的乃是放一些他想禁绝他人再用的东西进去。除非万不得已,库中之物,都不得再被动用。” 孙普的解释让王晗顿时来了兴趣:“还有这等说法?”他虽然早已贵为右相,但论在皇帝面前的资历,却是远远没法和陆缜与孙普相比的。这二位才是真正的从龙之臣,正是在他们的辅佐之下,当年的孙雍才能在登基后迅速稳固帝位,从而一步步做到大权独揽,圣心独裁。 所以有些隐秘的东西是他所不知道的,而孙普和陆缜却知道。而现在,随着陆缜告老离朝,也就只有孙普一人还知道了。 孙普也没有再卖什么关子,立刻又解释道:“禁库之中其实也没藏什么值钱的东西,而是一些陛下不想再看到的物件,比如先皇后用过的许多首饰,比如皇长子的一些遗物……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禁库所以会立起来,最关键的一点,就在于里头还有一些威力巨大的武器,我们可称之为炸药!” “炸药……”王晗重复了一遍这个有些陌生的名词,两条灰白色的眉毛迅速绞在了一处,他好像曾经听说过这东西,只是却是相隔太久太久了,久到他已经想不起那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孙普继续往下说着:“其实我大越立国之初,能以那点兵马横扫北方的辽金各部,这种由太祖皇帝一力造出来的武器可是立下过大功劳的。就是之后到了太宗时,国力军力都达鼎盛,炸药在北伐中也有着相当作用,若非如此,又岂能以那么小的代价把鬼戎各部打得几十年不敢犯我疆界呢?” 王晗点点头,但随即,一个更大的疑问也就产生了:“既然这种叫炸药的武器如此厉害,为何……”后面的话他有些不好说了,因为那是在质疑先帝啊。 孙普叹了口气:“可也正是这个东西,让当初的皇兄吃了相当的苦头,更是差点殒命。正是因为吃过炸药的亏,使得皇兄对此物深恶痛绝,所以在登基之后,便下了严旨,将我军中所用之炸药都给收缴,藏到了禁库之中。就连那些懂得制造炸药的匠人们,也被一道旨意看管起来,从此再不准将此技艺外传,不得让他人再知道有炸药这种可碎石崩山的武器存在!” 第1038章 扑朔迷离 一番话直说得王晗一阵发愣,但却没有提出质疑。 确实,只有一国之君做下决定,才能让一种本来存在的东西消失于世间,包括能创制出它来的工匠们也在几十年来不敢再提此物。而随着这些工匠的老去死去,炸药,这一本来算是大越军中极其犀利的武器,也就彻底消失了。 而且,因为这武器本就是比军弩甲胄更为敏感犀利之物,所以民间几乎没有任何的存留,在皇帝的诏命之下,想要消除其痕迹,也比其他东西要容易得多。 可随即,王晗又产生了一个更大的疑问:“王爷你是说那使石桥爆裂伤人的东西正是炸药?可……可它不是早被大行皇帝给禁绝了吗?那些贼人是怎么得到他的?是民间还有流传?可也不对啊……” “不可能是民间,不然多年来又怎可能一直没闹出什么动静来呢?”孙普摇头,“但你要说天下间真没有炸药了也不对,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就在宫里的禁库中,其实还是留了相当一部分炸药的。” “可是……”王晗想说什么,却被孙普抢先打断:“所以说,如果我所料不错,这次西邮镇上的变故,就是来自于这些藏于禁库中的炸药!” 王晗再度变色:“这不可能!那些贼人怎可能从禁库里拿到东西?” “是啊,禁库虽然在这些年里再不像当初那般守卫森严了,但也不是任何人能轻易靠近的,更别提从其中提取东西了。只有身份尊贵显赫之人,才有机会进去,而如今朝中,有这等身份之人,也不会超过五人,知道炸药一事的,怕是更少了。” 说着,他盯住了王晗:“这样的人绝不可能是什么罗天教逆贼,也就是说此事绝非罗天教在暗中策划。王相,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都把话说得如此明白了,王晗又怎可能还不理解他的意思呢?兜这么大的圈子,无非就是在委婉地提示自己,此事是某位身份尊贵的朝中要人所为,再联系最近朝中发生的一切,那个嫌疑对象,王晗都能脱口而出了。 但越是如此,他心中越觉着一阵发沉,那嫌犯可是尊贵的龙子龙孙啊,自己纵然有所怀疑又能如何?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别说拿人讯问了,就是去旁敲侧击,或是搜找证据,都有些难办啊。 “王相,兹事体大,甚至很可能影响我大越江山稳固,此事只能靠你在暗中细查了。我相信,以你之能,只要他们做了,就定能找到蛛丝马迹。还有,最关键的一点,如果真像我所担心的那样,那他是否已经到了西邮镇,又是否真出了事……这一点,我也不敢让别人去查,只能也拜托于你了。” 孙普说着,郑重转身,冲王晗躬身行礼。这下却让王晗一阵手足无措,赶忙一边还礼,一边把怀王扶住:“王爷,您这可是折煞下官了!而且此事……”说到这儿,他又猛然一顿,想到了很关键的一点,这不正是自己真正坐稳相位的一个重大机会吗? 这个认识让他稍微沉吟了一下,把到嘴边的 推脱之言给咽了回去:“此事关系到洛阳,乃至整个天下安稳,我既为宰相,自当一力担之!就算王爷你不开口,我也当尽力而为,把事情真相查个水落石出!” 孙普这时已经直回了身子,闻言也是满意而笑:“那就一切有劳了。” 王晗抱拳,点头,这才在对方示意已无话交代后,告辞而去。这转身几步走的,倒是虎虎生风,在已经作下决定后,咱们的王相倒是一改往日的阴柔模样,看上去也是颇为雷厉风行了。 倒是孙普,却是眼神里多有忧色。这一次的变故确实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他完全没想到有人会用上炸药这样的大杀器,尤其是那幕后之人:“皇位,真有那么大的诱惑力吗?能让那些人一个个都变成不顾一切的野兽,什么父子兄弟,什么亲情感情,在这东西面前,都已经可以被无视了吗?皇兄……” 这一刻的怀王,又想起了自己和皇兄多年来的兄弟情深,最后,只能是化作一声叹息。 与此同时,西邮镇上发生的变故也已经在京城里许多消息灵通的贵人府邸间流传开来。当许多人都为此事感到震惊,感到茫然甚至是不安时,却也有人在为此而感到兴奋。 “恭喜王爷,多年夙愿终于一朝得偿!” “哈哈哈哈……不过也不能太快庆祝,毕竟事情还没有最终结果呢。” “王爷,这可是我等在远处亲眼所见,那孙璧所乘的马车在石桥上四分五裂,里头的人又怎可能逃得了呢?” “是啊王爷,此番设计干净利落,就是朝廷派十万大军过去,也只能找到些残肢碎骸,他也好,那个李凌也好,除非是大罗金仙在世,否则是必死无疑了!” “呵呵呵……”王爷终于是满意而笑。是啊,那炸药的威力他也是曾亲眼所见,别说这次动用了百斤之多,就是只有几斤,都足以让受到冲击的爆炸位置者惨死当场了。 而这一计,更是天衣无缝,最妙的是,恐怕到现在,天下间除了自己这边外,也没人会想到此事的真正布置者会是自己吧。据说现在朝中上下人等,都说是罗天教逆贼所为,想必大量兵马捕快什么的,已经在京畿全境搜寻可疑之人的踪迹了吧。而他们越是这样做,就越会偏离真相,直到真相从此彻底被掩盖。 这个认识,让他更为得意,只是生性冷静,善于隐忍的他,还是很快又把这份得意的心情给按捺了下来,转而想到了还可能存在的破绽,便又迅速吩咐道:“那几个动手的家伙可还在掌握中吗?” “王爷放心,人一直都在我们的控制下,可是要……”说着,这位拿手在咽喉处比划了一下。 “不光是他们,还有禁库的任伯思几人,也得尽快除掉,包括他们的家人!” 这番话他说得轻描淡写,却让身边几人感到了一丝寒意,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不光是指这次的所有行动,更在于,为了洗脱自身而做的一切善后行为! 不过事情都已经办了,他们也不可能再去劝说,只能是迅速调整心态,应下这份差事。他们现在心里唯一感到不安的,是自己在办成那些事情后,是否也会跟任伯思等人那样,成为王爷为了保守秘密而被灭口的对象?只是这一问题,他们是不敢当面去问的,只有一切照做…… …… 当朝廷真要全力去做某见事情时,那惊人的行动力还是相当厉害的。 如今的大越在倾尽一切北伐之下,都能把为祸几十年的漠北鬼戎诸部杀得只能苟延残喘,逃亡极北了,那想要查一件发生在眼皮底下的案子自然也不会太难。 尤其是当此案还是由魏梁做主来查时,更是不可能有太多的隐瞒停滞。 三天内,他已经把西邮镇上的一切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受伤的人都得到了当地医馆,或是从京城而来的太医们的及时救治,死者的名字身份,也在做着尽量地调查记录,然后本来被爆炸弄得一团糟的镇子,也被官兵全力清扫整理,至少可以让人顺利通过,不会给整个进出洛阳的交通造成不便。 而在此之外,魏梁更在意的自然还是本案的真相。他已经连续问过了几十个可能看到过异样的目击者,从他们的口中,还原出了一些东西来。有些是他希望知道的,比如那些可疑之人的穿着模样——据镇上有人回忆,在出事前一晚,西邮镇上就来了好几个从洛阳来的客商,他们本来是带了好几个箱子的。结果,就在他们次日离开时,那些箱子却是不见了。 还有,事发后,也有人敏锐地发现,在大家都在因为爆炸引起的骚乱而慌不择路,乱跑乱走时,却是有那么几个家伙,显得格外冷静,护着一辆马车,匆匆而去。至于他们去的方向,正是京城洛阳。 如此一来,却是把之前的说法给对照起来了,在魏梁看来,这两伙人就是一起的,一者负责把毁去石桥的可怕物件藏于桥下——这一点已经可以从石桥残留处得到印证——另一伙则是真正实施这一计划的。 然后,就是这些可疑人物的模样画像了,在众人的共同努力下,几个家伙的模样都被画了出来,看着就不像是正经之人,个个都凶神恶煞的。 魏梁这时也顾不上会不会有冤枉了,立刻就派人追着赶往洛阳,务必要寻到这些可疑之人的下落。 因为随着这些线索的不断汇聚,一个他所不希望成真的想法,已是越发要成现实了——这些家伙是冲着那辆被扯碎的马车内的某人而做下的局。而就眼下的朝局,就他所掌握的情报来看,这马车内的,很可能就是孙璧,以及李凌! “温衷,陛下,你们可一定不能有事啊……”魏梁在这个夜里,再度向上天祈祷着。 第1039章 改立新君? 二月二,龙抬头。 这在民间,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节日,会有不少人因此庆贺一番。 但对朝廷来说,这日子就没什么好关注的了,尤其是在如今国丧期间,更不可能有任何的安排。 但偏偏今日的皇城中,还是有不少官员聚集一堂,不是为了讨论如何欢度这个节日,而是着眼于明日这个所有朝廷官员都颇为重视的节点上,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种种变化。 因为明日,也就是二月初三,正是早在定下新君人选后,便也同时定下的,为先帝举丧,同时迎新君继位的大日子! 其实相关的礼仪规制等等,有礼部官员操办主持自然不会出现什么差错,大家更在意的,是正主还没出现呢。作为新君,也是接下来的丧礼上必不可少的孙璧,直到今日都还没有回到京城,这却让所有人或是不满,或是不安起来了。 一旦新君不到,那丧礼却该如何进行,由何人主持?大越自来以孝治天下,君父的丧礼上,作为儿子的新君都不露面,试问将如何服众啊? 此时,这样的质疑声已在政事堂内响作一片了,许多官员都提出了相似的说法,认为这样是万难接受的。 “纵然英王真是先帝选定的继任者,但他连如此为人子必须尽的孝道都做不到,我等臣子如何能放心将江山社稷都交给他?” “齐大人说的是,如今他还没有正式登基呢,就已将祖宗礼法视若无物,如此重要时刻都还迁延不至,那真等他登基为帝,岂不更变本加厉了?” “不错不错,我以为这新君人选还是得重新选过……” 趁着眼下这个机会,永王一党-的官员再度跳了出来。显然他们是在做最后的一搏了,也没有了更多顾虑,话说得再直白不过,大有当场就重新立永王为新君的意思。 这样的人还真不少,有些是永王党人,有些则是对孙璧迟迟不到京这一表现的不满。而随着开口之人不断增多,他们的语气也是越发激烈起来,到最后,就连唐千文都主动开口,逼着王晗表态了。 “王相,你也看到了,这都是大家的看法,英王他迟迟不到,这是不是意味着他根本就不重视朝廷大事呢?若是这样的人真为我大越君王,你觉着那会是天下黎民之福吗?” 王晗的脸色也很不好看,甚至他自认要比在场许多人知道得更多,恐怕英王真就在半道上出了事了。但他嘴里却是淡然回道:“各位的心情本相自然也是可以理解的,但你们更该知道的是,陛下之前可是身在北疆,甚至是草原上杀敌作战呢,纵然是在得知此事后迅速赶回来,也是需要一些时日的。 “又或者,他在来京城的路上出了些变故,耽搁了,如此迟上几日也在情理之中嘛。所以……” “王相此言差矣,纵然有各种原因,但这不是英王他直到今日都不曾到京的理由,要是他真有心,就是昼夜兼程地赶,也能在此之前到来。” “那要是他在路上受到某些别有用心之人的阻截呢?”闻铭再忍不住,反口回道,“就我所知,现在朝中就有不少人想要违背先帝遗照之意,另立他人为新君,说不准他们就在路上使了什么绊子。比如说前几日西邮镇上的……” “闻大人慎言!”王晗一听他要说到那事上了,赶紧出言打断道。但还是迟了一步,立马有人跟着说道:“闻大人这么说来,是觉着英王他真有可能已经出事了?” “我没这么说……”闻铭急忙否认,也知道自己一急之下说错话了。 但其他人却不给他否认的机会:“那西邮镇的事情,大家都已听说了,当日受爆炸波及而亡者足有百人以上,而且其中还有很多人现在都没查明其身份。要是英王真在其中,后果可就严重了。” “是啊,照时间推算,那时正该是英王赶到洛阳附近,他很可能真就照闻大人所推断的那样,已经在那场爆炸中遭难了。” “更关键的是,据我等所知,此事乃是罗天教逆贼所布置,而英王将为我大越新君一事,早在一月之前,就已宣扬了出去,所以他们为了乱我朝堂,还真可能处心积虑地做此安排!” 这些人顺势你一句我一句地把事情给敲定了,断言英王就是死在了这一场上,然后齐齐把目光落到唐千文的身上。后者会意,脸上也露出沉痛之色,最后总结:“要真是如此,实在是我大越朝廷之大不幸了。不过,这不幸之中的万幸却是至少到今日,新君尚未真正登基,我们还可以向天下人改一个说法,就说实际上的新君人选并非已经罹难的英王,而是另有其人。” 说到这儿,他突然一个转头,看向了坐在最上首,一直都没开口说话的怀王孙普:“怀王殿下,不知您怎么看待此事呢?” 怀王今日显得特别沉默,哪怕这么多人在自己面前吵翻了天,他都没怎么作声,直到此刻被他们直接问到,方才哦了一声,沉声道:“要真是如此,可太不幸了。但朝局为重,此事绝不得宣扬出去,要万不得已,就只能另择他人为新君了。” 唐千文他们要的就是这一句,立刻又追问道:“那以怀王之见,先帝诸子中,还有何人能担此重任啊?” 这还用多问的吗?显然答案早在当初就已经呈现了,也就只有永王孙璘有这个能力,人望来坐上皇位了。这一点,就是怀王都不好否认,便在沉默后,缓缓吐出一句:“永王当是最合适的新君人选了!” 这就够了,唐千文等人全都连声称善,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现在就剩最后一步了:“怀王,王相,眼下之局势,已容不得我等在把希望寄托到英王身上了。所以在我看来,还是正式立永王为新君吧!” “下官等也附议!”一时间,更多人纷纷开口,上前一步表态道,这回站出来的人,要比之前初一那天支持永王的人还多不少。 至于英王党人,此时却是没有作声,就连闻铭这样的中流砥柱,居然也没有跳出去反对。实在是眼下的局面太过不利,他们也怀疑,不,应该说是有八成可能,已经确信英王真就在西邮镇中出了事了。 不然如何解释,好端端的,这个镇子里怎么就发生了如此前所未有的大乱子呢?而且,殿下也是从那时前后,就再没有了进一步的联络,显然是出了事了! 在真正的主心骨有可能已经丧命于对手的阴谋之下时,纵然是再有坚持的官员,这时也不好再出声了,尤其是当事情已经被挑明后。 现在他们再作挣扎,那就是给自己埋下巨大的隐患。等到明日,永王以新君的身份正式继位,他们的下场必然极其凄凉。 纵然是闻铭,这时也得为自己和家人考虑,只能选择沉默。 而英王党人的沉默,更是助涨了永王一党的嚣张气焰,他们越发肆无忌惮地表态,直缠着怀王,让他宣布就此改立永王为新君:“怀王,现在事实已摆在面前,还请当众宣布吧。” “是啊怀王,一切当以大局为重啊。其他事情,就留待明日之后,再作定夺!” “怀王……” 这一刻,堂上无数双眼睛盯在了怀王孙普的脸上,给了他十足的压力。可他就好像什么都感觉不到一般,依旧是平静地回望众人,半晌后才道:“各位的一片拳拳之心本王自然能够理解,但是,这皇位人选终究不是能随意更改的啊。” “可……”唐千文想说什么,却被怀王摆手打断:“你们的顾虑都有道理,但终究还不足以让朝廷违背先帝的遗诏,另立他君。是的,陛下他确实到现在还没有出现,也确实很可能真就在来此的路上遭遇了不测,但这些依旧只是一个推测,就连西邮镇上发生的一切,到底如何,我们都还不得而知呢,除非已经能找到英王的尸首,否则,此事不可更改。” 他说出这番话时,虽然没有太大的语气起伏,但那种决然的态度还是迅速让所有人都接受到了,那股子直压全场的气势,也让唐千文等人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半晌后,他才小声道:“那就这么拖着吗?到了明日……” “到了明日丧礼之上,要是陛下他还不能现身,不能尽到一个新君,一个人子该尽的职责,那本王便从你等建议,另立永王为新君!”终于,孙普说出了自己最后的决定。 这个说法虽然让大家有些不满,但最后也只能接受了。毕竟在他们看来,这其实和此时承认立永王为帝没有任何区别,在永王党,甚至许多其他朝臣看来,孙璧,是不可能再安然回来了,他早已经在西邮镇上出了事,只怕是连尸体都找不到了。 或许这一点,才是阻碍永王能在今日确认坐上皇位的最大因素了。 第1040章 一步之遥,天堂地狱(上) “他真是这么说的?”孙璘脸上的笑容随着唐千文的禀报,稍微收敛了些。 他确实有理由感到得意,本以为皇位已彻底与自己无缘,不料最终却是峰回路转,机会又回来了。 孙璧这一死,便意味着现在整个朝中再没有人是自己的竞争对手,更重要的是,就连那些隐患都一并消失了。如此,自己便可名正言顺地登上皇位,成为真正掌握天下大权的那个至高无上之人。 这是他多少年来的梦想啊?二十年了?不,已经超过了三十载! 自孙璘真正懂事开始,他就知道身在帝王家的自己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坐上那个最高的位置,成为让天下臣民顶礼膜拜,可以主宰天下苍生命运的那一个人,皇帝! 哪怕之后有了太子,孙璘也没有任何的气馁懈怠,依旧在用着自己的能力去做竞争。而且靠着父皇的宠信,他多年前真就觉着自己能触到皇位了,只差那么一步! 然后就是连串的变故与打击,让他从堂堂亲王,可以和太子分庭抗礼的皇帝爱子,降为了被父皇所抛弃的郡王弃子,从此彻底失去了对皇位的竞争权——至少当时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所以多年来一直围绕在他身边的所谓的忠臣们,也都在那时弃他而去。 可即便到了那般田地,孙璘也没有真正放弃自己多年的宏愿,他在隐忍,在等待,在等一个可以绝地翻盘的机会!所以哪怕在这几年里太子变得越来越风光,哪怕连害得他如此凄惨的孙璧也从被所有人漠视而一跃成为朝中新贵,成为取代自己,可以和太子抗衡的存在,他也没有放弃,没有沉沦。 而这一切的忍耐与蛰伏到最后证明还是成功的,因为最先扛不住的变成了太子,他居然干出了最为天下人所唾弃的弑父之举!在知道这一隐秘后,永王没有直接跟父皇检举,因为他的心已经冷了,因为在他眼中,其实对自己父亲的憎恶甚至还在太子和孙璧这样的对手之上。 他甚至觉着,自己的父亲,才是自己登上最高之位的最大阻碍。所以当太子有意将之弑杀时,孙璘是乐见其成的——他的心,早已扭曲。 然后,一切就都依照他所期望的发生了,父皇死了,而太子也暴露了。 在孙璘看来,到了这一刻,自己已经赢了,因为在蛰伏的这几年里,他可是没少于背地里拉拢朝臣,就连唐千文这样的宰执大臣都已经投到了他这一边。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的最好礼物! 只一步之遥,孙璘就可以坐上九五之位,而他觉着,这一步对自己来说,真就是轻而易举。可谁想,变故却在这一刻发生了,自己的皇叔怀王孙普居然站了出来,还拿出了父皇的遗诏,那上头,赫然还写着,他要传位的,居然是孙璧! 那一次的打击不可谓不大,但孙璘还是挺了下来,他知道自己还有机会,还有最后的一个机会。而机会,现在已经到来了,依旧是一步之遥,只要到了明日,孙璧没有回来——他一定不可能再回来了——自己,就是这天下之主。 稍显不足,不是今日就能定下,这让孙璘不无可惜地叹了口气:“看来西邮镇上的那一场爆炸终究还是有个问题啊,要不是如此,恐怕老七的尸体早就被人找到确认,就不必多等一日了。” “是啊陛下,不过就一日而已,一切都已经不可能更改了。先帝诸子之中,现在也只有陛下您能继承大统……”唐千文笑着回道,也惹来了其他人的一同欢笑,赞同,而孙璘也笑了。 是啊,这次又是一步之遥,一日之后,他便是真正的大越君王:“你们为朕做的一切,朕都记在心中。明日之后,你们都是从龙有功之臣,朕定不会负了你们!”此时的他们,都已经把孙璘当作必然的天子,所以连称谓也全数改掉。 “陛下,臣以为纵然一切尽在掌握,但还是得以防万一,所以洛阳城门处还是得派人盯着……”倒是另一个兵部的官员,在一片赞扬声中,说出了一点需要注意的东西。 孙璘也想到了大年初一时那一步之遥的滋味儿,便也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了下来:“韩卿你思虑周到,就照你的意思办吧。现在就让人去盯住了城门,不得让任何可疑之人进入洛阳。对了,明日的丧礼定在何时啊?” “卯辰之交,要比平时的朝会时间更早一些。”唐千文当即回道,这让孙璘又是一喜,那时城门才刚开启,就算真有万一,恐怕孙璧都不可能赶得及入宫了。而真要如此,等他到了皇宫,自己已经正式登基为帝,哪怕他有什么遗诏指定,也已经迟了。 “那就只在今日这半天里了,所有人,都给我盯死了!”孙璘最后郑重吩咐道。这,将成为自己成败的关键! …… 这一天,在孙璘及其党羽的期待与紧张中快速过去。 他们的安排无疑是相当有效果的,只半日里,就把三十来名可疑之人给拿下了。这些人要么是容貌与孙璧有着相似,要么是年龄相当,反正对他们,孙璘安排的人就一个字,关。 不论他们是不是目标,都先关押起来,等过了初三,等他正式坐上皇位后,再作处置也不迟。 而这一夜,孙璘却是连眼都没合,兴奋的他,根本没有睡觉的想法。所以一俟将近五更,他便已催促着下人更衣,然后坐着马车,就直奔皇宫而去。 与他同行一路的,自然还有京中百官,今日只要还在京城的,无论官职高低,都得赶去皇宫参加这一场丧礼和登基大典。而当那些官员们得知马车中所坐的正是即将成为新君的永王孙璘后,更是纷纷远远参见,让道,放了他顺利直到皇宫前,这才出得车厢,昂首阔步地踏进宫门。 此时的皇宫内,已是一派凝肃氛围,到处都是白布缠绕,真正的丧礼已经开始。而作为本次典礼的主持者,礼部尚书、左相王晗,以及怀王孙普,则比群臣早到一些,此时已经等在了大殿之外。 看到孙璘大步而来,三人对视了一眼,各自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一丝无奈。 王晗和孙普自然不用说了,他们是坚定的遗诏执行者,至于礼部尚书,那是曾经的太子一党中的中坚力量,当然也不希望当初的对手坐上皇位。 但在眼下的事实面前,他们也已经无可奈何,只能依足了规矩,调整心态,上前行礼参见:“殿下来得真是早啊……” “父皇丧礼,我身为人子,岂敢来迟。”孙璘说着,又望了几人一眼,把自己真正的意图给传达了过去。 “殿下来得正是时候,现在朝中无主,今日的丧礼已不可能再拖下去了,还请殿下正式登基吧。”踌躇之后,还是由王晗出言劝进道。 孙璘看着他们,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既然如此,为国家社稷,为黎民苍生,本王……朕就依了各位!”他已经等得太久,已经不想再等,再重复当初的三辞三让的举动了,所以这一回,接受得极其干脆利落,都不带半点犹豫的。 “那还请殿下去那边的谨身殿中更衣。一切冠冕都已经为您准备妥当了!”礼部尚书也跟着指引道,自有宫中太监上前服侍。 孙璘心中一阵雀跃,终于是到了最后一步了,等自己更衣出来,面见群臣时,便意味着,新君地位已定,再也不可能出现任何变故来更改了。想着,他的脚步不禁又快了三分,直奔谨身殿而去。 而在他身后,三名重臣正小声作着交谈,倒是没有再议论他这个即将继位的新君,而是快要入宫的群臣的情况: “诸臣僚都通知到了吧?” “当然,所有人都已经在赶来皇宫的路上了。” “不过也有人的情况有些特殊,也不知他们能否及时赶到,比如说之前受命去西邮镇中查问的刑部侍郎魏梁。” “魏忠贤吗?他是知道今日有大事的,自然不可能因小失大了。” 听到魏梁的名字,孙璘的脚步微微一顿,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这家伙也是英王的人,待自己稳住帝位,就该拿他们开刀了。不光是魏梁,还有闻铭,还有王晗他们! 心中盘算着,他的脚步走得更快,很快,就已经来到了最熟悉不过的谨身殿前。这段日子,先帝的遗体就放在此处,他们几个儿子,一直陪伴左右,直到半月后方才各自回府。 而今日,再入谨身殿,自己的身份却将大变,再不是什么皇子,什么郡王,而是君王,是天子,是皇帝! 情绪激动下,他脚步又快了三分,踏上了高高的台阶,直朝着敞开的谨身殿而去。一步,两步,已到谨身殿前,一步之遥。 孙璘一撩袍襟,便要跨过那高高的门槛。可就在这时,后头却传来了阵阵急切的脚步声,又一个声音高叫传来:“殿下且慢!” 第1041章 一步之遥,天堂地狱(下) 这突兀的一声喊还真让孙璘吓了一跳,本来都要跨过门槛的脚为之一顿,身子都跟着打了个踉跄。好在旁边还有宫中太监服侍着,见状赶紧上前一把搀扶,才稳住了永王的身形,然后他满是疑惑地扭头朝后望去,就瞧见了让他惊讶万分,同时也是万难接受的一幕—— 就在后方空旷的广场道路上,一行人正快步奔上来,这其中自然有刚和他照过面的三位重臣,同时也有他也熟悉,刚刚还想着要铲除的英王一党的要员,比如魏梁,闻铭……但这些人都已经被他在瞬间忽略掉了,因为在这群人里还有一个让他的心跳都骤然而止的人——孙璧! 虽然他只穿一袭最普通的袍服,虽然他的身上脸上都有风尘仆仆的痕迹,虽然他面上还带着几许疲惫。但是作为对手,作为兄弟,作为早欲将其除之后快的孙璘,还是很清晰地就一眼认出了这个与群臣一道快步而来的家伙正是自己的七弟,自己最怕出现,又觉着绝无可能再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英王,孙璧! 一步之遥…… 又一次的,在自己即将登基为帝,就差一步便能达成夙愿的时候,这个自己一直以来都颇为轻视的兄弟,就这样轻轻地出现,夺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 多年前的那场“宰白羊”的案子如是,大年初一时的那场精心安排的设计如是,今日的登基,亦如是…… 这一刻的孙璘只觉着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都直往自己的头部冲去,让他的眼睛开始发花,让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让他的耳朵开始有轰鸣,那些人正在靠近,但他却连谁是谁都已经分辨不出,只是以这么个僵硬而可笑的姿势,站在离谨身殿,离自己可以登基为帝的最后机会只有一步之遥处,呆怔不动。 然后,身子突然就是一软,斜斜地便要倒下。 这让那本来还在尽力搀扶他的太监一阵惊慌,连声呼救,这才有其他太监上来搭手,五六名太监七手八脚地拥过去,又是叫唤,又是拍背顺胸什么的,想要救治这位贵人。奈何,任他们用尽手段,孙璘依然是紧闭双目,咬紧牙关,一动不动…… 这时,那一行人也已快步上了台阶,见此一幕,也都露出了惊诧之色:“永王殿下这是怎么了?” “许是这段时日劳累过度,一下就厥过去了吧……” “那赶紧传太医啊……啊对了,还请陛下这就先去更衣吧,群臣都已经要入宫了,接下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您呢,区区小事就由臣等应付吧!” 孙璧的突然到来着实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其实何止是孙璘,其他人也是满心疑窦,想要问上一句,你怎么就和魏梁一道入宫了呢? 是的,就在孙璘满心以为皇位到手,大步走向谨身殿时,魏梁便领了一人也直入皇宫。这一下还真有些出乎遇到的孙普等人的意料,毕竟现在其他官员都还在宫外等着呢,其中不乏身份要比魏梁一个侍郎为高的大员,他怎么就进得宫来了? 但这些疑问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呢,他们就被与魏梁同来的一人给惊到了:“陛……陛下……” 孙璧的安然出现,也让这些官员大感震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魏梁不是去西邮镇查明案件,安抚地方了吗,他怎么就和皇帝走在了一处?还有,之前大家的判断,是孙璧已经在西邮镇遇难了,毕竟那爆炸所波及的范围可太大了,他作为目标人物,怎么就能毫发无伤地出现在此,而且是和魏梁一起回来? 倒是对于魏梁这时为何能进入皇宫,大家反倒不是太在意了,皇宫本就是皇帝的家,他要进来,自然理所应当……当然,这些人都不知道的是,魏梁入宫根本不是靠的孙璧表露身份,事实上,直到现在,宫外群臣都还不知道孙璧已经回来了。 他们所以能进得皇宫,完全是靠的李凌交予的一块团龙佩,也是当年孙雍赐予他的玉佩。凭此皇家之物,他们便很低调地从角门直入皇宫。至于这么做的缘由,还是在于以防万一,稳妥为上。 现在看来,这其实是有些过虑了。但孙璧却也没太在意,只是在冲这些重臣略一颔首后,便迈步跨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进谨身殿更衣去了。 这一道门,成了孙璘倒下的最后一道关卡,但对孙璧来说,却是轻轻一步就可迈过。一如那象征着至高权位的皇帝位,孙璘多年筹谋,百般用计,最后更是押上了一切,可到头来,却是在那一步之遥处功亏一篑,竹篮打水! 殿内,其实早有几十名太监宫女在等候了,那些冠冕龙袍也都已准备齐全,甚至还包括了净洗身面的各种沐浴之物,这倒真帮了孙璧一个大忙,毕竟他这次辛苦入京,经历了太多事情,早已满面满身的尘土,正需要好好梳洗收拾一番呢。 只不过,当那些太监宫女们叩首行礼后,又要上来帮他宽衣,并要为他沐浴时,孙璧却是有些接受不了了。当即摆手推辞道:“不必了,我……朕有手有脚的,不用你们服侍,你们都先退下去吧……” 作为多年漂泊在外,没经历过养尊处优,事事由人服侍的皇子,作为刚刚还在漠北草原与敌人搏杀的军中将帅,孙璧实在无法接受连洗个澡都要别人代劳,还有几十人在旁环绕的处境。 君王开口,便是旨意,这些太监宫女纵然感到有些茫然,有些慌张,也不敢多说什么,乖乖就退出殿门,只让孙璘一人自己解决沐浴问题。 他一件件去掉早已脏了的衣衫,然后跨入浴桶,好生地搓洗起来,将身上的污垢连着满身的疲惫都一一清理干净。 不一会儿工夫,他已清洗完毕,红黑色的皮肤在烛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只是那几道疤痕,却在向身体的主人诉说着这些年月里所经历的种种凶险与坎坷。 但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所经历的种种坎坷在现在看来,都是值得的,因为他正是凭此一步步向上攀登,直达这天下最高的位置。 在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后,孙璧才取过早放在浴桶旁的一袭绸制内衣,穿上后,又绕到屏风前,取过了其他的衣物,仔细地穿戴起来。待到数层服饰一点点穿上身,他整个人的气质也发生了极其明显的变化,变得威严森然,有一种高高在上,俯看天下的睥睨之势了。 直到他拿起那件真正象征着皇帝无上权威的龙袍,披上身后,原来笃定从容的神情才终于有了变化。这龙袍的穿着也太复杂了,有着诸多的褶皱拽掖,许多的盘绕……饶是孙璧身手了得,面对这么一件袍服,也是束手无策了。 也是直到这时候,他才真正明白为何自来天子更衣身边总有好些人服侍了,这不是摆谱或是懒惰的原因,实在是这些袍服穿戴起来太过繁难,根本就不是一个人两只手能搞定的啊。 在又做了一番尝试却还是以失败告终后,孙璧终于宣告放弃,沉声喝道:“来人!” 那些被他赶出去的太监宫女并没有真个远离,一直都在谨身殿外候着呢。一听到里头召唤,他们当即答应着,呼啦一下,便又回到了殿中。 孙璧老脸微红,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方才说道:“你们谁帮我穿下这身袍服。” 这些人也不敢露出一丝窃笑,当即有人答应着:“奴婢来!”便有四五人走上前来,帮着他穿起龙袍,同时还为他把内里显得有些不怎么合体的衣服也给捋顺了。 又是好一通忙活后,孙璧才真正冠冕合体,整个人的气势再上一层。然后就见那些太监宫女再度跪了一地,叩头参见:“奴婢等参见陛下,贺陛下万寿永安……” 孙璧虽然觉着他们这等逢迎有些别扭,但还是笑着摆了下手:“罢了,起来吧。你们哪几个随我……随朕去前边主持大典和丧礼啊?” 那些宫女对此反应漠然,众太监却是精神陡然一振,旋即,就有几个反应够快的迅速出声:“奴婢愿随陛下同去……” “那就走吧。”孙璧也没太在意,点了开口抬头的几人,便在那几人的簇拥下,迈着稳重的步伐,大步出了谨身殿,直朝前方的皇宫正殿而去。 而背后,其他一干太监则是满脸的艳羡和后悔,对他们来说,这是错过了大好机会啊,一个能够飞黄腾达,成为新君心腹的好机会啊,就这样白白从自己手上溜走了。 其中分别,不啻于天与地! 但他们所不知道的是,其实还有一人比他们的内心更为纠结,怨恨。对这些太监们来说,或许只是错过了一个晋身的机会,但对他来说,那就是转瞬之间,已从天堂堕入地狱。 本该一举登上皇位的孙璘,此时却是口歪眼斜,涎水四流,倒在榻上,身边尽是忙活的太医…… 第1042章 新君登基 皇宫正殿太和殿上,超过千名在京官员已排列成队,恭候皇帝驾临登基。 这时的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这一略出人意料的结果,最终能坐上皇位的,依然是先帝遗诏中所选的英王孙璧。所以当他真迈着坚实的步伐从殿外群臣身边走过,进入宫殿时,那一干重臣虽然脸色稍有变化,但大多数还是表现出了臣子该有的庄重与敬意。 直到孙璧正式落座,群臣才齐刷刷地跪倒一片,山呼万岁,行三跪九叩的大礼。而孙璧也没有丝毫怯场,依旧是稳稳地坐在龙椅之上,以俯瞰的姿态从面前群臣的身上缓缓扫过,面上无悲无喜。 这就是身为天子,身为万民之主的感觉了吗?群臣皆匍匐脚下,万民福祉与生死,皆由一己而定…… 孙璧的心中生出这样的感慨,但很快,又被他压了回去,同时又挺了挺腰背,肃声道:“诸位爱卿都平身吧。” “谢陛下!”众臣子齐声答应,这才先后起来,不少位于前列的重臣都看向了孙璧的面目,等着他继续发话。而他也没有让大家久等,当即又道:“朕受先帝遗诏,克承大统,心下委实忐忑,深恐自己力有不逮,有失先帝之明……” 这些场面话到底还是该说的,而作为皇家子弟,这些东西其实早就融入到了他的血液中,以往不用,只是没到时候,可现在真要用时,却也是信手拈来。 对此,群臣的反应也颇为平淡,也在他把谦逊的场面话说完后,纷纷进言:“陛下过谦了,陛下天纵英明,才是先帝愿将江山托付之因,臣等相信我大越必然能因陛下而开创盛世,海晏河清,国富民强……” “这不光是朕之所愿,也必然是诸位爱卿所求,朕希望你等也能尽心竭力辅佐于朕,为国为民,使我大越千秋万代……” 这些话早有安排,自然有宰执等一干官员相应对,倒是身在臣班前列的李凌,这时却显得有些沉默,只是静静听着,没有太多的表示。 他自然是和孙璧他们一道回的京城,有所不同的是,魏梁带了孙璧直入皇宫,而他,却留在了宫外,直到群臣真正入宫,他才现身,也因此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奈何当时已经到了皇宫之内,四周皆有御史言官们盯着,所以纵然那些官员多有疑问,也是没能当面问出。 而当王晗等人赶来汇合,将孙璧安然归来,已在谨身殿中沐浴更衣的事实道出后,群臣心里是再掀波澜。事情居然在这最后关头又发生了彻底的大转变,本以为已稳稳能坐上皇位的永王居然又一次倒在了胜利之前,都已经有不少人为他感到悲哀了。 尤其是那些被永王拉拢收买的臣子们,更是个个心慌意乱,不知等待自己的会是怎样一个结果了。但此时大局已定,纵然有再多疑问,再多慌乱,也只能暂且放下,专心应付眼下新皇登基的大典。 随着君臣身份的确认,身为皇帝的孙璧又说了一番鼓舞人心的话后,他才张口宣布了自己登基后的第一道诏令。本来照道理来说,这样的旨意就该早早安排妥当,然后交由政事堂来颁布的,但是他这次来得突然,时间已经不够作此处理了,所以便只能事急从权,由他亲自口述。 不过这第一道旨意的内容还是相当正常,无非就是封赏百官,使那些朝中老臣们得到多一层保障而已。 虽然一直有个说法,叫作一朝天子一朝臣,可事实却显然并非如此简单了。固然随着新皇登基,他潜邸时的重要帮手必然会得到更大的重要,加官进爵,但在此之前,却还是得先稳定朝局,让老臣也享受一定的待遇。等到皇帝真正坐稳了皇位,又把自己信任的臣子安插进各个要紧位置后,他才会一点点地将那些不听话,或本来就处于敌对位置的臣子一一拔除。 而今日的孙璧仓促而来,自然不可能真对某些政敌下手,于是就先大肆封赏一番。比如左右二相,都因此加了其他虚衔,王晗更是被直接加了个太傅的贵职在身,还有就是六部尚书一级的官员,也各提了半级,虽然职权不变,但身份却已大为不同。 与他们一样,臣班中前列的李凌,也得以迈入从二品的行列,成为了只在二位宰执与枢密使之下的高官。 要知道如今朝中是不存在真正在朝的一品大员的,也就已经告老还乡的陆缜,曾被孙雍追赠一品太师衔荣归,其他臣子,就是二位宰相,也只是正二品,至于枢密使和六部尚书,更是只得正三品而已。 而李凌,这次却被擢拔成了从二品的高位,这足以显出他地位之高,帝眷之隆了。 而更妙的是,因为这是一次对所有臣子的统一拔擢,其他人连反对都不好提出,只能接受。不然就是与满朝臣子为敌,那后果可就太严重了。 只此一招,就可看出孙璧虽然看似只会带兵打仗,可真论政治手腕,也是相当厉害的,至少已经可以凭自己的身份压制反对声了。 “温衷……”孙璧在把这些细节都说完后,又特意点了李凌的名字,让他不得不站将出来,在所有人羡慕嫉妒的目光里,弯腰应道:“臣在。”光这称呼,就足以显出他君臣二人关系之非同一般了,那可是只称表字的关系啊,堪称殊荣。 “先帝在时就曾授你三司使之职,用以统揽户部及转运司财政大权,不过因北方再起战事之故,你被派往幽州坐镇,所以此一官职并未真正落实。而现在,北伐已成,你更是有大功于朝廷,朕意欲就在京城开辟三司使衙门,以你为主,统揽一切财税大事,你可不要让朕失望。” “臣多谢陛下信任,定当尽我所能,使朝廷财税之事不出差错,使国库丰盈,百姓富足!”李凌当即大声应道,这正是他希望获得的职权,也是之前就已经和孙璧商定好了的。 早在归京路上,两人就对孙璧登基后的事情有了一个初步的打算。当时李凌就以后世的眼光给出了自己的看法:“若要真正掌握朝廷大权,有三样东西是绝对要拿捏在你手上的。” “哦,却是什么?” “一是枪杆子,二是印把子,三是钱袋子。也就是军权,政权,以及财权!” 孙璧在仔细思忖后,也不禁深以为然地点头:“说得好,如此看来,我现在已经可以将两样完全掌握在手了。北伐一战,无论边军还是京城禁军,都已和我一心,军权自然在握。哪怕我真在登基后抽不出太多时间来,也可将之托付于可信之人,比如承志!” 萧承志虽然并没有跟随回来,而且还因战断了一臂,但无论是在军中的声望影响,还是对孙璧的忠诚,都已经足够说明他是最理想的控制军权的人选了。 至于财权,他都不用多说的,因为眼前就有一个远超如今天下人的存在:“你本就被父皇封为三司使,此番又立下大功,我便可名正言顺地将朝中财权交付于你了。” 孙璧真就说到做到,来时所说的话,在登基后,便立刻落实,敲定了李凌三司使,统揽户部和转运司大权。而更妙的是,这官职还真是之前孙雍所封,使得那些臣子纵然想要反对都拿不出个合理的说辞来,最后只能是无奈默认。 接下来,又有一些官员得到了确实的好处,其中有之前就是英王党的人,也有一些是在朝中素有好名声的。等到这些恩泽于下的封赏都敲定后,才有礼部官员上前奏道:“陛下,时辰差不多了,还请您扶先帝灵柩前往下葬吧!” “自当如此!”孙璧当即就从龙椅上起身,领了群臣出了大殿,转到偏殿停灵处,又行了跪拜之礼后,才在早准备好的哀乐队伍的吹吹打打下,跟着灵柩一道,向着宫外而去。 此时已将近中午,而这些君臣将徒步前往城外帝陵,将孙雍的棺椁正式放入其中。这可是一件极其重要的大事,必须得由新皇亲自出面扶棺才能成行,所以才会一直拖到今日。 于是,随着众人排着队伍向前,哭声也已响成一片。不管是真哭假哭,有泪无泪,反正在全城百姓看来,本朝君臣对先帝那是相当敬重与不舍的,新的皇帝更是哭得成了泪人,浑身颤抖着还需要人扶,几次趴在先帝棺椁上久久不愿起身,实在是至纯至孝啊…… 不过其实绝大多数臣子都心里明白,这一切都只是演给他人看的戏而已,先帝都死了有一月了,又有谁真能如此伤心呢? 倒是李凌,心中还真有几分伤感,毕竟这些年来孙雍对他还是不错的,虽然他身为君王其实并不合格,也不是个好父亲,但对他的猝死,还是叫人心中发酸,久久难以释怀啊…… 第1043章 先帝入陵 直到临近黄昏,队伍才终于来到帝陵所在。此时就看出这些臣子的体能差距来了,那些年老体弱的,早已步履蹒跚,气喘吁吁,要不是身边还有人搀扶着,恐怕早就一头栽倒了。 就是那些年轻力壮的,这时看上去也是脚步沉缓,尤其是最后上山时,都得小心翼翼的,可能一脚虚了,便是滚落下山。 倒是身份最为贵重的新皇天子,这一路都如履平地,不但不用人扶,甚至还能照顾下身旁的王晗。毕竟论起身手体魄来,现在满朝官员里,还真没几人能比得了他呢。 李凌当然是自顾有余,在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浪,又在北疆奔走多次后,这点路对他来说已不算麻烦,所以也能稳稳走在队伍前列,不时还能搀扶闻铭与魏梁一把——众臣子跟随上山,已不可能再保持如出宫时一般的队列了,自然是交好之人互相抱团合作了。 “温衷到底与我等书生不同啊,要不是有你,只怕咱们可就要出丑人前了。”魏梁又一次被他搀扶住后,忍不住自嘲道。 “老师言重了,我不过就是年轻些罢了。”李凌谦虚了一句,用力一托旁边的闻铭,使他能跨过那高高的一节台阶。 “对了温衷,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你们,到底是怎么回来的?”闻铭眼见其他人都没怎么往这边凑,就小声问道。而他这一问,也正是魏梁所关注的:“是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找到你们时,我真有些不敢相信了,也没机会问上一句。” 李凌看了眼前方又一次扶灵而哭的孙璧,知道队伍又要停上一阵了,便索性压低了声音解释道:“说来此番确实大为凶险,要不是侥幸,恐怕我们真要丧在那些刺客的手上了。” 说到这儿,他又想起了当时,自己等人接近洛阳,却只觉危机越来越近的时候—— 在经历了那场奇怪的刺杀后,李凌心里一直留着疙瘩,总觉着哪儿存在问题,是被自己给忽略了。直到将将要来到西邮镇时,他才终于生出了一个古怪的猜想:“那一箭的目的恐怕不在伤及陛下,而是为了确认一点,就是咱们身在哪儿。” “怎么说?”孙璧闻言也是精神一振,连忙问道。 “陛下且想,那一箭后,我们身旁的护卫是作何反应的?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跑到咱们的车周围,布下层层防御,以应对敌人接下来的刺杀。可事实上,这只是佯攻,是为了敲山震虎,打草惊蛇的一招,为的就是确认我们确在队伍中,以及我们所在的位置,也就是这辆马车。” 颇通兵法的孙璧这时也已经明白了过来:“所以说这次的冷箭只为查明我们所在,而他们的真正杀招还在后头?” “而且很可能就在眼前,毕竟只要过了前边的西邮镇,他们便再无机会。” “那他们会作何安排?”“不好说,但有一点我觉着有必要变化一下了。既然他们确认了咱们是在这辆车中,那就一定会把攻击点都放在这车上,我们不能再留在这儿,而是该换到其他车上。” 对此,孙璧在稍作思忖后,便表示了赞同。虽然这辆车要比其他马车更坚固更有防御能力,但在被针对的情况下,它确实反而成了最大的破绽。所以换车是最明智的选择了。 “所以,你们在进镇子之前就换了车?”魏梁说着,又突然明白过来,“我说我照着之前的线索找去李家沟却找到了你们呢,原来当时突然冲出镇子的那辆受惊的马车是你们啊……这也是你们故意安排的吗?” “我们确实在进镇子前换了马车,换到了队伍的最前头。也正因为此,当那石桥突然爆炸时,我们才能得以幸免。只是那些护卫,还有幽云庄的好些兄弟,却因此……”李凌颇有些伤感地叹了口气。 当时的情况即便过去好几天了,他依然记忆犹新。那突然的爆炸,一下就让他的耳朵失去了听觉,人也因为马车的突然前冲颠簸而狠狠撞在了车厢壁上。要不是孙璧在那时反应够快,出手救护,恐怕李凌都要直接从车厢抛出,到时后果如何可真不好说了。 但是那马车却不是他们有意冲出镇子的,是那两匹骏马真受了太大惊吓,完全失去了控制,自顾自向前狂奔,才带了大家冲出的西邮镇。而那些护卫们,也在伤亡惨重的情况下,还是保持了一定的冷静,紧紧跟上,继续保护马车向前。 “结果这一跑,我们就跑到了数里外的李家沟。当时,就连顾飞几人都被爆炸波及,伤势不轻。而且我们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被人发现行踪,更不知前路又是否还有相似的刺杀,只能暂时藏身于那村子里……”李凌最后说道。 其实当时那一下,可把所有人都给吓得不轻,就是孙璧都没经历过如此惨烈的一幕,惊魂未定下,却是完全不知该如何办才好了,便想着先藏起来,等过两日,再派人去京城传递消息。 结果却是,他们还没来得及派人呢,魏梁却已经带人找上来了。然后双方相见,定下了由魏梁带孙璧和李凌暗中回京的主意。这也正是永王那边派出不少耳目在洛阳城门拦截搜查,却未能将孙璧拦截的原因所在了。谁能想到,这个受命外出,又赶回来参加典礼的官员身边带着的两个随从就是永王要拿下的人呢? 最后关头的灵机一动,再加上一点运气,才终于导致了孙璧的绝地翻盘。如果孙璘真知道了是这么回事,恐怕会更为愤怒,他的病情也一定会更重了。 不过即便如此,永王也还是来到了帝陵,是被孙璧下旨,让人将他抬过来的。虽然他讲的是为人子当尽孝道,但在许多人看来,这分明就是新皇在向群臣立威了,尤其是对那些之前的永王党人来说,看到自家主子如今这副模样,对他们的打击可实在太大了。 李凌他们对此当然不会太在意,甚至巴不得孙璘吃更多的苦头。此时听完他的一番讲述后,两人又是一番感慨,直呼当今陛下乃是天命所归,终究不是那些宵小之辈的区区算计能够戕害的。 三人在一边说了好一会儿,天都快黑了,才听得上方传下旨意来,让四品以上的臣子前往皇陵所在,其他人则是就地祭祀,却是终于来到了送先帝灵柩入陵的最后一步了。 李凌他们不敢怠慢,赶紧就往上去,很快就与一众高官汇合,看着孙璧亲自扶灵,一路将之送入幽深的宫道,两旁则是哀乐大起,宫人太监,各级臣子此时也都相继跪地,哀声嚎哭起来,就是李凌也在中间陪着掉了几滴眼泪。 相比于那些看着更为悲伤,痛哭流涕的官员们,李凌有可能是真正最伤感的那一个了。看着那朱漆棺椁彻底消失,他知道那个必然会在后世留下诸多争议,甚至骂名的自私君王的人生彻底走到了尽头。可以完全的盖棺定论。 今后的史书中会如何评价这么个自私却又能力不俗的一国之君呢?是功过参半,还是独-夫民贼?李凌不知道,所以他只能伴以一声叹息,孙雍的时代终于结束,接下来,就是孙璧的时代了,自己又将做些什么来让这世道走得更正,让天下人过得更好呢? 接下来又是诸多的祭祀与繁文缛节,身在群臣中间的李凌也跟提线木偶似地就在那儿照抄动作。别人起了他也起,别人跪了他也跪。中间还有几位翰林和礼部官员相继出来,当众宣读了对先帝的祭文。 这种花团锦簇,辞句优美,却又空洞无物的祭文,听在李凌耳中就跟念经似的,完全没一句入耳的。 而直到皇帝又率群臣向封起来的陵寝三跪九叩,哀哭一阵后,今日的送葬大典才算告一段落。不过孙璧却并没有急着下山,提出自己要在皇陵前稍作陪伴,三日之后,才会回城。至于朝中官员,可自己斟酌着是否伴驾。 对此,许多臣子自然是希望能借此机会讨好皇帝,讨好新皇的。奈何现在朝中实在有太多事情需要处理,无论是政事堂诸位宰执,还是六部官员,都有职责在身,不能一直逗留于此,所以在一番商议后,只留下少数几人陪伴皇帝,其他人则趁夜而回。 而这些被留下的人中,自然就包括了李凌这个皇帝跟前的第一重臣,以及他那几个兄弟。 皇帝在此暂住,当然不可能留宿荒山,在这一片大越皇陵区域内,也是有行宫的,那是以往皇帝来此祭祀祖先时驻跸之所。当下,他们也直奔那边的行宫,李凌也分到了一处还算宽敞的院落,更有下人服侍着。 而就在李凌吃了点东西,打算就此睡下时,外头却响起了孙璧熟悉的声音:“温衷可睡下了吗?要不随我出去走走吧。” 第1044章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上) 已为天子的孙璧相召,李凌自然不好拒绝,虽然他已经颇感疲惫,却还是披了身锦袄出来,随着对方循着山道一点点往远处去。 之前热闹的帝陵此时已是一片幽静,只有少数几支禁军还在巡弋,在看到孙璧过来,也是纷纷跪地参见。不过在他摆手示意下,这些人终究没有太过声张,只有些好奇地目送他们往陵墓那边而去。 李凌心里自然也充满了疑惑,不知孙璧这是要将自己带去哪里,但皇帝既不开口,他也不好多问,只能是默默跟随。这一走便是小半个时辰,让他都感到有些累了,孙璧方才在一座不算太大的坟茔前停下,而在这坟茔旁边,还有一座颇为简陋的木屋,只是看着却是陈旧破损,显然已有多年没有人入住了。 李凌的目光随着孙璧的一起落到那坟茔前,墓碑上,借着两人手中灯笼的光线,终于是看清楚了那上头的字,这让他的身子陡然一震,终于是忍不住轻呼道:“这儿是……” “这儿是我亡母的坟冢了……几年前,我曾在此陪伴了她三年……”孙璧的目光幽幽,似是怀念,又似是伤感,只是语气却颇为平静,就跟在说别人的事情似的。 李凌却是不敢再有怠慢,当即就弯腰冲那坟茔拜了下去,同时而动的还有孙璧自己,一面拜着,口中轻轻道:“娘,我又来看你了,你在下面可还好吗?儿子现在却是大不一样了,居然已成了我大越新的皇帝……我想你在天有灵,也一定不会想到儿子会有今日这般出息吧?”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李凌在一旁却只能保持安静了,甚至都有些感到别扭了。照二人的关系来说,这时孙璧将他带来自己母亲的坟前倒也不算失礼,可问题在于,两人现在的身份毕竟与之前不同了,这般举动就实在透着些诡异了。李凌心再大,也感到不小的压力,让他无所适从。 有些心乱的情况下,李凌甚至都没太听清楚孙璧又在自己母亲坟前说了些什么,直到对方叫自己的名字,他才猛然回过神来:“温衷,你觉着父皇他是怎样一个人,对我又如何?” 这突然的问题,又让李凌一阵纠结,毕竟人都死了,而且还是皇帝,又是孙璧的父亲,自己真好实话实说吗?只这一愣怔间,孙璧又说道:“现在你我只是朋友不算君臣,你只管说就是了,就在我母亲的面前,把你想的都说出来。我要听真话。” “这……其实你也应该知道先帝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无论为君为父,他都不算成功。”李凌看着对方的面孔,想到两人一起经历的那些种种,这时倒也放松下来,话也就直接坦率了,“若为君,他最多只能称一句功过参半。我大越百年,尚未有衰败之象,可偏偏就是在这些年里,天下各地却是屡屡出现叛乱变故,有时一场天灾,就会使某地百姓揭竿而起,冲击官府……这既可以说是被那些别有用心如罗天教之人所利用,但也说明了近些年来的百姓其实真的很苦,若不然,也不至于一点灾情就要铤而走险,拿命去拼了。毕竟,如果能活下去,又有谁愿意冒着全家被杀的风险去造反呢? “而酿成这一切的原因,是在那些贪官吗?不,是在整个朝廷的风气,在于真正掌握朝中大权的那些人的取舍,也就是先帝这些年来的一些举措……” 这些话其实他早想说了,但一直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机会。本来,他是打算再过上几日,等孙璧把皇位坐稳,等他想要做出些成绩来时,才委婉地从旁劝谏。但随着今日这一出,话却是提前说出来了。 孙璧果然没有半点怪罪李凌诋毁自己父亲的意思,反而深以为然地点头:“父皇确实做错了太多事情,用错了太多人。尤其是他年纪老迈后,更因心中的惶惑而死死握住手中权力不肯放开,为此甚至不惜挑起我们兄弟几个之间的争端……对我们都已如此了,就更别提对其他臣民了。在他眼中,天下人不过就是蝼蚁,不过就是他随心所欲,掌握权力的工具而已,他们的死活,实在不值一提……” 他的评价比李凌的更犀利深刻,也更直白,让李凌都不知该如何接话才好了,只能含糊地应了一声。 “也正因如此,我们这些当儿子的其实心里都对他抱有相当的怨尤,甚至出现了孙琮这样,彻底疯狂的举动。” 想到前太子弑君弑父的举动,李凌也是一声叹息。或许孙琮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走到这一步还真就是被自己父亲给逼的,要不是多年以来的压力,以及到了最后近乎于绝望,他又怎么可能疯狂地干出如此大逆不道,简直就是自毁的举动来呢? “那陛下可有决定如何处置孙琮吗?”叹息后,李凌又想到了眼前这个极现实的问题,便又问了一句。 孙璧稍作沉默,然后苦笑:“我本来是想只把他圈禁起来的,毕竟他怎么说也是我的兄长……”但随即,他的目光又是一闪,“可现在,我已经改主意了,还是让他以自尽的方式,体面而去吧。这样无论对他,对我,还是对整个天下来说,都是最好的结局了。” 李凌若有所思地看了对方一眼,最后又点点头表示认同。 确实,留着孙琮,哪怕可以将他彻底废作庶人,把他一直看押起来,可谁也没法保证一定不会出幺蛾子。而他作为曾经的太子,一旦被某些别有用心者抓了去,利用起来,其破坏力也是不可估量的。所以,将之尽早除掉显然是最合理的解决方式了。 孙璧很快又把话题转了回来:“所以在你看来,父皇他就算做一个父亲其实也不算合格了吧?” 李凌默然点头,一个被儿子杀掉的父亲,你说他是合格的,恐怕谁都不能认啊。而这回,孙璧倒是没有再问他什么,而是苦笑道:“是啊,其实我们这些兄弟对父皇打小就只有畏惧,至于尊敬什么的,却是很少。虽说这是天家父子终究与他人不一样,可缺少的父子亲情,还是足以影响我们很多了。 “一直以来,我都是这样想的,所以从小就敌视父皇,他让我做什么,我总不愿听从,倒是对母亲,我还是相当亲近的。因为她也过得很不好,她西南女子的身份,让她在宫里一直是被人轻视的存在,许多妃嫔什么的,都喜欢取笑,轻贱她……这些事情,母亲她从来就没跟我提过,可我还是知道的。” 这些曾经的遭遇,其实孙璧当初在与李凌从西南回京城的路上就曾提起过,此时再一遍,语气却比那时要平静得多了:“而父皇对母亲的这些遭遇,也从来不作干涉,就跟我们这些当儿子的多年下来的争斗似的,他对他那些妃嫔也是任其互相争斗,只想着自己能高高在上。 “至少多年来,我是这么想的,所以对他们所有人都抱有了敌意。这才有了多年前那一场变故,本来只是几个孩子之间的吵闹,却因为他们,和他们的母亲居然攻击到了我的母亲,让我终于按捺不住,再不顾后果,拔刀斩向了那个正好推了我母亲一把的三皇兄,将他斩成重伤……” 这正是孙璧以皇子的身份流落西南的原因所在,多年前李凌也曾听他说过,现在听来,依然觉着心下发寒。那时的孙璧应该只有十四五岁,出手便如此狠辣果断了,这一方面说明他的为人,另一方面,也证明那时的他确实很是憋屈,而造成这一切的根源,还是在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和父亲啊。 “然后我就出逃,去了西南投奔姑父……在那些年里,我一直都是怨恨父皇的,觉着是他害了我,是他害了母亲……如果任由这样的情绪一直积累着,我相信总有一日,那个弑父弑君的人会是我! “但是,在我重新回到京城后,很多看法却又改变了。他或许不是个合格的父亲和皇帝,但他也绝不像我所想的那般,对我这个儿子完全不管不顾。至少有一点其实一直都被我给忽略掉了,在我出逃去西南时,其实是他一直暗中允准,甚至派人护送我过去的。不然以我那时的年纪和本事,别说安然去西南了,就是逃出皇宫和京城都做不到……” “嗯?”李凌闻言一愣,随即也明白了过来。是啊,这一点确实是极大的疑点,之前居然就被忽略了,看来孙璧能去西南成长,也是孙雍一手安排的了。 孙璧嘿地一笑:“还有一点,却是今日才被我发现的。原来父皇他对母亲绝非无情,这不光在于之前那些年里,其实母亲都没有受什么伤害,更在于,他的陵寝其实就在母亲坟茔的左近,就在那边……”说着,他倏然一指。 第1045章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中) 李凌顺着孙璧手指的方向朝左边望去,虽然那边也是黑黢黢的,但那之前留下的点点香火烛光,还是让他很快就确认了不远处赫然正是他们才祭拜过的先帝陵寝,两者相距,也不过区区一两里山路而已。 只是之前只顾跟着孙璧走路,又天黑山道崎岖,他才没有察觉到自己到底身在何处。而现在,当答案揭晓,他自然也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一般来说,皇帝的陵寝只有皇后才能合葬,至于其他嫔妃,也只有皇帝生前最宠信的那些,才能作陪葬,那已是相当的殊荣与宠爱了。而就算如此,这样的妃嫔的坟茔,离着帝陵也有好一段距离,别说一两里了,就是五六里,只要还是在皇陵的范围内,就算是极大的恩荣,也算作陪葬了。 而现在,孙璧之母,一个生前只封区区佳嫔的妃嫔,居然能葬在离帝陵只有区区一里许的地方,也就只在合葬的皇后之下了。在想明白这其中的关窍后,别说孙璧为之动容,就是李凌,也是暗自心惊,也明白过来,看来孙璧的亡母在孙雍心目中的地位可是相当不低啊。 再往深处联想,孙璧能在当初闯下大祸后还能从容离开,安然抵达西南,自然就是他父皇在为其铺平道路,保驾护航了——不然以三皇子母家在朝中的势力,想要报复一个未成年的孩子,还不是手到擒来? 如果是之前想到此点问题,或许还会以为孙雍是在顾念父子亲情,但现在,通过孙雍多年来对那些儿子的冷酷算计,再加上今日看到的陵寝布置,李凌却是已经可以确认一点了——孙璧是因为自己母亲之故才能得保安全,孙雍对这个身份低下的嫔妃却是有着相当的宠爱与宽容啊。 而这一点,又尤其打动了最是尊敬和爱护自己亡母的孙璧。让他对自己的父皇多了几分感激与尊敬,也让他对自己父皇的态度发生了一些转变。 李凌笑了下:“如此看来,陛下多年的心结是能完全解开了?” “是啊,可以解开了。一直以来,我都在怨恨父皇,认为他既然不喜母亲,何不就将我们母子送走呢?我认为如果是在一个普通家庭里,我和母亲或许能过得很好吧……但现在,我发现我可能真错了。父皇他对母亲,其实是用情颇深的,只是母亲的性子,以及身份,再加上其他一些缘由,终究导致了这一切。 “可即便如此,父皇对我们母子还是相当维护的。他或许有千般不对,不是个合格的父亲和皇帝,但至少对我,其实并没有太多的亏欠,倒是我,对他却是心下有愧。母亲,儿子现在终于知道了,希望你在九泉之下不要怪我知道得太迟了……” 这最后一句,也终于让李凌明白了孙璧所以此时把自己带到这儿说话的目的所在。这是要跟自己母亲讲述心路历程啊,或许也是为了给心中曾经的自己一个放开的机会吧。至于自己,不过就是用来分担一部分心理压力的帮手而已。 果然,就在说完这些后,孙璧的神情显得更为放松,又看着他道:“温衷,谢谢你,还肯随我来此,听我说了这许多。” 李凌一愣,但随即就明白了过来,自己这次确实有些过于大胆了,知道了太多身为臣子不该知道的东西。这些往小了说都是人家中亲人的纠结关系,狗血得紧。但往大了说,那就是天家隐私,是不得被外人窥探的东西啊,一旦事情传扬出去,皇家颜面何存,而自己,只怕也难逃一死。 但随即,他又笑了,回看对方:“你不是一早就说过了吗,今日咱们是朋友,我只是陪朋友来看望他亡故的母亲而已,听他说一些过去的事情,也没能帮上什么,你又何必相谢?” 孙璧也笑了:“你说得对,咱们是朋友,我的心结与你一起才能解开。此事,根本不算什么,倒是接下来,我们才需要共同面对新的问题呢。” “陛下放心,臣定当尽我所能,辅佐您扫平障碍,使我大越再度中兴,成就盛世!”李凌赶忙又改变称呼,回应道。 孙璧点头,又看向了自己母亲的坟茔:“娘,你也听到了,儿子今后必将开创一番全新的局面,您就在下面看着吧!”说完,又和李凌朝坟茔叩拜行礼,这才缓缓转身离去。 此时,天却是已经有些蒙蒙亮了,两人这一番深谈,居然让时间飞快流转,新的一天都要开始了。 李凌只觉着一阵疲惫,走下山时,不住打着哈欠。见此,孙璧终于是开了回恩,让他这就回去歇息,还准了他今日的假,不必再跟其他留下的官员一样再去先帝的陵前哭祭。 李凌谢过恩后,便径直回住处睡下。他却不知,孙璧却并没有就此也回自己的行宫,而是又转了个弯,去到了离行宫不远的那一处还算不错的院落前——或许也只有这几日里,他这个一国之君能如此自由地乱走了,要是再回了皇宫,在礼部或后宫诸多人等的安排下,他身边必然会跟着几十个太监侍卫,那想去哪儿,就没那么容易了。 可即便他是孤身一人到了这处宅院前,还是造成了不小的轰动,那一些守在门前的护卫看到皇帝陛下竟亲自到来,全都吓得跪倒一地,纷纷大礼参见:“臣等不知陛下驾临,礼数有缺,还请陛下恕罪。” “都起来吧。”对于所有人见了自己都是这般恭敬跪拜的模样,孙璧还是有些不习惯的,只能摆手让他们起来,然后又问道:“敬王他们可在里头吗?” “在的,敬王等王爷都早早安歇了,应该还没起来吧。”几位先帝的皇子,都被安排住在了一起,孙璧却在此时突然找了上来,这让不少人都感到有些意外。 孙璧却没有跟他们解释的意思,只是一笑,便径直入院,又问了一句:“孙璘住在哪儿?”自然有人上前为他引路,将他带到了一间屋子前。刚到门前,他就闻到了一股药香,还看到有几个太医正坐屋内,靠桌打着盹,直到那侍卫叫一声,他们才迅速醒转,一见着皇帝突然过来,也是吓了一跳,赶紧就要行礼。 孙璧却先一步摆手:“不必多礼了。他如何了?得的是什么急病?”说话间,目光已经落到了孙璘的身上。 这些年来意气风发,俊朗不凡的永王殿下此时看着是那么的脆弱,苍白的脸上不见半点血色,虽然这时已经醒转了,可眼中焦点也是虚的,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几名太医互相交流了下眼神,才由一人小心回话:“陛下恕罪,永王殿下乃是因为心情几番起落,导致气血冲脑,坏了经络,这才使他手足不能动,口不能言……” “说明白些。”孙璧皱了下眉头,这些大夫们常用的话语他可听不懂。 “就是俗称的中风了……”这位又小心翼翼地做出了补充,“本来照永王殿下的年纪和身体是不至于出此病症的,奈何这次他确实心力交瘁,身体也早疲惫不堪,又……又乍喜乍怒,冲击之下,心脑都受不了,这才……才突然中风。而且,此病症已是极深,纵然臣等已用尽手段,也不能治好殿下……” 说着,几人又呼啦一下跪倒,异口同声请罪:“臣等无能,还请陛下责罚!” 孙璧有些愕然地站在那儿,半晌无言。他本以为孙璘的突然倒下只是急怒攻心,一时失了心神所致,将养几日就能恢复。但现在看来,情况可就要严重太多了。 即便他不懂医术,却也知道中风这病症堪称不治,就算能勉强医治,后半生也是彻底废了,最严重的,就是从此将缠绵病榻,连下床都做不到。 但仔细想来,他又能理解孙璘的这一下场。这段日子里,他确实是经历了太多大起大落,尤其是最后,明明离着皇位就一步之遥了,居然再度失之交臂。那种情绪上的打击,是任一个人都无法承受的,足以让人心态崩溃了。 而之前的种种筹谋布置,更是早就掏空了孙璘的身体。他又没有孙璧这样的军将武人体魄,殚精竭虑地想要阻止自己弟弟回来,拉拢朝中臣子支持自己……所有做下的一切,都是对他的极力消耗。 如果事成,他最终如愿登上皇帝位,或许还能迅速恢复。但最终失败的打击,却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引出了所有潜藏于体内的病症,让他机关算计,反误了自己的身体。 想明白这一切的孙璧,再看向孙璘时,眼中的杀意已消散了。本来他是打算直接上门问罪,最好能通过压力来迫使对方直接自尽的,可现在看来,似乎是用不上了,因为孙璘已经废了,再不可能对自己造成任何威胁。而这样的下场,看着要比杀了他更能解恨啊! 第1046章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下) 在说明孙璘的病情之后,这些太医更感不安,生怕皇帝会在一怒之下严惩自己等,所以此时全都趴跪于地,却是连头都不敢抬了。 可随着孙璧开口,他们才突然发现事情倒没有像自己等想的那么恶劣了:“唔,我……朕明白了。也辛苦你们了,接下来还是希望你们能尽心医治,他终归是朕的兄长啊。” 几人闻言登时一喜,忙不迭地连声答应着。而孙璧却还有吩咐:“朕想和永王单独说说话,你们且下去吧。” 几名太医如何敢违抗旨意,立刻答应一声,便火速退出门去,顺带着把房门也给关上了。于是,房中就只剩下了孙璧和孙璘兄弟,一站一躺,目光一碰,孙璘的身子却是剧烈颤抖了起来。 此时的他手足无力,嘴歪眼斜,还不断有涎水从嘴角流出,自然也就无法把自己心头的情绪完全通过表情给呈现出来。但孙璧却依然能明白这位六哥的心中所想,笑着走到床前,俯看着他,平静道:“你很不甘心吧?明明都已经只差一步了,可到头来,却还是由我坐上皇位,而你,却落得如此可悲的下场。” “呜呜……”孙璘张嘴想说什么,但只能发出几声呜咽,至少此时的他,已经连说话的能力都没有了。 “你确实是机关算尽,打从一开始,就占尽了上风,就是太子二哥,在很多时候都被你压得喘不过气来,更别提我这么个之前都不在京城,于朝中也是毫无存在感的所谓皇子了。” 孙璧却是自顾往下说着:“所以当你在几年前因我而丢掉争储的机会,连勤王爵位都因此丧失时,你心里必然恨我入骨。尤其是当我居然能取你而代之,成为父皇手中那一枚用以制衡太子的棋子时,你除了恨,应该还有深深的嫉妒吧?” 孙璘唯一能表露自己情绪的,或许就只剩下目光了。此时他回盯着孙璧的眼神里,确实充满了愤恨,怨毒与不甘。如果眼神真有杀伤力,恐怕孙璧已被他戳成筛子了。 可事实上,这点眼神对孙璧却无半点损伤,反而让他笑得更欢了:“可你想过没有,为何你最终会失败,会落得如此结局?是因为你的运气不如我,还是说因为父皇突然改变了主意? “不,其实答案你一早就该知道的,只在于你心术不正,打从一开始,你就走错了路,做错了事。你不该为了争储就将天理王法视若无物,不该为了拉拢某些人,就让更多人为你的野心牺牲。 “世间自有公道,你作恶多端,每一步都是错的,又怎么可能真正成功呢?就算没有我当年出手揭破宰白羊一案,你犯下的那些罪孽终有一日也会反噬于浓你!而你现在的结局,正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如果孙璘还能开口说话,他此时一定会大叫够了,他不想再听这些冠冕堂皇的教训,在他看来,自己之败只是败在运气,只差一步,自己就是那个成功者。所以到头来,终究只是成王败寇…… “当然,其他事情我也不想再多作追究了,毕竟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已经付出了代价。”孙璧说着,语气又突然变得森然,“但是,你对我做下的那些事情,我却不会放过。你让人在沿途布下种种陷阱,欲杀我后快,那些刺客有些已被我们出手铲除,有些却还逍遥在外,尤其是那几个在西邮镇中布下陷阱,欲炸死我的凶徒,我是一定不会放过他们的。哪怕他们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找到他们,将他们寸磔!” 本来,孙璘已是面如死灰,再是不甘,事实已如此,他再无翻盘可能,余生恐怕也就这样了。可是,当孙璧突然提到西邮镇的刺杀后,他的眼中突然就闪过了一丝异样的光芒来,有窃喜,又被他迅速压下,化作了嘲弄。他只盯了孙璧片刻后,便又闭上了眼,似乎不想再与之多作交流。 “你不信吗?”孙璧却以为他的这一反应是自以为此事不可能再被查出,便冷笑道,“这天下事就不存在不会被查明的,尤其是当我这个一国之君想要查出真相时,哪怕他们真已经逃往远方,只要他们还在我大越境内,我便能把他们全部抓回来,一个不剩! “至于你这个罪魁祸首,我现在还不想要你的命。我会养着你,让人医治你……但是,你永王府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我都会慢慢地,一点点地将它们夺走,你的妻妾,你的子女,他们会在短短几年内一个个离你而去!我会让你最后尝到什么叫众叛亲离,什么叫孤家寡人!” 这番话说得很平静,但听到孙璘耳中,却如最阴森可怕的鬼声,让他的身子再度剧烈地颤抖起来。同时他也终于明白过来,孙璧对他的仇恨并没有随着他的胜利而消散,反而更强烈了。 所以哪怕自己已经这样了,他依然没有打算放过自己。而且还是以一种更可怖的方式做出报复。因为从这一刻开始,他就知道自己接下来将面临什么样的悲惨遭遇,而他却又无法传达给其他人,只能一个人,慢慢等待着报复一一落实。那种等待痛苦和死亡降临的过程,才是最折磨人的。 而最可怕的是,他就连想要一死了之,以摆脱孙璧的报复都做不到。因为现在的他已经连这样的能力都没有了,只能任人摆布,亲身经历那些可怕的一一实现…… “呜呜……”孙璘奋力张嘴想要说什么,到头来依然只有呜咽。他的身子剧烈的扭动颤抖,甚至想翻下床来,却也被孙璧一把按住:“六哥,你就安心养病吧。几年而已,很快就会过去了。” 在交代完这一句后,孙璧这才转身开门,叫进等在外头的太医们,又叮嘱他们要照看好永王后,方才离开。在这些太医们看来,陛下这真是兄友弟恭的表现了,永王都这样了,他还要单独与他说话,兄弟之情,实在深得很哪。 而就在孙璧出得这一进院落后,便看到了其他几个兄弟都候在了外头。这让他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来:“三哥,九弟……你们都还睡得好吧?” 所有兄弟闻言也都赶紧上前行礼参拜,然后才回答:“托陛下之福,臣等在此还算习惯。” “那就好。尤其是你三哥,你有旧疾在身,可别累着了。要是真受不了此间苦楚,可以先回京城去。” “咳咳……”孙琦低低地咳嗽了两声,这才说道:“多谢陛下关心,臣的身子自己知道,这点事情还是能扛住的。倒是陛下你,才刚从北疆归来,又经历了一路风险,应该挺劳累了,还是要保重龙体啊。” “呵呵,三哥你也是知道的,我身子最健壮了,这点奔波劳累根本算不得什么。”孙璧笑了下,“对了,你们有什么需要的,只管跟人说,只要不违禁,我都会满足。还有,等回京后,各位兄弟的封赏,朕也会一一落实,我不会苛待自家人的。” “臣等谢过陛下。”众人又赶紧称谢。 如此,寒暄了一阵后,孙璧才与他们告辞,又往外走。只走了几步后,他又突然回头:“三哥。” 被点到的孙琦神色略有些异样,但很快又应了声,赶紧上前:“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只是想与你说说话,你随我走几步吧。”孙璧说着,又往外走,而孙琦则跟在了后头,等着他开口。 “这次的事情我已经听人说起过了,你在年初一的决定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啊。明明你才是我们几兄弟中最年长的,按道理,这皇位该是你的才是啊。”孙璧感慨地来了一句。 “陛下言重了,臣是什么情况自己还是很清楚的,别说父皇他早有遗诏,就是没有,我又何德何能,敢觊觎皇位?”孙琦说着,又苦笑了一下,“何况,我的身子多年来一直有病,皇位如此重担,我可担待不起啊。” 孙璧神色稍稍有变,苦笑一声:“这样看来,倒是我这个做弟弟的当初害了三哥你啊。要不是我那时伤了你,说不定你现在已经……” “哎,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你怎么还记得那么清楚啊,我都已经忘记了。”孙琦忙摆手道,“其实仔细想来,也是我自己少不更事,有错在先,才有此报。而且再仔细想想,我受这一刀,导致体弱多病也算是祸兮福所倚了,毕竟这样一来,我和众兄弟就少了许多争端,平日里也更逍遥些。说实在的,我还真挺羡慕王叔的,像他这样无忧无虑地过上一生,倒也很不错啊。” 孙璧看着他,心中更是感慨不已。想来他说的也不错,因为几兄弟间,还真就和孙琦最没隔阂,因为他早就已经退出了皇位的争夺。但同时,他心中的愧疚也更深了,已然暗暗有了决定,到时定要好好补偿自己这个三哥。 与刚才对孙璘的态度不同,此时和孙琦在一起,孙璧才真正显得兄友弟恭。 第1047章 君心帝道(上) 在帝陵逗留了三日后,孙璧才重新回京,正式入住皇宫。 在此期间,他除了每日到先帝陵前祭祀外,就是和诸多兄弟相聚,使他们的关系得以拉近,而更多时候,却是在自己母亲的坟前陪伴,说一些想念的话。他是想要用这种方式来使自己真正地进入角色,在回京后,成为真正的一国之君。 或许正是有了这一段的缓冲,等孙璧真回了京城,再召集群臣朝会时,他所散发出来的气场已和之前新登基时大不一样,变得从容不迫,应对各种问题也显得格外游刃有余。 其实眼下朝中还真有许多事情等着他这个新君决定处理呢。小的比如年号的更换,现在依然延续了先帝时的显隆年号,但到了明年,自然是要为新君另立一个年号的。为此,礼部相关人等已经选出了好几个有着相当寓意的年号等着孙璧来作决定了。 然后就是对于一些人犯的处置。照道理来说,皇位更迭,新君继位时,都是要大赦天下庆贺一番的,如此一些犯人就可能减刑甚至直接赦免。但显然,大家所关心的这些犯人不在其列,因为他们是前太子孙琮的党羽。 孙琮弑君一事虽然朝廷极力遮掩,但终究没能完全隐瞒下来,民间已多有流传,影响之大之坏,足以让许多人为之忧心。所以对他,和他手下那些人的处理就更显得相当重要了。 有人提出索性将他们秘密处决,却被王晗等人否决,那只会让朝廷更加的威信扫地,就该明正典刑,才能震慑天下。只是到底该做到哪一步,尤其是该如何处置孙琮,却又得由皇帝来亲自做主。 在不少人看来,孙琮与孙璧终究是兄弟,以弟杀兄,纵然是皇帝怕也会惹人非议,所以还是把人圈禁为好。也有人认为这人还是该杀,反正各种理由都有,只听凭孙璧一言而决。 至于其他那些本来的太子一党,有人主动认错,自愿辞官,有人则继续留在任上以为观望。至少在孙璧最终拿出决定前,他们是不可能甘心引颈就戮的。 这些事情千头万绪,都压在皇宫里,直到孙璧终于从帝陵回转,便一股脑地全送到了他的跟前,等着他做决定。 “这些都只是小事而已……”不想在听完王晗的一番奏报后,孙璧却是不以为然地一笑,将这些奏疏什么的都先推到了一边,这让王晗一阵惊诧,犹豫了一下后,才壮起胆子道:“陛下,这都是朝中大事,拖着只会更惹人争议啊……” “朕知道,但事也分轻重缓急,在朕看来,有一件大事才是眼下必须立刻办妥的。”孙璧却依然有着自己的看法。 “请恕臣愚钝,不知在陛下看来,还有何事要比眼前种种事务更为要紧?” “北疆的战事,犒赏北伐三军,封赏立功将士的事情,岂不比京中这些小事要重要得多?”孙璧反问了一句,却让王晗等重臣都没法反驳了。 是啊,北伐军事确实乃是这些年来大越国中最要紧的事情了,可问题在于,他们还远在北方,甚至还可能身在草原,现在就急着考虑封赏什么的,是不是太早了些? 孙璧一下就看穿了他们心中所想,便又接着道:“朕一早就做好安排了,早在动身回京前,已令大军退返北疆。照时间推算,有一部分兵将已在来京城的途中,不日便能抵达。这些事情可得要由枢密院和兵部等衙门跟进了,可不要让众将士在来京城后受了委屈啊。” 被点到名的相关人等赶紧答应一声,同时大家更是心中惕然,陛下作此安排,显然是在为自己坐稳皇位,真正掌握绝对的权力做铺垫和安排了。 因为就目前来看,孙璧虽然贵为天子,可其实在朝中还真没多少势力与影响,一旦君臣双方真在某事上有所矛盾,他这个皇帝还真未必能争得过群臣。毕竟现在他真正能信用的,依然只是潜邸时的英王府中人啊,而他们中,除了李凌等少数几人外,其实都未身居要职——真要是什么重要官员,早被永王或太子给想法拉拢收买了。 但那终究是在双方实力均衡,以及孙璧不敢真个翻脸下手的的前提下。可一旦等到真正亲近于他,将他视作绝对统帅的北疆边军到来,这一均势就会被迅速打破。到那时,皇帝才是真正的大权独揽,做什么决定,群臣也只能听令的份了。 这个认识让大家心中一阵不安。有了先帝时的压制,让他们很希望能趁着新君位置不稳而争到更多的权利,所以这次拿这么多待决之事上奏,其实也有为难于他,想他放权的意思。 可没想到,他们等来的却是这么一个应对,实在叫人猝不及防啊。而且大家还都没法反对,因为这次北伐大捷确实是前所未有的大胜利,所以皇帝要边军回京受赏自然也是理所当然了。在鬼戎各部已被打得只能苟延残喘的情况下,他们连说一句要留大军在北疆以防不测的借口都说不出来了。 看着沉默的群臣,孙璧勾起了嘴角,他要的就是这一效果:“现在你们都去做好安排的,朕以为十日左右,边军就会凯旋,到时朕要在宫里为众将士庆功,还要去太庙敬告列祖列宗,你等可不要懈怠,惹天下笑啊!” “臣等遵旨!”群臣只能是唯唯称是,事到如今,也没法子了。 趁着这个机会,孙璧又果断提出了另一个决定:“还有,三司使衙门也尽快立起来吧,就在户部旁边。李凌于财税方面的能力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这次北伐他在后方主持有方,堪称功劳第一,朕拿不出更多赏赐给他,但先帝当初给他的职位总要落实下去吧。” 户部和转运司的一众官员闻言心里便是一阵不是滋味儿。这三司使正是专门管辖他们的顶头衙门,之前大家还对此颇有微辞,想着怎么劝陛下收回成命呢,现在倒好,居然直接就要开衙了。 而更叫他们难受的是,李凌这一段居然还不在朝中。他借口之前奔波在外,辛苦染病,就在家中躲清静去了,甚至还闭门谢客。这样,就连一些与他多少有些交情的同僚想当面劝他放弃这一官职的打算都落了空。等到木已成舟,三司衙门都立起来后,自然一切都晚了。 最后,在群臣纠结的目光里,孙璧拿手在那些奏疏上拍了拍:“至于这些小事,朕会慢慢考虑,到时总会做出决断来的。对了,还有一事,前段日子西邮镇上的案子可有结果了吗?” 这事确实是他很关注的一点。那场爆炸虽然没有让孙璧自己有所损伤,但那些护卫却是死伤惨重。那都是在北疆随他出生入死,立下过汗马功劳,又一路保着他回京的真正亲信啊,结果就那一下,十多人当场丧生,其他人也多少带伤……要不是之前补进了幽云庄众人,他的安全都成问题了。 所以对于此案真相,他自然是不愿放过的。问这话时,目光已经落到了魏梁身上,这案子正是由他全权负责。 魏梁一声苦笑:“陛下,臣正要请罪呢。西邮镇一案,臣虽然根据之前的线索进行了一番追查,结果却在查到当日那几个出现在镇子里,又于爆炸后突然离去的人时,却发现他们居然早在爆炸之后的几日里,相继被人杀死,已被全数灭口了。” “嗯?”孙璧的眉头顿时锁在了一起,“那这些人被杀又是何人下手,可有线索吗?” “臣正让人加紧去查,不过暂时还没有相关线索。”魏梁说着,下拜请罪,“臣办事不力,还请陛下责罚。” 孙璧的脸色稍微变化了一下,然后才叹了口气:“你且平身吧,看来这是那幕后之人做出的应对了,果然很是狡诈啊,也怪不得你。不过这案子不得有放松,这么多的死者,不能没有个交代,一定要尽全力去查,查到那罪魁祸首为止。” “臣遵旨!”魏梁立刻大声应道。然后又加了一句:“还有一点,臣查到西邮镇上的爆炸与禁库那边的东西有关,而就在事发前后,禁库那边的看守中也有人出了事……但他们算是宫里的人,所以……” “只要事涉及此案,你都可以去查,无论他是什么人!朕准你便宜从事之权,只管放心去查!”孙璧当即给予权利道,让不少臣子都为之眼热,这得是多大的信任啊。 但没法子,谁让人魏梁一直都是陛下身边的人呢,而且他有个好学生李凌,那更是陛下现在最信任的臣子,所以他有所特殊,自然也在情理中了。 经过这第一场的君臣奏对,孙璧身为新君的威信算是初步建立起来了。而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等着自己最大的后盾抵京,然后就到了算总账的时候了! 第1048章 君心帝道(下) 作为这一年多来追随孙璧在北疆草原作战,在他的带领下不断取得一场场胜利的百战精兵,这支北方边军可不会让他们的大帅,他们的皇帝失望。 所以在他看来会在十日内赶抵京城的军队,却在五日后,就出现在了洛阳城外。当时正值中午前后,突然有一支军容俨然,杀气腾腾的军队直逼过来,可把守在北边城上的禁军,以及附近的百姓们吓得不轻。 直到有人看清楚那队伍中的旗帜,确认来的是自家官军后,才有人忙不迭地赶去报信,然后不久,消息就直送入皇宫。孙璧立刻就坐不住了,亲自出宫相迎,并下旨让王晗代自己出城迎凯旋的边军到皇宫。 王晗不敢怠慢,立刻就忙活了起来,这一支五千人的边军,便在阵阵鼓号声中,在满城百姓的夹道欢迎和瞩目下,排着齐整的队伍,以肃杀的气势,直入皇宫。 当看到队伍前端缺了一只手的萧承志时,已等在宫门内的孙璧更是一阵激动,当即上前:“承志,还有诸位将士,辛苦你们了!” “为陛下杀敌守边,臣等百死无悔,不敢言苦!”萧承志在迅速下马拜倒后,大声回道。然后也带得其他将士也是一齐大吼,声音之大,犹如雷霆,都能让洛阳全城百姓都听到这番慷慨陈词了。 “哈哈哈……好,真不愧是朕一手带起来的精兵,有你们这句话,朕无忧矣!走,都随朕入宫饮宴,朕早就答应过你们,要在得胜归来后与你们畅饮庆功,只是之前出了些岔子,现在却也该兑现承诺了。”说着,孙璧一把搀扶起面前的萧承志,满面兴奋地说道。 其他将士在听闻自己还能入宫饮宴时,也是一阵惊喜。要知道以他们绝大多数人的身份,以往别说入宫饮宴了,就是来京城见识都只能是梦里。现在皇帝居然亲自为他们设宴款待,这是何等的荣幸啊,一句光宗耀祖都不足以表达心情了。 一时间,这些将士们个个都热泪盈眶,砰砰叩首,口中杂乱地叫嚷着:“谢陛下厚赏,臣等纵然肝脑涂地,也无法报陛下之恩于万一……” 将士们都被如此荣遇感到得涕泪交流,好半天后才在皇帝的几番劝说下起身,然后随之入宫。而一旁的王晗等文官,虽然面上带笑,心里却是一阵阵的沉重苦涩,压力不觉更大了。 他们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皇帝今日如此礼遇边军将士,这已经不是单一的事件了,而是一个信号,一个武将又将再度崛起的信号。 大越朝素来说的是文武并重,在朝中武将地位也不比文官要低。但事实上却绝非如此,因为多年承平,武将无处立功,势力不断萎缩,文官方面自然就对他们有了一定的压倒之势。 这点从这几年的朝局情况也能看出些端倪来,真正掌权的是政事堂诸相,还有便是六部各官,倒是执掌军权的枢密院,在朝中没有多少话语权,而且那里边的官员,其实也慢慢变成文官模样了。 而这一次,孙璧这个新君却打算重新提升武将地位了,只今日这场于宫中宴请凯旋的北疆将士,就足以发出明确信号。要知道,以往能在宫中宴饮的,只有身份尊贵的高官权贵,或是金榜高中的士子们啊,哪有粗鲁不文的武将们染指的余地? 但这次北伐大捷又确实是大越立国以来前所未有的大事,大功,孙璧有此决定,还真让人没法反对。更何况,这一战还是以他自己为主帅拿下的,臣子们就算想否定其意义,也是做不到的,那只会给自己带来灾祸。 于是到了这时候,王晗等高官也好,那些低一级的文官们也好,对此也只能默认了。他们更清楚,接下来朝中局势将有大变,武将势力会抬头,而他们分走的,就是相当一部分的文官们手上的权力了。 对此,现在的他们已经无力反抗,只能默默忍受了。 只这一招看来,大家就得承认,孙璧这个新君的手腕其实一点都不比先帝要差,而且身为武将的他,行事更为果断,恐怕接下来皇权将会彻底压倒臣下之权了。 事实也正是如此,就在这一场欢宴之后,孙璧就连续下达了数道旨意,把一干功劳极大的武将都给升了官加了爵,尤其是萧承志,更是直接升作枢密院副使,定国公,离封王也就一步之遥了。 其他一些功臣,也陆续被封入禁军之中,或担任皇宫守卫,或担任洛阳巡防要务,还有直入兵部等衙门任职的……反正就是把他们都安置到了相当重要的位置上,在确保皇宫和整个洛阳的防务完全由自己人掌握同时,更是将军权牢牢地把持在了自己手中。 关键是这一切都是有理有据的,叫人无可反对。由此,在正式登基后的半月时间里,孙璧已经把李凌提出的几点掌握皇权的关键给一一做到了。 军权在手后,他便开始着手控制财权。而这一点,就和李凌息息相关了。 在孙璧的压力下,户部和转运司也好,政事堂那边也好,都不敢再作拖延,最后果然就按旨意在户部衙门附近到底一处空闲的衙门处挂出了三司衙门的匾额来。而李凌,也在歇息了好些日子,陪伴补偿了家人后,正式投身官场政务之中。 在他面前,财税方面的种种手段自然无所遁形,只要他想查,就没人能耍出什么花样。于是只半月时间,三司衙门就真正立稳了脚跟,开始成为了户部和转运司衙门必须时时禀报,刻刻用心的上司衙门。 而接下来,无论是国库银两粮食的进出,还是各级官员的俸禄赏赐,李凌都有权利一一过问决定。由此,财权自然也通过他算是真正地落到了孙璧的手中。 有此兵权和财权在手,政权自然更不可能旁落,也没人再敢对皇帝阳奉阴违,尤其是当之后一些人被严惩的事情爆发,更是叫人对新君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敬畏。 右相唐千文,不但身居高位,更是朝中老臣,说他在朝中地位一直稳如泰山都不为过。所以,哪怕他在之前明确投到了永王一边,为其鼓吹呐喊,在孙璧正式确认皇位后,也没人认为他会受到牵连。 也正是因为他的存在,使不少之前的永王党人保存了一丝侥幸,觉着自己也能蒙混过去。毕竟法不责众,又有个高的顶着,皇帝还能追究到底不成? 可事实证明,他们还是小觑了孙璧的手段。就在继位后两月,在他真正掌握实权后,他终于向这些人开刀了,第一刀,就是直砍唐千文。 手段也是很常见的官场攻讦,贪污受贿! 这一罪名放到哪一朝其实都是适用的,毕竟当官员手中掌握相当实权后,自然会有人贿赂巴结,你能拒绝一次两次,但几十次,几百次唾手可得的金银财物放在眼前时,就是圣人也得动心了。 更何况,大越官场的风气本来就不好,尤其是先帝在时,更是贪腐成风,谁也不可能独善其身。唐千文自然是贪污了许多好处,只在于能不能找到其破绽,从而一下就定其罪。 但这回出手的是李凌,这就不能称之为问题了。只通过一些不起眼的商铺账本,他便锁定了另一些专门为唐千文经营索贿的人员。然后再顺藤摸瓜,一番连拉带打,不消数日,一条翔实的证据链便摆到了皇帝的御案前。 官场上的贪腐从来不是大问题,问题只在有没有人想揪着此事大作文章。现在是孙璧要把文章做大,要追究这位右相的罪责,那就不用说了,直接往深了查便是,直把唐府都给抄了,甚至把他家乡的那些产业都给查了个底掉……最后得出的结果是,这几十年来,唐千文竟贪了足有三百多万两银子的巨款。 这个数字和罪名放出去,立马引得朝野震动,都算是大越开国以来的第一大巨贪了。然后,各种声讨唐千文,请求朝廷将之处死以儆效尤的说法也是甚嚣尘上。 在如此人人喊杀的情况下,孙璧居然没有真处死唐千文,而以他终究有功于朝廷的借口,只把他罢官发配,送去岭南自生自灭。当然,与他同去岭南的,除了他的那些家眷外,还有一大批受他牵连的朝中官员——只是这些人除了贪官这一类别外,其实还有另一层身份,他们都是之前的永王党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直到这时候,朝臣们才终于真正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新皇登基,许多老臣就该退了,尤其是那些从一开始就站在新君对立面的臣子们,其实他们最好的对策就是尽早抽身。可他们却不甘心,还抱着侥幸,觉着法不责众,皇帝不敢对所有人开刀,而结果,却是极其惨烈的。 当然,到了这时候,孙璧的目光早就从他们身上移开,转而将注意力放到了那个最关键的人身上——裘骏。 第1049章 终成悬案(上) 毅诚侯裘骏,就是放在京师洛阳,那也是响当当的大人物。他祖上早在太宗朝时就跟随左右,为开疆拓土立下过汗马功劳,由此得了个世袭罔替的侯爵身份。再之后,裘家子孙也算颇为争气,总能在沙场上赚取功劳,到了裘骏这儿,也没辱没祖宗,靠着早些年的军功,再加上自己祖上的身份,便成了枢密院副使。 想想就连萧承志这样皇帝最为信任,同时也在北伐中立下过大功的将领都只能被提拔为枢密副使,就足见其身份有多高了。所以对他,寻常罪名显然是不够用的,刑部的人更是连门都不敢登,想要拿他问罪,也只有皇城司的人敢去了。 皇城司所以会出面,除了他们确实有相当权利外,更在于他们也需要有这样一个契机来向新君表明自己的忠心和能力。毕竟他们最大的靠山韦棠已经随先帝同去,之后又因为受孙璘方面的阻挠,使他们无法在孙璧登基的过程中立下什么功劳,现在只能靠着以往的交情,再加上李凌从旁协助,才让他们能在新君面前说上几句话,自然需要重新在君前显露自己的用处了。 所以今日,吕振这个皇城司新任司正都直接出了面,登门诚毅侯府,直言要见裘骏。裘骏倒也没有拒绝,就在自家的客厅里接见了他们,不过厅中左右却有数十名跨刀的家奴亲兵守卫着,摆明了是要给足对方于压力了。 而其脸上却是一副热络:“吕大人可是稀客啊,今日怎么想着来见本侯了?” “侯爷恕罪,下官今日前来,也是奉命办差,想问侯爷一些事情。”吕振在进门后就知道此事很难办,索性就决定把底牌亮出来,借皇权来压制这家伙的气焰。 “哦?却不知是什么要事,能劳动你吕大人?” “并州都督骆五关,不知侯爷对这个名字可还有印象吗?” 裘骏低头像是回忆了一下, 这才点头道:“你这一提,本侯倒还真记起来了,因为他曾与本侯在守边时有过一段同袍之谊,后来也算有所往来吧。怎么,他犯了什么事吗?” “他死了!”硬梆梆地丢出这么一句后,吕振盯住了对方,见其依旧是一副平静的模样,便知道他其实早已经收到了消息,毕竟那可是好些天之前的事情了,所以又补充了一句,“因为欲图谋不轨,被陛下带人诛杀的!” 这下裘骏的脸色才有了些变化:“竟有此事?当真?” “自然不假。不过在诛杀他时,陛下却有一个疑问,他为何要这么做?而就其所言,乃是有人想借他之手阻拦陛下回京,而这人,就在京城,身份显赫……”吕振说着,目光已经完全落定在了对方的双眼上,想看他有何反应。 裘骏的目光却是一垂,不与之有丝毫的接触,口中则惊道:“这怎么可能,天下间哪有如此大胆之人?”顿一下后,才又露出惊色来,“莫非,吕大人您这是在怀疑我吗?” “不知侯爷有什么解释吗?”吕振立马给他来了个默认。 “我哪来的胆子敢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啊?而且我又有什么必要……” “我听说侯爷与永王可是交情深厚啊,他就没有拜托你去北边物色可用之人帮忙吗?要知道,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可以让你裘家再进一步的大好机会啊。若是事成,你这个毅诚侯便能提为毅诚公了……” “吕大人,你这却是在诬陷于人了,本侯与永王殿下素有交情不假,可那也只是普通朋友而已,岂会因这点关系就干出如此大逆不道,甚至牵连全家的事情来?还有,其实这几年里,我与英王,也就是当今陛下也多有往来。我这人向来交游广阔,从不厚此薄彼,又怎可能因为和永王的关系就去对付当今陛下呢?”裘骏急忙反驳道。 “是吗?那可就未必了。此事到底是真是假,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就烦请侯爷先随我去一趟皇城司吧。”这样看来是问不出什么东西来了,吕振便想到了先把人带走,通过皇城司内的其他手段来加以盘问。 “吕大人,你这是想要把此等重罪强加到本侯头上吗?”裘骏的神色顿时沉了下来,左右那些亲兵们也个个拧眉立目,手都搭上了兵器,似乎一言不合,他们便会冲上出手。 吕振倒也不惧,只一亮自己的腰牌道:“这是陛下的意思……” “可有旨意?还是陛下已经直接言明了,就认定了我有罪?”裘骏却是半分不肯让,生硬回问道。 这下吕振却有些应付不来了。对方的身份尊贵是一方面,更关键的是现在的皇城司毕竟不同以往了,少了底气的他们,还真不好肆意拿一个还没被定罪的朝廷高官,尤其是当其还有好几十个随时可能出手的亲兵时。 看出了他心中的犹豫,裘骏更是冷冷一笑:“没有证据,只因一句话就要把如此重罪扣到本侯头上,吕振,你胆子也太大了!你皇城司还没这么大的职权,真要让我去皇城司受审,那就拿出旨意或是确凿的证据来。”说着,已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却是端茶送客了。 “吕大人,请。”一旁的仆人也立刻会意,躬身冲吕振做了个请走的手势。吕振见此,又是一阵恼火,却又无能为力。他确实没有确凿的证据可以拿人,至于跟皇帝要旨意,那就更不现实了,他们是为皇帝解决麻烦的,可不是制造麻烦的啊。 看来只能是多派人手暗中来作查探了,看能不能有所收获。心里想着,他只能是冷哼一声,连茶水都没喝一口,便起身离开。 可就在他走到厅堂门槛前时,身后却传来了一声痛苦的闷哼,这让他一凛,迅然转身,便瞧见裘骏正按着心口,整张脸都已经剧烈的痛苦而皱缩成了一团,同时脸色也变成一片青黑,正是中了剧毒后的模样。“侯爷……”其他人见状,也是大吃一惊,全都扑了过去查看情况。但显然却是已经迟了,因为就在转眼间,裘骏的口鼻七窍都有黑色的鲜血流淌出来,身子几个震颤,便带着椅子一起向后倒去。 吕振也被眼前这突然的变故给惊到了,但他的反应却要比其他人还快,赶紧扑上去,冲还在抽搐的裘骏叫道:“是谁?到底那人是谁?” 很显然,裘骏这是被杀人灭口了。在知道自己,或者说是皇帝把目标对准他时,那个想要借他之手来阻挠孙璧回京的幕后之人就做出了杀他的安排。而从这一点看,很可能他是目前唯一知道幕后之人身份的关键人物! 但此时的裘骏却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只从喉咙里发出咯咯几声怪响后,身子缩作一团,便彻底没了呼吸。周围众人都傻了眼,这么多亲兵护卫着,他们要保护的侯爷居然就被毒杀了?这等失职可比任何一件事情都叫人难以接受啊。 吕振也是一阵恍惚,要真如自己所想,事情可真麻烦了呀。这人一死,线索全断,自己还如何向陛下复命啊?皇城司,还有自己的前程,岂不也将一并完蛋? 还没等他想明白这些呢,边上已经有人尖叫道:“一定是他,是他毒杀侯爷的,把他给我拿下!” 早就因为毅诚侯之死而乱了方寸的众人现在也顾不得其他了,听到这话,便一股脑地扑将上来,一把便将还处于混乱中的吕振给按倒在地,并使绳索将他牢牢捆绑了起来。 “你们放开我……这是你们府里有人动的手……”吕振这才反应过来,极力挣扎吼道,“我只是想问明真相,杀他做什么?而且,你们这么多人盯着呢,我哪来的机会害他?” 他的分辩自然是有道理的,奈何现在这些亲兵早因侯爷之死而乱了心智了,又哪会去细想呢?只是一个劲儿地将其拿住,然后去找府上的主事之人来作定夺,而且因为吕振的挣扎,还有脾气暴躁的直接上了手,几下后,他也就老实了。 不再挣扎的吕振心里却越发清晰起来,此时目光已落到了那只毅诚侯用过的茶杯上,再度提醒道:“那茶杯和茶水都要留住了,那才是害死毅诚侯的关键……他是喝了茶水后才突然毒发的……”说着心里又是一阵后怕,自己的茶水里是不是也有毒,幸亏自己因为想要办好差事,没有喝一口茶啊。 这话总算是起了点作用,有亲卫过去把茶杯收到了一边。然后不久,侯府里能做主的也赶了出来,正是裘骏的两个儿子。而在看到自己父亲的尸体后,两位公子也是大为惊慌悲痛与愤怒,立刻就让人绑着吕振前往皇宫告状…… 这二位虽然年纪不小了,却是典型的纨绔子弟,完全没有自家父亲的判断和能力,现在也只能凭着本心做事了。至于因此会闹出多大的风波,他们却不作细想了。 第1050章 终成悬案(中) 这几个月来,洛阳城里堪称是大戏连台了。 从皇帝被太子所弑,到之后的皇位争夺,再到新君登基,然后是朝中诸多官员的更迭……这些事情,哪一家放在以往都是几十年才会碰上一回,这次却是集中爆发在了短短三四月间。 这对满城百姓来说,可算是真正的开了眼界,长了见识,不少人甚至认为自己今后都不会再为任何变故而感到惊讶。然后,今日又闹出了这么一件轰动全城的事情,堂堂毅诚侯居然在家中被人害死,而凶手,居然还是皇城司的司正吕振! 当裘家人一路把吕振押去皇宫的路上,他们也顺道将此事给散播了出去。至于他们这么做是因为慌乱随口一说,还是想借此给朝廷施加压力,就不好推断了。 正在新立的三司衙门里忙着处理各种公务的李凌得知这一情况后,也是足足愣了好半晌,这才低低地哼了一声:“下手可真够快的……想不到就连裘骏家里,也有那些人的眼线吗?” 旋即,他又神色一变:“不对啊,之前推断的幕后之人该是永王孙璘,或是罗天教才对,罗天教不用说,永王也已经废了,还会有人为此冒险杀人灭口吗?难道是我们的推断出现了错误?” 越想之下,他越觉着事情透着蹊跷,也就更坐不住了,很想前去弄个明白。但因为现在人是往皇宫送的,李凌作为臣子,也不好主动跑去参与,只能等着,希望孙璧能将自己叫过去一并参与了。 两人不愧是多年的好朋友好搭档,这点默契还是有的。李凌正期盼着呢,宫里很快就来了旨意,让他也过去一同听审。这下李凌不曾怠慢,放下了手边的其他事情,便直奔皇宫。 当李凌赶入宫时,殿内已经有了不少人了。除了吕振和裘家兄弟这几个当事人外,王晗等朝中重臣,以及怀王孙普和敬王孙琦等贵胄也都悉数到场。 孙普和孙琦,因为孙璧对他们的感激或歉疚,如今在朝中也有了一定的地位,虽还未被派遣差事,但看起来很快也能在朝中担任一定职务了。所以当出现这样的变故后,他们也能参与其中。 眼见人已到齐,孙璧才开口询问事情的前后,裘家兄弟哪能清楚说出他们都没看到的情况啊,到头来,还是得由吕振这个嫌犯来作讲解了。 随着他把来龙去脉全部讲清楚,所有人的神色都变得凝重起来。裘骏要是真有那等过错,却也算是死不足惜了。可问题在于,他一死,线索也就彻底断了,更可怕的是,那个幕后指使他的家伙哪来的如此能量,可以让一个侯爷乖乖听话,又能如此轻松将之灭口? 孙璧的面色尤其阴沉:“你说的可都是实话?” “陛下明鉴,臣不敢欺君……”吕振赶忙为自己辩护道,又把当时的具体情况说了出来,听得君臣人等都频频点头,在那几十人的注视下,他确实没能力暗害裘骏。 “可是我父亲就是在他上门后才死的,这一定与他脱不了干系。”裘家公子却是不依不饶,立刻揪住这一点不放说道。 “那是因为有人做贼心虚,要灭他的口!”吕振立刻回驳道。 裘家二子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李凌先一步打断:“你说是那杯茶水有问题?东西还在吗?”他抓重点最是精到,孙璧闻言也跟了一句,却是问的那裘家二子:“你们来前可有做出安排?” 两名纨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愣住了,他们当时都慌了神,只想把犯人拉到皇帝跟前要个公道,哪还会去作这样的细想啊? 吕振这时又接了口:“陛下,臣当时提醒过他们,也看到有人把茶杯放到了一边,应该有人会收起保留吧。” “让人赶紧去毅诚侯府把那两杯茶水给朕取来,还有,送茶烧茶的人,也都拿住了,送过来。另外,再让太医院中精于用毒解毒一道的太医也入宫来,帮着查验……”孙璧很有条理地吩咐道。 自有太监迅速领命,而这时,群臣中间的魏梁又出来奏了一句:“陛下,还有刑部的仵作,以及毅诚侯的尸体,也可一并叫来,以为勘验。” 孙璧从善如流,立刻答应道:“唔,在理,就照你的意思做吧。” 众人一听,这是要在宫里验尸查毒啊,这可与礼制不合啊。但在看到皇帝那一脸郑重的表情后,大家又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如果只是裘骏被害一案,倒也没什么忌讳的,但问题是此事还关系到陛下之前遭遇到的刺杀,那可是谋逆大罪,论谁都不敢沾染啊。 李凌在人群里一直没有说话,目光却在所有与会者脸上快速扫视着,他总有一种感觉,这幕后之人恐怕就在眼前几十个朝中高官权贵中了。 之前他以为是孙璘指使的裘骏,但裘骏的死却让这一推断不再成立,毕竟现在的永王已成废人,自身难保,又怎么可能再安排人去毒杀裘骏灭口呢?而裘骏已经是堂堂毅诚侯了,能支使他干出如此大逆之举的,只有身份或权势远在其上之人,这人也就眼前众人而已,其他人根本没这个资格。 所以李凌现在是想通过这些人的表情神态来找出其做贼心虚的破绽。奈何,不知是这家伙足够能掩饰,还是自己没有查案观色的能力,反正几圈看下来,李凌却是没有找到任何一个疑点,所有人看上去表现得都差不多。都是困惑,不安,以及一点愤怒什么的。 无论李凌到底是怎么想的,案子却还是得查。半个多时辰后,皇帝要的人和物就被迅速送了过来。 在看到裘骏那扭曲惨烈的尸体后,不少人都为之侧目,也就那刑部的仵作还能平静地上前勘验了。 对堂堂的侯爵,又是在陛下跟前,他也不敢把事情作得太绝,只用长针刺入其咽喉、食道与胃囊中进行检测。同时,另一边的太医,也对那两杯保留下来的茶水进行了嗅闻查看等一系列的操作。 李凌看了,越发觉着眼下这等手段过于蹩脚,这要是有后世的化验知识与工具,还不是手到擒来?奈何就是他这个穿越客,对化学也只记得最最基础的那些,别的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毕竟就是在穿越前,他也是个会计,而非什么化学专业的人才啊。 胡思乱想间,两边却都有了结果: “陛下,这两杯茶中只有喝过的那一杯中有毒……所下之毒,应该是极其罕见的,只有江湖中的一些帮会为了迅速杀人才会用上的,叫作三步散的毒药。”太医方面也算是经验丰富了,一下就给出了答案。 仵作则要弱一些了:“陛下,毅诚侯确实是被毒杀的,此毒极其霸道,他整个胃都已经被毒药腐蚀了……” 这下,结果已然显现,吕振则是大松了口气,这样自己算是清白了。但随即他又心头一苦,即便如此,自己依然难逃办事不力的过错啊,因为这名最重要的人犯,可是在自己面前被人毒杀的。 不过现在皇帝却并没有追究此一点的意思,只是神色凝重道:“那烧茶送茶之人呢?” 确实,这已经是最关键的一点了,尤其是那个送茶的——吕振那杯茶里没有毒,可这两杯茶水肯定是来自同一壶,烧茶之人的嫌疑自然不大,就只剩下送茶的仆人最值得怀疑了。 “回陛下,他们已经都被带来,等在宫外了。” “传进来。”孙璧精神一振,这么重要的凶手居然没有逃吗?那这就是最好的突破口了。其他人也是一样的想法,李凌更是目光紧盯殿门,等着那两人进来。 结果进来的,只是两个十三四岁的小厮,完全没有一点幕后凶手该有的样子。他们被这么拿来本就恐慌不已,又被押到皇宫里,见到了这么多的大人物,更是吓得魂不附体,一进得殿来,就只会跪地磕头,连连叫着自己是清白无辜的。 在孙璧几句话问下来后,大家更有了这样的判断,这两人既没胆子,也没这本事,能下毒毒杀一个侯爷。这下,众人真就有些意外了,殿中顿时为之一静,有些不知该如何再往下查案才好了。 就在这时,李凌开了口:“郑太医,这两杯茶可是完全一样的吗?除了是否有毒外。” 那刚才辨认毒茶的太医稍微愣了下,这才又端起两杯茶,仔细看了下,这才说道:“杯子是一样的,但茶却不同。吕大人没喝的这杯,只是寻常好茶,但有毒这杯,却是上等的毛尖,或许还有其他加工……” 李凌恍然点头,之前他还有些疑惑,如果不是那送茶的仆人有问题,两杯茶一有毒一无毒他如何能做到正好把有毒的一杯给裘骏,现在却是终于有答案了,茶叶不同,给的人自然也不同了。而这一点,对养尊处优的毅诚侯来说,自然是再正常不过的操作了。 第1051章 终成悬案(下) 其他人这时也相继明白过来,置裘骏于死地的毒原来是下在茶叶中,如此,这两个被叫来回话的小厮自然便是清白的了。 “在你们侯府中负责掌管茶叶,尤其是掌管毅诚侯专用茶叶的人又是什么人,速速把人给朕找来!”孙璧立刻发话。 裘家两兄弟这时也是一个激灵,赶紧迅速回话,同时心里更是一阵后怕,他们平日所用的茶叶也是由那个叫裘清的仆人所掌管安排,如果他真有问题,自己等的生死岂不是全在其一念之间? 接下来又是一阵等候,待到时间都过了正午,才有人赶来禀报:“陛下,那个叫裘清的侯府管事早一步已然逃离,臣等已经派出大量人马满城搜寻其下落,必能在今日天黑之前将人缉拿!” 这一回话,也就坐实了这个裘清便是凶手的身份,如此自然也就洗脱了吕振的嫌疑,他当下也请命道:“陛下,臣请戴罪立功,配合禁军将士去找出凶徒下落……比起他们来,这些门道还是我们皇城司更熟悉些。” 孙璧看了他两眼,稍作沉吟后,还是点头:“准奏。务必要尽快把人拿下,尤其是要抓活的!” “遵旨!”吕振答应一声,当即而去。而就在李凌见状想说点什么时,孙璧又把手一挥:“目前看来此案还得拖延一些时候,诸位爱卿都政务繁忙,就不用再留于此了,各自散了吧。” 群臣虽然心中满是疑窦,也很想知道最终结果,但既然皇帝都这么说了,便各自称是,然后退了出去。只有李凌,在张了下嘴后,迟疑着留了下来。 对此,孙璧也未有见怪,反而从御案后转了出来,来到他跟前:“温衷,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陛下,这样让他们散去有些过于草率了。”李凌犹豫了下后,还是照实回话。 “此话怎讲?”孙璧皱了下眉头,奇道。 当下,李凌就把自己之前的推断给说了出来:“这一切虽然只是臣的一点愚见,但也有七八分的把握确认那幕后之人,至少是通过毅诚侯指使骆五关对陛下出手之人就在刚刚那些人中。” 孙璧一听,脸色也变得郑重起来,仔细琢磨后,也深以为然地点头。然后又见李凌继续道:“如此一来,现在让他们离去,岂不是就给元凶以机会,让他再想法杀那裘清灭口吗?” 孙璧这时是真后悔自己的决定了,只能是苦笑一声:“我真没想太多,居然犯了这么个错误。那你说,接下来该如何补救?” “盯紧他们每一个人,然后让更多相关人等去搜寻裘清的下落。臣相信,人都是贪生怕死的,裘清应该也能判断出自己可能被灭口,所以他未必会去见那元凶,而是想着如何出逃。所以各条离开京城道路都要照顾到了。”李凌说着,又想到一点,“还有这个裘清的来历,也可以作为追查元凶身份的线索……” “唔,你说的不错,来人——”孙璧又抖擞了一下精神,叫进一名贴身的太监,又作出了这番吩咐,都是李凌现在急就章提出的对策。不过到底这么做能有几分胜算,他君臣二人也没太大把握了。 同一时间,皇城司方面又派出人马围了整个毅诚侯府,对其上上下下都进行了最细致的搜查,看有没有什么他与幕后元凶勾结的线索。不过这方面到底还是无功而回,以他们的精明,显然不可能真留下如此要命的证据来坑自己。 而等到天彻底黑下,李凌都从衙门回到家了,最后的消息才终于传了来。是他最不希望收到的坏消息——裘清倒是真找着了,就在外城西边一条小沟渠附近,那儿正是一条可以悄然出城的密道,只是找到的,却只是一具已经凉透的尸体! “他们还是更早一步啊……可能追查到杀他的凶手吗?”看着前来报信的,一脸颓然的吕振,李凌又问了一句。 吕振苦笑摇头:“那儿本就是个三教九流聚居,龙蛇混杂之地,死个把人根本没人会在意。”他知道,这下案子线索全断,自己的责任可就大了,一旦皇帝怪罪,降官申斥是肯定免不了了,甚至有可能会被直接外调到京城之外去办苦差。 所以此时的吕振只能巴巴地看着李凌:“李大人,这次你可得救救下官哪……” 李凌叹了口气,看着这位也算交情深厚的同僚加朋友,想着两人初次见面时对方远比自己身份要高,但却依然对自己颇为亲近,之后更是屡屡帮衬的事情,终于点头道:“陛下那儿,我会为你开脱几句的,毕竟这一切来得太快,对方又行动计划周密,一时应对不过来也在情理之中。” 见吕振连连点头,他又补充道:“不过,该做的弥补你也不能忘了,你听我说……”当下就把之前殿中众高官权贵皆有可疑的问题给说了出来,直把吕振给吓得面色一白,这些大佬他是一个都不敢招惹得罪啊。 “李大人,这可不是说笑的,你不是在吓唬下官吧?”吕振最后更是紧张问了一句。 “当然不是,这点陛下也已知晓,现在看来,裘骏一案怕是很难再有线索了,自然只能用笨办法继续查了,这不正是你们皇城司多年来的老本行吗?”李凌却把神色一肃说道。 他这倒说的不错,皇城司耳目众多,尤其是在洛阳城里,许多官员家中的奴仆就是他们的眼线。但吕振更清楚,他们敢安插眼线的多是朝中普通官员,至于权贵高官家里,却没有这样的暗子,毕竟他们也怕事情泄露,给自己带来麻烦啊。比如毅诚侯府上,就显然没有这样的安排了。 但在与李凌目光作了一阵交流后,吕振到底还是妥协了。这事毕竟重大,即便会有麻烦,甚至最后暴露会背锅,他也必须上,这不光是为了将功赎罪,更是向皇帝表忠心啊。 “那就一切拜托了。”李凌一笑,“尽快落实,我看好你。”回应他的,是对方更为苦涩的笑容,这种事情真不好办啊…… …… “事情都办干净了?” “是的。王爷放心,那裘清是被杀死在外城西门一带,那儿本就人多眼杂,我们的人又扮作江湖中人行事,根本不惹人注意。” “唔,这样便好。想不到孙璧他居然还能查到这一步,好在我早有安排,见状不妙,就让你们把裘骏给除掉了,不然若真让他落到皇城司手里,未必就能让他保守秘密呢。” “王爷英明。” “哼,论英明,终究是不如他孙璧啊……我设下如此杀局,到头来还不是让他给闯过来了?而且还顺利成为了天子……真是老天无眼!”王爷说着,眼中满满的都是怨毒与不甘,让身边这位亲信不敢再发一言。 半晌后,他才又道:“事到如今,只能暂时蛰伏下来了,再出手,只会给我们带来更大的危机。对了,还有一点,你离开后,去找罗天教的人,让他们接下来也给我安分点,等有更好的机会,我自会与他们联络。不过就目前的情势来看,怎么着也得再忍个一年半载,等风头彻底过了之后再作打算了。” “是,小的明白,我这就离开洛阳,去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唔,去吧。”王爷说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又拿过桌上的一个匣子,“这里头有二十万两,你看着花销。” “谢王爷厚赏,小的一定不会辜负王爷信任的。”感激地接过匣子,又行过礼后,这位才告辞而去,很快就消失在了夜幕中。 “孙璧,就且让你得意一段吧,但你放心,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总有一日,我会把你欠我的,全都连本带利拿回来!”王爷在那儿念念有词,面目在这一刻,变得狰狞而又扭曲! …… 随着裘清之死,后面的一切线索便已彻底断绝。 哪怕在接下来一段里,皇城司连同刑部等办案衙门一起对整个洛阳城各处都进行了细致的摸排查访,案情依然没有个明确的线索出现。 而在时间推移下,此案背后的隐情更是被彻底掩盖。无论是从毅诚侯府,还是并州的都督府内,都没能查到任何与幕后之人存在联系的可能。至于裘骏本人,更是如他生前所言,交游广阔,与许多权贵大人都有着相当交情,自然不可能从此处入手了。 所以到头来,这件案子还是成为了没法查明的悬案。 李凌也好,孙璧也好,纵然再是不甘,也只能接受这一事实。毕竟对他们来说,将来才是更重要的,不可能真把所有精力都投放在一件悬案身上。 而时间,也由此再度缓缓而过,一年过去,新君的年号也终于完全定下,是为天佑! 而孙雍的谥号庙号什么的,也都在一场场的讨论中被逐一定下,谥号为孝思纯皇帝,庙号,高宗! 第1052章 妖风再起 一枚铜钱,外圆内方,金灿生辉,上刻着“天佑通宝”四字。 此时随着人手,它与其他几枚铜钱一道被拍在了一张书案之上,那手的主人笑着对书案后已起身相谢的说书人道:“先生今日讲的故事着实精彩,但停在这儿却实在叫人难受,我添些钱,就请你将后面的故事也一并说了吧。” “好……”这间小酒馆中其他听说书的酒客们见有人肯出钱催更,自然也是大为欢喜,纷纷叫好,又把目光落到那清癯的说书人身上,还有人叫嚷着:“往下再来一段!” 那说书人见状赶紧又团团地冲众人拱手施礼,这才笑道:“各位都是小的衣食父母,既然各位还想听,又有贵客加了钱,小的就再说一段……”在众人的叫好声里,他又端然落座,再一拍醒木,开口说了起来。 这人说的,正是当今大越皇帝北伐草原,立下赫赫战功后又回京登基的故事。这段故事虽然发生在一年多前,许多京城官员都是亲身经历的,但民间真正知道真相的却寥寥无几,很多都如这书中内容般被重新编排夸张过了。 尤其是孙璧等人回京沿途所经历的种种困难,此时更被这位说了个天花乱坠,就是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唐三藏取西经历九九八十一难,都比不了其中惊险。在他绘声绘色的描述下,更是扣人心弦,哪怕知道结果如何,大家还是为孙璧一行狠捏了把汗。 半个多时辰的内容说下来,让说书人嗓子都要冒烟了,故事才到结尾:“……就这样,当今陛下终于是安然登基,坐上龙椅,成我大越之主!而他,也是堪比古之贤君的明君圣主,虽只短短一年多,却已然办成了好些个大事,革新弊政,整顿吏治,把那些贪官污吏都一扫而空,还减除了诸多苛捐杂税,使我等小民过上了安稳舒坦的好日子……这真个是……”最后加上两句打油诗后,他终于是一拍醒木,算是把这一本书给说完了。 “好!”酒馆里众人再度喝彩叫好,不少人更是频频点头,自家的生活所发生的变化,大家自然是能切身体会到的。虽只才一两年光景,可寻常百姓的日子确实要比以往好过多了。 倒是刚才那痛快给钱让加说一段的客人,这时却是端杯不语,直到那说书人还特意过来再度相谢,他才淡淡一笑:“你说得好啊,这段书可比我以前在别处听的要精彩许多啊。对了,这是你自己改的吗?” 那说书人见他一个衣着光鲜,出手阔绰的贵人居然还对自己的行当感兴趣,也是大为荣幸,自是知无不言,笑着回话道:“小的确实对其中几段故事作了些改编,毕竟客人们听书就是听个新鲜,要是大家说的都一样,一两遍后就吸引不到人了。” “唔,有理。对了,你们这书都是有底本的吧?却是从何而来?”这贵客又是一副好奇的样子,打听问道。 “呃,这个……”说书人一副为难的样子,然后就见对方手一翻,一小锭银子就被放在了桌上:“说得好了,这也是你的。” 三两多重的银子晃得说书人两眼发花,这都够他辛苦说上半个多月了。这么个赚钱的机会摆在面前,他如何还能坚持,当下笑道:“实不相瞒,这本来是县衙老爷们不肯让我们说与他人听的……” “哦?底本来自县衙?”客人的头脑转得也快,立刻就明白了过来。 说书人点点头,心里也是一阵得意,自己都没直说,人家就已经猜到了,如此银子到手,也没犯错,真是太赚了。 “呵呵,倒是有点意思。”客人笑着起身,没再去碰那银子,便已离去。而那说书人则是大喜,赶紧一把将银子拿起收入袖中,今日却是能给家人加点菜了。 那客人却没去在意这么个小民的喜悦,只是随意走在这座小县城的街道上,看着人来人往,以及人们脸上发自真心的笑容,他脸上的笑容却是慢慢地消失了。直到回到住处,关上院门,他的目光却变得更显森然,很快就进入正中间的堂屋,看着那里散坐的几人,低声道:“看来不能再等了。” “邢兄何出此言?”中间那人笑着问道。 这位已经走进堂来,却未落座,只是盯着这几个懒洋洋的家伙道:“你们和我一样也在这泾阳县里待着,难道就没瞧出现在县里百姓的日子是越过越好了吗? “我还听说了,这都是如今越国朝廷连续办成了许多之前办不成的事情之故。那些贪婪无度,尸位素餐的官吏已被不断拿下,然后由能办事的官员顶上,不光朝廷里是如此,就连泾阳县这样的小地方,情况也是大改。还有,之前就有消息传播,说是本县最叫人头疼又不敢招惹的胥吏三霸都被新来的高县令给一气全拿下了。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几人还是一脸的懵然,这官府里的事情跟他们什么关系? “哼,意味着百姓的日子会越来越好,再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被我们挑唆着去和官府为敌了。如果这样的情况再持续下去,等到我们真做好了一切准备,想要起事时,等待我们的将不只是官军的攻击,还有那些早被官府收买了的无知蠢民的反对……到那时,真就是天下皆敌,难有胜算了!” 他都把话说得如此明白了,这些人如何还不明白其中的危险,也是个个皱起了眉头:“这……这却如何是好?” “我们一直收到的命令都是蛰伏待机啊,现在主动出击,先不提上面会怎么想,光是怎么办都是个问题呢……” “顾不上了,再这样下去,用不了一年半载,我圣教大业便将彻底倾覆。我邢文宽一人的生死事小,圣教大事却是最关键的。你们要是真怕死,可以退出……” “你说什么呢?我等兄弟也是想要干一番大事的,岂会被这点小挫折就给吓到了?只是一时想不出个对策来。只要老邢你能拿出个办法来,水里火里,我们一定跟随!” “就是,别以为就你们罗天教的兄弟不怕死,我们也一样!” 邢文宽看他们一副打了鸡血的样子,心中便是一定,要的就是这一反应啊。当下,便道:“我这儿真有一个想法,先在泾阳县里一试,咱们趁着现在县城里治安大好,县衙那边也没个防备,就出手杀了本地高县令!” “啊?这……是不是有些过于冒险了?” “你们听我说,杀一个县令可以让官府惊慌起来,如此他们自然就会满城搜索凶徒,而我们要做的,就是趁此机会再放几把火,把泾阳的水彻底搅乱。到时,这一县乱了,便可扩张到全州府,然后是整个淮南,最后是整个中原。可不能让朝廷官员什么的都太安闲了,不然对我们可太不利了。” 几人静静地思索着他的策略,细想之下,还真不得不承认他所言在理。确实没有比把一县县令给刺杀更能搅乱整个泾阳局面了。 所以在一番交流后,几人便把拳头一砸:“就听你的!不过我们也要和上头联系,把此法通报上去。” “可以,但事情今晚就做……”邢文宽却是已经急不可耐了,在此蛰伏了一年多,早把他的耐心给消磨光了。 其他这些人其实也早想做出点事情来了,现在有了机会,自然也不再推脱,当即一口应下。 于是,在这个看似寻常的仲秋,平静兴旺,一路向好的天佑元年,终于是出了一件大案,堂堂泾阳县七品县令居然就被刺杀在县衙后堂,脑袋都被暴徒给割了去,悬于县衙大堂之外。 等事情传开后,不但整个泾阳县为之震动,就连两淮各级官员也是人人震惊,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就把此案上报朝廷,直送入政事堂中。 而后不久,皇城司、刑部等衙门的办案人员便急速赶往当地查案缉凶,同时各种说法也开始在民间散播开来。有说是之前泾阳三霸余党报复高县令的,也有说是县衙里某些高县令的敌人暗中请的杀手所为,甚至还有传言说是鬼神所为。、 反正各种说法都有,却又谁也拿不出个确凿的证据来。倒是初到,或是打从泾阳路过的某些人却是受了池鱼之殃,没少被各级官府捉拿审问。一时间,整个两淮,自上而下,皆是人心惶惶,生意什么的更是大受影响。 而这其中受到影响最大的,却要数已经在整个大越天下各省都开出分号,将生意做遍天涯海角的纵横商行了。他们的几支商队都因此受到了耽搁,最后不但没能赚到钱,反而赔了不少出去。 对于这样的情况,作为大东家之一的万浪是有些坐不住了,便在九月底的这天跑到了李凌面前诉苦,想着由他出面来帮着解决问题。 第1053章 万浪求助 李凌最近很忙。 作为朝中掌管财权的三司使,他的职责之重已不在政事堂几位宰执之下了,尤其是当眼下又进入到收取秋粮秋税的要紧关头,各地的钱粮收入更是需要他最最后的核实,其中计算量之大,就算是他这样的老会计,也感到一阵疲惫。 但这还不够,因为他又是孙璧最信重的臣子,所以朝中不少其他政务皇帝也少不了要与他商议的,每日里至少有几个时辰他是在与皇帝,与宰执们商议国事,如此,放在三司衙门的时间就只能往后延了。 所以最近,李凌都是在入更后才能回家,今日自然也不例外,然后就得到下人禀报,说是万老爷在书房相候。 以两人的关系,即便没有提早打招呼,万浪也是能直接登门的,而且是被径直请入书房喝茶,还有李莫云从旁作陪。对此,李凌倒也没有意见,只是心里有些疑惑,知道对方没有要事不会主动前来打搅,这是纵横商行那儿真出什么大事了吗? 心里想着,他还是在换了身衣裳后赶了过去。见李凌过来,李莫云便先走一步,把空间让给了二人。 两人各自坐着,没跟其他人一样先作寒暄,便迅速入了正题:“你怎么想着今日来找我,听说还等了老半天,可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手吗?” “两淮那边出了事了,大大地影响了咱们商行的买卖,所以我就想着你能不能出面帮说两句,别让我们的车马在路上过多耽搁啊。”万浪倒也实在,立刻就把自己的来意给说了出来,然后便看着李凌,等候他的回应。 李凌喝茶的动作微微一顿,两淮所发生的大案他身在朝中自然也是有所耳闻的,只是没想到居然还影响到了纵横商行的生意,当下便问道:“他们是怎么被影响到的?可是车马货物什么的被地方官府给扣下了吗?” “这是一方面,还有新到一地,都会被当地官府叫去一一盘问,这一问至少也要两三天时间。要是一两地是如此也就罢了,可现在是整个两淮都是如此,每过一个州府,一个县城,都这样,这路上的耽搁可就太长了。” 李凌一听,眉头更是皱得紧了:“还有这等事?” “你不知道?这不是朝廷方面的意思?” “不是,朝廷岂会下这样的命令?”李凌摇头否认,心中却是很快就明白了其中原委。 泾阳县令被杀一案说大自然也是极大,可也不至于把整个两淮都搅得人人自危啊。这显然是矫枉过正,为了尽快抓到凶手,各级官员都把其他事情给抛到一边了。而所以会有这样的选择,却也跟这一年多来朝廷所推行的新政有关。 自孙璧登基以来,为了使天下安定,百姓富足,可没少出-台全新的政策,说一句新政也不为过了。其中专门针对之前贪官遍地,吏治腐败的新官法,更是成了悬在天下官员头顶上的一把利剑。 这新官法足有三十多条,其中既有对官员贪墨之举的种种惩治,也有对办事不力者的考核处置,尤其是对尸位素餐的官员的整治更为用力,只要被查明,那不用多说,直接罢官革职…… 如此一来,效果自然是显著的,只一年多时间里,官场风气为之一新。但同时,当官的也个个精神紧张,事事小心,只要辖地内出了什么案子,他们都雷厉风行,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就是有犯人可能流窜到自己辖区呢,这些官员也会尽全力去查去办,生怕被人揭发举告,说自己尸位素餐。 对此种做法,李凌一开始还是支持的,因为他知道前些年大越的吏治有多腐败,百姓深受其害,现在正需要新法来清除这些贪官污吏。但是,随着新法的不断加深推行,其中的弊端也就慢慢显现了,已经有不少官吏因为受不了新官法的严苛而多有牢骚,而有些人更是本着宁枉勿纵的心思,在地方上加大力度,如此,百姓的日子其实也没好过多少。 李凌也想过是否该向孙璧进言稍微放松一下,只是还没找到这个度。然后,今日,问题就落到了自己头上,纵横商行也受到了此法的影响。 看李凌这时皱眉不语,万浪也不觉有些紧张:“怎么,此事难办吗?” “如果我出面,或是拿我三司衙门的文书去的话,纵横商行的车马什么的自然不会再被留难。不过如此一来的后果却也不容小觑啊,那会坏了新官法的威严的,甚至还有可能影响朝廷威望!” 听他说得严重,万浪也犯起了难来。他知道,李凌虽然是纵横商行大股东,但他最重要的身份还是朝廷高官,自然一切要以大局为重。可眼下这一局确实很难应对,不提赔钱,光是对商行的口碑影响,就是相当要命的。 “要不……你帮我这一次,一次就行。”权衡了一番后,万浪只能退而求其次地提出了一个要求。 “怎么说?”李凌也有些愧疚,便没一口回绝地问道。 “这次咱们商行在江南接了一笔大买卖,会把上万件上好的铜器转运京城等地,货主也给了高价,只求能在十一月前送达……可现在,两淮这么一闹,路上可就要大大地被耽搁了,恐怕行程上要出问题。所以我想着,你能否出面照顾一下,就这一笔就成。”万浪小心地说出了自己的请求,又眼巴巴地看着李凌。 李凌苦笑着思忖了片刻,终于还是决定帮一把。这不光是因为纵横也有自己的股份,更在于两人间的交情。当初自己在幽州筹运粮草后勤时,只去一封信,万浪便不顾危险地赶了去,亲自押送军粮深入草原都没任何怨言,现在人求到跟前,他又怎忍心真个拒绝呢? “好吧,就此一次。这样,明日午后,你来三司衙门,我会让人给你出具相关文书,你再给商行队伍准备上,足以让他们从两淮安然来京了。” 听他这么说来,万浪自然大喜,连声称谢。即便不在官场,可以他大商人的见识却也知道三司衙门开具出来的文书有多大分量,沿途各级官府自然不敢再作滋扰。 看他如此欢喜,李凌也笑了。然后两人又一起吃了些酒饭,万浪方才告辞而去,而李凌则是在稍稍坐了会儿去了酒气后,也回了后院,去见自己的妻女。 如今,杨轻绡肚子里又有了一个孩子,李凌可不想带了酒气去陪她。还有,家里更大的一件事情,就是月儿真个出嫁了,她如愿地嫁给了当今皇帝孙璧…… 本来李凌对这样有着一定交易成分的婚姻不是太看好,但架不住自己妹妹确实喜欢孙璧,最终也只能点头答应。 所以现在的李凌不光是朝中重臣,还有一个国舅外戚的身份。不过因为他现在锋头正健,朝中又多是他的朋友,皇帝又对他极其信重,才没有惹出太多事端来,没人说什么外戚干政…… 但李凌已经在为将来打算了,或许等到一切稳定后,自己真可以急流勇退,从官场抽身,当一个真正到底大商人呢。毕竟现在的环境对商人已相当友好,自己的底子又够厚,还能有更多时间陪伴家人…… 心里想着这些,他人很快就到了后院。随即,脑子里又转到了商行的事情上,不过仔细想来,商人终究还是多有掣肘啊,自己是不是该再看看呢,比如这次…… 不对啊。 突然,一个之前被他忽略掉的细节从脑海里跳了出来:“这笔生意是把江南的铜器运来北方,可江南可不盛产铜,他们哪来的这许多原材料?上万件铜器,光是耗材就怕要有几十万斤的铜了吧,要是从别处送过去,然后再制造了转运北方,那开销只会更大,有这么做买卖的吗?” 李凌越想,越觉着这事有些古怪,可一时又不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就在他有些纠结地立于院中,来回走动想着问题时,自己的卧室门一开,已然显怀的杨轻绡便走了出来:“李郎,你在外做什么呢?” “哎呀,你出来做什么,可别受凉了。”李凌一见妻子要出来,赶紧就把心中的疑惑给抛了去,三步并作两步就迎过去,一把搀住了她,“你还有身孕呢,有什么事叫人出来说便是了。” 杨轻绡靠在丈夫怀中却是白了他一眼:“我虽然怀了孕,也没有到这般弱不禁风的地步,真动手,你还是打不过我……” “是是是,夫人所言甚是。”李凌只能赔笑,都说怀孕的女人性子古怪,自己这算是切身体会到了。不过也只能小心服侍着,给妻子说着好话,好生安慰一番,然后两人才进了屋去,又是一阵温存。 陪在杨轻绡身旁,李凌自然不好再多想有的没的,事情也就被暂时搁置了。不过他心里已经多了个留意,想着明日问问万浪便可知端的。 第1054章 铜钱之弊(上) “见过大人!” 在李凌下车走进三司衙门大门后,沿路不断有下属官吏向他问安,他也是笑着与他们一一颔首打着招呼,然后众人又开始忙活起自己手头上的差事来。 三司衙门正式立衙也有一年半以上了,无论人手还是程序规矩都已安排妥当,像最近一段需要处理秋税事宜时,衙门内自上而下都是忙得不可开交,但又井井有条,这都是李凌这个主官三司使的功劳了。 此时看着大家的忙碌,李凌也颇感满意,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直入自己所在公厅,这才看向已迅速过来的项大幸笑道:“怎么样,今日又有哪些地方把钱粮送来京城了?” 三司衙门设立之初,李凌就把自己熟悉的那些户部和转运司的下属同僚给调了一批到跟前听用,陆佑、项大幸他们自然不可能被他忽略掉。而本着人往高处走的精神,这些人自然也乐意跟随李凌进驻新衙门,毕竟这三司衙门可比户部和转运司这两大财政衙门还高了一截,无论地位权力都非原来那边能比的。 至于户部和转运司那儿的主官们,对此安排纵然心中不愿——这些被李凌选走的可都是本衙门里才干出众之辈,放走他们便是一大损失——也只能接受,谁让三司衙门还在他们之上,对两大衙门还有着管辖之权呢? 而在经过这一年多的配合共事后,这些下属也早和李凌磨合无间,任何差事只消一句话,他们都能把事情办得妥妥帖帖的,倒是让他也轻松了不少。此时听到李凌询问,项大幸忙回话道:“今日一早,江南和蜀中两地也有人来打了招呼,他们的钱粮已然入库,大人可需要去查看一番吗?” “哦?江南的税款倒是来得颇快嘛。”李凌满意地点点头,本来他想着那边的钱粮得拖到下月才能到,现在看来倒是小瞧他们了。不过再转念一想,也就是明白了,应该是和朝廷最近极力推行的新官法有关,毕竟这针对官吏的新法可不光只在意官员们的清廉作风,更在办事能力,而税收什么的堪称执政能力的重中之重了,他们自然要尽力办好了。 “他们送过来的账目都看过了吗?可有什么疏漏?”李凌又随口问道。 “下官让几人分看过,没有什么问题,无论是粮食还是银钱,都与之前户部定下的没有出入,也与往年持平。” “唔,那就去仓库那边看看,要是没问题,就可直接运往国库了。”李凌又满意点头,喝了口水后便即起身往外走。 为了办差方便,及时查明上缴的钱粮是否如数,三司衙门也设立了一个临时的大库房,用来暂时存放钱粮,等清点检查完毕后,才会将之送往国库所在的库房中囤积起来。这比以往户部专管这方面职责时又多了一道程序,也就更多了一份保障。 项大幸答应一声,也就陪着李凌去了座落在衙门旁边的那座巨大的库房。这边库房的防御要比三司衙门还要周密,足有好几百持矛提弓的禁军将士值守,而且非得有本衙门的手令或是腰牌者才能进到第一道大门处,不然就会被就地拿下,甚至格杀当场。 所以哪怕现在来的是李凌这个所有人都认得的本衙主官,那为首的军官还是严格执行要求,先让他们拿出腰牌来查验无误后才被放行。如此认牌不认人,正是三司衙门办事认真的一大体现,也是李凌一早就定下的规矩。 与他们同行的还有十多名本衙书吏,作为主官的李凌,以及早升作四品大员的项大幸现在自不可能真自己动手去翻查粮食银钱了,也就在旁边作个监督而已,真正办事的,还是得靠这些下属书吏。 在穿过三道依旧防御严密的门户后,他们才终于来到了一处布有数个阔大库房的巨大院子中。自有在此看守的官员上前见礼,得知李凌他们的来意后,又将他们引到了左手边的几处库房:“大人,这儿几座库房便是收的蜀中与江南的粮食场所,那边则是放的银钱。” “唔。”李凌点点头,“钱粮都清点过了吗?” “清点了一遍,看着应该无误。” “走,去随便看看。”李凌也不客气,当即来到一座库房前,自有人为他开门,露出里边堆积如山的粮食包来。李凌的目光在这些粮袋上来回扫视了一圈,这才指着其中一袋:“那边放的是什么?” “回大人,是麦粒。” “取出来看看。” 这些都是寻常收粮后抽查的常规套路了,自然有下属应命而上,拿出一个头上带尖的竹筒,唰一下直插入袋面半截,再往下一动,有人取过盆子一接,金灿灿的麦粒就流入盆中,看着成色,显然是新收的粮食了。 在接过盆子看了几眼后,李凌点头,又指着另一边角落里中间位置的粮食袋子,又说了刚才一样的话。 如是者,抽查了足有五六袋粮食,李凌才满意点头,离开了这一间粮仓,转而又去了下一间囤放了江南粮食的库房。 相比于其他案头工作,这等抽查之事才是最浪费时间和麻烦的。但即便如此,李凌只要有空,就会亲自来看看,毕竟事关国库大事,他可不敢有丝毫的马虎啊。 就这样,花了半个多时辰,连查了四五座库房,都没有出现任何差错后,他才笑着点头:“不错,大家差事都办得不错。” 众人闻言,也都露出了放松的笑容来,立马就有人奉承了自家大人几句,说什么都是大人指导有方,我等不过是听命办事云云……只要粮食没问题,那接下来的银钱和布帛等物的仓储情况就更不可能出现什么差错了。 毕竟相比后两者,粮食才是更容易做手脚,来个以次充好的。银子和铜钱什么的,都是能一眼瞧见真伪,而且也没个好坏之别。 但即便如此,李凌也没有放松,依旧又往那几处库房去,先看那些布帛的优劣成色,确认不存在问题后,才终于来到最后那几间存放了银两和铜钱的所在。 大越朝中收税分作实物和钱财,实物多半都以粮食为主,而钱财则分为三种,一是银子,二是铜钱,三便是布帛了。像江南这样盛产丝绸的地方,布帛也是占了数成税收的,倒是铜钱这一项,随着如今大越日渐流行银两,倒是越来越少送到京城来了。 但每年还是有相当一批的铜钱被送入国库,其数量达到几十万贯之多,也就是几亿文,堆在一起,那也是相当之可观了。 不过这铜钱的模样看着却颇为丑陋,黑黝黝的,完全不像银子或粮食那般喜人。毕竟用铜铅等合金铸造出来的铜钱是很容易就氧化变色,再加上不断于市面上流通,被无数人用手摸过,自然也就留下了诸多痕迹。尤其是那些本朝百年来发行的旧铜钱,更是多半都黑乎乎的,快连到底是哪朝所铸都要瞧不出来了。 对这些铜钱的查验其实也就这么扫上几眼而已,实在不可能有人往这等价值低下的铜钱上动手脚,那还不够成本的呢。 所以在看李凌进入这库房后,大家也没太放在心上,只赔笑着随意指点了一下,哪边是江南来的,哪边是蜀中来的,也就没话了。 这些铜钱都被线绳串了放在一起,李凌也只是拿眼去随意扫视,本来也没太看仔细。可就在这时,他突然想起了昨夜万浪提到的那件事情,心中一动,好像抓到了什么,可一时又想不清晰,只眯眼继续盯着。 这一举动,却让项大幸有些疑惑了,忙问道:“大人,这些铜钱有什么问题吗?” 见李凌没有作声,边上又有库房这儿的官员赔笑道:“这铜钱哪会有什么问题,全都黑乎乎的,再实在没有了……” “慢着,你刚才说什么?”李凌突然看向那人问了一句。 “我……下官说这些铜钱哪会有什么问题……”这位也是一凛,小声说道。 “不,下一句。” “全……全都黑乎乎的……” “有问题!”李凌突然一个激灵,目光死死地在两边箱子里的铜钱上来回比较着,仔细看了一回后,真就瞧出了其中的差别来,“你们看看江南和蜀中的铜钱上有何区别?” “区别?”众人茫然,疑惑看去,却是看不出什么问题来。 “这边,蜀中的铜钱上虽然多半都是黑乎乎的,但总有几点金色点缀其中。但再看这边江南的铜钱,却都是黑乎乎的,不见半点金色!”李凌拿指头一点,语气已变得相当凝重了。 被他这一指点,众人才看得明白,但同时心里却也依旧满是疑窦,这点区别又能说明什么呢?但再看李大人的神色,却是完全不同了,就好像面对的是一个极其严峻的问题,他的手已经唰一下抄入箱子里,那江南的一贯铜钱和蜀中那边的一贯都给拿了起来。 第1055章 铜钱之弊(中) 看出众下属还是一副茫然的样子,李凌心中叹了口气。这就是平日经验上的问题了,毕竟现在的官员因为身份和收入的关系,其实已经很少再用到民间百姓普遍而用的铜钱了,自然对此的敏锐性要少上许多。 其实照道理来说,李凌也应该和他们一样,甚至问题更大,因为他的身份,还有身家都要远强过下属同僚。 但偏偏,昨夜万浪的求助,让李凌心里多了个想法,导致此时的他对铜这一概念多了别人所没有的敏感性,而此时再去有的放矢地找,自然一下就找出了其中的问题。 手里提着两贯铜钱的李凌用目光先在蜀中那串铜钱上一扫,示意大家关注,说道:“你们看这串铜钱上点缀的金色,可觉着合理吗?” “合理……”有人在沉吟后,突然反应了过来,“对了,今年才铸造发行天下的天佑通宝正新着呢,其成色自然是金黄的……” 其他人这才纷纷反应过来,点头道:“不错,天佑通宝该比以往的铜钱都要新且色泽金黄,放在一起,自然格外醒目。” 李凌点点头,还有一点他此时没有作解释,但心中的担忧已经是表露无疑了。因为另一边拿着的江南的铜钱里,却是一点金色都没有。不光是他手上拿的这一贯铜钱里没有,那一个个放着江南税钱的箱子里,也都看不出有醒目的金色,就跟刚才那官员说的一样,都是黑乎乎的。 “这怎么可能?就算天佑通宝是新钱,百姓们也没必要将之收藏起来啊,又怎可能连一枚都没有交上朝廷呢?”有人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疑惑,也就点出了此事的关键。 李凌哼了一声:“那就查一查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这怎么查?难道去问那些送钱粮过来的江南官员吗?”众人又是一阵为难,就算这是真有其事,也不算什么过错吧,更不是三司衙门能过问的。 但李凌却不这么看,心中转着念头突然道:“你们看看江南的这些铜钱里,可有天佑通宝!” 这怎么可能?所有人心中都立刻做了否定,毕竟大家都知道了新钱的特点,那都是金灿灿的,现在看江南交上来的铜钱,可都是黑乎乎的一团啊。 但随即见李大人一脸郑重,他们也不敢再拖延了,纷纷答应上前,各自抓了一贯铜钱,仔细地看了起来。李凌也没有只让下属做事,他自己也在放下蜀中那串铜钱后,仔细查看起手上这串来。 这么一串黑乎乎的,多半连上头的刻字什么的都有磨损的铜钱想要看清楚上头的字体,可真有些费眼神了。但李凌还是静下心来,一枚枚铜钱地看过去。而这一看之下,他的脸色更是几次变化,因为不一会儿工夫,就被他看到了好几枚刻着“天佑通宝”字样,却也是黑乎乎样式的铜钱来。 同时,周围那些下属也是连续发出疑惑的声音:“这儿有好几枚黑色的天佑通宝……” “我这儿也有……” “我这儿也是……” 随着他们的话,李凌的眉头锁得更紧,当下便让人取来剪刀,将细绳剪开,再把那些个“天佑通宝”从那一贯钱处拿下来。不一会儿,便聚了有好几十枚,看着样式什么的都差不多。 “大人,这到底是……”项大幸也是一脸不安与疑惑,忍不住又问了一句。李凌却没有作答,只道:“你们这就把这边的库房给我看死了,不得让任何人靠近。还有,这就给三司衙门下令,让他们派人去把江南运钱粮来的官吏人等都看起来,不得放走一个!” “啊……”众人更感惊诧,这就要拿人吗,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 “照做,事关重大,不得有半点怠慢!我这就去见陛下!”李凌丢下这么句更让人感到惊讶的话后,便已匆匆朝外而去。 只是到了第一道门前,又被守卫给拦下了。照道理,进出库房都要搜身,他这个三司使也不能例外,但这回李凌却没心思再有耽搁了,当下就把那几十枚铜钱一亮,说道:“本官查到有问题,这些都是证据,我要进宫去,其他一切,等我回来再说。”说着,又把自己三司使的腰牌拍在人家手里,“这个先押着,等我回来再取。” 本衙主官都做到这一步了,这些守卫自然不会不识相地再作阻挠,只能退开放行。 只是当李凌匆匆赶回衙门,想要换身衣裳就去宫里见皇帝时,万浪又正好赶到了。他的事情昨日才刚得李凌允准,自然不敢太过拖延了。可在见到李凌,还没等他开口呢,倒是对方先说话了:“你来得正好,这就跟我一起去皇宫见陛下。” “啊……”万浪一愣,完全跟不上李凌的节奏了。 “其他的事情路上再说,事关重大,还和你也有些关联。”李凌凝重的神色让万浪不敢再有推脱,答应一声,便随其身后匆匆出了衙门,然后步行直奔不远处的皇宫。三司衙门和六部等要紧衙门紧挨着,也在皇城里,到皇宫自然也是极近,都不用骑马坐车,盏茶工夫,便可抵达。 此时已临近中午,孙璧处理完了手头政务后,正打算歇息一下呢,就有人前来禀报,说是李凌在宫外求见。 对此,孙璧也没多想,立刻点头:“宣他进来。”李凌和他这个皇帝关系极近,再加上职权极重,平日里总会主动或被动入宫商议朝政事务,他早就习惯了。虽然现在这时间点有些奇怪,但也没作细想,反正待会一问就知道了。 不一会儿,李凌便来到面前,依旧是行礼参见,孙璧则是很随意地摆手让他平身,然后好奇问道:“温衷,你今日来见朕可是有什么要事吗?” “陛下,臣确是有一件要紧事禀奏。”李凌面色凝重,倒让孙璧的神色也为之一肃:“却是何事?” 李凌当下就把随身的那几十枚“天佑通宝”给拿了出来:“陛下请看。”自有一旁的太监上前把东西接过,又捧到了孙璧跟前。他拿过这些铜钱随意打量了一下,神色间却是多有疑惑:“这些铜钱有什么不妥吗?” “陛下,这是臣找来的其他一些天佑通宝,您再仔细看看。”李凌又把另一些来时问万浪要的几枚铜钱也交了上去。 这一下,两相对比,孙璧终于是瞧出些不同来了:“都是朝廷新发的天佑通宝,怎么就看着差别如此之大?” “是啊,臣也大感奇怪,而且这些看着最是陈旧的铜钱还全是从江南收税所得。也就是说,它们皆都来自江南。” 孙璧点头,等他继续往下说。而李凌也没有让他等候,又道:“这两种铜钱虽然做工看上去很像,但其实却是完全不同的,至少从材质上来说,却是天差地别。可这就大有问题了,江南的铜钱怎么就会与别处铜钱不一样呢,臣还记得,今年初时这批铜钱,都是由户部督造,然后再由转运司衙门分送天下各地的,应该不会有任何差别才对啊。” 孙璧显然也想到了什么,脸色愈发凝重起来:“你是说,有人在私造钱币?” 要是放在后世,伪造钱币还真是一门挺多人干的违法勾当(数字货币流行之前……),可放在此时,还真没多少人会花心思,冒着被官府捉拿定罪的风险去干这事。因为说到底,两者的成本是完全不一样的,利润也自不同。 后世那些纸钞,只要研发出底版,有了相应的油墨纸张后,便可大批量制造,而成本则是相当低廉的。可如今的铜钱却不一样,那货币自身的铜本身就有其价值,如此某人真就私造假钱,所能得到的利润也是微乎其微。 所以就是孙璧在想到这一层后,也觉着大为不解,真有这样蠢笨地想凭私造铜钱来获利的人吗? 但李凌显然已经有了自己的看法,这时又道:“陛下,您还记得当时定下天佑通宝范式时的材料比例吗?” 孙璧皱眉想了下,还是摇头。他日理万机,对此事又没有太放心上,时间一久,自然早记不得了。 但李凌这时却能将当初之事复述出来:“是铜七铅三而合成的原料,如此样式的天佑通宝,要比以往的铜钱都要好看,更金更亮!” “对,朕也记起来了。当时定下此比例时,正是由敬王帮着做出的决定,他也跟朕做过几枚铜钱间的对比。还说这叫新朝新气象,朕也就准奏了。”孙璧经提醒后,也想起了当时的一些细节。 李凌点头:“陛下英明,当时正是如此。那时臣就觉着好像哪里有着不对,只是没作深思,直到此时出了事,才真正明白过来,关键就在这铜钱的用料上!” 顿一下后,他看着皇帝道:“陛下,要是臣所料不差,这等比例的铜钱其本身价值早已经超过了寻常的一文钱,而这,就被某些贪婪之人给钻到了空子!” 第1056章 铜钱之弊(下) “且慢,你把话说明白些,怎么朕听着却是有些糊涂了。”孙璧突然开口打断道。显然,他没有李凌那般的经济商业思维,一时有些跟不上对方的思路了。 李凌也明白过来,当下简单地作了解释:“陛下,这一文钱所以能被大家所接受,是因为其自身便有其价值,也就是在它的材质,铜与铅的合金上,那就是价值一文。” 孙璧沉吟了一下,这才勉强了解地点头:“唔,朕有些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新铸的天佑通宝因为铜铅两者的比例有所改变,所以其价值也发生了变化。” “陛下说的是。就臣所知,以往那些铜钱铜与铅的比例都在五五,甚至是铜比铅占比更少的情况下,如此,铜钱才会在市面上流通一段后迅速变黑,就如陛下所见到的。 “而铅的价值却是远低于铜,能用到的地方更少,所以这一文钱从其材质来说,很大情况下是不值一文的。但这次的天佑通宝却不一样了,因为陛下一早就定下了七三的铜铅比例,导致这批钱的材料价值就已超过自身。如此一旦有人察觉其中的漏洞,便可想法从中牟利了。 “比如,他们可以大量收入这些天佑通宝,再将之熔化提取出其中更值钱的铜料来,则这些铜料的自身价值就完全被用上了,可制造出铜器等物来进行贩卖,如此便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了。 “而更关键的在于,他们甚至可以将制器剩余的那些铜料再掺入大量的铅,再铸成新的天佑通宝来。但因为这时的钱已不能称之为铜钱,所以看着就如在外流通数十年的老旧铜钱般,不但显得黑旧,还轻而薄。陛下要是不信,可以拿新旧两种天佑通宝掂量了试试看。” 孙璧神色一凝,当即就取过两种天佑通宝放掌上掂量了一下,虽然那差别不大,但他还是察觉出了轻重,面色陡然便是一沉:“果然如此,真有人敢做出这样无法无天的举动来!” “陛下,这么做已经不能算是一本万利,而是无本万利了,巨大的利益面前,自然有的是人愿意冒险一试。而且,他们已经成功一大半了,至少江南地面上的天佑通宝已经被他们搜刮一空,就连送来朝廷的税钱都是他们伪造的,而那些被他们私吞下的铜料,也早被他们制造成了铜器,想要贩售得利!”李凌立刻又解释道,“就在前些时日,江南已有一批铜器要送来北边,正好由臣名下的纵横商行运输。而因为察觉到事有蹊跷,江南并不怎么产铜,臣才留了个心眼。 “所以臣以为,此事上有八成可能,那些铜器的拥有者便是搜刮江南铜钱以谋取私利的犯人了。还望陛下尽快查明事情真相,将他们绳之以法!” 孙璧这时倒是把怒气又给压了下去,但面容依然严肃:“你说的不错,此事不能小觑,必须尽快查明真相,捉拿犯人!只是,此事只是你道听途说,还是确有事实,朕还须得让人查证一番啊。”李凌是他最信任的臣子,但既然坐在皇帝位上,孙璧就得为整个国家负责,不能偏听偏信,便需要进一步的查证。 李凌也能理解这一点,而且还有了准备,便道:“陛下圣明,臣在得知其事后,已经让接触此事的纵横商行的大掌柜万浪随我同来,就在宫外等候。陛下若是想知道得更清楚些,还可向他询问。” 孙璧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后点头道:“那就让万浪也入宫来吧。” 虽然万浪只是个商人,但和孙璧倒也算有些交情。在他还是皇子时,双方便有过交往,然后前两年北伐的后勤转运,万浪也没少立功,两人甚至还在草原上碰过面。 只是后来战事结束,论功行赏时,万浪却推辞了朝廷的封赏,依旧做自己的商人,也没再入朝参拜。但他的这一举动,反而让孙璧又高看了这位几眼,觉着这是个不居功的纯粹之人,他的话自然也是可信的。 而万浪在进入皇宫,真见到当今皇帝时,反倒是有些手足无措,心下惴惴了。毕竟那可是高高在上的万民之主,自己一个小商人,难免会生出惶恐不安的情绪来。入到殿内后,更是长拜不起,连头都不敢抬了。 “万浪,朕来问你,那些从江南运往北方的铜器你可有见过,它们看着如何,还有,到底是什么人托你转运的?”孙璧很快就入了正题,直接问道。 万浪在来时已经从李凌那儿知道了此事的蹊跷,心中越发紧张,吭哧了半天,才回道:“回陛下,那些铜器草民,草民只看过三五件,都是雕琢铸造精美的物件,大的可以卖出数千两银子,小的也能卖出几十两来。至于让草民的商行运送的货主,乃是江南一个铜器商人,名叫叶全。” 听到这些铜器的价值后,孙璧脸色更是一沉,这其中的利润哪怕是他,也能算出个大概了。自然,也能算出来,恐怕为了这批铜器,之前流入江南的那几十上百万贯的天佑通宝可就全都被他们搜刮一空了。 这让他如何能够接受? 天佑通宝,那是以他的年号为名铸造的铜钱,现在被人如此熔化伪造,那就是在打他的脸了,这如何能忍? “叶全吗?”孙璧念叨了一遍这个名字,将之记于心中,这才点头道,“此事你暂且不要宣扬出去,还照原定的路线走,朝廷自有安排。你的功劳,朕不会忘记……” “草民不敢称功,只求陛下不要怪草民和纵横商行为虎作伥便已心满意足了。”万浪赶紧表态道。这也算是他的肺腑之言了,毕竟这案子真要牵连起来,纵横商行怕也难逃牵连啊。 而随着皇帝点头答应,万浪总算是松了口气,有了这一表态,自己就无后顾之忧。同时,他又有些感激地看了眼李凌,要不是他及时察觉到此件买卖存在大问题,恐怕之后将后患无穷。 但这一眼看过去,他却发现李凌的神色并没有像自己般放松下来,反而继续深蹙其眉,好像还有什么顾虑。孙璧也瞧出了这一点,这时又问道:“温衷,你又在想什么?说来听听。” “陛下,要是一切真就跟臣所想的那样,此事的后果可要比被这些贪婪之辈大赚一笔更为严重啊。” “哦?怎么说?” “陛下,这些伪造的铜钱自身质地远不如天佑通宝,很可能会在一段时日后因为某些原因而破碎。若只是一两枚如此倒也罢了,可要是全都如此,寻常百姓可就要遭殃了。毕竟,如今虽然民间也通行银两,可寻常百姓却还是以铜钱为最常用的钱币购买货物。而一旦铜钱在他们手中不断破碎,他们是必然会吃下大亏的。 “这还不是最严重的,最严重的在于,这样的事情出得多了,大家就会对天佑通宝不再信赖,认为这新铸的铜钱本身就有问题。如此,从江南向外扩散,那些奸商便可趁机又把别处的天佑通宝以更方便的手段收入囊中,乃至于可能出现一枚天佑通宝还不抵一文的情况……久而久之,吃亏的只会是寻常百姓,倒是让那些奸商赚了个盆满钵满。 “而朝廷的威信,也会因此事而大受挫折,这实在不是臣等所希望看到的啊。臣以为,此事已刻不容缓,必须尽快把源头找到,从严从重地处置这些奸商,无论他们到底是什么身份,都必须一视同仁!” “不错不错!”孙璧也越发感受到了此一变故会给朝廷,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负面影响,当下便连连点头,“就照你的意思办。来人,去把刑部魏梁,还有皇城司的吕振给朕传进宫来。” 到了这一步,孙璧再无犹豫,决定让手底下最得力的两方办案人马前往江南,把事情给查个明白了。再加上很快就能拿到手的那个叫叶全的家伙,双管齐下,此案自然能迅速查明内情了。 到了这一步,李凌这个只执掌朝廷财政大权的三司使便不再多言,只行了个礼后,便带了万浪退下。接下来朝廷怎么办案,怎么拿人,就和他无关了。 不过在他二人出了皇宫后,万浪却还是看见李凌是那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便紧张问道:“你,是不是还有什么顾虑,怎么不在皇帝面前都说出来呢?” “还有一点也是我相当在意的,但在事情有结果之前,我还真不好直说。”李凌苦笑了一下道。 “是什么?” “你说江南的那些伪造铜钱的奸商贼人是从哪里弄来的钱范呢?”李凌眯眼看着他道。 铜钱的铸造和后世的纸币一样,不是说有个样子照抄就行了,其中还有数道工序的,这就是钱范,而如此重要的程序,自然是由朝廷严密保管起来的,又怎么可能随意被江南地方上的某些人所知晓呢? 想到这一节,万浪也是身子一震,脸上的表情显得愈发不安起来:“你是说,是朝中有人把钱范送给了他们?” 第1057章 铜钱之弊(终) 李凌默然点头,片刻后才道:“钱范是被藏于国库中的,只有极少数人才能接触到。比如说现在的我,以及户部和转运司的几名高官。” “这……这怎么可能?”万浪几乎要惊叫出声了。李凌就不用提了,其他那些人,以他们的身份也实在没必要做出这样自寻死路的事情来啊,他们就算再贪财,也有的是其他办法,何必冒这等随时可能掉脑袋,甚至被灭门抄家的事情来啊? “是啊,我也相信他们都不可能干出这样的勾当,可除了他们,也就只剩下一人,不,应该说是两人还能做到把钱范外流了。” “是谁?” “一是当今陛下;二便是敬王孙琦。”李凌说出了两个再度让万浪为之震惊的身份。这两人好像更不可能了,皇帝就是疯了也不会自己这么做,至于敬王孙琦,因为这“天佑通宝”本就是他一手打造出来的,私藏个钱范,然后在之后流传出去倒是轻而易举,可他图啥呢? 要知道这一年多来,从皇帝这儿得到最多好处的并非李凌,而是他敬王孙琦了。孙璧不但为他重修府邸,还多有赏赐,什么珍宝金银,就连宫女太监什么的都赏赐了好几批过去,甚至都有意让他入朝参政。 只是敬王却以自己体弱多病给推辞了,但这些赏赐他却是全都受了。如此算下来,或许满朝官员都有可能会为钱财发愁,唯独他敬王,是不可能为此发愁,更不必为了一些钱财好处而去冒险把钱范外传了。 正因如此,就连李凌都不曾真正怀疑过他,所以纵然心里对钱范的外流充满了疑虑,也到底没有在孙璧面前提出。他想等,等之后事情起了变化,再看有没有新的线索证据出现。 而这一回,万浪却是彻底没话说了。他发现这等事情真不是自己一个小商人能搀和的,哪个人哪件事被抛出来,都够自己心惊肉跳的,只能叹息道:“我……我还是就按陛下的意思帮你们稳住那叶全吧,其他的,就看他们怎么办案了。” 李凌点头,其实他也一样,至少在皇帝授命之前,他也就做到这一步了。接下来事情怎么发展,就看老师他们有没有收获了。 …… 接下来的日子,在李凌这边还是一样的过。 一样的每日都要在三司衙门里忙活秋税事宜,每天回家后,则是多多陪伴妻儿人等,然后才是稍微抽出点时间来关注下朝野间的动态变化,看江南那边有没有新的情况发生。 可让他感到有些意外的是,这样过了十来天,却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好像之前自己都没有把发现报到皇帝面前,刑部和皇城司的人也没有就此去江南作详细调查似的。 对此一结果,他唯一能说的,就只有事关重大,所以在没有万无一失的把握前,刑部等人都不敢行动拿人吧。 直到十月进入中旬,秋税的差事都快全部做完,都可以那些钱粮布帛等物送入国库贮藏起来时,这天上午,总算得空的李凌却又被孙璧给召进了宫去。 其实这样的入宫奏对在李凌这儿并不特殊,以他所得的圣眷,在没有朝会的日子里,三天里有两天得去皇宫见一见皇帝,或是与孙璧单独奏对,或是与政事堂其他宰执一起商讨国事,他都已经习惯了。 可今日,在进入到这间熟悉的偏殿时,李凌却是明显感受到了气氛的大不相同,不光那些臣子们个个神色紧张,高坐在上的皇帝也是面容凝重,而且就连孙琦等一干没在朝中担任职务的王爷们,居然也都悉数到场。 如此排场,便意味着朝中将有大事发生。而就他所知,这段时间里,除了铜钱一案外,还真没出过什么值得让君臣感到棘手紧张的大事呢。 难道是此事已经有眉目了? 怀着这样的猜想,李凌便站到了臣班前列,而后不久,又有六部尚书一级的重臣先后赶到。现在殿内所站的,正是如今大越朝中地位最高,职权最重的一批人了。 皇帝见人到齐,便低咳一声,开口道:“今日召集卿等前来是为了一件看似很小,可干系却极其重大的事情。或许你们中的不少人已经听说过一些传言了,就在这一年来,江南有些贼子,居然钻着空子,打起了朕刚发行的天佑通宝的主意,将之熔化重铸成铜器贩卖,然后再伪造铜钱,流通于世。如此做法,却是将朝廷置于何地,王法置于何地,又将朕这个一国之君置于何地!” 说到这儿,他砰的一拍御案,声色俱厉,把下方群臣都给吓得一凛,瞬间便跪倒一片:“陛下息怒……” “果然是与此案有关,看来是有眉目线索了。”李凌虽然也跟着一道跪下,心中却是一定。 孙璧倒也没有隐瞒的意思,当着群臣的面,就将这半个月来对此弊案的查察情况给说了出来—— 原来就在受命之后,刑部和皇城司便同时派出大量精干人马前往江南查明天佑通宝造假一事,同时进行的,还有那尚在半道上的叶全人等被尽数捉拿,然后便是一番严刑审讯。 在皇城司的诸般酷刑下,别说他一个普通商人了,就是当初罗天教的教徒,也只能乖乖招供。而就叶全所招,自己也只是个听命跑腿的,真正于暗中搜集天佑通宝,又在临安城中以工坊为名,熔化铜钱,再私造劣质铜钱的却是江南当地有名的两大家族,夏氏与朱氏。 当这一口供报到上头后,便与在江南一番明察暗访所得的线索相符合了。这一年来,如此数量庞大的铜钱被他们所换入,又怎么可能不留半点痕迹呢?之前只是没人去在意,才让他们能蒙混着,但现在有人去查,又能瞒得到几时? 于是,刑部和皇城司会同当地衙门立刻行动,就把这两家人等都给控制了起来。然后又是一番审讯,却得出一个更为惊人的答案,这两家居然也是受人指使才做这笔买卖的。或者应该叫引诱,对方只是提点了一番,让他们觉着有利可图,便铤而走险了。 因为他们自以为远离京城,铜钱又不被人关注,自然很容易就能瞒过去。而只要那些铜器能迅速出手卖出高价,这一大笔钱就平安落袋了。到那时,一切都已过去,朝廷甚至都不知有这么一回事呢。 至于那个“提点”他们的真正主谋,虽然两家做主之人吃了不少苦头,却也没能说个明白,只提到是自家子弟在朝中好友的人…… 在把相关结果通通说明白后,孙璧的目光便落到了三个明显吓得面色发白的臣子身上:“夏宁川,朱长峰,朱长峦,你们对此有什么可说的吗?” 被点到名的三个官员更是身子一震,迅速出来,一面叩首,一面辩解道:“陛下容禀,臣……臣一直都在京中为官,已有多年未曾回乡了,实在,实在不知家人们居然背着臣干出此等大逆不道的举动啊……” 心慌之下,他们磕头分外用力,不一会儿就已额头见血,看着着实可怜。 可无论是孙璧,还是其他朝臣,都不为所动,全都冷冷地盯着他们。那供词里可是写得明白,引诱他两家做下如此错事的,可是打着他们朋友的旗号去的啊,没有他们的亲笔书信作为凭据,夏朱两家的人会信其说辞?恐怕连自家大门都不会让其进入吧? 三人也很快明白了这一点,又是一阵磕头叫屈:“陛下,臣实在是冤枉的。臣这段时日都没与他人有过什么往来啊……” “哼!那朕倒要问问你了,你朱长峰可是户部郎中,之前天佑通宝的铸造你也在场,想必那钱范你也是有所接触的吧?”皇帝冷眼盯着他,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就是怀疑他存在问题。 “臣……”这下朱长峰是彻底没法为自己开脱了,毕竟他有充分的条件做这些,甚至有可能那所谓的朋友,也只是他自己伪造。 王晗的反应倒也飞快,见状也是赶紧上前请罪道:“陛下,臣知罪。臣身为宰相,居然不能及时察觉朝中竟有此等奸险之徒,致使朝廷威严受损,江南百姓更是因此受了不少苦,臣请陛下降罪责罚!” 有他开头,其他重臣也纷纷出面请罪,李凌自然也不例外。如此一来,孙璧还真不好迁怒到这些臣子身上了,便哼了一声:“此事你等虽有责任,但终究也是被人所欺骗,朕不是不讲理的人,就只罚你们两月薪俸,以为惩罚吧。但是你们三个,即刻革职查办,只要查明真与此案有关,必严惩不贷!” 随着皇帝下旨,殿外自有禁军将士火速而入,将三个已瘫在那儿的重臣给拖起,押了出去。等待他们的,便是天牢内的审讯套餐了。 而后,孙璧则是和群臣商讨起如何善后,把这次弊案的影响减到最小,同时想法杜绝别处也发生相似的案子。这却显然没那么容易了,直过了一个多时辰,还是没个定主意,最后只能让他们暂且退下。 而当群臣皆领命退出殿时,只有一人留了下来,正是李凌。 第1058章 绝境反攻 刺啦几下,手中的信纸已被赵无忧撕成碎片,他的整张脸也因为愤怒而变得扭曲。饶是他再有城府,再习惯了隐忍蛰伏,这时也终于按捺不住,破口骂道:“一群蠢货,贪心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面前几个罗天教下属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因为他们很清楚这次的事情对本教大计有着多大的破坏和影响,结果就是因为江南那边抢先动了手,导致官府早早察觉,把人都给拿下了。 赵无忧真有理由感到愤怒,为了这一计,他带了罗天教剩余力量已经足足蛰伏了数年之久。在这几年里,他们低调低调再低调,甚至为了保存更多力量来达成目的,还壁虎断尾,把之前那些可能被官府察觉盯梢的教中力量都给抛弃了,然后才换来了数年的平静。 这几年来,罗天教一直都没在中原翻起任何浪花,就是在筹谋着能一朝动-乱天下。而新君登基后所铸造的“天佑通宝”便成了他们达成目的的最佳媒介。所以才有了指点江南许多世家去搜刮外间新钱的谋划,其实何止是江南一地,天下各州府,都有罗天教的人于暗中教唆。 只不过这些人拿到外头的身份却又各不相同,有那些世家多年好友客户的,也有他们在朝中靠山手下的……反正为了能达成目的,在次罗天教是把一切可以动用的力量都给动用了。 但是从效果上看却并不如意,除了江南因为商业发达货币流通最快让夏朱两大世家抢了市面上的多半新钱,其他各地虽也有人出手,但最多就是把发行在外的新钱给抢了不到一半,远还没到把新钱控制在手的地步。 而在赵无忧的算计中,这还只是第一步,后面他会设计让更多量的假“天佑通宝”流入各地,然后再自己派人将之戳穿。到那时,必然会引发一场对新钱的不信任之风,而只要他和手下人等顺势引导一番,官府在民间的信誉将会彻底跌落。 对百姓们来说,谁是皇帝其实对他们的生活影响真不大,但是那到手的铜钱究竟是真是假却是真正关系到他们生存的根本。哪怕这只是一个虚假的流言,都足以让天下人心惶惶了,更别提这其中还有三四成是真的——至少到时“天佑通宝”皆是假的。 到那时,无论商人还是普通百姓,都将不再对官府有什么信任,只要再找一个机会点上一把火,搅乱这大越天下也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情! 计划自然相当周密,唯一的不足就在于此计需要极长的时间布置扩散。江南那边已经做好准备,可中原各地却是慢了许多,所以在赵无忧看来还是得再等下去,等到一切就绪。 可谁想,人夏朱两家却因为贪心作祟压根没有接受自己缓缓图之的提醒,居然如此快就动上了手,还把那些获取的铜都给制成了铜器,公然往中原贩运了。这不是自曝其罪,叫着嚷着让官府查到自己头上吗? 而他们这一失手不要紧,却是将圣教的全盘大计都给打乱破坏了。现在朝廷有了江南的前车之鉴,自然会即刻关注全国的新钱流通情况,此时别说再按之前的计划引发天下动荡了,恐怕就连剩下那些铜钱都没法顺利收入囊中。 多年计划一下失败,自然是让赵无忧大为光火,可又无可奈何。在咒骂了几句后,他呼出一口浊气:“给我圣教各地的兄弟传令,让他们即刻离开,找地方藏匿起来,不要再生事端了。” “教主……的意思是,我们放弃这一次的计划了?”有下属略感意外地问道。 几年的蛰伏,直到这次他们才得以再敢一回大事,结果却是如此草草收场,这实在太叫人无法接受了。 但赵无忧却在扫过他们后正色道:“就是如此,我们已经无法再承受一次大的打击了……”说这话时,他的心中也满是苦涩,因为今日之圣教与多年前真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了。 想当初,在晃叔,在其他长老护法都还在时,圣教是一个什么样的景象?那时的他们内可蛊惑天下民心,即便是在富庶的江南,都可以借一场灾情便引发一次暴-乱,攻城略地,破坏无数;而在外,还有鬼戎各部可为他们所用,一番安排下,几十鬼戎铁骑直杀南下,席卷越国北疆,给足朝廷压力。 可是,在一次次的失败后,圣教却是元气大伤,到了今日,真就成了只能于暗中搞些阴谋诡计的小帮会了。 罗天教的元气大伤可不单在于那些高手谋主的相继被除,更要命的,在于在那一场场的失利中,能忠心听用,不惜性命的教众也在快速减少。他们中的一部分是因为那些战斗失利而当场战死,但更多的,还是因为局势的转变,让他们看清了现实,从而早早抽身而退。 尤其是在几年前,两大长老被朝廷捉拿后明正典刑,这一打击更是极其沉重。哪怕还有赵无忧这个教主在位,许多教众还是迅速斩断了和圣教的联系。这既是对圣教未来的悲观,更是对赵无忧这个半道上位的教主的轻视,因为在这些寻常教众眼中,从来只有几位长老和护法,至于教主,那不过就是个傀儡泥塑而已。 想明白这一切的赵无忧很是愤怒,也想过要重新振作,让那些叛徒知道圣教还是能在自己的手上重新崛起的……奈何之后的天下大势却告诉他,再多的理想,也是无力改变一切的。 尤其是当孙璧继位,在朝中推行新官法,使官吏大受约束,百姓日子渐渐好过后,罗天教就更难吸纳到可用之人入教了。 就这样,罗天教旧人离散,新人难来,实力自然是每况愈下。赵无忧的蛰伏待机,其实也是无奈之举,他们已经遭受不了更多的打击了。这次也是一样,眼见事不可为,他首先想到的还是保全自身实力,以待他日。 眼见他如此确认,面前两名下属却还是为难道:“可是教主,京城那边我们该如何交代?” “是啊教主,这一计本来就是那些人帮我们设下的,一旦此时我们抽身退缩,他们恐怕不会接受吧?要是惹恼了他们,他们可是掌握了我们不少具体情报的,就连一些隐秘的藏身所在,以及各地分舵,他们都……” 这就是赵无忧的悲哀所在了,他这个教主虽然名义上是一教之主,可实际上威信却是远没法和当初的赵成晃等人相比的。不光对内如此,对外也是一样。 要是换了赵成晃等人,在自己做下决定时,哪个还敢如此反对?可现在,他都明确表态了,这几个亲近下属却还是想要反驳。至于和他们合作的人,显然如今势力也不在罗天教之下,一旦翻脸,后果也不是他们能承受了。 怒上加怒的赵无忧脸色泛青,几乎要发作出来。但最终还是吐出一口浊气,冷声道:“那你们说,眼下这一局我们该如何应对?” “教主,我以为可以分两步走。”这位倒还真有了对策,此时侃侃而谈,“其一,就是尽快与京城那边联系了,看他们有什么破局之道,最好是在保存我们自身实力的前提下,还能重创朝廷。” “这……能成吗?” “他们既然能搞到新钱的钱范,自然也有法子加以补救了。但这终究只是治标不治本,我以为官府其实已经可以通过顺藤摸瓜来查到我们了。所以这第二步才是最关键的,一旦成事,则可使天翻地覆,成我圣教百年宏愿!” 这最后一句顿时让赵无忧的精神为之一振,都不在意对方之前的态度了,急声道:“第二步到底是什么?” 那人淡淡一笑,说出了自己的计划,却把在场几人都给说得呆怔住了。半晌后,才有人迟疑道:“这……是不是太过冒险了?” 赵无忧也下意识地点点头,他终究没有那等翻云覆雨的经验和魄力,一时听到如此大胆的策略,也是无法接受。 “教主,事在人为。而且,除此之外,我们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这位说着,目光里透着坚决,“如今大越朝中多有变化,那些当官的也不适应新官法,倒是民间,对此多有拥护。一旦真让此法完全立稳脚跟,一旦让那孙璧真彻底坐稳皇位,我们圣教将再无任何翻身的可能。 “可以说,眼下已经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若再不奋起一搏,那就只能慢慢消亡,直到彻底消失。教主,你就甘心落得如此下场吗?而且即便不曾出现这样的结果,现在的铜钱一案,也足以让我们疲于应对了。 “所以,与其被动招架,还不如主动出击,搏这一把呢!” 面对这番劝说,赵无忧还有些迟疑,倒是其他几人,已经完全被说动了。也一个个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教主,穆长老说的对啊,这已是最后的机会了!” “教主,放手一搏吧!” “教主……” 在这些人的不断劝说下,赵无忧终于做出了决定:“那就这么干!” 第1059章 朝廷的应对 京城里消息的流动就是快,只几日工夫,关于江南有商人私自毁铜钱铸成铜器的说法便已传得人尽皆知了。 这一下,当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说什么的都有。有说人心不足的,有说朝廷考虑欠周的,也有说地方官府办事不力,该当严加处置的……这最后一条,倒是与眼下众人皆知,无数百姓都颇为推崇的新官法暗合了,反正在大家看来,地方上出了问题,就是官员办差不力的缘故,就该严惩不贷,夺官罢职外加流放,一套招呼上去。 直到几日后,纵横报上市,头版头条也对此事作了详尽地点评,这才让许多人发现事情要比自己之前想的更为复杂。 经过这些年的发展,纵横报在整个京畿地界都成了有相当话语权的存在,不光那些识文断字的读书人喜欢看,就是当官的也都每期不落。这报上的内容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寻常百姓能看到许多发生在京城周边的乐子趣事,而当官的也能从中掌握相当的内情隐情或是自己任上的不足,从而加以补救改过。 不过纵横报这些年来倒也还是基本遵循李凌定下的不涉朝政大事的习惯,最多就是对某些已经定性的案件稍作点评。而这一回,江南熔钱一案远未到盖棺定论的时候,纵横报却突然于头版头条花大篇幅加以报导评述,还真让许多熟悉其风格的读者感到有些意外呢。 不过在看到这篇雄文的作者署名后,很多纵横报的老读者们又都释然了。因为那文章的作者,赫然是逍遥子! 已经是族学馆长的叶清穿一身考究的袍服,坐在自己单独一间的书房中,悠然地品着茶水,取过了让人买来的纵横报,随手翻看起来。 多年过去,当初只是族学中一名普通教书匠的叶清已经成为了馆中说一不二的存在,太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比如他的穿着气质,比如他所喝的茶水品质也从原来的几十文一斤到现在的百来文一两,再比如他现在办公的环境…… 但也东西是未曾改变的,每次纵横报出街他都会买一张细读的习惯,叶清就从来没有变过。 而当他随意扫过报上内容,看到头条署名竟是久违了的逍遥子时,也是猛然一震:“他……怎么还会在报上写文章?”作为纵横报的忠实老读者,叶清可是早就知道这个逍遥子的真实身份了,他不但是纵横报的东家之一,更是朝中官员。 不,到现在,这位大人已经是位高权重,不在任何一个宰执之下的重臣高官了,掌管朝廷财政大权的三司使李凌李大人。 想李大人现在的身份,何止是日理万机啊,他居然还会抽空在报上刊登文章吗?这也太出人意料了呀!叶清满心的惊讶,不过在随后仔细去看那文章内容,他总算是有些明白了作者的良苦用心。 这篇文章写得很是浅显易懂,哪怕夹杂了一些金融上的道理,对叶清这样的读书人来说也没有半点阅读障碍。 上头的内容也很直白,提到了熔钱牟利之举不光是非法赚钱,更是对朝廷的冒犯,以及对整个大越金融系统的破坏。 如果说开头几句叶清还觉着有些不是太懂,那后面的解释就如一记记当头棒喝,把此事的种种弊端全都剖析了出来。 有些东西叶清早在听说此事后便有了判断,但有几条却是他从未想过的——一旦新钱被他们如此肆无忌惮地破坏,朝廷固然会受到极大的影响与打击,但真正最倒霉的,却还是天下黎民。 因为新钱已经被他们掉包了,而那些假钱流通在外却是和原来的旧钱看着没有太大区别的——没有人会对每一文同钱上到底刻的什么仔细判断,而且还有太多人都不识字呢——可这些假钱却是脆弱无比,用上一两月便会发生破碎断裂,从而彻底没了用处。 如此,还在普通人手中的破钱自然没了用处,可其他那些破钱却会被人用各种方式重新流入到没有任何保障的百姓手中。这还不算,更关键的在于,一旦这样的情况不断恶化,所导致的结果就是整个铜钱系统都会被人所怀疑,从而导致商人不再肯收铜钱,使官府收税都只收银子,到时这些消耗与麻烦,自然也得全落到寻常百姓的身上。 “若说今日八百文可换银一两,则在数月后,便是一千六百文都不可再换银一两……如此银价不断攀升,而铜钱不断被人所嫌,则百姓更难谋得温饱矣……” 看着这边作出总结的几句话,叶清的脸色也为之大变,变得有些苍白起来。 是啊,要真出现铜钱不被人所接受的情况,那后果将不堪设想,自家也会大受影响啊。哪怕他现在身份已有所提高,每月的工钱也算充足,但也远没到可以忽略铜钱的地步啊。 只要想想那后果,叶清就是一阵不寒而栗。足足愣了半晌后,才继续往下看去,却发现文中已经提到了一个解决之法,那就是号召所有人把崭新的新钱都拿在手中,不要再让其他别有用心的贪利之辈给轻松拿了去。而且朝廷一定会拿出办法来解此难题的,目前初步定下的一个策略就是新发的“天佑通宝”真钱将一个当旧钱三个之用。 也就是说,这一文新钱便算作往日的三文了。只不过这还只停留于书面,至少朝廷尚未真正颁布法令,也不知何时才会推行。 但在叶清看来,这一做法很快就会成为现实了。因为他很清楚逍遥子的身份,作为掌管朝廷财政大权的李大人都明着发文了,就证明离此事成真也就只有不过几月而已了。 想明白这一切的他再坐不住,先是取过自己的钱袋,仔细找了找其中有几枚“天佑通宝”,这可是一枚顶三枚的好东西啊。在把这十多枚崭新的铜钱挑出来后,他又迅速起身,出门而去。这是要回家去把藏着的所有新钱都给找出来,然后再藏好了,为将来朝廷颁布法令后再作调换。 其实何止是叶清一人在作此安排,整个京城只要是读了这篇文章,或是听人细讲过文中内容,又已经知道作者真实身份的,所有人都开始忙着去挑新钱去了。 很快的,京城以外的人也从纵横报上得到了这一信息,也有人开始有意囤积“天佑通宝”。反正这些铜钱本身就有其价值,只要留心到手的别花出去,自然就都能存上一部分。 不过除了这些对纵横报和逍遥子这个作者身份有着相当信任的人外,也有不少人对此一事提出了怀疑与异议,一些质疑声也随之在坊间流传开来: “一张报上的内容而已,岂能作准?” “就是,我还听说已经有商人开始以一文换两文的价钱跟人购买天佑通宝了,他们就不怕把这笔钱砸自己手里?” “要我说这就是朝廷为了减少损失放出来的风声。就算那什么逍遥子真是三司使,他也没必要这么把一切都放到明面上来说吧?” “我可听说都已经有言官在弹劾那李大人了,至于到底是弹劾他撒谎骗人,还是泄露朝中政务,就不得而知了……” “所以要我说最好的办法就是别去碰,最好连铜钱都别留手里,不然谁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 各种说法甚嚣尘上,朝廷对此却是没有太大的反应,就好像这一切真只是李凌随意用笔名那么一写,根本不可能成为事实。 不过随着时间推移,待到冬月时,市面上的天佑通宝还真就见得少了,不管是洛阳城内,还是整个京畿地区,甚至整个中原,这种最新的,金灿灿的铜钱都不再见人花用。 同时带起的,还有那些伪造的新钱,也被人专门挑出,拒绝收下。而相比于江南当地此风已然大盛,至少有好几十万枚假钱流入市面,难以遏制不同,中原各地这样的假钱却还是极少数,如此普通百姓的损失倒也不算大。 唯一的不利就在于现在许多商家都不想收铜钱了,尤其是买卖大些的,宁可要银子费力检验后再用剪子剪断称重,也不愿更麻烦地从几百上千枚铜钱里去找什么假钱。 如此,自然也就影响到了其他铜钱的价值,从而使铜钱与银子的比例真就一路走低,都快到一千两百枚铜钱都换不到一两银子了。 而就在许多人都为此叫苦不迭,不知如何是好的当口,朝廷终于颁下政令,言明,从明年开始,将推出全新的货币钱票,从此税收什么的都将以此种货币征收,而之前的天佑通宝的兑换,也是换的此种钱票。 只是这钱票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却是无人知晓。但随着一匹匹快马出京,一份份相关公文送到天下各州府,便意味着这一政令是确凿无疑的,将在大越天下各地推行出来的新财法了! 第1060章 大越钱票(上) 朝廷突然推出钱票这么个东西确实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而且绝大多数人也并不看好。不光是普通百姓对此怀有疑虑,就是朝中官员也在私下里多有非议,觉着这是身为三司使的李凌为了做出些政绩而胡乱拿出的主意。 如此情况,自然让尚未真正面世的钱票的前景蒙上了一层阴影,甚至有不少人已经可作断言,此物出来后必然无人问津,最后只能是狼狈草草收场。而一些言官御史们,更是准备着借此好好弹劾李凌一把,从而使自己扬名了。 而就在这京城内外无数人都不看好钱票的当口,进入腊月,也就是离钱票正式发行还有一个月的时候,洛阳城里几十名资产雄厚的大商贾都被送上请柬,邀请他们于腊月初三日到越兴楼饮宴。 对这些身家巨亿的大商贾们来说,这样的邀约每日都不知有几场,对此他们多数是推辞不去的。但在看到这份请柬的落款后,他们却不敢推辞了,因为上头赫然写的正是李凌的大名,而其身份却非朝廷高官,却是纵横商行的东家之一。 这些年来,纵横商行的发展可是相当迅猛,几乎可以说天下各地都有他们的分号,从而形成了一张巨大的网络。只光这一点,就足以让京中许多商人不敢小觑了,再加上李凌朝廷重臣的身份,现在发贴相约,又有哪家商人敢推辞不来呢? 时入黄昏,华灯初上,当洛阳城中几座以专做夜间欢愉生意的坊市内渐渐热闹起来时,越兴楼前也已是车马拥堵,来客不断,把楼中迎宾的伙计掌柜们忙得不可开交,额头都见了汗。 今日的越兴楼已经被纵横商行彻底包了场,所以除了这些受邀而来的客人外并无更多外客,此时这些刚下马车的商人看到诸多熟悉的同行,也各自打着招呼,说说笑笑的,一同直往里走。很快,就在里头伙计的引导下,顺楼梯而上,直登上酒楼最高的第五层。 在上头早有万浪等纵横商行的东家伙计人等等候着了,见他们到来,也都含笑热络相迎,自然又是好一番的寒暄客套。等到这些虚礼都做足了,才由万浪引了大家入席,却是最正式的单席餐制,四周还有容貌上乘的乐姬吹笛鼓乐,丝竹声声,颇显风雅。 不过大家的注意力显然不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此时各自落座后便下意识地寻找起正主来。可这一圈张下来,他们却并没有找到那个真正的主人,只能把疑惑的目光落到万浪身上,等着他给出解释。 万浪立刻就明白了大家的想法,呵呵笑道:“各位还请稍安勿躁,李温衷他毕竟身在朝中,诸事缠身,可不是随意就能脱身的。咱们先饮上几杯,慢慢在此等他便是。”说着便举杯相邀,又给其他几个商行的掌柜们打了眼色,大家一起上场,好生与众客人对饮说笑起来。 这时便体现出万浪长于交际的能力了,只见他一杯再说,频频与人说话,几句话间,便让那一个商人感到被重视,心下愉悦,自然也就随之喝了两杯。 本来嘛,纵横商行的财力就不在这儿各个商人之下,大家之间又多有生意来往,哪怕有所竞争,这时也都不会流露。又有万浪他们刻意讨好奉承,所以这酒席宴上倒显得颇为融洽,一时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当真是好不热闹。 而就在如此场面下,李凌终于是姗姗来迟。 来到二楼的他已经能听到上方的欢笑,这让他心中也是一定,当下脚步更快,噔噔噔地几下,就直上五楼,推门后,便先抱拳笑道:“李凌有事来迟一步,让各位久候了,还望诸位老板多多包涵啊。”说着,一面进得厅来,一面团团作揖行礼,把姿态放得颇低。 他的突然出现却是让本来还挺热闹的酒席为之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门口处,先是一怔,这才纷纷起身行礼:“见过李大人……” 虽然今日的李凌是以纵横商行的东家的身份设宴相邀,但众商人又怎么可能真把他当成和自己一样的商人呢?见他到来,不少人心中就有些紧张了,也就万浪当下一笑,说道:“温衷你来得可太迟了些,当罚酒三杯,向各位赔罪。” “该罚,该罚。”李凌笑呵呵地点头应着,又赶紧冲众人摆手说道:“各位不必多礼,今日在下与你们一样,只是这洛阳城里的一个商人而已,可当不起各位如此礼遇啊。来来来,大家都坐下,咱们先喝几杯……” 一面说着,他已大步上前,当仁不让就坐到了最上边的主位上。其他人见此,方才笑着落座,然后又各自说了些久仰之类的客套话。 李凌倒也没什么架子,真就按万浪的说法,先自罚了三杯,然后又转身看向近处一人:“金老板,您的大平号我也是久仰了,之前就曾想过与你们合作一番,看来这回应该是有机会了。” 这位金老板在洛阳城里也是排在身家前十的大商贾,此时被李凌这么一称赞,更是满脸堆笑,连忙谦虚了几句:“不敢不敢,在下小小商人,又怎敢与李大人您妄谈什么合作呢?” “哎,金老板你这就太妄自菲薄了,谁不知道你大平号是我洛阳城中布匹买卖的魁首商号……不,不只是洛阳,就是我整个大越天下各州府,你们的大平号的铺子也有几百家之多,当真叫人叹为观止啊。正所谓衣食住行,这布帛生意位列第一,您这位大商贾当可算得上我等商人之首了。” 这番奉承好话说下来,饶是金老板为人再是沉稳低调,也是一阵飘飘然,连连谦让的同时,脸上却是通红一片,竟有醺醺然的感觉了。 虽然同样的夸耀别人也没少跟他当面这么说,但一般人的夸赞又怎能和李凌这样一个朝廷重臣的夸赞相比的?所以听在他耳中自然是格外受用,好不舒坦。 然后,李凌又转向下一人,又是一番夸赞。如此,点了四人之名,都是洛阳城里论财力实力不在金老板的大平号之下的巨贾,也让他们好一阵的得意。原来自家的名头早就被李大人所知,看来商人的身份如今在世上也不算太卑微嘛。 气氛再度变得融洽后,李凌才又举杯相敬,于是,场上几十名大商贾们又是一阵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眼见气氛调动得差不多了,李凌才把酒杯往桌上一放,又给万浪打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即刻起身,吩咐那边的酒楼中人,把四周奏乐的乐姬们都给撤了出去。 这般举动自然被不少人瞧在眼中,虽然已带了点醉意,这些人还是立刻明白过来,是要入正题了。于是,一个个都打叠起了精神,严正以待。别看他们对李凌颇为恭敬,好像他提什么大家都会跟随顺从,可其实所有人都做着准备呢,是不可能因为他几句话,就真应下什么事的。 李凌自然也瞧出了他们的心意,只是一笑,拍了拍手,朗声道:“各位,我想大家对于今日李某邀约你们来此一聚已多有猜测了吧?既然大家都是商人,在商言商,我也不作太多的拐弯抹角,就将实话告诉你们吧。 “在下今日请各位来,是有一桩买卖想与你们合作一把。最近已经传开的钱票一事你们应该都有所耳闻了,不错,那就是我向陛下进言,打算在我大越境内迅速推行开来的一种全新的货币。其全名,应该叫大越钱票,就是这个了。” 说着,他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张巴掌宽,看着颇为硬刮的纸片,在众人面前亮了亮后,又交给了万浪,由他传与其他人一一查看。 众商人也是久闻这钱票大名了,此时见李凌拿出实物来自然更为好奇,赶紧就凑上去一看真容。 就见这张巴掌大小的纸片上雕刻着一些花纹,正面台头是“大越钱票”字样,下边则是“抵十贯钱”几字,最下则是三司衙门的公章小印。 再翻过来,则是一幅颇为复杂的图画,似是百花盛放,又似是盘龙卧云,应该是两幅画叠在一处所呈现出来的效果,却又互相之间没有影响。再仔细看时,好像隐隐的,画中还有着几个字,但又不是看得太真切。 这一张钱票看下来,光从其做工来说,那是相当之精美考究了,就是放到哪家文房四宝的店铺里售卖,都能卖出百多文钱去。可问题在于,这么一张纸片居然要算是十贯铜钱,这价值可太让人咋舌,也太叫人没法接受了。 众人心里作着相似的推断,不一会儿才抬头看向李凌,等着他做进一步的解说。而李凌却不忙解释,只是笑道:“这便是在下找各位来想要合作的事情了。此一钱票不光有眼下这十贯的,还有一贯,五十文,以及更大价值的,样式嘛都差不多。而各位的买卖要是能率先提出以收此钱票为准,那无论我李凌,还是朝廷,都会对各位大为感激了。” 第1061章 大越钱票(中)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dafengdagengren.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062章 大越钱票(下) 随着多数商人纷纷表态,事情也就定了下来。 当然,这只是一个初步的约定,至于之后的种种细节,比如那钱票怎么花销,这些商家到手的钱票又该如何跟官府兑换什么的,就得等接下来朝廷再派人与他们作更深入的详谈了。 定下了合作意向,又没有太多的计较后,这场酒宴也就变得更为融洽。就连李凌也没再端着自己朝廷高官的架子,与众商人不断碰杯说笑,拉拢着双方关系,倒真算是一场宾主尽欢了。 如此,酒宴直到三更后方才结束,众商人各自而去,而李凌则与万浪同乘一车,沿着空旷的长街缓缓向前。 两人都喝了不少酒,此时酒意上头,各靠在车厢一边,也没说什么话。直过了好一阵后,万浪才迟疑着问道:“温衷,你跟我说实话,这钱票真是你的意思?” “怎么,你觉着还有别人会想出这样的法子来吗?”李凌也没睁眼,随意问道。 “我总觉着这事过于蹊跷了些,更像是朝廷为了攫取民间银钱想出来的一个……阴谋。”说最后两字时,他稍微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如实说了出来。 李凌略微一笑,这才说道:“你这就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这是我的主意没错了,而且一早我就把咱们的纵横商行给拉了进来,你不会以为我真会因公废私,任咱们的商行遭受大损失吧?” “可是这钱票……它真能如你所说般通行天下吗?” “为何不能?以朝廷之力想要推行,就跟铜钱一样,只要让大家相信其价值,再加上各地商人的支持,自然就不存在阻碍了。当然,这很可能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相信我,只要成了,便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说着,李凌终于是睁开眼来,神色郑重道:“不瞒你说,其实我早就想要推行这纸钱了,只是之前没个机会,现在契机到了,自然不会放过。” “你早就有这样的想法?”万浪更是一愣,好奇问道。 李凌点头:“嗯。我来问你,如今我大越的商业比之前宋如何?” “差不多吧……”万浪思忖后,含糊道。他只是一个商人,又没有统揽全局的本事,怎么可能知道这一点呢? “其实是不如的。”李凌却叹了口气道,“虽然我大越论国力远在前宋之上,但真论商业之繁茂,却还是不如前宋。至于原因,不在于国力强弱,而在需要顾及的地方的多寡,前宋因为北方大片城池早被辽人所占,西北又有夏人盘踞之故,导致他们真正能掌控的就只有中原一带,外加江南等地而已。 “虽然这样的情况让前宋百年来总是处于守势,但也让他们彻底放开了包袱,不用再去为诸如北疆、边藏等地的百姓的生存考量,就连西南,其实都与前宋朝廷无关,自然就能集中更多银钱办事了。 “而这还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在于,前宋国土更小,使得他们的贸易买卖就好做得多,就算是用金银铜钱为货币,运送着也不算太难。可到了本朝,随着国土扩张,各种买卖要做遍天下,难度就翻上几番了。我想,这一点你应该是深有体会的,别的不说,光是把那大批量的资金带上路,就挺不容易的。” 万浪点头,想到了当初去西南,去北疆时所遭遇的种种艰辛,路上有多提心吊胆,生怕半途就被哪方贼匪给打劫了。 李凌的话还在继续:“就连前宋之时都曾因商业繁茂而催生出了纸质货币,那我朝情况要比他们艰难得多,自然更要推行此有效能促进商业的手段了。 “我既为掌管朝廷财权的三司使,总是要为此想出些法子来,促进商业,丰盈国库的。而这钱票制度,便是其中最关键的一环了。 “当然,也不能说我就是完全站在商人角度定下的此一策略,钱票一物在能给天下人带来便利的同时,也能给朝廷带来一定的掌控力。你想啊,要是今后天下人所用皆不再是什么金银铜钱,而是钱票,那就意味着天下人完全和官府融为一体,再有某些别有用心者想要搅乱局势,都不用官府出手,便有的是担心钱票出事,自身受损的人站出来对付他们了。” 万浪静静地听着,越听,越觉着李凌所言在理。 确实,钱票一物能给整个天下带来的好处可太多了,这不光是商人可得利,寻常百姓也是能通过商贸的繁荣而过上更好的日子。然后百姓富足,便有利于天下安定,自然就是朝廷所愿意看到的了。 环环相扣下,李凌可以说是用这一张小小的钱票,就把可能导致天下不安的因素给杜绝掉了。试问,还有比这更有效实惠的手段吗?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万浪突然道出了这么一句,看向李凌的眼中更满是敬佩,自己还担心朝廷会借此敛财呢,现在看来却是自己过于短视了。 李凌谦虚一笑:“不过这终究只是我一想法,能否成真还得看将来,需要时间来给出答案了。不过有一点我倒是可以跟你保证的,此事朝廷一定会尽力去办,你们也必然能从中获得不少的好处。” 这句话算是给万浪吃下了定心丸,他立刻点头:“我知道了,接下来我会做出安排,好好配合朝廷把在钱票一物给推广出去的。” “唔,一切会从京城开始,只有在洛阳这儿打开了局面,才会让天下各地都相信朝廷的决心,从而让钱票一物真正通行天下!”李凌也是一脸憧憬,作为穿越者,他可太清楚纸币对整个商业的推动有多大了,但同时更明白,这条路会有多难走,即便有朝廷背书,自己也必须小心应对,不得出任何差错。 不过有一点却是他没有告诉对方的,他在此时推出钱票可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根据眼下出现的变故定出的策略。 在有人打起天佑通宝主意后,他便知道暗地里还有敌人在蠢蠢欲动。所以,哪怕这次把江南的变故给暂时按下了,别处也说不定会有新的幺蛾子。既如此,那还不如给他们设下一个更容易让自己发挥的战场呢,钱票,就是李凌给那些暗地里的敌人设下的全新战场! 现在,就只看对方会不会自投罗网了…… …… 时间过得飞快,又到腊月底,即将过年。 而随着新年临近,朝廷将在明年推出钱票这一全新货币的说法便已经传遍天下了。那些走南闯北的商人对能影响自家买卖的消息,总是格外留心,也更愿意去散播的,所以只个把月时间,这一情况已连江南的百姓都已有所耳闻。 对此,大家自然是众说纷纭,总体来说,怀疑和不信任的人更多些。毕竟,这么一种本身不具备任何价值的纸币,实在叫人无法相信它有什么购买力,拿诸多物品换来一张小纸片,谁又能感到踏实呢? 最是关注朝廷变化的赵无忧自然也很快就弄明白了钱票的来历目的,此时更是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来:“他们这是在给我圣教送上破绽啊。本来我还想着在天佑通宝已不好再做手脚的情况下如何行事,他倒好,现在又给了我如此好一个机会。” 说话间,他看向了面前这位:“你家主人可有提过怎么应对吗?” 这位冷肃着脸的男子把头一摇:“主人只让我把消息送给赵先生,其他的都没提。” “那你就回去告诉他,这是我们搅乱天下的好机会!他不是一直想要报复吗?现在机会来了。只要他能弄到钱票背后的种种秘辛,比如那玩意儿是如何防止别人伪造的,还有那钱票的纸张印墨什么的原料是什么,我便能赶在钱票发出来的同时给他们送上一份大礼。” 赵无忧说着,嘿嘿一笑:“我想这一点对你家主人来说应该不会太难吧?毕竟,他现在可是朝廷里地位超然之人,就是皇帝对他也是极其信任的呀,连那天佑通宝的钱范外泄,都没有怀疑过他……” “我家主人说了,他正在试着取到那些线索,不日就会成功。还有,主人还说,赵先生这次来京城,也是想要干大事的,却不知目标又是谁呢?” 赵无忧看了他片刻,又咧嘴一笑:“咱们双方既然合作,目标当然得一致了。钱票是什么人推行的,我就想法拿下他!如此,就算之后钱票造伪一事外泄,也不会有人怀疑到你们主人头上。” 这位平静地点点头,好像早知道了这一答案。然后又道:“那我家主人的意思是,他也能在此事上帮你一把,让你们能更轻易地拿下他!” “哦?什么法子?”赵无忧顿时来了兴趣。其实这次去洛阳,他真就是冲着李凌这个大敌而去,只是到底该如何行事,还没个准主意。 可现在,有那位于背后相助,或许事情还真能更轻易些了。 第1063章 国事家事孰为重 钱票的推行是一件极其重要而又艰巨的项目,作为此事的主导者和倡导者,李凌在这段日子里可真是忙得不可开交。 不光是要不断与洛阳城中的商人会面,说服他们按自己的意思宣传落实钱票花销,同时还得和朝中君臣进行一次又一次的会面说服。 其实真论起来,说服皇帝孙璧倒是要容易些。因为他对李凌有着相当的信赖,也知道他这么做所包含的诸多意图,所以纵然因为时间的接近多有些疑虑,可在几次见面解释后,也就慢慢认同了。 倒是朝中诸多官员,对此多有非议。一开始是怀疑他这么做是在中饱私囊,以权谋私,之后更是担心他这会误国误民……反正就是不认可李凌用纸币代替金银钱币的做法,尤其是当三司衙门定下明年四月开始会把众官员的俸禄银钱部分也以钱票发放后,更是惹得举朝哗然,几乎人人都在出声反对了。 好在有皇帝出面,强行弹压,这场争端才暂时止歇。但谁都知道,现在的平静终究是暂时的,等到钱票真个发行后,必然会被许多人挑错抵制,一旦有过问题冒出来,就会被许多人口诛笔伐,李凌更会陷入风口浪尖。 也正因如此,李凌这段日子更不敢有丝毫懈怠,哪怕都到除夕当天了,依旧在衙门里忙于处理相关事务,直到天色大黑,李莫云都来催过三回了,他才放下手中文书,揉着眉心,站起身来。 此时的三司衙门早就静悄悄一片,只剩他二人而已了。 这时李凌才想起今日是除夕夜,家人都在家里等着自己回去团聚呢,心中生出愧疚来,赶紧收拾了下,快步随李莫云离开。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让之后便是要直歇到上元节的长长假期呢,然后便是钱票发行,中间都没几日缓冲准备,只能忙活到此刻了。 在乘马与李莫云等人一同往家赶时,李凌发现对方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笑道:“你有什么话说,直说便是。” 李莫云嗫嚅了一下,方才低声道:“公子,我觉着这一年来你也太忙了,太疏忽家里了。夫人贤惠,自然不会抱怨,可是我听乐姐说了,其实她平日里也挺忧郁,又怕你担心,所以……” 李凌的心陡然一凛,这才猛然惊觉自己这一年多来确实把太多心思都放到了公务上,对家人的关心少了许多。就跟今日这样,明明是除夕夜,却还在衙门里办差到天黑,完全忽略了家人的感受……她们可都在家里等着自己回去过年呢。 这下,他的愧疚是更深了。 自己可以用为了朝廷办事来作解释,可这依然过不了心里那一关啊。 自己辛苦为官到底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什么天下太平,国富民安吗? 不,自己为官从来就想着是让自己,让家人能过上更好的日子啊。正所谓达则兼济天下,可也没必要为此抛家舍业…… 看来自己确实是想错了,做错了。这次之后,该好好改变原来的行事习惯,将更多的心思放回到家庭本身了。 想到这儿,他又念及妹妹月儿。自妹妹嫁入皇宫,成为孙璧的妃子后,自己为了避嫌都没怎么与月儿有过交流,也不知她在宫里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人欺负……自己这个当兄长的也实在太不负责了。 “咱们快些回去,别让她们等急了!”李凌最后只吐出一口浊气,再猛一鞭马,带头向前冲去。李莫云见此,赶紧也催马跟上,至于跟在更后面些,不敢偷听的其他护卫人等,见此也是赶紧加速。一时间,嘚嘚的马蹄声如雨点般敲响在空旷的长街上,显得皇城这儿格外的幽静。 正如李莫云所说,杨轻绡表现出了一个妻子该有的贤惠。在李凌回家后,她没有半点埋怨,只是如往常一般,到中庭迎接,为自己的丈夫宽去外衣,亲手为他披上居家的衣物,这才拉了他去一旁的餐厅用饭。 而她越是如此,李凌心里越是过意不去,这时便抓住机会,拉着妻子的手,小声道:“轻绡,我对不住你……” “嗯?”杨轻绡猛然一个扭头,柳眉微微竖起,一脸的狐疑与戒备:“李郎,你在外间有其他女人了?”想着自己现在有孕在身,而丈夫的身份又如此之高,真说不定做出了金屋藏娇的举动,今日却是打算摊牌了呢。 “没,没那事,你想哪去了?”李凌赶紧摆手否认,同时心里一阵汗。好嘛,这女人的思维可太跳跃古怪了,根本不是自己能跟上的。 但他口中却是不见停的,立刻就把这一路所想的愧疚给道了出来,末了叹道:“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已经有些迟了,但我接下来一定会改……等钱票一事过去了,我会少担些差事,多在家陪陪你和女儿她们的。” 本来还有些警惕的杨轻绡听了他这几句话后,先是一愣,然后又是一笑,最后却又有些怨怪地看了自己丈夫一眼:“你才知道最近冷落了我们啊?不过我也知道你既然是朝廷高官,自然事务繁多,又怎么可能跟寻常男子一样总能陪伴在我们身边呢? “都说什么悔教夫婿觅封侯,其实我倒是挺希望李郎你能做出一番大事来的,就跟,就跟我爹那时一样,我娘也没有因此怪过他啊。只要你心里有我们,能想着我们,就足够了……” “轻绡……”听着妻子如此善解人意的说话,李凌心里更为感动和惭愧,也顾不上周围还有其他人,便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并在她脸上吻了一口。 这一动情的表现,把所有人都看得呆怔,杨轻绡更是羞得满脸通红,完全不知该做何反应才好了。那些下人们,则是个个扭身转目,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到,但脸上诧异,羞涩的表情,却是完全出卖了他们自己。 这时,前边廊下,一个娇憨的少女声音却响了起来:“爹爹你亲娘亲,真羞羞……”好嘛,其他人或许不敢点破此事,他们的女儿却没有这样的顾虑了,当即在不远处嚷嚷了起来。 这下更让杨轻绡一阵羞窘,都快要藏到李凌怀里去了。倒是李凌并不为所动,继续搂着妻子,笑道:“都在家里,我们又是夫妻,亲昵一点算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接下来我会改变,不会再忽略你们的感受了。” 感受着丈夫怀抱的温暖与力量,杨轻绡的心也慢慢定下来,轻轻嗯了声后,居然也没有逃避,就这么任由丈夫半搂抱着,来到女儿面前,却把李念悠这小姑娘给看得一阵目瞪口呆,完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才好了。 “走,准备开饭。今天可是大年夜,咱们可得好好团聚一番呢。”李凌说着,又伸手拉住了女儿的小手,一家三口直入厅堂。 这顿年夜饭是几月来家里人少有能齐聚一堂,一起用饭的时候,虽然时间有些晚了,大家还是吃得颇为愉快,说笑不断。尤其是李念悠这小丫头,更是不住和自己的表姐,已改名为李棠棠的大姑娘小声说着话,还不时瞟一眼前方的父母,就跟个小八卦党似的。 对此,李凌也没有阻止的意思,只是不住跟姐姐她们说着自己的疏忽,并保证明年之后,自己会把更多的心思放到家人身上。如此,自然赢得了大家的称赞与欢喜,又是好一阵的欢笑。 直到家宴过半,李乐儿才不无感慨地道:“已经有好些日子没见着乐儿了,我还真想她呢。” “是啊我也想她,也不知道她在皇宫里过得怎么样,有没有被人欺负了去?”杨轻绡也不无挂怀地接了一句。其实以她的诰命夫人的身份还是可以找机会入后宫的,但为了不给自己丈夫增添麻烦,她也就没有去过。 听她们姑嫂这么一说,李凌也觉着这样让小妹留在宫里冷冷清清的有些不好,便笑道:“要不这样,等过两日,宫里年节诸事都结束了,你就代我去一趟,把月儿给接出来在家住上几天?” “这样好吗?皇帝那儿会不会有所不满啊?”李乐儿顿时有些不安地问了句。 “没事,陛下的为人我最清楚不过了,他不会在意这点小事的。何况,别的嫔妃没法回家只是因为她们的家人不在京城,可小妹不一样,我们都在洛阳,接她回来住几天不是人之常情吗?好了,就这样说定了,陛下那儿我去开口。”李凌当即决定道。 见他这个一家之主都把主意拿定了,其他人自然也不好说什么,便点头答应,然后又把话题落到了别处。 如此,一家人的年夜饭吃到二更之后,这才各自散去。 随着三更过去,这天佑元年也就过完,接下来便是至关重要的天佑二年。 随着钱票之事传于四方,已经有无数人在对此关注,只看正月之后,会是怎么一番光景了。但谁也没想到,一场变故却已经开始酝酿,即将在正月初的京城内发生! 第1064章 突然变故 每逢佳节倍思亲。 当李凌他们念及入宫的李月儿的同时,嫁进皇宫的李月儿其实也在思念着自己的亲人。 虽然这一年多来孙璧对她很好,后宫数名妃子中,就数她最是得宠,也因此她在后宫的地位也是极高,锦衣玉食不说,太监宫女对她也是小心翼翼,恭敬有加,可月儿却依然无法适应宫中诸多的礼节,以及不能随意出宫的规矩。 想想以往在家时,她可是完全自由的,每当在家里呆得厌烦了,便会叫上姐姐或是嫂子,去外头游逛一番。甚至哥哥还准许她们只带少量护卫跑到京城以外的地方游山玩水,好不逍遥快活。 可现在呢?身在宫中吃穿用度确实要比在家时还好上不少,可唯独却失去了自由。一年多来,李月儿只能是困居后宫,都把御花园一片给逛腻了,也去过不少其他妃子的寝宫,结果也只是从一处牢笼到另一处牢笼而已。 是的,在李月儿眼中,她现在就跟在牢笼里一样,完全没有一点自在可言。而她又不是那等能控制自己情绪的人,自然就在用饭时被孙璧看出了心中有事,便忍不住问了一句。 李月儿因为率性天真又娇憨的性子让孙璧颇为喜欢,此时也没个忌讳,当下就将自己的心结给道了出来:“我……我就是在宫里待得有些烦了,还很想念我哥哥姐姐和嫂子他们……” “这样啊……”孙璧略有些意外地看着面前充满了少女和妇人两种诱人风韵的女子,这一点想法他还真没从其他妃嫔那儿听说过呢。不过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除了月儿,又有哪个妃嫔大胆到敢把自己的这点幽怨给道出来呢?对上皇帝,哪个不是小心翼翼,曲意逢迎啊? 旋即,他又想到了自己的母亲。那时,他也曾从自己母亲的眼中看到过那一丝渴望与无奈。因为母亲是从西南而来,其实也并不习惯宫里的拘谨生活啊。可是母亲为了自己,又因为害怕父皇怪罪,却是把这一念头给压了下来,或许这也是母亲不过四十出头就郁郁而终的原因吧…… 想到这儿,孙璧又看了眼月儿,便有了某种打算。 而就在这时,一旁伺候着的近身太监傅荣突然小心翼翼地开了口:“陛下,娘娘既然思念家人,而李大人又在京城,不如就开恩让她回家省亲一回,如何?这样既能了了娘娘的心愿,又能让李大人知道陛下恩典,实在一举两得啊。” 本就有些心动的孙璧在听到这一声建议后,更是点头称善:“你说的不错。月儿,你既然思念家人,那就找一日回家去便是。” “陛下,你真肯让我回家去?”月儿一听顿时一喜,眉宇间的愁色都为之一消。见此,孙璧更是坚定了下来:“当然。其实就是宫中其他人等,也都是有假可以外出见亲人的,只是她们中的绝大多数亲人都在京城之外,才不能成行。你却不一样了,既然温衷他们本就在京城,朕给你十天假,好好回去也不算什么。” “嗯……”月儿用力点头,满心雀跃。随即才想起宫里该有的礼节,便又赶紧起身想要下跪称谢,却被孙璧一把拦住了:“你我夫妻之间,何必如此多礼。”看着眼前因为喜悦而更显娇艳的妻子,孙璧心念一动,便给傅荣打了个眼色,后者会意,立马带了其他人退将出去,把这边的空间完全让给了这一君一妃。 …… 有了皇帝的首肯,李月儿也不再耽搁,便在两日后,于几名宫女的陪同下,出了皇宫,坐车便往最熟悉的家中而去。 不过现在她的身份到底与以往大不相同,随行的还有一支装备精良的禁军。他们会一路护着她回到家中,然后等过几日,再前往接她回宫,以保她在路上不受半点伤害。 对此,月儿倒也没有太多意见,虽然前呼后拥的很不习惯,但只要能顺利回家看到姐姐她们,她就很满意了。 因是正月头里,天气又正好,在出了皇城后,街上就显得拥挤热闹起来。本就喜欢凑热闹的月儿见此,自然不可能安分地坐在车厢内,便叫人卷起车帘,四处扫看着。这些以往看着挺寻常的街景人流,此时也让她看得津津有味,要不是边上还有其他人,她都想唱上几句,欢呼一阵了。 所以在她的授意下,马车走得也不快,两边护卫也没有开道喝退前方车马的意思。如此也就让她的马车不时与其他车马擦身而过,而就在即将转入李家所在的东城的当口,前方也有一辆马车转身过来,双方一个交错。 因着要作闪避,双方的马车都是一个颠簸,车帘一起,让月儿一眼就瞧见了那马车内正对上自己的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这让她倏然一愣,轻呼出声:“呀……” …… 李凌想要趁着年节的时候多陪陪家人,奈何人在官场,许多时候却是没法真正从自己所愿的。 就在初二之后,官场上的各种应酬便陆续而来,既有望门投帖的,也有下属前来拜会他这个上司的。还有身份相当的,部堂一级高官,或是宰执们前来约他会面叙话的……就是酒席,也有十多场之多,还都是没法婉拒的。 毕竟官场之上迎来送往,有太多人情关系需要维护了。哪怕强如李凌,再得皇帝信任,再手握大权,很多事情也需要这些同僚下属们帮衬着,所以对于这些求见酒席什么的,他只能一一应对,几乎能比得上平日在衙门办公的时间了。 就拿初四这天来说,也是一样,早早就有几批客人上门,让他疲于招待。等好不容易把人送走,户部侍郎又送了请柬前来,请他前往饮宴。而且与会的还有另两位侍郎和洛阳金吾卫的指挥钱纲。 这些人的身份固然比李凌要低,但这面子还是得卖。尤其是那位钱指挥,虽然只是个四品武官,可身系整个洛阳治安,李凌也不敢轻易开罪,便也就一口答应了。 所以,当妻子问自己是否要一起出门时,李凌只能是歉然一笑,说了实情。 对于他的在一变卦,杨轻绡其实早就有了经验与准备,倒也没有因此生气,只能道:“那下一回我跟你再去一回吧。” “嗯,反正离年节结束还有段日子呢,你去吧。”李凌只能是安排府中马车送妻子出门,至于他自己,则在稍作休息后,于午后出门,去了京城有的云归楼中饮宴。 这一场饮宴倒也是众人皆欢,直喝到日头西垂,夜幕降临,大家才带了七分醉意散去。许是真有些醉了,钱纲一个四品武将,这时居然就缠着李凌,不住说着自己是多有抱负,多想也跟其他那些将领般去北疆,杀敌建功。却也不想想,如今鬼戎已破,边疆太平,哪来的什么功劳可以给他建立呢? 李凌只能是随意应付着,同时等着下人把马车开过来,这便可以回家去了。也不知轻绡她们可回了家没有…… 就在他漫不经心地与钱纲胡扯的当口,马车过来,可头前一人却是满头大汗而来,正是不该出现在这儿的府中大管家李序。作为最得李凌信任的管家,他自然不可能被带出来等候在酒楼外了。 这让李凌顿时心中一凛,直觉告诉他这是出了什么事了,便赶紧迎上两步,问道:“你怎么来了?” “老爷……出,出大事了……”李序多么稳重的一个人,此时也因为惶恐而脸色苍白,身子都有些打颤,一面说着,一面把张纸条和一只玉镯交了过来,“小姐,小姐她被人绑了,这是绑匪送来的信物和书信。” 李凌先是一愣,只觉着不可思议,自己女儿念悠怎么会无缘无故被人绑了去?可再仔细一看那只玉镯后,脸色却是唰地一变,因为他认出来了,那正是当初自己送给月儿的礼物! 其实真论这玉镯的价值却并不高,做工和材料也很是粗糙,也就几十两银子而已。跟现在的李家,以及月儿的身份可是一点都不搭了。可是,这却是李凌尚未真正发家,靠着自己写书赚取银子后买了送给妹妹的,对他们兄妹来说,却是比再贵重的珍宝还要珍贵。 所以在瞧见这玉镯时,李凌便确信月儿真就落到绑匪手里了,镯子就是从她腕上拿走的。可怎么会这样?她不是该在宫里吗?怎么就落到歹人手中了? 受此变故的影响,李凌一时间有些发愣,都没顾上去拿那张纸条看上头内容。倒是那钱纲,因着酒意,此时居然大剌剌地伸手就从没有防备的李序手里拿过了那张纸,借着身后酒楼的灯光一扫上头的内容,然后整个人也呆住了了:“……月妃……月妃被贼人绑架了……这怎么可能……” 他受到的刺激不在李凌之下,只一下间,之前喝下的美酒都变作冷汗尽数而出,然后一脸惶恐地看向李凌:“李……李大人,这可如何是好?” 第1065章 只为求财 “李凌大人台谏:今我已拿下令妹,也就是当今陛下专宠之月妃李月儿。为防你有所怀疑,特送上玉镯一只,想必你必能认出。 “而今人质在手,我等兄弟只为求财,不想伤人,故希望与李大人你于明日傍晚于东门外松林一会,详叙其他。” 小小的一张纸上,就这么短短几句话,但意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就是他们已经拿下了李月儿,绑为人质,然后需要李凌这个受害者前往与他们谈判。至于他们到底是真要图财,还是另有什么打算,至少现在还不能确认。 此时,这张纸平放在桌上,李凌、李莫云、钱纲以及刚刚才赶来的杨震都坐在桌边,个个脸色凝重,半晌无人开口说什么。 这事无论于家于国来说都是极大的事情,李月儿现在的身份可不光只是李凌的妹妹,更是陛下宠妃。现在她出了事,实在算得上是一件大案了。 这让钱纲更感紧张,因为案子是在京城里发生的,就和维持京城治安的金吾卫脱不了干系,而他作为金吾卫指挥,更是第一责任人。 谁能想到,好好的一个年节,自己白天才和诸位大人同席喝酒,拉近关系,想着能从这最容易背锅的职位上调走呢,夜里一口巨大的黑锅就已经端端正正地扣到了自己的脑袋上。 不过当着李凌这个受害者的面,钱纲可不敢表露出半点这样的情绪,反倒是开口安慰道:“李大人放心,既然案子是在京中发生的,下官就一定会派人把贼人下落给查出来的。” 李凌闷闷地应了声:“知道劫案是在哪儿发生的吗?” “就是在东内城的昌德坊中……”这一点,钱纲已经迅速找来下属询问过了,据说那边在下午时起过一阵骚乱,还有不少人受了伤,是金吾卫及时赶到,才压住乱象。至于到底是什么人受到攻击,又是什么人动的手,之后去了哪儿,这些下属却是一问三不知了。 李凌又哼了声:“看来他们是掌握了月儿离宫后的行进路线,才在半道上设伏袭击的了。这分明就是冲着我而来,还对月儿与我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当真是处心积虑,准备许久了呀!” “大人,不如就让卑职去封锁四门,然后全城大索……”杨震也颇感恼火与焦急,都没作细想,便提出了一个办法。但话没说完,已经被李凌及时打断:“糊涂!这么做且不说能不能找到月儿,光是后果就不是你我所能担待得起的。这儿可是京师洛阳,数百万军民,又是年节时,岂是说一句封就能封的?就是陛下要下此旨意都要再三思量,更别提你我这样的臣子了。” 杨震这才明白过来,惭愧一笑。他确实把事情想得简单了,要是一般县城什么的,这一招确实管用,可这儿却是洛阳,是如今大越天下最大的城市啊。 李凌的话还没完:“而且,这些家伙既然处心积虑布下这一局,也一定会猜到我可能会不顾一切,所以很可能,人已经不在城中了。你们别忘了,他是要我去城外与之见面,再谈条件的。” “那大人的意思是?”钱纲又问了一句。 “事情到这一步,我已没有选择,只有先照他们说的办了。”李凌无奈说道。妹妹在人家手里,他完全没有反制的手段,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听凭摆布了:“只希望他们真就是图财,那倒还好解决了。” 但在场几人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要是绑匪真个是图财绑人,又怎么可能对李大人这样的大人物下手呢?而且绑的还是皇帝的妃子,他们就不怕拿了钱没命花吗? 就如李凌之前的第一反应似的,对方就是在对自己有了足够了解后,猝然下手。所以他们的真正目的还是得着落到自己身上,这才有了明日城外一会的提议。 见李凌有了决断,李莫云才迟疑着道:“公子,那明天你怎么去见他们?” “不如就让下官带上人马,早一步埋伏在林子里,给他们来个一网成擒!”钱纲立刻请命道。一旁的杨震也跃跃欲试,其实他也是一样的想法。 但他们的提议却被李凌立刻否决了:“不可!你们觉着他们会所有人都跑去城外林子里和我会面吗?就算拿了几人又如何?只要月儿还在他们手上,我依然是被动的。” “那公子你的安全……”李莫云听出他想独自赴约,不觉一阵紧张。 “我当然不会单独去见他们,信中也没这说法啊。”到这时候,李凌依然保持着相当的冷静,“就莫云和杨震你们随我去一趟吧。还有,皇城司和金吾卫的人,则在远处接应,要是能跟上他们,找到他们落脚的地点,就最好不过了。” 几人一听,也就明白了李凌的主意。他自身只带少量几人过去和绑匪谈条件,只为麻痹对方。然后真正的力量,则埋伏在林子之外,只等对方松懈下来,想要回去交代时,再跟踪过去,如此才能来个一网打尽,并把人救出来。 “下官遵命!”杨钱二人当即领命,然后又再度看向李凌,“那这案子可需要上报吗?” 事实上,直到此时,京中知道这一起绑架案的也没几人,而且多是金吾卫的人。而要是上报,则洛阳府,刑部等衙门便会即刻知道,然后自然有相关衙门出手相助了。 刑部现在有自己老师坐镇,李凌倒是挺信得过的。但在一番权衡后,他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对方能把我和月儿查得这么清楚,显然在朝中也有相当的耳目。若是惊动了他们,恐怕只会适得其反!”要不是钱纲这个金吾卫指挥当时正好在场,他也不会惊动这股力量了。至少在这案子上,他能信的人就皇城司那些有着相当交情的人了。 毕竟对李凌来说,其他都不重要,月儿的安全才是第一位的。 几人沉默了一下,然后才低声称是。对杨震来说,答应这点其实并不难,至于钱纲,虽然觉着事情有些为难,但想到虽然冒险,可这样一来能让自己与李大人拉上交情,对自己将来大有好处,也就咬牙接受了。 “那就这么定了,一切都在暗中进行,不得让外人知晓。钱大人,你金吾卫的人马也要调你信得过的,不能让他们外泄此事!”李凌最后又叮嘱了一句,钱纲自然是连声答应。 再之后,几人又商议了一阵如何布置跟踪什么的,这才各自离去,各作安排。而李凌,也满腹心事,又满脸疲惫地回转后院。也不知轻绡她们知道了此一变故后,会有多担心…… …… 又是一日傍晚,夕阳照在古旧的洛阳城上,给这座大越都城披上了一层红光,也让城外那些山林显得愈发幽深。 因为有宵禁制度的存在,到了此时进出洛阳的人马车流已迅速稀少了下来,只有少数一些人还在匆匆出城,这其中便包括了李凌一行十来人。 他们作寻常客商打扮,却是暗藏兵刃,脚步稳稳地向外走去,很快就顺着官道走出了好长一段,来到了那片占地十多里方圆的松林前。 本来与他们同行的那些离城的商队行人什么的也都因为他们刻意的放缓脚步而离他们越来越远,等他们真个进入树林时,周围已经见不到什么人影,包括林子里,此时也是静悄悄的,不见有人出没。 但李凌他们却知道,林中必然有人在注意着大家的一举一动,所有人在行进的过程里,目光都警惕扫视四周,李莫云更是紧随李凌身旁,一手按刀,以备随时可能出招迎敌。 可在林中斑驳阳光的映照下,却是什么发现都没有。对方还真就如信中所写的那样,并不是真想对李凌下杀手,他们只为求财。 循着树木间的空隙又走了一程,终于天色大暗,林中更是一片漆黑。就当几名护卫打算点起火把照明时,身后黑暗处响起了一个沙哑的声音:“且慢点火。” 这突然冒出的声音吓了众人一跳,大家迅速转身,两人手中的弩机都指了过去。然后就见一人从某棵树后晃出半个身影来:“李凌大人果然是守信守时之人,在下佩服。” “哼,这些虚套就不必说了。你们有什么要求,提出来吧。要多少银子?”李凌没好气地回道。他明白对方制止大家点起火把的用意,就是为了隐藏自己的模样和身份。 “呵呵,李大人果然够痛快,倒有些不像是商人了。既然如此,那我也就实话实说了,其实我们要的并不是什么银子金子。”这位也不动气,只平静道。 “那你想要什么?” “钱票!”对方的回答干脆利落,却让李凌眉头紧皱,尤其是当他后面的话说出来后,更是叫人为之变色,“准确说来应该是关于钱票的一切细节,比如那纸张是怎么造的,上头的印墨如何调配,还有其中的诸多防伪细节,我都要,一个都不得遗漏。只要李大人你把这一切都告诉我,令妹自然就能平安回家了。” 第1066章 别无选择 我们只为求财。 李凌在听完那树后之人提出的要求后,脑子里闪过了对方信中提到的说法。倒也不算错,他们确实只为求财,可这胃口却也太大了,居然就是盯着钱票而来,明显是想要伪造钱票,大赚一笔了。 “你们还真是敢开口啊,你觉着如此大事,本官会答应你吗?”李凌很快就给出了回应,冷声道,“贪心不算大错,但太贪心,贪心到忽略自身有没有这样的能力吃下如此巨利,就是大错特错了!小心撑死了你们!” “这就不劳李大人挂怀了,我们既然敢提出这要求,自然有我们的考虑。”这位不为所动,依旧坚持。 “这不可能!我只是负责钱票的一个官员而已,根本没法把一切都交给你们。不如你们还是提个数字吧,几十万两银子我还是可以给你们的。” 面对李凌的提议,对方又是一声冷笑:“李大人,你道是在市场上买东西呢,居然跟咱们兄弟讨价还价起来了。几十万两银子就想把人换回去,你当是在打发叫花子吗?”这位口气更大,几十万两银子在他眼里居然只能用来打发叫花子了。 见李凌沉默,他又说道:“李大人,那可是你的亲妹妹,可与你相依为命多年的最亲的亲人啊,怎么,她的命就这么不值钱吗?还有,她还是当今皇帝的妃子,身份自然更为高贵,所以我们的要价其实很公道,无非就是一些钱票的细节而已,又不是真让你把已经印好的钱票交给我们。怎么样,要是你真不肯点头,那就只能一拍两散,谁也得不了好处了。” 李凌闷哼出声:“我只怕你有命拿,没命花呀!” “这就不劳李大人你担心了,我们既然敢这么做,自然有我们的办法。”他说着,又把语气一肃,“李大人,我的耐心可有限得紧,要是你再不给个准话,那这次的买卖就算了……” 眼见对方如此软硬不吃,李凌只能妥协:“钱票的事没那么简单,就算我肯答应给你们所有信息,可一时也交不出来,你得给我时间准备……” “两天!”对方显然是早有准备,当即报出时限,“两天内,我要钱票制造的所有相关细节工序,还有,我还要一张原版的钱票,至少得是百贯的。” 李凌又一次沉默,片刻后才道:“东西我会去准备,到时如何联络你们?” “两日后,我们会联系你,到时一手交东西,我们一手放人。”见李凌妥协答应,这位发出一声得意的轻笑,“还有李大人,你别想着趁此机会跟踪我,找到我们其他人的下落。也不怕告诉你实话,我和令妹根本不在一处,跟踪了我也没用,所以就让外头那些兵马都撤了吧,不要再白费力气了。” 对方居然早就知道四周已被金吾卫的兵马包围,这让李凌略微有些意外。但很快,还是笑一下道:“那不过是以防万一,放心,他们并不会对你下手的。” “我当然放心了,只要我出了事,下一个死的必然是令妹。能让一名皇妃陪葬,我这一个小人物还是死得挺有价值的。”说着,他已慢慢退入到了后方的林子暗处,最终消失不见。 虽然李莫云等人此时完全可以出手将人拿下,但在他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拿李月儿的生死来作要挟的情况下,他们也只能选择就范,放其离开。 倒是李凌,瞥了眼身旁有些恼火的钱纲道:“钱大人,还是让金吾卫的兄弟们都回去吧。至少眼下是用不上他们了。” 钱纲苦笑点头:“下官知道。大人若有什么地方用得着咱们的,只管吩咐。” “一定。”李凌点点头,又再度谢了对方,这才在李莫云他们的护卫下,离开林子,重回洛阳城。 可以说,这一次与绑匪的接触他是完全被动的,不但没能拿下对方,甚至连对方有多少人,又把人质藏在哪里都没能套问出来。不过有一点,他却已经有了判断,出林回城的途中,神色凝重道:“对方势力不小,而且应该在京城以外也多有人马可用。就这一点,再加上他们敢如此肆无忌惮地与朝廷为敌,我想我已经可以猜到他们的身份了。” 杨震也点点头,眼中有刻骨的仇恨:“是罗天教!现在除了他们,天下间就没第二股势力敢做出如此大胆的举动来!” “看来这次是没法善了了……”李凌哼了一声。与罗天教打了多年交道的他,还真很少显得如此被动的,只是他真甘心把如此重要的东西交给他们,让罗天教来搅乱整个经济大计吗? 在猜出对方身份后,李凌已经可以确认一点,对方想要掌握钱票制造工艺细节,自然是为了伪造。而他们伪造钱票的目的,却一定不会如刚才所说的那样只为求财,而是欲图以此来使钱票崩溃,然后顺带让整个大越天下也乱上一乱了。 一边是最亲的妹妹,一边是罗天教的阴谋,李凌,却该如何抉择? 黑夜中,一人小心翼翼地行走在荒僻的小道上,不时朝后方和左右张望一番。直到确信真没人跟踪后,才于七拐八绕后,来到了一座小小的道观前。 相比于寻常寺庙的香火鼎盛,更讲究清静无为的道观就显得要冷僻许多了,就连选址也多在远离喧嚣的角落。这座“青松观”也是如此,离着洛阳城足有二十余里,又不在官道附近,寻常人根本不可能从此间经过,更别提现在还是夜里了。 但随着这位夜行人在紧闭的门上有节奏地敲打了几下后,观门还真就迅速而开,一名身材瘦小的老道就把他迎了进去。没有任何的废话,他们已入观穿过几道门户,直到后院一间静室前,才在老道的示意下,让其推门而入。 在门吱呀一响间,里头趺坐于云床上的赵无忧便睁眼望了过来:“事情成了?” “是的教主,看样子那李凌是打算妥协了。” “意料之中,毕竟他最重视家人亲情了,这一点咱们之前就有所掌握。只可惜啊,一直以来,我们都没能从此点入手,才会一败再败。但这回不同了,我不会再有留手,定叫他付出代价!” “是,教主英明。那两日后?” “两日后,只要他把东西交出来,我们的计划就彻底成了。到时要做的事情就很简单了,只等钱票正式发行,我们就即刻跟进,然后便是我们最拿手的,发动天下百姓对官府提出质疑了。 “他们朝廷一定想不到,我们会这么快就把假的钱票造出来,所以接下来的主动权就全在我们手上了。”赵无忧呵呵笑着,很是满意于自己这一计划的实施。这一回是真正的一石三鸟,既能搅乱天下,又能把李凌置于绝地,而且还能把他们真正想要保全之人给隐藏起来,那人说不定还有大用呢。 “那我这就去做下一步的安排。” “唔,去吧。手脚干净点,可别露出什么破绽了。” 在这名下属退出后,赵无忧嘴角再度扬起一些弧度:“李凌,这次我要把你欠我的,欠晃叔他们的,连本带利都拿回来。不光你要死,和你有关的人,也全得跟你陪葬!” …… 两天时间一晃便已过去,这日李凌也没出门,然后在午后时,便有管事前来禀报,说是在大门前有人送来了一封信,上头只有一句话——城西文德坊,王家酒肆。 显然,这就是对方让李凌前往接头,把钱票相关工序细节什么的交给他们的所在了。这次居然不在当日更容易脱身的树林,而是京城某座小酒肆中见面完成交易。 对此,李莫云和杨震都觉着其中可能有诈,便提议由自己代李凌前往。却被他拒绝了:“既然他们是冲我而来,就只会在我出现后露面。都走到这一步了,总不能为这点小事功亏一篑吧?走吧,这就去城西文德坊!” 从东边内城的家中赶去西外城的文德坊,路程还真是不短。纵然李凌他们这次没坐车,改为骑马而去,依旧走了足有一个多时辰,路上还因行人拥挤而耽搁了好一阵。 等真找到那小酒肆时,天都快擦黑了。 几人入内,杨震在酒肆外守着,李莫云则是跟他一起等在里头。不一会儿,一个看着跟寻常苦力没两样的汉子也进了酒肆,一眼瞧见李凌后,便靠了上来:“东西可带来了?” “人呢?”李凌手按在桌上一个包裹处,正色问道。 “人就在城里,只要你把东西交给我,人自然就能给你们。” “你觉着你的话真能让我相信吗?”李凌却不为所动,“你根本就不是能做主的,除非来一个能让我相信可以做主的,否则,东西我是不会交给你们的。” 眼前这位顿时有些傻眼了,他来时只得了几句吩咐,可李凌的这一要求,显然不在这些嘱咐里,让他完全不知该如何回话才好了,只能愣愣地朝着门外张去。 第1067章 环环相扣的陷阱 这一举动自然一下落到李凌眼中,他即刻顺着对方的目光朝望看去,但却因此时外头人来人往不断,却是并无收获,没发现有什么可疑的。 除了走动的人外,停留在酒肆外头的就几个沿街叫卖的小贩,以及一名缩在小巷角落里的乞丐而已。他们的目光都没有往店内来,更别提与店中这位有任何眼神上的交流,给出指示了。 可偏偏就是这样,面前这位却在往外扫了几眼后,果断回头:“那要不,你们谁跟我去看看人?”说着,便已站起身来,又愣愣地直往外走。 这下是真有些出乎李凌他们意料了,对方居然如此好说话了,还肯答应让人见月儿?这明显和对方之前表现出来的强势大为不同啊…… 不过李凌也清楚,对方是不可能让这边所有人都过去的,便道:“莫云,你和他一起去。”以李莫云的身手,就算对方设下了什么陷阱,也能从容应对,全身而退。 李莫云也无二话,当即点头答应着,跟在那家伙身后,向外而去。而杨震见此,便立刻往店内走。李莫云一离开,大人的安全自然得靠他来保证了。 可就在这一进一出,李凌身边暂时没有人守护的当口,变故骤然而生—— 这酒肆中可不光只有李凌他们这一桌客人,旁边不远处,还有两桌客人正在小酌说笑着呢,此时随着这一空档出现,左右两边的酒客已同时转身扑上,四把亮闪闪的匕首已直奔着李凌的面门和胸口等要害处刺来。 “大人——” “公子——” 刚交错进出的杨震和李莫云见此也是大声惊呼,迅速回身扑上,两道刀光已急速斩向动手的那几人,速度要比他们更快。 李凌的反应倒也不算太慢,眼见匕首刺来,他也是急忙一个翻身向后倒去,直钻到了后边的桌子底下去了。他的武艺虽然多年来都没什么长进,但好歹没耽搁了平日的健康操练,所以遭遇袭击,还能做出一定的规避动作。 当然,他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极限了,倒地之后的他已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再不可能躲避招架对方的下一轮攻击。 但好在,援兵也在这时急扑而至,刀光一闪间,当当几下,正扎向李凌的几把匕首已被赶到的杨震快速挡开。李莫云的刀也跟着掠至,唰唰的破空声中,已急速斩中两人,将他们劈得横飞出去,鲜血飞溅,惨叫撞墙后,再狠狠落地。 两人这次都是含恨出手,绝不留力,杨震刀再一转,也是果断刺出,噗哧一下又把一人扎了个透心凉,最后刀尖往侧方一挺,又对准了另一人。 直到这时,下方李凌的声音才响起:“留活口!”这才让他的跟着的一刀稍稍偏了偏,哧一下,只穿其肩胛,将人狠狠钉在了后方的墙壁上,引得对方一阵哀嚎。 从刺杀突然发生,到四名刺客三死一伤,只在短短片刻间就已发生。甚至让店外那些行人都没能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片刻的安静后,才有阵阵尖叫响起,许多人开始朝着远处奔去,一面跑着,一面还大叫:“杀人啦,杀人啦……” 就连那不远处蜷缩着的乞丐,这时也受了惊,佝偻着乱跑起来,居然就朝着酒肆门前跑来。看着就是在睡梦里被惊醒,然后慌不择路,乱跑起来。 可就在他从店前跑过的瞬间,又一人出手了,是刚刚看着已经被刺杀吓破了胆,直往后躲的店中小伙计。这个看似无害的家伙,此时就是一扑,直朝李凌这边而来。 正想要扶着他起身的杨震二人立刻警惕回身,刀光再闪,已直朝其胸口处刺去。不料,他这一下却是虚招,见刀来,竟一个矮身,把两把刀都给闪了过去,然后手一探,却是拿住了桌上的那个包裹。 本来这包裹是由李凌一手按着的,足以保证其安全。但刚才突兀的刺杀,为了自保,他不得已选择狼狈倒下钻入桌底,而在慌乱中,又怎么可能还有空隙去把包裹一并带下呢,所以这包裹就留在了那儿,连杨震和李莫云都只顾着保护李凌,杀伤敌人,而忘了将之先收起。 结果,却给这最后的埋伏者抓到了机会,一把已将包裹抢到手中。 两人见状,更是大怒,喝声:“哪里走!”刀光就齐卷向他,自觉他是不可能从两大高手的夹击中脱身带走包裹的。 可随即,变故却再度发生,那伙计一个矮身,身子急朝后退,确实躲过了两刀的绞杀,可手却又往前奋力一掷,居然就把包裹给扔了出去。 嗖一下间,包裹已从杨李二人的头顶掠过,正想要继续攻击的二人完全没有个防备,自然也没法打断留下包裹了。而此时,那最不起眼的乞丐刚好跑到了那包裹的落点处,手一伸,便将之一把抓到怀里。脚步都不带有丝毫变化的,已急速前冲,再一个转身后,便蹿入到了酒肆边上的一条小巷中去了。 杨李二人又是一愣,旋即杨震叫一声:“我去追!”便已旋身而出,顺着刚才余光瞥见的对方去向,发力狂奔追赶。 李莫云则是一面盯住了店中早吓呆的其他两个伙计和掌柜,一面刀光再闪,急劈那抢夺丢出包裹的伙计。这人真论武艺却远非李莫云的对手了,刚才只是出其不意,讨巧得手,此时再遇到一刀连着一刀的凶猛攻势,便即招架不住,在一声惨叫中,被一刀刺中胸口,也钉在了墙上。 可即便如此,李莫云也不敢再有丝毫放松,依然死死盯住其他几人。而李凌,也是直到这时,才吃力地爬起身来,脸上的表情极为难看。 显然,这连串的变故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尤其是这关键东西被人抢走,更让他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杨震他能把人和东西给追回来了。但很快的,这一希望也破灭了,就在巡城的金吾卫人马闻声赶来,把酒肆周围包围起来时,杨震也回来了,只是却两手空空,满脸恼火。 “追丢了?”李凌立刻就知道了结果。 “卑职无能,还请大人责罚……”杨震垂头说道。 他在追进那巷子后,倒还能看到那个乞丐的背影。可接下来,对方却是仗着自己对周围街巷环境的熟悉,几个拐弯转向后,到底把他给甩开了。最后,在冲上长街,不见任何目标身影后,杨震也只能悻悻作罢,回来请罪。 同时请罪的还有金吾卫的这些官兵,他们在知道李凌身份以及遭遇后,也是惶恐不已。这等罪案发生在自己的辖区内,被抢遇刺的还是堂堂三司使大人,这要怪罪下来,他们可就完了呀。 不过最后,李凌倒是没有过多的怪责,只是叹了口气道:“罢了,对方这是处心积虑早有安排,我们应对不及也在情理之中。好在拿下了几个活口,从他们口中说不定还是能问出些东西来的。” 这话明显是对杨震所说,以他所在的皇城司的手段,只要把人拿进去,就不怕他们不肯乖乖交代实情。尤其是那个最开始接触他们,事发后却因为惊恐,不但没能脱身,反倒绊翻倒地,已被官兵拿下的男子。这时他已经吓得瑟瑟发抖,连声讨饶了。 这位如此反应也引起了李凌的疑惑,当下一点他,让人将他押到跟前:“你到底是什么人?有何阴谋?如实说来,本官还能留你一命,不然……” “大人饶命啊……小的只是,只是一个花贩而已,实在……实在不敢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啊……”这位立马连连叩首,却听得李凌一愣,这解释的说辞也太牵强,太叫人难以接受了吧。 你从进门说话到离开,可一点都看不出像是个寻常商人。 就是杨震也当即呵斥:“到这时你还敢巧言令色,看来真没尝过我们的手段!”说着,正要上前出手。却听一旁那个金吾卫的军官急忙解释道:“大人,他说的花贩并不是指真就卖花,而是专门贩卖良家女子的人贩子……” 这种江湖上,或是查案中的暗语李凌还真就不清楚,此时一听,脸色更是一沉,怪不得对方在与自己碰面后说出这番话来。而自己居然也误会了这一点,以为他们就是绑了月儿的人。 这下,那些家伙的真正手段和阴谋也就在他脑海里成形了,他们先以这么个家伙来与自己接触,为的是分自己的心。然后等到他表示带人离开,便会让自己这边露出破绽,使真正的刺客发动偷袭。哪怕最终刺杀不成,这些人居然还有后手,趁乱就把东西给抢走了,就连外头都早有接应…… 想明白这一切后,李凌也就不再多作耽搁,当即道:“把他们全带去皇城司中仔细查问,最好能找到那些人的下落。”说着,他径直来到自己的马前,翻身而上,却不是回家,而是要去皇宫报信了。 事关重大,到这一步,这些事情已不能再瞒着孙璧了。 第1068章 夜间筹谋,不变应变 时过初更,洛阳城里已实行宵禁,寻常行人早已禁绝。可偏偏此时却还是有数辆马车在诸多扈从的随行下匆匆而行,而且去的还是皇城方向。 不过沿途的那些巡夜兵丁在看到那些马车头前打出的灯笼标志后,却没一个敢上前干涉询问的,因为这些马车上的人都是朝中高官权贵,此事趁夜赶去皇城,显然是有大事待决了。 这些分住于内城各处的马车先后抵达皇宫前,然后各自下车,径直入宫。今日不光宵禁被人无视了,就连本该早早关门落锁的皇宫,居然也让这些位畅行无阻,直到紫宸殿前,这些人才放缓脚步,稍稍整理了下衣冠,鱼贯而入。 政事堂诸相,户部尚书,转运司正使,敬王孙琦,怀王孙普……此时入宫的这些位都身份尊贵,手握重权,但却没一人知道皇帝为何突然夤夜相召,所以在匆匆的步履中,几人的脸色也显得颇为沉凝,不敢有丝毫放松。 终于在进殿后,他们看到了皇帝孙璧,以及早站在下方,神色间满是忧愁的李凌。这让众人都迅速有了判断,很显然,今日这场突然的变故和李凌大有关联了,这让他们的目光登时就落到了他的身上。 不过当了皇帝的面,他们也不好询问,便依足了规矩,先大礼参见:“臣等见过陛下……” “不必多礼,诸位爱卿平身。”孙璧把手一摆,示意他们起来。然后也没绕什么圈子,径直说道:“诸位,朕此时叫你等前来乃是因为出了一桩大变故,正待印发的钱票很可能外泄细节机密,被某些小小所趁!” “啊……”群臣闻言更是一凛,有几个更是惊呼出声。 作为朝中重臣,眼下这些位自然很清楚朝廷即将要向民间推行大越钱票来替代铜钱银子的举动。对此一新鲜的东西,其实大多数人都是抱有相当怀疑,甚至是抵触的。只因这是李凌和皇帝一力坚持要办的事情,大家才最终做出妥协,默认了钱票发行。 可现在倒好,东西还没真正落实发行呢,变数就来了,这实在很难让人可以接受了。没等他们开口提问,李凌已先一步开了口:“诸位大人,这事责任在外,因被贼人掳走了舍妹,导致我不得不做出妥协……” 说着,他就把事情的经过给细细道来,包括自己被人设计落入陷阱,差点被刺杀,以及钱票相关文书被人从眼前抢走,都不作隐瞒地全数道出。末了,苦笑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现在钱票已不再是万无一失,陛下若有怪罪,臣不敢称冤枉。” 孙璧立刻摆了下手:“事出有因,你这么做也不算太错,朕现在还不会怪罪于你。” “陛下,那就是说,这钱票一事只能因此取消了?”王晗作为左相,群臣之首,这时便率先问出了大家都想问的这个问题。 孙璧看了眼李凌,示意由他作答。而李凌则苦笑道:“王相,事情怕是没这么简单啊。钱票发行一事我们前期已经投入了许多人力物力,甚至已经有相当一部分的钱票都被送往天下各地了,要是此时喊停,后果依然难料…… “而且,早在前些日子,下官已经和京中诸多商家有过约定,钱票的推行要靠他们帮衬支持,同时朝廷也会给予他们相当的税款减免,事情都已经说下去了,哪能说停就停啊。不然朝廷的威信颜面何存?” “可是眼下这一局面钱票的细节已被贼人掌握,他们很可能就此仿造出假钱票来,到时影响可就比之前的假天佑通宝更大,那又该如何是好?”户部尚书最是了解这些事情的重要性,当即提出了自己的担心。 这句话也赢得了其他人的认可,纷纷点头表示担忧:“是啊陛下,若在这时还继续推行钱票,只怕之后就不好再作收拾了。” “所以朕连夜将你们叫入宫来就是为了能定下个妥当的对策来。”孙璧神色凝重说道,“那些贼人胆大妄为,居然敢在京城绑架官员家眷,还拿此要挟官员,显然就是有心谋逆的要犯了,朕的意思,是要尽快将他们捉拿归案,绳之以法。 “至于钱票一事,关系到朝廷信誉威名,却是不能随意喊停的,不然将来朝廷再颁布什么法令,百姓还会信吗?” 孙璧的顾虑众人群臣其实也能理解,此时一阵面面相觑,却也拿不出个合理的反对理由来。沉默半晌后,怀王才开口道:“陛下的意思,是想在京城搜捕相关人犯?” “这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让他们无法在钱票推出时做出搅乱市场的举动来。这一切不是一个衙门能做主的,还须得京城各大衙门配合着行事才成。尤其是找到相关人等,更需要洛阳府、金吾卫、皇城司等诸多衙门配合行事。” “可陛下想过没有,要是没能在此之前找到他们呢?要是他们在随后真就伪造出大批量的钱票,扰乱天下市场呢?到时,朝廷岂不更声誉扫地?”怀王当即反问道。这儿也就他还能如此直接说话点出孙璧的错漏了,毕竟他身份摆在这儿。 “怀王的顾虑虽然有些道理,但那终究只是万一。可要是此时收手,取消钱票的推行,则朝廷声誉必然受损。诸位大人,这可是陛下登基后做出的第一项经济改变啊,一旦朝令夕改,对陛下的声誉也是极大的打击,实在得不偿失。”李凌却在这时突然反驳道。 这话说得众人都为之一呆,这一点大家还真没考虑到,现在想想,真就如此。孙璧在位不过两年许,之前新官法什么的已经让不少人为之议论了,要是此时来一手朝令夕改,难保不会有人针对新官法也来上一手,那时可就是动摇根本的大事了。 而且,对如今的朝廷来说,其实皇帝就是朝廷,皇帝颜面受损,就是朝廷威信扫地,谁又能说为了朝廷,可以不顾君王颜面呢? 只是这些东西落到有心人耳中,到底多有不快。李凌这算什么,是打算拉了皇帝来作挡箭牌吗?以此来掩盖自己犯下的过错,然后让所有朝臣来分担他该承担的罪责? 就是与他关系最好的闻铭,这时也皱起了眉来。怀王更是深深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想要呵斥什么。但却有人比他更快开口:“李大人的这份顾虑倒也未必不在理,而且此事在臣看来,或许还有应对的办法。” 所有人都闻声看去,正见敬王孙琦已一步跨了出来,拱手说着自己的理由:“陛下,臣以为其实此事上还有转圜的余地,只要抓住这一时间上的余地,钱票推行便可作出应对。哪怕他们真在之后弄出了假钱,也可被迅速控制。” 孙璧一听他的话,脸上顿现喜色:“哦?怎么说?” “陛下,这钱票一事臣也曾参与其中,很清楚这一道道工序有多复杂,光是那些防伪的手段,就非寻常工坊匠人能一一做到了,哪怕他们真掌握了其中诀窍。所以在臣想来,纵然有那贼人欲凭李大人手中的文书线索来伪造出钱票,那也得花上几月,甚至一两年的时间。这就足够让朝廷在随后做出相应的应对安排了。”孙琦侃侃而谈,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让其他人一时都不好提出质疑了。 孙璧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这位兄长,迟疑道:“真有这么久?” 孙琦则是看了李凌一眼:“其中细节,臣也不是太有把握,还须得李大人来做出解释了。” 李凌有些感激地看了孙琦一眼,这才说道:“陛下,敬王所言甚是,其实臣所以敢把钱票相关细节都交给他们,也是有此考虑,一般工匠,纵然有此些文书的指点,想要真正造出钱票来也得花上很长一段时间,一年半载都大有可能。 “而在此期间,足够朝廷在原由钱票的基础上推陈出新,然后重新把钱票收回了。到时,纵然他们真成功了,能拿出来的钱票也是过了时的,再不能于民间通用,也就根本对朝廷构不成任何威胁了。” 孙璧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其他官员:“诸位爱卿,对此又怎么看啊?” 众人已经把握住了皇帝的心思,显然他是不想因这一事便推迟或是取消钱票发行的,所以也不好再继续提出反对了,便纷纷道:“敬王和李大人所言倒也不无道理,只要及时变更,自能免除后患。” “既如此,那就按朕之前说的办吧,尽快在洛阳城里仔细搜查,把相关人犯给找出来。还有钱票的发行,则不必更改,还是在正月十八!” “臣等遵旨!”众人齐齐应声,大家心里都知道,这么一来,真出了事就不是李凌一人的责任了,而是所有人一起担责了。但谁让李凌正得宠呢,所以这责任也只能是大家帮他一起分担了。 不过皇帝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惩罚李凌的意思,随即又说道:“虽然此事尚可补救,但李凌终究犯下过错,自当受罚。就罚他半年俸禄,另在家中闭门思过半年,不得外出。” 虽然这惩罚并不算重,但到底也算是对众人有了一个交代…… 第1069章 畅行天下 事关重大,又有皇帝严旨传下,洛阳城中各衙门都不敢有丝毫的懈怠,立马就在当夜便开始全城搜捕相关人犯。 皇城司、刑部、洛阳府、金吾卫……各处人马尽皆而动,各展所能,把个洛阳内外城,百多坊,一一遍查。当然,他们拿出的理由并不是与钱票相关,只说有图谋不轨的贼人在京城多次生事伤人,这是为了城中百姓的安全考虑云云。 正好,开年后短短几日内城中确实连续发生了几次乱子,所以各处百姓倒也颇为配合,倒也没有因此生出更大的骚乱来。 不过即便如此,各衙门多日搜索下来却也是一无所获。要知道他们不光是满城大搜,就连洛阳各门也安排了人手盯着,出城者都要全身搜查才能放行,断不会让某人将钱票相关的文书什么的带出去……可依旧没有任何发现。 至于对那几个活口的拷问,皇城司倒是尽心施为,也确实从他们嘴里问出了之前的落脚点。只是当他们真赶去时,却早已是人去屋空,包括城外的那座道观,也是一样。 唯一的收获,就是已经明确,干这事的果然便是死心不息的罗天教。但也就此而已了。 而当城中各大治安衙门都忙于搜捕犯人时,李凌也按皇帝的意思,暂时卸下三司衙门的各项差事,闭门在家,专心思过。对于外间诸事,完全就是不闻不问了。而为了不打折扣地让他在家思过,次日开始,宫里还派了禁军分守李府各门,使任何人都不得靠近,更别提轻易的进出了。 如此一来,很快就要发行的钱票一事,李凌居然也就置身事外了。不过即便如此,在他之前的安排下,一切依旧能顺利推行,井井有条。 正月十八这天一早,户部、转运司和三司三大财政衙门便已派人满城宣讲钱票发行一事,同时,一辆辆由上百官兵护送的马车也开始将早已印成的钱票送往京城各处店铺,把声势造得极大。 在此之前,其实京城里早已传开了官府会发行钱票这种新型纸币的说法,只是因为官府尚未正式发文,大家对此事的真实性还多有猜想。可现在,随着几大衙门的官吏上街宣传,又有几十名大商贾,数百家铺子同时声称可以用钱票在自家店里花销,立马就在洛阳城里传播开来,几成风潮。 虽然寻常百姓或是等闲用不到数字在十贯以上的钱票,又或是有些不敢相信小小的一张纸片就能抵那么多银钱,但在官府的极力推动下,以及那些店铺掌柜伙计的游说下,几日下来,还真有人开始动了心。 万事开头难,在钱票发行的前半个月里,其实这些钱票只在诸多商铺里放着,都没怎么动。每当有人拿金银购取大宗货物,需要找零时,虽然各商铺的掌柜什么的加以劝说,许多人还是本着安全考虑,没有接受。 但随着时间推移,终究有人开始尝试着接受。尤其是那些本身就资财丰厚,不在乎那么几两银子的行商们,在被众商人一通劝说后,也终于是动了心,开始尝试着兑换一些钱票,然后又去往别处商铺花销。 结果几次下来,他们却是都能顺利把钱票当银子般花出去。 而相比于既重且繁的铜钱,和需要用秤用剪的金银,这钱票可就要方便太多了。无论是携带还是找换,都让买卖变得轻松。这就让尝过甜头的不少行商开始进一步信任这一全新的货币,开始在手上屯一些钱票。 这还不算,随后无论是官府还是各商铺,又把现在钱票已通行天下的事实给说了出来,并且尝试着说服这些行商把钱票带上路,去往别处做买卖什么的。 这正是至关重要的一步。 要是钱票只在洛阳一城通行,说到底依然只是和普通钱庄银号发出的银票一样道理,终究没法成为真正的货币。只有当它能流出去,开始在洛阳,乃至京畿之外的各州府也通行开来,才意味着真正的成功。 为此,三司衙门又迅速发布政令,除了鼓励各地商人百姓多用钱票外,还提出了一点——之前言明的天佑通宝能以一换三现在就正式推行,但换的却是钱票! 之前还有不少人对李凌的这一决定有所疑惑呢,现在大家总算是明白了过来,原来这一招也是为钱票的推行作好了铺垫啊。 本来嘛,寻常百姓对钱票还真就没什么需求,毕竟一般人家中用度有限,拿一贯钱买卖已是大数字了,自然用不上动辄三五贯,乃至十贯百贯的钱票。但现在却不同了,手里拿着天佑通宝,一直想着借此发笔小财的百姓们在知道官府是如此兑换后,却变得犹豫起来。 天佑通宝终究是货真价实的铜钱,可那大越钱票,在他们眼里却只是一张纸,哪怕再精美,也实在叫人难以相信其居然能值得那许多的铜钱银子啊。但人的贪念终究会在某一刻压过理智,尤其是一些之前为了赚钱,用两文换一文的方式屯了不少天佑通宝的人,此时更是纠结。 要是不去换,过了这村没了这店,自己不就亏惨了?可要是去换了,那纸钱真能让人安心吗? 到底还是有人忍不住,尝试着拿手头上的天佑通宝去官府开的票庄换了一两贯钱票。然后或是有人跑去同城的某些商铺里消费,又是有人过上两日,又拿钱票往票庄重新兑换银子铜钱。 京城之外的许多商铺酒店什么的,有很多自然是不敢收钱票的。但也有一些,却是早得了官府的招呼,硬着头皮开始收下钱票,然后和寻常百姓一样,当天或是次日一早就赶去票庄换回银钱。 对于这两者的兑换,各地票庄那也是来者不拒,只要验看过钱票无误,便如数兑换。 如此,经过几月的发展,大家对钱票的信心依然大增。既能如数兑换,又有官府的背书,还能用手里的天佑通宝兑换更多钱财……在这三个原因的推动下,钱票终于正式在大越天下各地流行开来。 而在如此大势下,那些之前不敢相信,让人在自己店中花销钱票的商人们也开始做出了改变。毕竟当其他竞争对手的店铺肯接收钱票,唯独自己却不肯收钱票下,自家的生意自然会受到影响。久而久之,就会失去原来的客户,失去竞争力,自然只能妥协。 这一场钱票推行的风潮起于京师洛阳,但真正的繁盛却是在江南。 因为相比于京城,江南更为富庶,商业也更为繁茂,对银钱的流通需求也更大。而相比于以往沉重复杂的银钱,钱票显然要方便轻巧得多。尤其是当有商人真正尝试着只带少量银钱,却拿着江南那边的钱票跑到京城做买卖,依然能没有半点滞碍地买到自己想要的货物后,他们对钱票这一新兴事物是完全接受了。 这时候,就体现出有朝廷为背书,可以把票庄开遍天下的强大力量了。一般的地方钱庄银号什么的,他们在当地或许有着一定的优势,可出了府境,或是离开本省,他们的银票就再无用处。 而朝廷的钱票不但到处通用,据说之后还有存款与借贷的功能,只这一条,就已经彻底拉开了与寻常钱庄的距离,把他们打得全无招架之力。 或许这些钱庄银号背后的东家在地方上也有着不小的势力,甚至还能勾结地方官府来为自己牟利。但是,在新官法之下,在朝廷早早就派出皇城司的探子于旁盯梢之下,这些钱庄银号终究没法真正对钱票的流通造成大的阻碍,最后干脆也投入到了钱票推行的大军中。 整个天佑二年的上半年里,大越天下都以钱票推行为核心,各级衙门,各地官员百姓,都或主动或被动地投入其中,成为了钱票扩张的助力。 于是只半年间,钱票不光在京城江南等商业重地完全铺开,就是中原其他各地,大家也开始认同这一新货币的出现。甚至到了最后,连北疆、西南等边陲之地,百姓们也都接受了用钱票买卖货物,听说连西南各族蛮人现在都愿意用金银等物来跟地方上换取钱票了…… 当这一消息传回京城后,满朝官员自然个个兴奋不已,原先的担忧已是彻底不见——他们是真怕钱票在推行一阵后就中道夭折啊,因为如今朝中俸禄,也开始发放钱票了。 官员们放了心,商人们得了利,百姓们也从中得到了不小的便利。就目前来看,钱票的推行确实是众人皆赢的大好局面。 在如此局面下,大家都在畅想着有了钱票后,大越的商业会再上层楼,百姓的日子会越过越好。却显然把之前某件不好的事情给忽略掉了——那些泄露在外的钱票细节,可还没被找到啊。 而此时,认为万事俱备,可以借机搅乱天下的赵无忧,终于出手了! 第1070章 钱票有假 江南,苏州,隆兴行。 这是整个苏州城里规模最大的绸缎行,多年来每日都有上百匹布从这店里卖出去。而到了今年钱票推行后,更是在原来的基础上又翻了一番不止,每日出货达到两三百匹布以上。 为此,隆兴行的东家温文殊还特意又招揽了几个伙计帮着招呼客人,让他赚得比以前也多了许多,最近都是每天都春风满面,神清气爽。 今日,温文殊也和往常一样,辰时之后来到店中看看买卖情况。然后就见店中的老掌柜董叔一脸兴奋地跑了过来:“东家,来大买卖了。” “哦?有多大?”温文殊对此反应却颇为平淡,最近每日两三百匹布销出去,让他的胃口是越来越大了,等闲几十匹布的买卖,还真不是太在意了。 “那位客人说是要五百匹绸缎……”董掌柜说着,拿眼扫了前方正坐在客位上,慢慢品茗左右观瞧的男子。 这个数字还真让温文殊稍微兴奋了一下,这可算是大主顾了,自己这个东家自然得亲自上前招呼。当下也不耽搁,便笑吟吟地凑了过去:“不知尊驾如何称呼?在下就是这隆兴行的东家温文殊了,多谢您前来光顾敝店。” 那客人也表现得很是淡定,闻言笑着拱手,然后说道:“在下赵无忧,从京城而来。听说贵号的绸缎是苏州有名的,便想买上一些。不知这价格如何,库中存货可够吗?” 一听这位是从京师而来,而且一口地道的官话,温文殊更不敢怠慢了,赶紧笑道:“客官如此大手笔,价钱自然好说……”当下便报了个相当实在的布价过去,“至于库中存货,非是在下夸口,别说区区五百匹了,就是一两千匹,我隆兴行也是能提供上的。” “那是再好不过了,这价钱倒也合适。”赵无忧满意点头,“隆兴行不愧是苏州数一数二的大绸缎行,既如此,那我再要五百匹绸缎,总共是一千匹。对了,你们店里应该是可以收新出的大越钱票的吧?” 几句话间,就让对方又多要了五百匹绸缎,温文殊心中更是一喜,忙不迭点头道:“这是当然。不瞒赵老板说,我隆兴行可算是整个江南最先可用钱票支付购买货物的商铺了。” “那就好。如今洛阳城里大家都用上了钱票,我出门在外为了方便也多备此,倒是真怕不能在此花用呢。”赵无忧也笑了下,随即便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叠钱票来,放到桌上,让对方检视,“这是一千贯的钱票,算是此笔生意的定金,余下的款项,等你把货送到我手上,再给你。” “当然,当然!”温文殊闻言赶紧就先拿过了钱票,仔细看去,都是百贯的大票,只此一点,就可看出这位客人确实出手豪绰,身家不凡了。至于分辨真伪什么的,反正就他目前掌握的钱票细节来看,那是完全没有半点问题的。 “那我就先走了,等温老板准备好绸缎后,便可去城东东升客栈来给我消息。”赵无忧说着,便起身离开,后边的温文殊自然忙一通答应,好生将他礼送出门。 对方的这一番反应,落到赵无忧眼中更让他一阵畅快。事情果然很是顺利啊,之前已经去了几家店铺,拿手上的钱票确实能买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且都是大宗货物。如此看来,自家手上的钱票已经不存在任何问题,接下来就是赶紧让其他人也帮着出手,不光是江南,天下各地都可以花销钱票,他倒要看看,这大越官府在突然涌入价值几万万贯的钱票后,能如何收场! 想到这儿,他嘴角一翘,带着微笑,钻进停在店外的马车后,当即开口道:“去下一家……” 而在其身后,隆兴行内众人已经在东家的指挥下忙活起来,既有把钱票送到账房放好的,也有赶去仓库那边准备提货的,还有则是赶去下面的织户处,向他们催要新一批绸缎的。毕竟今日这一千匹绸缎卖出去,自己库房可真就快空了。 拿着钱票往回走的温文殊刚到后边,那董掌柜又领了一人过来,正是与他交情不错的另一名商人范子尧。看他一脸春风,范子尧便笑道:“温兄,听说你做成了一笔大买卖?” “哈哈,范兄你倒是消息灵通啊,确实,今日我店里做成了一笔千匹布的大买卖,你看,这就是对方先付的定金了。到底是京城来的,就是有魄力啊。” “哦?那倒真要恭喜你了。”范子尧笑呵呵地拱手说道,又好奇地从他手里拿过一张钱票,随意看着,“说来也不怕你笑话,虽然我也多有买卖,可这一百贯的钱票还真没见过几次呢……”说到这儿,他的目光一凝,仔细地落在了这张钱票上,片刻后,眉头又紧了起来。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见他这副模样,温文殊也是一愣,急忙问道。 “这钱票……好像有些不妥啊。”范子尧一面说着,又将之举过头顶,更仔细地查看起来。 “怎么说?”温文殊更感紧张,这可不是说笑的,要是钱票有问题,自己该如何应对?毕竟东西都到自己手上了,当面没有把问题道出,人家可以一口将问题推到自己身上啊。 同时,一个之前被他,或者说被所有人都忽略了的问题也从心中生出——是啊,这钱票要是出了什么问题,被人伪造什么的,一旦没能当场认出真伪来,一切后果可就全要自己受着了。 范子尧却是没有受他的情绪影响,依旧仔细盯着钱票,指着上头一个花纹道:“你看这儿,这龙纹是不是有些粗糙了?还有,这儿,这印上的当钱百贯的贯字……” 说实在的,温文殊顺着他手指的地方仔细去看,还真没看出那龙纹有什么粗糙的意思呢,还有那贯字,看着也没任何问题啊。 “你来看这个……”范子尧见他一脸疑惑,立刻就从自己袖子里取出一张钱票来,也是一百贯的,指着那贯字道:“你发现没有,这贯字是出了头的,可你这张,中间那一竖却并未出头。” 还有这等细节上的差别吗?温文殊仔细看着两张似乎完全一样的钱票,此时也顾不得去在意对方刚才提到什么自己少见百贯钱票的漏洞了,只一个劲地比对着,还真看出这个贯字上的差别了。 不过他依然有所疑虑:“这会不会是印钱票时有所不匀所致?” “应该不至于,毕竟这钱票可是朝廷花了大力气推行的,怎会有如此差别?何况,这个一小竖出头,怎么看都不像是疏漏,倒似刻意而为。” “这……” 眼见温文殊还是不信,范子尧索性道:“不如这样,你我这就去票庄,让那里的人一辨真伪如何?” 事关上千贯钱外加货物,温文殊自然不敢怠慢,稍作沉吟便一口应下,当即就与范子尧一起出门,直奔那官办的票庄而去。 很快,两人便和票庄的一名吏员见了面,并把这些钱票递了过去,由他仔细分辨,要是没有问题,温文殊都想直接兑换了。结果那吏员仔细看过十张百贯的钱票后,也露出了怀疑与惊讶之色来:“这几张钱票都是被人伪造的。” “啊……”温文殊闻言大惊,都坐不住了,“这怎可能?这些钱票可都是京城来的客商与我的啊,是不是京城那儿的钱票与我江南当地的有所不同……” “没那回事!钱票都是京城那边印发,我们江南也好,别处也罢,都并无权印发钱票,连一贯价值的都不能出,更别提这百贯的大钱了。”那吏员把头一摇,果断否认道。 “可是这……”温文殊还想要说什么,却又听对方作出了解释,与范子尧说的一样,都是指着那贯字上边出头的一竖说道:“这就是藏于钱票中几处关键分辨真伪的所在了,当然还有其他几处,但只此一处,已经足以说明问题。” 这下温文殊是彻底傻了眼了,满脑子都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这可如何是好啊? 倒是范子尧,此时依旧镇定:“钱票有问题,那他人呢?” “对,人呢?此人既然敢如此以假乱真,胡用钱票,实在是罪大恶极!”那吏员也是一脸正色地说道。 “我……”脑子一阵发懵的温文殊仔细回想了下,才吃吃道:“我记起来了,他叫我把货送去城东的东升客栈,想必他人必然就在那儿……大人,你可要为小人做主啊,这假钱票真就是他所出……” “你放心,我票庄在此设立就有职责确保大家安全使用钱票!”这位说着,看了眼一旁也带上了几许凝重的范子尧,而后就见对方微微点头,便又道,“不过此事你且先莫要声张,等我们官府安排妥当,把人拿下后,必会还你公道!” 温文殊忙连口答应,这时他只想着自己不要有损失,其他一切自然全凭官府做主。甚至连身边朋友的一些举动,都没有留意到。 第1071章 收网 苏州城东,乃是如今全城最热闹繁华的所在,许多客栈店铺都开设在此。哪怕是到了下午临近黄昏时,往来行人依然如织,许多商家更是生意兴隆。 但随着一支数十人的官兵匆匆出现在长街尽头,直奔那颇为起眼的东升客栈而去时,还是惹得不少百姓一阵不安,迅速就往边上避让开去,还有许多人更是直接扭身便走。 很快的,这一支官军已抵达客栈前,为首的武官迅速作出布置,一面派人守住客栈前的各条街巷通道,一面又让人围住客栈,这才亲自带人直进入客栈,亮明身份后,一把推开前来询问的客栈掌柜,便直奔后头的客栈而去。 这一幕更是把附近看热闹的百姓们惊得不轻,苏州都有好些年没闹出过如此大动静了,难道是有什么巨寇大贼藏在这东升客栈里,官兵才会这般如临大敌吗? 这心思一起,大家更是果断散去,附近居民商人什么的,更是直接就把自家大门关紧锁上,生怕起了风波后会殃及池鱼。而在这一些退避开去的人中,也包括了神色紧张凝重的赵无忧。 身为朝廷通缉要犯,罗天教教主的赵无忧,这些年来也早练出了一身本事与算计,尤其是对自身安全的考虑,更是慎之又慎。在明知道自己是在花用假钱票搅乱官府财政的情况下,他又怎么可能真一点防备都没有,还把真实的住处给说出去呢? 东升客栈里自然有他教中人守着,等候隆兴行这样的商铺把自己买下的货物送上门来。可他自己嘛,却是藏身在客栈斜对面的一座民居小院中,一方面为了安全,另一方面,自然有监视官府可能有的举动,从而做出应对的打算了。 而眼下,见得官兵突然杀到,包围了整个东升客栈,自然让他大感紧张,认为这就是冲自己而来。不过他现在能做的就是藏匿起来,等着官府空手退走后,再想法离开苏州。虽然直到此时,他都还没想出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破绽,居然立刻就引得官兵出动捉拿了。 但有一点已经可以确信,那就是此地不宜久留。 躲在门后的赵无忧目光盯死在前方客栈大门处,等候着对方只把自己留在那儿的一名不知情的伙计捉拿带走。可没想到,半晌后,里头传来一阵打斗声,再一会儿,砰然一声后,一条黑影从客栈临街的二楼直扑而出,手中刀一闪间,竟是把正要围上来的一众官兵都给吓得向后退去,居然被他杀出一条路来,拔腿就朝前方巷子口跑去。 这下变故别说外头那些百姓了,就是赵无忧都给吓了一跳,自己留在客栈里的伙计可没如此本事啊,这到底唱的哪一出啊? 而就在那人蹿入小巷,便要脱身时,后方却是几声弦响,数根利箭已急速飞到。他虽然极力闪避,奈何巷子到底狭窄了些,箭又来得低,虽被他闪过两箭,但还是有三根利箭先后正中其膝盖与腰间,让他一个踉跄就倒了下去。 与此同时,其他官兵也是火速冲将上来,把他死死按住,捆缚起来。 “他们不是冲我来的……”在看到官兵将人拖拽着带出来,仔细观瞧其长相后,赵无忧终于明白过来。虽不知其来历,但显然应该是某个作恶多端的江洋大盗,却因走漏了行踪,才被官军迅速围捕,并最终落网。 这让赵无忧长长地松了口气,原来自己并未暴露,那些钱票也不存在什么破绽。只是自己做贼心虚,才以为官军的举动就是冲着自己而来。 但在见识了苏州官军的实力后,他还是做出了决定,把这边的买卖做成后,就尽快离开此地。 苏州这儿只是个开始,江南还有许多地方可以把那些伪造的钱票花出去呢。 接下来的一切倒也顺利非常,次日一大早,隆兴行便把之前答应的绸缎给送了过来。虽然是由留下的伙计出面应对,那温老板也没有任何质疑,收下剩余的款项后,便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再接下来两天,其他商铺的老板也陆续将他们卖出的货物送到客栈,把买卖彻底做完,期间并未发生任何变故。这让赵无忧再无任何的疑虑,索性到了离开前夜,自己还现了身,在点算完一众货物后,便传令次日一早就离开苏州。 到了第二天,他们的车队便浩浩荡荡地出了苏州城,一路之上也没遭遇任何的麻烦,只是这城门税要比以往高出不少。据说这也是在钱票发行,使江南商业越发繁盛后,官府新定下的规矩,反正商税是要比以往高出一些了,不过商人们却是赚得更多,也得了更多便利,自然无人非议。 而对此,赵无忧自然更无意见了。他能自己印出大量的钱票来,换取货物,搅乱市场,所以多出些什么商税根本是九牛一毛。 不过他在出了苏州后,倒是没有真按之前跟城中商人们所说的那般返回京城,也没有先去别处花销假钱,而是转头朝着苏州府辖下的吴县而去。 那儿才是现在他们罗天教最重要的一处藏身点,不光许多教中重要人物都藏于其中,更在于他们印出钱票的所在,也是在吴县。 一路之上,他们的车队既没有太快,也没有太慢,看着就和其他商队一样。就这样几日后,便安然进入吴县,在确认没有官府眼线注视后,赵无忧和整支车队分开,直奔城西的一间看着规模并不甚大的书局铺子。 作为江南文兴之地,就是吴县这样的小县城里,书局也是有不少的。但是随着纵横书局开始把生意做到此地,靠着他们的全新经营手段,以及新颖的书报小说版样,却让县城里不少小书局就面临了关门的局面。 这家吴文书局就是其中代表,本来早在去年就该关门倒闭了。可这时,赵无忧却来了,不但出钱买下了书局,还把书局里的工匠人等都给留了下来。然后便交给了他们一个任务,便是把字面上所写的关于印刷钱票的种种工序完全复刻到现实中,造出可以假乱真的钱票来。 在极高的报酬,以及那些工匠家人性命的威胁下,这些书局工匠纵然知道此事多有不妥,却还是选择了妥协,帮着这个神秘的东家印出大量的百贯钱票来。而这几日,随着最完美的一批钱票被提走,这些工匠更是日日担惊受怕,生怕哪天这书局就要被官府包围,自己这十多人,便是死路一条。 结果,官府的人没来,倒是等来了满面春风的赵无忧。在进门,看到还在忙活着印钱票的工匠们后,赵无忧更是大喜笑道:“你等这次可是为我立下了大功一件啊。不错,你们印出的钱票很不错,已经完全能做到以假乱真了……不,应该说它们就是真的,和朝廷印出来的完全一样! “你们都是有功的,我这人赏罚分明,既然大家都立了功,我也不会亏待你们。待会儿我就会让人把刚在苏州买下的绸缎什么的都送去你们家里,你们家人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众工匠听他这么说来,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了,只能唯唯称是。末了,才有一人壮着胆子小声请求道:“既然我等已经帮东家把东西印出来了,那是否就算完成差事了?不如东家就放了我等离开吧?” 其他人一听,也都巴巴地望着赵无忧,期待着他点头答应。不料等来的却是他摇头说道:“不忙,既然你们能完美印出百贯的钱票,那想必千贯的大钱票也离印出不远了。这样,只等你们把这千贯的钱票也印出来,没有任何问题后,我自会让你们离开。还会给你们一笔钱,让你们和家人一世无忧!” 这些工匠面面相觑,心中有些不信,可到底不敢当面质疑,只能无奈应下。 赵无忧见状只是一笑:“对了,这段日子印出来的百贯钱票放哪儿了?快安排人去取来,接下来还有大事要办呢。” 他很清楚,只靠一批假钱还不够搅乱朝廷局面的,得至少放出去几十上百倍的钱票,才能达成所愿。 当下里,这书局后院工坊内又是好一通的忙活,一袋袋的钱票被提出来,又装进大箱子,装上马车。接下来赵无忧会带着它们去往别处州府,尽快花销。 而就在他们这些人忙于安排下一步计划时,从苏州往吴县的官道上,一辆马车内,李凌在听完及时的禀报后,眼中有精芒闪过:“原来是在吴县吗?吴文书局……他倒真是好算计,居然以一个最不起眼的书局来印出钱票……要不是这一手打草惊蛇,放长线钓大鱼,恐怕我们可就要满天下地去搜找这个关键点了。 “是时候最后收网,将他们一网打尽了!” 说到最后,他猛然直起了身子,冲车外的杨震道:“不必等我赶过去了,即刻动手拿人,一个都不要放跑了!” 第1072章 早在罗网中(上) 七月十五,中元鬼节。 传说中,这一天鬼门关开,各种鬼怪都会在今夜获得一定的自由,扰乱阳间。所以在这天日落后,那些人口稀少的小县城里的百姓们就会早早回家,闭门不出。 吴县虽处江南繁华地,但却远没法和苏州扬州这样的大城市相比,今夜也是和其他小县城一样,早早就陷入了沉寂。而这,正好给了赵无忧以机会,他会连夜出发,把那些新到手的钱票带走,继续自己的计划。 初更之后,万籁俱静,他的车队却已准备停当。 二三十人,几十匹骡马,五六辆大车,再加上一些箱子什么的。这是最标准不过的行商模样了。但谁能想到,这些车马上所装驮的,却是成千上万万贯的钱票呢?这次赵无忧要玩把大的,要将这把火彻底点燃,烧尽一切。 二更天,随着有人左右扫视,确认一切安全后,队伍终于开门出发,沿着空旷的长街,嘚嘚地朝着离此最近的西门而去。很快的,那紧闭的西城门已近在眼前,但因为早早就做了打点,其实城门并未落锁,只要过去几人把那粗大的木杠抬起,便能顺利打开城门了。 赵无忧见此便把手一挥,示意手下人上前开门,自己则坐在马上,左顾右盼,还抬眼看了看头顶的星月,露出得意的笑容来。出得此城,接下来一切就变得简单了…… 就在这个念头刚起,他刚要策马向前时,一声梆子响从侧后方突然传来,然后就是激烈的锣鼓声,以及无数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杀呀,抓住这些贼子……” 这突然发生的转折让所有人都为之惊诧愣怔,赵无忧更是心中揪紧,急忙扭头往侧方看去,便正看见有点点火光突然亮起,并快速朝着这边压过来。与此同时,城门前那几个手下也是惊慌地大叫道:“这门……门是锁着的……” 是的,一把巨大的门锁连着胳膊粗细的铁链套在了门闩下方,把个县城西门给锁了个严严实实。而上方城头,却在此时也冒出了数十人影,火把映照着闪亮的弓箭头,全都对准了他们。 上方一名武官打扮的男子更是喝叫道:“你等已经被我大军包围,还不速速放下兵器跪地受缚,不然管叫你等死无葬身之地!” 就像是为了印证这军官的威胁般,四面围杀过来的官兵又是发出阵阵呐喊,无数的火把已汇聚成长龙,迅速迫近,把这几十个目标彻底围死在西门前一小块区域内。然后包围圈不断收缩,强大的压迫力下,已将他们的一切退路出路都给断绝了。 赵无忧这一刻只觉着心已经完全跌入深渊,眼中除了恐惧,就只剩下了绝望。那种突然从成功堕入失败深渊的可怕绝望感,是他最无法接受的,纵然已经有了多年的历练,这时他的心还是乱了,人一软间,更是差点从马背上跌落。 而其他那些跟随者,也就是罗天教最后的这批骨干精锐们,此时倒是平静了下来。眼见官军包围上来,他们脸上也不见丝毫惧色,全都抽出了暗藏的兵器,咬着牙,随着头前一人的一声大叫,他们赫然就朝着左侧猛冲过去。 既然已落入重围,走投无路,那就只剩下拼死一搏这一个选择了。 只可惜,官军压根就不给他们这样的机会,就在他们突然转身扑杀过来时,队伍后方已经响起了一个极其冷冽冷静的声音:“弓弩手,准备!放!” “嗖嗖嗖嗖……”数十上百支利箭撕开了空气,全都射向了那些还敢负隅顽抗到底罗天教徒。他们中的一些反应够快,身手够好,倒能靠兵器将箭矢拨打开去。但多数终究没法应对那密集如雨点般的乱箭,瞬间就有许多人中箭,惨叫着倒了下去。 然后,更多的官兵火速压上,手中长矛狠狠向前冲刺过来,把那十来个武艺不俗的教众也给刺翻在地。在数百人如一人般的战阵面前,寻常江湖好手压根就没有太大的反抗之力。 同时,其他几个方向上的官兵也是快速压进,直把将剩余那些罗天教徒连赵无忧都被挤压在一处,连动弹闪避的空间都不再有。 直到这时,上方的军官才一声令下:“拿活口。” 面对百倍的敌人,这些罗天教徒纵然再想拼死一搏,也已经无能为力,被迅速全数打翻。至于赵无忧,也在这期间被人从马上扑倒,然后颈上加刃,再不能动了。 而事实上,在知道自己已身陷重围后,赵无忧已经彻底失去了思考与判断,更别提什么反抗了。因为现在的他满脑子的就只剩下一个念头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怎么就会暴露身份,被官军布局围捕呢?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但是在被官军拿下后,他的疑问却无一人会给予解答。他们只是将众人全数捉拿,押走,关入有重兵把守的大牢内。然后不久,又一批人被带进了大牢,赵无忧只一看,便认出了这些人,正是吴文书局的那些个伪造钱票的工匠们…… 这时,他已经有些明白过来了,原来自己的身份和行踪什么的其实早就已经暴露,官府早已盯住自己了。可笑的是,自己还一直以为行事隐秘,还妄想着能把更多的假钱散出去呢。 原来所谓的成功搅乱天下,完全就是一个虚假的美梦而已。而现在,随着自己被官军捉拿,这一个美梦也终于到了该醒的时候了…… 现在,他只想问那些官员一句,到底自己是败在哪儿,败在了什么人的手上!只是他虽然这么叫了,可牢中看守却没有半点回应的意思,反而连声呵斥。 直到又过了两日,赵无忧才被人提出,带到了县衙的二堂。在那签押房中,他看到了让他惊讶不已的那个人:“你……你怎么会在这儿?这一切,都是你所为?” 李凌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人,心中多有感慨,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说陌生,是因为他和赵无忧到今日也就见过两面,那第一面,还是在多年前,自己去参加府试时,于投宿的客栈中的匆匆一见。 那时还叫姬无忧的年轻人是那样的嚣张恣意,但要说容貌什么的,李凌对他是真连半点印象都没有了。但要说熟悉,倒也不算错,毕竟他早知道现在的罗天教主已是赵无忧了,也因此对他的情况有了诸多了解,更清楚他这些年来所经历的一切变故。 从一个纨绔书生,变成今日的罗天教主,赵无忧人生的变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要比李凌更大。 该为他的遭遇感到叹息吗?或许是的,毕竟原来的姬无忧纵然有些霸道蛮横,但到底也是个有理想,想要走正道科举,而且家境优渥的富家子弟。可现在,他却成了朝廷严令通缉,千夫所指的重犯要犯。 但是,此时再度遇上他,李凌心里却是连半点惋惜都没有,更无半点怜悯。路,终究是人自己选的,尤其是在赵成晃等罗天教长老首领被杀后,其实他完全可以就此偃旗息鼓,从此当一个普通人。那样,只要罗天教再不生事,朝廷官府,自然不会再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满天下地搜捕他们。 奈何他却是选择了这么一条最终会走向灭亡的道路。而且这一次他所图谋之事更可能酿成天下剧变,这是李凌无论如何都没法接受的。所以对他,对整个罗天教,李凌能做的,就是斩草除根,连根拔起! 赵无忧再遇李凌却是没有太多想法,他甚至早就已经遗忘了自己与眼前这位气宇不凡,自带威势的朝廷高官有着当初的那场相遇。他心中只有愤怒与不甘,还有满满的疑惑,所以他再度叫道:“你怎么会出现在江南?这怎么可能……” 李凌终于有了反应,目光沉沉地盯着面前之人:“因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以为你们的那些阴谋算计真就能瞒过天下人了?你以为你和朝中某人勾结欲从朝廷手里获取钱票制造细节然后推出假钱的图谋就不会被人揭穿?你以为你在苏州的那点手段,真就没被人察觉吗?” “你……我在苏州时就已经露出了破绽?这怎么可能……”赵无忧再度惊呼,依然难以接受如此事实。 “不错,早在你于苏州城里花用那些假钱时,就已经被官府盯上了。假的,终归是假的,纵然你们自以为掌握一切,印出了极其相似的钱票,可在官府眼中,到底还是存在破绽。不过在本官的授意下,他们暂时没有真对你下手,只是用打草惊蛇之策,将你逼出苏州,并顺势来寻找你们印出钱票的所在而已。 “而现在,你们的一切都已被我掌握,自然不用再拖延了。” “你……你明明一直都在京城,怎么会出现在江南?”他依然纠结于此一点。 而李凌的回答更是干脆:“因为从那起绑架案之时,我就已经隐隐猜到了其中真相,所以才会将计就计。你在朝中有耳目,所以自以为能掌握一切,却不想我正好将计就计,杀你一个措手不及!” 第1073章 早在罗网中(下) 赵无忧很不愿相信李凌的这番说辞,但对方出现在自己眼前却已经是用事实表明所言非虚了,让他再不情愿,也只能接受。 因为就他所掌握的情报,其实现在的李凌应该还在京城,还在被禁足于自己的府中,外头更有数以百计的禁军守卫……可现在,本该禁足在家的他却出现在了千里之外的江南,带人把自己给拿下了。 看他陷入沉默,李凌反倒说起话来:“我知道你心中满是疑惑,不敢相信这一切。可其实个中缘由倒也简单,因为你们一早就已落入了我布下的罗网之中,你自以为的那种种阴谋算计,更是都在我的计划之内,因为你们都所信非人啊。 “你以为朝中那位愿意与你们合作,试图在钱票上做手脚,借此搅乱天下,颠覆朝廷之人就真那么值得信赖吗?你就没想过从头到尾,他就是在利用你们,欺骗你们?” 这番话终于是让赵无忧身子一震,做出了反应:“这不可能……他和孙璧早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这些我都仔细查过,他不可能欺骗我,更不可能突然改变主意……” “那可不一定。”李凌心中略定,这种时候就怕对方来个沉默以对,无论自己说什么,都不作反应,那就麻烦了。现在他既然开了口,一切就好说了:“我知道你查到的是什么,就是他于三年前,陛下回京继位途中让人在西邮镇上出的手吧?或者应该这样说,当时就是你们两方合作的开始,是你们两方之人合力,才有的这一场叫朝廷几年都没能查出真相的刺杀。 “也正因如此,你才会完全信任那人,觉着他是与你们有着同样目标的存在,会帮你们搅乱天下,颠覆朝廷。我说的不错吧?” 赵无忧的脸色越发青白,身子都在微微颤抖了。因为李凌所言正是真相所在,而且是很少有人知道的真相,而现在他轻描淡写地说来,就好像真已经把一切都查明掌握。他是怎么做到的?难道……一种不信任的感觉更是从他心中难以遏制地不断滋生出来。 李凌看着对方的反应,口中却未见停:“只是因为后来陛下安全回京,又在最后一刻顺利继任皇位,终于还是让你们的阴谋彻底失败。但你们却并未因此就放弃一直以来的野心,哪怕这几年来,天下已日趋稳定,百姓的日子也是越发好过,但你们的野心和阴谋并未停止。于是便有了天佑通宝一事,你们原先的目的就是想要把新铸的,含铜量更高的铜钱全部收拢铸造铜器牟利,同时又把假造的劣质铜钱推出去,从而扰乱我大越的整个经济体系吧? “你们确实差一点就成功了,要不是那些商人过于贪心,要不是江南这边经手之人太过大意,把送到朝中的税钱都用上假钱的话,只要再拖上一年半载的,说不定天下真会因为你们的假钱而生出乱子来呢。 “不过你一定不会想到,其实在此事上,你们犯下的错误并不止一个,更关键的在于,你们暴露了自己的行踪。既然大量搜刮民间天佑通宝的行径多在江南,那就说明,你们其实也一直藏匿于江南,至少你们的主要力量就在江南。 “所以当钱票上再出事时,我自然就能早早找准目标,来江南细细找你们罗天教余孽的下落了。还有一点,或许你都已经忽略掉了,我其实在江南也任过数年知县与知府的,对当地的了解熟悉说不定还在你们之上呢,想要藏身于此,同时发动各地官府为我所用,可太容易了。” “你……”赵无忧这时已经说不出话来,只呆呆看着李凌,原来自己居然犯下了这么多的过错吗?原来自己一直以来所想的一切都在掌握,对方绝不可能察觉真相的想法,都只是一个笑话! “当然,你们犯下最大的错误还是信错了人。你们可以为了让他摆脱嫌疑做出绑架案来针对我,可有没有想过,其实他给你们的钱票样版细节本身就是有问题的?因为说到底,他和你们终究是不一样的,他也是本朝贵人,一旦真把陛下弑杀后,想的还是让大越江山稳固。倒是你们,完全就是一群暴徒,一群真正的不稳定因素,所以他想要的,是在事成后,把你们也一并铲除。你觉着他会真正全无算计地与你们真心合作吗?” “他是在利用我们?”赵无忧终于是有了反应,这几个字几乎是被他咬碎了说出来的。 “不光是利用,还有欺骗。不然你们的钱票怎么会被我一眼就看出是假来呢?”李凌笑着说道,“这才是你们这次彻底落网的关键所在啊。” “到底钱票上哪里有破绽?”这个问题也困扰了赵无忧许久,这时又忍不住问道。 “就在钱票数额的贯字上了。真正朝廷所发的钱票贯字头上那一竖是出头的,只要掌握这一点细节,你们造的钱票再真,只要不注意此点,就是能被轻易一眼悉破。”李凌倒也没有隐瞒,直接说道,“对了,作为同样参与钱票制造之人,他也是知道这一细节的,却在此点上做出了隐瞒。你觉着他真有诚意吗? “还有,在另一件事上,他其实也欺骗了你们。事实上,舍妹,也就是当今陛下最得宠的月妃,其实从来就没有被他所掳。” “你说什么?”赵无忧惊叫出声,要不是被绳索绑死了,这时都要从地上跳将起来了。 “嘿……不然在舍妹生死未卜的情况下,当日又怎么会做出那一系列的安排呢?”李凌说着,心里也想起了半年多前,那让自己心神大起大落的一幕。 就在他和钱纲等人商议好了次日如何与绑匪周旋之后,转身回到后院,却惊讶地看到妹妹月儿好端端地坐在那儿。虽然她和几个女眷都是一脸惊魂未定的模样,但到底还是平平安安地回了家。 可如此一来,却让他也感到了一阵惊诧与疑惑了,明明之前金吾卫那儿传来的消息也是说早些时候内城出了乱子,有女眷所乘的马车被贼人袭击,有人被掳走。然后不久家里就收到了绑匪送来的信件,证实这一切,怎么就又变成这样了? 面对李凌的疑问,还是杨轻绡做出了解答:“当时我不是正想去宫里探望月儿吗?居然就在半道上和月儿所乘的马车遇上了,月儿还很高兴地和我打起了招呼呢。然后,她就索性不坐自己更华贵的马车,跑到我车上来,和我说话了。 “结果就在她换车过来,马车继续往前时,于一个街口处,我们的队伍就突然遭受了贼人的袭击。我因为还有身孕动不了手,只能陪着月儿留在车中……但他们的目标也不在我们车上,全都奔着月儿原先那辆车就杀了过去,还把里头几个宫女都给掳走了。 “我们为了脱身,只能让人尽快往前冲,七拐八绕地,才摆脱了那些家伙的追杀……” 在听完妻子的这番解释后,李凌当真是一阵庆幸。要不是前几天自己等想起了亲情家人,从而想到要去宫里探望月儿,只怕今日他真就要落到贼人之手,现在都不知生死如何了。 但月儿明显情绪更为低落和担心,连声道:“哥,你一定要找到紫归她们几个啊……她们在宫里对我最好了,现在却被贼人掳走,可不能有事啊……”她所关心的,正是那些与她一起出宫,同坐一车的宫女们了。 李凌忙点头答应,同时心中也有了盘算,打算来一个将计就计。这才有了之后的一连串变化,他本意是想借此将那幕后之人给揪出来的,可结果却依然功亏一篑,唯一能查到的,就是此事和罗天教余孽相关。 但这显然不是李凌想要知道的真相,因为他很清楚,罗天教只是帮凶,元凶另有其人,是朝中某位大人物! 但随着那一包钱票的细节文书被人用计夺去,他想要在京城就拿下对方的计划终究是失败了。只是李凌并没有真正放弃再查,便去了宫中,希望说服皇帝与自己一道设下新的陷阱。 所以才有了那日君臣一众人的商议,李凌他们这么做,只为找出那个隐藏最深的家伙。而通过这段日子的不断深挖,其实目标早已定下,唯一欠缺的就是实质性的证据。 为此,李凌表面上被皇帝下旨闭门思过,其实他本人早就顺着之前就判定的思路来到了江南,就是为了在这儿盯住罗天教的举动,把他们一网打尽,同时通过他们的口,将最后的元凶定罪。 而现在,他已经把该做的铺垫都做完了,只等心态已崩的赵无忧中计,说出那元凶的名字与身份了。他看得出来,赵无忧别看年纪不小了,好像也多年历练,但其实真论城府头脑,却是远远没法和之前的赵成晃等人相比的,所以面对这一局,他已经没法挣脱,只会照着自己的意思,将真相吐露。 果然,在想明白一切后,尤其是在以为对方连李月儿被掳一事都在欺骗自己后,他是彻底绝望,当下就开口道:“原来如此,原来他一直都在利用我……好,好啊!既然如此,我死了你也别想好过……” 第1074章 猝然而发 八月初一,洛阳城。 今日正是每月两次的大朝会,在京群臣都早早出门,直奔皇宫。 在太阳东升时,伴随着宫里声声的钟鼓,群臣排着齐整的队伍,迈着方步,鱼贯进入巍峨的皇宫,最后在中极殿前分站两边,随着皇帝到来,全都跪倒参拜。 已为君两年的孙璧早已比新继位时沉稳了许多,面对群臣的叩拜参见,只平静地拿眼随意扫过,这才摆了下手:“诸位爱卿平身吧。” 然后自有身边的太监上前一步,询问群臣有何本奏。对此,臣班便相继站出来不少臣子,将手头上的政务一一向皇帝禀奏,并说出自己的解决之法,以求皇帝当场应允圣裁。 这样的场面,大越自立国而来就一直持续着,到了孙璧这儿自然也不会有太多的变化。他也是一一仔细听着,并根据实际情况,给出自己的意见,或同意,或商讨什么的……反正这朝会倒也热闹,过得也快,半个多时辰后,大家就已经把手头该报上的政务都处理的差不多了。 “诸位爱卿,时间也不早了,要是没有其他事情要禀奏,就都散了吧。”孙璧行事素来雷厉风行,此时眼见没人再出来,便随口示意道。 本来按道理,这时群臣也该称是再行礼退朝了。可结果,就在皇帝这句话后,臣班末尾处,却有个臣子大步而出,高举着手中奏疏说道:“陛下,臣御史台御史郑克建有本奏!” 这一出列还真让人感到有些意外呢,毕竟这样的大朝会上,几乎没有这等七品言官说话的余地。他们纵然有不小的权利,可以弹劾百官,但那更多也得私下里上表弹劾,哪有如此当了群臣之面当场参劾的? 但朝会规矩也从来没有说不准言官当殿参劾某人,所以孙璧也只是一愣后,便又点头道:“准。你且说说,今日要参劾哪位啊?” 郑克建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才郑重跪地,将自己的奏本高举过顶:“臣要参劾的,乃是三司使李凌李大人。” 此言一出,殿内殿外所有人都再度露出了惊讶之色,很多人都在心里感慨这家伙的胆子还真够大的。现在天下谁不知道三司使李凌乃是陛下跟前最得信重的臣子?一般的参劾对他来说根本没有任何作用,而换来的,只会是李凌下属人等的即刻报复。 至于说什么重罪,大家都看着呢,李凌要说过犯,这两年来总是有的,可真要说什么重大的罪过,却是一个都没有。就是素来与他不算太对付的某些官员,也没想过找他的过错弹劾啊。 可今日,这么个小小的七品言官居然就在朝会上当众要弹劾李凌,这得有多大的底气,多大的胆子啊?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里,郑克建却是直直站在那儿,看着皇帝,等着孙璧给出回应。孙璧也在一愣后,迅速回过神来:“哦?不知李温衷他犯了什么大过,居然让你当殿弹劾?” “臣要参劾李凌他行事急躁,不顾天下安定,随意推出所谓的大越钱票,导致如今朝廷被贼人所趁,百姓家产随时可能受到巨大影响。此等作为,实在罪大恶极,该当夺官去职,发配边疆,永不叙用!”郑克建面对皇帝和群臣目光的逼视,居然也不见丝毫胆怯的,依然声音洪亮地把自己要弹劾的内容给说了出来。 这让群臣再度生出一丝诧异,甚至隐隐间还有几许骚乱,有人忍不住与身边的同僚作起了交流来。直到皇帝开口,他们才迅速住嘴:“郑克建,你所言可是事实?朕怎么从来未曾听人提过啊?那钱票一事,之前或许有人提出反对,但就近半年来的结果来看,却是于民有大利的。怎么到了你这儿,却成大患了?” “陛下明鉴,那钱票就目前看来确实于国于民皆大有裨益,但其中所潜藏的弊端却更是巨大,足以搅乱天下。”郑克建说着,声音又是一肃,“非是臣危言耸听,实在是事实如此。因为就臣所知,如今江南已出现了诸多叫人难辨真伪的假钱票,从而导致许多商家百姓人心惶惶,都要不敢再用钱票了。 “而其地方官府,为了所谓的政绩,为了讨好朝廷高官,却是不顾民间反对,一意孤行,继续让百姓花用钱票,而不肯让他们用银钱。此等做法,说是与民方便,其实完全就是在攫夺民财了。 “陛下,此等风气若是继续助涨,则恐天下大乱就在眼前了。非是臣危言耸听,实是事情已经到了必须尽快解决的地步,而论其根源,就在那一力主张推行钱票的李凌身上,还望陛下尽早醒悟,严惩此罪人,还天下人以公道!” 说完,他已重重一可头叩在地上,完全是一副豁出去,不顾自己生死,也要将李凌扳倒,将钱票一事废除的架势。 而随着他这一弹劾请奏,左右两边数百臣子脸上表情也是一阵变化。终于,在一番沉默后,臣班里又迅速走出十多名臣子来,也纷纷开口说道:“陛下,臣等也以为郑御史所言在理,钱票一事实在弊端多多,该当即刻而停。而提出此钱票一事的李凌,更是有罪于朝,该当严惩不贷!” 其实这半年多来,朝廷里对钱票推行素来是有两种声音的,一是支持,一是反对。而且后者一开始的声浪远在前者之上,只因李凌有皇帝支持,能做到力排众议,才靠着手中大权强行推出钱票。 然后随着这半年来钱票推行后换来的诸多便利与好处,也终于让反对者开始改变主意,做出让步。但这不代表所有人都已经放弃反对,只是他们欠缺一个契机,一个领头之人。 但今日,随着郑克建的挺身弹劾,终于还是让这些人找到了机会,也就全都站出来表明立场,共同反对了。而随着这十多人的表态,又带出了更多人,最后竟一下有上百名臣子出来反对钱票,并对李凌提出质疑,甚至弹劾,认为他这么做就是与民争利,或是私心作祟,是为了自身获利…… 孙璧高坐在上,看着这许多人不断冒出来反对钱票,脸上也没有太多的表情,半晌才道:“诸位爱卿所虑倒也不能完全算错。但是,关于你们所说的什么江南因钱票出了乱子一事,是不是有些过于想当然了,为何朕却是从未听人提过?难道是江南官员在作隐瞒吗?”说着,他目光又落到近前的那些重臣身上,等着他们给出答案与态度。 事实上,直到此时,挺身站出来反对的,全是四品以下的官员,真正手握朝廷大权的高官重臣们,却是一个都没站出来。可以说,这些人能给孙璧的压力真不大,他完全能直接无视。 可就在这时,随着他的目光扫视,一人在轻轻咳嗽了一下后,缓步走了出来:“陛下,臣也听人提起过江南因钱票而闹出乱子来的说法,而且那人的话臣是肯定可以相信的。所以在臣看来,这钱票确实存在大问题,而李大人,以他在财政上的能力,不可能看不出其中猫腻,但他却依然力主推行钱票,其用心,真就不好说了。” 所有人的目光又都落到了他的身上,然后大家的心也跟着一提。因为这位此时站出来,反对,甚至可以说是弹劾李凌的官员,赫然是如今朝中地位超然的,也是深得皇帝信赖的人,敬王,孙琦。 作为当今皇帝的兄长,孙琦本身的地位就已相当不低了,再加上他在皇位继承过程中的高风亮节的表现,自然更是赢得许多朝臣的尊重,同时,也让皇帝对他心生感念。 所以,哪怕孙琦其实这两年来其实并未真在朝中担任什么实职,但论其在朝堂上的影响依然极高,他的一句话,足以和政事堂二相媲美,那是能真正左右皇帝看法之人。 而今日,敬王他居然也站出来反对李凌的钱票推行,而且还点到其用心险恶,自然就让不少要为李凌捏把汗了。尤其是,现在李凌还不在殿中,他已有半年多未曾参加朝会了,据说是闭门思过,不得外出。 如此两相一比,很显然,现在的李凌是完全处于被动,自保尚且不足,更别提继续压服众人,推行钱票一法了。 也正是想到了这一层,在孙琦开口后不久,臣班里又相继站出来二三十名臣子表明立场,也是竭力反对继续推行钱票的。如此,反对者声势更大,对李凌的弹劾也就更凶了。 皇帝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来,只是在众臣子表明自己的立场后,缓声道:“看来众卿还是有许多不看好钱票一事的啊,也对李温衷多有看法。也罢,既然群臣攻讦,朕也不能过于偏私,就让李温衷他自己来与你等分辩一番,看看到底这钱票一物对我大越天下是利是弊,他本人又到底是为公还是为私吧。” 随着孙璧这话说出,已有太监迅速传话:“陛下有旨,宣三司使李凌入宫……” 第1075章 罪魁元凶(上) 在群臣想来,从皇宫派人宣李凌入朝,这一来一回间,怕是要用上个把时辰了。如此一来,满朝官员就这么等在这儿,可把时间都耽搁掉了,着实不妥。 但皇帝没有提退朝,众人虽然心中有所疑虑,到底也不敢提,只能是静默地各自立在那儿。然后不一会儿工夫,外间就响起了禀报:“臣三司使李凌参见陛下……” “嗯?”绝大多数臣子都在这一声后露出了惊诧之色,这么快的吗?这李凌是等在宫门前,被人一宣便进来了?这是怎么回事? 然后,一些心细之人也随即想到了刚才一些不合常理的地方了——李凌是什么人?那是深得皇帝信任,手握重要财权,同时还有相当盟友在朝的真正重臣啊。像这样的重臣被人如此针对弹劾,就算皇帝因为某些顾虑不好直接维护,其在朝中的盟友同党也该站出来为他分辩才是。 可今日朝上,在面对上百人的攻讦指责时,殿内殿外,竟然不见任何一人出面!这实在与李凌现在的身份极其不符啊。再联系眼下李凌突然而至,自然更让人生出这一切都是他所安排,至少也是在他意料中的事情了。 在许多臣子都为这一变故心生种种疑虑的当口,李凌已经得准进入殿内,先是依足了礼节向皇帝叩拜参见,这才起身,等着皇帝发话。而孙璧也没有太多的耽搁,当下就把群臣弹劾于他的事情前后,以及相关缘由给说了出来。 末了,才看着他,平静问道:“温衷,敬王与御史台众臣对你所做的这些弹劾,你有何话分辩吗?” “回陛下,臣确实有话想说。”李凌回了一句,目光又迅速抬起,先和孙琦稍作交流,然后又朝身后群臣扫去。那些之前不断跳出,想落井下石弹劾于他的官员们个个都心虚地低头垂目,不敢与他的目光有所接触了。 李凌也只是一笑,将这些人的反应全数记在心中,这才又朝孙璧道:“陛下,对这些大人们的指责,有些臣确实愿意承认是过错,在推出钱票时,终究会有所疏忽,导致可能被某些别有用心者所乘。但他们指臣做这一切是为了给自身谋取财物,臣却是万难接受的。 “臣虽不才,然有一个道理还是懂的,便是我等臣子,既然入朝为官,心中所系便只有君王社稷,天下黎民,至于自身利益,那只能是顺道兼顾而已。臣花那么多心思一力推行钱票,也是为的江山稳固,百姓富足。” “李大人,你这话虽然说得漂亮,但钱票在推行后确实出现了极大的纰漏,使江南百姓人心惶惶,这一点你总不能否认吧?”终于在见他为自己一番开脱,都要认定自己有功无过的时候,有人忍不住了,大声质问道。 然后,孙琦也紧跟而上:“不错,江南因钱票有假而导致的人心惶惶,已被当地官员急报入京,这干系可不是随便某种说法就能应付的。还有,现在还只是江南一地,那天下各处又是否有其他伪造的钱票呢?一旦此事传扬开来,使钱票彻底无用还在其次,更关键的在于朝廷声誉受损,这一切你李大人一人可担待得起吗? “即便你真如所说的那般一切都是为国为民,这依然是极大的过错!更何况,我真不信以你李凌之能,会看不出推行钱票后将造成如此大的危机。这其中的缘由,恐怕是另有所图吧?” 这一番指摘可就相当明确了,完全就是明着在点出李凌想通过推广钱票来谋取好处,甚至在许多人听来,他就是当面指出,这伪造钱票一事就是李凌在暗地里做出的谋划与安排。 就在众人一愣间,孙琦又加了一句:“还有一事,我其实也早有怀疑了。陛下,臣还记得就在钱票即将推行的前夕,李凌有家眷被所谓的贼人掳劫,然后贼人又以此为要挟,使他将钱票印制之法及诸多防伪细节通通交与他们……当时,朝中便有许多大人反对在那时推出钱票,可他李凌呢,竟一力主张继续推行。 “现在想来,这分明就是他李凌自己一手安排的戏而已,为的就是拿出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使钱票制造之法外泄,如此等到这次钱票真就被人伪造了,他也能置身事外!” 这件事情当日参与知道的人还真不算多,此时被孙琦当众点破,更是引得无数官员为之变色惊呼。原来早在钱票向外推行之前,居然就已经把制造手段给外泄出去了,这可太坑人,太大胆了呀! 如此一来,就连之前一直保持着中立的那些官员们,也都纷纷蠢蠢欲动,想要一同对李凌进行批驳弹劾了。他这行为可太恶劣了,这不是拿天下财富开玩笑吗?再想到很快自己领到的俸禄也要变成钱票,使他们更为恐慌,忍不住就有人站出来,指责李凌荒谬,或是用心险恶了。 这一刻的李凌,真就成了过街老鼠一般,满朝臣子,皆以他为敌。要不是在朝堂之上,还有皇帝和制度在,群臣都恨不能冲上来,打李凌一顿出气了。 而面对如此汹汹之民意,李凌倒表现得颇为淡定,他只定定地站在那儿,似笑非笑地看着不远处的孙琦,都把对方看得心头有些发毛了。 直到皇帝跟前的几名太监接连出声,喝令众人肃静后,他才冲孙璧行礼道:“陛下,请容臣说些东西。” 孙璧神色有些凝重地沉默了一下,然后才慢慢道:“准了。” 得了皇帝御准后,李凌才看着孙琦:“敬王,你的指责从眼下之局来看,确实不无道理。但你还记不记得当初在我一力主张推行钱票时,你也是表明立场要做支持的那一个啊。现在你倒好,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我当时也是一时糊涂,想着你李凌理财有道,能力出众,所以才会没作深思就支持于你。现在想来当时的决定确实是草率了,真论起来,我也有错。”孙琦倒也坦然,并没有为自己开脱的意思,当即转身冲孙璧道,“陛下,在此事上臣亦有过,若真要惩处,臣也不敢推脱。” 孙璧在上并未作出什么反应,倒是李凌此时却是嘿的一声冷笑:“敬王还真是够有担当的呀,对自己的过错如此认下……可既如此,你是不是该把自己真正的罪名也都一并招认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孙琦的心头猛然一震,面上却依旧保持着镇定,看着李凌反问道。 “怎么,你真觉着自己做下的那些勾当阴谋就不会被人看穿了吗?你处心积虑,借人之手来推行伪造的钱票的举动,早就被我识破了。而现在,你居然还妄图将此过错推到我身上,敬王,你固然算是有些头脑,但也别把他人想得太蠢呀!” 李凌的这一句话,如石破天惊,顿时让群臣都为之愣怔,所有人都用诧异的目光盯住了他和孙琦,许多的疑问都从他们的心中生出,在他们的面上不断显现出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是在指敬王才是这次钱票作伪的幕后元凶吗? 他是否真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还是说只是为了自保,所以才胡乱编排,转移大家的想法? 许多人在这时候脑子里快速转过无数念头,但在顾虑之下,却是一句话都不敢说了。倒是孙琦,在一愣后,迅速定神,呵呵地笑了起来:“李凌,你还真是胆大敢说啊,居然把这样的罪名强扣到本王头上。如此污蔑,你觉着陛下会信,天下人会信吗?本王虽然比不了某些人家产无数,但以我的身份,也足够一世无忧了,而且陛下对我更是照顾恩赏有加,我又怎么会做出这样大逆不道,只会给自己招来灭顶之灾的事情?” “是啊,我也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原委,想你堂堂朝廷亲王,陛下的亲兄长,贵不可言,可说是什么都不缺,要什么有什么,怎么就会干出如此不顾后果,搅乱天下的事情呢?而更让我感到无法相信的是,你,居然还是和罗天教余孽勾结在一处,干下的此事,在江南苏州府的吴县大量私印钱票,意图扰乱整个市场!” 如果说李凌之前的那番指责还能让孙琦保持镇定,那他最后点出的具体位置,终于是让孙琦心神大震,脸色也跟着变了,下意识就叫出了声来:“你怎么……”然后才猛地惊觉,迅速住口。 但这时却已经太晚了,李凌当即接住:“你想问我是怎么知道这一点的?也不怕告诉你,其实前日我才从江南回京,还有你那些同伙已经都被我在吴县一网打尽了,并从那罗天教主赵无忧的口中,问出了你的真实身份。不知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对了,那赵无忧现在人就关于皇城司秘牢中,你要是还不肯认,陛下现在就能下旨将人提来,与你对质!” 第1076章 罪魁元凶(下) 金殿内外,上千臣子,在这一刻,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他们的心里充满了疑虑,恐慌。谁也没想到,事情会出现如此根本性的转折与变化。明明是作为嫌犯的李凌,居然在到来后不久,几句话间,就变成了悉破贼人阴谋的布局者,倒是原来大家以为一心为国的敬王孙琦,此时反倒成了真正的嫌犯,而且是很明显已被彻底查证的犯人,人家都已经掌握人证了! 罗天教,即便到了今时今日,依然是朝廷要极力打击的对象,至于教主,更是天字第一号的要犯。而现在,他居然已经被李凌拿下了,而更惊人的是,他居然一早就和敬王有所勾结!? 这要是真有其事,此事带给朝野的冲击,将要比钱票被人伪造推行更加强烈,足以让许多在朝官员受到不小的牵连了。尤其是刚才因为见敬王站出来弹劾李凌而跟着一起出来说话的官员们,此时更是大感不安,生怕自己会因此受到牵连,也被指认为与罗天教相勾结的罪人。 而其他那些没有这方面顾虑的中立官员们,此时在震惊之余,也突然发现,皇帝居然一直都表现得很是从容淡定,从李凌点出敬王的罪过,到现在,他居然没有任何的惊讶。 这说明什么?说明其实这一切陛下是早就知晓其事,甚至于,李凌这次的作为,都是在其允准或授意下进行啊。对,一定是这样!要不然,之前李凌明明被禁足在府中,若无陛下所准,在禁军守于府门前的情况下,他又怎么可能去到千里之外的江南,拿下什么罗天教主呢? 这分明就是一个局,一个把敬王给引出来的局! 在许多人都已经明白过来的同时,孙琦也想明白了这一切,他的脸色开始变得青白,定定地看向高坐于上,未发一言的孙璧——自己还是小觑了这位能从边缘皇子一步步向上,攀上皇位的兄弟的城府与头脑啊。 原来,他早就已经怀疑自己了,并一早就和李凌商量出了这么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计划,一步步将自己困死,直到今日,万事俱备,再通过这一场所谓的对李凌的弹劾,把自己给骗入最后的陷阱之中。 自己怎么就这么急呢?在眼见有人针对李凌,大加弹劾时,居然就跳了出来,自己往枪口上,往陷阱里就撞过去了!显然,他们也是抓住了自己亟须要把罪名推到别人身上的机会,才做出如此安排的。 可问题在于,自己到底是在哪里露出了破绽,竟让他们可以有针对性地布下这么个陷阱? 就好像看出了他心中的想法似的,李凌又是一笑说道:“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怀疑朝中有人和罗天教贼人大有勾结,欲图引得天下出乱子了。各位,可还记得去年时天佑通宝被人大肆搜刮和仿造一事吗?” 他这突然跳跃性的一问还真让不少人感到有些跟不上节奏了。但片刻后,大家还是想起了当时的情况,好像真跟眼下的钱票被人仿造的事情极其相似,都是一样的套路,都是一样的目的。 “当时,我们就查到,此事也与罗天教脱不了干系。只是他们的手脚足够干净,才没有更进一步的线索。但有一点,当时我就已经可以作出断言了,那就是朝中有人与罗天教有着相当的勾结,是他把天佑通宝的秘密都泄露了给贼人! “当然,以当时的情况来看,真正能掌握天佑通宝所有细节,能让他们把假钱作得以假乱真的人,其实也并不多,除了户部和我三司的几名官员和工匠外,也就全程参与天佑通宝设计铸造,还一力主张让铜钱的材质多用铜料的敬王了。” 说着李凌又瞥了孙琦一眼:“其实从后来的结果看,我当时最怀疑的也确实就是王爷你了,毕竟之后所以会出现天佑通宝被人搜刮重铸成铜器,又推出假钱,关键就出在这用铜比例上。是你给了他们以便利,才导致的这场乱子。 “不过你终究身份尊贵,只靠这么点小猜疑,根本没法定你的罪。陛下对你,也是颇为信任的,也不会让皇城司的人去你王府中多加查探,所以我只能另寻他法,来使你露出更大的破绽了。 “而这一点,很快就有了,就是在这钱票上!这钱票的发行,其实有三重原因,第一是为了方便天下百姓商人,使我大越的商贸能得到更快的发展;第二,是为了取代天佑通宝,使之前引发的乱子能迅速平息。这两点,是大家都能知道的,也是告之天下的。但是,其实还有第三点,就是为了印证哪个人才是真正与罗天教有勾结,将天佑通宝的秘密泄露出去的罪魁祸首。 “为此,我把所有之前参与到天佑通宝的铸造相关的朝中官员都又拢到了一处,自然也包括王爷你了。然后,在让大家一起探讨如何制定印刷钱票的过程里,我却于中间加了点手脚,就是让你们每一人所知的钱票防伪的手段都有一个不足——比如户部梅尚书,他并不知道票面上的龙纹中有一条龙的爪子只有四爪,比如你,不知道的是,百贯钱票上的贯字上方那一竖是出了头的……这些破绽,只有你们单独一人知晓,所以当你们把消息泄露,让人私下印刷时,自然也存在问题了。 “而这一次,江南所出的假钱上,赫然存在的问题就是那一竖并未出头。这意味着什么,恐怕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呵呵呵呵……”在众人惊诧的反应中,孙琦发出了一阵诡异的惨笑,他盯着李凌,眼中满是愤恨与惧怕,“你……真是用心良苦啊,居然早早就布下了这一局……” “不错,事关家国社稷,天下安定,我自然要谨慎以对了!”李凌不作半点避让地与之对视着,目光中满是讥诮,“我知道你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做了许多,但其实你做得越多,只会使自己露出更多破绽。 “说起来你也确实够胆子,居然想到了把罪过推到我的身上,并且通过绑架月妃来造成是我泄露钱票内情的事实。你料定了我会因为兄妹之情不顾一切,会按绑匪的要求去做,哪怕我留了心眼,给出的是不全的钱票印刷之法也无所谓,不还有你吗?反正只要我给出了相关细节,最后出了事,罪过自然就是我的。当真是好算计啊。 “所以,在事发后,那些人从我手中抢走了东西后,任朝廷派出多少人手去四处查探,也到底没能找到相关线索。我想,东西早在被他们拿到后就销毁了吧?然后,他们便能清清白白的离开京城。你们要的,只是这么一个事实,而非钱票本身。 “但是,你这多余的举动,却还是犯下了大错,就是把自己给暴露在了陛下和我面前。月妃被人于回家途中掳劫,这事本身就透着古怪,她是偶然想到才会出宫回家的,若是罗天教逆贼,又怎么可能掌握这一点,并早早做好布置呢?唯一的解释,就是在宫里有人通风报信,而这显然不是罗天教余孽能做到的事情了。 “还有月妃的离宫本身,也充满了值得怀疑的地方。是有人在暗中引导她,才让她做出这样一个决定的,这人依然是在宫里,或许就与传递消息之人是同一个。而能做到这一切的,朝中真没几个了,而敬王你,就是最让人值得怀疑的一个! “最后,也是你犯下的最大的一个失误,便是你手下的人把事办砸了,把人抓错了。你们掳劫去的根本不是月妃,而是她身边的宫女。可这些人本来就不是干这活的,也没打算留活口,只知道把车内人等全数杀死,以绝后患。至于什么勒索来信,那是罗天教的拿手把戏,却是与你无关。 “正因如此,你们双方之后都未作交流,他们只是拿着你一早让人偷出来的月妃的随身之物,便来勒索于我,却不知其实当日,她已经回到家中,回到我身边了。而我,不过是将计就计,等着让你们露出更多的破绽,从而好将你,以及罗天教一网打尽! “要说起来还真得感谢敬王你了,这些年来,罗天教一直都藏于暗处,又没作太多事情,导致朝廷都找不到他们的下落了。这样终究很不妥,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谁知道多年后,他们会不会卷土重来呢?但你这一次勾结他们,闹出如此大动静,却又露出极大破绽,让我能准确找到他们,却是使朝廷一劳永逸,将罗天教连根拔起了! “所以说,从某种意义上来看,你还真是有功于陛下,于朝廷呢。” 这一大段话说下来,群臣愕然,他们是真没想到原来一切都早在李凌的算计安排中,而看似掌握主动的敬王,却是早从一开始,就已落入陷阱。如此看来,他今日落网,倒也不算有亏了。 而孙琦这时则完全陷入了沉默,不甘、愤怒、惊讶……种种情绪充斥满怀,可一时又不知该如何表现出来。只是这般的沉默,却已经足够让所有人都相信,李凌所言句句是实,他才是那个一切祸事的罪魁元凶! 第1077章 君臣对 在李凌当众揭开种种内情真相,并能拿出相当的人证物证后,朝堂之上群臣对孙琦所犯之事已再无怀疑,自然更不可能有人在这个时候站出来为他说话了。 大家心中只有一点怎么都想不明白,那就是他为何要这么做? 想他孙琦已是极其贵重的堂堂亲王了,是深得皇帝信任的兄长,如果他想要权利的话,只要开口,皇帝也必不会让他失望,得一个六部尚书之类的官职堪称轻而易举……他实在没有理由去和罗天教逆贼勾结,干出这等害人害国更害己的事情来啊。 但这一疑问所有人都没法提出来,只看孙璧那张阴沉如水的面容,他们就算再有疑问,也不敢于此时提出,触这个霉头了。甚至不少之前跟在敬王之后大肆攻讦李凌的官员们,这时也是阵阵后怕,生怕李凌会秋后算账,把自己也给定为敬王的同谋,那下场可就惨了。 不过孙璧却在让人将孙琦拿下后再没有了继续追究的兴趣,只一挥袖,便下旨退朝。于是,群臣就各自带着异样而不安的情绪离开皇宫,因为心中的惶恐,使他们在出了宫后,都没有作什么交流,只在心中盘算着接下来自己该做些什么以为自保。 李凌倒是没有随他们一道出宫,而是在孙璧的示意下,随他回到谨身殿中。 君臣二人在殿内又是好一阵的沉默,这才由孙璧率先开口:“你说敬王府那儿能查出更多证据来吗?” “应该会有一些收获,比如说那些宫女的……尸首。”李凌有些苦涩地说道。 “你觉着他会把这等关键性的证据都藏在自己府上?”孙璧有些怀疑道。 李凌点头:“陛下明鉴,就目前所推断的真相来看,袭击月儿所乘车马的,正是敬王所派之人。而在把她们掳劫后,最稳妥的藏匿点自然就是和敬王大有关联的某些产业宅子内了。 “而据臣的推断,他们在拿下人后就已经决定要灭口了,所以这藏人就成了埋尸。至于为何他们没有用其他途径把尸体送出城去,是因为当时一段,全城大索,他们压根没有这个机会。而之后,皇城司的眼线就一直盯着敬王名下的诸多产业了,如果真有异动,消息早就传出。” 事实上,早在更早时候,李凌就已经怀疑到了孙琦的头上。但是碍于他的身份,又没有实质性的证据,才暂且隐忍。这才有他和皇帝配合唱了一出禁足在家的戏,自身却往江南,查访罗天教秘密据点和假钱印发处的全盘大计。 孙璧感慨地长叹一声:“说真的,即便到了刚才,在最后一刻,朕都不希望敬王会是那个最后的幕后元凶……他毕竟是朕的兄长,这两年来,朕已经见了两个兄长先后去世了……” 这两年里,之前弑父被圈禁起来的前太子孙琮,和永王孙璘,都已先后死去。前者是在孙璧的授意下,让他“被病死”的,毕竟他罪孽深重,孙璧又不想脏了自己的手,只能用这等手段了。至于后者,自那日一切落空,中风倒下后,身体便是一日不如一日,最后倒是真病死了。 在他登基后,短短两年间,已有两名曾与他争夺过皇位的兄弟先后“病死”,这在民间的影响自然不会太好。现在又出了敬王这档子事,哪怕他确实罪证确凿,传出去也很不好听啊,也是对皇家声誉的巨大打击。 对于孙璧的这一想法,李凌只能抱以苦笑,他也是没有什么办法为皇帝分忧了。而且在他看来,皇家之内,无论父子还是兄弟,其实真论起来亲情是相当淡漠的。在那滔天的绝对权势面前,什么骨肉亲情,都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这是皇家之人尊贵身份之下必然付出的代价了。 孙璧也知道李凌没法作答,便又是一阵沉默,最后才问道:“你说,朕该如何处置敬王?还有罗天教赵无忧以下的那些逆贼?” 他是把两者完全合在了一起,但即便如此,李凌依然难以作答。要是按一般臣子的谨慎态度,只能给一句一切听凭陛下圣裁了事了。但李凌作为皇帝最信任的臣子,又是亲手揭开一切阴谋的功臣,此时却不好作此敷衍的应答。 稍作沉吟后,他才轻声回道:“陛下,臣以为还是该当将他们一并明正典刑,以明我大越法度之森严。至于敬王的身份,此时倒是不用顾虑了,我想只要朝廷把事情说得够明白,天下人是不会有太多议论的。” “嗯?这么做真可行吗?”孙璧大为惊讶问道,没想到李凌会给出这么个回答。 “就如这次我们决定在朝会之上揭穿孙琦的元凶身份与所犯大罪一样,既然本就是他的罪过,陛下行得端做得正,又何必有太多顾虑呢?要是真就因为顾虑太多对事情藏着掖着,反倒容易让天下人心中生出疑虑,最后以讹传讹,导致将来风传不断了。 “所以臣以为杜绝谣言的最好办法,就是打从一开始就不让它出现。开诚布公,让天下百姓都知道事情的真相,知道陛下将其明正典刑乃是出于国法森严,则再无后患!” 李凌的这番话让孙璧又陷入了沉思,他是真没想到李凌会拿出这么个简单干脆的对策来。但再仔细想想,似乎又颇有道理,许多事情往往就是你越藏着掖着,别人就会想得越多,你越不准人私下议论,其实反倒会越激起大家暗中编排猜测其中藏有阴谋的兴趣。如此,朝廷只会越描越黑,而事情的真相反倒被掩盖了。 想明白这些后,孙璧笑了:“你说得对,是朕把事情想复杂了。既然事实已如此,又何必再因为那些所谓的顾虑却要作隐瞒呢?朕没有错,朝廷没有错,既然错在他,就该按律严惩。至于他和朕的关系……王子犯法与民同罪,这正是让天下人知道我大越律法森严的一个机会!” “陛下圣明!”李凌连忙赞颂了一句,心中也是一宽。如此一来,此事终于有了一个完美的结局了,若因为某些原因真留孙琦活命,还不知什么时候他又会弄出什么变故来。这家伙论阴险卑鄙,已远在孙琮和孙璘之上了。 定下此事,孙璧心中的块垒也就消出了大半,脸上也有了些笑容:“对了,你觉着该当如何处置剩余那些罗天教徒?可要继续让各地官府仔细搜捕,将他们全都连根拔除吗?” 身在江南的罗天教众已几乎全数落网,教主赵无忧也被关在皇城司的秘牢之中,等待他的只有一死。可以说,现在的罗天教真已到了覆灭的边缘,再难有卷土重来的时候了。 但是,终究还是存在着诸多漏网之鱼的,尤其是江南以外的那些教众,在孙璧看来,他们依然是天下不安定的主要因素,真想将他们一一挖出来,全部铲除。 可李凌却不认同这一做法,沉吟后,说道:“陛下,其实臣一直以来都在思索着一个问题,那就是罗天教是因前宋余孽不肯死心才出现的,可为何在太祖太宗朝时,他们却难成气候,甚至许多时候,朝廷压根就不知其存在呢?” 孙璧一愣,也想了下,却一时难有答案。便又看向李凌,听他给出合理解释,而后者也没有让他失望,随后又道:“或许有人会说是因为太祖太宗朝时罗天教才刚成,所以实力不足。但臣以为并非如此,如果真按他们的来历推断,那时才是罗天教实力最强之时,毕竟前宋还有许多的忠臣等着为其效力呢。 “可结果,在如此形势下,罗天教反而偃旗息鼓,只能苟延残喘,直到太宗朝后,方才在江湖上弄出一些名头来。所以,问题根本不在罗天教自身,而在朝廷。 “再看这次,先帝后期,罗天教声势越发壮大,他们能在一场天灾后便蛊惑出一场大变来,这真是他们在当地实力够强吗?不,应该说是,这是当地自身环境,百姓的遭遇,给了他们这样的机会。要是天灾到来时当地官府富户能及时救助灾民,让大家不至于受饥寒之苦,则罗天教再上蹿下跳,也不可能成其事了。 “放到眼下,也是一样道理。陛下,与其花大量心思去各地搜捕罗天教余孽,还不如将他们存在的环境给改变掉呢。只要天下黎民人人安居乐业,吃饱穿暖,有了奔头,那罗天教的人再能舌灿莲花,再能蛊惑人心,也根本动摇不了地方太平,甚至反倒会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所以要彻底铲除罗天教其实很简单,只要天下清平,朝廷官府公正,百姓丰衣足食,则罗天教自然会彻底被消灭!” 孙璧深深地看着李凌,半晌后,脸上露出了赞赏之色:“温衷,你当真是天下少有的干臣能臣啊。只此一语,却是真正点醒了朕。不错,这天下兴旺,百姓富足,才是朕这个一国之君真正该做的事情啊! “现在内忧外患皆已清除,也是时候为天下人做出一番事情来了!” 第1078章 了结因果 入更后,洛阳城中又入宵禁,内城外城各坊皆已闭门,只有少数权贵还能畅行,而皇城这边,更是禁令森严,各条街巷除了巡夜的禁军外,已是空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 但今夜,皇城这边却显然有些例外了。就在临近二更时,一辆马车走在了空旷的街道上,而沿途的那些禁军对此却是视而不见,甚至还作了刻意的回避。而马车所往的目的地更是叫人感到有些惊讶,赫然是如今让许多洛阳官员谈之色变,让许多百姓多有传说的皇城司! 自先帝朝后期迅速崛起的皇城司在当今皇帝继位后并未被夺去那些监察百官,捉拿重犯的职权,甚至在某些时候,他们能不经刑部等司法衙门的准许,便直接拿人审讯,同时这里头也设有大牢,称为秘牢。 一般来说,能被关入到秘牢里的犯人不是身份极其尊贵,就是罪名极其严重。而如今关在此地的几个犯人就是如此,其中一个更是两者兼有,敬王孙琦。 正因有他这样的重犯被押在秘牢中,皇城司这几日的守卫也是越发周密,等闲之人白天都不得靠近其围墙与大门五丈内,更别提晚上了。 可偏偏此时这辆马车却是径直来到了皇城司前,守在门前的卫兵却是半点不敢阻拦,连忙将马车迎了进去,还小心伺候。直到里头传出一句:“不必了,带去秘牢便是!”他们才乖乖头前引路,把车带到那藏于地下的秘牢入口处。 直到车停稳,孙璧才走下来。他今夜没有穿什么龙袍,只一身简单的袍服,脸上的表情却是颇为凝重,甚至带着一丝悲伤。 见到皇帝这副模样,前来接驾的吕振和杨震两人也不敢多说,乖乖头前引路照亮,把孙璧从陡峭的阶梯往下引,然后又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方才停在了一间外头赫然是铁门拦挡的牢房前。 光是这秘牢的设计和防护,就已经要强过天下所有牢狱了,包括被许多人称作是天下第一监牢的刑部天牢。被关押在此的犯人,就是有着再强的武艺,也别想出得来,自然也不可能存在什么劫囚事件了。 而此时关在这间牢房里的,正是即将被拉到洛阳十字街头,与罗天教众逆贼一道接受凌迟重刑的敬王孙琦! 是的,在接受了李凌的说法后,孙璧很快就把孙琦的罪名给彻底定死,并用上了极刑。虽然之后也有朝臣为其说情,希望皇帝能为了天家体面赐其自尽,但却都被孙琦给否了。 既然要把一切都摊开了说,那就没必要再在刑罚上给予孙琦以任何照顾了。他之所作所为与罗天教逆贼完全一样,甚至作为主谋,其罪名更重,自然也要受极刑的处罚了。 不过在即将对其用刑的前夕,孙璧到底还是忍不住秘密来此见自己三哥最后一面,有些话,他还是想问问对方的。 在皇帝的点头示意下,吕振把门上的几副锁链都给解了下来,而杨震则作势要跟着皇帝一同进去,却被孙璧摆手制止了:“不必了。” “可是陛下,这里头关押的是重犯,要是他伤到了陛下……臣等可就万死莫赎了……”吕振也是一惊说道。 “呵呵,敬王他多年抱病,身子虚弱,现在更囚禁多日,还哪来的力气威胁到朕?”孙璧不以为然地问了一句,这才让两人想到面前这位君王那也是能带兵作战,冲杀在第一线的。自己等真是过于紧张,只顾着确保皇帝安全,把双方的实力给忽略掉了。 既如此,两人也不敢再有坚持,帮着孙璧把牢门打开,又轻轻掩上后,便退将开去,直到甬道尽头。他们很清楚,皇帝和孙琦对话,必然会涉及一些不想为外人所知的内幕,所以自己二人还是不听为妙。 已经接过灯笼的孙璧此时进入牢房,手中光亮照在屋内,很快就落到了半靠在厚实墙壁上的那个颓丧的人身上。 孙琦这时看着委实狼狈,脸上身上都是脏兮兮的,还散发着酸臭,此时闭目颓坐,真就跟死了似的。被灯光一照后,他才有了些反应,慢慢睁开眼睛,然后半晌方才看清楚来人模样,倒也没有太大的惊讶,淡淡道:“你来了?” “我来了。”孙璧的回答也很是平淡。 “我的死期快到了吧?”孙琦说着,又低低咳嗽了几下。在如此环境里,他体内的陈伤旧疾自然是一并爆发,要是再拖下去,他就真要病死在这秘牢内了。可即便如此,他的头脑依然清醒而敏锐,一下就猜到了孙璧的来意,和自己的结局。 孙璧走到他跟前,又仔细一番端详:“三哥,看来一直以来,大家都低估了你啊。恐怕你的头脑谋略,完全就在太子和六哥之上啊。” “呵呵……是啊,可这又有什么用呢?我早已是废人一个,不但一年里有半年需卧病在床,更早早就断定失去了生育能力……所以纵然我再有能力,父皇也是不会把皇位传给我的。” 孙璧愣了下,他还真不知道孙琦还有这等问题。虽然他一直没有子嗣,但在自己看来,这也和其体弱多病,所以不近女色有关。没想到,这方面他居然也有了病,这对任何一个正常的男子来说,无疑都是最大的痛苦了。 “呵呵……我知道你会来,你想问我,明明你对我那么好,那么信任,为何我要干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举动来。现在,你应该有答案了吧?”孙琦又是一声惨笑,本来苍白的脸上,突然有不正常的红晕泛起。 孙璧却陷入了沉默,看着对方的眼中,又多了几分愧疚与无奈。正如孙琦所言,此时的他,已经明白孙琦为什么要与自己为敌了,只因为恨,因为几十年前的仇恨。 而孙琦却没有打算放过此事,见孙璧不言语了,他反倒突然激动开口:“是,你对我确实不错,在你登基后,不但向我道歉,还给了我许多的恩赏荣宠,只要我想,甚至可以在朝中挑一个官职……嘿,陛下的恩宠,多了不得啊,陛下居然还向我一个臣子道歉,那更是天大的荣幸了,我该感恩戴德,该死心塌地才是啊…… “可是我做不到,因为我很清楚,你所谓的恩赏荣宠,不过是为了弥补当初欠下我的债而已!你欠我的实在太大,是你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弥补的!你的皇位本该是属于我的,就因为当初的你,一刀斩伤了我,导致我重伤之下,从此成为一个废人,这才使我彻底失去了竞争皇位的机会。 “你也说了,论能力,论手腕,论算计,无论孙琮、孙璘还是你孙璧,都不是我的对手,只要我不是受伤被废,就有着足够的把握把你们一一斗倒,成为父皇唯一的继任者……可结果,就因为当初你的那一刀,使我失去了一切。 “本来我也认命了,大不了就做一个没用的儿子,闲散的王爷嘛!可偏偏你,你这个害我一生的家伙却又回来了,而且还居然一步步成为了父皇所宠爱的儿子,居然还让你成为继位者!这是我无论如何都没法接受的事情。没道理你害了我,却把本该属于我的一切都夺走吧! “所以我早早就布下杀局,想在你回京的途中把你除掉,西邮镇上的爆炸居然没能要了你的命,你真是命大……难道就连老天都要帮你?我不服! “既然老天不肯帮我,那我就自己想法子。既然这大越朝廷上下都已经站到了你那边,那我就去和罗天教的人合作,去把这大越天下给彻底搅乱。我要让你,让所有人都付出代价!”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吼出来的,然后又愣住,长长的停顿后,才呜呜地哭了起来:“可谁能想到老天还是帮着你,我还是败了……这贼老天,真就如此要折磨我,却成就你吗?我不服!我不服啊……” 最后一声,如泣如诉,如癫如狂,声音在狭小的牢房中回荡着,直让人听得都心中发紧。孙璧也是一脸凝重,他是真没想到,这个表面对自己颇为恭顺,显得那么平和,好像什么都已经看开的三哥,其内心却是如此扭曲而黑暗。 这是多年的怨愤不甘等等情绪郁结出来的最终结果,所以当这一切真正爆发时,才是那么的不顾一切,那么的疯狂…… 孙璧已然明白孙琦会做出这一切的原委,昨日因结今日果,所以在了然的同时他也释然了,没有了之前的愤怒。但是,这不代表他就能接受,能原谅孙琦所做的一切,所以他在沉默良久后,只淡淡地留下一句:“你既然做错了事,犯下了罪孽,那我杀你也是理所当然!” 自己的因果自己担着,孙琦所造成的罪孽之因,自然也得承受严峻律法的果报了。 此所谓,了结因果! 八月二十七,朝廷斩私造钱票的罗天教余孽人等二百九十四人,其贼首赵无忧,及曾经的敬王孙琦,更是被当街凌迟,三日而亡。 此刑传于天下,人人动容,再无敢伪造钱票者…… 第1079章 清平乐奏盛世音 大越天佑八年,年节刚过,还在正月里,就是南方天气也还见寒,但官道和漕河上往来的车马船只却已如织不断。 骆文坐在北上的客船上,不时看着两边同样而行的船只,心中感慨不已。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家乡去往千里之外的京城洛阳,只为参加今年的春闱。而这一路之上的所见所闻,却是完全颠覆了他以往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在他十年苦读的圣贤书里,总把追逐利益视作小人所为,可这一路上那些商家对他们一干书生的照顾,却是客气周到,无微不至,虽然花费不菲,但完全是物有所值了。 无论一路之上的吃喝花销,还是各种更快的交通运输,都让他和一干同窗觉着赶路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辛苦。比如此时,他和几个好友就能早早乘船一路向北,而不用像某些不肯花钱的考生那样,还在南边某处镇甸里耽搁着。 “这便是商业繁茂之下给咱们带来的便利了。”旁边的好友边泽也忍不住感慨出声,指着被自家客船快速超过的载满了货物的货船道,“我昨日在码头听人说了,这些货物运往北边,都能让价值翻上两三番以上啊。咱们江南的布帛到了北疆,更可卖出五倍的高价,而那边的骏马和皮毛,也是我江南诸多富户们最肯花钱购入的好东西。” “边兄到底是富贵人家出来的,看东西就是比我等书生要精细啊。”另一名朋友冯辉也笑着应道,“我就只知道这几年里,咱们江南是真与过往大不一样了,不光商业更为繁茂,就是我等斗升小民的日子也好过了许多。现在只要有手有脚肯做事,无论县城府城,都能找到活干,咱们县城里都没怎么见着乞丐了。” 两人的这番对话又让骆文为之一怔,然后才深有感触道:“冯兄你不说我还真没察觉到呢,这是啥时候开始县城里居然都未见乞丐流民的?” “应该是从五年前吧。”这回又是边泽接了话头,“自我大越朝廷真正把钱票通行四海,使商业越发繁盛后,大大小小的商铺就开遍了各地,就是那最是不起眼的小村落里,那时候都相继开起了小商铺,如此就需要大量人手照看,于是那些踏实肯干的人就有了养活自己的去处。 “你们可还记得吗,天佑三年时咱们府城曾发水灾,几个县城都被谁淹了,结果就是如此,官府依然能迅速拿出大量的物资救济受灾百姓,同时还能分出许多的差事来,让所有受灾百姓以工代赈,迅速重建家园。居然只用了三月时间,一切就恢复成原来模样。这要放在以前,怕是一片糜烂,无数灾民都要背井离乡,逃灾他处了。” “你这一提我也想起来了,就是县衙府衙,这几年间对民间事也越发上心。以往都说八字衙门朝外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现在却是不同了,只要真有冤情的,真有冤情,没一个官吏敢徇私,平日里百姓们但有什么难处,只要求到官府,多少都能得些帮助……听说朝廷最近都提出一个说法了,说什么非是父母官,而是民之公仆……”冯辉又接口道,满是感慨。 但这话却让其他几人的神色变得有些古怪起来。自己等寒窗十年只为一朝高中,然后当官做主。可现在,这朝中官员看着却实在不比商人要威风啊,尤其是在新官法的约束下,更是个个小心翼翼,不敢行差踏错。如此做官,当真有意思吗? 他们的思绪很快就被骆文的一声喝彩所打断:“当今陛下果然圣明!我等苦读圣人之言,不正是希望天下大定,百姓富足吗?现在朝廷能让我等做了官后为民做主,实在是太好不过了!” 其他那些藏了自己心思的考生听了这话,或是心生惭愧,或是有所不屑,但到底还是没人敢做出反对的,只能纷纷出言附和。不过人心到底是自私的,绝大多数人对自己的前程还是生出了一些疑虑来。 就他们说话间,向北而去的船只速度却是放缓了,最后居然靠岸停了下来。这让众考生都有些疑惑,还没等他们找那负责他们一路北上的商人询问呢,那位已一脸苦笑地赶过来了:“诸位老爷,还请见谅。前方漕河因为水枯怕是难以再顺利向前了——虽然漕河两岸还有大量的纤夫,但因为有货船给足了钱,把人都给要了去,咱们的船却是难找到纤夫拉行。 “为了不耽搁各位的行程,小的的意思是咱们这就转走陆路。那边已经找好了马车,必然能顺顺当当地将各位送到洛阳,不过就是稍微要委屈各位一程,这马车显然不如船上舒坦……”说着,他又连连拱手鞠躬,一副赔罪的模样。 人家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众考生也不好真因此与他起了冲突,便各自答应,然后随他一道上岸。果然,那边的马车都已经到位,众人分作几堆,各与自己相熟的好友占了一车,队伍才继续往北。 这一路上,他们看到南来北往的车流人马居然也不比在漕河上的船只要少,完全不像是年节之后该有的样子。但已经重新修缮过的官道却足以让许多车马顺畅通行,而且每过几十里,路边必有一处官办的驿站,可以让大家打尖住宿,使得赶路不再那么艰辛。 尤其是当众考生拿出自己的举人牌子,和礼部所发的文书前往住宿时,一切费用都是全免的,驿站内的人服侍也是极其周到,让人如归家中。 骆文他们几人同宿一屋,到了晚饭点时,自有伙计把几样菜肴酒饭送进房来。就在伙计把东西一一搁下,笑着请各位老爷用饭时,骆文好奇地叫住了他:“小二,你们这驿站都是官办的?平日里生意如何啊?” 那小儿也是个健谈的,听他问来,便笑着回道:“回老爷的话,咱们驿站处于太平渡附近,靠着水陆交通便利,买卖自然相当不错了。不光是像你们这样去京里赶考公干的老爷会投宿在此,那些因事北上的商人旅客也会投宿,每日里都能有好几十个客人来呢。” “哦?那生意确实兴隆了。以前也有这么多人吗?” “几年前是没有的。不瞒各位,小的也是这两年才来的此地驿站做事,之前是在前方渡头的小客栈里,那时虽然也有商船往来,但他们多半都习惯住在船上,哪有随意下船的道理?如此,咱们的生意自然要少很多了。” “这是为何?”骆文好奇道。 “因为路上不太平啊,什么罗天教的逆贼,绿林道上的好汉,可都盯着那些往来的商人呢。除了漕帮的船只他们不敢碰,其他商船客船,都得小心些……据说多年前,太平渡还被人放了一把大火,当时死了好几百人呢。”伙计说着,啧啧赞叹,一副后怕的样子。 似乎是怕他们会害怕,伙计又赶紧找补道:“不过现在却完全不同了。咱们淮北已经比当初好了许多,百姓日子富足,官府又有人马不时来附近巡视,那些宵小贼匪什么的,不是被捉拿归案,就是改邪归正,早没什么贼匪路霸为祸当地了。再加上商业繁茂,各种商队往来不断,我们的生意自然是越来越好。” 几人听得连连点头,这么看来,无论是走陆路还是水路,其实真是完全一样的。 而之后一路走来,也真如他们所想,都是顺顺当当,平平安安的。别说什么贼匪拦路了,就是个矛盾都没有发生。倒是这一路,又让这些打小生在江南,对北方中原带着某些成见的书生们重新改变了看法。 无论两淮还是京畿,又或是更偏些的所在,这一路看到的北方诸多县城镇甸,都是一副欣欣向荣的模样。无论吃的用的,只要他们想,都能在当地买到。而且价格上也不比江南贵太多,尤其让他们感到高兴的是,家里给他们的那些钱票,到了当地依然能通用无阻。 “其实说到底,这一切的根源都在这张小小的钱票上了。有它流通天下,商业才会不断繁盛,商人敢于开拓各处商机,使各地百姓有了更多的机会,这才是现在的大越天下与以往大不一样的关键所在了。”边泽在见识了一路变化后,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而他那两个好友也都表示赞同:“是啊,只有商业繁茂,民间才会富有。民间富有了,朝廷税收才高,如此国力更强,自然再无宵小生事……” 怀着感慨的心情,他们在正月半后,终于正式抵达洛阳城。然后就是一番准备,进入二月,就是三年一度的会试。 当众考生怀着颇为兴奋的情绪坐在自己的考房中,随着时间到来,有兵丁送来考卷,展开看时,赫然发现,这次的考题只有一道策论——何为盛世! 第1080章 终了与尾声 大越至德十八年,春。 融融春日的暖阳从窗户照进书房,已年届九旬的李凌被阳光一照后不禁眯起了老眼,这才能看清楚书上内容。 这时半掩的房门轻轻被人推开,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四五岁的孩童小心翼翼地探进半个头来,往里张望,然后正被李凌一眼抓到:“虎儿,你这是做什么呀?” “太爷爷,虎儿想听您讲故事呢,讲那个孙猴儿的故事!”小孩子眼见被抓,反倒大起了胆子来,跳着进屋,就往李凌跟前凑,一副乖巧讨好的样子。、 李凌笑了,对着自己的玄孙,即便手上正有些事情要处理,也得先满足小孩子了,便点点头:“你要听啊,那就继续给你说吧……对了,上回说到哪儿了?” “说到孙猴儿从五行山下出来,然后又被那唐和尚给赶跑了……太爷爷,孙猴儿会回花果山,会再跑去天上打玉帝老儿吗?”虎儿一脸好奇地问道。 “这个嘛,你坐好了,太爷爷再跟你往下说……”李凌一面有些吃力地弯腰把孩子弄上身旁的椅子,一面口中随意说着最熟悉不过的西游记的故事,让个小孩听得如痴如醉。 可就在他说到金箍套上孙猴儿的头,唐僧开始念咒时,门却被人敲响,一个六十来岁的男子神色凝重地推门进来,他模样和李凌有着六分相似,正是他第二个儿子李念通,如今正在朝中任户部尚书一职。 “爷爷……” “爹……” 虎儿和他同时叫了声,李凌也已听住了故事,笑着摸摸虎儿的脑袋:“太爷爷这儿有事,你先自己去玩吧。” “哦……”对于这样被打断故事,虎儿有些不快,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悻悻而去。而等其出门后,李凌才笑着一指跟前的椅子:“怎么,朝里有出事了吗?” “是啊爹,最近又有人嚼舌根,说咱们李家仗着身份与民争利了……真是岂有此理,我们李家虽然有些产业,可那都是正当营生,是靠着我们几代人辛苦经营起来的,怎么就老被他们如此针对呢?”说话间,李念通当真是一脸的不忿。 “呵呵,你都快六十了,居然还如此没有城府,被那些人说上几句,弹劾几下就顶不住了?得亏当初我教你的是经济理财之道,不然要是任的其他差事,只怕你更有得烦了。” “爹……” 儿子的话被李凌摆手打断:“小事而已,让他们弹劾几下,又伤不了半点皮毛。当今陛下还是信我们李家的,你爹和你大哥在朝里也都有着相当的根底,这些流言蜚语,也就是流言而已。而且,我们行得正坐得端,一向忠心朝廷,他们也就只能拿这些小事来作攻讦了。 “所以你要反过来想想,这还是好事呢,证明我们在外没有半点把柄。好了,你只要把户部的差事办好就行,其他事,自有你大哥,你四弟他们去做,家里出不了事,你爹我更不会有事。” 眼见老父都如此淡定了,李念通还能说什么,只能是低声答应,告辞而去。 而李凌则在沉默了一阵后,才出声道:“莫云。” 也同样过了九旬,须发皆白的李莫云慢悠悠地从门外走了进来。 几十年过去,李凌的敌人已经全部死去,他的朋友亲人,也多半都已不在。比如闻铭、魏梁、徐沧,还有姐姐李乐儿,妹妹李月儿……他们都先后离世。唯有李莫云和杨轻绡,还陪在他身边,照顾着他。 “公子有何应对?”虽然两人已垂垂老矣,但李莫云对李凌的称呼却一直未变。 “最近弹劾我李家的人名单已经送来了吗?”这时的李凌早不见了对孙儿说故事时的慈祥,也不再有刚才的淡定从容,那双有些浑浊的老眼,竟有光芒闪烁。 “是的,皇城司那边已经把他们的具体情况都整理成册,送来了。” “唔,挑三个官位最高的,把他们那些污糟事公之于众!”李凌说着,目光又黯淡了下去,就好像刚才没有那一瞬间的眼神变化似的。 李莫云却是早习惯了他的反应,当下答应一声,便退了出去。 而李凌,在见他走后,又随意翻开刚才的卷宗,慢悠悠的看了起来。只是年纪老迈,到底不能坚持太久,不一会儿,脑袋一耷拉,双眼也已闭上,打起了瞌睡来。 不知过了多久,李凌突然一个激灵,似从梦中醒转,然后惊讶地发现,面前居然多了一人——一个头顶道髻,须发灰白,穿一袭破旧道袍的道人,正笑呵呵地看着他:“李大人,我们又见面了。” “嗯?”李凌有些疑惑地看着对方,完全不记得自己与对方有过什么约定会见面了。可问题在于,若没有约定,这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自己家中,不声不响地来到自己面前? “呵呵,李大人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你忘了七十年前,徐州城外白云观外的那一卦了吗?” 这话让李凌又是一阵惊愕,这道人看着也不过五六十岁,居然张口跟自己提什么七十年前。七十年前……不对! 突然间,一段早已被他尘封忘却的记忆开始于脑海中呈现,那时的自己才刚开始科举,想要用小说打开纵横书局的局面,然后在与那白云观的道人们合作之前,曾在山上偶遇一个邋遢道人…… 这一刻,他的记忆变得清晰,看向老道的面庞,那模样,那装束,尤其是那左眼之下的两点黑痣,居然和自己记忆里的那个家伙完全一致。 这怎么可能? 饶是李凌经历了太多风浪,早自以为万事不惊,却在这一刻动容了:“你……你是当初那个为我算什么伏羲先天卦的道人?” “李大人果然是想起老道了,不错,正是贫道,闲云。”老道笑呵呵道。 “你……七十年前你也是这般模样,现在怎么……还有,他们不是说你早死了吗?” “生与死,真就那么明确吗?就如这朝代兴替,真就那么明确吗?宋灭之后,该是什么?别人或许不知,李大人你真不知吗?”老道说着,目光灼灼落到李凌身上,让他感到了一阵悚然,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云游天下,似已跳出五行,却终究未能离去的不成器的修道人而已。”闲云笑着说道,“当年老道给大人起了一卦,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不然恐怕天下早就重现乱世了。” “这……”李凌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了。他说的似乎没错,要不是自己干预,或许随着罗天教和鬼戎的相继发难,大越天下早已乱作一团,说不定朝代更迭,不知多少人要死在这一场了。 “不过有时候这天道大势终究不是由一人能扭转的……即便一时能成,等到冥冥之中的力量再度惊醒时,那去势只会比之前更大。老道也不想见生灵涂炭,天下大乱,所以,当初才会指点你去破此一局。而今日……” “今日……道长还想让我做什么?”李凌先是顺势问道,随即才又苦笑,“我已九十了,早没有那等本事还能挽救世人……” “老道知道,老道只是想嘱咐你几句,或许很快的,这天就要变了,但天行四九,人遁其一,总有人能解救苍生的。而你要做的……”老道说着,来到李凌身旁,在其耳边小声说了一大段东西,却让他听得震惊不已,老脸上的皮肉都在不住震颤。 久久的,他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但此时书房里却是空空荡荡,连那闲云老道曾出现过的一丝痕迹都不曾有了。 难道……只是自己的臆想,南柯一梦吗? …… 大越至德二十年,冬。 一代名臣,李凌去世,享年九十三岁。 他死后,极尽哀荣,举朝为之挂孝,连当时的皇帝都辍朝三日,以寄哀思。 并加封其为太师,淮王,谥号文正…… 而他身后留下的,却是一个商业极度发达,百姓富足昌盛的大越朝廷。此时的大越朝,已迈入鼎盛,在无内忧外患的情况下,朝中有识之士已经将目光从中原转向了海外,转向了西域,据说在那万里之外,丝绸之路的尽头,还有一片极其开阔的天地,有一群尚未完全开化的,黄发蓝眼如同鬼魅般的家伙等着大越去征服,统治…… 也就在这一年即将完结时,在大越北方草原上,一股黑色的氤氲气息突然凝聚成形,随着风起,将一个小小的,只有百多人的小部族于一夜间彻底吞没。而当次日天亮后,一群完全不同于以往,身上散发着逼人气势的可怕战士,矗立在已成废墟的家园前,目光直直地,望向南方。 而同一时间,在西南边陲,滇南某座山谷里,一名采药人正惊慌失措地沿着陡峭的山道疯狂奔跑着,在他身后,一股绿黑色云气的紧紧追赶,在又转过一个山道后,他终于被绿色云气所追上,在连声的惨叫中,整个人彻底被云起吞没…… 待到月落日升,一个浑身都长了绿色毛发,眼中有可怖红光闪烁的巨大汉子,开始一步步地,向着山外而去。而在山外的,是一座座已经已经富饶繁荣的城镇村落…… 天变终于来袭!!! (全书完) 后记 又一本书写完了,想着还是最后说点什么吧。 首先当然还是感谢各位这一年多来的支持,没有各位的支持,路人也写不了这么长的书,特别是书友米老2、书友59832714、书友59661539、书友59452364、书友57972150、2005ddd170和万神纪几位,更是各位给了路人以最大的支持,谢谢!! 然后就是关于本书的内容的说明,本来我以为还能多写些的,结果随着情节发展,李凌的地位不断提升,其实很多事情他都不用亲自出面了,这就让小说的故事情节没法再围绕他这个主角继续,所以只能是就此打住,再写真就得换主角了,那还不如换本书新写呢。 而且因为一开始的设定,李凌他又没武功在身,导致很多情况下他没法真正主导矛盾冲突,只能打打嘴炮,这感觉越到后面越强烈……所以我觉着下本书的主角应该是个走战斗路线的人了,至少不是像李凌一样,一战斗起来就得靠人保护,那太不带感了。 最后就是下本书的一些想法……路人脑子里是有点想法的,就跟本书最后一段写的那样,直接来个灵气复苏的背景,然后把低武背景往高武甚至玄幻了去,不过这终究只是个设想,到底下本书写什么,还得慢慢琢磨,和编辑讨论了再定。只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肯定得有下一本…… 至于下本书啥时候出,现在咱也不知道……这一年多囤了好多的小说电影,还买了好些游戏(花钱买的游戏一定要花时间打吗……),且让俺歇息两天,然后继续下一本吧。 最后的最后,再次感谢各位的支持,等下本书再见吧!!!! 新书发了!!! 时隔快仨月了,路人我终于又肥来了!!! 新书已发…… 书名《昏君开局:天下大乱,我落草为寇》 前脚澡盆里诗情画意,龙榻上呼风唤雨, 后脚就被反贼把家偷了,全天下打成了一锅粥。 留得青山在,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这个兵王魂穿的昏君于是就带着御林军润了个山头打野去了。 这天下,也许是该从皇帝落草为寇开始的! 还请各位不要忘了俺,去瞅瞅,捧个场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