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其实还好，嘉靖帝只是偶尔想到“万一李长昼被人杀了，又或者李长昼认为皇宫危险，一去不回了”时，心里有些后悔。</p>
这种情绪压一压就过去了。</p>
晚上生龙活虎的宠幸了阎贵妃、文恭妃、张德妃、包宜妃，就把这件事忘了。</p>
第二天早早的醒来，走出寝殿时，天空中月亮还挂在上面，他觉得李长昼是不是神教天帝也没那么重要。</p>
等他回来，让他把天帝这个称号改了，把神仙侯降成神仙伯，这件事就过去了。</p>
大年初二这天，除了赐宴宗室王公，嘉靖帝一直修炼呼吸吐纳之术。</p>
只有用完膳之后的一小段时间，身体才有微弱的通透之感。</p>
当天晚上，宠幸马贞妃、陈雍妃，又玩了一个宫女，溺尿时有些肿痛。</p>
天帝称号是神教第一任反贼取的，李长昼何错之有？降爵这件事就免了，依然是神仙侯吧。</p>
大年初三，在皇极门，召大学士、内廷翰林等茶宴，其余时间修炼。</p>
当天晚上，宠幸曹端妃，状态比昨天好，又下旨王丽妃、王宁嫔来伺候。</p>
早上起来，令人去打探神仙侯的消息。</p>
大年初四，在会极门，赐宴王族，以及朝鲜、安南（越南）、暹罗（泰国）、廓尔喀（今尼泊尔）正使等宴，各有赏赐。</p>
当天晚上，宠幸傅常嫔、张昭嫔，久违的吃了先天丹汞。</p>
早上起来，精神有些恍忽，用完膳，呼吸吐纳之后才稍稍振作。</p>
大年初五，在西苑赐宴藩王、皇子、公主，看了一会儿戏，询了三次神仙侯的消息。</p>
当天晚上，继续服用先天丹汞，宠幸陈静妃、王怀妃、何睦妃。</p>
早上起来，脚步虚浮，在寝殿前踩滑，摔了一跤，腿骨折了，杖毙了三个太监。</p>
“腿伤不过是小事，多养几月即可。最堪忧的是陛下身体，这些天日日多次出精，又吃丹汞，身体衰弱，比年前都不如。”李时珍把完脉，捏着胡须说。</p>
嘉靖帝坐在椅子上，虽然身形憔悴，依然有捭阖天下事的威严。</p>
听完李时珍说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p>
李长昼当初被庸医误诊纵欲过度，羞愤恼怒，因为他是普通人。</p>
作为上厕所有人擦屁股，粪便天天有太医检查的皇帝，不存在这方面的羞耻心。</p>
黄锦说：“李太医，就是亏损，也没亏损得这么快的吧？是不是......前些日子，身体强健是假象？”</p>
李时珍皱眉，沉吟一会儿。</p>
黄锦是贴身伺候的太监，很多嘉靖帝想问，又不合适说出口的话，都由他说，所以对他的问题，李时珍也必须再三斟酌，因为听答桉的是嘉靖帝。</p>
嘉靖帝身体强健，确实透露着诡异。</p>
放在凡人身上，别说一天之内身体变得强健，就是力大如牛，也是寻常小事，但在万法不侵的帝王身上却不可能。</p>
想了好一会儿，李时珍还是摇头：“陛下前几日身体强健，没有问题。如果真的有问题，也是我学医不精，看不懂其中的玄妙。”</p>
黄锦小心翼翼地看向嘉靖帝。</p>
嘉靖帝沉默不语。</p>
李时珍常常劝解嘉靖帝不要服用“先天丹汞”，因此不受喜爱，也正因为如此，之后哪怕李时珍没了官职，依然被王公贵族叫去看病。</p>
良久，嘉靖帝说：“从今日开始，直到十四，取消宫内一切宴席，朕不见任何人。”</p>
“是。”黄锦低头领旨。</p>
“下去吧。”嘉靖帝闭上眼睛。</p>
黄锦和李时珍躬身退出去，太监宫女跟在他们身后。</p>
嘉靖帝孤身一人在殿内，醒神香的青烟鸟鸟，他站起身，跛着脚走到香炉鼎边，身体全靠在上面，半晌，鼎身纹丝不动。</p>
醒神香的青烟，由原本的笔直，被他的气息吹得七零八落。</p>
初六、初七、初八、初九、初十，嘉靖帝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房事更是出了大问题，只有服用先天丹汞，才勉强完成。</p>
初十这天晚上。</p>
“陛下，小心着凉。”黄锦走到窗边，想将窗户关上。</p>
“滚开！”嘉靖帝怒喝道。</p>
黄锦身体颤了一下，心里却没有多少害怕，他知道这么做一定会遭到呵斥，但有些呵斥是必须挨的，这样才愚忠。</p>
正月初十，月亮已经够圆了，再过五天就是元宵节，嘉靖帝一边泡脚，一边望着窗外。</p>
这时，门外快步进来一个当值太监，跪在暖阁外。</p>
黄锦走出去，听完汇报后，挥退当值太监，自己又重新走进来。</p>
“陛下，神仙侯有消息了！”</p>
嘉靖帝依旧望着窗外的明月。</p>
“刚收到消息，初二那天，神仙侯于渤海之上，就将神教五天君中的四人伏法！还杀了白莲宗教主、火居道人、灵宝教的贼人！”</p>
嘉靖帝没说话，黄锦面带兴奋的表情也逐渐变成不安。</p>
“黄锦。”</p>
“奴才在！”黄锦小声又坚定地应道。</p>
“神仙侯人呢？”</p>
“这——”黄锦看了一会儿地面，又窥探了一下嘉靖帝的表情，“兴许是受了伤，在养伤。”</p>
“什么地方比皇宫更适合养伤？是怕朕害他？”</p>
“主子，您要处死一个人，还需要等他受伤吗？神仙侯肯定是知道这一点的！”</p>
“那他怎么不复命？”嘉靖帝冷笑着扭头看向黄锦。</p>
黄锦感受不到什么龙脉之气，但这不妨碍他在那里发抖。</p>
他颤巍着说：“主、主子，您不想害神仙侯，自然有其他人想害他。”</p>
嘉靖帝看着他：“谁？”</p>
“主子，当初宫里出现邪祟，奴才就推测，或许是有人想陷害神仙侯。”说完，黄锦把头磕下去，不敢去看嘉靖帝。</p>
嘉靖帝的声音如天一般，从他头上传来：“继续说。”</p>
“主子可知道神教五天君里，唯一活下来的那个人是谁吗？是神仙侯的亲妹妹，神仙侯要完成主子的旨意，必须杀掉自己的亲妹妹。”</p>
寂静的暖阁内，只有嘉靖帝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p>
砰！</p>
像是爆发了身体潜藏的神力，嘉靖帝一脚将泡脚的松木盆踹出去，撞在墙壁上，发出巨响。</p>
慌乱的脚步声中，一群当值太监涌进来，见嘉靖帝没事，连忙跪在外面。</p>
“主子，千万别着凉了！”黄锦哭喊着，扑到地上，用身体去捂嘉靖帝的脚。</p>
嘉靖帝一脚又把他踹开。</p>
“邵元节，竟敢误我！”整个暖阁都是嘉靖帝的怒吼。</p>
好像雷霆在头顶翻滚，又像是穿梭在枪林弹雨中，黄锦匍匐着又用身体去捂嘉靖帝的脚。</p>
于此同时，宫城之西，显灵宫内。</p>
伴随着嘉靖帝的怒吼，“噗！”邵元节吐出一口大血，1539年就该到头的寿命，终究没办法再挨到1540的第一个满月。</p>
“快，快，快叫陶真人！”手下弟子慌了神。</p>
正在灵济宫翻阅道书的陶仲文，得到消息后立马赶来，邵元节已经陷入弥留。</p>
“仲康兄！”陶仲文握住邵元节的手，喊着他的字。</p>
两人一起学道，是至交挚友，邵元节得到嘉靖帝赏识，他第一个想的就是把陶仲文叫来，让他一起享受荣华富贵，一起阅览宫内无上道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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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给陛下留遗书，向他推荐你，咳咳，仲文，千万阻止魔帝，保我大明江山！”</p>
邵元节一句话喊完，身体已经僵硬，双手铁石一般捏着陶仲文。</p>
陶仲文双眼通红，一字一字地道：“你放心，我必手刃魔帝，拿他头颅为你血祭！”</p>
气息忽隐忽现，陶仲文竟然有离开尘世之感。</p>
显灵宫内，邵元节的弟子悲痛欲绝，没发现这异象，一些隐藏其中的玩家，目光惊讶骇然地望着陶仲文。</p>
如果有龙脉在身，或者换个天地环境，这陶仲文恐怕要直接成人仙！</p>
不愧是原本历史上能做嘉靖帝二十年宠臣的道士!</p>
◇</p>
正月十一，李长昼回到了紫禁城，带着易容过的五具尸体——这个年代找尸体很容易，俺答去年春天就侵犯过宣府，遍地都是贼。</p>
嘉靖帝看了一眼“大鹏天君”的尸体，身穿绿裙，长得还算漂亮，但要说是李长昼妹妹，还不够资格。</p>
这是长生天君。</p>
现实中长生天君已经变成二八年华的小姑娘，但在嘉靖帝面前却不能谈现实，必须讲逻辑，所以长生天君是另外一具盗贼老头的尸体。</p>
嘉靖帝从尸体上收回视线，挥挥手，黄锦指挥当值太监将尸体搬走。</p>
“神仙侯辛苦了。”嘉靖帝从旁边一张用钿螺、玛瑙、翡翠和汉玉镶嵌成一幅鱼戏彩莲图的紫檀木茶几上端起一只碧玉杯，喝了一口热茶。</p>
“没什么辛苦。陛下，我杀这些人，与我当年加入神教、进宫面圣，目的其实一致。”</p>
“哦？”</p>
“为了长生。”李长昼说，“我一不贪财，二不好色，生平一求法力无边，二求长生久视。进神教，学神教秘法，为的是长生；挑各大宗门，为的是长生；进宫门，为陛下效力，为的也是长生。”</p>
“长生，长生，”嘉靖帝放下碧玉杯，“如何长生？”</p>
李长昼看着嘉靖帝：“陛下信我？”</p>
“真人攀千丈雪山，走万里荒漠，又在地狱受苦，造无尽杀业——朕信你，信你的求道之心。”</p>
“好。”李长昼说，“陛下，我已经找到我的长生之法，陛下的求道之门。”</p>
嘉靖帝微眯眼睛。</p>
“你说。”</p>
“取出龙脉。”</p>
嘉靖帝没问怎么取，他问：”朕的皇帝位还在不在？”</p>
“将龙脉一分为二，一半我拿来长生，一半为陛下筑成金冠。龙脉离体，陛下可修道；金冠在身，又有朱氏血脉，皇帝位就在。”</p>
“一半？”</p>
斟酌着，许久之后，嘉靖帝说：“祖宗基业，容朕想想。”</p>
“这是当然。”李长昼笑道，“入道之门已经找到，筑基已经没有必要，但陛下也可继续修行。”</p>
“好。”嘉靖帝点头。</p>
这次他没带任何宫女妃子上去侍奉。</p>
两个小时后，嘉靖帝面色红润，脚伤痊愈，又变得龙精虎勐。</p>
李长昼离开后，嘉靖帝想了想，先是叫来李时珍。</p>
李时珍保证嘉靖帝的身体没有任何隐患，最后又说了身体一日康复不见得是好，慢慢调养才是正道的扫兴话。</p>
李时珍走后，又宣了十八名太医，每一名都说龙体强健。</p>
最后是陶仲文。</p>
人很奇怪，昨天嘉靖帝恨不得将邵元节凌迟，拿到他的遗书后，又想起这些年的情谊，还是下令厚葬了邵元节。</p>
对于邵元节遗书中极力推荐的陶仲文，嘉靖帝还算信任，这人也确实有些本事。</p>
嘉靖帝天生有一种天赋，他很会做皇帝，他很明一点：无论自己的喜好、处境如何，绝不能让手下只有一股力量。</p>
如果完全信任李长昼，他反而认为自己不会得到长生，只有彼此牵制，才能让李长昼付出更多。</p>
“贫道拜见陛下。”陶仲文的头发白了一些。</p>
“坐。”嘉靖帝指了凳子。</p>
“谢陛下。”</p>
嘉靖帝手指敲着椅子扶手：“陶真人，朕有事问你。”</p>
“陛下请说，贫道知无不言。”</p>
嘉靖帝看了一眼陶仲文，他的态度比之前更恭谨。</p>
“你心里有不满？”嘉靖帝看着他问。</p>
“仲康兄去年本就该命终，能活过正月，已经是陛下恩赐。”陶仲文低下头。</p>
嘉靖帝点头：“我想问你的，是关于神仙侯的事。”</p>
陶仲文轻吸一口气：“陛下请说。”</p>
嘉靖帝将李长昼的长生之法、入道之门，说了一遍。</p>
“陶真人以为如何？”</p>
“不知。”陶仲文摇头，“但陛下允许贫道使用龙脉，贫道愿意为陛下占卜。”</p>
“准。”</p>
关于龙脉的事，嘉靖帝了解一些，也给过邵元节使用的权利。</p>
掌印太监捧着金印盒走来，陶仲文双手接过，打开，露出里面的大明江山，皇帝玉玺。</p>
一股神秘浩大的力量降临在陶仲文身上，比之前邵元节的“借力”更深刻。</p>
他默念法诀，望照神州大地的古今。</p>
大明朝就是此时此刻的神州“胜者”，自然有资格翻阅神州大地的过去，窥探未来。</p>
这一看就看到了民国灭亡，夏国建立，直至价值游戏开始前的一刹那——能看到这里已经是清朝没有龙脉，没有成气候的修道者，真正的“胜者”不管。</p>
这也证明这段历史不影响胜负。</p>
任何影响胜负的历史，都会直面“胜者”，那是死路一条。</p>
“胜者”之所以为“胜者”，就是因为在任何时间，任何空间，任何维度，任何方面，都已经赢了所有人。</p>
包括风与光之君王在内的远古神明，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怎么能不争？</p>
普通人面临死亡，都要用尽一切去争取活下来的机会，能成为神明的人，怎么甘心成为败者！</p>
就像嘉靖帝之前说的，要长生，要皇帝的长生，为奴为仆的长生，有什么意义？</p>
陶仲文没有窥探那段禁忌历史的想法。</p>
作为一名精于占卜的修士，比其余修士都要明白天命的可怕。</p>
“如何？”嘉靖帝稍稍坐直身体，双眼望着陶仲文。</p>
陶仲文放下玉玺，气息萎靡。</p>
“陛下若答应，一年之后必有生死大劫；一百零四年后，大明朝必乱，乱大明者必姓李。”</p>
就像李长昼说取龙脉成仙没说真话一样——他取的是五分之四，陶仲文也没说实话，乱大明确实是姓李，但不是李长昼。</p>
“是李长昼？”嘉靖帝追问。</p>
“天机晦涩，贫道看不清。”陶仲文回答。</p>
“生死大劫又是什么？”</p>
“陛下以天子之身修道，如果功成，江山万年不变，这天不会允许，地不会允许，生民百姓也不会允许。”</p>
“你是说天灾人祸不断？还有人会暗杀朕？”</p>
“天机难测，非大机缘者不可见，贫道已经尽力了。”</p>
嘉靖帝想了想，放松紧绷的身体，靠回椅背：“朕就问你，朕入道了吗？”</p>
这关系大明江山的存亡，但邵元节吐血身亡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闪，陶仲文说：</p>
“入了。”</p>
只有这样回答，李长昼才会露出破绽，他才能替邵元节报仇；</p>
也正因为这个回答，历史便沿着天命继续，天命嘉靖皇帝入道，天命嘉靖皇帝功败垂成，天命大明朝104年亡于李自成之手。</p>
陶仲文延续了天命，但他最终要做的却是改变天命，他要李长昼在成仙的时候死去。</p>
李长昼一死，嘉靖帝就不能入道，天命就会改变。</p>
自己真的能做到吗？陶仲文不清楚。</p>
既然决定去做，也不需要清楚。</p>
“你先下去吧，朕想想。”</p>
陶仲文稽首告退，开始准备——嘉靖帝的答桉，他已经在未来看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