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很丰盛，鸡鸭鱼肉样样不缺，还有薄脆酥香的烧饼，朱元璋却食如嚼蜡。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元末乱世，义军揭竿而起的画面。
若是许青如群臣反对的理由一样，朱元璋同样会不屑一顾，在他心中，若是血亲都无法相信，那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值得信任的人了。
但许青却是从最基本的俸禄出发，这是实实在在的数据，帐一算就明白了，由不得他不信。
朱元璋气苦不已，他贫苦出身，一路过关斩将，推翻暴元，建立不世之功。
建国仅仅数年，百姓生活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现在的大明，百姓有自己的耕地，温饱问题基本解决。
引进新作物、开海通商……百姓的生活越来越好。
纵观历史数百位君王，他自信，以自己的文治武功，绝对能排进前五。
如此宏图伟业，难道后世子孙就不能享受享受了？
难道咱不配吗？
朱元璋实在无法接受！
他自己可以吃苦，却不能接受儿孙们也跟着受苦。
咱自问不曾苛待过百姓，不曾懈怠过朝政，一直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咱苦点儿累点儿不算什么，但不能让咱的儿孙们受咱那样的罪……朱元璋拳头紧握，额头青筋暴起。
朱标小心翼翼地咬着烧饼，一边吃，一边观察父皇神色。
小家伙儿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有一点他知道，父皇现在的心情很不好。
马皇后也是满脸复杂，简单吃了两口就再也吃不下了。
“重八，要不把宗室的俸禄也适当减少一些。”
朱元璋长吁一口气，苦笑反问，“减少多少？”
不等马皇后回答，他接着道，“就算每人每年百石，数百年后，宗室人口也必将达到数百万之巨，仅是俸禄就需要数亿石。”
“那……再减少一些？”
“还减少？”朱元璋怒道，“难道让咱的后世儿孙们顿顿吃糠咽菜吗？”
马皇后不说话了，朱元璋发完了火也沉默了。
朱标一会儿看看父皇，一会儿看看母后，二人皆是面沉如水。
“父皇、母后，你们怎么啦？”
朱元璋强笑道，“也没什么事儿，标儿，最近功课做的如何啊？”
朱标道，“最近圣人学问学的少了些，干爹让我跟着徐叔他们学习兵法战策呢。”
“嗯，光读书确实不行。”朱元璋点点头，“武备也要好好学。”
顿了顿，“一会儿，你去长青王府一趟，把你干爹叫来。”
“嗯，好。”
朱标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在他看来，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干爹总有办法。
“父皇，母后，我吃饱了，去找干爹啦。”
“去吧。”
朱元璋看着儿子远去的背影，欣慰道，“标儿懂事了。”
“嗯。”
马皇后也跟着笑了，“这几年小家伙儿跟着许青，远比同龄人成熟、稳重，许多时候考虑事情方式，也非常特别……”
“那是咱儿子天资聪颖。”朱元璋打断，神色傲然。
马皇后嗤笑一声，却也没有反驳。
……
“皇上……”
“坐。”
“谢皇上。”许青谢坐，“皇上找臣何事？”
朱元璋斜睨着他，“怎么，这才一上午的时间就跟咱这么生分了？”
“哪里哪里。”许青干笑道，“大哥。”
朱元璋脸色这才好看一些，“说说吧。”
“哎，好嘞。”
许青点点头，知道朱元璋已经动摇了分封的决定。
他斟酌了一下措辞，开口道，“大哥，分封之事有利有弊，但总体来说弊大于利……”
“咱不是让你来放屁的。”
“……”许青直接下断言，“万万不能分封，一旦分封，数百年后必将拖垮大明，若是后世之君削藩，亦或削减宗室供奉，则藩王必反……”
“不会的，咱的后世子孙，绝不会自相残杀！”朱元璋斩钉截铁。
啊对对对……
许青没有和他抬杠，他知道自己杠不过朱元璋，于是改变方向，“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个大哥你同意吧？”
“昂。”朱元璋闷声道，“继续说下去。”
“百余年后，大明朝廷供养不起宗室是必然的，后世之君为了江山社稷必将削减宗室俸禄。”
许青道，“藩王大鱼大肉惯了，猛地一下吃穿用度大幅度削减，虽然他们不会反，但也肯定不会平静接受，这个钱朝廷不出，他们必将会从百姓身上搜刮。”
“大哥你别急着反对！”
许青打断意欲开口的朱元璋，继续道，“他们有自己的藩地，有军队，有官署，想要搜刮民脂民膏太容易了。”
“而朝廷为了安抚这些藩王，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于公，过度施压于藩王，会有可能引起藩王同仇敌忾，造成朝政不稳，于私，藩王都是皇叔、皇弟等宗亲，后世天子也不忍他们受苦。”
朱元璋沉默了，事实上他也不忍后世子孙受苦，不然也不会分封了。
良久，朱元璋苦笑道，“四弟啊，不怕你笑话，咱就是苦怕了。”
“咱不想让咱的儿孙们，跟咱受一样的苦。”朱元璋有些痛苦，“咱是皇帝，富有四海，难道让儿孙们享享清福也不成吗？”
许青认真道，“人之常情，大哥你有这样的心理再正常不过，谁也不会笑话的。”
“那有什么办法既可以杜绝宗室拖垮大明，又能让儿孙们过得好些吗？”朱元璋满脸希冀。
“四弟，你脑袋瓜灵活，一定有办法对不对？”
许青默然，他能有什么办法？
挑起争端，将周围诸国全部灭了，让皇子们去大明邻国就藩？
这不可能！
群臣不会同意，因为师出无名，且容易造成众邻国联合抗明。
朱元璋也不会同意，他不会允许让儿子远赴千里、甚至万里之遥去就藩。
许青自己也不愿如此做，他要的是交流万国，从文化上折服对方，不知不觉间让他们穿汉衣，说汉话，细水长流的同化，而不是暴力的杀戮。
就算真的那样做了，依旧存在着各种问题。
周边国家有大有小，就拿相邻的琉球、倭国来说，彼此的体量差异数十倍，如何分配？
不患寡，而患不均啊！
再者，以后十几数十位皇子分封，难不成要让大明军队远赴欧亚，去给皇子们打地盘儿？
几代过后，大明亲王越来越多，天下又有多少国家？
而且对皇子来说，离开生他养他的大明，奔赴万里之外，且一辈子都要生活在陌生的环境里，他们能接受吗？
就算能，文化不同，风俗不同，他们有能力统治吗？
怕是遭到本土人反噬的可能性更大才对！
再退一步，就算不会被反噬，随着和当地人结合，数代之后，那些宗室也将被本土人同化。
无论是血脉，还是文化认知，都会和大明、和汉人有着本质区别。
到那时，说着蛮语，长着黄头发、蓝眼睛、黑皮肤、白皮肤……的他们还不能称之为宗室吗？
许青叹了口气，说道，“大哥，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若真为了儿孙着想，为了大明着想，就应该放手。”
“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