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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天蒙蒙亮的时候,阮沅累得坚持不了,不知不觉睡过去,没想到还不到一个小时,就被宗恪的呻吟声给惊醒!


    顾不得穿鞋,阮沅光着脚跑进屋,只见宗恪披散着头发,半个身子跌在床外头,他声音嘶哑,手死死抓着自己的头发,像是有什么强烈的痛苦在煎熬他,宗恪的脸,青筋暴露,扭曲挣扎得不似人形!


    阮沅吓得尖叫,慌忙上去扶他,谁想被宗恪一把推开!


    “谁?!是谁?!”他嘶吼道,“谁在朕跟前?!”


    “是我啊!”阮沅赶紧说,“宗恪!你是不是哪儿很疼?!”


    宗恪大睁着那双看不见的眼睛,双手在虚空里乱抓,阮沅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无弹窗.】


    “来,先别往前爬了,你快掉下来了,宗恪,你回床上去……啊!”


    阮沅只觉得一阵剧痛!她被宗恪抓住的右手腕,像被钳子给大力卡住!


    “……宗恪你放手!”阮沅不由疼得尖叫,“我的手要断了!”


    但宗恪就是不肯松手!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是被那个蛇蝎心肠的女人派来的!”他语无伦次地叫嚷。


    阮沅疼得直想哭:“……什么派来的!宗恪你疯了?!”


    “我才没疯!你们都是一路货色!”他的嗓子都嘶哑了,“你和你表姐一样!除了害我就没安别的心!”


    阮沅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宗恪这疯虎一样的失态,把她吓得哭起来:“松手啊!我的手要断了!”


    宗恪扑上去,一把掐住阮沅的脖子,把她按在床上!


    “你就是那个忘恩负义的贱人手里的一把刀!杀了我,再杀了玚儿。你们姐妹好坐拥天下!这江山就又落在了你们元氏手里了,是不是!”


    宗恪压在她身上,叫得声嘶力竭。失明的眼睛泛着血红的光,他披头散发的样子,像个狰狞的魔鬼。


    阮沅拼死挣扎。但她所有的力气,就像蚂蚁撼大树一样。都落了空。


    “你想让我再掉进去!那样你就得意了!你想让我中你的阴谋诡计!你们这些歹毒的女人!趁早杀了干净!我再不留你这后患了!”


    阮沅觉得,他掐在自己脖子上的双手在渐渐收紧,她能吸入肺部的空气越来越少,阮沅听不清他到底在嚎叫什么,她的力气越来越小……


    终于有人冲进来,一掌推开了宗恪!


    阮沅从床上翻滚下来,狂咳不止。


    “尚仪!”有人扶起她来。阮沅看不清人,但能听见那声音是泉子。


    她的衣衫不整,还光着脚,想出声,喉咙却出不来声音。


    宗恪嘶哑的叫喊还在继续:“杀了她!杀了她!给朕把这女人拉下去,五马分尸!……”


    阮沅跪在地上,双手捂住喉咙,她眼前一阵阵发黑,心中悲苦,眼泪夺眶而出!


    “皇兄。请安静。陛下!……”有力的声音,是宗恒。


    接着,是桌椅翻到、杯子砸在地上的清脆声响,很多人冲进来。屋里一片嘈杂!


    原来半夜里,宗恪的体温骤然上升,毒性发作,谵语不断,阮沅差点被他掐死,幸亏宗恒这晚没有回王府,他及时赶来,以强力制服住混乱发狂的宗恪。这当儿,泉子也赶紧叫人找来了崔景明,勉强灌进了一碗镇定作用的药物,才总算让宗恪安静下来。


    崔景明的结论是,毒质入侵到大脑,已经影响到神智了,他也没想到发展得这么快,昨天他开的药物是抑制毒素蔓延的,没想到效用才维持了一晚上,其实他通宵没睡,一直在和赵王以及几个太医讨论对策,得出的方案却不甚令人满意。


    “但是眼下这状况,看来拖延不得了。”崔景明皱眉道,“下官这就开方子,先让陛下服药,效果此刻还不好说,咱们一步步来。”


    混乱持续了一整天,到了午后时分,宗恪服用了崔景明的药,竟开始大口呕血,阮沅急得要去找崔景明算账,宗恒却拦住她。


    “吐的是紫黑色的血,是带着毒质的。”他说,“崔景明嘱咐过,这药略有些狠,没办法,只能以毒攻毒,保住性命再说,他也说了,得一步步慢慢来。”


    “可他总是这么吐血也不行啊。”阮沅急得眼睛都红了,“都吐了大半盆血了,再这么吐下去,还能保住命么?”


    宗恒叹了口气:“阮沅,你先冷静一下。”


    在这儿,除了宗恪没人喊过阮沅的名字,宗恒这一句话,顿时敲醒了她。


    “那怎么办……”阮沅啜泣起来。


    “再等等,反正能办的都已经办了。”宗恒拍拍她的肩膀,“你先回去休息吧,这儿有我和井遥守着,里面还有泉子。”


    阮沅不动。


    “回去睡吧。”宗恒又说,“你看你,眼圈全都黑了,昨晚陛下闹了半宿,连累你也没睡成。”


    阮沅垂下眼睛。


    “脖子……没事了?”


    阮沅不由伸手护住自己的脖子,昨晚宗恪下狠力气掐她,泉子怕她受伤,赶紧上了药,但是脖子上的指印仍旧血红刺目。


    宗恒看她一脸凄惶,赶紧安慰道:“陛下是因为中毒才举止失措的,他自己都不知道身在何处了,阮沅,你不要生他的气。”


    “我不会的。”阮沅低声说,“我不会……不会和病人计较。”


    嘴上这么说,阮沅却忍不住抽抽搭搭哭起来。


    昨晚宗恪骂的那些话,太难听了,阮沅第一次知道,原来宗恪对她竟存有戒心,就因为她是厉婷婷的表妹,他居然怀疑阮沅入宫,是有什么别的用意。


    他竟然怀疑她是来害他和宗玚的……


    尽管宗恒后来反复劝她说,这是病人神志不清的疯话,不能当真的。可是阮沅依然受了不小的打击。


    就算是疯话,那也是平日里转过的念头吧?


    从宗恪那儿出来。阮沅慢慢往自己的住处走,疲倦过度又兼心灰意懒,她只觉头晕脑胀。步伐不稳,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旁边一个宫女赶紧伸手扶住她:“姐姐小心!”


    阮沅定住神。这才看清,扶着她的是个小宫娥。阮沅认得她,那是暖阁新进来的宫人,名字叫双喜,她正捧着一个托盘。


    这是个才十七八岁的年轻丫头,高挑个头儿,长圆脸,肤色暗黄。长得不漂亮,塌鼻梁,嘴有点大,脸上还有些麻斑,唯独一双深黑的眼睛炯炯有神,显得不同寻常,倒像是活生生镶嵌在那张脸上的,怎么看,怎么不自然。


    之前阮沅听青菡随口提过,说双喜本是太后身边做洒扫的粗使丫头。因为脑子有点笨,一直不受重视。半年前,不知怎么生了场病,痊愈之后忽然开窍了。得了太后的喜欢,就被阿莼弄进暖阁来做事,成了近身伺候宗恪的宫人。


    “是你啊,你从哪儿来?”阮沅松了口气,问。


    “我从太后那儿来。”那丫头脆生生地说,“太后说这两天陛下病着,都没好好吃东西,所以吩咐我刚把燕窝粥给送去了。”


    阮沅怔怔瞧她,那丫头也奇怪地看她:“姐姐怎么了?难道我脸上有脏东西?”


    她说着,还用手帕擦了擦额角。


    半晌,阮沅摇摇头:“没什么。你去吧。”


    奇怪,她在心里道,这个丫头……为什么看着如此眼熟?


    目送阮沅离去,双喜脸上的笑容收敛,她转过身,朝着慈宁宫走去。


    慈宁宫里,有个专门建的小佛堂,平日太后总是在此礼佛,闲杂人等是不许进去的,除非是特别重要的人物。


    双喜进了慈宁宫,迎面见到太后的贴身宫女绿岫。这个宫女跟从太后很多年了,是太后最要紧的心腹,此时她见双喜回来,赶忙迎上前,低声道:“夫人?”


    双喜却摇摇头,示意她小声,只问:“太后呢?”


    “在小佛堂等着夫人您呢。”


    绿岫领着双喜,一直到了最里面的佛堂,果然,太后正在佛前,低声吟诵着佛经。


    双喜进来,悄然立在一旁,也不做声,只等着太后把那卷经文的最后几句低声念完。


    合上经卷,太后抬起头来,望着面前的玉雕观音,忽然道:“你知道,我刚才是给谁念经?”


    双喜回答:“臣妾不知。”


    “是给我死去的悦儿。”太后叹了口气,“人死了二十年了,做母亲的,到现在也放不下。”


    “天下为父母的,总要到死,才肯放下惦记着儿女的心思。”双喜说。


    “我记得,夫人膝下是有个女儿,如今还在么?”


    “哪里会在?”双喜淡淡一笑,“早化为白骨了……也好,早死,早解脱。”


    她这么说,似乎触到了太后的伤痛,那双苍老的眼睛闪过一丝痛楚。


    “太后,别人的孩子,终究不似自己亲生,怎么想办法拉近,也不是一条心啊。”


    太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看看她:“你不顾一切冒死进宫,难道没有惦念的人么?”


    “臣妾没有什么人可以惦念了。”双喜垂落眼帘,“丈夫去世,儿女也死了这么多年了,臣妾这残余的生命,只有眼下这一件事可以干。”


    “残余的生命……”太后念着这几个字,声音变轻,“说来,咱们还真是像。”


    “臣妾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太后哼了一声,“你我都是将近风烛残年的女人了,没有从丈夫那儿得到应有的慰藉,连自己的骨肉都不能好好守护。撇开延齐那些事儿,我们其实没区别。”


    双喜低着头,不出声。


    “燕窝粥送去了么?”太后忽然问。


    “回太后,送去了。”双喜道,“但是能不能到了陛下嘴里,这很难说。现在他身边守备极严,看来外来的饮食,一概都是没法近前的。”


    “外来的饮食?”太后笑起来,“连我送去的食物,也成了‘外来的’了?”


    双喜沉默片刻,又道:“不过那不要紧,蛊药已经种下了,臣妾靠着这具身体,也一样能够操控——只要那边不用连根拔的法子……”


    “连根拔?”


    “太后放心,暂时,崔太医是没这个能耐的。”


    又沉默了一会儿,太后忽然抬起头来,看着双喜:“夫人是否觉得,我是个残忍的女人?不惜下毒毒害自己的孩子?”


    双喜低了低头:“当今圣上,算不得太后您的孩子。”


    太后笑起来:“你倒是个爽快人,普天之下没人敢这么说,偏你就说出口来了。”


    “陛下不是太后所出,陛下早年,也未经由太后您的抚育,母子一说,不过是个名分。”


    佛堂的光影十分黯淡,但是双喜看得见太后脸上的褶皱,还有松弛的脖颈皮肤,她才六十岁,人却看着那么苍老干瘪,有什么正在吸取她的活力。


    “再者,太后也没打算要他的命。”双喜抬起眼睛,看着太后,“若真的只是要性命,那反而简单,臣妾也不必如此麻烦了。”


    太后突然问:“等到药效发挥作用,人会怎样?”


    “第一步是失明,接下来,会损害记忆、思考的能力,到最后,就会变得十分温顺,像孩子一样依从他人了。”双喜顿了顿,“不过……”


    “你说。”


    “不过,人恐怕就不会太机灵的。”


    “是这皇位害了他,也害了我的悦儿。机灵不机灵的,又有什么要紧?恪儿什么都好,就是太过机灵,这个皇帝啊,他不当也罢。”太后叹了口气。


    “既然太后这样想,臣妾照办就是。”


    “嗯。不过,我还是想问问你。”太后一双眼睛盯住双喜,“你进宫来,不是为了替你丈夫复仇,又是为了什么呢?”


    “等到药效进入第三步,在臣妾看来,那也和死亡没有太大区别了。”双喜低声道,“人是得考虑进退的,若没有太后的协助,臣妾根本没可能进宫来,更无可能办这件大事。况且,臣妾的夫君是自裁身亡,臣妾的孩子……唉,不提也罢。人死不能复生,臣妾无论做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些事实,臣妾唯求太后一件事。”


    “说吧,只要我能办到的。”


    “臣妾想寻到夫君的遗骨,臣妾的夫君自尽之后,遗骨应该遗落在这边了。”双喜说,“天下之大,凭臣妾一己之力,这愿望无异于痴人说梦。等日后,太后重掌大权,只需降一道懿旨,天下皆动。太后一句话,远胜过臣妾苦苦搜寻十年。”


    太后点了点头:“夫君的遗骨,对我们女人而言是最重要的东西。我知道了,等药物起效,这孩子能重新安定下来,我自然会派人协助你。”


    谈话到此结束,双喜悄然退出。


    太后低下头,抚摸着敲木鱼的小槌,那玉做的手柄,已经被手指摩得光亮温润。


    “念这么些经,是想让悦儿你在阴间好过一些,至于母后我,若真得下十八层地狱,那也无妨了。”


    静谧的夜晚,低低的诵经声又响起来,如之前的每一个不眠之夜。(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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