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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起初,阮沅常常会担心,她怕宗恪不适应如今的生活。


    阮沅在宫里近身伺候了他一年,完全熟悉宗恪日常的起居情况,公平的说,宗恪和阮沅从历史书上知道的那堆皇帝比起来,已经算是克勤克俭的了,不会大肆修造豪华的离宫,不会三五不时搞什么出外巡游,对耗资巨靡修建陵墓也没兴趣,在宫里不讲可怕的排场,嫔妃们的生活也少见奢侈惊人之处……


    但他毕竟是皇帝,吃饭有小太监替他盛饭捧菜,就寝有人替他铺床叠被,六七千块钱一斤的海参,在他而言只是寻常菜肴,几百两银子一幅的定州暮锦,对他来说也不过是普通用料,阮沅还记得那次在针工局瞧见的一份报账单子,那上面记着一个月的时间,给皇帝做上用的衣物,光是各种纱绫绸缎,就多达四十匹。


    那张单子让阮沅咋舌,四十匹纱绫绸缎!一个月!宗恪这到底要怎么穿啊!


    而且宗恪也懂那些,有次阮沅找了很漂亮的水蓝料子来自己裁衣服,等到喜滋滋上了身,宗恪一看就嘲笑她,说这种纱绸是做素色薄衫的衬里的,因为这种蓝能衬得素衣服更洁净。阮沅这个笨蛋,拿衬里来做外衣还穿得喜气洋洋,这和内衣外穿有什么区别?她是想当宫里的么?


    那天下午,宗恪给阮沅介绍了每一种织物的来历、产地,以及它们的等级,例如定州“暮锦”是等级最高的,因为它如天气极好的暮光彩霞,故称“暮锦”,这种织物质地厚密。雅致大方,光泽度好,而且着色均匀动人。定州暮锦不向民间开放。百姓再有钱也不能买,穿在身上那就是逾制的大罪,这玩意儿只供天家。是上上品;素州冰丝也是好的,但是素州靠西北。可能是环境的缘故,丝织物的韧度不如定州,而且当地钟爱特别刺目的色泽,这在皇家看来,就显得土、过于笨拙,所以素州丝就等而次之了;渊州丝则处于二者之间,渊州是全国丝织物产业集中地。商业发达,绣坊也最多,但是渊州的东西往往流于匠气——至于何为匠气何为天成,阮沅不得不额外补了小半个时辰的课;四大名丝最后一名,是民间喜爱的青州丝,青州的丝织物整体风格偏轻薄,有着江南四县一贯的浅俏艳巧,百姓们用着还行,进了皇宫就觉得不够庄重了……


    听完了这一堂课,阮沅最终得出一个羞愧的结论:自己就是个不折不扣的乡巴佬。


    就算在现代社会。宗恪住的蓝湾雅苑也不是普通人可以企及的,虽然里面的家具都不显眼,但是阮沅也知道它们的价格,几年前周芮搞装修。一直是她陪着满家具城的看,她知道那些牌子的分量。


    然而现在,宗恪却住在五百块的出租屋里,没有地板,没有装修,脱了漆的木窗外头就是菜市场,高架桥在另外一头,恰恰与五楼等高,白天市区不让放行的载重货车,凌晨一到就轰隆隆一辆接一辆的开,每次有大型货车通过,卧室的木床板总会跟着震动不停(宗恪开玩笑说这才是正宗的“车震”)。这里没有浴缸,卫生间小得只能一个人站着淋浴,那上面的灯管还时不时出毛病。


    阮沅觉得匪夷所思,宗恪怎么受得了这种环境?


    偏偏,他真就受得了。


    在阮沅看来,宗恪在奢华的环境中活得自在洒脱,在简陋的环境里,他也一样甘之如饴。就好像周围的变化对这个人并无影响,他不受任何外在的牵绊,不在乎外界怎么看,也无意向任何人辩白。对他而言,无论是身着衮服高坐皇位、接受群臣跪拜山呼万岁,还是穿着背心短裤在厨房里炒大蒜炒得挥汗如雨,好像全都是一码事。


    话说回来,宗恪也不是个不会挑剔的人,光是在喝茶一项上,就能把人累死。


    在宫里,上用的茶叶全都是特选,宗恪喝的那种茶,只有皖州珑溪出产,而且只用雨前春茶的第一、二片嫩芽,然后用小帚精心炒制,炭火烘焙,茶叶颜色深青透翠,小巧可爱,叶尾微翘,丽如美玉,因此名唤“碧翅”。这种茶,每年由皖州专管茶叶的督官送进宫来,因为质量太好,数量稀少,所以只有皇帝和太后喝得着。茶叶特殊,烹茶的方式也不同寻常,宗恪的嘴巴刁,对浓淡挑剔过分,茶水比例不对,水烧的时间略微不合适,或者烹具选材不衬他的意思,他尝一小口就能察觉。所以到皇帝身边服侍的人,第一步就得学会烹茶,而且往往练习一个月才能达到技术标准。


    所以这活儿阮沅干不来,她性格大大咧咧,根本拿捏不准,在她看来一点问题都没有的茶汤,宗恪却因为她胡乱判断煮水的时间、糟蹋好茶叶,能把她骂到死。


    但是现在,别说烹茶,就连好茶叶都没有。宗恪最近,一直在拿几十块钱一斤的茶叶当饮品,就放在吃完了的水果罐头瓶子里,一早起来洒上一小把,接着冲一大壶开水。和每年只能出三、五斤的“碧翅”比起来,宗恪现在喝的茶叶,就等同于烂树叶了,可是阮沅也没听见宗恪抱怨过一声,更没看见他喝得皱眉。


    这个人,真是奇怪呢,阮沅暗自琢磨,老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可是现在看来,奢或俭对这个人似乎没影响,常人,还真是做不到这一点。


    但是阮沅心里仍旧不安,她总觉得,自己好像给一匹麒麟套上了绳索,把它关进了黑暗的牛棚里。所以阮沅最近也常常考虑,要不要再去打一份工呢?自己多赚一点,宗恪的日子过得也就舒服一点吧?就算没法让他再穿上“暮锦”、再喝上“碧翅”,可是多买两斤牛肉,多买一罐蜂蜜,把宗恪的置衣场所从“沃尔玛”提升到“海澜之家”,这总还是办得到吧?


    阮沅这不安很快就让宗恪发觉了。他便骂她胡思乱想,说,自己现在是她养着呢。本来就吃她的喝她的,还要去计较什么呢?难道海澜之家卖的内裤是棉的,沃尔玛卖的内裤就是塑料的么?他现在过得很舒服。也没有什么不满足,他是个粗人。打仗的时候连烂泥地都睡过。他可不是什么娇嫩的兰花,所以她完全用不着东想西想。


    不过阮沅想来想去,为了不让成天呆在家里的宗恪无聊,她还是用积蓄给宗恪买了台笔记本电脑,又连上了网线。


    反正他也不出去工作,那么,就在家里打打网游好了。


    天渐渐热起来。进入七月了,温度高得让人受不了,这屋子里有空调,但是只有一台老窗机,一开机,巨大的噪音把俩人吓一个跟头!


    “靠!我还以为坦克车来了!”宗恪惊魂未定,他的说话声都被空调声给淹没了。


    空调的噪音没有过度困扰他们,顶多开一会儿关一会儿,房间凉快了就关掉,等热得不行就再打开。然而没多久。他们就发现了更严重的问题:这栋房子太旧了,连电线都是铝的,一旦使用大功率电器,电线就会发热。铝线电阻比铜线大,发热过久会很危险。别家都自己改装了,这家房东太懒太吝啬,居然就这么把房子租出去了,而且之前还没和租客打招呼,等到阮沅被频繁跳闸给弄崩溃了,打电话去抱怨,房东才遗憾地通知他们:“哎呀,空调还是不要开吧,小心把我的屋子给烧着了哦!”


    之前阮沅并不知道这些猫腻,现在发现也晚了,她的房租一缴半年,如果年前退租,就等于把剩下的房租白白赠送了。


    阮沅想搬家,但是刚刚攒出来的钱,已经买了笔记本,缴了宽带费用,而且她还给宗恪买了个山寨手机,家里毕竟添了人口,杂七杂八的又是一堆开销。她也才工作没几个月,这些消费把她的积蓄用了个底朝天,再想着搬家租新房子,那就是千难万难的事了。


    宗恪就劝她且忍耐一下,其实天也不是那么热,顶多两个月就熬过去了。而且说真的,空调这个玩意儿,他之前三十多年从来没用过,不也这么活过来了么?


    “反正你们店里有空调,你可以凉快够了再回来。”宗恪说,“晚上这屋子就不热了,高处风大。”


    “我是没问题,你怎么办啊?”阮沅犯愁道,“这屋子西晒,白天得热死,你呆在家里不成烤干了?”


    宗恪哈哈一笑:“你当我傻啊!我可以去证券交易所,去银行呆着啊!我还抱着一笔记本呢,银行的人还当我是大客户呢!那边又凉快又安静,不知道多舒服!”


    阮沅被他说得都想吐血了。


    这家伙,怎么就……怎么就一点都不知道上进呢?


    阮沅从来不会当着宗恪的面抱怨这种话,事实上,她也不觉得宗恪真的就“不求上进”,既然说了要养他一辈子,那么阮沅就真的打定主意要这么做。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万一,宗恪比名导演李安还没出息,在家里宅七八年都找不到工作,那她也一样会毫无怨言的养着他的。


    阮沅感觉得出来,宗恪很依恋她,这是一种渐渐的演变,早先在宫里他也依恋她,甚至还没告白,阮沅就隐约感觉到了这一点,后来俩人在一起了,宗恪对她的依恋也越来越深。


    如今,无论到哪里,俩人都走在一起,手牵着手,只要阮沅有空,哪怕买菜也要一块儿去。每当遇到转弯,身后有车过来,宗恪总会停下,用手臂替阮沅挡着,等车过去了俩人再继续往前走。


    路上,他们总是走得不快,总是有话说。买回菜来,天**晚,从厨房窗子看出去,天空是大块的湛蓝宝石,明净透彻却全然不耀眼,西边的太阳徐徐沉落,周围云霞也渐染成琥珀色,屋里,炉子上的蓝火苗耐心的燃着,高压锅突突冒着热气,然后俩人在厨房一块儿择菜,虽然是天天都得做的琐事,但谁都不觉得烦,而且都觉得很开心。


    就算在家里什么都不做,光是呆在一块儿,彼此也觉得十分愉快。宗恪总是那么温和——他温和的时候,实在要比他烦躁不安时好看很多——从前脸上的那层淡淡憔悴也消失了,就像人在全然放下心来的状态。


    阮沅带给他的安抚和宽慰,对宗恪而言,是氧气一样重要的东西。这男人的内心自有一个美好的梦世界,柔软甜美又天真,像他在最放松时呈现给外界的那样。这个世界只对阮沅等极少数人开放,所以他也需要有人替他守着这个梦世界,像宫里那些彻夜不眠的守夜人,而阮沅就是宗恪最信任的“守梦人”,非得有她在身旁,宗恪才能把梦做得很美。


    所以阮沅就觉得,自己更应该加油干活,努力挣钱!她要把宗恪养得很舒服,不能让他住在这种连空调都不敢开的烂房子里,害得他长一脖子痱子。


    如果讲求挣钱多,那么进日企是最合适的了,但是阮沅过去的履历太糟糕,两年之内连续跳槽三次又无拿得出手的理由,日企文化讲求的是“忠诚”,这种简历只会让人皱眉头,况且她又无法解释最近三年自己究竟在干什么,她总不能和日本人说,我进宫服侍皇帝的干活——那才是要死啦死啦的呢。


    而且阮沅的性格不适合进企业,就算勉强进去了,干不了多久肯定要叫苦连天,最后还是不得不逃出来。


    所以,还是找点翻译的活,先赚点外快再说。


    说干就干,阮沅开始联系以前做翻译的同行,求他们给点零活干,又买来了基本的工具书,她决定重操旧业,利用下班业余时间接活。


    宗恪看见她买回来日语辞海,好奇问她要干嘛,阮沅就说她想试着赚点外快,她生怕宗恪会不高兴,马上补充说,她想着还是本行干得顺手,如果渠道打通了,那她就不用成天站在收银台跟前了,而且搞不好赚得比在便利店还多。


    宗恪倒没什么意见,他只叫阮沅别太累着了,上一天班回来再看两个小时日文,这工作量太大,回头别累病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正在给阮沅做颈部指压,阮沅低头翻词典太久,脖子疼得厉害。


    “唉,一年没摸词典,脑子都笨了。”阮沅叹道,“好些单词印象都不深了……”


    宗恪眨眨眼睛:“说来,我也会日语的。”


    阮沅惊讶,扭头看他:“你连日语都会?!会多少?”


    “我会说:压灭蝶!”(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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