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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阮沅被崔玖说得心中一动!


    “失去情感之后,你会非常清楚,什么是阻力最小的道路,没有多余的情感因素来阻挠你,连良心都没有了,多么方便!你完全可以径直向着这条道路前行。【最新章节阅读.】”崔玖说,“绝大部分的人,他们所背负的情感包袱,在你这儿就等于零了,这么轻便又怎么不会赢呢?”


    “那你母亲她……”


    “失去七魄的人很危险,所以不能放任她离开崔家。我母亲后来,一直在协助我五叔做事情,我五叔是家中管理药材账目的,最是忙碌的人。就因为有我母亲做他的帮手,五叔自此轻省了许多。我母亲脑子格外聪明,管理起账目来比谁都麻利。”崔玖说到这儿,苦笑了一下,“可是五叔私下里却和我五婶说,宝姑娘和从前全然不同了,叫人怎么都喜欢不起来,现如今,她不过是个人形的算盘。”


    “宝姑娘?”


    “我母亲闺名叫宝翠,自小跟从那位夫人来了崔家,大伙都唤她宝姑娘。”


    宝姑娘……


    这可怜的女人,有着让阮沅这个异世界来的人感到熟悉的名称,也有和另一个“宝姑娘”同样凄凉清冷的结局……


    “母亲变成了这样,最痛苦的人不是我,而是我父亲。”崔玖说,“好多个晚上,我看见父亲坐在灯下,拉着母亲的手,不停和她絮叨从前那些往事,比如‘宝翠,你有没有记得,那年咱们都去踏青,出门前一天你和茜儿疯闹,把老太太数了一年的米粒佛给弄洒了。老太太气你顽皮,不管我和夫人怎么求情,就是不许你跟去。你偷偷哭了一夜,后来我瞒着他们带你出去玩,把你高兴坏了’……就都是这种小事。”


    “那你母亲的反应呢?”


    “没反应。”崔玖讽刺地笑道。“事情她都记得,可她不知道我父亲干嘛要提它。她又困惑又无聊。一边打哈欠一边说:‘老爷,这都是陈年往事了,怎么大半夜的说这个?没意思的很。快让我走吧,这么晚了还不睡,明儿早上五老爷那儿要查账,我可没精神了。’”


    阮沅已经不知道脸上该是何种表情了,痛苦的叹息。从她的肺腑深深发出来。


    “阮尚仪可以想象我父亲的失望了,从前,我母亲最是心细乖巧,父亲说她像朵娇嫩的解语花,他有点儿心事,母亲总是最先猜到,比起高傲矜持的那位夫人,我母亲更懂得温柔体贴,察觉别人的苦痛。所以崔家才会有那么多人喜欢宝姑娘,所以父亲才会为了她和那位夫人生嫌隙。可是一夜之间。这个人就变得如此麻木不仁,无聊无趣,无论他怎么爱她,和她倾诉心声。都得不到一点儿热情的反应,虽然她的脸孔还是像往日那么好看,可是却再也激不起别人的喜爱了。”


    阮沅默默听着,她的身体有些麻木,血流不畅,她知道,如果取代泉子去给宗恪治病,那么这位宝翠姑娘,就是她的将来。


    “我父亲深深自责,觉得妻子的死、爱妾变成这样都是他的错,他用漫长的时间来琢磨自己的不幸。他想把我母亲的七魄找回来。但是不管他怎么努力,还是找不到途径。”崔玖说到这儿,将手臂摊开,身体往椅子深处靠了靠,“幸好,这种折磨他并没有承受太久,我九岁那年,父亲就去世了。”


    阮沅停了一小会儿,起身重新点燃了灯,灯座下面散落的灰白余烬,仍然有点烫手,她推开窗户。


    这是个温暖的夜晚,院子里的那株核桃树,熬过了一个寒冬,如今正旺盛地伸展着它虬曲的枝桠,在夜色里显出好似驼峰的陡峭轮廓。一个小时前,落日曾经让叶面的色泽不断变化,从薄荷酒色到翡翠色,又到深墨绿,此刻,它们已经完全沉浸入黑暗之中。乳白的月光透过繁密叶隙落在地上,形成诡谲奇丽、匪夷所思的图案,像某种不言而喻的神兆。


    昏黄的烛光,朦朦胧胧落在崔玖洁白的脚踝边,她歪着头坐在椅子里,枕着自己的手肘,好像睡着了。


    但是阮沅知道,她没可能睡着。


    “父亲去世得非常突然,之后两年,我的日子也过得浑浑噩噩,完全沉浸在痛苦里,对周遭的一切都视而不见,仅有的一点精力,也全都用在学习门主的职责上了,所以没有注意到母亲的存在。”崔玖说着,慢慢抬起头来,“她就在我身边,无声无息生活了两年。到了第三年,发生了一件事情,我父亲留下的那匹马死了。”


    “马?”


    崔玖点了点头:“一匹黑马,跟随了我父亲很多年,从它是小马驹的时候就来了我们家,这匹马性情温顺,特别招人疼。多年来,它始终是我父亲最心爱的坐骑,也是父亲留下的遗物里,最让我珍视的一样。马早就生了病,也太老了。父亲过世前就说了好几次,他说墨团儿老了,该歇着了,别让它再辛苦了,咱们就养着它,让老宝贝儿每天啃啃鲜苹果,到处遛遛也就行了。”


    少女说到这儿,像是有些承受不住似的,脆弱不堪地弯下腰去,用手撑着额头。


    “墨团儿死了,就好像又提醒了我一次,父亲不在了。我抱着它哭得昏天黑地,谁也劝不住。我母亲实在看不过去,就过来劝我了。”


    “劝你?!”


    崔玖直起身来,摊下手,点了点头:“父亲过世,她一滴眼泪都没落,只埋怨护卫的那个卫氏高手不当心,又埋怨我父亲出行不慎,因为他是行医中遭了歹人毒计。那时候她说这些废话,我还没放在心上,我把自己封闭起来,只当什么都没听见。谁知如今马死了,她又过来说这些让人发疯的废话,她说,不就是一匹马么?这匹死了。明天再去买一匹就好了呀,家里又不是没钱。母亲问我,是不是因为当初买这匹马花了太多钱。又养了这么多年,我花了太多心血,才哭个不停?那如果我实在觉得亏。可以把死马剥皮卖掉,就那一身好皮毛。肯定可以卖两个钱……”


    “天哪!”


    崔玖尖瘦的下巴颏微扬起来,苍白婉丽的脸庞上,流露说不出的苦痛和凄惨。


    少女被剧烈的忧愁折磨着,在暗处,却折射出金百合一样璀璨动情的光彩。


    “她没有感情了,阮尚仪,我母亲已经是个毫无情感的怪物了。她理解不了实物之外的事。世间一切对她而言,都成了无差别的东西:我,我父亲,还有他的马……你知道最可悲的是什么?她弄不懂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人死了,大家哭,那是因为死的是崔氏门主,地位很高,这她懂,这是‘规矩’。可为什么马死了也要哭呢?族规她背得最熟。里面可没有关于‘马匹死亡就得哭’的说法,而且不仅我哭,我的丫鬟、乳母,还有叔叔们。都跟着落泪——一匹马而已!她想不通,越想越苦恼,母亲拼命想弄明白我哭的原因,可她怎么都弄不明白。”


    现在,阮沅彻底明白七魄消失是怎么回事了,她甚至怀疑,崔玖的父亲其实是死于心碎,这男人眼睁睁看着他心爱的宝翠,他曾经温存动人的宝姑娘,变成了一口毫无回音的黑色深渊。


    “到这种时候,我再也无法忍受了。那时候我做门主也有一段时间了,我和诸位长老商量,让母亲搬出我和父亲曾经的住处,我已经忍了她三年了,我不能再看见她那张麻木的脸,更受不了她那些让人发疯的话。”崔玖说,“长老们同意了我的要求,因为母亲在五叔那儿帮忙,五婶子心肠好,另外在他们那边辟出一个院子,让我母亲搬过去住。”


    “你让你母亲搬走,她难道没有说什么?”


    崔玖点点头:“她说了。她说女儿大了,做了门主,自然需要一片天地。她觉得反正还在崔家,搬去我五叔那儿与她更便利。”


    “……”


    “可是搬走的那天晚上,母亲忽然找到了我,”崔玖说,“那是她第一次主动找我谈话。”


    “啊?!她终于因为要搬走,心有所动了么?”


    崔玖哈哈大笑!


    “我开始也是这么想啊!我以为老天爷终于感动了,要想办法拯救我母亲了,可是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我五婶把她劝来的,我五婶说,往后母女俩不住在一起了,所以今晚上,怎么也得去看看女儿才好啊!”


    崔玖的笑声,听起来凄楚又疯狂,漆黑的瞳人陷在阴沉沉的大眼睛里。阮沅一时被她吓得呼吸不定。


    “那……她说了什么?”阮沅小心翼翼地问。


    “还是照老样子,说了好些废话。”崔玖收起笑容,一脸无所谓的表情,“那时候我已经习惯母亲这样了,从她那儿,我甭想听见真正含有感情的话语。然后,就在我坐得有点不耐烦了,想要告辞回屋里的时候,她却突然问我说,有没有觉得她不对劲。”


    阮沅一惊!


    “母亲说,她这几年,渐渐觉得自己不对劲:就像是缺了点什么,却又一直找不着。夜里总觉得自己心里空空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失去了,但她不确定那究竟是什么,而且人也活得干巴巴的,每天和每天都没区别。可等到天亮了起来,仔细一琢磨,又觉得自己在犯傻:食物住处,钱财奴仆,家族地位乃至各种奢侈品……她什么都不缺。所以,我母亲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她当然不明白,她缺的就是七魄。”崔玖轻声说,“魂魄俱足的人,怎么都无法向她描述那种无形的东西,因她只能理解眼能见、耳能闻、手能触的有形物;丧失了七魄的人,怎么都不能明白自己究竟失去的是什么,更不可能知道,到底该如何找回它。”


    有一种无边的恐惧,仿佛冬日的大雾,渐渐弥漫上阮沅的心。


    现在,她终于明白,究竟有什么样的未来,就在正前方等待着自己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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