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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三千里地山河

    牛毛细雨。


    小武沾染着一身粘腻的雨丝,凄惶无助地踯躅在狭小弄堂里。


    他身上的中山装已经湿透,原本的深蓝色几乎变成了黑色,对面就是华丽的饭店高楼,可他身处的却是上海的“下只角”:杂乱,肮脏,穷困……贫民窟的一切可怕样态全都呈现在他面前,这也是他从未见过的地方,无论在他人生的哪个阶段。


    但为了躲避搜查,小武只能钻到这里来,他没有“良民证”,一旦撞上日本人,随时可能被毙掉。


    这里是贫瘠与富有并存的上海。他能看见被扔在路边肠穿肚烂的孩尸,死掉的猫狗,麻绳一样干掉的大便,一个乞丐在漆黑乌脏的自搭灶台前弯着腰,拼命吹着,里面没有冒出火焰,只有滚滚青烟,他手里的破布袋里装着什么,也许只是发霉的杂粮。有撕裂心肺的婴儿啼哭传来,那是饥饿难忍的哭声……


    沦陷区已经没有战事了,只有满街半垂的太阳旗,在雨中丧气如垂暮老者。


    一阵寒风袭来,小武缩了缩肩膀,他现在已经可以确定,仪器的运作出了严重问题,他来到了中国河山已被侵占的抗日阶段,至少此刻,在他所站的这片土地上,主人已经不是中国人了。


    他来错了时间。可这,又是多么讽刺!


    他,一个亡国之君,来到了一个亡国灭种的时间。


    有整齐的脚步声逼近,听起来像是一队奔跑着的士兵,小武有点慌,这种状况下没法和日本人正面对抗。他四处望了望,前方左转有条狭窄的弄堂,他咬咬牙,冲着那弄堂奔过去……


    刚进弄堂口,小武就觉察不妙,因为他听见了一声枪响!


    枪声很闷,听起来像是加了消音器,若不是对枪械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小武不可能察觉到。再等他抬头一看,狭长的弄堂里已经有了两个人!


    其中一个背对着他,身着黑衣,头戴礼帽,手里举着一柄通称掌心雷的手枪,另一个被枪口逼着,已跌倒在地,他的肩头正往外涌着汩汩鲜血!


    小武怔了怔,那持枪者回身看见了他,二话不说举枪瞄准了小武!


    这是一条细长的巷子,走到这儿小武再想退已经来不及了,就在这当口,那原本倒地的伤者忽然奋而跃起,以一根断裂的铁棒,用力猛击持枪者的后脑!


    持枪人被那一下,打得“扑通”倒地!受伤的人又补了一棍,等到第三棍快要落下的时候,击打者终于支撑不住,再度倒在了地上……


    小武瑟瑟发抖、面无人色地望着眼前这一幕:在他脚下不远处,持枪者蜷在地上,他的身体抽搐了几下之后,不再动弹,那两棍用力过猛,黑衣者的头颅几乎被打得稀烂!


    救了他的伤者则昏倒在一旁,身上阴丹士林布做的大褂,已经被血染湿了一片……


    终于反应过来,小武几步奔上去,一把扶起伤者。


    子弹打在右肩,不是什么要命的位置,但那子弹本身极为要命,从流出的血的颜色可以判断,子弹切了口,灌了毒,又封上了铅。如果不是看了好几年军械和武器杂志,又跟着方无应学了很多这方面的特殊知识,小武不可能立即判断出这一点,曾经方无应给他看过这种子弹的制作方法,以及它在人体伤口内造成破坏的照片。


    “得赶紧把子弹取出来,不然他会被毒死的!”小武脑子飞快运转,他干脆弯腰一把抱起伤者,撒腿往巷子深处跑。有好几家后院的门就开在这条巷子里,只要找个安全的地方,把子弹和中毒的部分弄出来,这人终归还是有救的……


    然而小武想错了,他抱着那伤者,连续敲了三家的后院,却没有一家肯开门。甚至他能透过稀疏的木板看见后面的人影,但无论如何哀求,里面却始终冥寂无声。


    谁也不会给自家惹这么大的麻烦,尤其在如今这种年代。


    敲到第五扇门,小武已经快绝望了,可就在这时候,门打开了。


    “……进来吧。”


    不熟练的中文加上一双蓝色眼睛,小武愣了一下,那是个修女打扮的外国人。然而此刻他已经没有挑剔的余地,于是只得咬咬牙,背着伤者走进院内。


    年轻的修女关上院门,迟疑地看着他。小武放下伤者,低声解释道:“我朋友……受了重伤。”


    修女点点头,又往里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先进屋再说。小武迟疑了一下,扶起伤者,将他搀进屋内,然后放他躺倒在地毯上,这时候小武才发现,这是一座教堂的附属建筑。


    “剪刀,纱布,或者……阿摩尼亚有么?”小武实在想不出能在四十年代的教堂里得到什么医疗救助,他连盘尼西林都不敢指望。然而修女转身出去,过了一会儿就带来了纱布、酒精、药棉和剪刀。


    得先给他把子弹取出来。小武这么想着却有些不敢下手,他没给人做过手术,而且现在也没有麻药……


    没办法,时间紧急只有硬上。小武弯下腰,把嘴唇贴近伤者的耳朵:“……忍着点,我帮你把子弹取出来。”


    原本昏迷着的伤者听见了他的声音,微微睁开眼睛,他的嘴唇蠕动了一下,但那几个音节太微弱,小武并未听清,转瞬他又昏迷过去了。


    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伤口冒出的血开始散发古怪的味道,小武咬咬牙,为了避免对方疼极咬到舌头,他掰开伤者的嘴,将毛巾塞了一点进去,然后撕开伤者的衣服,拿过剪刀和棉花……


    放在托盘里的是一颗子弹,以及一些已发黑的肌肉组织。在小武这个外行的整个手术过程中,那名修女始终伴随在一旁,不断送来干净的水,拿走血迹斑斑的药棉,擦拭被污染的地板,虽然有好几次,她的模样都像要晕厥过去……


    把伤口包扎好,结束手术,小武此时的额头已经满是大汗了,他觉得自己不像个外科医生,倒像个屠夫,甚至不知道自己这一通乱折腾,是否把伤者往死亡深渊里又推了一把……


    但整个手术过程中,受伤的男子只不断发出低低的呻吟和呜咽,他没有过分挣扎,就算刀**最深处时,也没有太大的反抗举动,只任凭豆大汗珠不断从惨白的额上滚落。


    到了现在,小武才有点空闲好好看看这个惨遭“蹂躏”的年轻人。他非常年轻,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一张可以称之为清秀的脸,肤色白皙干净得像个学生。不,也许真是个学生,连装束打扮,都像那些随时可以被鼓动着去游行示威的大学生。


    “……他会死么?”修女低声问。


    “不知道。”小武疲倦地摇摇头,经历了刚刚那一切,他觉得自己眼下也快死掉了。


    一直弯着腰紧张地做手术,小武浑身僵得像石块,他支撑着站起身:“……谢谢你,嬷嬷。”


    年轻的修女迟疑了片刻,说:“你们先躲在这里吧。”


    “您是哪国人?”


    “德国人。”修女慢慢说,“玛利亚。”


    她指指自己。


    “您真仁慈,如同您的名字。”小武苦笑,“gutentag(早上好),真抱歉我只能说两三句德语——您懂”


    玛利亚摇摇头:“中文,一点点,我懂英文……”


    俩人正说着,却听见外面一阵纷扰,有大力砸门的声音,伴随着嘈杂的日语!


    小武脸色大变!


    “是日本人!”玛利亚慌忙转身,小武一把抓住她,他改口用英文:“no!不能给他们开门!”


    “可是他们在砸门……”


    “他们会找到他然后杀了他!”


    玛利亚犹豫起来,然而就在这时,门外的日本兵开始朝着门放枪!


    玛利亚飞快奔了出去,小武跟在身后!


    “他们在放枪!”玛利亚浑身瑟瑟发抖,“他们会冲进来的!”


    话没说完,一发子弹呼啸着打在旁边的砖墙上!


    “小心!”小武一把将玛利亚拉在身后,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胳膊!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やめろ!(住手)”小武用日语叫起来!


    门外的枪声,停止了。


    小武听见外面一阵低低的日语,他知道再躲不过去了,只得捂着伤口,硬着头皮走到门口打开门。


    门外,站着一队日本兵,约莫七八个人,为首的看起来是个军官。


    小武瞪着他们!他的右臂还在往外冒着鲜血。玛利亚跟在他身后,惊恐地望着那些日本人。


    军官一脸络腮胡子,脸色阴沉得像锅底,一双冰冷的眼睛扫视着屋内。


    “誰だ?おまえ.(你是谁?)”军官用日语问。


    “玛利亚修女。”小武指指玛利亚,又指指自己,“教堂杂役。”


    “日本人?”


    “中国人。”


    “会日语?”军官盯着他。


    “是。”小武说。


    军官的脸色有点改变:“做过留学生?”


    小武只得点点头。


    “看见一个受伤的年轻人没有?”军官问。


    小武回头看看玛利亚,修女摇摇头,他也跟着摇摇头。


    军官不再看他,他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停在了一滩血迹前。


    小武的心怦怦乱跳!那是刚才受伤的青年留下的血!


    “是我的血。”他故意抬起左手,给日本兵看伤处,他的手掌上全都是鲜血。


    军官走回到他身边,一言不发看着他。


    小武有点心慌,他想了想,用日语说:“玛利亚修女是德国人,阁下。你们刚才差点射杀了她。”


    这句话,起了微妙的作用,轴心国的联盟在军官心里看来还是很抵事的。他想了想,冲着下属挥挥手,日本兵们把原本竖着的枪放了下来。


    “你,明天过来。我们给你治伤。”军官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凡是支持大东亚共荣圈的,都是良民。刚才只是误伤。我们会给你治伤。”


    “谢谢,我自己能……”


    “明天过来,到安防站来。”


    军官不由分说打断他的话,说完,他转身走出了房门。


    那群日本兵跟在他身后一个不落退了出去。看着他们走掉,玛利亚这才飞快上前,关上了门。


    小武痛苦地咧了咧嘴,子弹从他的胳膊穿了过去,并不需要手术,但留下的那个透明窟窿让他很是疼痛。


    回到屋内,这下轮到玛利亚给他包扎伤口了。


    “其实还好,没有当场爆头。”小武嘶嘶吸着冷气,又安慰她,“有人被杀死在清早的大街上,他只是去上班而已,那个日本人也只是想练练枪。”


    玛利亚的神色很是凄然。


    “等我一下,我得去找点东西。”小武穿好衣服,又去里间,收拾出受伤的青年早已被扯烂的大褂。


    玛利亚惊讶地望着他!


    小武没出声,他钻进后院,来到院门口,仔细听听外面没有动静,这才小心翼翼打开院门。


    抱着那堆血迹斑斑的烂布,小武一直走到接近后面巷口的地方。


    那个被伤者杀死的持枪者尸体,仍然横在那儿,没有被移动过的迹象。


    小武蹲下来,挖掉尸体手里的枪,开始脱那人身上的衣服,他只有一只手可用,所以很是费力。但就这么连扯带拽,他也把那人的衣服给囫囵弄了下来,最后,小武将沾血的青色大褂扔在了他身上。


    现在弄堂里只剩下几滩血迹,以及一具衣衫褴褛、头被砸得稀烂的死尸,并且几乎看不出模样。这种无名尸在如今的上海并不难发现。只有倒霉的卫生队才会来关注它。


    抱着那堆黑衣服还有礼帽,小武悄无声息回到了弄堂深处。他锁上院门,又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这才放心进屋。


    玛利亚诧异地看着他怀里抱着的这堆东西!


    小武不管她,只笑笑走到桌边,开始抖露衣服里头的东西:掌心雷,消音器,格斗刀,连围巾都沉甸甸的,一抓到手就能感觉里面的钢丝……


    他甚至还弄到一张“良民证”:陈天兴,男,34岁,住址是霞飞路xx号。


    “良民?”小武嗤之以鼻,“日本人说他是良民我都不信!有良民往兜里装掌心雷的么?”


    可不管怎样,这张良民证对小武是有用的,明天他可以拿这玩意儿去哄骗那个日本军官,小武可以断定这身份是捏造的,尽管他并不能断定死者背后的真实身份。


    然后,当他再度向玛利亚修女道谢时,小武告诉了她自己的名字。


    “武海潮。”他说。


    小武说得很慢,但是对方仍然无法发清楚第二个和第三个字的音,“武”这个姓氏听起来又像是个叹词,比如whoop。


    小武叹了口气:“好吧,不折磨你的舌头了……我姓李。”


    这下,玛利亚发出的音节非常清晰,她大概联想到了普通姓氏lee。


    “李……什么呢?”


    “煜,意思是明亮的火焰。”他笑了笑,解释道,“brilliant。”


    他第一次,在现代社会使用了真姓名。虽然小武肯定玛利亚是不知道李煜的。


    “brilliant,他呢?叫什么?”玛利亚指指旁边还在昏迷的伤者。


    “我不知道。”小武摇摇头,“等会儿他醒了,再问问吧。”


    当晚,小武一直守在伤者身旁,他不敢睡,因为害怕对方突然出现高烧或者痉挛,虽然即便那样,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小武想搜查一下对方,找到他的身份证明,但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同时,他也再次试图和同事们取得联系,然而结果却令他失望,通话器里完全没回音,无论他怎么尝试。


    “怎么?难道我就这么被扔在1943年了?”他苦闷地想着,拿过修女送来的干面包,啃了一口。战时一切限制供应,玛利亚是把自己的口粮省下来一部分给了他。


    “不能和家人取得联系么?”玛利亚有些担心地问他。


    小武摇摇头:“失败了。”


    玛利亚默默看了一会儿他,轻声说:“就暂时留在这里吧,外面很危险。”


    “多谢你的面包。”小武有些赧然,“总在这儿吃你的配给口粮真不好意思。等这家伙清醒之后,我会想办法带他走的。”


    “没关系,反正现在不能移动他。”


    “嬷嬷,怎么此地只剩你一个人?”


    “之前还有别的修女,但战事越来越紧,她们都迁回去了。”玛利亚说,“我最后一个走,下周的船票。”


    小武默默叹了口气。


    “我走之前,你们尽管留在这儿好了。”


    “嬷嬷,你怎么会说英语?”


    “婶婶是美国人。”玛利亚笑道,“我是孤儿,从小被叔叔婶婶收养。”


    “那么,下周的船票是回德国?”


    玛利亚点点头:“回德累斯顿。”


    小武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德累斯顿在1945年被盟军疯狂轰炸,几**间炼狱,著名的圣母大教堂也在炮火中化为灰烬,这种时候回德累斯顿,无异于找死!


    ……即便侥幸活下来,被关在柏林墙内的人们,至此,也将丧失自由长达半个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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