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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病

    桌上的笼屉冒着热气,贺作舟时不时瞥上一眼,觉得方伊池今日穿衣服的速度有些慢,忍不住开口:“要我帮你穿裤子吗?”


    “不用。”方伊池站在镜子前,耐心地系衣扣。


    他还是穿长衫,墨色为底,边角绣了绿色的荷,一圈金边若隐若现。


    长衫上加一身黑马褂,领口袖口露出雪白的狐狸毛。方伊池穿好,抚平长衫下摆并不存在的褶皱,绕出屏风时,顺手将手焐子揣上了。


    贺作舟瞧见他时,一时忘了言语。


    好看当然是好看的,只是贺六爷敏锐地觉察出一丝异样——小凤凰穿得过于隆重了。


    不像是去医院看望病好得七七八八的妹妹,倒像是去赴宴。


    不过方伊池怎么穿都好,贺作舟就算惊奇,也不会表现在脸上。


    “准备走了?”


    “嗯。”方伊池坐在了贺作舟对面的沙发上,乖觉地回答,“等会儿要麻烦万福或是万禄送我去陆军医院。”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贺作舟好笑地摇头,刚欲往下说,房门就被敲响了。


    万禄带着严仁渐来了。


    “严医生说想去陆军医院拜访朋友。”万禄把严仁渐让进屋,“六爷,您不是说小爷也要去吗?”


    “嗯,正好。”贺作舟趁方伊池扭头,向严仁渐做了个手势。


    严仁渐会意,心知贺六爷怕自家太太在医院被方伊静欺负了去,是在要他盯紧点呢。


    不过严医生心里波涛汹涌,面上却丝毫不显,只道:“若是小爷着急,我可以自己叫板儿爷。”


    “不着急。”方伊池自然一个劲儿摇头,“严医生,顺道的话,咱们可以一起去。下雪天想要找个黄包车,不容易呢。”


    说话间,天又刮起了大风,雪粒子噼里啪啦地打在糊了窗户纸的玻璃窗上。


    贺作舟搁下手里的报纸,皱眉瞧了眼墙上的时钟:“今儿我还有急事,不能陪你去,但回程的时候,应该可以去医院接你。”


    “先生顾着自个儿的事情就成。”方伊池不甚赞同地蹙眉。


    他本就因为自己让贺六爷无法争夺家产而心生芥蒂,如今要是再耽误六爷的生意,怕是再也无法安心地在贺家待下去了。


    方伊池有自个儿的执拗。他说完,立刻起身,由万禄撑着伞,引出了院子。


    严仁渐落后他几步,万福帮着撑伞。


    “哦对了,六爷,问您个事儿。”严医生跨过门槛的脚在看见屋檐上倒挂下来的冰凌时,缩了回来,“我有张关于白喉的药方子不见了,您拾到没?”


    “白喉?”贺作舟的眉头微微一皱,“没瞧见。要是落在地上,许是被下人扫走了。”


    严仁渐也没当回事:“无妨,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我那儿还有备份。”


    于是药方子的事在贺作舟和严仁渐这里,就跟阵微风似的,眨眼间吹走了。


    他们却不知道,方伊池那头早已因为一纸药方而翻江倒海了。


    他站在前院等了一会儿严仁渐。


    “小爷。”严仁渐跟着万福和万禄一齐这么称呼方伊池,客客气气地做了个请的手势,“您走着,小心路上滑。”


    他笑笑:“多谢严医生。”


    说完,平白加了句:“谢谢您照顾六爷。”


    方伊池记得万禄说过,严仁渐是跟着贺作舟的医生,以前一起上过战场,在贺家,旁人都没有使唤他的资格。


    这么说,自个儿死了以后,六爷也是要靠这位医生照顾的。


    方伊池一往生死的事情上想,神情越发哀切:“严医生,我的病你是知情的吧?”


    严仁渐没听明白他的意思,莫名其妙地回答:“那是自然。六爷嘱咐我为您看病,我自当尽力。”


    尽力,尽力。


    白喉还有什么好尽力的?


    方伊池拎着稻香村的糕饼,忧愁叹息,转换了话题:“您知道我妹妹的病吗?”


    严仁渐当然也知道。当初贺作舟发现方伊静故意不吃药,装病重,怒火中烧,在方伊池面前掩饰得极好,背地里却直接让严仁渐寻个精神类疾病的由头,将她关在了陆军医院里。


    因为方伊静骗取同情,以自身的病情为由头,逼着方伊池抛却尊严当服务生赚钱。


    凡此种种,严仁渐听了都不忍心,更何况是要娶方伊池为男妻的贺作舟?


    所以严仁渐回答方伊池时,语气不由自主带了几分义愤填膺:“当然知道。”


    “您说说看。”方伊池揣着手,低声道,“我不敢在六爷面前问,因着他不爱听我提她。”


    “……我也知道其中原因。说实在的,我怎么可能不恨?”


    “我毕竟是个男人,怎么会乐意穿着旗袍去当服务生呢?”方伊池觉得很可能是自己快要死掉的缘故,以往想不明白的道理忽然都想通了,“但救命是救命。我赚钱给她治病,图的也不是感激。”


    “小爷说得是。”严仁渐也跟着叹息,“小爷是明白人,说话不打马虎眼,不过我也要劝您一句。”


    “我跟了六爷许多年,头一回见他这么在乎一个人,就是您。”严医生忍着牙酸,拼命帮贺六爷说好话,“他不让您做的事情,自然有他的道理。”


    方伊池思考了一会儿,温柔地笑了:“我晓得的,六爷不会害我。”


    “那您今天就不该去。”


    “您知道我的病情,应该能猜到我今儿去的原因啊。”


    “什么……”严仁渐听得一头雾水,刚想追问,身后就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下人们低低的交谈声,最后是几声低咳。


    严仁渐立刻将方伊池的话抛在脑后,转身等那人现身,行了个礼:“贺四爷,您起来了?”


    方伊池忙跟着问好:“贺四爷。”


    贺四爷拿着一张雪白的帕子,掩唇咳嗽,温润的眉眼满是憔悴,目光扫向他二人时陡然严厉:“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小爷要去陆军医院,顺便捎上了我。”严仁渐抢先回答,“贺四爷,您要是没什么急事,等我们回来,再去南厢房给您请安。”


    “不必。”贺四爷收回了视线,挥挥手示意他们走。


    方伊池松了口气,扭头没走两步,身后忽然传来了贺四爷冷淡的声音:“方伊池是吧?你留下,我有几句话要同你讲。”


    “贺四爷?”他慌乱了一瞬,又迅速恢复了冷静,接过万禄手里的伞,走到贺四爷面前,再次作揖,“您是有什么要紧的话,要我带给六爷吗?”


    贺四爷不答话,先把身边的下人遣走,再慢条斯理地折腾手里的帕子。


    那条帕子洁白似雪,正中却好像有一点红痕,刺眼得紧。


    几捧碎雪从屋檐上跌下,扑簌簌落在方伊池的脚边,宛若盛开着的百合。


    “你是老六的男妻。”贺四爷终于缓缓开口,字里行间满满是读书人的含蓄,“我不管你以前是做什么的,但你进了老六的门,就是老六的人,记住了吗?”


    方伊池本能地答了声“记住了”,恍恍惚惚地回到万禄身旁,跟着严仁渐走了几步,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贺四爷的意思。


    贺四爷是要他和别的男人避嫌呢!


    方伊池只觉荒谬可笑。贺四爷瞧不起他的出身,以为服务生见到男人就要上去勾引,所以瞧见方伊池与严仁渐一同往外走,就以为他当服务生时的“老毛病”犯了。


    这是在敲打他呢!


    方伊池念及此,忍不住笑出声来,引得万禄频频回头,疑惑地瞧着他,以为他有什么话要吩咐。


    方伊池自然没话吩咐。他只是换了角度想,贺四爷就算再看不上他的出身,也没说出让他滚出贺家的话,更没有冷嘲热讽,仅仅是把他叫到没人的地方教育罢了。


    这才符合贺家的家教。


    “小爷,您上车。”万禄殷勤地拉开车门,将方伊池请进去,再扭头对严仁渐作揖,“严医生,麻烦您坐后面那辆车吧。”


    贺家有不少车,除却老爷子自个儿的,各房都有两三辆,贺作舟的最多,不仅自己买,还有先前出嫁的姐姐留下来的车子。


    方伊池上的自然是六爷最常开的车。他如今嫁了人,不适合再跟严医生共坐一辆车,倒不是怕尴尬,而是怕外人嚼舌根。


    他与贺六爷的婚事本就引人注目,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这回要是真的和严仁渐坐了同一辆汽车,说不准会被有心人借题发挥,到时候“方伊池与陌生男子同进同出”的流言蜚语眨眼就能在四九城里传遍大街小巷。


    烦呢。


    小凤凰知道贺作舟不会在乎这些,但是贺老爷子肯定会在乎。他嫁给了贺作舟,除非以后贺家分家,否则日后和贺老爷子铁定抬头不见低头见,所以表面上的和睦还是要维持一下的。


    说到底,还是委屈他自个儿,毕竟身世和名声摆在那儿,大家只会在他身上挑刺。


    不过方伊池从小漂泊惯了,最不怕的就是旁人的冷眼,要是真有流言蜚语传出去,他也是不怕的。


    万禄开着车,跟万福一前一后,将方伊池和严仁渐送到了陆军医院。


    陆军医院和协和医院不同,门前站着执勤的士兵,背着黑黝黝的枪杆子,站得笔直。方伊池揣着手焐子,身后跟了个拎着稻香村糕饼的万禄,本以为进医院前会被盘问,哪晓得万福和万禄往那儿一站,就没人敢拦了。


    “都是六爷手底下的。”万禄悄悄和方伊池介绍,“要不咱们爷怎么会花心思把您妹妹转到陆军医院呢?”


    “方便哪!”


    万福默不作声地跟在方伊池的另一边,见万禄嘴上没个把门的,忍不住咳嗽一声,面向严仁渐,开了口:“严医生,您在哪儿办事,需要我帮忙吗?”


    严仁渐拎着药箱子摆摆手:“不是什么要紧事,不过是丢了张药方子罢了,顺便帮六爷问问,那个能给四爷做手术的医生什么时候回来。”


    严仁渐将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贺四爷身上。方伊池也知道四爷的腿做手术能好,但是今儿头一回知道手术有风险,还得跟洋人买机器才能做,不免唏嘘,哪儿有什么命好不命好之说?


    人贺四爷出身好,到头来还是得等着医生治腿。


    可贺四爷起码有康复的希望,他方伊池呢?


    方伊池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的湿意,轻声打断万禄和万福的交谈:“我妹妹在哪间病房?”


    “走廊拐角那一间。”严仁渐抢着回答,“那儿安静。”


    方伊池不疑有他,眯起眼睛往前望,隐约觉得自己所在的楼层太寂静,不像是住院区,却也没往深处想,毕竟他没上过几回医院,更没住过陆军医院。


    当他们走到病房门前的时候,房门忽然被人从里面推开,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面无表情地走出来,见到严仁渐,脚步微顿,其中一人诧异道:“严医生,您怎么来了?”


    严仁渐显然与医院的医生熟识,当即放下药箱:“嗐,里面那个是六爷太太的妹妹。”


    “太太?”


    “男妻。”严仁渐将方伊池介绍给医生,“小爷,这就是方伊静的主治医生,您有什么问题,都可以直接问他。”


    严仁渐说完,顿了顿,半开玩笑道:“除了出院。”


    六爷先前下过死命令,方伊静是被“诊断”出有精神问题的病人,坚决不能放出院祸害小凤凰。


    方伊池不知道方伊静装病的事儿,更不知道贺作舟下的命令,他只知道医生说的准没错,当即行礼表示了感谢:“医生,我现在能进去……”话音未落,半掩的病房门内忽然传来了刺耳的惊叫声。


    是方伊静在扯着嗓子号:“让我出去,让我出去!”


    紧接着是医生低声的交谈,以及沉闷的碰撞声。约莫是医生们在把方伊静往病床上按。


    方伊池的心猛地一颤。


    “我没病——我是装病!”被按回床上、动弹不得的方伊静像是看见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哭泣着哀号,“我以后好好吃药,再也不把我哥买的药偷偷倒掉,你们——啊!”


    一声惨叫过后,病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站在病房门口的方伊池面色刷白,揣在手焐子里的手止不住地颤抖,掌心满是指甲抠出来的血印子。


    原来这么多年的辛苦,都是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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