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怜的复制人。


    分明是白衣天尊在天穆之野的一番结界，彻底封存了自己脑电波的数据库，就算他已经离去，就算他可能跌出了宇宙之外，可是，青元夫人也再没法获取到一个完整或者相对完整的脑电波了——她再厉害，她也无法生造出一个百里行暮的脑电波。


    她能让那具早已死去的尸体复活，可是，她再也没法彻底让他的记忆复苏，更没法让他回忆起不周山之战前后的任何事情。


    以前所有属于百里行暮的脑电波，包括他所生活的70万年岁月，已经被彻底还给了白衣天尊。


    从此，这些已经彻底和他无关了。


    甚至于，他连柏灌王和不周山之战的时代都想不起了。


    除了周山之巅的最后一夜，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个人，本质上根本不再是百里行暮，不再是她最初所遇到的那个人——尽管他的相貌和百里行暮一模一样。


    就算他还保持了百里行暮独特的红色马尾。


    就算他还保存着当年百里行暮的那个躯体。


    就算他还记得周山之巅的最后一夜。


    也只剩下这唯一的一点特征。


    青元夫人，不知费了多大的劲，才勉强保住了他这唯一的一点脑电波，可是，再多余的，她也无能为力了。


    青元夫人，也并不是万能的。


    一念至此，她竟然悲惨地笑了一下。


    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啊。


    想想看，如果他彻底保存了早前的脑电波，这该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事实证明，青元夫人在医术上，绝对不是自己高估的那么无所不能——至少，从今往后她再也无法盗取白衣天尊的脑电波。


    她想通了这一点，开始心平气和。


    她打量他，真正像打量一个复制人。


    这不是百里行暮，这是青元夫人的一个武器而已。


    理论上来说，这样的复制品要多少有多少，已经不再具有任何价值，青元夫人，无非是要趁着她虚弱疲惫的时候要她性命。


    不过，她终究还是失算了。


    就算是虚弱疲惫的凫风初蕾，也是冷静的凫风初蕾。


    我没有愚蠢的资格。


    我也不敢愚蠢。


    她心酸地笑了一下，仿佛在自言自语：“你要我死，可是，我坚决不死！那么多次绝杀我都躲过去了，难道今天你还想对我为所欲为？”


    他很茫然，他仿佛听不懂。


    “初蕾，谁要你死？”


    她淡淡地：“有个叫做青元夫人的女人，一直想毁我容，折磨我，直到现在，她依旧在找机会要杀掉我……”


    “青元夫人？这是谁？她为何要杀你？”


    她略微诧异，却并不意外。


    他居然连青元夫人是谁也不知道了。


    他真的只记得周山之巅的最后一夜了。


    在这之前，在这之后，一切的记忆都是一片空白。


    他忽然怒了：“青元夫人是谁？她再敢伤害你，我绝对不会饶了她……”


    她微微闭眼，再一次内心战栗。


    可怜的复制人。


    这可怜的红发马尾。


    他并不仅仅是一个复制品——至少，他是所有复制品中的第一个——是自己一开始认识的那一个。


    的的确确是最初的那一个。


    绝望之情，才因此而来。


    她甚至没法再凝视他，只希望他赶紧赶紧离开这里——可是，她张嘴，却听不见自己所发出的声音。


    是他的声音，在夜色下凄凉又茫然：“初蕾……我就像睡着了很久很久，醒来后，什么也不记得了，可是，我还记得那天晚上，周山也是这样的月色……”


    他死去的那天晚上，周山之巅也是这样的明月当头。


    当她将蓝丝草的戒指戴在他的无名指上时，她说：“你记住，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你都要永远爱我！永远不许改变！”


    他在月光下发誓：是，初蕾！我发誓，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我都只爱你一个人，永不改变。


    后来，他在漫长的岁月里，连自己都不记得了，却一直牢牢记着这句话。


    我愿意留在原地，不言不动，千年万年，长成一棵树。只是，下次经过的时候，你还会认出这棵树吗？


    她以为是回忆，却听得他那么清晰的声音：“初蕾，我只爱你一个人，永不改变……”


    眼前，金星乱冒。


    她双手蒙住脸，泪如雨下。


    他凝视她，不再有任何的举动。


    月色，终于被拂晓所击穿。


    当一轮火球嗖地一下从地平线上跳出来时，凫风初蕾已经彻底昏睡过去了。


    她睡得很熟，纵然是打雷也无法将她惊醒了。


    已经高度紧绷了很久的神经，过度透支的体力，她整个人一旦入睡，仿佛睡死了一般。


    火红的朝阳，一览无余地落在她的脸上。


    那是一张苍白到近乎完全透明的面孔，就像是一片张力十足的花瓣在极度的怒放之后，终于要慢慢地归于凋零了。


    白色身影伸出手，慢慢地要落在她的面上，却又停下。


    朝阳下，他的火红马尾也像是一簇生机盎然的火焰。


    白色衣服，火红头发，蓝丝草戒指。


    可是，当你细看，却能看到他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他的眼神很茫然，很飘忽，四周打量时，就像看着一个陌生的城市，来到了陌生之地——看来看去，唯有身边的这个女人才是真实而熟悉的。


    初蕾，初蕾。


    他已经忘了许许多多的过去，唯一记得的，只有她。


    准确地说，只记得周山之巅，死亡之夜前后的事情了。


    可是，在这之前呢？


    在这之前到底发生过什么？


    自己，又来自何方？


    自己，又到底是谁？


    他的手，悄然按在心口，火红的头发，被朝阳渲染成了一团炽热的火焰。


    转眼，又看到她。


    那么熟悉的面庞。


    他心底唯一的最后烙印。


    他松一口气，不经意地再次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


    心底，身上，一股火焰再次熊熊燃烧。


    他急于拥抱她，可是，手到了她的面庞，又不由得停下来——因为，她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再次熟睡过去了。


    整整一夜，她再也不曾醒来。


    而他坐在原地，两眼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