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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散落于时光里的一斛珠

    清晨,雾霭沉沉,清绿绿的泉溪畔,两匹马。(.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方无应将灌满溪水的水瓶交给苏虹,他说:“大约还有三个小时的路程。”


    “谢谢。”


    苏虹接过水瓶,看着瓶身的消毒光标一直升到安全线,她才慢慢喝了一小口。


    “只能趁夜进去么?”她问。


    方无应点点头:“如今大明宫已经是叛军的地盘了。”


    苏虹凝视着手里的水瓶,她低下头:“……对不起,方队长,还得你亲自陪我。”


    方无应笑了笑:“谁会真放你一个人去?反正正经事也办完了,你这点要求,组织上应该满足。”


    听他说“组织上”,苏虹忍不住一笑,旋即,又默默叹了口气。


    “到现在为止,能想起多少来?”方无应低头看她。


    “百分之七十。”苏虹思索着,慢慢说,“大事件都能想起来,包括我父亲的脸……只是有些事情还是很模糊。”


    方无应点头道:“明白。你非得去一趟大明宫。”


    苏虹没出声。


    彼时,天空已经完全亮了,他们离开马嵬驿也差不多有两、三个钟头了。


    昨晚,包括苏虹在内,他们亲眼目睹了马嵬坡之变:高力士出来宣布杨妃已被赐自尽,以及两个士兵入内验尸……这整个过程,残忍得无声无息。


    一直喧闹吵嚷的士兵们终于平息了怒气,回到了各自的军营里,方无应和卫彬商量了一下,都觉得到事情到这儿可以算结束了。


    除了苏虹和方无应,在马嵬驿的现代人,于凌晨万籁俱寂的军营,静静撤回了2009年。而为了想起全部的过去,苏虹还必须去一趟大明宫,那座原属于她的宫苑。


    “身体,还有问题么?”方无应问。


    苏虹摇摇头:“所有症状都消失了。”


    方无应默默看着她。


    那时,他们在沿途的一处泉眼旁歇息,袅袅晨雾尚未完全散去,此处看不见人烟,幽静的林间,只有清脆鸟鸣。


    “我曾经建议他逃走。”苏虹突然说,“带着杨妃一起逃。”


    “玄宗?”


    苏虹点点头:“如果成功,我得坐几十年的牢。现在和你说这些,方队长,你也可以举报给局长,没关系的,做了事情就要承担,我有准备。”


    方无应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成功,不是么?那我举报你干吗?下次再别干傻事了。”


    “没成功,对,也的确是傻透了。”苏虹也笑,她的笑是另一种苦涩,“他说他舍不得江山社稷,祖宗基业。”


    方无应想了想:“……虽然这么说有些卑鄙,不过苏虹,他老了。”


    苏虹蹲下身,把手放进溪流里。柔滑的绿水草轻轻拂着她白皙纤细的手指。


    “他已经七十岁了,做皇帝做了四十年,到如今你叫他和杨妃逃去山野?”方无应摇摇头,“他受不了的,就算受得了,他们的感情也会变调。”


    “可他受得了杀她。”苏虹突然说,“他其实一直是把杨妃当妻子对吧?”


    “错了。他没有妻子。”方无应懒洋洋地笑道,“一个帝王是没有妻子的。帝王的妻子就是他的江山。”


    苏虹不出声。


    “很难过么?”方无应突然轻声问。


    “不知道。”苏虹抬起头,她的目光有些茫然,“想起过去,才不过七八个钟头,我现在……其实还没整理好。”


    方无应看看她,然后站起身,走到马匹身边,将水瓶装进马身上的皮袋里。


    “也许我真参不透帝王这种生物,他明明那么爱她……”


    “没有任何一个合格的帝王,会真把一个女人当作他的妻子。”方无应突然说,“无论她多么美丽,无论她为他生下多少可爱的孩子,他都不会。”


    苏虹微微叹了口气。


    “……帝王这种独特的生物,他没有妻子,也没有儿女,对他而言除他之外的同类,不是臣子就是敌人。”方无应头也不回地说,“因为,你看,我甚至想不起来我那些妻儿的模样。”


    苏虹的心忽地一跳!


    她有点惊讶地望着方无应,后者系好皮袋,转过身冲她疲惫地笑了笑:“走吧。”


    是夜,他们终于来到大明宫里。


    叛军已经将这座宫殿彻底糟践过一次了:到处都是被砸烂的器皿,割碎的流苏,跌伤了角的铜器和石雕……


    叛乱是一种复仇,所有叛乱成功的人,都会用毁灭一切这种方式,发泄他们心中无名的愤怒。


    方无应和苏虹小心绕过尚有叛军驻守的大殿,以及一些主要宫苑,然后,他们悄悄来到了那座小院。


    那是方无应他们头一次来唐朝时,见到的上阳宫里的那座院落。


    万树梅花依然静静伫立在萧瑟秋风中,触目凄凉,花木都已经枯萎,亭馆因为长期无人打理,油彩久经剥落,更显出一番寥落的样子。诺大的宫苑里,宫人们逃得逃死得死,如今满地下都是重重树影,杳无人声,清冷寂静。是深秋了,风起时,吹得落叶满院中哗啦啦作响,这尖锐哨声,将夜里的寒鸦宿鸟都惊飞起来……


    苏虹跟着方无应悄悄走入园中,捡了一处树影下的石凳坐下,她的心里,空空荡荡的。


    “……在这儿住了十多年。”她忽然悄声说,“才二十出头就迁到这儿,宫人们都悄悄说,就等着在上阳宫熬白头吧。”


    方无应静静望着她。


    苏虹的表情,像是沉浸在了梦里,有好一阵她没出声。


    当日的如潮欢愉,还有忿恨和哀怨……男男女女的情爱折磨,此时全都浮上了她的脑海。可到如今死的死,散的散,全都不剩一分,如宿鸟投林,一去不返,只留下她自己,经历过生死,以另一种身份坐在这儿,听落木萧萧,望寒烟漠漠。


    ……赫赫扬扬,终究还是变作了烟消火灭,韶华春梦,也不过是渺渺茫茫,归于大荒。


    她苦涩地笑了笑,站起身,“进去瞧瞧吧。”


    俩人沿着当日的木阶上楼,走过绘彩几近剥落的回廊,来到西厢阁那间寝房门前。


    “我们就是在这儿发现你的。”方无应低声说着,伸手推开寝房的门。


    此刻,没有灯火,只有月色。


    乳白色的凄冷光芒照进来,他们都能清晰看见寝房内部的状况。


    一如当日离去前的模样,寝房内还保留着打斗过后的痕迹,器物被扔得到处都是,妆奁也翻倒在地,诸色簪钗散落,他们甚至还能看见地上洒的点点血迹……


    “多半是我的。”方无应笑了笑,弯腰又看了看已经干了的血迹,“那天在这儿恶斗了一场,你被吓得要晕过去了。”


    苏虹一直走到那面清冷铜镜前,怔怔看着搁放在一边的一件衣裳。


    那是一件半臂,裾缘上,缀饰着一围金叶与小银铃,轻轻用手指一碰,它们便发出玎铮之声。


    “这是我的衣服。”苏虹忽然轻声说,“我记得的,还有一对碧白琉璃镯,我常戴着,最配这件半臂衣……”


    方无应直起身,望着她。


    寝房里,静悄悄的,苏虹检视着屋内每一样东西,无论是饰品还是衣物,每一件都令她心潮起伏……


    差不多这样观看了半个钟头,苏虹终于搁下了手中的一件玉步摇,那步摇已经跌坏,只剩了钗头还闪着玉的莹光。


    “这步摇每次都得阿笺来给我簪。”苏虹忽然笑了笑,“他手最巧,知道怎么簪最合适。”


    “阿笺?”


    “一个小太监,好看得像个小女孩。”苏虹说,“才十五岁,七岁就到了这儿,一直跟着我的。后来……”


    方无应等着她说完。


    “后来我叫他带着翠翘逃出去,叫他小心护着翠翘,俩人在外面就假扮兄妹。”苏虹怔了怔,“对了,翠翘是……”


    她想了半天,仍然没有解释,只摇摇头。


    方无应知道那是她身边的宫娥,大约也是常年相伴的。


    “大的都好办,就算是一个人也不会活不下去,小的,就教他们结伴同行。有哭哭啼啼不肯走的,我和他们说,落生在娼楼里,也比落生在此地强。这么着把他们全都打发出去了,值钱的、能用来度日的也都带走了,我就一个人坐在这儿等着。心想胡人来了,索性让他们一刀砍死我。”苏虹的目光移到镜旁的剪子上,“若他们欲行不轨,我就用剪子自戕。”


    “……都想起来了?”


    苏虹扬起脸,望着高高的屋脊,轻轻呼出一口气:“都想起来了,每一桩每一件,包括你们几个是如何闯进来的……”


    “是么?”


    “你啊。”苏虹叹了口气。


    “嗯?”方无应扬头看她。


    “干嘛开那种玩笑?”她摇摇头,“她……不,我,那时候我是个死心眼。乱说什么倾慕之类的,想叫她万劫不复?”


    方无应有点尴尬,他停了一会儿:“……也不至于吧。”


    “你无法了解那种心情,”苏虹停了一会儿,才又低声说,“当沙漠当了十年,来片云彩就错以为会下雨。”


    方无应心里一动,他正想说点什么,却听苏虹说:“可以了,咱们走吧。”


    方无应迟疑了一下,问:“不带点什么走?”


    苏虹摇摇头:“不需要。”


    于是,方无应将随身所带的仪器打开,传输信号给早就等候在那一端的小武。


    苏虹站起身,她又环视了一遍屋子里面,这是她最后一次看这间住了多年的寝房。


    然后,方无应伸出手:“走吧。”


    苏虹握住了他的手。


    ……


    最后一批回来的是雷钧和李建国他们。


    比起其他人,他们可以说无惊无险,目睹肃宗在灵州登基之后,他们就转回了现代。


    这一次任务,只能以失败来做总结,因为小鹏并没有被救回来。


    但是其中错综复杂的因果缘由,又让人无法一概而论。


    所需要说的是,不久后凌涓便离开了时空平衡处,她原本是引咎辞职的,辞职报告也写了,但最终还是被安排回了研究所,不管怎么说,凌涓的技术是这群人里最过硬的一个。


    虽然雷钧想替她隐瞒,但凌涓仍在报告里坦承了自己进行过时空轨道置换一事。


    她被给予行政记大过处分,并且全部门通报批评,这次一跤跌到底,几乎不再可能有什么仕途可言。


    又过了半年,凌涓与史远征悄然复婚,这件事倒是很少有人清楚详情。


    回来的当天,方无应就又被塞回医院去了,据说主治医生拿着检查报告对着他咆哮,说再也不准他擅自离院,否则就用手铐脚镣把他这个多动症锁在病床上。


    据小杨说,虽然被骂了个狗血淋头,方无应还是笑嘻嘻的,根本不在意。


    苏虹回来之后,请了一周的假。雷钧同意了,他知道苏虹得需要时间来整理过去。


    因为凌涓离开,雷钧便顶替了她的职务。


    唐朝的这通折腾让每个人都感觉疲惫,不过时间慢慢过去,生活又恢复了常态:上班下班,打卡吃饭。


    苏虹回局里上班那天,交了一份报告给雷钧,里面详细记载了她所能回忆起的一切。


    “百分之九十是与现状吻合的,包括你们大家第一次去唐朝的记载。”苏虹说,“但不是全部记忆。”


    “就是说,还是有没想起来的?”雷钧问。


    “一点点。很少的一部分。”苏虹点点头,“就是手术前后的那个时间段,我完全没有记忆。”


    “……”


    “另外我还发现一个问题:我的年龄不对。”苏虹说,“我不该是32岁,如果把所有经历过的时间加起来,我应该接近50岁了。”


    “可是看起来并不像……”


    苏虹说,“更奇怪的一点,雷钧你还记得么?你第一次看见我,那年我18岁。”


    “那时候你的确18岁,感觉也完全符合年龄。”


    “我被所长带回来时已经38岁了。”苏虹说,“怎么凭空退回去了20年?”


    雷钧想了想:“我记得小武说过,手术过程里他接受了某种实验。”


    “……这就是导致我变年轻的缘故?可我完全不记得了。”


    “嗯,现在所有记录都没有了。”雷钧停了一下,又低声说,“我甚至怀疑所长去世之后,住所被长年封查,很可能军方也在找这方面的记录。”


    “我现在很糊涂,”苏虹轻声说,“而且很害怕,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更不敢去找人问,我怀疑这群人里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估计都和我一样害怕……”


    雷钧收起报告,突然问:“去检查身体了么?”


    苏虹点点头:“回来就去了医院,全面检查了,还做了磁共振,什么问题都没有,一切良好。”


    “既然如此,就不要乱担心了。”雷钧说,“现在很健康,这难道不好么?”


    苏虹想了想,并未反驳雷钧。


    不过等她起身要出去的时候,雷钧却喊住了她。


    “有件事……”他说,“就是那幅五彩遍地金织锦。”


    苏虹有点诧异地望着他!


    “国家想对它进行赎买。”雷钧说着,笑起来,“毕竟是你的东西,对吧?所以必须过问你的意见――当然你不想卖,想自己留着那也可以。”


    “不,我不要。”苏虹摇摇头,“也用不着赎买,我免费捐赠给国家。”


    “不要了?”雷钧有点惊讶,“可是苏虹……”


    “那东西早就不归我了。”她苦笑道,“明明是小武舍命替国家保护下来的文物,我怎么能伸手拿来塞进自己的抽屉?”


    雷钧踌躇片刻,还是说:“不过你最近经济这么困难,如果国家赎买的话……”


    “再困难也不能卖自己的过去来换钱。”苏虹打断他的话,“况且,那种过去我并不想留着作纪念。”


    见她这么说,雷钧也就不再多言了。


    一个月之后方无应出了院,那家伙完全是一副胜利大逃狱的表情,在出院之后,他又去拜访了一次史远征。


    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或许小武知道一些,因为蚂蚱兄弟之间没有秘密。


    小杨有次在食堂开玩笑,说只要再来一个,这儿的皇帝就可以打麻将了。小武说他不喜欢打麻将,而且这样一群帝王凑在一起又能干嘛?交流亡国经验么?


    小武虽然是用开玩笑的口吻说的,不过日后,这种话就没人再提了。


    《附录》


    给苏虹的歌:breatheagain歌手juwitasuwito,是《斗鱼》的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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