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酱缸

    方伊池缩了缩脖子,面色微红,转着手里的碗,像是对剩下的半碗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以前在平安饭店的时候,经理调教服务生时说,要学会用适当的示弱,勾起客人的保护欲。


    服务生最拿手的,就应该是激起客人的保护欲。


    方伊池在饭店跟着阿清学了一点儿,熟悉的三个客人却没有一个需要他撒娇。如今当着贺六爷的面,他竟不由自主流露出一点儿内心深处的渴望。


    渴望被保护,渴望被捧在掌心哄。


    心像被撕裂了一道小口,越来越多真实的情绪暴露了出来。


    方伊池也不知道这样的变化是好还是坏,因为没人教过他,和丈夫相处,除了给予,还能再讨要些什么。


    但他不舒服,特别想捂住贺作舟发出笑声的嘴。


    他都难过了,六爷怎么还笑呢?


    可惜小凤凰是不敢真的伸手捂贺作舟的嘴的。他费力地回忆着阿清教过他的技巧,试图在六爷面前耍小心思。


    那是他为数不多,跟阿清请教来的手段。


    方伊池记得真真的,那是个阴雨绵绵的日子,他刚穿上旗袍没多久,不习惯,甚至想在旗袍底下再套条裤子。


    阿清当服务生的时日比他久,对穿旗袍的事儿看得淡然,甚至乐在其中,用在当时的方伊池看来很风情万种的姿势倚着门框,半条腿隐隐从开衩处露出来。


    不是遮遮掩掩地露,而是大大方方地,毫不扭捏造作地露。


    明晃晃的勾引,连方伊池都忍不住去望。


    男人的腿上大多有腿毛,阿清自己刮过,用的刀片,所以方伊池看见了他小腿肚上浅浅的红痕。


    “新来的,”阿清喜欢这么叫方伊池,“有事吗?”


    方伊池捏着裙摆,结结巴巴地答:“我想学……学怎么……怎么跟客人撒娇。”


    大概是太羞涩了,他越说声音越小,脸上也浮现出一层难堪的红晕。


    阿清扑哧一声笑了,抱着胳膊打量他,眼底渐渐弥漫起欣赏:“你就是做这行的料。”


    “信我,不用三天,你就能成平安饭店的红人儿。”


    方伊池不想成为红人,他只想挣钱。


    妹妹的病又重了,住的破屋也到了交房租的时候。


    阿清转身进屋,点亮了床头的煤油灯:“我没什么好教你的,你生得好看,只要放下架子,干什么都成。”


    “我没有架子。”方伊池不服气地反驳,“我就是个穷人,哪儿来的架子?”


    “我说的不是这个。”阿清甩了甩手里熄灭的火柴,撩起裙摆,单腿跪在床头,凑到方伊池的腿边去瞧,“我说的是你身为男人的架子。”


    “来这儿的客人都是寻欢作乐的,你端着给谁看?”


    “可我也不是女人!”


    “谁说你是女人了?”阿清抬起头,好笑地望着他,“还想不想学?”


    方伊池强压下心底的恐慌,点头。


    “那就把不需要的自尊心扔了。”阿清撩起衣摆,当着方伊池的面,将旗袍脱了,露出瘦削的身段,“瞧见没?我这儿。”


    阿清用手指点着腰腹:“下面也刮过。”


    刚当上服务生的方伊池面皮薄,瞬间就涨红了脸。


    阿清被他青涩的举动逗得前仰后合:“你那是什么表情?咱们干这行,靠客人的小费过活,人家不喜欢的毛你还留着,不是上杆子找骂吗?”


    说完,笑累了,懒洋洋地倚在床头,端着水杯喝水,毫不介意地袒露着胸膛:“你呢?”


    “啊……啊?”


    “刮了吗?”


    “我……”方伊池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阿清见他腿上没什么毛,就以为他刮过。其实方伊池的体毛一直很少,大概是年少时过得艰苦的缘故,人看上去瘦瘦小小,发育得也不太好。


    “其实就是钱的事儿。”阿清喝完水,枕着胳膊躺在床上,“你闭上眼睛,想想没钱的下场,什么挨不过去的坎儿都没了。”


    方伊池依言闭上了眼睛,想着自己真的赚不到钱,妹妹会病死在床上,房东也会把他赶出去,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想通了?”阿清瞧见方伊池的反应,欣慰地点头,“我不问你家里具体是个什么情况,但凡是来干这行的,哪个不是过不下去了?”


    “既然日子都过不下去了,还要什么尊严?”


    方伊池豁然开朗。


    “再说了。”阿清翻了个身,费力地把藏在床头柜里的胭脂拿出来给他瞧,“谁说咱们爷们儿不能用?”


    “爷乐意用,就用!”


    胭脂水粉在方伊池看来,从来都是女人们的玩物,可当阿清的话传入耳中,他又觉得痛快。


    凭什么不能用?


    他乐意用,就用!


    方伊池撩起裙摆,爬到了阿清身边,接过阿清手里的胭脂,随手打开一盒,被里面殷红色的膏状物体惊着,又怪异地生出几分亲近,犹豫着沾了一点,涂在眼尾。


    躺着的阿清眼里登时透出几分惊艳。


    “妙极妙极。”阿清单手支撑着脑袋,惊喜不已,“你擦这个,当真是好看。”


    “好看?”方伊池没照镜子,有点犯怵,“我怎么觉得怪怪的。”


    “不怪。”阿清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抛个媚眼给我瞧瞧。”


    方伊池再次傻了眼。


    抛媚眼?


    他不会啊!


    阿清静静地等了几分钟,见方伊池不动,干脆倒回去,自己做示范。


    只见阿清先是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眉目流转,原本干净的目光里忽而多了方伊池从未见过的风情,然而仅仅是一瞬,灵动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风情连带着眼尾的细纹就都远去了。


    “学会了吗?”


    方伊池迟疑地点头。


    “做个给我瞧瞧。”阿清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方伊池赶忙闭上眼睛。


    其实他没有完全学会,只凭着感觉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想着抛却身为男人的尊严,委身于人。


    那一刹那他心底迸发了滚烫的情绪,屈辱又痛快,仿佛挣脱了束缚。


    方伊池来不及回味这份突如其来的欲·望,他的眼皮缓缓掀开,含羞带怯地望着阿清,眼尾的红色胭脂被眸底翻滚的欲望浸染,湿漉漉地趴在雪白的皮肤上。


    这一眼连阿清都惊着了,他猛地翻身爬起,攥着方伊池的手腕,厉声逼问:“你和别人睡过?”


    方伊池大吃一惊,同时觉得受到了侮辱:“你胡说什么?”


    “真的没有?”


    “没有!”


    阿清盯着他看了会儿,陡然卸了劲儿,跟没骨头似的倒回去:“甭往心里去,我就是怕你被经理骗去陪客人。”


    “不过我在饭店里还真没遇上过像你这么……这么骚的雏呢。”


    方伊池这时候才知道是刚刚自己抛的媚眼引起了阿清的误会,忙解释:“我是第一次抛媚眼。”


    “行行行。”阿清小声笑,“我刚刚的话说错了,不用三天,你只要这么望客人一眼,一天就能火遍北平城。”


    “真的?”这回轮到方伊池追问了。


    “真的,男人就喜欢你这样的。”阿清笃定道,“柔弱又风情,最能激起他们的保护欲。”


    回忆戛然而止,方伊池的思绪重新回到贺六爷身上。


    贺作舟还在等他的回答。


    方伊池偏不回答,只扭头,回味着阿清说过的话,嗔怪又娇羞地望了贺作舟一眼。


    这一眼却有七分真在里面。


    他和六爷是领了证的,如今忽然多出个通房丫头,就算只是丫头一厢情愿,他心里也不会多舒服。


    凤凰的梧桐枝儿,谁也不许抢!


    而贺作舟的心一下子被这一眼看酥了,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觉得自家太太撩人又欠家法伺候,哪儿哪儿都欠调教,下回再这么看人,就该被压在床上欺负得梨花带雨,爬不起来才好。


    于是贺六爷嘴上没了个把门的:“想被我干?”


    方伊池眉眼间的风情瞬间被恼怒取代。


    贺作舟清醒几分,马后炮般补救:“小凤凰,那时候我还小,我爹新娶的姨太太安了几个人在我身边,说是做通房丫头,我哪个都没搭理,安排她们在跨院住了几天,就都送回去了。”


    方伊池抿唇细细地听,微皱的眉随着贺作舟的话渐渐松开,眼里也有了笑意。


    贺作舟把脸贴在他的后脖颈子旁,叹了口气:“你爷们儿就你一个人。”


    “可我听说贺老爷子曾经给你物色过傅家的小姐呢。”


    “他啊。”贺作舟没好气地啃了一口小凤凰白白嫩嫩的耳垂,知道今儿不把事情解释完,绝对没法子施行家法,便耐下性子道,“全北平城的大户人家,他都考虑过。”


    挺糟心一事儿被贺作舟这么一说,平白多了几分好笑,方伊池不好绷着脸,语气也软下来:“那可真是不得了。”


    “跟玩儿似的。”贺作舟冷哼,“他惦记着的不是我的婚事,而是我的婚事能不能让贺家在北平城的根基更稳固。”


    “……就像他娶的姨太太,哪个不是大户人家的闺女儿?”贺作舟谈起贺老爷子,满是疏离与淡漠,“他娶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家族。”


    “他靠着我们小辈的婚姻,让贺家长长久久地掌控着北平的一切。”


    “贺家这些年就是这么过来的。”


    这会儿方伊池早忘了撒娇,单是心疼贺作舟。


    原来他家先生在娶他之前,也有那么多的不得已。


    “所以你也甭太吃醋。”贺作舟接过方伊池手里的碗,一口喝干了冷掉的汤,“要是真把老爷子盘算过的姑娘都醋上一遍啊,可以直接去后面当腌酸菜的酱缸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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